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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06 08: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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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语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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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碎

琉璃碎试读:

Chapter01 第一章 皇后之殁

“皇上,皇后娘娘归天了——”

徐公公颤着一把又尖又细的嗓子在帘外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娘娘归天了。”

容郁惊惶地坐起来。

忻禹枕在胳膊上,慢悠悠地说:“容儿,你转过脸来给我看看。”

容郁迟疑。芙蓉帐里阴沉的暗,飞舞了无数的尘。她蓄了极久的尖长指甲滴着血,掐进手心里,深的月牙印,竟不觉得疼,“陛下,娘娘归天了。”

冰凉凉的汗从背心升起,蜿蜒地沿着锦绣肌肤缠绕下去,知棋说皇帝今儿个去过兰陵宫。

兰陵宫是皇后柳微的寝宫——自平留王柳言过世,整整三年,皇帝都没有踏入半步,为着什么,阖宫上下无不心知肚明:柳微因柳家封后,亦因柳家荣衰,在这皇宫里,实在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可是每次听到“皇后”两个字,容郁还是不自主地冷,阴冷。

背后无声,半晌,一把碧玉匕首被递了过来,“别再让我看到这张脸。”

忻禹推枕而起,绝尘而去。

容郁死死地捏着匕首,盯住那离去的背影,恍惚地想,这个男子的背影,竟有几分伶仃呢。那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那样狠心绝意的一个人……他要的不过是这张皮囊,如今他不要的,也是这张皮囊。

她靠的,只一张皮囊而已。

这张脸……她隐约听说过皇帝身边曾经存在另外一些女子,生了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她们叫徐贵妃、王美人、余嫔等等等等,起先住在翠湖居里,万千宠爱,冠绝后宫……后来都去了关雎宫。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惜她们都不是他心上辗转反侧的那个人,她们只是一些影子……一张脸。

徐公公逼上来,“容娘娘莫教奴才为难。”

容郁抬起头,极明亮又极凶狠的一双眼睛,徐公公不由退了半步,又觉不妥,挺挺胸又逼近一步,“娘娘当知道皇上的意思。”

那丽人却恍若未闻,恍若未见,她拂开绣帐,披纱下地来,姗姗行至炭炉边,随手拔下簪子拨一拨火,火光猛地蹿上来,明明暗暗的光影将明净的面容照得几分狰狞,“急什么!”“娘娘——”“公公急什么。”声调放柔,容郁抽出金簪,簪尖被火淬得雪亮。她忽地回手,狠狠划下,恍惚间仿佛咝的一声,锦缎般的肌肤破开,鲜血横流。

徐公公几乎要惊叫出声,再定睛细察——

容郁好端端站在他的跟前,面上形容似笑非笑,“毁掉这张脸,不过一句话的事,若是回头皇上舍不得,要公公再交一张出来,公公可怎么办呢?”

徐公公见多了毁在这匕首下的妃子贵人,却头一遭见到这般镇定的。他心里嘀咕着,更加恭敬地哈了哈腰,重复道:“娘娘莫教奴才为难!”

哐当轻响,是容郁丢下金簪,她右手持匕,左手缓缓抚过,刀刃压进手掌,一抹血痕艳红,忽微抬了面孔向徐公公笑一笑,“容郁岂敢!不过是为着公公着想,还是请旨再行更稳妥些。”

她颜色不算绝丽,但是刀光凛冽,映得那眉目竟是异样清寒,冷冷斜视过来,徐公公竟是不自主地应了她:“娘娘说得是。”

兰陵宫还是有些气象的,没有皇帝的宠幸,到底也还是一国之母的寝居。明珠生辉,锦瑟流光,衬得岁月益加衰老和糜腐。

忻禹默默走进去,脸色愈来愈阴沉,低垂的眼皮子底下看见一路颤抖的腿——她们怕什么?难不成怕被拉去给阿微陪葬?倒不如遂了她们的心愿,不枉担这坚忍狠绝的恶名。他恶毒地想,并没有出声,只是手上的青筋跳了跳。

有人打起帘子,皇后柳微着一身素白安静地躺在床上,面上泛红,如生。

忻禹在床沿坐下,仔细端详她的眉眼。柳微是个绝色的女子,这一点二十年前他就知道。他无数次想过她的死亡,应该在一个雨天,很大的雨,打在琉璃瓦上,丁冬丁冬,他与她对饮,两杯薄酒,艳如夕阳。他将所有的事都推算给她听,问她:“朕说得对也不对?”她说不出话来,只听着那雨声出神,时光凝滞,他看到她面部优美的线条,等候,如猫弄老鼠的快意。然后她谢罪:“既然陛下都知道了,那还要臣妾说什么?”一贯冷淡的口气在这个时候应该有些许恐惧。

最后,他将酒推到她的面前,说:“这两杯酒只一杯有毒,你任选,若是无恙,便是……便是她放过你了。”我会喝完剩下的一杯。他在心里补充,忽又警觉,难道这些年自己念念不忘,竟仍是想随了她去吗?

到底没有如他的愿。柳微死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天气干燥得教人起火,而她平日里冷面冷心,现在安静地躺在那里,比生时更为生动妩媚、宁和平静,仿佛只是酣睡。

猫和鼠换了位置。

忻禹的手按在床沿上,锦被皱起来。兰陵宫和它的主人一样寂寂无声,闷,沉闷。绷紧的弦,一出声就断。“传,武训。”大宇王朝的皇帝忻禹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这几个字,手松懈下来,面容疲惫苍灰,竟是比躺在床上的那位更难看些。

禁卫军统领武训很快来了,他铠甲着身,一入殿就跪倒,口称“罪该万死”。

忻禹屏退太监宫女,盯着跪在面前的男子问:“你知你何罪?”

武训磕头道:“臣未能护得娘娘万全,陡生此变,罪在不赦。”

忻禹淡淡地道:“此处并无他人。”

武训头低得更低,低低地说:“求陛下一个信字,臣不辞万死。”

忻禹冷哼:“人都死了,你万死有什么用!”

武训听得出皇帝话里已有怒意,心里先把主意打定,含糊地道:“娘娘……背后尚有他人。”“嗯。”皇帝虚应一声,目光放开他,看着很远的地方,不咸不淡地道,“别又给朕一个死人就好。”

那厢遍体冰凉,只狠狠磕头道:“臣不敢!”“真不敢还是假不敢,你自己心里有数。”皇帝冷冷道,“至于朕……就再信你一次吧。”

武训哪里还敢多话,只赌咒应誓,又狠磕了三个头,退出兰陵宫。

皇帝看着地面上越拉越长的影子,“随他去。”一个口型,没有出声。

耳边仿佛有人吹了口气,轻烟般散去。

皇后大丧,停朝三日,举国齐哀。

容郁提了玲珑的琉璃灯,一步步走出翠湖居。

翠湖居建在宫里景致最好的地方,比皇后的兰陵宫且胜上三分。出门便是一湖,湖上亭亭的莲,夏日里莲白如雪,红如日。到了秋末凉风初起,水上泛起碧色的痕,底下流水静默,煞是好看,翠湖之名由此而来。但是翠湖居最特别的却不是莲和湖,而是翠湖居里里外外山重水复的木槿,宫里只此一处种有木槿,而且繁盛如斯。

木槿是种奇怪的花,朝开暮落,却永远神采奕奕,许是生与死隔了太近的距离,反而来不及厌倦。

容郁记得她第一次单独见到忻禹便是在繁花似锦的落英中,月光皎洁如同水晶,仿佛就在昨日。春燕姐嘱她来翠湖居取木槿花,据说皇后爱煞了这种花,每到七夕都命人去翠湖居取木槿花。平常都是白日里遣人,可是那日,春燕姐似是忙忘了,到月上中天才想起,匆匆叫她前去。

她原本只是兰陵宫一个身份卑微的侍女,那次月下取花落到皇帝眼中,后来才一步登天封了妃,住进翠湖居。

容郁提着精巧的琉璃灯,如那个七夕之夜,一步一步走回去,其实她心里明白,她是回不去的。

谁都回不去。

兰陵宫挂起黑布白幛,肃穆,沉重,哀戚。“谁?”跪在棺前的少年猛地转头来,看见白衣飘然的女子持一盏剔透的灯,眉目青青,在佳丽如云的后宫不过中人之姿,可是眉宇间有隐约的贵气。少年一怔,脸涨得通红,却是不肯跪拜。

容郁自知莽撞,行礼道:“妾身记挂与皇后主仆一场,前来拜祭,扰了郡王,郡王恕罪。”

她口称“主仆一场”已是将自己降低到奴婢的地位,少年亦不便如何斥责,勉强点了点头不语。容郁见那少年在灯光下颇有落寞之意,可是容色殊丽,那眉眼,似是极熟稔,仓促间却是想不起来,心道,人都说平郡王性子桀骜,不想对这个冷面冷心的姑姑倒还有几分情意。

平郡王是后宫非议颇多的一个人物,容郁还在兰陵宫做侍女的时候便常听人提起,说他如何粗疏,不懂礼数,如何性子跋扈,在皇帝面前丝毫不知收敛,又如何没心没肺,皇后尽心保住他柳氏一脉,他却是从未来过兰陵宫谢恩——这倒是真的,容郁在兰陵宫做了两年宫女,这位平郡王打兰陵宫外经过是有的,还真没有踏进过兰陵宫的大门,如果不是皇后过世,只怕连兰陵宫的门往哪边开他都未必清楚。

容郁远远地站在帷幕下,一半儿阴影一半儿烛火,面上明明灭灭。“你就是翠湖居的那一位?”平郡王年仅弱冠,又因为家世的关系没有外放为王,历练不多,可是开口竟也有些威势。

容郁低了眉缓缓地道:“皇后终是去了,郡王要好好保重才是。”

平郡王的嘴角一动,未开口已含了三分讥讽:“皇后没了,你在翠湖居的日子怕也不长久吧。”

翠湖居的每一任主人极受皇帝恩宠,可是每一任也都落了同一个下场,这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容郁心平气和地答他:“郡王言重,妾身虽然荣宠不再,这条命还是保得住的。”

平郡王唇边的笑痕一僵,没有接话。

空气凝重起来,静,一根针落下都惊天动地,而况是脚步。容郁与平郡王对望一眼,彼此都知是预料之外。容郁闪身躲进帷幕之后,堪堪定下来,就听见外间传过来平郡王的声音:“见过陛下。”

竟是皇帝亲自前来吗?看来皇帝虽然表面不肯入兰陵宫一步,心底还是有那么一点牵念。容郁按住乱跳的心,从缝隙里看过去,微黄的烛照在忻禹面上,明灭了好一阵子,才听他说:“都下去吧。”

有人躬身说了个“是”字,是徐公公的声气,他大约还没有把容郁的事说与皇帝听,许是国母初亡,六宫无主,诸事繁乱的缘故。

又一阵脚步,轻轻重重,都远去了。

灵堂里再次静下来,比先前的静更为沉重,压得人牙关都酸楚。

平郡王到底年轻,打熬不住,扬一扬眉就问:“陛下有什么吩咐?”

忻禹以手轻抚漆黑的沉香木棺,一寸一寸,容郁看见他纤长的指上微微跳动的青筋,“没有别人,洛儿你不必装这么辛苦。”“陛下的话,微臣不明白。”平郡王柳洛抿了抿薄唇,在容郁的角度看过去,那颜色里颇有几分犟气,像煞了一个人,极像……像极了。

忻禹压低了声,似在咬牙,“朕会让你明白。”说话间手上用力,“咔嚓”,棺盖迅疾推出去。“陛下——”平郡王惊叫。

棺材里有什么!容郁脑中转过无数念头,仍是想不出来,什么能让那桀骜少年如此失态。

烛光打在棺盖上,阴恻恻的白。“一个宫女都能看穿的蹊跷,你怎会不起疑心!”“宫……女?”平郡王抬头来,额上涔涔的汗。

容郁远远看着,身上也是寒一阵热一阵,宫女?谁?皇后的死,又有什么蹊跷?“放心,已经处决了。”忻禹的声音转柔,“洛儿,你姑母去后,你就只剩下朕一个亲人,你还有什么要瞒朕的吗?”

平郡王跪下,“臣有罪。可是正如陛下所言,姑姑去得那么离奇,臣……委实难以释怀!”纵认罪仍三分不驯,“……何况,兹事体大,难道陛下就不想查个水落石出?”平郡王逼问一句,眉又扬了起来。

容郁悄悄地想,以皇帝的性子,能够因柳家失势而绝足兰陵宫三年,他凭什么要忍平郡王?凭什么!

他要是杀了他倒是有一千个理由。“你想知道的,怕不是这个。”忻禹平静地看住平郡王,“洛儿,你在朕面前如此冲动和莽撞,无非是要朕以为你性子粗疏,不成气候,便不杀你,拿你的命,去博天下一声宽宏大量,是也不是?”停一停,又摇头,“你放心,朕不会杀你,你不必时时装这么辛苦。”

平郡王低眉站在那里,分明是同一个人,可那神情,分明又变了些——皇后说得不错,平郡王是可以救她性命的人,容郁想,竟有这么迂回曲折的保命法子……人的心,当真如海般深不可测。

容郁默默地想。

忻禹负手而立,缓缓说出一段话来:“你幼时入宫,朕带你去翠湖居,鸾妃与朕玩闹,扮作宫女模样,朕问你能否辨识,你直指鸾妃,问你何故,你答,只她一人,敢与朕对视。七岁小儿已机敏若此,洛儿,你教朕如何相信平郡王是个不解世情的浑人?朕看你长大,若要杀你,九条命都不够你用。”

平郡王伸手入棺,拈出一物,尖细,闪闪,容郁觑得真切,是一支银针。“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今儿一并问了,朕给你破例——这样是查不出的。”

银针!莫非是用来试毒?容郁手握成拳,堵住自己的嘴,这平郡王竟敢擅动皇后的凤体,真个……真个胆大包天了!

平郡王目视忻禹良久,“陛下准备答洛儿几问?”

忻禹负手踱步,至棺前,屈指轻叩三下。“陛下可否告诉微臣,皇后娘娘与臣的母妃,是否死于同一种毒?”“是。”忻禹干脆利落的回答让容郁又是一惊,原来真如平郡王所揣测,皇后死于毒……原来平郡王的母妃平留王妃也死于毒……容郁没有见过平留王妃,倒是皇帝轻描淡写提过要给平留王赐妃,但是最终都不了了之。

动静最大的要算前年,朝廷与西北的荆国休战订约,荆国为表示诚意,特意送了金珠公主前来和亲。当时金珠公主暂居绮云殿,她听说翠湖居住的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打着问安的旗号前来拜访过一两次,端的是国色天香、美貌惊人,对容郁也露出很不屑的神气。容郁很有些担心,婉转问过忻禹几次,说是:“金珠公主有沉鱼之色,陛下可有意将她留在宫中?”将金珠公主与那祸国的浣纱女并论,明的是赞,其实暗藏了机锋。

彼时忻禹只是笑,手里的玉如意映出那一对眸子,黑得就像没有月光的晚上。可是容郁看得出来,他心情不坏。他问她:“那金珠公主当真美貌无双?”

容郁答道:“那是自然,容儿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呢。”“比之皇后如何?”

容郁想了想道:“皇后美得端庄,无可挑剔,而那金珠公主……大概是天然的娇媚,容儿形容不上来。”

忻禹面露喜色,喃喃道:“当真有如此绝色女子?”

容郁听了这话,心跌到谷底,以为三千宠爱从此易主。

谁知次日忻禹便传了平留王前来——那是容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本朝唯一的一位异姓王,他与皇后同父异母,长得并不像,皇后的美是作为一个女子的秀丽,而平留王的美是一个男子的英俊、疏朗、大气,身长玉立有如苍松,相比之下,忻禹皎若冰霜,温若处子,倒失之文弱了。

忻禹对他说:“荆国立意与我朝交好,送了金珠公主前来和亲,以金珠公主的身份,不好怠慢,王兄身边无人,朕与皇后这些年也一直担着心事,难得金珠公主颜色甚美,人又贤惠,配王兄实乃天作之合。王兄意下如何?”

平留王面上现出愠色,一口回绝:“陛下美意,臣心领!臣与亡妻情深意笃,实无心再娶。便是公主美若天仙,臣也只有辜负了。陛下要降罪,臣亦情愿领罪,若无其他事,容臣先行告退!”言罢大步离去,留下满殿的目瞪口呆。

忻禹不恼,只道:“平留王情深意重,朕多有不及。”隐隐叹惋之色。

一向惜字如金的皇后反而说了句:“吾兄何太痴!”终是将金珠公主赐了瑞王爷做了填房。

这样痴心的平留王,如果平留王妃果真死得蹊跷,如何不肯查明?

转念间只听平郡王又问:“臣的父亲为什么进宫从不探望皇后?”

忻禹微微变了颜色,“你的父亲疑心是皇后杀了你的母妃,一直耿耿于怀,是以从不进宫探望皇后。”

容郁不意竟听得如此宫廷秘闻,心里又是惊又是惧。今夜之事,随便透出一句半句都够九族抄斩了。又想,莫非当真是皇后下的手?否则以平留王如此深情,王妃死得不明不白,他如何能不追究到底?

皇后与平留王妃的关系她不清楚,但是平留王对这个妹子确实冷淡已极,那日他大殿抗婚,对皇后是一眼都没有看过。可是……到底姑嫂至亲,何至于竟要毒杀?平郡王对此事颇为关注,看来最后一问,当是问他的母妃到底是否就当真死于皇后之手了。

平郡王顿了片刻,出口却是:“如果不是陛下,那么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非要置臣于死地不可?”

忻禹似也有些意外,仔细看他,良久,却终是答道:“不是我。”

等若不答。

平郡王却也不再追问,只垂手道:“臣知道了。”

灵堂里又静下去。

惨白的灯,惨白的棺,惨白的幛,平郡王跪倒在灵位前,面上清冷冷的惨白。“你都听到了。”平郡王低眉,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那语调几乎可以算是温柔了。容郁却只觉那声音似是从幽冥之地传来,森冷,幽幽冒着寒气。她用同样的语气答他:“郡王放心。”

容郁走出去很远,回过头去,还看见平郡王维系着同样的姿势跪在灵堂里,动也不动,似已僵硬。

Chapter02 第二章 觐见太后

第二日忻禹没有来翠湖居,第三日也没有来,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十五日。

知棋还不怎样,其余几人脸色已经变了。容郁早起净面,一摸水,竟是冰凉得刺骨,唤了知画来问,知画懒懒地答:“起晚了,热水都抢光了。”眼中不屑,仿佛在说:“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她扭腰要走,冷不防眼前一黑,脸上狠狠挨了两下,又快又重,五个指印立时清楚地浮了出来,她吃惊地掩住脸呆在原地,翠湖居前后换过七八任主子,容郁算是脾气最好的一个,底下有服侍不周她从来不恼,只细语轻言点破,是以知棋对她死心塌地。可是知画心里清楚,从来没有哪任主子在翠湖居能超过两年,皇帝连续几日不来已经是失宠的预兆——说到底,知画并不愿意伺候这样一个曾经和自己一样身份低微的宫女。

容郁没有多看她一眼,吩咐知书另打水来,知书嗫嚅了半晌,终是没说什么,老老实实下去。容郁转身进了里屋,只留下知画一个人跪在外面,肿着面孔,含得两汪泪挣扎着,没敢流出来。

跪了半日,已经是辛酸满腹,眼看红日遥遥落下,知棋掀了帘子出来,知画忙拉住她衣角央求:“好姐姐,帮我求求娘娘。”

知棋左右看一看,低声责道:“明知道娘娘这几日心里不痛快,还非往这刀口上撞,你何苦来。”

知画眼睛往里堂瞥一眼,“我知错了,姐姐救我!”

知棋看她半晌,叹气道:“正是娘娘让我传话叫你起来,快进去谢恩吧。”

知画揉着膝盖挣扎着要站起来,忽地外帘一掀,徐公公尖细的声音挟着北风刮进来:“皇上驾到——”

知画这回真的腿软了,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容郁正在妆台前梳发卸妆,听得通报,手一抖,梳子险些脱了去。镜中苍白消瘦的面孔,眉不见青,唇未着朱,只看见清秀的轮廓,不见多少丽色。

忻禹一步跨进来,室中阴暗,尘光飞舞间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明眸皓齿,眉目如画,依稀仍是当年模样。他伸手去,想替她拢上鬓角碎发,青衣女子低眉唤道:“陛下!”

光影顿碎,二十年的时光停在指尖,只一个瞬间。

是了,她怎容自己如是轻薄。

忻禹微微叹一声,痴望住镜中模糊的轮廓:一把长发,一双清眼,薄唇,略尖的下颌,无不像足了她。只那一对眉,单薄一线,弯成柳叶形状——不,不是这样的,忻禹拾起眉笔细心描去,浓郁的眉,扬起时候有不容分说的英气逼人。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城北的杏子林,就在平留王府邸左近,那时候柳言还不是平留王,他还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王妃。想到“王妃”两个字,仿佛被锤子狠狠砸在心上,隔着二十年的光阴,依然是疼的,只是那疼也钝了些,不似当年,那样尖锐,那样鲜明,让他在许多年后看到“烙刑”二字忽然就想起来,烧红的烙铁曾经这样印上他的胸口,一路摧枯拉朽,将他腔子里最后一点心也毁个干净——他是无法忍受那样的酷刑啊。

那是她的印记,让他再无法爱上别人,穷此一生。

然而你爱过她吗?——他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声问自己,没有回答。青衣女子苍茫的眼眸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偌大的皇宫,他只听到皇后悠长的呼吸。她与他共享一段记忆。

忻禹搁下眉笔,轻拥住容郁,把头埋进她的发间,一迭声只问:“你还好吗……你还好吗……”声音带着颤,无限惊惶。

容郁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却也知道他必然是想起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女子,她长了和她一样的面孔,可见并不是绝色——皇后柳微才是绝色。容郁不明白这样姿色平常的一个女子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地占据天子的心——或者只因为他没有得到过?人对于得不到的东西往往记得更牢些。

容郁看见镜中的自己,单薄的唇线微微上扬,一抹讥笑缓缓化开。她忽然想起平郡王柳洛的面孔,像,真像。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忻禹立时察觉,他放开她,但仍是凝视她的面孔,须臾不肯移开。

他说:“陪朕去见太后。”

可是天色已经晚了,容郁这么想,并没有说出口来。

太后素来清心寡欲,等闲不肯召见闲杂人等,莫说容郁小小一个宸妃,便是皇后,也经年难得见上一面,连早晚请安都一概免了。

容郁在兰陵宫时听下人透露过一句半句,太后是忻禹生母,先帝时只是贤妃,品次比宸妃还低上一级,据说风华绝代,极得先帝宠爱,一度想要扶持为后,可是太皇太后不肯松口,理由是“乡野村妇,焉得此幸”。容郁追问:“既然这样,陛下又是先帝第七子,如何有份继承大统?”那些宫女太监自然答不上来。容郁后来入主翠湖居,辗转打听不得要领,反是知棋旁敲侧击提醒她,翠湖居的主子虽然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是时限最多两年,一旦多嘴,保不定会被提前送去关雎宫。这才罢了。

容郁换过正装,她成心要哄老太太欢喜,连耳坠手镯都一并选了素色。忻禹歪在床上看她上妆,忽然笑道:“我若是你,就什么钗环都不戴。”容郁心中疑惑,却也知道忻禹此举是要保她今日荣宠——难道说,那些妃子被送入关雎宫并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令出自上?不敢多想,忙忙退去钗环,浅紫色衣,配银白披风,黑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清水脸,眉目青青。

忻禹没有再说什么,漆黑的眸低下去,茫茫如夜。

慈宁宫是整个皇宫中距翠湖居最远的地方,偏远,冷清。

忻禹与容郁没有坐辇,并肩走过去,一路寂静,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园子里的花有晚上开的,映着月色皎皎,香气清幽,容郁偷眼看身边的人,侧面极清俊的轮廓,若在民间,有这样一个夫婿,也可以称得上良人了。民间的良人是可以让妻子依偎信赖的男子,可是她身边的人,便是距离如此之近,她也看不到他的心——或者他是没有心的吧,他的心给了多年前的那个女子,纵然逝者永逝。“这么晚了,皇儿有什么事?”太后简简单单一身素衣,头发却是一丝不苟梳成盘髻,露出苍白一段颈,被宫女簇拥着站在如意殿上,目色凛冽。

容郁盈盈拜下去,心中却想,若单只论风华,确也担得起“绝代”两个字。可是年华是这样明白的一件事,清清楚楚写在每一个皱褶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终有这样一日,只能用温润而再不能用明亮来形容——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太后瞅着她许久,并没有叫她起来,只道:“皇儿平身。”

忻禹过去扶母亲坐下,也没有看容郁一眼,宫人都站在该站的位置上,空旷的殿堂里就只容郁跪在地上,如同一件摆设。

忻禹落座,从旋丝玛瑙盘中拈起一块糕,并不入口,却漫不经心说道:“阿微殁了。”“殁了。”太后虚应一声,仿若空茫无所依,许久才回过神来,“各地藩王都进京来吊丧了吗?”

忻禹回道:“都来了。”

太后凝视他,“你这孩子,怎么连母亲也骗起来了——勤王和瑞王也来了?”

忻禹也不意外,“母后明鉴,六哥和十一弟没来,不过都有正当理由,西北边不安宁,十一弟走不开。”“那勤王呢,他也在边境吗?”“六哥病了,经不得舟车劳顿。”“那倒是真的,”太后微叹了口气,“病来如山倒,再怎么强的人也经不得病,你多派几个御医去慰劳吧。楚地民风剽悍,你明知你六哥身体不好,还让他去操那个心,他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教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忻禹悠悠地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疏忽了。可是楚地,非六哥那样的能臣不能治啊。”

太后微微一笑,“他在楚地吃苦也够了,让他换个舒服点的地方——虞地如何?”

容郁双腿麻木,正寻思他们母子不知还有多少话要说,猛听到“虞地”二字,不由吃惊。楚地民风剽悍世所共知也就罢了,到底山明水秀,还有个去处。可是虞地,别人不知道,容郁出身虞地,却是再清楚不过,目之所及山穷水恶,有道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从来民怕官,此地官怕民”。

这太后,绝不是好易与的人物啊——是了,好易与的人物又如何能护着非嫡非长的皇帝从先皇诸多子嗣中杀出一条血路来荣登大宝?

却听忻禹道:“母亲说得是。不过我们兄弟许久不见,他若回京,就先在京城住上一阵吧。六哥外出为王这么多年,想必也想家得紧。”

太后微笑,“后宫不干政,你拿这些事来与我老婆子啰嗦什么。”转了目光向容郁看过来,却不问她,反道:“洛儿进宫了吗?”“自然,这几日都在兰陵宫守着呢。”

太后哦了一声,“这孩子,奈何姓柳。”言中憾意拳拳,一顿,又道:“行了,我今儿也乏了,皇儿你告退吧——这孩子……不错。”

忻禹行过礼,回头同容郁退了下去。容郁没敢多问,看着忻禹的脸色,知道自己算是过了一关——只是太后那“不错”两个字吗?关雎宫住的那些女子,是不是也都去觐见过太后?她又说了什么?太后与皇帝谈论政事并没有避开她的意思,许是以为她听不懂,许是她听懂了也无关紧要,真的,一个深宫中没有外戚撑腰的女子,知道得多又有什么用处呢?又或者,他们根本就把她当了死人。

关雎宫的女子都没有死,比死人也只多一口气,她们是不能走出关睢宫的,外面的人也不许走到关雎宫去,甚至连关雎宫在哪里都无人知晓。关雎宫是一个传说,亦是一个代号,幽冷,寂寞。时间、生命、美貌,以及金钱权势这些尘世中追逐的东西,对关睢宫毫无意义。

容郁庆幸自己躲过这一关,却也知道,自己最终的归宿是逃不过的。

是夜忻禹留宿翠湖居,容郁亲手煮了碧粳粥给他当夜宵。忻禹喝了一口放下,问道:“膝上还疼吗?”容郁心中微暖,答道:“长者赐,不敢辞。”忻禹嗯了一声,续道:“你……莫要怪她。”“陛下言重,容儿担当不起。”

忻禹低头看折子,容郁以为没事了,蹑手蹑脚要退下,忽闻忻禹道:“前儿朕给你的寒冰刃呢?”

容郁一愣,意识到他说的是那日给的碧玉匕,心下一紧,这当口却也没什么可以搪塞的,只好老老实实回道:“臣妾随身带着呢,陛下……要看吗?”

忻禹抬头来对她微微一笑:“你先收着吧。”

容郁退出几步,长长出口气。

月明星稀,翠湖居里一树一树的木槿花盛开如雪,容郁忽然想起来,皇后这样喜欢木槿,可是兰陵宫里一棵木槿树都没有,莫非是忻禹明令不许?

容郁怔怔地想着,不提防露水打湿衣裳,凉飕飕的风,转身要进屋,忽地树后闪过一道黑影,不觉惊叫出声,知棋抢过来问:“娘娘什么事?”容郁轻轻答她:“方才……恍惚有个穿白衣的女子,像是皇后的模样,想是皇后生前爱极了木槿花,如今去了,心里仍是舍不得,常常回来看望的缘故吧。”

知棋一愣,安抚道:“娘娘眼花了,外头风凉,还是先回房吧。”

容郁不理她这话,只怅怅道:“把这一地落花都收拾起来,用锦囊装着,明儿我到皇后娘娘灵前烧了寄去。”知棋应声“是”,却听得忻禹在屋里说:“容儿多心了。”

字字萧瑟,如斜阳夕照。

容郁无可辩驳,心想,夫妻二十余载,他竟是一点情分也无吗?心自寒了去。

她不出声,忻禹自然猜得到她所思所想,正要开口,忽然徐公公传话:“禁卫军统领武训求见。”忻禹面色稍暗,吐出一个字:“传!”

容郁知趣,转去侧院。

屋里又静下去,熊熊的火焰吐着红色的舌,可是仍让人觉得冷,冷得刺骨。武训跪在地上,字字都惊:“勤王、瑞王进京见过平郡王。”

勤王也就罢了,瑞王守在边境要地,手握七万大军,一旦有什么异动,天下即时就乱了。忻禹却并不十分在意的样子,只笑道:“不要紧。”也不传人,坐下来疾拟一道密旨,交与武训,“三日内,无论用什么手段,把这个交到瑞王手中,其余你就不必管了。禁卫统领之职暂由副统领白诚接管,叫白诚来见我。”

武训应诺,要退下,又被叫住,站定,良久,方才听皇帝缓缓说道:“平郡王柳洛,若是无可恕处……一并处决了吧。”

武训躬身应下,心中却是纳罕:皇后一死,平郡王内无强援外无兵权,是三王当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要杀要剐一句话的事,如何竟要皇帝如此郑重?!正想,迎面一盆水泼了过来,武训抹一把脸认得是知棋,诧异道:“知棋姑娘这是……”

知棋惶惶道:“统领恕罪!”

武训摆手表示不介意,可是低头看自己一身湿透,不由为了难,这样的天气,走出去非结冰不可。知棋何等通透之人,自是明了,忙又道:“我刚做了套新衣,是给我哥做的,身量大小与统领仿佛,统领若是不嫌弃,暂且穿了去如何?”武训自无不依之理,换过衣裳,取出忻禹手书,忙忙去了。

知棋转进屋里去,怨怼道:“娘娘就知道拿奴婢穷开心。”

这话放在平日,已经是大不敬,可这时候容郁只是笑,“武统领年轻有为,尚未娶妻,若得了这机缘,你感激我还来不及呢——就这么心疼你的衣裳吗?”

知棋不语,半晌道:“娘娘说笑了,知棋哪有这等福分。”

容郁还要说话,知棋塞了一袋锦囊给她,问何物,知棋道:“才交代过的,就忘了吗?”知是木槿落花,容郁微微动容,“到底只你念着我。”叹了口气,按住知棋香肩,轻轻地说:“你放心。”知棋却怅然,“哪有这么多心可放呢?”

夜渐渐深了,忻禹差人着容郁过去,芙蓉帐暖,一夜无话。

次日天气倒好,云层厚厚压着,但还是有阳光穿出来,化了一夜微霜。容郁伺候了忻禹上朝,收拾香火诸物到兰陵宫去。路上遇见齐妃和堇妃,听说她去的是兰陵宫,都面露异色,容郁知她们想的必定是她的出身,却也不在意。

兰陵宫素来冷清,这一下更是冷到十分,容郁在皇后灵前将那些落瓣残英片片焚去,心里忽然一片清明:人事已尽,至于天命——如果注定如此,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Chapter03 第三章 太后的书房

忻禹仍是日日留宿翠湖居,容郁习惯了每日煮碧粳粥给他当夜宵,子时送去,忻禹堪堪批完奏折,见她娉婷,竟是几分欢喜,有日透了口风,说:“皇后新丧,六宫无主,容儿你觉得怎么样?”

容郁大惊,惶惶然跪倒:“容儿自问并无统率后宫之能。”

忻禹笑一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抿一口粥道:“你倒大方。”又道:“奇了,怎的每次都是桂香,就不怕朕觉得腻?”

容郁早有答案:“虽然每次都是桂香,可是配料各有不同,陛下仔细尝尝,可有重复的?”

忻禹笑道:“不错,昨儿是梨,今儿换成杏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加桂花呢,是否因为桂香浓郁?”

容郁的心在腔子里险险一跳,“臣妾那日随陛下去慈宁宫,陛下似是对桂花糕情有独钟,所以……”

忻禹摆手道:“朕和你玩笑呢,你倒当真了——难为你心细。”容郁嫣然,却是没有接话,只软软靠过去,软玉温香,风光旖旎。

次日忻禹上了早朝,容郁闲极无聊,坐在无心亭里做针线,太阳渐渐上来,忽知琴来报,说是慈宁宫遣人前来,请容妃过去。容郁手一动,针刺破手指,殷殷的血化在雪白的织锦上,如桃花盛开,艳丽非常。知棋扼腕道:“可惜了好好一张帕子。”

容郁怔道:“原是答应做给春燕姐的,春燕姐随皇后去了,你帮我去兰陵宫烧给她吧,尽了我的心,小小污损,她必定不怪我。”知棋领命去了。

太后遣来请容郁的是慈宁宫的女官唤作绛绡的,容郁试着问太后来召所为何事,绛绡推说不知。容郁抹了腕上的清玉镯子塞过去,“太后祥和,论起来自然是不怕的,可是素来少得召见,说出什么不当的话惊了慈驾却是不好,还请姐姐多多提点。”绛绡忙着推辞,到底没推过去,连声说“不敢”,又说:“娘娘把话都说尽了,还要奴婢说什么呢,总之太后很喜欢娘娘,召娘娘去自然是为着娘娘好。”

容郁心下稍安,却不知绛绡对每个妃子都是同一套话,连字句都没改过。

不多时到慈宁宫。上次来是晚上,月色朦胧,看什么都不甚真切,这次却是天光正好,慈宁宫不若兰陵宫大气华丽,胜在精巧细致,一步一景,细微处尤见心思。

太后在正殿里候她,这次却是颇为客气,不等她下拜就上前扶了她起来,上下打量。容郁心中忐忑,道:“不知太后召见,可是有什么事容儿可以效劳?”

太后凝视她的面容,她见过无数这样的面容,比她更像的也有,但是她偏有些别的东西,在从前那些嫔妃身上她从没有见过。许是这个缘故,皇帝才待她不同,让她多活些时日吧。她默默地想,口中只笑道:“无事,无事老婆子就不能传你了吗?”

容郁忙忙要跪下认罪,太后却拦住她,含笑道:“不过和你说些玩笑话,你又当了真,在皇儿面前也这般束手束脚吗?”

容郁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只将素白一张面孔涨得通红,头低了又低,恨不得地上生缝,好直接跳进去。

太后轻拍她的手抚慰道:“莫怕,哀家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容儿入宫,几年了?”

容郁稍稍定神,回道:“五年有余。”“在兰陵宫服侍过阿微?”“是,皇后仁慈。”

太后笑道:“阿微自幼长在王府,众星捧月似的养着,哪有什么体谅下人的心思,你就无需为她遮掩了。”

容郁哪里敢驳太后,只顺着她道:“太后明鉴。”

太后携她的手问:“可识字?都读过些什么书?”

容郁不敢再说谎,答道:“略微认得几个,读过《诗经》和《唐诗三百》。”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道:“长日无聊,多读点书总是好的,哀家闲暇时候也喜读书,皇儿用心,给哀家布置了书房,你既来了,就随哀家去书房,挑几本喜欢的带回去吧。”

书房在慈宁宫最西,一眼望去,占地比正殿还大些,可是从正门进了,却也并不如何空阔,许是被书填满的缘故。书很多,林林总总,天文地理,奇门异术,容郁跟着太后亦步亦趋,手心里不觉冒出汗来。

走了半日,太后忽止步道:“哀家果然老了,不过这一小会儿,倒觉乏了,你先看看吧,哀家去歇着了,在哀家这里不必拘束,当是你的翠湖居好了。”

容郁忙打叠起套话回复太后,又行礼恭送,待太后身影消失在门外,方才长舒一口气,目光返回到书架上,逡巡不定,想到以太后的性子,特意召了我来见,自然是有话要说,偏又不说,引我至此,又是什么缘故呢?

莫非是有话不便直说?

以太后之尊,又有什么不能说、不便说的?除非是……

容郁不敢想下去,如若事情当真牵扯到忻禹,她就是填上一百条命也是枉然。

左右都想不明白,索性放下,沿着书房走了几个来回,抬头看到《诗三百》,这原是她极为熟悉的书,自然就从架上取了下来,书一取出,偌大的书架竟是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她原本是极聪明的人,一呆之下已经推出来:太后自然早知道她读书不多,也知她素日喜欢,方才询问不过做做样子,试探她心机。一个人的习惯,看到熟悉的书,难免取下来看一看,对照自己惯用的版本——这机关分明就是针对她所设,只怕她不来,一来必然触动机关。

想通此节,心不由也重重沉下去。

环视四周,书架后沉灰的墙,平平并无奇处。容郁五指微屈,想要叩听空实,才触到墙面,却是指尖一痛,忙忙缩手——那墙面原本光滑至极,可是方一触手,陡然就钻出几千几万的针,密密麻麻列着。

容郁低头去,微光下指尖一点暗红,顷刻转为幽蓝,知是中毒,心里不由一灰,想到,却不知哪里得罪了太后,惹来如此杀手。

她一心看着指尖伤口,也没注意四周,直到面前大亮了,抬头来,又是一惊。

原来机关触动,灰墙竟是两下里裂开,露出一座小型的宫殿来,那宫殿与翠湖居相仿,也有湖,湖上也有亭,外间种下无数的木槿,葱葱,又有许多人影憧憧,或坐或卧,竟是丝毫不在意有人观望。也有一两个转头来,容郁看见她们的面孔,忽然之间听见自己的心怦怦作响,跳得又惊又急。那些女子形容枯槁,面上又纵横各色伤疤,狰狞,扭曲,将娟秀的脸毁得丑陋不堪,可是那眉眼拼凑起来,容郁仍是认得——她恨不得不认识她们,可是这张面孔她委实再熟悉不过——在镜中她日日都有见到。

容郁惨然笑一声,原来这就是关雎宫。

原来关雎宫在这里。

那宫中诸多女子见了她亦全无反应,既没有出来的意思,也无人呼救,坐的仍坐,卧的仍卧,恍然不曾见门,不曾见人。容郁看了半晌,忽然想到,是了,若是她的面容被毁成这个样子,就是让她再回翠湖居,她也是不愿的。

不过盏茶工夫,裂开的墙却又缓缓闭合,书架仍照原样升上来。

天衣无缝。

容郁回头去,太后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今儿真是乏了,打个盹竟花了这么久,倒是冷落你了——看到有喜欢的书了吗?”

容郁哪里还敢再去动书,只笑道:“容儿眼花缭乱,竟是不知看哪本为好。”“既是劳神,不看也罢。”太后走过来,亲亲热热携了她的手,“来,皇帝送了新鲜的果子露过来,你也来尝尝。”

容郁僵硬地随她出去,指尖一阵一阵地酥麻。

果子露是波斯国进献的,似是葡萄所酿,醇厚香甜。容郁下意识地想,若是能与忻禹同尝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随即又想到自己身中剧毒,能拖得过多久还是未知,不由心中酸苦,却听太后问:“容儿觉得味道如何?”容郁回道:“果然美味。”太后笑道:“既然容儿喜欢,那么以后每三个月来慈宁宫陪我共饮吧。”

容郁何等机警,自然明白太后是在暗示她,她中的毒只要每三月来慈宁宫取一次解药即可,心下一松,笑道:“诚所愿也,不敢请耳。”“皇上驾到——”门口传来通报,声音方歇,忻禹已经大步进来,视线落到容郁面上,微笑道:“你也在这里啊。”容郁见他额上微汗,心中不由感动,想到他必是得了消息,怕我有个万一……如此,倒是我愧对于他了。

迎着他的目光过去,眼眸温柔,如初见的模样。

初见……

那时她不过十九的年纪,在翠湖居的木槿林中采花。七夕之夜月明如水,有青衣的男子踏月而来,面容清俊,眉目含情。那一刻她爱上的是那个叫忻禹的男子,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是后来,后来,后来……爱没有出口,恨没有出口,怨也没有出口,所有的纠葛都在心中缠绕,冰凉如蛇,燃烧似火。

如传说中永不超生的无间道。

忻禹已经歇下了,容郁悄然起身,提了琉璃灯往兰陵宫方向去。“你给我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自然不是毒药,否则御医早觉察出来了。”“可……会伤到他?”惴惴,悬着的心终是焦虑。

少年的目光凛冽,“后悔了?都说容娘娘会入主兰陵宫,看来不是谣传,小王先行贺过。”“自然……不是。”容郁垂头道,“你我都知,如今后悔已经太迟。只是,只是……”

少年微笑道:“放心,不会要他性命。”

容郁冷笑,“你当我三岁孩童吗?你若饶他性命,让他察觉,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我?”

少年迟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父亲曾逼我发誓,绝对不可以杀他。”

那个疏朗如青松的男子……容郁暗叹一声,事到如今,便是她收手,也是回天无力。可是忻禹、忻禹,那个踏月而来的男子,她最初为之动心的人,终于,竟是要死在她与旁人的合谋之下吗?容郁掩面。

少年轻抚她的发,“他日我君临天下,必然不会亏待于你。”

容郁冷道:“你以为你有这个机会吗,勤王与瑞王……”方说了五个字,已觉得不妥。少年警觉,“你看了密折?”容郁道:“何须看密折,单你一人,内无权,外无兵,如何有这样的胆子?平郡王未免将天下人看得忒小了。”少年沉吟,却摇头道:“原来你也是个不简单的。不怕告诉你,我自然防到这一手,勤王与瑞王绝讨不了好去。”

容郁瞪视他,不知道他小小年纪,如何有这样缜密的心思。

少年见她的眼眸在月光下秋水一般,不由心里一荡,轻吻上去。容郁一惊,用力推他,可是少年的力气大得惊人,竟是推不开去,容郁又惊又恼,怒道:“你不要命了吗!”少年放开她,轻笑不语。容郁距他如此之近,看到他的容颜美得近妖,心下且惊且惧,忽然就明白过来,她轻轻地道:“你可知道皇上宠爱于我,只因为我长得像一个人?”少年听得此语,面色惨然,“你去吧。”

容郁不理他,继续道:“所以无论你做什么,便是伤天害理,他也绝不会杀你,你……又何必反他?”

少年淡然道:“可是他杀了我的母亲。换你是我,你当怎样?”

容郁语塞,半晌方道:“你如何断定你母亲为他所杀?”

少年道:“我母亲与姑姑死于同一种毒,那种毒是我柳氏独门,唤作‘明月心’,传女不传子。所以我父亲才疑心我母亲死于姑姑之手,可是如今连姑姑也死于这种毒——那么除去姑姑,还有谁能得到这种毒?姑姑又有什么理由毒杀我的母亲?以姑姑与他……自然,自然只能是他。”少年的声音愈来愈低,只是能听见,可是听不出到底含了怎样的愤懑和悲哀,或者是什么都没有——就如同河流之下的深水,没有人看得到汹涌的暗流。

容郁听得手足冰凉,那个他深爱的女子竟是由他亲手杀掉?仿佛天一下全黑了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翠湖居。忻禹仍在熟睡,面容恬静,只皱着眉。她把手放在他颈上,合拢,只要一用力——他死在自己手上总好过死在别人手上,至少到最后仍是她陪着他。容郁悲哀地想,这样狠心绝意的一个男子,我竟是仍爱着他吗?忻禹在梦中翻了个身,含糊地唤道:“琳琅!”

容郁手一软,终是没能下得去手。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杭州人氏,战乱流落京城,被平懿王收留,因善音律而被驯养为琴师,后为平留王所喜,纳为妃。清曜帝二十年病逝,有儿名洛。

寥寥不足百字。

容郁不甘心,转过去查平留王的资料,倒是丰富许多。中有一段说,“平留王年少好侠,尝言,若能自在江湖,方得不枉此生。平懿王律子甚严,平留王虽出身王府,可是从没有沾染过半点纨绔子弟的习性,连酒肆勾栏也是去得少的。书上记载少相秦祢曾在霜思林大宴宾客,请得平留王前去,顿觉光彩十分。”

史书记载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提到当日宴会上的歌女苏心月,说那名叫苏心月的女子歌技无双,大概只有战国时候“绕梁三日,余音不绝”的韩娥或可一比,又说那一日苏心月唱歌之时有青衣童子于霜思林外弹琵琶一曲,如仙乐袅袅,闻者忘俗。众人后闻青衣童子竟是平懿王家童,始知平懿王之豪奢,名不虚也。

歌女,琵琶……容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背后一把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容郁吓了一跳,转过身,一眼看到那人,不由“啊”地叫出声来——来人竟是比他的声音更为可怕。

容郁不知道站在面前的这个“人”到底是男还是女,年轻或者苍老,以及身份贵贱。以容郁的眼力,这些在她可以一眼看穿的东西落到此人身上,竟是完全无迹可寻。他穿了宽大的黑袍,从颈部到脚踝的皮肤全都遮掩了,脸倒是露在外面,一层蜡黄的皮,由骨头撑起,须发皆白,白得一点杂色都无,五官倒是有,可是乍一看,只看到黑洞洞的两只眼睛——全黑,没有眼白,也没有眼珠。

容郁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此刻她背靠在书架上唯一的念头就是逃,她反复想着那个“逃”字,脚下却是半步也迈不开,一层层汗流下来,灼热而冰凉。“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那怪人重复道,声调平平,无升也无降,从骨子里透出诡异和阴森。

容郁想说不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可是牙齿打着颤,出口竟是:“是……又怎样?”

那怪人磔磔笑起来,如秃鹫在半夜的哭嚎,声音从四面八方压过来,容郁只觉头皮松一阵紧一阵如针扎的疼痛,不由叫道:“不要笑了,不要!”但那声音很快湮没在怪人的笑声中,笑声如洪水一般汹涌,无休无止。

我会死在这里吗?在失去意识以前容郁这么想。

醒来是在翠湖居,自己的寝殿里,自己床上。侍女都不在身边,很远的地方有流水的声音,潺潺,阳光从窗户外面照进来,略略苍白的金色。

阴森的藏书室,全身漆黑的怪人……是噩梦吧,容郁用力闭一闭眼睛,她知道不是,她清楚地记得她在那里看到平留王与平留王妃阮氏琳琅的记载,尚书秦祢的盛宴,宴上歌技无双的歌女,还有宛如仙乐的琵琶曲,容郁长长出一口气,知棋惊喜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娘娘醒了!”

容郁疲倦地看着她:“我……我这是在哪里?”

知棋摸一摸她的额头,几分焦急地道:“娘娘没事吧?”

容郁怔怔地说:“我怎么在这里呢?”

知棋忙道:“娘娘忘了吗?您去兰陵宫,不知怎么就晕倒了,是春梅姑娘给送回来的。”

容郁“哦”了一声,又问:“皇上来过吗?”

知棋道:“晌午的时候徐公公过来传膳,奴婢如实回了徐公公,皇上打发林御医来过了,林御医说……”“说什么?”容郁见知棋吞吐,急问道。

知棋满面春风贺道:“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竟是……有了孩子吗?容郁轻抚腹部,在这个时候,竟然,竟然……她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如果,如果忻禹当真死在这场阴谋里,她的孩子会遭遇怎样的命运?

如果忻禹安然度过,她是否一样难逃发送关雎宫的下场?这个孩子,保得住她的命吗?

失去父亲或者母亲,看样子,这个孩子在出生以前就必须做出决定。

容郁轻叹一口气,听见知棋犹在耳旁絮叨:“……娘娘且宽心,皇上说,得空就来看您。”

并没有等太久,忻禹就过来了翠湖居,出乎意料的温和,他握住她的手说:“要好生调养。”又道:“兰陵宫阴气重,没事就不要去了。”他说一句,容郁应一句,她偎在忻禹身边,恍惚间只觉得就是这样了,一生一世,就这样了吧。

Chapter04 第四章 平留王妃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杭州人氏……清曜帝二十年,因病逝,有儿名洛。”

仿佛有人在耳边念叨这段话,就像一个魔咒,整晚整晚,容郁都无法入睡,无数张脸在她面前飞,她们脸上有各式各样的伤疤,刀伤,剑伤,烧伤……横的竖的排满了一脸,滴着鲜红的血,狰狞,扭曲……但突然又都变成她自己的脸,容郁惊叫起来,浮在空中的那些面孔又通通隐去,剩下两个黑洞,远远地瞅着她,声音依然平平没有语调,但是她听得清楚,他在说:“娘娘是要找平留王妃的生平吗?”她挥着手大声说:“不!不是!”……

一惊而醒。

月光明亮,照着床边衣角,沉黑。忍不住一哆嗦,她沿着衣角视线上移,蜡黄的面皮上两只黑洞。她以为自己会晕过去,然而竟然没有,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很镇定的语气在问:“你是谁?”

那怪人似是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作为“笑”的表达方式。容郁缩了缩身子,但是眼睛仍然直视他,并没有退却的意思。怪人说:“那不重要。”

容郁于是问:“那什么才重要?”“琳琅。”

这是容郁第二次听到“琳琅”这两个字,忽然竟觉得胸口一滞,史书上寥寥数笔忽略的是怎样一个女子,怎样孤苦无依的出身,怎样流落京城,怎样被平懿王收留,怎样野心勃勃从一个身份低贱的琴师爬到王妃的位置,她是怎样让那个豪爽大气的男儿将她放在心上,又怎样使得目下无尘的忻禹一见倾心,在以后的二十年里不断追忆,终不能忘?那是一段传奇的开始,可是终于湮没,再没有人提起——没有人提起?容郁心里一凉,忽然就想到,再没有人提起——是不敢,还是不能?

倏地一惊,全身都冷了下去,她忍不住想要大叫,说“不,我不知道,我不要知道任何事”,她只管这么想,却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你不想知道平留王妃的事吗?”那怪人说话的语气并没有半分改变,竟然生出绝大的诱惑力,令容郁无法拒绝,也无力拒绝,她瞪视他许久,终于问道:“她……她是怎样一个人?”几个字出口,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去,她反复地想,让我知道——便是死,也好做个明白鬼。

若让忻禹知道她获悉琳琅的事,会不会杀了她?容郁想到那柄寒光闪闪的碧玉匕,凛冽而华丽,如月光的颜色。她和自己说:“会的,一定会。”

那怪人忽然笑道:“你当真想知道吗?”

容郁不敢看他狰狞的面孔,扭头去,勉强道:“是。”

怪人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把脸扭过来对着自己,“像,真是像极了。”容郁感到他的手指如胶状物的滑腻,心里一阵恐惧,却也只敢瞪视他,不出声。

他的手抚过她的眉,“住进翠湖居的妃子里,数你最像,怪不得连他……他都舍不得杀你。”容郁在那一个瞬间想起忻禹给她画的眉,那样浓郁、英气、神采飞扬,那张面孔一定在他心中反复描摹,所以信手就能成画。

怪人微仰了头,月光如水一样从窗外倾泻进来,光柱中慢慢凝聚的女子,青衣,长发,英气逼人,他恍惚地看着她,“师妹?”

二十年,如同传说。

霜思林。没到过霜思林和没到过京城是同一个意思,霜思林有最醇的酒、最好的佳肴、最美的女人,可是这许多个“最”加起来还抵不过一个名字:苏心月。

苏心月是霜思林头牌歌女,有人问过苏心月的歌到底好在哪里,被问的是少相秦祢,十四岁诗名动天下,弱冠之年得皇帝亲笔点为头名状元的少相秦祢,诗词歌赋无有不精,少年得志,又生作风流倜傥的人物,但是他想了许久,竟是形容不出来,只引古人的句,说是“绕梁三月,不知肉味”。一时传为佳话,霜思林的名气,也凭此直上青云。

这时候小王爷柳言正在霜思林的明月阁喝酒,原是个最不屑于此的性子,不过难得少相做东,苏姑娘又肯给面子,也就附庸了一回风雅。正听得苏心月一字一句唱出来:“碧海年年,试问取,冰轮为谁圆缺?吹到一片秋香,清辉了如雪。愁中看好天良夜,知道尽成悲咽。只影而今,那堪重对,旧时明月。”

字字圆润,高处悬而不惊,低处若丝不断,一转一折无不极尽婉转之能事,教人欲惊不及,欲罢不能。

柳言于此道少有留心,如今听到耳中,竟是说不出的舒心如意,心中便想,难怪少相隔三差五地来这霜思林,果然不差。转念间看那低眉敛容的歌女,一双清目盈盈,偶尔落定,看少相的神色竟是有些痴意,不由一叹,凭他怎么出色,到底身份如天渊,此念一生,便是冤孽。

叹了一回,回头举杯喝酒,忽然楼下传来一阵琵琶曲,像是随意拨几个单音试弦,偏生出些媚惑来,无法形容的动人,仿佛那弦是贴着心贴着肺拨出来,不动声色就把人的魂给引了去。饶是苏心月这样的曲林高手也不免岔了神,不由自主地和着那曲调唱出来,这番唱作妩媚与先前不同,先前不过是将放未放的花蕾,此刻却是花开到极致,风姿袅然,把满楼的人听得痴了去,一径地想着“此曲只应天上有”。

一曲罢,余音袅袅,凝而不散。

少相长身而起,举杯道:“楼下高人,肯否赏脸一见?”

却见一青衣少年,抱了个暗红的琵琶在楼下张望,隔远了看不清眉目,只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如秋水澄澈,不由心中一荡。那少年见许多人向他看过来,怯怯问:“我可以上来吗?”声音也未提高,可是落到每个人耳中,都清晰有如耳语,无比熨帖受用。

话问的是众人,目光却落到柳言身上,柳言含了半口的笑,和着酒一起吞下去。少相一迭声道:“快请!”

青衣少年觑着柳言的脸色,大是踌躇。柳言皱了会儿眉,终是笑出来,骂道:“来都来了,还惺惺作什么态?上来吧。”只一语,少年如获大赦,眉眼里一抹笑意,灿若春花。那一帮少年公子看了无不想,莫非是小王爷私养的绝色小厮?因都知平懿王治家严谨,柳言虽是小王爷,来这些花天酒地的地方竟是比一般公子哥们更少些,于是无不纳罕。

少相秦祢道:“有劳小王爷。”

柳言笑道:“你们倒运气不差,这丫……泼皮,平日里我去求也求不得一曲,这回竟教你们听去了,也罢,来一曲《水调》?”

青衣少年眉眼里漾出些笑,一双眉格外浓丽,黑漆漆的似是滴出水来,口中却道:“小的不敢违命,只是王爷说……”话到一半,只是拿眼看他主子。

柳言道:“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来都来了,难道舍得不弹一曲就去?”

少年轻笑,倚栏道:“只怕小人技艺拙劣,不入苏姐姐法眼。”

苏心月行了一礼道:“公子过谦了。”

青衣少年凝神看了看苏心月,面上放出光彩来,道:“早听说苏姐姐的名字,不想姐姐不仅歌艺名动京师,竟还有如此天香国色。”苏心月连说“不敢当”,少年轻轻一笑,指如轮转,面容隐在琵琶之后,仿佛蒙了层纱,教人看不分明。

这曲《水调》竟又与前次不同,前次《琵琶仙》听来只觉浓丽妩媚,如女子的胭脂,未免有缠绵悱恻之色,这曲《水调》竟是一洗靡靡,清丽皎皎如月,不沾些许烟尘,听得一干人默然,想起五湖烟景,泛若不系之舟。

一曲罢。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少年已经收了琵琶,到柳言身边,轻唤一声:“爷——”柳言别过脸笑一笑,有纵容的意味,随即起身告辞。少相道:“不意小王爷有如此雅兴,改日必前来拜访,还希望小王爷不吝赐教才好。”柳言应他:“好说,好说。”拱手而去,竟是不肯亲口相邀。

青衣少年与柳言走出去老远,柳言问他:“真是爹找我吗?”那少年低眉道:“知道瞒不过爷去。”柳言敲她一记,“找我也就罢了,干什么这么鬼祟在楼下弹琵琶,引得一干人注目?”少年道:“那霜思林岂是好去之处,琳琅可不想找爷一次搭上俩月月钱,那还教不教人过日子啊,爷体谅些。”柳言道:“这张嘴啊,真不知道怎么生的……不和你绕弯子,直说,什么事?”

琳琅道:“昨晚青芷园走水,波及宁语阁,结果……”“宁语阁……你昨晚不在?”琳琅的头垂得更低些。柳言似是想起什么,一顿脚道:“糟了,昨晚我也不在!”

琳琅看他一眼道:“你也想到了。”柳言道:“那你还诓我回去?不行,我得找个地先避避风头。”

琳琅抬眼看了看,“来不及了。”远远见一骑绝尘,不是懿王府侍卫统领路非却是哪个。琳琅往后缩一缩道:“爷你对付着,琳琅先行一步。”柳言一把拉住她,咬牙道:“你昨晚到底去了哪里?”琳琅婉转一笑,生生把个小王爷笑得酥了身子,“昨晚……不是爷带了琳琅去秦府弹曲吗?”柳言惨叫:“你不会和爹也这么说吧?”

琳琅道:“不然如何……”忽然失声叫道:“哎呀——”柳言心神一分,一转头,哪还有琳琅的影子,却是不恼,嘴角反生出一丝笑痕,“你下的套,把自己绊了可别怨我。”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站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以为只是旁人的一场戏,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是他的劫。“琳琅是我师妹,我们不过一些棋子,进退生死都在下棋人手中,我们的命,是天底下最不值钱的。琳琅特殊,只因她进了平懿王府,不幸小王爷爱上她。”

容郁暗想着“不幸”二字,以身份论,明面上琳琅只是琴师,实质也不过是某位达官贵人手下死士,能够一步登天到王妃的位置,又何来不幸之说?思及于此,不由脱口问道:“那么,谁是你们的主子?”

怪人似是凝思了很久,方才缓缓答她:“当时他是柠王,如今,是天子。”

容郁身子一震,原来平留王妃与忻禹有情在先?他竟舍得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入另一个男子的怀抱!她恍惚地想起来,传说中有个叫夷光的浣纱女,她在若耶溪畔遇见她爱的人,可是这个男子亲手将她送给敌国的君主,以国家和民族的名义——原来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耻辱要那样弱质的女子来承担——原来他的野心与欲望要他最爱的女子用身体来成全。容郁把身子蜷起来,她觉得冷,可是并没有昏过去,坚韧的神经支持着她,“那么,到底是谁杀了她?”她隐隐猜到答案,但仍是抱了最后一线希望,无论多少人告诉她是忻禹杀了琳琅,可是只要有一个人说不是,她都相信。

那怪人的身子竟是震了一下,“谁杀了她?”语气里诸多的怀疑和不肯定,然后呆住,站在月光里,如风沙侵蚀的石雕。“难道不是皇帝下的手吗?”容郁等了很久,终是没能忍住,出声问道。“皇帝?你说柠王?他?……他怎么会杀她?不会的,不会是他。”怪人的语气先是充满了疑问,但后来说到“不会是他”竟是无比肯定。“为什么不是他?”“如果是他,这么多年他一直追查的凶手……难道竟会是他自己吗?不是,当然不是!”怪人急促地重复着“不是”两个字,像是要说服她,但更像是要说服自己。“你是说,这么多年,皇上一直在追查平留王妃的死因?”容郁不疾不徐地问。

怪人疾退三尺,惊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不,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他口中念着“不是他”疾速转身冲了出去,片刻就不见了踪影,容郁一个人躺在床上,空空荡荡,仿佛整个宫殿都在回响那个怪人的话:“不是,绝对不是他!”

或者真的不是他吧。容郁长长出一口气,看看更漏,还不到二更。

容郁有身孕的事不过几天就传遍后宫,闻者无不惊疑,翠湖居住过那么多嫔妃,能怀上孩子的,容郁却还是头一个。人人口中不言,心里却都转出一个念头:难道皇帝竟舍得连孩子一同送去关雎宫不成?此念一生,姿态自然不同了些,翠湖居里人来人往,甚是殷勤。

知画战战兢兢,唯恐有个不对被容郁发配了出去,知棋见了只是冷笑。

这一日天和气朗,没有人来访,难得清静,容郁换了宽大的衫子,叫知棋扶她到无心亭去。寒烟湖里的莲打了大大小小的苞,衬在深碧的莲叶里,煞是可爱。容郁隔栏看着,忽然回头问:“知棋,这亭子为什么叫无心亭?”

默然侍立一旁的知棋脸色变了一变,答道:“是皇上起的名,至于为什么,知棋却是不知道。”

容郁懒洋洋地看她一眼,道:“浑丫头,在我面前也要说谎,你若是当真不知,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

知棋下意识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眼帘一垂,默了半晌,道:“娘娘当真想知道?”

容郁揉碎手心的花,丢下湖去,一群大尾巴红鱼摇摇摆摆游过来,吐出一串一串的水泡,容郁沉沉地露出一个笑容,“你说呢?”容郁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与声调与平常并无二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知棋看着主子的背影忽然觉得阴森,她倒吸了口气,慢慢地说:“九年前,住在翠湖居的是余嫔。“余嫔小字绾衣,礼部尚书余郓之女,自幼就有才名,琴棋书画无不出色,十五进宫即封嫔,不出两月入主翠湖居,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莫说妃嫔,便是皇后见了也让她三分。她少年得意,难免娇纵,得罪人而不自知。那日不知道为了什么事迁怒于翠湖居的木槿林,嫌那木槿白得晃眼,叫侍从将那林子毁了,底下人在宫里做老了的,都知那林子是皇后心爱之物,如何敢轻举妄动。余嫔愈恼,竟亲自动手,将那林子砍得七七八八,底下人一见不好,忙偷偷通知皇上。皇上听闻此事,面上也没有变色,只是自那天起绝足翠湖居。”“后来呢?”“后来?”知棋冷笑一声,“怎么还会有后来!宫里本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地方,何况余嫔平日里目中无人,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恨的。有人告到皇后面前,说余嫔对皇上和皇后心存怨对,私行巫蛊之术。皇后亲自来察,果然在翠湖居发现写了皇上生辰的偶人,凭她如何喊冤,人证物证铁证如山,皇后命人将她双眼挖了,发配关雎宫。据当时在场的人说,余嫔满面血污,叫骂不绝,形容之惨,便是炮烙也不过如此。”

容郁听知棋形容得传神,只觉得血腥之气从寒烟湖里直冲上来,胃里一阵翻腾,抓栏杆的手指节发白,她勉强忍住冲上来的腥物,问道:“皇上听了如何?”

知棋道:“有人看不下去,偷偷通知了皇上,皇上立刻就过来了,见了情景,却是一言不发,余嫔于是绝望,指天画地咒骂不绝。”“她都骂了些什么?”“她说,”知棋说话速度慢下来,几乎是一字一顿,“树有心而衰,天无心不老,可是人有心,人有心当如何?皇上你答我,答我!”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喊了出来,悲愤、绝望,还有说不出的无穷怨恨。

容郁一惊,转头去看她,知棋自知失态,垂头默然。两人对视半晌,容郁道:“皇后雍容大度,此等行径竟不似皇后平日所为,莫非以讹传讹?”

知棋别过脸去,回道:“决计不是。”

容郁听她说得这样斩钉截铁,也信了七分,寻思道:翠湖居的事,皇后素来不过问,皇后不是个惜人惜物的主,但不至于为区区几棵木槿杀人,而且手段如此残忍,更何况还有忻禹在场,皇后纵是恨到极处,也绝不可能不给皇上留三分面子,除非是……除非是……这事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皇后不过一个执行者。

此念一出,容郁额上即时流下汗来,她想要找佐证推翻这个想法,可是越想下去越觉得唯有如此方能解释为什么皇后会做出这等不合常理的事,而且余嫔最后的咒骂,听意思,咒的竟不是皇后,而是忻禹——树有心而衰,天无心不老,人若有心……余嫔有心,她对忻禹动情,所以伤,所以痛,所以不顾一切,而忻禹,他……早就无心了。

无心亭。容郁长长叹一口气,这个皇宫里,大概只有无心才能活下去。

知棋续道:“余嫔死后翠湖居空置了半年的样子,翠湖居的人都说,天一黑就能看到余嫔的鬼魂在翠湖居里游荡,她没了眼睛,脸上只剩黑黢黢两个洞,逢人就问‘我的心呢?我的心呢?’先前告密的人不出一月就被吓死了,翠湖居虽然还有人守着,却是没人敢单独夜行,只有皇上……”“皇上如何?”“只有皇上仍是夜夜留宿翠湖居。圣天子有百神呵护自然无事……事情过去久了,慢慢就没有人提起。”“这等事,确实……是我不该问起。”容郁看见知棋右手紧握,问道,“你手里拿了什么?”知棋把手放到容郁面前,打开来,手心里三颗红豆,嫣红如血,容郁奇道:“这是什么?”“平郡王说,此物辟邪宁神,娘娘怀了龙胎,佩此物能保平安。”“你……”容郁的眼眸里一闪而没的光芒,迅疾沉下去,沉到所有人看不到的所在。她道:“我知道了,我自有分寸。”“娘娘,娘娘……”知画匆匆跑过来。知棋呵斥道:“什么事这么惊慌,小心惊了娘娘!”

知画惶然跪倒,道:“知画不敢……娘娘,是太后、太后驾到!”

抬头去,果然看见深紫服饰的太后在一群人簇拥下款款走来,容郁不敢怠慢,忙整了衣服上前行礼,太后笑容慈祥,一迭声只道:“快起!莫伤了身子。”

太后携了容郁的手进内殿去,分了主宾落座,太后说琉球国进贡新鲜果子,太医说是安神补胎的良药,即时就想起容郁来,太后边说边笑道:“这孩子素净,又乖巧,难怪皇儿疼她。”

容郁只低了眉微笑,安静和驯服的神气,她感觉到太后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逡巡不定,复杂得教她疑惑和不安。她原以为太后前来必定是有什么意图的,也许与上次中的毒有关,但是太后只是和她拉些家常,叮嘱一些孕中注意事项,吩咐一旁知棋知画小心打点,末了起身道:“你好好养着,我得了闲必来看你。”

容郁见太后转了身要走,忙抢上一步道:“多谢母后关心,母后……没有别的吩咐吗?”说话间她扬了眉注视太后,生性里的倔强从眉眼中逼现出来,太后微微一怔,眼中竟露出温柔的神色,道:“没别的了,你好好养着,别想杂了,让皇儿担心。”

容郁无言以续,只好行礼道:“太后恭安。”

容郁忽然想起乾安殿里熬夜批奏折的那个人,孤灯只影,孑然的伶仃,余嫔死后的那半年里,他是不是也这个样子坐在翠湖居里,身边空无一人?

Chapter05 第五章 杀机

容郁在又一个午夜醒来,没有月光。黑袍人黑色的披风撩到她脸上,微微地痒,往上是面无表情的脸,蜡黄,黑洞洞两只眼。“你来了。”

黑袍人瞪视她的面孔,不说话。

容郁垂了眉,轻描淡写地说:“除了我,是不是还有别人也对平留王妃有过兴趣呢,比如余嫔?”

黑袍人的瞳孔微微收缩,那一个瞬间容郁看到他的眼眸,如尖利的针,刺得容郁不得不让开目光,但是她仍然倔强地重申:“不是吗?”“你怎么知道?”黑衣人的声音迟缓、沙哑,似是长期不说话的淤堵。“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皇上没有抹杀过余嫔的存在,她的事,只要有心,总是能查出来的,比如说,她为什么憎恨翠湖居的木槿。”“为什么?”容郁问。

黑袍人没有回答,他在寝宫里走来走去,马靴踢蹋踢蹋在空旷的宫殿里发出凌乱而巨大的声响,没有人进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整个翠湖居、整个皇宫都像是睡着了。黑袍人像只暴怒的兽,在荒野上肆无忌惮,他猛地转身冲了出去,隐隐长啸从宫外传来,暴怒、愤恨,还有无穷无尽的悲哀。

容郁忽然害怕起来,这是个不可理喻的人,天知道他凭了什么能在这宫里横行无忌,天知道他从哪里得知这么多足以诛灭九族的秘密,天知道他会干出什么,杀人还是放火——便是他将这翠湖居一把火烧了她也毫不奇怪。容郁胡乱想着,外面静了下去,一丝声音也没有,风声水声也都没有,整个翠湖居像是魇在梦里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唯这静寂越发地教人毛骨悚然,以为时光停滞在了这天荒地老里。

漫漫长夜在东方隐隐的霞光中结束,她终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昨儿晚上,你可听到些什么了?”容郁依次唤了知琴、知书、知画、知棋四个来问,答案竟是出奇地一致,说是昨天太累,倒下就睡了,什么都没听到,容郁狠狠盯住她们的眼睛,都是坦然无畏的神色。知棋看出端倪,问容郁可是听见些什么或者看见些什么,容郁抬头看看窗外说:“许是皇后娘娘不舍得我这里几张帕子,你帮我去兰陵宫烧了吧。”

知棋一怔,应声而去。

容郁随口打发了知画、知书、知琴三人,换过衣服,往碧泺宫去。

碧泺宫里缠绕了许多年的碧萝,阴湿,幽暗,不见天日。这样的地方原本并不适合藏书,但是大宇皇朝的创建者执意将碧泺宫定为藏书阁,从此以后,段氏列祖列宗、子子孙孙的档案被锁定在这里,在悠长的岁月里发酵成传说,或者跌落如尘埃。历史是那样不可靠近的一样东西,你以为你知道了,你记录了,可是若干年后的人打开来,所有文字和图画里所记录的时光,其实并不存在——真相总是湮没的。

容郁伸手去取《柳毅世家》。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被史笔列入世家的,大宇朝不封异姓为王,据容郁所知,柳氏是唯一的例外,柳毅与柳言并入世家之传,至于柳洛,那要看他的造化了。“你想知道什么?”声音就在她身后响起,贴那么近,他呼出的热气拂开她的长发。容郁在那一刻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的脸色惨白,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疼痛感让她清醒。她站定,缓缓转身:“平郡王!”

少年的肤色原本就略带苍白,在阴暗的藏书室里更是不见一丝血色,他的形容也衬托得更见秀美,只是那美自青苍的肤色中透出来,冷漠,阴森,在他的周围形成一个气场,呼之欲出。

容郁镇定地看住他:“你要杀我?”

少年的目光清澈冷静,甚至可以说无邪,他所做的一切,哪怕罪大恶极,也理所当然。他说:“我原以为你会更聪明些。”

容郁苦笑,“我原也不是聪明人,否则怎么会进宫?”

少年盯住她的面孔不说话,空气中种种复杂的情绪漫开来。容郁忽然笑一笑,道:“你怎么猜到的?”她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笑容绽放如烟花,少年的眉不经意地挑一挑,婴儿蓝的眼底忽然浓郁,收缩,然后浸染开来,青天白日,半点痕迹也没留下。他答道:“住进翠湖居的女人,但凡略有点眼色的,无不对我的母亲心存好奇,你不是第一个。只是我以为,你会比她们聪明一点。”“比如说,余嫔?”“余嫔?”少年低一低额,仿佛叹息。所有翠湖居的女子都长了同样的眉目,可是余嫔绝对是最美的一个,她弹琴的时候有异域的风情,据说余嫔入宫前曾与人在千色坊赌琵琶,一曲尽,满城惊。可是琵琶这种东西,在大宇皇朝的后宫里是不被允许的。绾衣,清丽的名字背后是执拗刚烈的性子,她不肯放手,所以别无选择,那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宿命,没有人能逃脱。

到如今,还记得这个名字的,怕只有知棋和他。

容郁将《柳毅世家》从书架上抽出来,纤长的指在书脊隶书的“柳”字上逡巡,忽然抬头来粲然一笑,道:“我们好奇,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并不新鲜,拿这个问题问过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刺探的、猎奇的、讥讽的、居高临下的,各式的语调与目光,如小兽柔软多疑的触角,然后那些人都无故失了踪,没有人再提起,也没有人知道下落,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起初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后来,也只能缄默了。“母亲”这两个字是他生命里最深的一道痕,集中了太复杂的感情,他爱这个他全无记忆的母亲,却也深深恨她,她带给他的耻辱与怨恨远远多过其他。

眼前这个女子再一次提到他的母亲,用一种平淡的语气问:“难道你就没想过,你的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他当然有想过,不止一次,从梦里醒来,他怔怔地坐在床上,双手环膝,把头埋下去。梦里的那个女子,面目是他极熟悉的,浓眉,大眼,薄唇,清丽无双,可是扬眉的时候英气逼人而来,也许不是英气,是杀气。

他竟然一直都不知道。

他竟然被瞒了这么久。

他最终竟然是在翠湖居得到这个消息——他的母亲是当今天子的死士。

那么,她为什么会嫁给他的父亲,是因为——爱吗?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他的父亲,不惜背叛她的主子?他惘然地想,他的父亲从来都不肯提她——或者他恨她?他不知道。

所有他知道的,只是他的父亲常年称病,极少上朝,平日里只在家里督促他学文习武,教他提防和警惕各种明枪暗箭……其实是极宠他的,可是很少有笑容,即便对唯一的儿子也如是,天气好的时候会带他出去放风筝……而父亲给予他的记忆,也仅仅只是暮色里远去的一只风筝。

他的父亲,大宇王朝第二个异姓王,柳言,死在一个秋夜,潇潇的雨。这时候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可是并不躺在床上,这个奇男子似乎并不喜欢以病弱的姿态示人,他坐在灯下,寒音瑟瑟,如琴声不绝。少年被父亲的心腹领了来,进门的时候看见灯花里苍白的面孔,眉目浓丽,温和的笑。

少年很少看见父亲的笑容,不由生出依恋,偎在父亲身边,看见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床沿,绽出鲜红的血点,面上露出惊骇之色,父亲却只是平和地微笑,挥退下人,寂静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父子俩。“洛儿今年可是十七了?”“是。”少年拘谨地回答。虽然父亲很少斥责,可是在他心目中,父亲是他最想要亲近又最不能亲近的人,他让他生出仰望和崇敬,可是凭他如何努力,始终都走不到他身边去。

也许每一对父子都是这样吧,又或者是,父亲在他身上寄予了一些希望,可是从来没有说过。“我曾经答应你的母亲,无论如何都要等你成年,”父亲微微仰起头,像是想起很久远的事,面容里掺杂了欢喜而又悲哀的神情,“我总算,不负所托。”“父亲——”少年讷讷地喊了一声,恐惧与惶惑。“洛儿,迟早有这一天的,没有人能陪你一辈子——即便是有人这样承诺,其实也是做不到的,就像……”父亲顿一顿,叹了口气。少年心里一动,冲口接道:“就像我的母亲?”他从未在父亲面前这样说话,话一出口,面色一白,随即挺起胸膛,眉宇间丝丝倔强。

父亲并不觉得惊异,但是微微皱了皱眉,沉吟道:“你母亲吗……”他抬头看看少年的面孔,叹息似的说:“你很像她……你大概也很想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事,不要为难别人,不许提你母亲是我下的禁令。”“父亲……”少年的神情有一点激动,“为什么?”

父亲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抚一抚少年的面孔,可是手伸到一半,气力不支,苍白的手慢慢垂下去,少年忙上前扶住。父亲道:“我死以后,若是你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我也不拦你,可是我在生一日,你就不要问。”他并没有提高声调,也没有责备的意思,少年却是面色煞白,恭恭敬敬应道:“是。”

父亲反而笑了,“你不要担心,我是过不了今晚了。”少年要说话,父亲摆手让他噤声,道:“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你听好,只三句话:不要在皇后和太后面前提你的母亲;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杀当今天子;如果他要杀你……”父亲唇边一点轻笑,道:“是我多虑了,他不会杀你……这样吧,如果你有朝一日位极人臣或者……或者……以前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不要再追根究底。”

少年迷惑地看着父亲,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叮嘱自己,但他还是一一应了下来。

那个雨夜仿佛格外漫长,点点滴滴的雨不住地打在琉璃上,清脆欲碎。父亲交代完三件事就不再开口了,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他大概是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那时候他还年少,肥马轻裘,权倾天下。

然后他的手无声息地垂了下去,冰冷。

守在他身边的少年苍白的面孔,神情如初升的太阳一样坚毅。

少年的手垂下去,“容娘娘是自己解决,还是由我动手?”

容郁的手移到小腹上,里面仿佛有细嫩的手脚在轻轻地踢,她的孩子,应该有忻禹那样俊秀的面孔吧。她嫣然笑道:“容郁生而好赌,于此生死之事,不妨与平郡王赌上一注——我赌郡王不敢杀我,郡王信也不信?”

少年的五指收紧,再摊开,掌心里银亮的刀,他上前一步,道:“我和你赌!”说话间右手忽地挥出,容郁只觉眼前雪亮,瞳孔收缩,那一刻她忽然想起琳琅的杀手身份,不知道她出手是不是比眼前这个少年更干脆和果断呢?刀锋刺破重衣,一点鲜红洇染开来,少年用力,刀锋推进——

刀停下来,容郁睁开眼,按在刀上的是蜡黄的两根手指,轻轻松松地搭在刀背上,看上去并没有使什么力,但是少年的额上已经滚下汗来。容郁抬头看去,不出所料,她面前站了一个黑袍男子,眉毛和头发都是雪白,面上只有两个黑洞,没有眼白,也看不到眼珠。

正是那个自称琳琅师兄的怪异男子。

他没有问少年为什么杀她,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沉沉道:“你根本不想杀她!”少年盯住匕首的锋刃,他的手依然稳定有力,甚至指尖都没有动一下,匕首仍然留在容郁体内,靠近颈部的肩头,容郁感觉到刀锋的冰冷,一腔子热血慢慢冷却下去。黑袍男子说得对,他并没有杀她的意思。

他只是想引这个男子出现——关于他的母亲,他比她更渴望知道。

少年的唇边绽一朵轻笑,忽然就生出绝艳的风华,黑袍男子的眼神在片刻之间恍惚,按住刀锋的手慢慢垂下去。只听少年柔声问道:“你还记得我吗?”说话间他缓缓抽回刀锋,鲜血立刻涌出来,少年挥手点了容郁的穴道,眼睛却是一直盯住黑袍男子,连眼角都不曾扫过她。容郁看见黑袍男子这般形容,心中说不出的堵闷:这样痴的眼神,她仿佛在哪见过——到底在哪呢?却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而她身上的血竟慢慢止住了。

黑袍男子答道:“我……记得的。”宛若叹息。“她死的那一日……”少年续道,“下了很大的雨——”他从钦天监的记录中找到二十年前母亲死日的情况,那一日下很大的雨,瓢泼如倾,记录里说,雨水中有胭脂的颜色。“……没有下雨,只是起了风,树叶都黄了,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师妹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看住她……刀……血流出来,染得衣裳都红了……”

那一日并没有下雨,虽然他那么希望有一场雨,瓢泼大雨,将满世界的罪孽一并冲洗干净……可是并没有。“染得衣裳都红了……”少年喃喃重复道,“可是没有一个人前来救她……”“没有……”黑袍男子长叹一声道,“你很想知道吗?”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神清明,与方才大为迥异。

少年一惊,疾退三尺,眉宇间染上一抹微红,许是愠怒。他一直都以一种城府极深的姿态出现,可是那一抹微红,容郁这才想起来,他只是一个弱冠少年,虽然长在阴谋丛生的宫廷,可他仍然只是一个少年,父母双亡,周围的人对他敌意多过关怀。容郁一向自诩无情,可是在那一个瞬间竟然感觉到内心的柔软和温情,也许是因为腹中的那个孩子。她不知不觉地跨前一步,挡在少年面前。

黑袍男子低头看住自己的手,他的手笼在袖中,忽然之间就有杀机涌现。容郁见识过他方才那一击,快逾闪电,势重千钧。容郁不是江湖中人,却也看得出,他的身手实在是不弱的,所以当他的目光凝聚到手上,她的心不由缓跳了一拍,他要做什么?可是恼羞成怒?

然而并没有,他只淡淡地道:“你很想知道吗?还是不要吧。”那少年有与师妹过于相似的面容,所以……对于少年其实并不高明的迷魂之术,即便定力强如他,竟也不知不觉被迷惑。

他在心里低叹一声,真的,除了叹这一声再没有别的可说,如果不是方才少年说道“没有一个人前来救她”,也许……事情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至少眼前这两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留了,虽然他答应过……答应过又算得了什么,难道他食言之事还少吗?

她是他唯一的破绽。

因为他知道,他的师妹,那个倔傲的女子,绝不可能说这句话,绝不可能。

少年呆立,唇上渗出殷殷的血,染得如桃花鲜红,面容俊美得近乎妖艳了,可是他自己却毫无察觉,眉宇间挣扎出倔强的神色,他上前一步道:“是,我想知道,告诉我!只要你肯告诉我,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无论什么条件!”他素来不轻易允诺,可是这件事委实是他心中一个极大的结,情急之下,竟是再顾不得许多。黑袍子男子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说,到最后却只淡然道:“不,我不知道。”言毕转身。

黑暗之中忽然扬起千点光芒,亮如星,疾如电,密如雨,利如刃。

黑袍男子一退数尺。可是那光芒所覆甚广,黑袍男子身法虽然迅疾,竟仍有少许没能避开。黑袍上落了两点亮芒,登时闪起细微火星,黑暗之中但听男子冷哼一声,似是负痛已极。说时迟那时快,少年如影随形,片刻之间已经点了他数道大穴,晶亮的匕首也逼到他颈上,少年冷冷道:“虽然你是长辈,可是如此……恕柳洛放肆了!”说话中左手往黑袍男子面上揭去。

容郁这才悟到原来那男子面上竟是戴了人皮面具,怪不得从来都是面无表情。那么这面具之下,到底藏了怎样一张脸呢?容郁的手心里渗出汗来。“洛儿,你在做什么?”这个声音并不大,可是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容郁更是面孔煞白,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借口,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才能取信于这个掌握自己生死大权的女人。

太后扶着绛绡的手一步一步走下来,移动处裙角纹丝不动,颇见大家风范。容郁不知道这样危急的时刻为什么自己会去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太后的面上挂了纵容的微笑,嗔怪道:“你这孩子,又玩什么花样呢?”仿佛一个寻常老人的口吻,可是容郁偏偏觉得诡异和阴森。

也许是因为慈宁宫的书房——书房里藏了那么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绝望,狰狞。

柳洛的手一向很稳。他的父亲教他功夫之前先教他镇定,便是泰山崩于眉睫之前,他握刀的手也不会移动分毫。可是当他看见太后不紧不慢地走过来,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压力,匕首竟似要脱手而去。他面上虽然没有显露半分,可是心中的惊讶委实比容郁更甚。

柳洛心念电转,当即道:“禀太后,儿臣在碧泺宫读书,碰上此人行刺这位娘娘!”

这样明显的谎言,他并不是要太后相信他,他只是给黑袍男子一个说辞串供,他确信无论这黑袍男子是谁,都绝不会害他。

多可笑,他最终居然要托庇于皇帝的死士,请他看在母亲多年前与他同出一门的分上放过自己。他觉得屈辱,然而他并不是忍不得屈辱的人。“有这等事?”太后看也不看跪在道旁的容郁,冷冷地问,“你又来碧泺宫做甚?”

容郁早已备好答案,当下恭谨地回答:“是身边侍婢知棋说皇上在碧泺宫召见,所以匆匆赶来,不想皇上不在,却是……是遇上此人行刺,多亏了平郡王舍身相救。”她知道柳洛不敢将自己与宫里的千丝万缕的联系说出来,为保命计,休说区区一个知棋,便是更要紧的人,这关头,柳洛也一样弃如敝履。

太后容色一整,道:“绛绡,你去传白诚来——皇宫里竟有这等事,可是他这做禁卫统领的无能了。”绛绡领命而去。

柳洛朗声道:“待儿臣先将此人的面皮撕下来……”不等太后有所表示,吱的一声,一张薄如蝉翼的的东西从黑袍人面上撕落,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眉目清朗,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文雅风华,便是千人万人之中也能一眼就看到这个人,出众如鹤立鸡群。

容郁怔住,想不到人皮面具之下是这样一个人,与她想象中的冷漠乖戾相差何止千里,当下只是说不出话来,想到这样出众的人物,在二十年前与一干才子举人在霜思林那样的地方饮酒作乐,当是怎样的诗酒风流?谁又能想到他的真实身份竟是皇族杀手呢——这样出众的容色和气质,怪不得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个念头闪过,柳洛却是大声叫出来:“秦、秦大人——”语声惊异。

黑袍人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容郁听到“秦大人”三字,心中略微一惊,想到莫非是少相秦祢?他自称十四岁赋诗名动天下,弱冠之年得皇帝亲笔点为头名状元,这等出身,竟是文武双全?

太后面色一沉,道:“你这孩子……宫里的事自有宫里的规矩,你就交给白诚吧。容儿,皇帝近来为国事操劳甚苦,这些小事就不要拿去扰他了。”

容郁自然应是,心中却想,这人既是忻禹的死士,交与太后,自然是要私底下放了的,如何能够声张。可笑柳洛虽然聪明,这一点却是万万没有料到——是知棋瞒着他呢,还是知棋自己也不知道?转念间只听太后续道:“……翠湖居里的知棋……竟这样无法无天了,容儿放心,哀家必然会为你做主的。”

容郁忙低眉应诺,可是太后没叫她起来,只好一直跪着,双腿酸麻。

少时白诚赶到,白诚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个,中等身材,肤色微黑,五官也都只平常,在人堆里绝不起眼。此人一进来首先就跪下磕头,口称万死。太后叫他起来回话,零碎地问上几句,白诚言语精当,太后问一句,他只答一句,绝不多话。容郁与柳洛一旁看了,都不由想到,这白诚年纪虽轻,办事老到却是不逊武训。

末了白诚提了黑袍男子出去,太后这才想起来,叫容郁平身,又嘱咐一些养身之道,转头对柳洛道:“你去我的慈宁宫坐坐吧,自你父亲先走,阿微又去了,可怜见的,只剩你一个。皇帝国事繁忙无暇顾及,你要多体谅他才好。”

柳洛眼睁睁看着黑袍人被白诚带走,并无懊恼之色,反是笑道:“太后这样说,真教儿臣无地自容了。”

太后笑道:“我一会儿还要审他,洛儿你别胡闹。”

柳洛登时一呆,应道:“是。”

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一离开碧泺宫,白诚就将秦某人放了。因为他手上持了一面金牌,牌上四个字:“如朕亲临”,竟是忻禹亲笔。

白诚自然知道这皇宫里有许多的不可说、不可问,当下不多一语,拱手而去。

可是他心里终究犯了疑惑,皇帝一般将这样的手牌交与亲信之人,皇帝不便出面的事就由他们解决,那么这次金牌出现在刺杀容妃的刺客身上,是不是说,皇帝已然容不下这个在翠湖居身怀六甲的女人?

Chapter06 第六章 公主璇玑

容郁回到翠微居才发现自己手里竟还拿着《柳毅世家》,竹青纸页,封面上遒劲的墨字,浑厚,凝重,如岁月本身;字下一方小印,赭石红,像干涸的血迹。容郁仔细辨别,似是一个女子的剑舞,可到底是什么字,却是认不出来。

她默默地坐在无心亭,天色尚好,碧青,有零落的雁飞过去。

都说是史笔如刀,容郁一路读来,只字片言,已觉惊心动魄,如果说平留王给她的印象是侠,那么平懿王就是一个真正的王者。有趣的是,前者出身王侯,后者来自江湖。

柳毅第一次闯入史书的视野是在清珞帝十五年秋,幽州。幽州是大宇王朝最西边的疆土,遍地黄沙,粗粝的风,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天空瑟瑟如血。

比柳毅更早来到幽州的是公主璇玑。

清珞帝十一年,孝诚皇后崩,公主璇玑因忤逆而被流放幽州,同来的还有幽州最高行政长官,违命侯宇文郗。违命侯宇文郗是孝诚皇后唯一的弟弟。

很多年以后幽州的老人饶有兴致地给年轻的旅行者讲述那样一个清晨,来自京城的马蹄踏破幽州的晨雾,年幼的公主穿雪白的孝服,她和舅父一样骑在神骏的马上,宽檐帽上垂下厚的轻纱。当她纵马经过的时候,她的长发漆黑就仿佛最深的夜,窒息的绝望在一个瞬间袭来,直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盈盈地看向你。“公主的眼睛和魔鬼是同一个颜色。”这个传言和风一样流传在这个偏僻的边陲小城,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因此而敌视公主,也许因为违命侯的禁令,又也许是因为,这个被父亲远远发配的公主并不像传说中的金枝玉叶那样娇弱。“为什么这么说呢?”旅行者风尘仆仆,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问老人。

幽州的少年都以箭术高超为荣,每年兴龙节都会举行箭术大赛。清珞帝十三年的兴龙大赛上,赛过三巡,尹家少爷尹剑文遥遥领先,人都道今年又是尹家蝉联冠军,这时候场外忽然飞奔而进一匹宝马。骑马的是一英俊少年,白衣乌发,神采飞扬,他进了赛场,人不下马,马不解鞍,手一扬,也不见他如何搭箭拉弓,嗖的一声破空,然后尹剑文射中榜心的箭被生生挤过去,射个对穿。众人都惊讶了,那少年反身三箭,每一箭都将榜心箭挤落,而少年仍稳稳当当坐在马上。

尹剑文被激怒了,翻身上马,叫道:“我来会你!”

那少年看也不看他,扬弓又是一箭,对准的仍是尹剑文留在榜心的箭,尹剑文来不及多想,搭弓横射一箭,白色衣少年的箭吃他一射,微转了方向,可是速度不减,到箭靶处,只听哧的一声,仍是深入靶心,将旧箭挤落。这一箭出来,尹剑文可大大吃惊了,原来这少年早料到这一招,最难得箭头与力度都丝丝入扣。

也是年轻气盛,尹剑文不肯认输,反是和他卯上了,接下来半日他都随那白衣少年走,少年目光到处,双箭齐飞,可是偏偏就像着魔一样,白衣少年的箭总比他尹剑文快上半秒,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是再三,尹剑文终于不得不拱手道:“兄台好功夫,尹某认输。”那少年这才回头看他一眼,眼色沉沉,默如黑夜。

尹剑文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可是那少年只一眼,竟生生教他失了神,想到这小哥若是女子,当是个风华绝代的人物吧。

仲裁将桂冠送到少年马前,一抬头,不由惊叫道:“你的眼睛……”白衣少年的眼睛是琥珀色,和魔鬼一样的颜色,整个幽州城有这样一双眼的只有公主璇玑。

白衣少年一怔,也不伸手接过桂冠,掉转马头就走,那马极为神骏,等众人回过神来,少年早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幽州城请出德高望重的老人将桂冠送到侯府,违命侯只微微一笑,道:“甥女顽劣,大家勿怪才好。”竟是没有否认。

幽州民风剽悍,尚武,所以公主轻而易举就取得了整个幽州民众的好感。旅行者低眉想一想,笑问:“这位公主还有别的事吗?小子颇为好奇。”

老人上下打量旅行者,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眉目疏朗,衣饰不算讲究,但是天然就有一种从容镇定的大家风范,不像行商走贩,也不同于迂腐书生,若说是江湖人呢,又似是手无缚鸡之力。老人一下警惕起来,这人莫不是京城来的贵族,所以才对这个被贬黜的公主如此热心?口气一下淡了,懒懒答道:“公主平日温文守礼,很少外出,即便有,也不过到西林寺走一走,上香祈福。”

旅行者自然听出老人口气中的敷衍,却也不恼,拱手谢过,牵了马向城中走去。

若干年以后那个老人这样向幽州城的百姓形容此人:龙行虎步,必成大器。

这个旅行者就是柳毅,那一年他十七岁,漠北江南,足迹遍布王朝的每一寸土地,甚至远至西域、北疆,可是无论他走过多少地方,幽州这块土地,注定在他掌纹的生命线上留下转折性的印记。

幽州城距边界已经不远,时有战火,但是违命侯本事了得,几年下来竟然人口增多,市面繁荣,所以西林寺香火鼎盛,对往来客旅颇为客气。柳毅就在西林寺借住了一间厢房,房间不算大,布置倒还整洁,斋菜也十分可口。

柳毅平日里也就在寺里赏赏花,看几个僧人下棋。幽州地处偏僻,但是西林寺竟养了不少奇花,尤以牡丹为盛,如姚黄、魏紫这等如今洛阳都难寻的佳品竟也只算寻常,据说镇寺之宝的是一树冠世墨玉,色墨如玉,形如皇冠,赫赫如皇廷之威势,顾盼有美人之余韵,整个大宇皇朝都找不到第二株,端的是珍贵无比。

柳毅来得早了些,冠世墨玉刚刚打苞。虽说要等到花开,少不得还有十天半月,可是幽州城已经聚了不少慕名前来的游客,不乏衣饰华丽者,但是神态都颇为谦和淡定。柳毅听知客僧念叨,说这年头真犯邪,怎么闲心来赏花的人这么多。“怎么贵寺原来不欢迎有人前来赏花吗?”柳毅随口笑道。

知客僧不提防身后有人,大吃一惊,忙合手念一声佛,答道:“罪过,罪过。小僧只是担心一旦开战会殃及无辜。”

柳毅背靠着阳光懒洋洋地说:“怎么就不怕殃及花木了?一花一世界,一树一枯荣,阿弥陀佛,真是罪过,罪过。”“这个……这个……自然是不起战乱最好,小僧口孽了。”小和尚的额上冒出汗来,这个少年分明是极懒散地站在阳光下,可是他的目光扫过来,偏偏就教他生出无所遁形的恐惧感。

少年扑哧一声笑出来,仍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顺口问道:“我听说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倘若幽州城当真这么危险,怎么公主不回京城去呢?”

知客僧的面孔涨得通红,讷讷道:“这个……这个……恕小僧不知了。”言毕行礼,就要转身,忽然听那少年冷冷道:“小和尚心虚了?”知客僧的身子晃了一晃,忽然之间大殿里起了风,凛冽杀机就仿佛刀光奇丽,一层层荡漾开来。

柳毅小小吃了一惊,面上仍是懒散的表情,笑道:“小和尚太紧张了。小子没有恶意,只想请小和尚转告一声,就说柳毅有心参拜,请尊主容见。”

知客僧仍是背对着他,合十诵佛,恍若未闻。但那刀风渐渐就散了去,阳光普照,清风拂面。他对那虚无之处遥遥一拜道:“善哉,善哉,小和尚委实不知施主的意思。”

柳毅道:“你勿需知道。”

知客僧不语,踯躅而去。

过得几日,柳毅正与僧人心远对弈,忽然有人来报,称有贵客临门,请心远师兄前去主持。心远只得拱手说抱歉,随那僧人出去。柳毅拈一粒黑子,忽而笑道:“公主来了吗?”知客僧面上微愠,口气却相当平和,垂首道:“施主请随我来。”

仍是平常走的那条小径,只在小径的尽头拐一个弯,穿过西林寺里繁盛到无法收拾的木芙蓉,面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独立庭院,精致不乏大气,院中立一白衣女子,梳了贵族女子的高髻,露出洁白纤秀的颈。知客僧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下去。

柳毅在那个刹那听见自己的心跳,并没有很急,沉稳,有力。他走近白衣女子,作揖道:“公主殿下。”

白衣女子缓缓转身,她的面孔微微有些苍白,清丽绝伦的姿容,柳毅一呆,忽然想起来,有诗道是“淡极始知花更艳”,竟是贴切如斯。

公主道:“是你要见我?”淡漠,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隐隐牵动岁月的回声。“是。”柳毅忽然生出恍惚,仿佛他与眼前这人认识已几生几世,牵扯,纠缠,不得往生。

公主道:“难道你见我就只为说这一个‘是’字?”

柳毅道:“自然不是,只是我忽然想到,我想对殿下说的话其实殿下早就已经猜到了。”

公主的眼帘垂下来,静默,一只蝶翩翩地飞过来,落在公主的发簪上。公主从袖中取出一方软纱,而后扬眉道:“你将你要说的话写于纱上,若是与我所猜相符也就罢了,若是不符……”公主微微一笑,簪上的蝶竟似是受了惊,远远飞离了去。柳毅道:“若是不符,便将命送给殿下罢了。”

公主递过软纱来,柳毅见公主握住软纱的手皓白如玉,不由笑起来。公主看着他的笑容,愣住,森然道:“你是不相信我能杀你?”

柳毅回答:“殿下能说出这句话来,显然对在下的身份已经有所了解。公主殿下放心,在下笑的绝不是殿下。”

公主打量眼前的少年,粗布白衣,俊眉修目,看不出出奇之处,可是绝对没有人敢小觑,因为他叫柳毅,出道不过两年,江湖因他而颠覆的柳毅。公主叹一口气,她出身贵胄,这等平民原本不在眼中,可是舅父曾经警告她,不要轻视江湖,宇文家的根是扎在江湖的,因问道:“那你笑什么?”

柳毅从石桌上寻了笔墨,正挥毫写字,闻言笑道:“若是我所写之事与殿下所想相符,还请公主给我这个恩典。”

公主奇道:“你要什么恩典?”“请殿下容我诉说方才所笑之事。”柳毅将软纱折了,交与公主。公主才打开一半,便道:“你说吧。”

柳毅笑吟吟地道:“我方才在想,公主不是不能杀我,只是不忍杀我。而我,却是情愿博个‘牡丹花下死’的名头。”言罢又是一笑,不等公主出声便行礼退下去。

公主先时只见他行动潇洒,及欲叫住他,才发现人已经退到院门口,方悟此子在江湖上偌大名头,实非侥幸。忽又想到临走时“牡丹花下死”这等轻薄之语,不由发了恼,要将软纱撕去,可是软纱迎风展开,看到上面浓墨重彩的“京城”两个字,终是踌躇。

柳毅与公主璇玑的第一次见面,在后来的民间传说里敷衍成许多才子佳人的片段,可是便是最靠近真相的版本,也猜不到其中风云诡谲,边陲小镇上的偶遇,竟然成为大宇王朝命运里最大的转折。

事实上《柳毅世家》只用了寥寥数字描述这次见面:“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见主,主亦笑亦泣,与人曰:吾将回京!”

——当然是后人附会,以当初公主璇玑的处境,绝不敢多发一言,多行一步。

这次会面以后不久西疆战事吃紧,先皇令守兵撤回关内,违命侯抗命不从,以柳毅为将,领兵大败荆国,获俘过万。清珞帝大喜,本欲加封违命侯,奈何违命侯以身殉职,先皇只得召公主璇玑回京,赐“明月”为号,意如“明月皎皎”。次年,柳毅与明月公主完婚,任兵部侍郎,从此沉沉浮浮,翻云覆雨,与权力野心再脱不了干系。

容郁细细看去,柳毅与荆国的那一段交锋委实凶险异常。当时荆国屯兵三万压境,幽州守兵尚不足五千,粮草只够一月之需,且谕旨命归,幽州守兵是京都募兵,思乡已切,也不知柳毅和违命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令这些人死心塌地跟了他冒险——虽说富贵险中求,但是富贵再重要,也绝没有性命重要。

最奇怪的是违命侯的死,并非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军中流行的瘟疫。这可奇了,以王侯之尊,竟然染上下层士兵中流行的瘟疫,岂不是奇事一桩?照理,主理此事的军医应该处以极刑才是,可是史书上只含糊略过,草草处理。容郁合了书想,这位违命侯因违命而流放,又因违命而亡故,违命二字于他,真是再合适不过。

方想到此节,知书前来请示:“不知道娘娘晚膳想用些什么?”

容郁道:“不是有食单在手上吗?”

知书嗫嚅,半晌才说明白,原来宫中要紧事一向由知棋打理,其余便是知书、知画也浑然不知。容郁闻言心里不由一沉,她这才想起来,问道:“知棋又去了哪里?”知书回答说知棋被太后请了去,一直都没有回来。

容郁心里忽又忐忑起来,虽然她料定以平郡王的手段,知棋断断没有多嘴的机会,可是如果由太后亲自审理,结果怕也未可知。如果知棋将她与平郡王的交易说出去,平郡王也罢了,忻禹未必舍得要他的命,可是她的命呢,他会不会舍得呢?容郁摸摸肚子里不安分的骨肉,忽然就灰了心——如果他狠得下心,那也就罢了。

知棋到底没有回来,到晚上也没有回来。容郁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底下人再来问,也只安抚他们不必惊慌,说知棋另有去处,令知书暂管翠湖居。底下人应命而去,只知画面似踌躇,容郁于是留下她,问有什么事。

知画道:“棋姐姐走的时候留给我一样东西,吩咐说如果她没回来,叫我转交娘娘。”

容郁的心猛地一跳,问道:“什么东西?”

知画见容郁这般模样,战战兢兢地说道:“回娘娘,奴婢不知道。”

容郁意识到自己失态,忙温言道:“我倒忘了,是先前教知棋收好的东西,说来也有年余,不想知棋临走还记得,也真难为她。”

知画道:“棋姐姐也这么说。”言罢双手递上一木盒,容郁闻到盒上的香,比檀香要淡,比麝香要清,比花香要雅,一时竟是想不起是什么香,她接了木盒,对知画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知画如获大赦,忙忙下去了。

容郁将木盒捧到手中,这木盒中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竟比平常重上一倍有余,沉褐色,深釉的光,盒上打了封条,封条上有“敕”字火印,容郁认得是官封,寻思道:我并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上,她留下这个,算是什么意思,要挟,还是警告?可惜她此次去的是慈宁宫,便是有心,也救不得她。

那么这盒中又装了什么东西呢?

她细细思量,将经手知棋的物事一一数过去,竟没有一样符合,越是想越是好奇心起,起先还想丢开不受诱惑,到后来,想看一看的念头竟是愈演愈烈,怎么都压不下去,她至少知道三种方法能够不留痕迹地将火印重新造出来,可是到底要不要看呢,容郁把手按在木盒上,也许这才是最大的圈套,只要她一打开,就没有后路可退?

难道谁还有后路可以退?容郁冷笑一声,抬头去,天际被一色青的云低低压住,起了风,天气一下子转了凉。

傍晚的时候忻禹来了。他扶起容郁,用很长的时间凝视她,眉眼浸在暮色里,生出极苍茫的气息。容郁看住他单薄的侧容,想到,如果太后当真要杀我灭口,能救我的,只有眼前这名男子,他便有千种不是,对我,总还是好的……如是一想,眉眼里就透出几分温婉,温婉的底子是相依为命的悲凉。

忻禹问道:“你今儿在碧泺宫被人行刺,可有此事?”容郁不及多想,翻身跪倒,道:“陛下恕罪!”

忻禹稍稍迟疑,终是伸手扶起她道:“你如今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无须如此。只要是朕能担下的,朕总还是替你担着。”

他这几句话说得无比缓慢,容郁却是听得分明,他肯为她担当,但是,绝不容她欺骗与背叛。

容郁并没有花心思去考虑他从哪里得知今日之事,也许是太后告诉他的,又也许是那个神秘的秦大人转告于他,总之他知道了,她只能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不说谎——欺骗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并没有足够的本钱赌这一把,她不敢,亦不能。容郁将手按在腹部,忻禹扶她坐下,她低眉轻声道:“我冤枉了知棋,可是她非死不可。”

忻禹靠在椅垫上,示意她继续说。

容郁道:“今日要杀我的并不是刺客,是……是平郡王,那刺客反是救我之人。”

容郁倏地抬头来,忻禹看见她的眼睛晶晶地亮起来,这是个奇怪的女子,在他的妃嫔中,她的出身算是最低贱的一个,难得她没有凌驾于诸人之上的野心,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她敏锐地知道当如何应付,沉着且冷静,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仍敢于压上全部的赌注——她是个标准的赌徒,可是能让她坐上赌桌的筹码并不太多。她不同于多年前的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并不珍惜自己的性命,或者是无从珍惜。他沉沉叹口气,问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容郁道:“我问起无心亭的来历,知棋……知棋告诉了我。”“是这样啊。”忻禹道,“那孩子……也太多心了。”他默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天色,先前还有一线的碧,后来逐渐都黑了,树影婆娑,很有些鬼影憧憧,他道:“知棋进宫多年,宫里的事她比你清楚,平日里有她在你身边提点朕也放心些……还是让她回来吧,以前的事,就此揭过。”

容郁身子一僵,想不到忻禹对知棋竟是信到这种地步,她低头想说是,可是话到嘴边,竟是说不出来,她试图把心中的念头压下去,可是怎么都不能够,反复盘旋,仿佛熊熊烈火,竟将心口烧得生痛。

忻禹看出端倪,笑道:“你疑心知棋是我的人是不是?”

容郁心中发狠,道:“臣妾不明白陛下为什么如此信任于她。”此言一出,便是认了。

这个女子眼中的火焰燃烧得这么明显,便是想装作不知道也为难得很,忻禹似是心情大好,竟出言调侃道:“你倒是坦白,就不怕朕怪罪于你?”

容郁心中一紧,口中笑道:“陛下可当臣妾恃宠而骄。”

忻禹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朕信赖于你,远胜于她。可是容儿你要知道……你身边没个可靠的人儿,朕终是不能放心。”容郁心道:知棋便是可靠之人吗?那可奇了。她虽然这样想,可是心里还是没来由地一热——他说他信任她。“知棋知道得是多了点,其实也并没什么奇怪的,她的身份……你知道吗?”忻禹继续道。

容郁靠在忻禹身侧,忻禹的气息让她觉得温暖——她开始意识到这个男子是她终身倚靠的人,无论是不是良人,这偌大的皇宫之中,甚至这茫茫人世中,她容郁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只这名男子可以庇佑于她,甚至爱护她。也许他并不爱她,甚至永远不会爱上她,可是一个人能渴求多少,又能得到多少?千万人之中,要怎样幸运的女子才能求得一个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是能轻易得到,又怎么会有人慨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知棋是嘉祐十三年入的宫,这一年并没有征召秀女,可是她家里仍把她送进宫来。知棋本姓余,名绾云,如今你可明白了?”

余绾云。与余嫔之名,只差一个字。容郁愕然道:“陛下是说……”“你可以信任她,因为她在这宫里并没有可以依恃的人,除去你。”

容郁想了半晌,自帷幕之后取出一木盒交与忻禹,道:“知棋离去之时留下此物与我,我……却不明白她的意思。”

忻禹将木盒托于手上,盯住那“敕”字火印道:“这官封倒有些年头了。”挑一挑眉又道:“你想不想看?”这一瞬间表情佻脱,竟有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容郁一时心中柔软,用一种近乎宠溺的语气说道:“臣妾陪陛下看。”

忻禹微微笑道:“你倒猜猜看,这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容郁头大如斗,又不敢坏了忻禹的兴致,只好勉强猜道:“以形状论,盒中所容当是丝帛纸张一类,可是盒子这么小,掂于手中却异常沉重,怕是明珠玉石也未可知。”

忻禹悠然道:“容儿心思机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盒中装的当是一幅画像。”说毕便要揭去官封。容郁心中一急,按住他的手道:“陛下不可!”忻禹奇道:“为何?”容郁道:“知棋此去完全是因为我……我怕她含恨在心。如果这木盒中另有古怪,臣妾死不足惜,若是陛下……那可……”言至于此,眼圈竟是微微一红。

妾如丝萝,不得独生,当托乔木——他便是她的乔木啊。

忻禹柔声道:“朕明白了。容儿放心,朕敢动它,自有朕的道理。容儿你可听说过公主璇玑?”

容郁的心险险一跳,《柳毅世家》上说:“毅行至幽州,赴西林寺见主,主亦笑亦泣,与人曰:吾不日将回京!”

恍惚间却听忻禹道:“璇玑公主,是朕的姑母,得赐明月为号,可是在皇族流传的称呼里,仍是叫公主璇玑的居多。璇玑是公主闺名,原本不为外人道,可是因为平懿王的缘故,并不拘泥于此。你听说过平懿王之名吗?”

容郁垂头应道:“听说过的。”

忻禹道:“平懿王崛起于江湖,颇具侠骨,人称‘侠王’。他与姑母相识于危难,姑母慧眼识英雄,平懿王也算是不负所望。传言他们定情之物便是七幅画像。容儿你看,这敕字之下有女子剑舞,便是姑母的印记了。”

容郁闻言细看,果然见敕字印下女子剑舞的影子,和《柳毅世家》封上的印记似是而非,她原本以为是字,原来并不是,只是作为一个深闺女子的印记流传于世,忽又想到:史书是何等庄严的东西,怎容一个小女子随意刻画?便是公主,也未免有失体统。

忻禹自然不知她心中有这许多的想法,只道:“姑母善金石之刻,据传留有七方刻印,用来封存七幅平懿王丹青,姑母死后都流落民间,天下多垂涎之人,但终无所寻处,不想知棋手上竟有一幅。”

听到这里容郁不由出声道:“明月公主……竟然死了吗?”她自知身份低贱,虽深得忻禹宠爱,仍是不敢直呼璇玑之名——那必是极尊贵的一名女子,天子为父,王侯为夫,视她如明珠瑰宝,皓月星辰。

忻禹道:“是,平懿王身死之日她便跟着去了。”说到此处他心口微微一痛,针脚密密麻麻扎过去,并没有血,可是疼痛。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你仍是不许朕亲手开启此盒吗?”

容郁讪讪道:“是容儿多心了。”心中却道:“既然只是一幅先人画像,知棋又何必这么神秘地留与我呢?”

思虑间只听“咔嚓”,极轻的一声响,木盒已经被打开,里面果然是叠放的一卷素色丝帛,以丹砂为色,画上佳人婉转凝眸,虽因折叠之故不得一窥全貌,但仅从线条与布色来看,已经是大家手笔,而画中女子颜色殊丽,一看之下,竟让人移不开眼去。

那画像叠放只绢帕大小,展开来竟有一人多高,画中女子与真人相若,身着湖蓝色长裙,脚蹬胡靴,耳中玳瑁珠,腕上琳琅一串月白珍珠,成色圆润,当是价值不菲。最难得画中佳人描绘得如此真切,连眼底波光、眉间清愁都丝毫毕现,忻禹不由一阵恍惚……

彼时他尚年幼,母妃在宫中不得宠——外界总传言他能登上帝王之位是因为得母亲之力,先帝宠爱他的母亲,所以将帝位传与他。不,不是这样的,他的母妃,芸妃,并不是当宠的妃子,他甚少见到他的父皇,除去父亲生日的那一天——他见到公主璇玑也正是在那一日。

第一次被乳母领着去给父亲拜寿,那年他七岁,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他想象过父亲应该是怎样一个人:威严、英明、高高在上。可是并不是这样……并不是。灯火明透了,倒映在水里,流动如串起来的星,他穿了新衣,精致的锦缎和刺绣,乳母一再交代:“见了父皇要磕头,祝父皇吉祥如意、千秋万载。”过去很多年他仍记得乳母的样子,穿蓝色的襦裙,面孔清秀,眼神和蔼,在他年幼的时候她是比母亲更亲近的一个人,后来……后来她死了,就在父亲的寿辰上。

他和兄长们鱼贯而入向父亲贺寿,沉默地磕头,然后抬头来,本来他是想说乳母交代给他的贺词,可是那时候他忽然想看一眼父亲,这个他从没见过的男子,给了他血脉与身份——那是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摆脱的东西。

并没有人意识到这个孩童小小的心思,所有人都只看到他抬起头,稍稍愣了片刻,坐在龙椅上的是一个黄衣的中年男子,他的眉目并不如想象中冷峻,而是非常清雅的笑容,因为隔着灯火,所以看起来遥远而且倏忽,像是眨一眨眼就会消失掉,所以年幼的忻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住他,大概带一点孩子气的骄傲,连那句“父皇吉祥”也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父亲身边有人哧地笑出声来,非常短促的一声笑,有一点粗哑,所有人的目光都向那人看过去,那是坐在父皇身边的一名女子,她的座位比所有嫔妃都更靠近皇帝,她穿烟红纱衣,十分张狂的红色,一般人穿来都压不住的俗气,可是她穿来……不一样。他不知道有什么不一样,在他看来这名女子并不十分美,以姿色论,父亲后宫里美过她的大把,可是她不一样……不一样。

她不是美,是傲,浸在骨子里的倔傲与高贵,并不是那些在欲望中挣扎的皇子皇孙可以明白。她拥有这个王朝最高贵的身份,而且永不担心失去。

那时候他并不明白,只是为那名女子的风华所惑,再一次愣住,他以为她要说什么,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来不及。

剑光怎样划破明影苑的灯光,寒气怎样生生砭过肌肤,那人的目光又是怎样凛冽地看进父亲的眼睛里,周围全都静下去,那么静,他甚至能听到碗碟破碎的声音,风从树叶里穿过去的声音,而惊叫与呼喊都遥远和缥缈——那刺客原本就是以他的身体为掩护,长剑原本是要穿过他的身子再刺穿父亲的心脏。

但是没有得逞。

因为一个小小的疏忽,忻禹的身边就站着他的乳母,那个在夏夜里唱儿歌给他听的女人,他会记得她那一刻的眼神,她伸手来想要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到长剑怎样穿过她的身体,鲜红的血又怎样喷薄而出,染红他一身新衣……但是她没能如愿,她的手伸到他面前,无力地垂下去,那手是苍白和粗糙的,而那血的温度,他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来,仍然是热的,像火。

她的笑容并不美,只是温暖。

长剑只偏了一偏,目标仍是他的父亲,这一次出手的是那个烟红衣裳的女人,他的姑母——公主璇玑。

他挨得那么近,所以异常清晰地看见公主眼中的叹息,还有狠烈。纤指仿佛轻轻弹了一弹,又仿佛没有,刺客眼中出现难以形容的神色,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恨到了极处的绝望。公主袖中晶亮的锋刃一闪,刺客摔出去,连退七步,仰天倒下。众人甚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面目,地上燃起沸腾的一团烟雾,然后整个人,连同衣物都化了个干净。

父亲的面孔微微有点苍白,仍然很冷静地坐着,下人来来往往地收拾东西,将食物重新摆上来,他的眼光远远放出去,蜻蜓点水般擦过每一个人,然后尽数收回来,自语道:“是陈国余孽吗?”

公主璇玑没有回答他,反是拉住孩童的手问道:“你害怕吗?”

公主璇玑的声音带一点沙哑,孩子意识到她是在问自己,沉默地看她一眼,摇头,然后问:“他死了吗?”璇玑道:“他死了,你别害怕。”

孩子盯住了无痕迹的地面轻轻地说:“……可惜。”他说得那么轻,父亲却是听得分明,拉过他的手,问:“是小七吗?”孩子应声答道:“儿臣忻禹,行七。”孩子故作老成,可是唇齿之间仍是稚气。

父亲久久凝视于他,说道:“这孩子……”他只说了半句,忽然止住,岔过去道:“交与他母亲吧,今夜可吓到了。”商量的口吻,温润如玉。

当晚他被送至母亲的寝殿里,母亲并没有安抚他,而是说:“是时候了。”他抬头,看见母亲眼中和姑母一样的叹息。

之后他仍是见过公主璇玑的,不过远不及见平懿王的机会多。她仿佛在楼池亭台间居多,绝少见外人,连柳言兄妹都难得一见。逢年过节父皇往往以书相召,但是她极少应召,常常推托身体不适。他随兄弟前去探望,虽然在人中不显山露水,然而她仿佛很轻易就能将他挑出来,并不多话,只微微笑一下,那笑容仿与对别个也并无不同,只不知为什么,每每看到他都觉得仿佛被看穿似的。

她知道什么,又知道多少,并不是他能够猜到的深浅。

很多年以后他从《起居注》里看到很多父亲当政时的时事,知道这位姑母曾经权倾一时,莫说皇子,便是父亲也不敢随意动她。翻手为云,覆手成雨,朝上暗潮涌动,风云突变,都只在指掌之间。后来……懿王柳毅以更强势的姿态登上这个舞台,公主璇玑之名渐渐销声匿迹,据说是公主倾心于金石之刻,于是广为流传,又有一说,懿王为求公主一笑,不惜千金求宝,但不知为什么,璇玑七画像仍是流失,各种因由,只能说是不可说不可说。

那些画像关系到懿王江湖身世,他并不关心这些,江湖上的事,自然有人替他打理。只是他以为她会毁去,但是如今看来,并没有。

忻禹盯牢画像,十年之后他仿佛再一次看到这个女子,就靠在窗边上,似笑非笑的眼睛,纤长的指半托住下颌,指尖不染蔻丹的素净,背后是蓝的天和淡色的云,檀木色窗,他仿佛再一次听到那声短促的笑,她的声音有一点粗……据说原本不是这样的,孝诚皇后死的那一夜公主璇玑被逼喝鹤顶红,是违命侯带剑闯宫才救下一命,但是嗓子终是毁了。

如果这画能开口,当说些什么呢,是不是仍是问他:“你害怕吗?”

他轻轻笑一声,对容郁道:“容儿,你学这画摆个姿势给朕看看?”

容郁不知就里,当真就学那画中女子姿态,只觉得那姿势十分别扭,非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定成这副模样,不由心道:那璇玑公主作此姿态却是为何?一抬眼看到忻禹目光灼灼,不由脱口唤道:“陛下!”

忻禹含笑道:“容儿今儿可辛苦了。”容郁不想他忽然将话题岔开,只好接口道:“臣妾辛苦什么,陛下日理万机才真个辛苦。”忻禹道:“知棋既然将这画交与你,你就好生收下吧,容儿,我不瞒你,这画中另有蹊跷,若落到外人手中,事有不宜……你明白吗?”容郁不敢多言,只低眉道:“容儿晓得。”

过得三天,知棋重又回到翠湖居,面上微略憔悴,精神倒还好。容郁屏退下人,看了面前长跪的女子,温言道:“可回来了。”

知棋只把头勾得更低一点,并不出声。

容郁也不做声,于是房间里就静下去,逼得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寒。初时太阳还挂在窗外面,后来遥遥地,眼看就要落下去了。容郁道:“我做的事,我不说,你大概也猜得到。”知棋垂头道:“知棋知道。”

容郁伸出两个指头,微微一抬,知棋仰面,露出沉沉的一双眼睛,她与她的姐姐长得不像,一点都不像。容郁道:“皇上要我留着你,我就留着你。不会再行今日之事,可是知棋,你当知道,我亦不可能再信任你。”知棋叩首道:“是知棋辜负了。”

容郁叹一口气,向窗外看去,天已经渐渐染上墨色,寒树栖鸦,容郁慢悠悠地道:“你留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知棋仰面看着她,眼中慢慢凝聚出悲伤的颜色,她说:“娘娘打发我去慈宁宫,原也没想过有命回来,那盒子……娘娘开了吧。”

容郁道:“那画像里,当真有什么秘密,你又何必留给我?”

知棋回道:“知棋无人可托,这画像的秘密,却也不应随知棋湮没于世。”

Chapter07 第七章 画像之秘

湮没……难不成这世上当真有不透风的墙?容郁低头,青发丝丝垂落,绕一圈在掌心,扣下拇指,道:“你说。”“娘娘查过柳氏,”知棋面上神情凝重得古怪,“当知道柳毅原是江湖中人,二十年前幽州一战有大功于本朝,后来又屡次立功,所以才一再赐封,凌驾于诸王之上。可是在江湖上却有另一种说法。”言至此处,知棋稍稍一顿,定定地看住容郁。

容郁一撩眼皮道:“什么说法?”“二十年前柳毅行至幽州,恰逢荆国来袭,彼时荆国大兵三万压境,守疆之士不足五千,仓促应战,内无粮,外无援,兵危战凶,这等情形,偏生由这从未上过战场的江湖草莽号令成事,娘娘看到这一段,宁无疑耶?”“或者他天生将才?”容郁轻巧地说,却也知道事实必非如此。“将才?!”知棋冷哼一声,“天下将才多了去了,凭什么是他?”

容郁道:“自然是明月公主的缘故。”

知棋道:“娘娘说的可是公主璇玑?”说到“璇玑”二字,知棋面上浮现一种古怪的笑容,像是鄙夷,又像是佩服。容郁心中奇怪,却也不说破,只道:“你跪了半日辛苦了,起来回话吧。”

知棋拜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而后缓缓道:“公主璇玑是孝诚皇后的女儿,娘娘可听说过孝诚皇后?”容郁道:“自然听说过,孝诚皇后是宇文大将军的女儿,宇文将军一将辅三君,如商汤伊尹,有大功于本朝。”

知棋道:“孝诚皇后是宇文大将军之女不错,宇文大将军英雄了得,受明武帝之托,先后辅佐清颐、清珈、清珞三帝,无不忠心耿耿,可谓纯臣,奈何晚年为妇人所欺……”知棋抬头看了容郁一眼,续道:“宇文将军一生只娶过两位夫人,第一位夫人姓谢,娘娘一定听说过江左人语:娶妻当娶谢家女。宇文将军的第一位夫人就是出自江左谢家,生长女名凤,出吏部尚书上官家,有女名姝,六岁入宫,是为清颐帝之后孝嘉皇后;谢夫人死后宇文将军将谢夫人房中侍婢名悦者扶为正室,生女名夜,谢氏一心想压过前任风头,立誓要将幼女送入宫中,不料清珞帝于民间已有发妻,谢氏乃阴杀孝荑皇后及幼主,以女妻帝,是为孝诚皇后。娘娘如今知道公主璇玑的身份了吗?”

知棋短短不过百字的叙述,容郁手心里已经起了一层层的汗,她身在阴谋之地,自然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宇文大将军被赞誉为纯臣,也不过是没有亲手夺去皇位而已,清颐帝冲龄即位,据说是龙章凤姿,英明天纵,却在十五岁,也就是亲政前年暴毙;清珈帝在位二十七日,因浪荡无行,被废,及至清珞帝登位,忍下妻子被杀之恨,迎娶大将军之女,始得全终。其间血腥之险,实非刀笔能述。

容郁长长叹一口气,道:“我明白了,明月公主并不得宠,所以幽州之事,是公主得平懿王之力,平懿王所得公主力处,远不如公主得平懿王力之多。”

知棋微微一笑,道:“娘娘明慧。江湖传言,柳毅出身本就有些古怪,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到一笔极大的财富,竟能在大军压境之时招兵募马,力保幽州,也所以才在日后出将入相,平步青云。而他那笔财富的来历,就藏在璇玑七画像之中。”

容郁听得最后一句,只觉胸口一热,哇地吐出一口热血来。

知棋惊唤一声:“娘娘!”就要叫人,忽然一只手来按住她道:“不用。”气若游丝,却仍是不容置疑。知棋道:“娘娘怀了龙种,可万万不能大意!”

容郁此时面如金纸,连话也说不出来,只拽着知棋衣袖示意她不要叫人。知棋无奈,只好扶她到软榻躺下,又忙忙打来热水擦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容郁总算缓过气来,道:“知棋,你生在富贵之家,成年后又只在宫廷生活,这些江湖中事,又从哪里得来?”

知棋跪下道:“知棋对娘娘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是……”

容郁见她的目光停在腹部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便道:“你放心,不碍事。”

知棋踌躇了片刻,始道:“奴婢的母亲,原是江湖中人。”

容郁“哦”了一声,翻身躺下,喃喃道:“其实你可以不告诉我……行了,你先下去歇着吧。”

这晚忻禹没有来翠湖居,据说是去了齐妃的聆月宫,却遣徐公公送了新鲜的果子过来。

夜慢慢深了,外面传来纺织娘的叫声,一声接一声,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容郁想起极小的时候母亲抱她坐在院子里,周围是树木黑的影子,纺织娘在草丛里不停地叫,萤火虫打了小灯笼飞过来又飞过去,母亲慢吞吞地摇着扇,扇出来的风慢一阵紧一阵,解不了热,反而教人生出些烦躁来,不知这沉闷的夏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这时候柴门响了一下,小容郁半闭着眼睛,嘟囔问:“母亲,父亲回来了吗?”母亲低头对她笑一笑。

容郁制止自己的回忆,下床点了火,烛火颤巍巍亮起来,容郁再将璇玑公主的画像摊于案上,烛火忽明忽暗,画上女子的面容在明暗间很有些诡异,容郁持了烛火将画卷从上至下细细看去,这一看竟足足看了半个时辰有多,忽然手一歪,眼看烛泪就要滴落到璇玑公主裙上,忽然凭空伸出一只手来,烛泪滴落在手背上。

烛泪在手背凝成极淡的一层膜,半透明的白色,下面有纹路清晰可见。

容郁跌坐榻上,道:“你来了。”烛火闪了一下,她的语调这样平静,仿佛是等候已久,半分也不觉得意外。

黑袍男子的目光落到画面上,低声道:“你很想知道她的秘密吗?”

容郁心里一紧,她并不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将璇玑公主的秘密说与她听,仅仅因为她长得像那个叫琳琅的女子?他就像个无所不知的恶魔,也许她能从他嘴里得到她想知道的东西,可是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却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踌躇难断的时候眼帘自然垂下来,却听黑袍人又问:“想还是不想?”

容郁五指一紧,咬牙道:“不敢。”

黑袍人嘴角动一动——如果不是两个黑洞洞的孔装在脸上太过恐怖,容郁几乎以为他是在笑了。黑袍人注视着画像,轻言道:“她和琳琅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她是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琳琅算什么?”容郁冷冷道。她知道在这个黑衣人眼中,世上再无一人能及得上他的师妹,可偏偏她说出来的话,教他半点也反驳不得。

她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但是并没有,他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凝视她,柔声道:“她们是不一样,但是无关身份。公主璇玑是一个传说,而琳琅,只是一把刀。初见公主璇玑是二十年前的事……”

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少年,黑衣,蒙面,在人所不知的阴影里挣扎生存。有人曾和他说,你的目光和刀光一样凛冽。是的,他这样长大,每一日睁开眼睛,都会提醒自己,有那么一些人在旁边虎视眈眈,如果你不杀他们,他们必然会杀了你。

起初他是恐惧的,那些人强大而完美,而且高高在上,他看不到他们的弱点,也没有一击必中的把握。他的神经就像绷紧的弦,时时刻刻都濒临断裂。

那是一个春日的傍晚,夕阳将尽,风很柔和,有青草的气息,还有血的腥味。过了向阳坡就是杏子林,京城一带的人都知道杏子林有古怪,若无非常事,不能进。

这时候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身上的伤肯定是挨不过去了,他可以死,但是不可以暴露身份。

追杀他的是勤王死士——魑魅魍魉,江湖人称四鬼。据说四人同出一门,各有所长,前些年横行于长江以南,黑白道无不礼让三分,却不知什么原因拜在了勤王爷门下。

他知道他们不敢查他的身份,他们要的只是一具不说话的尸体。

如果让勤王看到他的尸体,大概梦中都会笑醒,但是他不会让他看到。他冷冷笑一笑,进了杏子林。

杏子林的花仍然是香的,只不知道什么原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粉白的落英铺陈,鲜红色血和一身黑衣就格外引人注目了。这厢身形才入,四鬼如影随形,位占四方,将他围在当中,这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阵法,甚至不需要太多力气,几招几式就可以将他毙于掌下——他们是这样想的,也这样做了。

在突然之间,他们都以为会倒下去的孱弱少年忽然暴起,闪电般踢出连环三腿,这三腿出势不可谓不凌厉,角度不可谓不险峻,杏子林里轰然倒下去一棵大树,魑的斧头砍下魍的一只左手,魅的刀脱手而出,而魉的胸口,竟插了一把极薄的刀,那刀锋反射了夕阳的光,如出五色,夺目非常。

魑魅魍三鬼的目光触到那刀的柄,脸上忽然出现一种极恐惧的颜色,他们互相对望一眼,竟然都生了退缩之心——然而他们心里也都知道,事到如今已经是没有退路,眼前这个少年,无论是什么身份,他不死,他们就得死。四人同门习武,心意相通,当下不顾即将咽气的魉,魅鬼手起刀落,就要将那力气衰竭的少年毙于刀下……

杏子林飘过来一阵极淡的烟雾,极淡极淡的绿色,四鬼和少年本都是极警觉的人物,但是四鬼一心想杀掉少年,而那黑衣少年唯一的念头就是不暴露身份,所以竟然没有一人觉察,那烟雾淡淡飘过来,沿着血腥的味道蔓延,魅鬼觉得手中的刀忽然重起来,重如泰山须弥,竟然握不住了,他骇然想抬头,但是竟然连这么简单的动作也都已经做不到。他心里恐惧至极,忽然就闪过一个念头:我大概是要死在这里了吧。一念未已,人已经软软倒下,刀落在少年胸口,少年闷哼一声,也晕了过去。

树后面走出来一个青衣裳的女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面目十分之清秀,只一双眼睛影色沉沉,鬼魅丛生。她在原地怔了片刻,不去看五人的伤势,而是径直走到魉的身边,将刀自他胸口拔出来,对着夕阳审视良久,终是叹一口气,就魉的衣服拭去刀上的血,藏于袖内,然后走到少年身边,弯身去探听他的脉搏。

孰料手方搭上,少年忽然睁眼,反掌扣住她脉门,哑声道:“你是谁?”

少女凝视他的面孔,反问:“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少年气息一弱,扣住脉门的手无力地落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只道:“这四人……不能留了。”这两句话已经耗尽他的心神,即便他还想说什么也是有心无力,所以只勉力睁着眼,看住昏迷中的四鬼。少女明白他的意思,面上浮起不忍之色,却也没有犹豫,捡起少年胸口的虎头刀,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

少女回过身来,那少年又晕了过去,也许一直悬在心上的弦已经断了,无以为继。

这时候月亮已经出来了,夜很黑,月亮周围的云都染了银亮的颜色,少女来回走几步,似是大为踌躇,终于一咬牙,抱起少年,一提气,向西边掠过去。

杏子林的西边是平懿王柳毅的府邸。“那个少女……是琳琅?”一直静听的容郁插嘴问道,心想琳琅既然长居懿王府,自然和公主璇玑相识。

黑袍人的手指在桌上敲一敲,并不作答。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目之所及雕梁画栋,锦绣流光,床上诸般用物都不是平常人家用度,虽然说不得极品,却也颇得富贵三昧,一时便想,莫非那青衣女是京城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想,她会使疏影之毒,自然与唐门大有干系……

想及此处,强撑起来拉开床帘打量四周,房间不是很大,窗台下有梳妆台,上面挂了淡青色的帘子,如竹的颜色,非常之雅致。梳妆台上寥寥数物,都是闺阁常用梳子镜子眉笔胭脂等物,容器无不精致,色丽而不靡。旁有琴台,台上古琴,琴为伏羲式,通体髹紫漆,却是不俗,壁上斜挂一支箫,墨色,殊无光华。

他心中猛地一跳,想起一个人来,只是那人原是传说中人物,他的箫,又如何成一闺阁女子的壁饰?莫非是自己看错了?虽这样想,到底放心不下,下了床,伸手便要去摘。

这时候门外传过来脚步声,一重一轻,显然有两人走近来。

一念未了,便听门外有女子声似生气地道:“小王爷你别跟着我了行不行?”仿佛又恼又无可奈何,竟似是娇嗔多过恼怒。

他心中纳罕,昨夜见到那少女神色何其冷峻,不想也是个贪图富贵,想攀高枝的主。又低头寻思,却不知是哪家王爷……若是他强行进来,看见自己,可不大方便了。如此一想便急于寻找藏身之所,奈何斗室中容身之处甚少,唯有墙角衣橱看上去还能将就……

他藏身于衣橱之内,不由好笑,那些诲淫诲盗之书中,才子与佳人幽会之时常有佳人藏将才子于衣橱之内的俗套,不想自己今日落到这般荒唐的地步。他这一笑,牵动伤处,疼得龇牙咧嘴。

却听门外人道:“我几时想跟着你了,我这不是怕我爹吗?你溜出去玩不打紧,有本事别让我爹查到啊,好妹子,今儿你可连累到我了,我跟了你一整晚,赏支曲子听吧。”竟是十分赖皮的语气。

那声音十分耳熟,他仔细想去,竟是平懿王府小王爷柳言的声音。

平懿王位高权重,小王爷却不知什么缘故没有封王,朝野尽知小王爷性情豪爽,待友极诚,于女色上并不热衷,却不知道那少女有什么魔力,竟让小王爷如此低声下气,十分之巴结,当下便想到,若是柳言当真对那少女言听计从,无异于添一臂膀;又想,这少女究竟什么身份,她不在府中之事竟惊动懿王爷,且劳动小王爷随驾……莫非是懿王爷的小妾?听说懿王爷也有过年少风流的时候,但是自从娶了公主璇玑,却没闹过什么荒唐事儿——何况若真是懿王爷的小妾,柳言怕也没胆量喊这声好妹子,这少女的身份还真是奇怪呢。

少女扑哧一下笑出来,“偏有人油嘴滑舌,活像那日被抓的只我一人一样——不就是因为给秦少相弹了支曲子嘛,哪有小王爷做成你这等没皮没脸的。只要到市集上喊一声,懿王府小王爷想听曲子了,这四方八面的琴师歌女还不蜂拥而来,把王府挤个水泄不通?也免了小王爷这样巴巴地上门来求曲子听。”

柳言道:“如今倒肯笑了,方才是谁板着脸像人人欠她八百大文一样呢?”言笑宴宴,仿佛将这少女逗笑便是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衣柜中少年闻言一愣,在杏子林中见到少女放出的烟他就已经知道她是唐门中人,论辈分少不得唤他一句师兄,柳言对她倾心,于他是绝好的消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心里竟然有一丝丝的滞涩,也许是因为门外的少年和少女能够在阳光下自由地欢喜和悲哀,而他是永存于黑暗之中的人——一个依赖黑暗生存的人渴望光明,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却听那少女娇嗔道:“你还听不听曲子啊,不听我要休息了。”

柳言慢悠悠地道:“自然是要听的,不过今儿个我不想听琵琶,倒想听你吹箫。”他上前几步,推开门道:“琳琅,你说好不好?”

少女先是一惊,待看清屋内空无一人,转而笑道:“小王爷又来为难我了,你几时听说过我会吹箫?”

柳言拊掌笑道:“你不会吹箫,那墙上挂的又是什么?都说琳琅小气,竟然小气到本王头上来了。”

少女默了半晌,道:“小王爷当真要听?”言语之际颇为苦恼,柳言不理,只管笑嘻嘻看住她。少女从墙上取下箫,凝视良久,轻轻叹一口气,道:“既然爷执意要听,那琳琅也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这原是他们惯常打趣的话,可是这一次说来,竟像是藏了无数想说未说的话,柳言听得奇怪,问道:“琳琅你……”话未落音,箫声忽然就扬了起来,柳言常年听琳琅弹琵琶,本以为那乐声已经是只应天上有,难得几回闻了,不想这箫乐听来竟是更胜一筹,柳言的下半句话就此卡在喉中,竟是全然忘记了。“不过一曲箫而已,怎么竟如此为难?”容郁奇道。

黑袍男子惊异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哪里来这样准确的直觉,因为她说得不错,琳琅那晚吹箫与平常不同。

他在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她父亲留与她唯一的东西,她在幼时就曾答应她的母亲,第一个听她用菀箫吹奏的男子,将会成为她的夫婿。

他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常常想起那个月光剔透的晚上,琳琅吹的那支曲子,只是隔了太长久的时光,所以每每想起,总怀疑只是一场梦,梦中琳琅在吹箫,箫声如潮水,将他淹没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永无法忘记,永无法离开。

柳言进了门,可不是一曲箫能打发的,两人喝了一盅茶,又下了半个时辰的棋,到宵禁了这位小王爷才施施然道:“我可得走了,不然又劳动父亲出家法了。”琳琅笑吟吟地道:“爷又不是头一回见识家法,也让家法多见识几次爷的风采。”柳言佯怒道:“一边去!”仍是含了半口的笑——他似是永无法对这个少女板起面孔来生气。

琳琅站在门槛上,目送柳言走远,闭了门,又将箫挂回墙上,这才道:“你出来吧。”

只觉哗啦一下,眼前忽然大亮了。他从衣柜中走出来,微抬了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琳琅退了半步,“我是懿王府的琴师。”

他冷笑一声,道:“我不知道懿王府的琴师有这样的地位,一夜不见竟然惊动懿王爷。”

琳琅脸色微沉,“因为我还是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

她这话说来轻描淡写,落在他耳中却如霹雳。要知道江湖之上门户最严,琳琅既然继任了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那么无论她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这第一次见面却是非拜认族长不可。因此他性情虽最傲,于此时却也不得不屈身下跪,行全礼拜见。

琳琅并不过多为难于他,受他三拜便伸手扶他起来,孰料手方伸一出去,忽然就虎口一麻,琳琅皱眉,却也不多话,只默然坐下,良久方道:“师兄可是从宫中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相认,他在她臂上下了暝色之毒。“暝色”之名取自大诗人李白的词,词中说“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中毒者便如悬挂于高楼之上,以刀剜心,时刻不能解脱。而多年以后他总在辗转中想起那个淡漠的女子,疑心她也在他身上下了这味毒,作为同门自残的惩罚,所以才让他在二十年漫长的光阴中思慕,时刻不能解脱。

然而这时候他只冷冷颔首,不出一言。

琳琅缓缓道:“如此,甚好。”

两人相对枯坐,脂油劈啪作响,闲落一朵灯花。

忽然门开了,冷的风吹进来。琳琅右手中一紧,极薄的刀锋在指间寒光闪烁,然而一转身见了来人,竟是愣住,作不得声,也动弹不得,只那刀光,忽然就没了。

孔雀羽斗篷里中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看不出年纪,只觉得艳,极艳,然而艳到这种地步竟然让人觉得无比尊贵,如九霄之上的仙子,凛然不可亵渎。

琳琅拦在他面前,行屈膝礼道:“王妃万安。”

原来来人正是公主璇玑。公主璇玑看也不看她,一双清目略略扫一眼室内,落到黑衣少年身上,道:“是……你?”

少年只觉艳色迫人,不得不低声一低眉,语气倔强地回答:“是我。”

公主璇玑的目光移开去,说道:“有人说你住处私藏男子,还说你终有一天会让言儿伤心,是这样吗?”少年一怔,原来她这话竟是对琳琅说的。

琳琅回道:“王妃教诲,琳琅不敢辩驳。”“如果准你辩驳呢?”“琳琅入懿王府,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王爷与王妃再造之恩,天高地厚,小王爷更是恩宠有加,琳琅若是有心伤小王爷,那是天打雷劈的罪过,但若是无意中伤到小王爷,那是命,恕琳琅无能为力。”

琳琅说得很慢,慢到他疑心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再三斟酌才诉诸于口,但是就语调上却是字字都平淡。也许是因为她这样的郑重,公主璇玑指尖的剑气才凝了又散,散了又凝,明知一指之下琳琅必不能幸免,却始终都没有出手,只紧紧盯住她的眉心,道:“那么这人是谁?”

琳琅道:“他昏倒在王府之外,琳琅虽将他救起,却问不出名字和来历。”

公主璇玑颔首道:“怪不得人皆言上天有好生之德。小……你随我来。琳琅,今日之事你切不可说出去。”琳琅叩首道:“琳琅知道了。”

公主璇玑转身走出几步,又叮嘱道:“连言儿也不要说。”

琳琅应一声“是”,眼看着公主璇玑带着黑衣少年走远,忽然手一软,袖间掉下一柄极利的刀,刀光绮丽,正是少年的兵刃。

原来琳琅也起了杀机,容郁默默然想到。黑袍人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容郁等了许久也不见继续,不由奇道:“后来呢?”

黑袍人神思恍惚,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一个深夜,公主璇玑将他带到王府后门,道:“你走吧。”

他本来不是多话之人,这时候却也忍不住开口:“您为何轻易放我离开?”

这时候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公主璇玑琥珀色的眼睛,如夜色一样的苍茫,让他在忽然之间想起她曾经在幽州那个遍地黄沙的边陲小镇度过她的青春年华,而不像其他的皇室女子一样在暗魅丛生的皇宫中长大。

公主璇玑悠悠地道:“因为见到你以后,我相信柠王可以成为言儿的对手。而原本,我以为言儿是没有这个运气的。”

他于是恍然,冷笑:“不会让您失望。”年轻时候的傲气如他的兵刃,是极单薄极锋利的一抹刀光,在扬眉和转身的瞬间焕发出奇丽的光芒。

他走得这样匆匆,以至于在很多年以后想起来,甚至拼凑不出那一刻公主璇玑唇边的笑容。

他以为他懂得的,他以为他知道的,其实只是一场误会。“后来呢?”容郁的声音将他惊醒,他敷衍道:“公主璇玑让我离开。”

容郁没有追问,她默然想了半晌,断然道:“那是你第一次见到琳琅,却不是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

黑袍人心下一凛,手指一跳,目光却不自主地瞟到她的腹部,指间有什么光芒一闪,又收了去。

容郁淡然笑道:“如若霜思林是你第一次见到琳琅,以阁下的本事,怎么可能猜不出琳琅的身份?所以霜思林之事,应是你从他人口中得知,你希望自己当初在场,能一睹琳琅的风华,可惜你没有。而明月公主……如果那是你第一次见到明月公主,她又怎么可能轻易将你放走?”轻轻一叹,又道:“你也不必想着杀我灭口,别说我猜不出你的身份,即便猜出来,我……又能告诉谁去?”末尾一句话说得颇为凄楚。

黑袍人却道:“难免你不为了保命将秘密泄与平郡王。”

容郁道:“以平郡王之多疑,你以为他会再信我吗?”她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想,平郡王分明已经见过你的形貌,还用得着我泄密吗——莫非那日在碧泺宫所见并非他的真容?还是说,他并不是秦大人?

黑袍人盯住她半晌,忽然长袖一振,烛火一灭,顷刻就不见了踪影。容郁独自坐在黑暗里,等到天色慢慢泛白,看到自己的影落到窗纸上,冷冷一笑,在黎明将曙的时候,竟是无比的诡异。

天到底亮了,翠湖居忙碌起来,准备盥洗的、伺候早点的、打点晨装的,又有传皇帝赏赐的,一时间下人忙得团团转,夜间种种都被清晨忙碌的气氛冲淡。

那实在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的开始,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夜的结束,黑暗里发生过什么,在这忌讳莫深的宫里面,每个人都明白,什么是当知道的,什么是不当知道的。

忻禹政事忙碌,有时候来翠湖居,也是来去匆匆,有时候不来,就会差人过来打赏,新鲜果子,奇珍异品,色色都难得。也有下人念嘴说皇上去齐妃那儿了,皇上又有了新宠,容郁也听听就过,众所周知,翠湖居里的主子才是皇帝最宠的一个,何况忻禹子嗣艰难,说起来登基也有十余年,妃嫔虽然不算多,却也是有数的,奈何非但没有皇子,就连公主都没有。

容郁身为翠湖居之主,又怀了龙胎,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一举得男,便是封后也未可知。因此虽然忻禹来得不算殷勤,翠湖居却也不寂寞,反是容郁有时懒得应付,都叫知棋打发了。闲暇时间里也就翻翻《柳毅世家》,或者在翠湖居里四处走走,春天过去,菡萏生香,日高一日,愈上愈妍,碧色的叶铺满一湖,下面是脉脉的水,真个切了翠湖之名。

每每容郁觉得自己发福了,可是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仍然长着尖尖的下颌。她很喜欢在暮云四起的时候走动,看倦鸟归巢,也看落英缤纷。

这一日忽然听到悠扬的乐声,不由奇怪,偏了头问知棋:“这是打哪儿传来的呢?”知棋侧耳细听了,回道:“是宸英殿。听说今儿勤王回京述职,照例是要安排宴席的。”

容郁边走边道:“听那调子,像是《南乡子》,有许久没听过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知棋一时也琢磨不出她的用意,只愣愣地跟在后面,赔笑道:“奴婢于这方面所知甚少,听说汀兰苑堇妃最擅小调,若是她在,倒可以求教一二。”不想她这一说,倒是引出容郁的兴致来,接口就道:“那我们去汀兰苑找她说话。”

知棋略一犹豫,劝说道:“天一黑就凉了,娘娘加件衣再去吧。”

容郁说:“我慢慢走,你回去取了衣赶过来吧,就……那件浅紫的披风。”知棋应一声是,忙忙往回赶。

那暮色里乐声悠悠然:“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花偎伴笑,争窈窕,竞折田荷遮晚照。”

词曲都不见得出众,胜在生气盎然,在这精雕细琢的皇宫大内,什么都不缺,唯有这“生趣”二字,却再难得不过。容郁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中竟是向宸英殿方向去了,她身份尊贵,侍婢纵见她举动古怪,却也不敢多问,只躬身行礼不提。

绕过回廊,忽然听得廊柱后有人呜咽,仔细听去,竟是堇妃的声音。容郁素来不肯多事,当下一闪身隐到墙后去,却听堇妃哭诉道:“勤王怎生如此无礼!”一旁人安慰道:“勤王醉酒生事,妹妹莫要多心了。”却是齐妃的声音。

容郁素知她两人交好,却不知道为何今日联袂入席,照理说,有外臣在,忻禹一向不唤后妃——或者是今日席上只几位王爷,不算外人?转念间又听堇妃叹道:“皇上心中除去翠湖居更无旁人,你我都不过路人罢了。”言语中甚为黯然,容郁在暗边听了,一则喜,一则忧,一时五味俱陈,忽又想到“琳琅”二字,心中一寒,暗道:我不过一个影子,已经得宠到十分,若是……若是琳琅复生,还不知是怎样光景?此心一起,竟是杂念丛生,连那殿里的歌调也仿佛变化了些,不似先前简单快活。

却听堇妃又道:“她怀了龙胎,保重些原也应该,可是……难道我们就活该被作践?”齐妃不敢答腔,只换着法子安慰她,然而堇妃许是闷得久了,越说越不成话,合着殿里传过来的调,细听去竟是:“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漫道行人雁后归。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无端生出离愁别恨来。

容郁听她俩絮絮叨叨讲下去,心里不由急起来,若是知棋往汀兰苑找不到她,难保不找到这边来,却教她如何脱身?正急切间,忽殿内传道:“赐众臣一同赏月。”正是徐公公的声音,容郁和二妃所处虽然距宸英殿尚有些距离,但是月色明亮,又有许多宫灯,难保不照到这边来,齐妃拉住堇妃忙忙去了,容郁见她们背影去得远了,方才长出一口气,从藏身处出来,正对上惨白一张脸,脸上眉目清朗,竟是极难得的文雅俊秀之气。

竟是被平郡王柳洛揭穿的黑袍人!

容郁甚至记得柳洛唤他秦大人,可是这当口,“秦大人”三个字便像是卡在喉中,拼死也吐不出来。

幸好那秦大人似是比她更为吃惊,连礼节也忘了,只呆呆看住她,良久方失常地唤一声:“阮姑娘!”

平留王妃姓阮,名琳琅。

两人即时呆住。

平留王妃,阮氏琳琅,是这个皇宫里最不可说的秘密,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敢说,那是一个永远存在于黑暗之中的名字,和翠湖居的主子一起,让人在反复揣摩中遥想,却终不能拼出她的音容笑貌。

容郁只觉得心头一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人人都说她像她,她因她而得到无上荣宠,因她而来到这个阴谋丛生的地界,也终有一天会因她被毁去面容,囚入关雎宫——都只因为这张脸,都只因为二十年前的一场孽缘。容郁的拳头越握越紧,终于厉声喝道:“放肆!”

秦祢一怔,立刻悟到眼前这名女子的身份,行礼道:“娘娘千岁!”他行礼的动作不但合乎礼仪,而且非常之优雅,如凉风扑面而来,容郁的火气忽然冷却了,她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秦大人请起。”

秦祢站直身,容郁这才发现他穿的是紫衣,上绣金色麒麟,熠熠生辉。容郁见识不足,却也知道本朝以紫为贵,皇帝常赐紫衣以示荣宠,这人竟能以紫衣为官服,可见忻禹对他的宠信程度。她即时冷静下来,缓缓地道:“容郁少见外人,教秦大人看笑话了,还请秦大人莫要放在心上才好。”言毕就要屈膝行礼,秦大人忙道:“是下臣无礼,娘娘恕罪!”

容郁仍是语气庄重:“那就不妨碍大人赏月了。”略一点头,折身回走,走出近百步才发现衣裳竟然湿透了,风一吹,遍体生寒,忽然想到如果他是那黑袍人,见到我怎么会这般惊讶?

那黑袍人到底什么身份,怎么竟和他如此相像?

Chapter08 第八章 苏心月

次日天阴。

夏季里这样凉爽的天气并不算多,时有风起,满湖的莲都作飘摇之态,婀娜生姿。容郁坐在无心亭里,伸手便能触到柔嫩的花瓣,心情也和湖中的花一样舒展和畅快。

知棋拿了拜帖过来,说是有命妇前来拜见,容郁接了帖子,细看却是勤王妃进宫拜见,陪同的是一些有品级的命妇,其中有秦谢氏。

原本命妇王妃进宫拜见的都是皇后,但自孝惠皇后(即柳后)过世以后忻禹没有另立皇后,太后又诚心吃斋念佛,不喜见外人,后宫之事便交与后妃中品次最高的齐妃代为打理,齐妃性情敦厚,今日之事便是由她主理,因顾及容郁身孕,不便走动,便陪同勤王妃上门拜见。

容郁知道推托不得,嘱知棋好生接待,自去房中换正装,进门先告了怠慢罪,诸女自然都拿话客套一番,分主次坐了。

勤王妃三年前曾来过京城,彼时皇后尚在,容郁却不曾见过,只听下人磕牙时说起,勤王妃姓沈,出身巨贾之家,身份虽然不见得清贵,可是到底家缠万贯,加之王妃美貌贤淑,提亲之人多到踩破门槛。据说王妃眼界甚高,所以出嫁比一般女子较迟,却也算是捡了贵婿。宫中还一度盛传皇帝无子息,皇族之中以勤王最为了得,只怕百年之后乾安殿的位置竟是留给勤王爷的。

容郁揣度这些传闻,再看座中众人,勤王妃年若三十许,面目端丽,颇见丰韵,她穿湖蓝色裙,近紫,尊贵而不逾矩,衣饰妆容无不精心搭配过,不张扬,却十分出众。这时候她正侃侃而谈,说楚地风景奇特,有山,峰与平地齐,终年云雾缭绕,进谷方知水秀石奇,壁立千仞,山脚有碑,竟是汉时古物,勤王命王府画师作画记之,画师驻当地半年有余,奉上画卷十册,册册不同,究其因,答曰:“横看成岭侧成峰。”

齐妃含笑道:“王妃好见识。”

坐中有女子神色方动,齐妃又道:“都说秦夫人广闻博识,莫非是知道的?”

容郁听得“秦夫人”三字,目光一紧,却见一锦衣妇人,和其他人一般正襟危坐,衣着妆饰上也不见比人略强一些,只眉目间神思流转,自有一番气度。秦夫人身旁侍立一女子,年纪不轻,可是姿容殊丽,素衣素面而不减其色,容郁的目光扫过去,心里微微一动。

却听秦夫人道:“臣妾幼时喜看奇人异志,有古籍说汉初张良从赤松子游,有墓居青崖山,时隐时现。书中形容青崖山地理风貌与王妃所言仿佛。”话音方落,她身边的素衣女子双手奉茶,道:“小姐喝茶。”素衣女子到此时方是第一次开口说话,只四个字,竟是圆润婉转,珠玉其声,众女都只觉心里一荡,想到这天下竟有这般声色!

秦夫人接过茶,略润一润唇,笑道:“古人言纸上得来终觉浅,王妃能亲临其境,才真真教人羡慕。”

勤王妃面色稍霁,又说了些楚地风俗,因楚地偏远,又尊崇巫术,民俗与中原大不相同,诸女都听得津津有味,秦夫人尤甚,连连叹息无缘得见。容郁心道:若秦大人被调任楚地,你不哭天抢地才怪。

说笑间日头偏西,翠湖居开了晚宴,仍是以齐妃为主,容郁陪坐,众人用了晚膳,便赏歌舞,舞名《绿腰》。容郁性子淡泊,翠湖居中不备歌舞,那歌舞是从云韶府调过来的,堇妃一手调教,容郁久闻其名,目睹却还是头次。

先是伴奏上场,一人持鼓,一人执牙板,皆着黑衣,方起时鼓点骤如雨下,而后渐缓,缓到极处,每一击都如在心头,合着鼓点,就要跳出来一般。这时候执牙板者啪地一击,便从那鼓点中挣扎出来,却又为牙板的音色所惑,幸而牙板的节奏比鼓点更缓,常常是鼓点三四下,牙板才或轻或重响上一声,正挠在痒处,欲喜欲狂,正在不得解脱的时候,长袖舞者飘然上场。

那舞者穿深蓝色舞衣,蓝色极深,像暮云四起的天空,深邃,苍茫,袖长若舞,裾长若舞。先是一个背影,肩若削,腰若素,轻盈如回雪流风,妖娆如火舞银沙,因那音节极缓,竟然给人以典雅娟秀的感觉。那舞者的脸自右肩慢慢转过来,莹白肤色,流丽的线条,终只得半面妆,未能一睹全容。

鼓点渐进渐快,牙板节奏也随声附和,舞者的腰、裾,仿佛都得了生命一般,飞扬,旋转,色如春晓,翩若游龙,那长袖低回,高举,便如青莲破浪,如雪舞狂风,飘飞,似要凌空而去。就在那一刻,鼓点戛然而止,牙板拖长了击出最后一个音符,舞者缓缓转身,仿佛每移一寸都要调用极大的力气,偏又羞怯不胜,教人心存怜惜。到牙板音落,舞者刚刚好转到众人面前,一张素脸便如芙蓉出水,清丽非常。

众人都被那舞姿之华丽所震惊,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任那舞者立于场中,盈盈微笑。“如何?”竟是秦夫人率先开口。齐妃轻笑道:“堇妃妹妹颇费了一番心思。”堇妃只是含笑不语,勤王妃则赞道:“古人说‘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想不到竟是真有其事。”其他贵妇也纷纷附和,极誉舞姿之美、调教之功。容郁偏脸看去,秦夫人身后的素衣女面色平静,仿佛方才那极尽妍态的舞姿尚不能使之半分动容,心念一转,含笑问道:“秦夫人以为如何?”

此问一出,众人都往秦夫人看过来。秦夫人略微一怔,道:“曲至好,舞亦至好……那舞者以前是学《柘枝舞》的吧?”

堇妃笑道:“小蛮确是先学《柘枝》,再学《绿腰》,秦夫人真是法眼如炬。”又对那场中舞者道:“还不上来请秦夫人指点?”秦夫人忙推道:“臣妾也就胡乱猜测,娘娘莫要折杀了。”

那舞者却真的走近来磕头谢恩,抬头际可见盈盈粉面,仍是稚气和天真的。

而后堇妃挥手让他们下去,众人又胡乱说些话,喝些茶,眼见月上中天,便纷纷告辞。知棋替容郁送客,到秦夫人时候忽悄声道:“我家娘娘听说夫人这名婢子甚通音律,想借用几日,不知夫人可否给个薄面?”

秦夫人闻言一惊,道:“不可……”话出口才发现不妥,忙忙补救道:“小月性子粗鲁,没有礼数,怕会惊扰到娘娘……”知棋微笑道:“不打紧,我家娘娘性情宽和,必不会把些许小事放在心上。夫人放心,过得三五日必然还夫人一个分毫不差的小月姑娘。”秦夫人还要说话,身侧素衣女悄声道:“小姐放心。”

秦夫人瞧了她半晌,道:“如此……你自己要收敛性子,别恼到娘娘。万一不慎惹恼了娘娘,就求知棋姑娘救你一命……臣妾在此先替秦家谢过了。”言罢盈盈下拜,素衣女也跟在主母身后拜了一拜。知棋拦之不及,只好生生硬受了,心里不由暗赞一声:“好厉害的秦夫人。”

秦夫人跟在命妇后面渐渐远去了。知棋对素衣女道:“小月姑娘请——”

素衣女随知棋穿过回廊,廊外种满了木槿,在月光下可以看见满地雪白的花,素衣女眼中稍见惊诧之色,但她玲珑善舞,并不多问。知棋带她到一朱门前,轻扣三下,门内有人应道:“进来。”素衣女有过耳不忘之能,自然知道门内便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容宸妃。

知棋将素衣女领进门,垂手退居门侧。容郁道:“你在门外守着,别走远了。”知棋应一声“是”,转身就出去了。

门关得很紧,但是仍能隐约听见里面人说话,容郁的声音在问:“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素衣女恭恭敬敬地回答:“娘娘明鉴……”

这时候暑气已经全散了,风有点凉,知棋站在门外面,宫灯映着影子在脚下,极淡极淡,仿佛风一吹就会如轻烟散去。

知棋转过脸,墙上也有一层疏影,因为靠得近,反而清晰些,她抬头看看挂在天上的月亮,又看看墙上的影子,蓦地想起来,她极小的时候路过书房,先生在教哥哥念书,说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她趴在窗台上看,先生听见响声,喝一声:“什么人!”哥哥就说:“是猫呢,最近府里的野猫可多了。”说着侧过来对她做个鬼脸……

那是春天的时候,总是在下雨,有时候甚至电闪雷鸣,倾盆如注,屋檐下的水都串成了链子,她尽量把身子往墙边缩,雨花落到地上,溅起来仍是飞到身上,不半日就湿了一身,哥哥从窗台上偷偷递过来半块方糖,是藏在他书里的,因为藏得太久,都快要化了,拿到手上黏得厉害。

先生少不得又皱眉,训斥说:“专心!”先生好像很喜欢用这个词训斥哥哥,他能轻易发现哥哥走神,可是总也看不到窗台上小小的身影。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藏得好,又或者先生眼力不济,后来过了很久,她一日一日长大,到能够明白人情世故的时候,才知道先生并不是看不到她,只是不愿意看到她,因为先生坚信女子无才便是德。虽然这么说,但是也没有驱赶过她,只是无视她的存在。

哥哥自小淘气,念书大多都不通不通,随父亲出门做客,默坐不语倒也是唇红齿白翩翩少年郎,有人见他不喜说话,专挑了他来问高见,他只微微一笑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一言以蔽之,竟也无往不利,外人都说“余尚书的公子内秀”,又说“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先生和父亲知道,这厮纯然是个草包,在家里鸡飞狗跳得教人头痛。

哥哥不喜念书,倒是喜欢来到母亲居住的偏院玩,有时候自母亲处取些奇奇怪怪的小册子去,被父亲逮到了,拧着耳朵就是一顿好打。父亲只毒打哥哥,并不责备母亲,有时候叹气,母亲总是说:“这孩子学文不成,连武都不能学,何以立世?”父亲只是皱眉,起初还说上几句,到后来见哥哥当真不成器,便也不再追究。

她始终不知道母亲教哥哥习武是不是一个错误,总之后来哥哥惹了事,不得不远赴边疆,父亲整整一年没来看过母亲,虽然平日里来得也不算多,但是那一年连家里最重要的祭祖和扫墓也都没让母亲参加,年三十晚上母亲一个人守在孤灯里,影子很是凄凉。

哥哥去了很多年,后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姐姐入宫,然后她也被送进宫来。姐姐进宫的时候大娘哭得厉害,而她被送进宫的时候母亲只拉她的手话些家常,说起她小时候喜欢的花衣裳,说她幼时最喜欢躲到假山后面,让人好找。说到半夜里,她终于忍不住问母亲:“你能教哥练武,为什么不教我?”

母亲抚她的发说:“女儿家太强势不好……”又说:“若是年儿在,倒是可以庇护你一二,可惜……”

余年是哥哥的名字,她隐约知道母亲悉心教导哥哥的用意所在。她不赞成母亲,她觉得哥哥对姐姐总比对自己好,因为他们不仅有同一个父亲,还有同一个母亲。不过那都没什么用了,哥哥一去杳无音讯,而她们姐妹又先后进了宫,宫门似海,即便哥哥能如父亲一样身居高位,对她们的处境也是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知棋叹了口气,之后她就进了宫,后来姐姐死了,再后来家里传来消息,母亲也没了。父亲贬了官,发配到偏远的地方,他老了,就像风中的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灭。

知棋在不知不觉中越想越远,而门内的声音也仿佛越来越缥缈,她隐约能听到一些字,可是那些字连在一起,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忙了一天,还真是困乏了。

房间里没有设宫灯,光芒从顶上射下来,温润柔和,足够明亮,不用抬头也知道必然是天花板上嵌了夜明珠,难得室内光芒均匀。容郁坐于榻上,面前一方矮的桌几,几上设香炉,炉中点了一炷香,香上一点烟灰,没有火星,也没有轻烟升起。素衣女心中奇怪,却也不问,只低眉敛容,垂手而立。

容郁道:“坐。”

素衣女谢过恩,按礼节坐下,一丝惊疑不露,一句多话不问。

容郁道:“今儿席上秦夫人那句‘如何’问的是你吧?”

素衣女的视线迅速飞过眼前的贵人,她恭谨地答道:“娘娘明鉴,奴婢粗略通些音律。”

容郁笑道:“好一个‘粗通音律’,苏姑娘太自谦了。”

素衣女脸色苍白,却也并不惊慌,只道:“原来娘娘都知道了,还请娘娘恕罪。”

容郁道:“我只是随便猜猜罢了,盛传苏姑娘精通音律天下无双,果然并无虚名。”话到此时,容郁眼帘稍垂,见她纤手紧紧扯住袖口,指端发白,肃然道:“前尘往事,恕奴婢已经不记得了。”

容郁心下明了,苏心月不喜欢人家提起当初沦落风尘之事。当下微微一笑,执壶倒了满满一杯茶,推到苏心月面前去,苏心月面色稍惊,并不伸手来接,而是起身退几步,跪道:“奴婢受不起。”言辞间仍然从容。

容郁道:“苏姑娘放心,茶中没有毒。你起来吧。”她一边说,一边另倒了一杯茶,置于自己面前,将茶壶置于一侧。

苏心月怔怔抬头,看见茶壶里有金色的马闪闪,四蹄飞扬,鬓发须张,似要腾空而去,不由脱口道:“舞马衔杯壶!”

容郁仍是疏淡地笑,“苏姑娘见过?”话说得无比轻松,垂下来的眼帘却在不住打量苏心月,心中反复地想,要不要赌这一把?赌心一起,手心里渗出汗来,不由得默默祈祷:祖先在天有灵,助我一臂之力!

舞马衔杯只是一种壶的造型,市面上虽不常见,在皇室用具中却并不稀奇。常见舞马衔杯壶以银锻造,舞马刻于壶面,摆在容郁身边的这只舞马衔杯壶却是以水晶为原料,舞马以金器雕成,立于壶中央,昂然四视,神骏非常。然而此壶最特别的并非造型,而是壶中金马有辨毒之能,若茶中有毒,则壶中舞马全身尽赤。

当初霜思林的贵客以此壶相赠,苏心月只当是寻常,半点也不在心上,后来琳琅来访,得见此壶,大惊,说:“这本来是我家的东西啊。”

任何人都有可能得到这只造型奇特的舞马衔杯壶,但是只有唐氏族人才知道它有辨毒之能。

苏心月起身落座,涩声回道:“二十年前曾经见过一次,不想有生之年还有第二次的机会。”

容郁柔声道:“那么你抬头看着我,你说,我和她……像吗?”

苏心月凝视良久,道:“娘娘心里明白,何必多此一问?”

容郁道:“你很会说话,苏姑娘。那么你告诉我,平留王妃到底是怎么死的?”

苏心月陡闻此言,脸色忽然一白,继而苦笑道:“平留王妃何等尊贵,心月出身低贱,又如何能知?”

容郁轻笑一声,“那么请苏姑娘告诉我,是谁这么大手笔替苏姑娘赎身?”苏心月的脸仍是苍白的,但是反而镇定下来,她甚至浅喝了半口茶,而后缓缓道:“娘娘当真姓容?”

容郁那句问话本是冲口而出,未做过多思量,不想苏心月反应不比寻常,她心中想到莫非当初替她赎身的不是秦相?心中起疑,口中却只淡然道:“自然,我出身虞州容氏。”

苏心月道:“如此……请娘娘收下此物。”她从袖中取出一物,轻如烟,薄如翼,竟是一卷帛书。容郁双手接过,展开却不见只字片语,心中甚惑。

却听苏心月款款道:“传说东海有鲛人,善织绡。鲛绡比平常丝帛要轻薄数倍,鲛绡着墨即化,所以从来没有人用鲛绡来记事,或者传书。但是琳琅曾与我说,鲛绡不着墨,但是藏血,以鲛绡记事,只有亲族能够看到。若娘娘当真是虞州容氏,不妨先灭了灯,鲛绡有夜明之效,相信娘娘可以如愿以偿。”

容郁握住鲛绡,垂头不语,良久方道:“多谢姑娘。”她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如果不看这卷帛书,她穷其一生都不会知道真相,所有努力都只为活命,只为了不被送去关雎宫;可是如果她在看这卷帛书之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退路,不能改变命运分毫,她会不会比眼下更绝望和无助?

她深吸了一口气,虽然看与不看可能落得同一个结局,可是她仍想知道真相,她不想一世糊涂,像余嫔一样,空负美貌才情,却只能在无心亭里死不瞑目。

容郁灭了灯,果如苏心月所言割破手指将血滴在绡上,鲛绡陡然明亮起来,光晕清淡,虽不比夜明珠晶光灿然,却也足以视物。绡上慢慢浮出蝇头小字,如胭脂的颜色,只怕当真是鲜血写成。

凝神看去,只见绡上说:能看到此书者,应是我唐氏族人。唐氏一族于二十年前族灭,所存不过寥寥数人。唯有虞州一脉,因触犯族规被驱逐,或幸得存。虞州唐氏世代以班辈首字为姓,如我所料不差,看此书者当为容姓。昔日族长有言,唐门不灭,永世不得复用唐姓,不得离开虞州。而今唐门族灭,我以唐门第三十七任族长之名,准许虞州唐氏恢复祖姓,准许虞州唐氏离开故地。

容郁看到此处,眼中酸涩,竟然落下泪来。家中变故时候她年岁已经不小,记忆中家道艰难,母亲屡屡提起江南富庶,父亲总说:“祖训不许离开虞州,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有次母亲与父亲争执不下,母亲口不择言,道:“你家早就不姓唐了,还坚持这劳什子祖训作甚!”她一直记得这句话,后来问母亲,为什么父亲姓阮,而自己姓容,母亲说:“待你长大以后我再细细说与你听。”

但是没有等到她长大母亲已经不在了,每每思及母亲一生都没能离开那块贫瘠的土地,她心中就格外难过。

容郁定一定神,往下看去:唐氏一门族灭,源始于我父亲。我父亲姓楚,原是陈国皇室后裔,江湖传言陈国被灭时有大将独孤氏敛财于地下,世代守护,而开启宝藏的地图由皇室后裔保存。我父亲性情疏淡,有寄情山水之心而无复国之志,游历江湖之时遇我母亲唐氏。此时江湖已遍传宝藏事,唐门以怀璧其罪故阻我父母婚事,母亲刚烈,遂与父亲私奔。此事传扬江湖,众皆言我父亲曾以宝藏地图为唐门聘,于是众所矢之。唐门于江湖之上本就结仇甚多,众人又突起发难,于是唐门于一夜间被灭,遍地残垣,零落尸骨,无人收拾。斯时我父母已经远离中原,噩耗传来,母亲长泣不止,泪尽而继之以血。后执意回蜀川奔丧,父亲不能阻,乃双双回川,于途中被截杀,父亲力尽而亡,母亲为人所救。母亲愧对唐门,矢志复仇,其间种种,不忍追述。如今大仇得报,元凶伏诛,母亲亦随父亲长眠于地下。日后唐门见此书信者,可记于唐氏族谱,但诸事已了,无须追究。阮琳琅亲笔

帛书至此而止。血迹凝固,那字迹也一行一行消失,终于又恢复到先前的厚灰色,不留半点光泽。

原来琳琅姓阮,竟是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以班辈首字为姓,作为一种惩罚——唐门族灭说到底是她父母的罪孽。只是以后种种,忻禹的念念不忘、柳洛的追根究底,却不是她能预料的了。

容郁心中仍留了无数疑问:仇家是谁?她的母亲如何查出来仇家的底细,又如何报仇?她为什么会成为柠王死士?既然唐门族灭,那么那个所谓的师兄又到底是什么人?还有她父系家族的宝藏最终花落谁家?她隐约觉得中间缺少最关键的一环,只在仓促间竟是理不出来。

她正要张口问苏心月,忽然门外传来知棋的声音:“娘娘,皇上驾到。”容郁将鲛绡一卷,放入袖中,不慌不忙亮起灯,低声道:“委屈苏姑娘了。”

忻禹大步走进来,容郁领了苏心月行礼。他含笑扶起容郁,目光从苏心月面上扫过,身子一僵,笑容顿敛。

容郁解释道:“小月姑娘精通音律,臣妾特留了她在宫里指点一二。”

忻禹瞠视她片刻,冷笑一声,道:“原来是苏姑娘!”“苏姑娘”三字入耳,容郁的心蓦地一沉,忻禹不等她开口,随即便吩咐知棋:“领苏姑娘下去,好生安置了。”知棋应了,向苏心月伸手道:“苏姑娘请随我来。”苏心月奇异地看了忻禹一眼,默然去了。

房中只剩下忻禹和容郁,仿佛空荡了许多。容郁见忻禹面色不善,自去取了粥食过来,柔声道:“今儿可累着了?”忻禹不答,取了乌木箸,低头方吃几口,忽然将食盒一推,猛地站起来,只听砰的一声,食盒中碗碟尽碎。容郁惊骇失色,哪里还敢说话,扑通一声就地跪下,道:“陛下!”

忻禹不理她,默然坐了。过得一盏茶的工夫,忽又站起来,在室中紧走几步,到窗前,一推,窗外凉风习习,荷香馥郁,连跪在地上的容郁都觉得心神为之一振。却听忻禹道:“起来吧,再给我盛一碗粥。”容郁跪得久了,腿脚麻木,站起来一趔趄,自己扶了墙站稳,慢慢走出去取粥。

粥香甚浓。忻禹先前心绪起伏,这会儿倒是胃口开了,不多时就把满满一碗粥喝了个干净。

他不说话,容郁也不敢开口,只反复揣摩方才形状,想到:皇帝必然是见过苏心月的,必然是苏心月也让他想起什么才如此发作,又想到忻禹素来阴沉,喜怒等闲不形于色,这般在自己面前发作说来还是第一次,是不是意味着他正逐渐将自己当做最亲密的人?容郁心中甜一阵苦一阵,寒暑交加。

忻禹默坐了一会儿,忽道:“容儿,方才吓到你了吗?”

容郁回道:“陛下心中有事,容儿若能分担万一,那也是莫大荣幸。”

忻禹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回答,自顾自出了半天神,说道:“时隔二十年,想不到还能看到故人。”面上忽现癫狂之色,喃喃道:“琳琅,琳琅,你还不肯放过我吗?”

他在忽然之间发现故人犹在,而琳琅竟已长眠于地下二十年之久,生死两茫茫。他在忽然之间不知道自己这二十余年如何挣扎度过,又如何竟与这许多与琳琅酷似的女子纠缠,不得解脱。一时胸中大恸,心伤如死,忽然指间刀光一闪,就要向心口插去……

变故猝起,容郁一见之下魂飞魄散,抢上一步,大声道:“陛下!”

忻禹闻言一惊,刀锋微偏,鲜血即时涌了出来。容郁只觉得腥气一冲,眼前直冒金星,哭道:“陛下!”一时手脚俱软,惊惧已极。忻禹伸手按住她道:“别怕,朕……无事。”容郁这才稍稍缓过神来。

刀伤不在要害,只是血流如注。

容郁勉力稳住心神,道:“传御医吧。”话出口才发现抖得厉害。忻禹摇头道:“莫怕,听朕的话,让下人去问御医要金创药,就说……你不慎伤了手。不要让外人进来。”

容郁随手取了绢帕给忻禹简单包扎,将他扶至床上半躺,取了金创药,又交代知书如此这般,然后就急急赶了回来,看见忻禹神色安详,血已经止住了,心下才安,忽又看到忻禹伤处的绢帕,脸色微微一白,原来她在慌乱之下竟误将琳琅的帛书当做绢帕给忻禹裹了伤,好在鲛绡只认亲族之血,没有现出字来。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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