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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0 04:4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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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书瀛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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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看人间:李渔传

戏看人间:李渔传试读:

前言

李笠翁何许人?清代初期家喻户晓的大戏剧家、今人誉之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也。他活着的时候常常被称为“怪物”、“异人”,以其行为不合时俗而作品标怪立异也。

李笠翁生在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卒于清康熙十九年(1680),名渔,笠翁是他的号。他虽主要以喜剧噪世,却同时也是戏曲理论家、小说家、散文家、诗人、园林艺术家、日常生活美学家、编辑家、出版家、养生家和史论家……可谓名副其实的艺术多面手和学术杂家;但他杂而能专,专而能精。

他出生在一个药商家庭,生活于明清变革之际,饱受战乱之苦而在时世煎熬之下挣扎着闯荡出一个有声有色的人生。自四十岁左右,由于各种机缘,李笠翁在杭州开始了他“卖赋糊口”的职业写作生涯,创作传奇(即当时的戏曲,主要是喜剧)、小说和诗文等,成为中国古代最早的职业作家之一。五十岁左右移家南京,继续写作,并且开办“芥子园”书社——集编辑、出版、销售于一身,还组织家庭戏班演出。其间,他数度以著名戏剧家、作家身份遍游祖国东西南北,广泛结交达官贵人、社会名流,为生计而奔忙不息。约六十七岁,以“首丘之念”而归杭州西湖边上的层园,仍笔耕不止。康熙十九年庚申阴历正月十三日,于负债累累、穷愁潦倒之中去世,由其好友钱塘县令梁冶湄捐资办理后事,享年六十九岁。但直至停止呼吸前一两个月,还在操笔为《芥子园画谱》和毛纶(号声山,毛宗岗之父)批本《三国志演义》等书撰写序言。

李笠翁一辈子以写作维生,而写作也即他的生命。

也许是由于天性,也许是商人家庭的某种影响,也许是被不安定的时代不安定的生活所熔铸,也许是所有这些因素综合发生作用,赋予了李笠翁一颗不安定的跃荡的灵魂和过分活泛却又坚忍不拔、熟悉传统而又“自我作古”(颇类似于近代西方卢梭、托克维尔等人所谓“自我统治”,即个体不服从他人的意志)的性格。他一生不断流转四方,迁徙居所,像一个逐水草而居的草原牧民,挑选“水草丰盛”之地就食。他从不满足现状,总是不守常规,违反时俗,不断追求新异,想人所不敢想,道人所未曾道,醒人、骇人、雷人。他的传奇和小说总是语破天惊,能“救得人活,又笑得人死”(杜濬《无声戏》第一回眉批)。

李笠翁所创作的喜剧让人们一直笑到现在,他的许多剧目今天还在以昆曲形式或改编为京剧和其他剧种而反复上演。而且李笠翁早就走出国门,十七世纪起他的作品就流布于日本,“德川时代之人,苟言及中国戏曲,无不立举湖上笠翁者”(青木正儿《中国近代戏曲史》);之后的二三百年,笠翁作品又被译成各种文字越过重洋,远达法兰西、英吉利、德意志、意大利、俄罗斯和美利坚等国。他已经成为世界性的作家。

李笠翁“卖赋糊口”的职业创作之路,在十七世纪的中华帝国茫茫黑夜之中,透露出一丝未来季节的曙光。他是严寒里奇迹般飞出来的一只未来季节的燕子。他是专制体制下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时代的精神异己者。他是市场经济自然萌生期在精神领域长出的一根幼苗,不管它多么稚嫩脆弱而且浑身沾满帝国专制体制下的精神痕迹,却代表了一种未来事物的萌芽。他的道路是超前的道路——几乎超前了三四百年,直到二十世纪,中国的职业作家才在种种压制之下开始成批出现;直到二十一世纪,中国市场经济下的职业写作道路才逐渐成为许多作家不得不走的道路。

虽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李笠翁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甚至毁誉参半,但是经过历史的沙淘和沉淀,今天人们越来越认识到他的确是一位大家;而且,在他生活的时代,他也实在不合流俗——他是一个敢于挑战世俗观念,不唯书、不信邪的名副其实的“怪物”。

读者诸君,如果你有兴趣,是否乐于同本书作者一起,走进这位大家和“怪物”的生活世界,窥探他的艰辛和浪漫,眼泪和欢笑,看看他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故事呢?

第一部 从如皋到兰溪:科举梦及其幻灭

第一章 聪颖儿童另类青年

第一节 “渔虽浙籍,生于雉皋”

中国人自古就惯于寻根索源,特别是对自己的祖宗血脉,总要刨根问底儿,正本清源。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尤其如此。两千多年前的大诗人屈原《离骚》第一句话就说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把自己的根儿追溯到古帝“高阳”(即黄帝之孙“颛顼”)那里,并以此而倍觉荣耀。几千年来,这形成了一种传统,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无形中渗透在生活的各个方面。譬如,中国人相识、交朋友,一般情况下先通姓名,紧接着就会问:“府上哪里?”“府上”者,就涉及家族来源、籍贯、出生地。那么,读者诸君阅读这本《李笠翁传》,初识传主李渔——李笠翁,自然想知道他“府上”(籍贯)哪里,出生何地。

通常一个人的籍贯和出生地是同一的,而我们的传主李笠翁,籍贯和出生地却是两个地方。他在成为一个著名作家之后出游楚地时,曾写给荆州太守李雨商一封信,里面白纸黑字确凿无疑地说:“渔虽浙籍,生于雉皋。”即老家是浙江,出生在雉皋。

李笠翁籍贯的确是浙江。他的老家在金华城西五十里外兰溪县下李村,瀫水西鄙,龙门山下,一个盛产佛手、风景优美的地方。他家乃世代平民。查他们老李家《龙门李氏宗谱》:其远祖李炭在唐代从福建汀州长汀迁居浙江寿昌(今属建德市);李炭的二十四世孙李颂(字可大、号南冈居士,人们尊称万三公),于宋理宗宝祐三年乙卯(1255)从寿昌搬来兰溪龙门山下,即今之下李村,是为龙门李家始祖。从万三公到李笠翁,已经是第十四代了。我们也曾仔细寻找《龙门李氏宗谱》中有无光耀门庭的记载,结果所获甚微。人们发现,始祖万三公,是作为一位有能耐的客商在此扎根繁衍的,而商贾在那个重农抑商的时代,虽能聚集一定的财富,却总是被人低视一等。此外,祖上无人有过显赫功名,也无人做过高官。只是到近几世,李笠翁的一个名叫李体忠的同房叔祖还算有些经历:《年谱》说这位叔祖万历二十八年和万历四十三年准岁贡乡试两登副榜,初任鄜州判官,陛升潼关卫参军——这算是他们龙门李家所得最高功名和最大官职了;然而同朝廷重臣和封疆大吏相比,他的官阶也不过七品上下,区区芝麻官而已,犹如今天的科长、处长,多如牛毛;从血统上讲,李笠翁离这位叔祖家似乎比较近,但仅沾了个同族之光。再从《龙门李氏宗谱》搜寻,还发现一个远房叔祖名叫李廷佐,《宗谱》记载他治《易经》,例贡入监,任北京南城副兵马;再还有一两个县学生员和府学生员;再后来,就是李笠翁这样在院试中被提学大人亲自点为“院案首”,在全金华上上下下获得相当大的荣耀。还有,在李笠翁晚年或者身后,他有两个儿子中过秀才,但从未做过官。

李笠翁所说的“雉皋”,也就是如皋,明清时代江苏北部、长江三角洲内一个商业相当发达的小城,这才是他的出生地。而且李笠翁从出生到青少年时代,虽然也回过几趟金华府兰溪县下李村老屋小住,而在如皋却生活了二十来年,连说话也操着苏北腔——他后来写的小说和传奇作品中的语言,也常常使用苏北方言。

为什么一个祖籍浙江的人会出生在距老家有千里之遥的异地呢?要说清楚,得费些口舌。

翻检史籍,我们知道,原来浙江金华一带在历史上向有外出“壮游”和经商的风气。明代有一位著名地理学家,名叫王士性,他曾各地为官,深入考察风俗民情,在他晚年所著《广志绎》卷四中这样描述浙江民风:绍兴、金华二郡,人们大多壮游在外,如山阴、会稽、余姚人口繁多,本地房屋田地,大半不足以供养,于是那些心眼儿活泛、灵巧敏捷者进入都城找个差事度日,自九卿高官至闲曹细局无非越地之人,次等的做买卖,成为商贾,因此都门西南一隅,山阴、会稽、余姚三邑人的居所鳞次栉比。东阳、义乌、永康、武义万山之中,其人桀骜不驯、鸷悍飞扬,不乐于田间劳作,岛夷倭寇乱后,此地人多以白衣之身而至横玉挂印、做官为宦,次者亦立致千金之富,所以九塞、五岭满地浙兵,岛夷倭寇亦感到害怕。这里所说的金华郡,东阳、义乌、永康、武义万山之中,就是李笠翁的家乡一带;人们大多壮游在外,经商做买卖,是那里的风气。而且龙门李家的始祖万三公就是个商人,从那时起,这个家族就有经商传统。《龙门李氏宗谱》明确说:“本族外出商贾者多,故流寓于外者几三之二。”其中很多在江苏长江三角洲地区例如如皋、泰州、扬州等地经商乃至定居。李笠翁的父亲李如松就是一个从兰溪来如皋做药材生意的商人,而他的伯父李如椿则是如皋有名的“冠带医生”。何谓“冠带医生”?就是被官方认定、具有正式行医资格、医术高明的医生。他首先是给官员看病,给显贵看病,给有钱有势的人看病;其次,有余暇当然也给一般人看病,给农、工、士、商看病。李如椿、李如松兄弟,一个是有名望的医生,一个是会赚钱的药材商人,在如皋小城彼此照应,相得益彰,小有家产,日子过得还算富裕、惬意。

明万历三十九年辛亥(1611)农历八月,差几天就到中秋节了,李如松家传出喜讯:他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据《龙门李氏宗谱》记载,这个孩子生日是农历八月初七,名仙侣字谪凡号天徒,他就是后来改名李渔字笠鸿号笠翁的大戏剧家、大作家——当然这都发生在三十多年以后。

特别有趣的是,也是在如皋,也是在万历三十九年,还出生过另一位名人冒辟疆(名襄),他的生日比李笠翁早了差不多一百天,是农历四月二十七日。当年冒家可比李家风光多了,世代官宦,有权有势,拥有一座名闻四海的豪华园林——水绘园。冒辟疆也不比李笠翁名气小,他工诗能文,著述甚多,是明末复社成员,与桐城方密之(名以智)、宜兴陈定生(名贞慧)、商丘侯朝宗(名方域),并称“四公子”,明清易代,誓不为官,富有民族气节,毛泽东曾有一段话称赞他:“所谓明末四公子中,真正具有民族气节的要算冒辟疆,冒辟疆是比较着重实际的,清兵入关后,他就隐居山林,不事清朝,全节而终。”而且冒辟疆与秦淮名妓董小宛之间曲折凄美的爱情故事,几乎尽人传诵。冒辟疆也与李笠翁一样痴迷戏曲,拥有家庭戏班。奇怪的是,这两位同年、同地出生,有着共同爱好,又都是著名作家,而且有差不多一二十年的时间在同一座城市生活,却并无交往。冒辟疆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八十三岁时去世,比李笠翁多活了十四年。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有着共同的朋友:钱牧斋、吴梅村、龚芝麓、余澹心、尤展成、陈维崧……令人不解的是,无论李笠翁、冒辟疆两人的著作,还是他们两人共同朋友的著作,以及当时其他人的任何著作,却从中找不见片言只语记载冒、李二人交往活动。我们现在也许只能从他们之间的家庭出身、文化环境等的巨大差异找原因了:一家是商人,一家是官宦,地位过分悬殊;李笠翁家当年在如皋的药店,与冒辟疆家水绘园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李笠翁家这个药店虽然离冒辟疆家的水绘园只有一二里地,然而水绘园的一堵墙把他们隔开,两种文化环境,两种生活方式,两种家庭教育……等级森严,界限分明,墙里墙外两重天。后来,他们的生活和作品风格,一雅一俗,又有天壤之别,相交也难。

由此更可见出李笠翁家的确是平民。

平民药商李如松一生有三个儿子,长名茂,次名仙侣,季名皓。老大李茂,老实本分,自幼随父学做生意,继承父业,死后葬于如皋。老三李皓,无明确记载,不知所终,可能早年夭折。而唯独老二李仙侣从小聪明伶俐,有“神童”之称,招得家里上上下下,包括他的伯父李如椿,宠爱有加。全家人都说,这是块读书的料,指望他将来攻取功名,光宗耀祖。仙侣后来在署名李渔——李笠翁的许多著作中,还颇为得意地回忆儿时情况,说:“我在孩童时就识字,少年时就能作文成篇,对于诗书六艺等各种文章,虽然未能精穷其意义,但都粗浅涉猎过一遍。”在他的传奇《比目鱼》中,也曾借男主角谭楚玉之口自喻:“襁褓识之无,曾噪神童之誉;髫龄游泮水,便腾国瑞之名。”他的朋友黄鹤山农为其《玉搔头》作序时,说他“髫岁即著神韵之称,于诗赋古文罔不优赡,每一振笔,漓漇(lí xǐ)风雨,倏忽千言”。

第二节 不安定的灵魂

李仙侣(这个时段我们就用李笠翁当时的名字称呼他吧)之聪慧机灵,特别表现在他从小爱思考且刨根问底,喜读书且苦读不倦,有心计而趋新逐异。从小,他干什么都要别出心裁,不同凡响,特立独行,违俗违众;直到二十几岁,越发如此。假如你同仙侣在一起,你会很快发现这是一个不安定的灵魂:自由狂放,跃动不息,不愿受常规约束,他在五言古诗《赠吴王绳》中自谓“我性本疏纵,议者憎披猖”;无论何时何地,他非要弄出点新花样、想出些新点子不可。这是他终其一生的最突出的性格特点。

六七岁的时候,他在后花园亲手栽了一棵小梧桐树,时时浇水,精心呵护。他把这棵小梧桐作为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玩伴,他时常站在树旁,同它说话,同它玩耍。他要与梧桐树一起长大,而且亲自刻诗记录。当他六十来岁的时候,还深情地回忆起这棵树:“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诗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只有十五岁那年写的一首《续刻梧桐诗》还保留在他的记忆里:

小时种梧桐,桐本细如艾。

针尖刻小诗,字瘦皮不坏。

刹那三五年,桐大字亦大。

桐字已如许,人长亦奚怪?

好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

新字日相催,旧字不相待。

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

这大概是李笠翁现存最早的诗了。他曾自编为《龆龄集》,将此诗收入,诗前序曰:“此予总角时作。向有《龆龄》一刻,皆儿时所为,灾于兵火,百无一存。兹记忆数篇,列于简首,以示编年之义。”当时的文坛祭酒钱牧斋为李笠翁小时候的这首《续刻梧桐诗》作眉评时,称其“龆龀时便惜分阴,宜其以文章名世也”——那个时候无论是谁,能有钱牧斋这个评价,那可是极为难得的荣耀,会高兴得汗毛孔里冒喜气儿。

进入青年,仙侣的许多行为,在一般比较古板和循规蹈矩的人看来,也常常会觉得他太“出格”,如果在今天,大概会被划为“另类”。

仙侣当年被人们视为“出格”的事儿,多得很。

崇祯二年己巳(1629),仙侣十九岁那年,父亲去世。按民间习俗,死者逝去,安葬之后的第一天晚上曰“起煞”——他的鬼魂亦随之而去。但是第七天晚上,逝者鬼魂要回家巡视,叫作“回煞”,在这一晚,亲人须移外避鬼,不然有性命之虞。一位“日者”(以占候卜筮为业的人)用这个习俗告诫仙侣,劝他外出避鬼,说得凿凿有据,似乎千真万确。然而仙侣对此却大惑不解。他想:我已遍读圣贤之书,《四书》并无“回煞”之论,《五经》亦无“回煞”之说;又读《史》、《汉》等二十一史,也找不到有关“回煞”的记载。怪哉!怪哉!于经无据,于史无证,人们笃信“回煞”,岂非咄咄怪事?再说,“回煞”之说也与日常情理相违背:父慈子孝,乃伦理之常,家家户户皆以慈孝为美德,哪有父子互相损害之理?退一万步,假设(仅仅是假设)圣贤之书和二十一史果真有“回煞”之说,也可以不信。子舆氏(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一语点破要害!阳明先生也说:“夫学贵得之于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李卓吾先生《藏书》也告诫人们,不要以圣贤之是非为是非。再说,看看周围的生活实际,邻里百家,也并没有听说谁家真的遭过“回煞”之难。书上的道理没有实际生活的事实过硬,他坚决不信这一陋俗。仙侣心里认定:“我之所师者心,心觉其然,口亦信其然,依傍于世何为乎?”于是他挥笔写了一篇 《回煞辩》,与“日者”辩论,痛说“回煞”之谬。“日者”哑口无言。

再过一年,仙侣二十岁的时候,全家染上了“疫疠”,仙侣尤甚,病得要死要活。怎么医治?仙侣又一次独出心裁:以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绝不可吃而他却嗜之如命的杨梅,来医治他这个要死的病,居然很快痊愈。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颐养部.疗病第六》中曾经回忆当年这一令人颇为惊异的过程。庚午那年(明代崇祯三年,1630),疫疠大规模流行,全家都病倒了,而笠翁尤其厉害。此时正是夏季五月,杨梅上市的时候,笠翁特爱吃这种水果,比起古人爱好吃菖蒲、羊枣等这些东西,恐怕还有过之,每次吃起来一定超过一斗。于是他就问妻子:“杨梅上市了没有?”妻子知道杨梅已经上市但是没敢马上买来给他吃,便派人暗地里去问医生是否可吃。医生答曰:“杨梅这种东西性极热,恰巧与他的病症相反。不要说多吃,就是吃一两个也可以丧命。”家里人知道笠翁不可吃,又怕他一定要吃,于是就用假话来搪塞,说这时还买不到,过几天或许就上市了。哪里想到笠翁家住宅临近大街,卖鲜花、水果的叫卖声时时传到屋里,忽有大声叫卖者经过他家门前,笠翁知道是卖杨梅果的,于是开始追问家人,他们才把医生的话说给笠翁听。笠翁说:“这个碌碌庸医,他哪里知道此中道理?赶快买去!”等把杨梅买来,即大啖之。此果一沁润牙齿,那满胸的郁结一下子就都散发开来了;等到咽进肚里,就五脏都调和了,四肢都舒服了,简直不知先前还生过什么病了。家人看到眼前此景,才知医生的话不灵,也就听任笠翁吃杨梅而不禁,他的病因此得以痊愈。

直到晚年,李笠翁此种性格也没有改变。康熙十七年(1678)九月九日,他的女婿沈因伯劝六十七岁的岳父按习俗登高,李笠翁却反其道,认为不必非得九月九日登高,说“古例宜循,独九日登高一事,予久惑之,不循可也”,并作《不登高赋》。

请看:世间竟有不信邪者如此!

第三节 另类阅读

传说李仙侣十六七岁的时候,偏偏要离开舒适的家,离开有老师随时可以请教的私塾,独自一人找个僻静地方住下来,去自由自在地阅读,潜心用功——他觉得在私塾里读书就像在水沟里游泳,怎能施展手脚!

他找的是个什么地方?如皋城东北数十里以外的李家堡之老鹳楼也。据晚清进士沙元炳修《如皋县志》卷三《古迹》之“老鹳楼”条记载:“老鹳楼在李家堡南街,自明以来,不详建之谁氏。昔有鹳鸟乘海潮来栖楼上,虽炎暑,蚊虫绝迹,人咸异之,故名其楼曰老鹳。明季,诗人李笠翁尝侨寓此,自后屡易其主。”李家堡现划归海安县,笔者曾去寻访,在当地许多朋友导引下,大体确定老鹳楼位置所在,但已看不出原来老鹳楼一丝遗存,只有当年楼附近的一座石桥还依稀可辨。此地为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方圆数百里平坦如砥。夏日,海风从东边数十里外的太平洋吹来,热气为之一扫。试想三四百年以前,平地上陡然耸立一座高大的老鹳楼,远离闹市,视野辽阔,惠风习习,沁人心脾,安静凉爽,应该是读书的好地方。仙侣嗜书如命,如饥似渴。在这里,各种书籍,他都广泛涉猎,像一块海绵,充分吸纳他所能得到的海一样的知识、养分……

仙侣读些什么书?《四书》《五经》,他在私塾里已经读得烂熟如泥,许多篇章几乎倒背如流,用不着像和尚念经那样天天诵读;虽然带在身边,偶尔翻翻,那只是装装门面以掩世人耳目,或搪塞父母询问而已。他所大量阅读的,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或者自己偷偷购买的一些书,它们在一般求功名的学子看来可能有些“不入道儿”:一是《史记》、《汉书》等二十一史和唐宋八大家文——这些书不能为科考之路铺砖,于考功名无直接帮助;一是稗官野史、小说、传奇(戏曲)——这些书常常被正人君子、冬烘先生认为是精神毒品,只能使人心猿意马,想入非非,而对考功名有害无益。

仙侣读史又不同凡俗,尤其爱提问题,爱做异想,喜做翻案文章,他在后来印行的《论古.弁言》中,自谓“当其读时,偏喜予夺(褒贬)前人”。后来他与朋友聚会时常常发表些读史的“另类”观点。

史书大都赞扬春秋时晋国大臣介子推对主子的耿耿忠心和自我牺牲精神;李渔则一反历史定见,认为介子推是伪君子。故事是这样的:介之推当年追随晋公子重耳逃亡国外,有一次穷途挨饿,介子推即割自己大腿上的肉,煮了给重耳吃。后来重耳做了国君,史称晋文公,重赏流亡时跟随他的人,唯独没有介子推的份儿。介子推作“有龙”之歌曰:“有龙矫矫,顷失其所。五蛇从之,周流天下。龙饥乏食,一蛇刲股。龙还于渊,安其壤土。四蛇入穴,皆有处所。一蛇无穴,号于中野。”意思是说,有五条蛇跟随一条龙周游天下,龙饿了没有饭吃,其中一条蛇割下大腿肉给龙吃;等到龙回到它的渊潭之后,四条蛇都有应得之所,只有一条蛇居无其屋,流落荒野……你看,怨怼之情显而易见。晋文公闻此歌,于是使人遍寻介子推,想加以补偿,但始终不见踪影。人说他隐于山中。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焚山,逼他出来。结果把介子推烧死了。为此,人们这天禁食,于是有寒食节。后世大都盛赞介子推,而责备晋文公。仙侣曰:不然。古人所谓“割股救亲”,是说儿子在父母病危时,万不得已而为之。而介子推“割股救饥”则另当别论。为什么?“救饥”是为解饿,解饿的方法多的是,用得着“割股”吗?完全可以另寻他途。介子推“割股”,是做样子给重耳看,以图他日之报。这同易牙烹子求荣又有什么区别?而且介子推作“有龙”之歌,手段十分拙劣,明眼人一看,便知其心术不正。由此看来,晋文公赏众从者而不赏介子推,是眼光锐利——他把介子推伪君子本性看透了。而晋文公自己就好吗?非也,他也是一个欺天下者。晋文公善于耍弄手腕,笼络人心。

历史上欺瞒天下者多的很。仙侣说:继晋文而欺天下者,汉高是也;继汉高而欺天下者,曹操是也。何以见得?汉高祖哭义帝,为之发丧,不过是收买人心;曹操尊迎献帝,耍的也是政治手腕,不过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如此而已。仙侣告诫人们: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千古不近人情的事情,莫过于吴起杀妻、易牙烹子和乐羊食子,他们之所以忍心伤天害理,只是为了取信于他们的主子;而他们的行为,理应受人怀疑,为什么?因为他们在欺诈。介子推即行此术。

仙侣读史,特别爱做疑问,是个名副其实的“疑古”派——他在顾颉刚之前三百多年就是“疑古”的先驱了。请看仙侣后来在《论古.弁言》中的惊人之语:“予独谓二十一史,大半皆传疑之书也。”譬如,史籍赞赏远古“帝王”(实乃部落首领)之禅让美德,而被让的人还总是不肯接受。有个故事说,尧帝想把天下让给许由,许由一听,忙说:“请不要弄脏了我的耳朵!”赶快到颍水去洗耳。此时又恰逢巢父在颍水下游饮牛,立刻把牛牵走,说:“请不要弄脏了我的牛嘴!”仙侣看了这段记载,笑道:“当年的天下竟然如此一文不值,逢人即让,还不如小孩手里的一个馅饼,怎能令人相信!”

仙侣在历史里寻得无穷乐趣。他咀嚼史中滋味,随手把心得记下,写了很多读史笔记。后来,这些笔记辑成一部书——《笠翁论古》,署名李笠翁印行。他的朋友王仕云在《笠翁别集.叙》中评价此书说:李笠翁先生,博闻强记,对于二十一史,从古到今根盘节解,梳理得条理分明、支脉清晰。间或取其源流异同之处而给予自己的独到评断,其中有翻案,有定案,不固执己见,不依傍别人所划定之墙宇,不妄立非非之堂,不矜持察察之照,而最终归于理之所当然、心之所服膺而止。《笠翁论古》提醒人们:千万不要盲目信史,更不要盲信论史之人;对宋儒之论史,尤不可信。李笠翁在《论古.弁言》中发挥孟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思想,说道:“那些傻乎乎完全相信古书的人,都是因读书太多、太繁,而纵容古书在肚子里闹鬼;就好像一个人吃东西太多、太繁,味道是甜是苦是咸是淡,自己辨别不出来了,反倒不如一点儿不吃、空着肚子的人善尝五味。”李笠翁的话说得俏皮,也可能过激了一点儿,但这正是他的脾性,而且成为他的一种习惯和作风。他的女婿沈因伯在笠翁《多丽.过子陵钓台》词后评语中说:“妇翁一生,言人所不能言,言人所不敢言,当世既知之矣。至其言人所不肯言与不屑言,则尚未之知也。……然人所不肯言、不屑言者,皆其极肯为而极屑为者也。”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第四节 钟情于传奇、小说

再回到李仙侣老鹳楼读书,说说另一类令他最感兴趣的传奇、小说、稗官野史,由此,他在自己心田里种下了一颗未来创作传奇、小说的喜剧种子。

在中国古代,传奇、小说、稗官野史,在一心只读圣贤书、天天抱着《四书》《五经》不放的人看来,是“下三滥”所为,是小道末技;即使与诗文相比,传奇、小说、稗官野史也要位低一等。然而,李仙侣对它们却情有独钟,什么《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什么《西厢记》、《琵琶记》、《浣纱记》、临川《四梦》、《石巢四种》……都早早进入仙侣的精神世界。在那个时代,这些书与正统观念格格不入——正人君子不屑读,认为上不了他们的台面;有的假道学则不敢读,要读,也是偷偷摸摸、遮遮掩掩,像做贼似的。即使李仙侣之后一百余年,曹雪芹《红楼梦》所写宝玉、黛玉慑于传统压力,读《西厢记》,也如犯罪一般。但是别人羞于阅读和观看的东西,仙侣却反其道而行,酷爱之,“读异书如逢故物”。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癖好。仙侣还特别爱看传奇演出。他后来在《闲情偶寄.演习部.脱套第五》中回忆儿时生活,总说“予幼时观场”如何如何——所谓“观场”者,即看戏。那时演什么?大都是昆山腔,即昆曲。昆曲的发祥地昆山、苏州,与如皋隔江相望。明朝嘉靖年间,曲家魏良辅对昆山腔的声律和唱法进行了改革创新,集海盐腔、弋阳腔之长,扬昆山腔自身流丽悠远之优,又吸收北曲结构严谨之特点并运用其演唱方法,创造了细腻优雅的“水磨调”,通称昆曲。之后,昆山人梁辰鱼,在魏良辅基础上加以实践,编写了第一部昆腔传奇《浣纱记》(这部书在后来的李笠翁著作中屡屡提到),之后,文人学士,争用昆山腔演出传奇剧本,很快传播于大江南北;而像如皋这样商业比较发达的地方,习昆曲者日益增多,遍及城乡——民间的赛神会,达官贵人的堂会,昆曲都是主打节目。儿时的仙侣,乃“好事之徒”,赛神会是必会光顾的;此外在《与陈学山少宰》信中还回忆儿时跟着他的伯父“自乳发未燥,即游大人之门”——看堂会中的昆曲演出也并不罕见。

对小说、传奇,仙侣不但爱读,爱看演出,而且自谓“童而习之”——儿时就喜欢自己唱昆曲、演昆曲、写昆曲、写小说。在小说、戏曲世界里,他如鱼得水,自得其乐,在五言律诗《山居杂咏》(其二)中自称“前身吾自识,阆圃一玩仙”。他真是名副其实的“仙侣”——怪不得仙侣日后能成为戏曲和小说大家呢!不过,在正人君子眼里他是一个“出格”的“另类”。

仙侣的青少年时代,就是这样在反陈规、攻陋习中,以特立独行、违俗违众的“不着调儿”姿态走过来的。但是,也有例外:有一种观念,至少在他青少年时期以至三十来岁,并不违背,而且自觉追求,这就是考取功名,光耀门庭——在一定意义上也是要改换世代被人瞧不起的商贾家庭出身。因为,此乃父母之命,也是包括他伯父李如椿在内全家人的最大期望和寄托。尤其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时时在他耳边谆谆嘱咐:你不考个功名回来,我死也闭不上眼。孝子仙侣,怎能违背母训?

明朝规定,学人士子科举考试,必须回原籍,不然就犯“冒籍”之罪。大约二十四岁那年,为童子试,李仙侣从江苏如皋回到金华兰溪老屋定居。此所谓“定居”者,是说李仙侣在这之前可能数次回过兰溪老家(或许老母及妻儿也早已在老家安顿下来),与乡亲也已熟悉,但如皋那边仍有家业不能完全脱身,回乡只是在老屋小住而已;这次为童子试,则是李仙侣彻底告别如皋回老家定居。他曾作过一篇《归故乡赋》记述当时情景。《赋》前有序:“予少年作客,老大言归。深阅行迈之艰,始识归休之逸。”赋中记述回到故乡的欢乐和亲切之情,充溢于字里行间:鸡犬欢迎,山川相识。农夫停下锄头,渔人放下钓竿,相揖问候。诗友骚朋,索取佳句;逸叟闲夫,探问外边的新闻。虽然老屋长期无人居住,虫网如茧,蜗迹如织,院子里的草齐腰而没膝,然而紫燕回迁旧巢,喜鹊也高兴新归之客。游子常年在外,书破蠹肥,花稀棘密,真后悔那么长时间不归……还是回到父母之邦好啊!

结果,第二年童子试,仙侣一举而成功。

第二章 五经童子

第一节 童子试

明崇祯八年乙亥(1635)金秋,浙江提学副使许玉史(名豸)巡视金华府,亲自主持童子试,选拔博士弟子员,即秀才。正是在这次考试中,我们的传主,当时叫作李仙侣字谪凡号天途、后来改名李渔字笠鸿号笠翁者,名列“案首”,即第一名。

明代童子试分三级:县试、府试、院试。县试由知县主持,一般在二月;府试由知府主持,一般在四月;而院试则是童子试的最高级别,由提学亲执,一般在县试、府试之后举行,时间当在六月。乙亥年金华童子试,经二月县试、四月府试,至六月,金华各县优秀童子齐集金华府学,进行院试。府学大门口两旁高高竖起两根旗杆,旗杆上飘下一丈三尺多长的长幡,上书“提督浙江全省学政副使”几个大字,表明提学副使大人亲自坐镇。

读者诸君,你道“提学”是个什么官儿?明代官制,设提督学校官,或叫提督学政,简称提学,主管一省教育、科考,凡学政事务“无所不总”。提学乃朝廷钦命,一般由进士出身的高级官员充任,只有顺天、江南两府和个别省,则特委翰林担当,每任三年,然后回朝复命。提学之所谓主管全省学政,具体说主要就是巡察全省各个府县的教育状况,主持童试,选拔秀才,考评生员,监察教官,奖惩优劣,其中主持童子试之中最高级别的院试最惹人注目。

院试须考三场,首场叫“正场”,二场叫“招覆”或“提覆”,三场叫“再覆”或“大覆”。

院试“正场”那天寅时(晨三至五点),东方隐约放出鱼肚白,数百童生来到考棚门口排队等候点名。每位童生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身材、三代履历及其两名认保廪生均已记录签押。只听一声“点名开始”,童子们敛声屏气,竖着耳朵听唱自己的名字。“李仙侣!”随着这一声有些沙哑的唱名,只见黑影中一个青年挺身向前一步,反应十分机敏:“李仙侣有!某某人保。”他的保人也随即应声。仙侣迅速跨进棚门,目光略微扫视前侧,只见自己的两名认保廪生中间,站着一位头戴乌纱、胸挂朝珠、满身朝服、肃穆威严的官员,仙侣认出,他就是前天领着与试童生拜谒文庙时,在大成殿下行三跪九叩大礼的提学副使许大人。

说到这里,不能不交代一下许玉史是何许人。今天知道李渔——李笠翁的人要比知道许玉史的人多得多,其实当年的许玉史亦曾风光一时,甚至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没有许玉史就没有后来的李笠翁——如果说李笠翁是一匹千里马,那么许玉史就是伯乐。据《福建通志》说:许豸,福建侯官人,约生于明万历二十三年乙未(1595),明崇祯四年辛未(1631)进士,字玉史,做过户部主事、员外郎,榷许墅关,筑塘卫水,有政声,民德之。后来被提升为宁绍道,任上歼灭海寇陈奇老有功,转浙江按察佥事,并以参议改任浙江提学副使。许玉史刚正不阿,当年一个有权有势的宦官霸镇浙江,作威作福,危害民众。慑于其淫威,官员、商贾、士子、学人对这个阉人巴结讨好者,大有人在。偏偏许玉史不吃这一套,“抗不为礼”,并训示自己所管辖的学人、士子,不准与之结交,凡发现敢于逢迎这个宦官者,立即予以鞭挞。众人称快。许玉史著有《春及堂诗》及《仓储汇核肤筹》诸集,其子、孙、曾孙、玄孙等,也都以诗、书、画见长,颇有名声。清乾隆间,其家仍七世同居,赐额“海国醇风”,传为佳话。

再回到那天的院试“正场”。仙侣提着盛放笔墨、食品、衣物等的考篮走进考棚大门,首先接受严格检查,然后领了考卷,找到自己的标号入座。等全部考生坐定,传来吱扭两声门响,大门和仪门全被封锁。“正场”考试,考生要以《四书》为题作八股文两篇。仙侣把题看了两遍,沉思了一刻,打好腹稿,便提笔疾书,将十几年来熟读《四书》《五经》的体会心得,按八股文格式,集中于笔尖,如行云流水,铺洒纸上,得心应手,写将下来。不到两个时辰,仙侣将问题全部答完,又仔细看了几遍,略作修改,便在空白试纸上工工整整誊写起来——那小楷行书,如能保留到今日,定是一帧漂亮的书法艺术作品。未时(下午一至三点),只听大门外击鼓三声,堂上巡视官员亦敲三声云板,高呼:“快誊清!”此时仙侣已经誊写完毕。申时(下午三至五点),门外再击三声云鼓,堂上又击云板,大门打开——这是放头牌,即第一次放出交卷考生。李仙侣从容交卷,率先离场。再过半个时辰放二牌时(第二次放出交卷考生),他已坐在小茶馆喝茶休息了。

院试的“正场”之后,第二日即按座号圈式“发案”,是为“草榜”。府学门外一堵高墙前聚集了层层童生,仙侣也挤在其中,翘首以待。他旁边是一位老童生,看样子大概年过六秩,头发灰白,老眼昏花,眼光中流露出来的神情,半是焦急、半是渴望——不知他是第几次经受这样的心理煎熬了。不一会儿,鸣炮奏乐,榜文张贴出来。榜文是一个由考生号码、姓名组成的大圆圈,圆圈中央写一个大大的“中”字,名次不分先后。仙侣找到自己的号码、姓名,心里一块石头落下来:入围了!于是挤出人群。

几天之后是第二场考试“招覆”,这时人数已经淘汰了大半。“招覆”,仙侣更有信心。他踏踏实实、从从容容写了两篇文章。文章仍依八股套路。仙侣文思泉涌,将《周易》、《尚书》、《诗经》、《礼记》、《春秋》熔为一炉,阐发义理,评古说今,头头是道,文采斐然;虽然写八股文犹如戴着镣铐跳舞,却羁绊不了仙侣的才气飞扬。阅卷官挑了包括仙侣在内的三份优秀试卷呈送提学副使大人阅示。许大人逐一看来。当看到仙侣的试卷时,眼睛不禁骤然一亮:开卷之初,作者即以奇句夺目,使人一见而惊,不敢弃去。许大人兴致益浓,一边看,一边连连叫好。等看到终篇,文章又以奇语摄人之魂,使阅者执卷流连,不忍遽别。许大人看完全篇,不禁拍案叫绝:“绝无仅有!绝无仅有!不想金华竟有这等才子!”于是亲自点为“案首”。“招覆”发榜,不再是名次不分的大圆圈,而是按成绩顺序排列,称为“长案”。仙侣从人群中间踮起脚尖看榜,心差一点儿跳出胸膛——案首处的三个大字赫然在目:李仙侣!要知道,这第二场考试“招覆”是整个院试的关键,名次基本确定。

院试的第三场考试“再覆”,虚应故事而已:只需写一篇文章,抄一遍皇帝的圣训。考生只剩了三十人,提学副使亲自监考。这年许大人已过“不惑”,他起身走动的时候,头上乌纱帽翅略微晃动了几下。当他站定,面对考生,稍稍发胖的体态和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胡须,显得稳重而又透出几分无言之威;他那身绫罗袍服的胸前和后背缀一方云雁补子,发着深蓝色亮光,也增加了些许肃穆。过了一会儿,许大人依照巡视官的指点,特意走到李仙侣的试桌前,窥视这位英气风发的青年埋头疾书——自“招覆”那天看了李仙侣的试卷之后,许大人就急于见见这位才子究竟是何等模样。此时,许大人脸上露出几乎觉察不出的笑意。李仙侣也觉察有人站在面前,只是未敢抬头。“再覆”发榜,是院试最后定案,十分隆重。此榜也是“长案”,榜纸上按名次书写考中者姓名,而“院榜首”则用特大号字体写在“长案”下方中央:李仙侣。围绕“李仙侣”三个字,用朱笔画一钩,俗称“坐红椅子”。此次看榜,仙侣已经不像上次那样极度兴奋,但喜悦之情仍然使他红光满面。看榜后回到住处不久,忽听窗外响起一阵清脆欢快的当当小锣,金华府院试的试差举着一张报喜捷报出现在面前。这是一张三尺半长、二尺半宽的红纸,上面写着:“金华府兰溪县下李村相公李仙侣蒙提督浙江全省学政副使许大人考试录取金华府学博士弟子员院榜首。”李仙侣已经是秀才了!“再覆”发榜后的第二天上午,金华府学临时辟出的学政大堂前人头攒动。浙江提学副使许大人亲自召见并面试院试得中的博士弟子员和参加童试的一些考生,并郑重宣布这一年院试科考成绩:“院案首:李仙侣。”

许大人操着浓重福建口音的京腔讲这几个字的时候,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不觉提高了声调:“我在浙江各地巡视府学、县学,主持科考,也在其他地方时常留心参加县试、府试、院试的童子,多少年了,从未见过五经俱佳的考生,今天在金华府终于见到了一位五经童子,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可以说仅此一例。”许大人稍微顿了一下,提高嗓门儿,“多少年来仅此一例啊!此乃金华之幸,金华之荣!”

全场一片欢腾。许大人接着扫视人群:“请李仙侣站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

李仙侣从人群中走出来。这年他二十五岁,中等身材,着一身圆领青布长衫,头戴方巾,面庞清瘦但泛着光华,目光略显羞涩却压抑不住炯炯神采。他先向许大人和金华府各位大人深深施礼,又转过来向众人鞠躬。人们向他投去羡慕和赞赏的目光。

顷刻间,李仙侣名扬金华。继而,由于许大人在各地宣传、褒扬——每巡视一府一县,他都把李仙侣的试卷诗文专门刻印成一卷,作为范文分发,逢人便说:“我在婺州得到一位‘五经童子’,这是我主持浙江学政以来绝无仅有的事情!”李仙侣也就很快被浙江全省所熟知,成为两浙名人。

第二节 师生情谊

考上秀才,受到许大人召见,亲耳听到许大人赞扬自己为难得一见的“五经童子”,这可是李仙侣一生的一件大事。他兴奋得数夜难眠。他得遇恩师,被赏识,被提携,一举成名,确实喜出望外。要知道,在帝国专制体制下,想从平民百姓爬上去,秀才可是第一个台阶。虽然中了秀才还不能授予官职,但他已经取得了下一步考举人的资格——如果考中举人那就可以授予官职了;而且秀才在乡里已经高人一等,他可以免除劳役,不受里胥侵害;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出入公堂,结交官府,同县太爷平起平坐而不用下跪,其地位非一般百姓可比。

在李笠翁一生之中,许大人是个关键人物,是他始终念念不忘的大恩人。然而童子试之后几十年间,时世急剧变迁,难通音讯。四十年后李笠翁曾经在为许大人写的《春及堂诗跋》中叹曰:“乃今桑田成海,海复为田,虽闽、浙相距非遥(许豸是闽人而李渔则是浙籍),而前阻烽燧(兵匪战乱和明清易代),后罹播迁(李渔不断搬家),非止鳞羽(书信)久疏,即吾夫子捐馆于何年(何时去世),卜牛眠何地(葬在哪里),皆莫之知。”虽然隔断音讯,但许大人却一时一刻未曾离开过李笠翁的心怀。将近四十年后,已经名扬四海的李笠翁回忆起来,仍然深情地称许大人“乃予一生受德最始之第一人”。

这里还有一段“亲人相见不相识”的故事。

世上的事情有时巧得让人不敢相信:那已是明清易代之后的康熙十二年癸丑(1673),李笠翁第二次游访国都北京,曾遇到一位官员名许宾、字于王者,年龄与李笠翁相仿,是笠翁在京交往的众多官员中的一位,当时只觉得他十分和善可亲却并未十分在意,只是说些“久仰”、“幸会”、“仰赖提携”之类的客气话而已。转过年来,即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许于王调任浙江巡盐御史,二人又在杭州相遇。一天,许于王请当时已经名扬海内的戏剧家、作家李笠翁为先父遗稿《春及堂诗》作序。笠翁一看《春及堂诗》,不禁惊讶万分:天哪!这部诗稿的作者,竟然是恩师许玉史先生!而一年以前在京相识、眼下站在面前的这位巡盐御史大人,原来就是恩师的二公子!李笠翁赶紧上前,再次施礼、问候,双手激动得有些发抖,话音发颤。二人寒暄,谈及往事,感慨万千,唏嘘不已。恩师数年前已经仙逝。而许于王在入清之后,成为恩贡生,曾任福建道监察御史,不久前调任浙江巡盐御史,他为官以清节著闻,颇有美声。

李笠翁将恩师遗稿带回住处,恭恭敬敬供于案上。四十年前恩师音容浮现眼前。他先为恩师“设位而哭,哭竟(哭毕)而后读之”。他正襟危坐,捧读恩师遗稿,诚惶诚恐为《春及堂诗》写下了一篇跋文。许于王原本请“序”,为什么李笠翁只敢写“跋”?笠翁给许于王写了一封信《与许于王直指》说明缘由:“夫子诗文,从无门人作序之例,以序必弁首(放在第一篇),是加履于冠之上也(把鞋放在帽子之上)。不得已而应命,其惟跋乎(跋乃置于书末)。”

这篇《〈春及堂诗〉跋》写得声情并茂。首先申述“跋”之意旨:诗文之有跋,就好像一个人,头戴帽子身穿衣裳而双脚须要穿鞋。读完《春及堂诗》全篇而不忍释手,对我尊敬的老师,学生不敢赞一词,而又不能不赞一词,佛头既不敢着粪,缃帙(指许大人诗)又未可污染,不得已而作一只苍蝇附于骥尾,于是乎有这篇跋文。这是因为我爱之至,敬之深,犹如见人至美之身躯,而不忍让他光着脚啊。然后说:

予小子之跋《春及堂诗》,非第爱其书,敬其人,且触寻源报本之思,切泰山梁木之感,不知涕泪之何从矣!盖春及堂主人非他,乃予一生受德最始之一人也。侯官夫子(许玉史乃福建侯官人,故称)为先朝名宦,向主两浙文衡,予出赴童子试,人有专经,且间有止作书艺而不及经题者,予独以五经见拔。吾夫子奖誉过情,取试卷灾梨,另有一帙,每按一部,辄以示人曰:“吾于婺州得一五经童子,讵非仅事!”予之得播虚名,由昔徂今,为王公大人所拂拭者,人谓自嘲风啸月之曲艺始,不知实自采芹入泮之初受知于登高一人之说项始。

又,笠翁在回复许于王索序信《与许于王直指》中还说:“某受先夫子特拔之知,四十年来报恩无地。”可见笠翁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始终对恩师感激不尽。

知道了这层关系,李笠翁对许于王格外亲切,特地写了一首七古《赠许于王直指》,题下注曰:“时视鹾两浙。”即许于王当时正在浙江盐政御史任上。诗中有“绨袍恋恋故人情,诗酒翩翩名士轨。他人于此羡高风,我独由之征素履”句,亲如兄弟之情,溢于言表。毛稚黄眉批:“赠直指诗只似家人相语,笔高气足,故能如是。”

确实,许玉史大人值得李笠翁这样的感激。因为这位当年主持两浙文衡的提学副使许玉史先生不是一般地赏识当年的李笠翁——李仙侣,简直是把他视为一位天才。这是李笠翁有声有色人生之起点。当许大人亲自接见、宣布李仙侣为“院案首”,并称其为“金华之幸、金华之荣”时,人们虽然会感觉到眼前这个二十五岁的博士弟子员的确不凡;但是,可能谁也没有想到,正是由于许大人最初的抬拔、赏识和说项,这个出身平民的青年人,后来竟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作家、小说作家、散文作家、诗人、园林家、戏曲理论家、日常生活美学大师……以至几百年后成为闻名中国乃至享誉世界的中国历史文化名人。

第三节 光耀乡里

却说许大人接见之后第二天,李仙侣特别开心,邀集三两挚友,提上一壶好酒,直奔八咏楼而去。

八咏楼原名玄畅楼,南朝齐隆昌元年(494)东阳郡太守沈约所建。它坐落在金华城东南隅,婺江北岸,坐北朝南,屹立于石砌台基之上。若从婺江岸边往北看,它拔地而起,巍峨雄奇,足有数十丈高,耸立于金华城内官衙与民居之上,真有鹤立鸡群之感。

李仙侣与同伴,兴冲冲沿江而来,拾级而上,百余石级,霎时丢在脚下。登上楼台,向南远眺,万里蓝天飞着几朵白云,蓝天白云之下,南山几座不高的峰峦,郁郁葱葱一字排开,犹如数页秀丽屏风映入眼帘;近前,双溪(武义江和东江)分别从东南和东北斜插流来,在脚下交汇而成婺江,向西奔流而去——中国的江河绝大多数都是自西向东流,而双溪-婺江,则反其道,自东向西,可谓奇观。

在李仙侣得中秀才整整五百年前,即宋高宗绍兴五年乙卯(1135),著名女词人李清照避难流落于此,曾登上八咏楼,面对双溪,怀着丧夫失国之痛,填《武陵春》词,悲叹“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字字伤感,浸透双溪,可谓词中绝品。李仙侣酷爱易安居士这首描写他家乡双溪的词,不知读了多少遍。

今日,李仙侣站在李清照当年在八咏楼抒发情思的地方,而他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双溪岸边,绿树丛中,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碧绿的溪水之上,舴艋小舟之中,游客奋力划着船桨,同迎面驶来的商船相对穿梭而过,舟船交错,水光桨影,好不热闹。

仙侣同几位挚友,一面喝酒,一面畅谈未来,立功立德立言的抱负燃烧在胸膛。几杯美酒下肚,本不胜酒力、自称只有“蕉叶量”的李仙侣,面色已经发红,论说古今,豪情四射。

建造八咏楼的东阳郡太守沈约,不但是卓有建树的史学家,而且是最早发现“四声”并将之运用诗歌创作的著名诗人,“永明体”中坚之一。此楼建成,沈约多次登楼赋诗,其《登元畅楼》抒发情思云:“危峰带北阜,高顶出南岑。中有凌风榭,回望川之阴。岸险每增减,湍平互浅深。水流本三派,台高乃四临。上有离群客,客有慕归心。落晖映长浦,焕景烛中浔。云生岭作黑,日下溪半阴。信美非吾土,何事不抽簪。”读之,不免令人怅怅。之后,历代诗人墨客凡来金华者,无论得志还是失意,无不登楼抒发胸中逸气。前面说到宋代女词人李清照逃难至此,亦屡登此楼,写下《武陵春》,至今读来令人唏嘘。她也有心情稍微好些的时候,作过一首《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气势磅礴,一展巾帼风貌。

而李仙侣此时则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常与朋友登临此楼,或茶或酒,抒发胸中逸气和感慨,还曾为八咏楼题一联曰:“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掩抑不住文人士子从心底流露出的欢愉和玩弄文字、展示才情的自得。

得中秀才之后,八咏楼更成为仙侣和他的一帮朋友经常赋诗填词、评古论今、谈说时务的地方。大家聚在一起,仙侣总是中心,只要他在场,话,大半由他包了:众人眼光聚于他,耳朵倾于他。李渔的朋友丁澎在《笠翁诗集序》中回忆当年情形,说:“时李子方少壮,为任侠,意气倾其坐人。”仙侣总是出言不凡、妙语连珠,常常语惊四座。只要有人提起一个话题,跟着就是仙侣滔滔不绝。

仙侣还常常学太史公,与朋友一起游历名山大川,那时他的足迹遍及金华、兰溪附近的衢州、常山、开化、义乌等地,欣赏自然风光、名胜古迹如颐真宫、白龙洞、菩提庵等,也了解风土人情,并时常观看和考察他所喜爱的地方戏曲——后来他所撰写的《比目鱼》传奇中的乡间戏班和爱情故事,就以衢州为背景。金华北边有一座仙华山,以奇、险、旷、幽称誉江南;主峰少女峰,相传因轩辕少女在此修炼得道升天而得名。仙侣闻其名,即与好友许孩如结伴而行,游历仙华。峰壁如削,像一把利剑直插蓝天,仙侣豪情迸发,硬拉着许孩如攀登绝顶。许孩如身体略微发胖,面有难色。仙侣说:“你不妨在下面略歇片刻,看我如何行动。”只见仙侣身轻如燕,不到半个时辰,已站在绝顶之上。极目四望,群峰尽在脚下,大有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慨,于是赋七律二首,其一:“不登绝顶莫游仙,绝壁无梯我解攀。千里未穷终是恨,一峰犹剩肯教闲。轻如有翼随云上,倦尚能飞逐鸟还。少女有情应度我,从来仙教不嗔顽。”其二:“只爱探奇不顾身,却从虎豹问迷津。碍云阻石虽无路,跨顶题诗合有人。上帝可亲惟恨晚,中怀容诉莫辞频。儿时曾笑昌黎弱,才获登高泪满巾。”后来此诗收入《一家言》,题曰《同许孩如登仙华绝顶二首》,有序:“仙华为黄帝少女修真处,古迹犹存。”十数年后,李笠翁在寓居杭州时还有七律《寄许孩如同学》,忆及当年同许孩如游仙华事:“忆昔吹埙更奏篪,曾将异姓结同支。渐离旁只荆轲有,管仲贫惟鲍叔知。别我数番劳折柬,怀君几度断吟髭。何年再入仙华洞,洗看苔封旧刻诗。”

第四节 结交名流

仙侣这几年春风得意,在金华各地声名大噪,誉满乡里,着实火了一把。官府、士人,对李渔均以“才子”目之,崇爱有加;普通民众、农工商贾,对仙侣大名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大有“金华谁人不识君”的味道。当涂贵游与四方名硕,都以得交仙侣为快,不但一般人,连居住金华的皇族贵戚,也高兴结识仙侣。此时谪居金华之明朝宗室朱梅溪,就与仙侣结为忘形交。这位皇家后裔,崇祯年间曾经做过谏官,性情直爽而有才气,且敢于讲话;不料,给朝廷提意见过多过直,无意间触犯了上面的某根神经,因而获罪,并且被一贬再贬:开始的时候被贬在江西,后来又被贬到浙东,于是有缘在金华得与仙侣相见。当时的仙侣,初出茅庐,有棱有角,意气风发而富有正义感,于是就与同样富有正义感而敢于讲话的朱梅溪,自然而然成为朋友。仙侣认为,自己作为一个博士弟子员能与明朝宗室交友,乃是上天的安排,曾作《朱梅溪先生小像题咏序》,说:文士之能够结交于王公,大概是一种天意存于其中,我李渔与梅溪先生的交往就是如此……我之结交并看重梅溪先生,不是因为他是个官儿,而是因为他有才气;梅溪先生之看重我,不是因为我有才,而是因为我“落拓”。仙侣又作七律《朱梅溪宗侯谪婺州》一首相赠,题下有序,云:朱梅溪先生久为谏官,因敢于直言而获罪,初贬江西,再贬浙东。婺郡有沈休文所建八咏楼,梅溪先生常拉我在上面啸歌唱和,我有一副楹联云:“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即是代为梅溪先生撰写的。诗曰:“宗侯俯就幕僚司,不是皇家薄本支。欲使臣邻知有法,暂疏骨肉示无私。谪居到处江山好,吏隐从来冷暖宜。初莅双溪秋正爽,登楼先和沈郎诗。”这首诗,用语很有分寸,也很风趣,说“谪居”所到之地,江山风景处处好;而“吏隐”,从来也都是冷暖相宜。来到浙江金华,正赶上“双溪秋正爽”,你可以“登楼先和沈郎诗”。

金华府的父母官以及手下的同知、司马、通判、参军等大小官员,以及一些县太爷,也对李仙侣另眼看待,成了他的朋友。有一次,金华府汤溪县山民捕获两只幼虎,呈献给金华府同知瞿萱儒大人——那年汤溪县令空缺,由同知瞿萱儒代摄其职。恰好李仙侣路过此地。这位同知大人久慕“五经童子”大名,于是仙侣立刻被厚礼以待,成为瞿大人的座上客,并受邀到县衙观赏刚刚捕获的老虎——这可是罕见之物。仙侣从未这么近距离观看这兽中之王,今日得见,诗兴大发,遂赋《活虎行》七古抒发自己感受:“使君得之召予观,威生飒飒秋风寒。斗处既同狮子搏,伏时亦异蛟龙蟠。一啸犬羊皆屏息,再鸣牛马同辛酸。三吼尽褫禽兽魄,屎遗溺下如飞湍。”虎之威风,描写得活灵活现:一声虎啸,犬羊都吓得屏息无声;再声虎啸,牛马一同辛酸;第三声虎啸,把禽兽之魂魄都吓掉了,屎尿遗溺如同飞湍。瞿大人见仙侣如此喜欢,便赠送给他一只雌虎。仙侣携虎回乡,沿途轰动,百里内外,扶老携幼,纷纷赶来,人山人海,争相观看;只可怜那些足不出户的大姑娘小媳妇,或因封建礼教之束缚,或因小脚难行,而无缘亲临,遗恨不已。仙侣诗云:“百里内外无遗民,壮老同观不遗稚。所遗者谁曰妇人,恨不生为丈夫身。”

汤溪距兰溪下李村不过四十五里,却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李渔在《活虎行》序中记述其盛况曰:“郡司马瞿萱儒先生以郡司马而暂代汤溪县令之职,我偶然经过此地。当时山民猎获二只幼虎,放在笼子里献给瞿司马。瞿公留其一只,以另一只送给我。我当天携之回家,想要使家人都看看老虎什么样子。哪里料到汤溪至我家仅四十五里,走了三日夜始才到。原来路途之中男人妇女像一堵墙聚拢围观,都说虎之活者从未见过,必定要试一试它怎样咆哮,光观看还不满足,又把羔羊、小猪投给它,看它怎样搏杀而食。我苦于人们的纠缠,然而他们人多我人少,哪能阻拦得住,而且又截住我的前路,使我不得前行。才到这个地方,前面数里,早已有人聚集在那里等待了。而且虎之啸声迥异于其他野兽,牛羊犬猪之类,听到呼啸无不震怵,甚至吓得屎尿一起遗出。有这样的虎啸声,你就是想掩藏,掩藏得了吗?因此半日之路程,耽搁了三昼夜。等到携至我住的山村,百里内外之人无不来观看这稀罕奇异之物,而富贵之家又以闺阁的小姐太太看不到为遗憾,写信来一定要看看,言辞极其哀恳,都以先见为荣,见不到就觉得没有面子。噫!一只虎这样的小事,只因为平常只是看见死的,未见活的,以至于倾动一国,宝贵得如同凤毛麟角。假使人像虎那样,显扬他的外表,振作他的声音,而又做出不为人所通常习见之事,那么他一鸣惊人,使天下贵贱老幼,以及妇人女子,都以能够见到为幸,其得志称快又当怎么样呢?借这件事记述我的感慨,作《活虎行》以自我激励。”

仙侣描述当时情状,字里行间掩抑不住自得之意,文思如山泉吻石,喷涌而出。能受到同知大人瞿萱儒另眼看待,百里内外轰动,仙侣心里自然极为受用。其时他对前途亦充满期望:想我将来建功立业,人们倾慕的眼光将是怎样一番情形,不觉心驰神往,“得志称快”之状活现眼前。仙侣诗中自励曰:“丈夫成名当自立!”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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