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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1 11:2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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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程树榛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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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巨人

钢铁巨人试读:

一条宽阔的碧绿的大江,从一座高矗云天的山脚下流了过来,带着不羁的浪花,汹涌澎湃,奔腾直泻,当它流到一个广阔的平原之后,便奇特地转了个弯儿。多少年来,在这大江拐弯的地方,一直是片空旷的荒原,野草齐眉,怪兽出没,听不见人的声音,看不到人的踪迹,在风雪冰雹粗野的鞭挞下,凄苦地度过了漫长的岁月。

江水涨了又落,荒原绿了又黄,冰雪融了又冻……终于到了这么一天:东风从太阳升起的地方吹来了,冰河解冻了,严寒逃遁了,毛主席的队伍把阳光和种子一齐带来,在这江岸旁,播下了永恒的春天。

总路线的红旗,把大跃进的热浪推到这荒原上。勘探队员接受了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来到这里。钻探机从深深的地层中掏出了一撮撮赭色的土块,它们被送到北京,送到科学研究机关,经过科学家精细的鉴定,这里不但可以接受拖拉机的耕耘,而且完全可以承受巨型机械的压力。中央发出了命令,要在这里建立装备钢铁工业的大型机器厂——北方机器厂,为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打下坚实的根基。于是,勘探队员们在野草丛生的地方搭起了帐篷,在野狼和狍子出没的地方,打下了木桩,刻下了水准点,并插上了第一面红旗。红旗从全国各地招来了成千上万的建设者,他们中间有长征的老战士,“

七”的老工人,淮海战场的爆破手,长江大桥的打桩工,还有从北京、上海来的工人和学生……

在那火腾腾的大跃进年代里,满载的马车、汽车、火车,从祖国四面

方开来了,带着鞍钢的钢梁铁架、上海的发电机、兴安岭的木材、大别山的石块……工地上各种建设器材堆积如山。

打桩机排成队,昂着头,傲然地指向碧蓝的天空,巨锤急如雨点,将长长的钢桩揳到地心深处。

在哈气成霜、唾水成冰的日子,土建工人们爬上高耸入云的脚手架,把巨大的屋面板吊装上来,加速厂房的建造。

惊人的奇迹,又一次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现了,短短几年时间,一座现代化的工厂初步建成了。那高大的红色厂房,如山峦起伏,叠叠丛丛。成排的烟囱,大口地喷吐着浓烟,在天空盛开着黑牡丹。厂房的上空,熔炉染红了天上的朵朵云烟,仿佛是浮动的彩霞。日日夜夜,从厂房内传出的隆隆的机器声,呜呜的马达声,铿锵的金属声,鼎沸的人声,像是一阕雄壮而激越的交响乐正在祖国遥远的北方演奏。

工厂内也出现了奇迹,在厂房尚未完全建成、机器尚未安装完毕的时候,工人们在边基建、边安装、边生产的情况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比学赶帮超劳动竞赛,建造了第一流的基础工程,安装了巨型的锻压设备,加工了冷轧辊;同时,还生产了一台中型轧钢机和其他一些辅助设备,成为快速建设大型机械制造厂的一面红旗,有力地支援了国家的建设。

现在是一

六○年六月中旬,一个新的战斗任务,又在这座工厂内酝酿着。

这就是制造大型轧钢机的生产任务。

自从大跃进以来,我国钢铁工业有了巨大的发展,兴建了不少新的钢铁工业基地,“新兴钢铁公司”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这个现代化的钢铁联合企业,是完全由我国自己设计、用自己的设备装备起来的。目前,各方面的设备都已基本上安装起来了,但其中有一台关键性设备——大型轧钢机,还没有着落。

这台大型轧钢机,最初是准备向国外订货的,后来,国家考虑到向国外订货,时间很难保证,会影响“新钢”兴建的速度和国家对钢材的迫切需要;同时又认为,北方机器厂生产过一台中型轧钢机,有一定的经验,再加上党的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方针的鼓舞,广大职工的革命精神有了进一步的发扬,因此,把大型轧钢机的制造任务交给“北方厂”还是可能的。但也考虑到,这个厂尚未完全建成,设备还不齐全,没有制造大型机器的工艺资料,因此,在任务正式下达以前,先提出来让该厂职工进行酝酿,做好思想上的准备。

北方机器厂的职工们听到这个消息后,极为振奋,在车间,在处室,在宿舍,在食堂……人们处处在谈论这件事情,它成为全厂职工谈话的主题。不少工人纷纷向党委上书下保证,要求厂里把这个任务快点接受下来。他们说: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使这个钢铁巨人尽快站起来,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为了落实和肯定这项任务,工厂的总工程师,立即召开一个生产技术准备会来进行研究。

会场是在技术大楼的会议室里。它在这座大楼的最高一层,是为了加速工厂的生产准备工作而提前落成的。宽大而明亮的窗子,一边对着辽阔的原野,朝远处看去,只见那绿色的禾苗,正在阳光照耀下欢快地生长;近处,却是那密密丛丛的脚手架,建筑工人们正站在上面挥动着瓦刀,传递着砖块,紧张地建造着职工宿舍,显示出新兴的工业区所特有的场景。窗子的另一面对着北方机器厂全部厂区,除了看到高高低低的厂房外,还可以看到正吐着黑乎乎浓烟的烟囱,烟囱下面,有无数细小的烟雾——灰色的,粉红的,还有带毒气的黄烟;黑色的冷却塔里冒出大片大片云朵般的蒸汽,粗大的煤气管道,在高空上四通八达,径直地穿过厂房的钢梁上,最后汇集到煤气站那日夜紧张战斗的煤气发生机旁。透过那高大的钢窗,还可以看到大型金工车间游龙怪兽般的巨型机床;现在,那台龙门刨上的刨刀,正用力地啃着一个大部件的黑皮,咔哧、咔哧的声音,隐隐地可以听到……战斗的炽热的气氛,随着炽热的风不断地吹到会议室中来。

室内,一排排宽大舒适的坐椅面前,放着长长的条桌,墙壁上排着各种生产图表和一些产品装配图。现在,一张比例为1∶10的大型轧钢机装配图,比任何图形都要威严地悬在那儿,吸引着一个个前来开会的人的注意。

今天到会的人很多。他们多半是工厂的中层业务领导干部,有各个处室的总师和车间的技术主任。大概由于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人们都提前来到了会场。下午一点半钟,准时宣布开会。

会议由厂的总工程师主持。他坐在会场最前端的一个会议台前,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每个人的面孔。

总工程师的情绪略略有点儿紧张,声音甚至有点儿发颤。不过,说过一段话后,就恢复正常了。他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今天开会的内容,接着,便谈到了这项新的生产任务,他交代了任务的情况和主管部局的意见,还有厂领导的初步看法,然后,便要求各单位领导发表意见。总工程师是全国有数的机械制造专家,业务上是很受人尊敬的,但讲起话来却显得很吃力。他说:“……上级要求我们充分发动群众,挖掘潜力,本着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来研究和落实这项任务,希望大家发言时也贯穿着这个精神。”说了许多“实”的情况,但一到务虚,就这么几句话便完了。

首先发言的是炼钢车间的技术主任,他是个四

多岁的工人工程师,他们这个车间在基建、安装生产方面,一直走在前边,因此,谈起话来也理直气壮。他说:“我们全体职工一致要求我们厂,把这个光荣的担子挑起来。至于我们车间,保证钢水供应,要多少,给多少,需要开几炉,就开几炉,必要时,我们一齐开!”话说得当当响,一点不含糊、不拖泥带水,干脆,利落,听起来蛮痛快。

模型车间主任是个转业军人,由于他从小是模型工出身,因此对模型很内行,他兼管车间的业务工作,说话时还保持当年军人的气概:“这个战斗任务,我们厂一定要接下来!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们模型车间,保证全力以赴,争分夺秒,拿出各种模型来。”那股劲头,就像在战场上向上级要求战斗任务一样坚决。

金工车间的技术主任,是解放后毕业的大学生,向来敢想敢干,不怕困难,最近才提拔当工程师的,他说话时还有着年轻人的那种朝气蓬勃的劲头:“我们没有别的话好说,只要毛坯下来,我们立即就上床子,要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

紧接着,工具车间、辅具车间、动力站、供应部门,都表示了态度,一致要求接受任务。

会议热烈地进行着。会场上烟雾弥漫,烟灰缸里被一只只烟尾巴占满了。

大多数的人都表示过态度了,争先恐后的局面平静了下来,后来,不知怎么的会场竟沉寂起来,许多人的目光齐向一个角落里投过去。“是怎么回事?”有人莫名其妙地小声问道。“怎么样,还没发言的同志谈谈吧!”总工程师提醒说。但是还没有人做声,只见坐在主席台前的一位总冶金师向总工程师咬咬耳朵,总工程师点了点头,然后笑着说:“老李,你们车间怎么样?”

一下子大家明白了:还有一个“关键人物”没表示态度,有些人正在看着他呢!

他就是铸钢车间的技术副主任李守才。

大型轧钢机最关键、最大的部件,就是主机架,必须在铸钢车间铸造。主机架在轧钢机上,就如同一个人的身子,如同一棵树的主干,造不出主机架,轧钢机也就不存在了。铸钢车间不讲话,别人说了再多又有什么用?大家的眼睛不望他望谁?

李守才在众目注视下,慢慢悠悠地站起来了。他约有

十多岁年纪,宽宽的前额,已光秃秃的“败顶”了,显出脑力劳动者所常见的征象。稀疏的几根头发,也染上了白霜。他的动作迟缓。多脂肪的手指间,经常夹着一支雪茄。看来总在沉思的双眼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为了便于看见书报,常把眼镜架在鼻梁上,现在,在他想发言的时候,又不由得取了下来;可是,嘴里还叼着雪茄,说话时也得把它拿下来,因此,两只手有点不够用似的,于是,又只好把眼镜戴上。这些动作他做得却很自然,并不显得笨拙,这种“学者风度”,往往还会使一些人莫名其妙地肃然起敬。

但在今天,这些动作在与会者的眼里,却显得非常拖拉,甚至是在浪费时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还得耐心地听他的。“我谈谈。”李守才到底又把眼镜取下来了。坐在附近的人看得清楚,在他的前边放着一张不大的纸片,大概是写的发言要点。他没有去看那纸片,却朝着大家说:“谈谈个人的一点看法。”声音略略放大了些,“刚才几位发言,很令人振奋,充满自力更生的精神,值得我们单位好好学习!特别是炼钢车间,”他对那位工人工程师投过一个钦敬的微笑,“我们休戚相关,至为密切,能够作出这样的保证,更增强了我们的信心。模型车间也是我们的榜样,我们更是两位一体。”说时,还向那位转业军人出身的主任点头致意。“至于我们车间,和全厂各单位一样,热切地想为制造这个钢铁巨人贡献一份微薄的力量,但是——”他忽然来了个急转弯,这两个字立即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因为刚刚那段“序言”,使大家有这样一个感觉:和前边几位发言人一样,铸钢车间也是挺身而出了,只不过是专家讲话,总有个专家风度,自是与众不同。可是这“但是”二字,却是“惊人之笔”,一时会场屏声敛息,凝神聚思静听下文。“但是,主机架铸造这一关,我们闯不过去!”“啊!”许多人惊讶地叫了一声,坐在主席台上的总工程师,也震动了一下。会场上出现了少有的嗡嗡声。“为什么闯不过去?”李守才自己问道,这一问倒使人们又肃静下来。他自己接着回答道:“我们对任务进行了实事求是的科学分析!”他把这几个字说得特别重,每个字都加了重音。“本着对国家这一重大任务负责的精神,我们也实事求是地把问题摆出来,向在座的各位请教。”说到这里,他把面前的小纸片拿了起来,戴上老花眼镜,看着纸片一字一音地说下去:“第一,我们没有大的造型设备及铸造附具。大家知道,制造这样大的铸件,没有这些设备是不行的,你总不能用几个小砂箱造出大砂型来;第二,我们没有大的起重设备,大家知道,浇注这样大的铸件,没有几百吨的天车是不行的,你总不能用手把钢水包拎着浇进砂型里去;第

,我们没有大的干燥和热处理设备,大家知道,干燥大砂型,铸件退火,没有相应的设备是无法保证铸件的质量的。而最重要的是,我们缺少铸造这样大铸件的资料和经验。大家知道,对铸造来说,没有这些资料和经验,是寸步难行的。概括起来说,我们的情况可归纳为

个字:‘三无一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虽然和大家一样,满腔热情想接受这个光荣任务,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最后,他又补充说:“我们在座的都是搞科学技术的,不是诗人,不能光凭热情办事。冲天干劲还要跟科学精神相结合,我们不能做我们无法做到的事!为了争取时间,不影响‘新钢’的建设和国家对钢材的需要,我们建议最好赶快向国外订货,即使不能全部订货,至少主机架由国外协作解决。”

李守才慢腾腾地坐了下来,又把雪茄衔到口里。

一个闷雷把大家打蒙了!

这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说话呀!而是鼎鼎大名的铸造专家李守才的意见,去年那个中型轧钢机的主机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制造的。他说不行,就是铸钢车间说不行,因为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王永刚,到上海东方机器厂参观学习去了,即使他在场,用有些人的话来说,是“白帽子”,也没有多少发言权呀!他一共才上任三个月,铸钢的门槛还没跨进来呢!何况据李守才平时散布说:“我们这位新来的党支部书记,不懂技术,我们分头把关,他抓政治思想,我抓业务,互不干涉‘内政’!”听!即使那位车间主任在,看样子也只能听李守才的。

一下子,会议的情况急转直下,刚刚没表示态度的人开始发言了。

老态龙钟的总冶金师,郑重其事地站起来,他慢声细语地说:“老李的意见我认为有道理,很有道理!这些困难确实是客观存在的,确确实实!他的建议应该予以重视,不能等闲视之。”

接着又有一个车间技术主任发言:“对待这么大的机器,确实得慎重从事,否则,影响太大了!”怎样慎重从事?有何影响?他没有谈出来,不过,从刚才他的迟迟不发言,现在又急急忙忙发表意见,可以看出他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尽管他说的是模棱两可的话。

随后又有一两个人发言,也说了几句不明不白的话,不过,仔细听起来,还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赞同李守才的意见。

会上出现两种不同的意见,由于多半是从本单位情况出发的,谁也没说出反对对方的话,不过,谁也反对不了谁,只有自己对自己家里的事摸得最清楚。但,李守才的发言实质上是否定了前边一些人的意见,“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铸不出主机架,说什么也没有用。

会场的秩序有点乱了,一时交头接耳,嗡嗡之声不绝,都在议论李守才的发言。

本来信心不足、也不善于掌握会场的总工程师,有些为难了,他求助般地望着前排几个处长、主任,但谁也不发言了。那个靠近主席台的人,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于是,总工程师站了起来,他干咳了几声,然后说:“今天开会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主管业务的同志,摆摆情况,谈谈看法,咱们这个会不作具体决定,现在只是酝酿,酝酿阶段就是听取意见的阶段,最后的结论还有待于厂党委研究作出,”说这话时,他拿眼睛向各处搜寻了一下,就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他搜寻到了,原来党委副书记不知什么时候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了,正在向一个小本本上记些什么。总工程师的话停在这个地方了,显然是有所期待,只见党委副书记朝着他点了点头,他才继续讲了下去,“今天各位已把情况摆了,基本问题也清楚了,我们将把这些问题向党委汇报……”

总工程师说出这些话,显然有些吃力,鼻尖上出现了汗星星,他掏出手帕来用力地擦了擦,然后又把视线投向党委副书记坐的那个角落,意思是要副书记谈谈。副书记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随即含笑地站起来说:“我是来听会的,没有什么好说,总工程师已经把意思说清楚了,我认为也是这样,大家把问题摆出来了,各种看法都有,各抒己见,这很好嘛!厂党委进行研究时,将很好地考虑大家的意见。”最后,党委副书记还语重心长地补充了几句:“今天大家主要是谈实的,今后还应该多务务虚,特别是把人的因素好好考虑一下,这样会帮助我们全面地来分析问题的。党委认为,在未作最后决定之前,各车间、处室,还应该放手发动群众,深入研究,积极主动地进行生产技术准备工作。”

副书记说完话后,会议就散了。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单位去。

李守才和那位总冶金师一块儿走出会议室。这两位工程师不但业务相近,性情也相近,因此,他们彼此也很谈得来。刚出会议室的门,总冶金师就说:“老李,你的发言很好,考虑得很全面,想不到你还有这个综合概括的本事。”“哪里,”李守才谦虚地说,把雪茄尾巴从左手移向右手,用力甩在地上,不过,当他看见雪茄尾巴还向外冒烟的时候,忽然想起来,工厂区内是不准随便扔未灭的烟蒂的,于是又回头走了几步,用皮鞋狠狠地踏了几下,然后又赶上总冶金师继续说:“哪里,我有什么概括能力,不过把实际情况摆一摆,让领导上和有关人员把问题看得全面一些。”“对!对!”总冶金师连声说道,“我完全赞成你的意见,没有一点保留。”说完,他和李守才分手了,好像他和铸钢车间副主任走这么一段路,是专门为了说出这两句话似的。

李守才感到很惬意。总冶金师无保留地支持他的意见,那说明自己的论据已站稳了脚跟,由此也可以断定,它将会在多数技术负责人的心目中站稳脚跟。

于是,他加快了脚步。

从技术大楼到铸钢车间足有三里路的距离,五十多岁的李守才走起来多少有点儿吃力。因此,当他登上车间生活间的三层楼上时,他几乎是扶着楼梯的栏杆一步一步登上去的。迎接他的,是车间办公室一片嘈杂的吵嚷声。

原来,办公室里已坐满了人。各个工段的工人、技术组的技术员、计调组的职能人员、文书、资料员……车间的人几乎全来了。不知是谁传出了今天厂部开生产技术准备会议,讨论接受大型轧钢机任务的事,他们是专门等候技术副主任回来报告会议情况的。当李守才走进来的时候,一个名叫刘向华的青年铸工,正高声地谈论着:“我敢肯定,这个光荣任务一定会接下来!你们想想,干这样的大件,多带劲儿,哪个单位不争着干?咱们厂还能把它推出去?……”“那还用你说?厂里推出去,我还不答应哩!”又一个小伙子接着说。

……

李守才一走进门,人们立即静了下来,说了一半话的人也闭上了嘴。大家一齐把技术副主任围住了,以他为圆心,以大小不同的半径,围上好几层。个头小的人,不得不站在凳子上。

李守才不得不用手推开一下离他最近的人,从身上掏出手绢,擦一擦脸上的汗星星。“怎么样?李主任!”有人着急地问。“会议开得很好。”李守才满意地说。“怎么好法?你快谈谈!”那个叫刘向华的青年工人要求道,他站到凳子上去了。“各方面的情况都摆了,各种问题都分析到了,意见谈得很透!”他又去掏他的大雪茄和打火机了,打了几下也没点着火,一个名叫梁君的技术员,忙向另一个技术员要来火柴,忽地划着了,给李守才点上。“你谈什么没有?”又是那个青工的声音。“我把咱们的情况也彻底摆了摆,”李守才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以后说,“很多人都同意我的意见,铸造主机架这一关,我们闯不过去!”语气显得有些轻飘飘的。“闯不过去?”大家一听,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天来,他们和全厂其他各单位职工一样,议论着,等待着,盼望着这个光荣任务的到来。刘向华和别的一些青工,几乎连做梦也都在干着大机架的活。可是,技术副主任却说“闯不过去”,看样子是不准备接受这个任务了?这对人们真是意外的一击。大家你看着我,我望着你。刘向华的嘴唇不觉撅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李主任,具体谈谈好吗?”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最外一层挤到前面来,高声地问道。

这人是大型铸造工段长戴继宏。他约有二十

八岁年纪,头戴一顶鸭舌帽,身穿一身被灰沙沾染的白色帆布工作服。他长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宽,阔大的前额,豁亮高耸,忠厚中显出刚毅、坚定、智慧和倔强,宽阔的肩膀,肌肉发达的胳臂和一对钢钳般的双手,似能挑起千斤重担。当他朝前挤的时候,密密严严的人丛,自动地闪开一个道来。他洪钟般的话声,使李守才为之一震,片刻竟答不出话来。“问题已经很清楚了!”隔了一会儿,李守才振振有词地说,“咱们干不了这样的大铸件,即使外国几个先进国家,在技术上也没完全过关,咱们哪能干得了?”“那怎么办?”戴继宏炯炯的目光直射着李守才,在这种目光的逼视下,李守才不得不把脸转过一边去。“我提了个合理化建议,”李守才好像没理解大伙儿的心情,反而安闲地向他的大皮躺椅上一坐,“为了不影响‘新钢’早点投产,我建议尽快向国外订货。”说完,他笑着向戴继宏说:“老戴呀,你不必过于紧张了,你们工段,现在就做些一般性的生产准备工作吧!实在没事干,就让大家学习点业务知识也行,养精蓄锐好了!”他把戴继宏的心思,完全误解了。

一瓢冷水浇进了戴继宏滚烫的心胸,他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实际上,李守才的话正往自己的神经里钻,想向外推是推不掉的。不过,他哪能甘心呢,他又前进了一步,“厂里怎么说?”“会接受我的建议的!”李守才胸有成竹地说,“大家知道,咱们车间是关键,可咱们‘三无一缺’,”他又把会场上自己的高论摆了出来,“事实胜于雄辩,他们那些车间气儿再壮,也没有办法克服咱们的困难。因此,实质上是接受了我的建议。”李守才对今天他在会上的发言,深为得意。“会接受的!从实际出发,只有这么办。”

就像在生产技术准备会议上一样,室内所有的人听了李守才的话,也嗡地一下在思想里炸开了。“李主任分析得真透彻!”有人故意小声地说,其实是想使人人都能听到,特别是让李守才听到,“问题看得就是准!”这是技术员梁君那女人般的尖细的声音,今儿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三无一缺’,总结得妙!”“这些问题咱怎么就没想到?”有的人说。“人家技术水平就是高嘛!”有人唱赞美歌了。

李守才满意地侧耳倾听。“也不见得像他说的这么严重!”有人小声地嘟囔着,听得出这又是那个小刘的声音,不过,在此时此地,声音显得太小了,很多人都听不见。李守才却听见了,他抬头看了看,觉得这是个无足轻重的青工说的,也就一笑置之。“什么都分析到了,就是没把我们的干劲分析进去。”有人不满地说,这是一个外号叫李大炮的青年铸工说的,不过,今天这“炮声”也不太响,而且“炮弹”还没发完,就有人给他顶回去了:“干劲!干劲又不能解决‘三无一缺’!”

……嗡嗡嗡嗡,后来听不清谁在叽咕了。

戴继宏还没来得及考虑李守才所说的那些“条件限制”。他过去一直是这样:上级布置任务下来,就全心全意接受下来干,至于困难,那当然少不了,世界上哪有没有困难的事,何况是搞社会主义建设!有困难,就想办法一个个地去克服好了。对待大型轧钢机主机架的铸造,他也是这样想的,只等领导一声号令,他们就干起来,万没想到李守才开头便打了退堂鼓,他哪里能甘心?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事先没朝这方面考虑,事到临头,满心要说的话,像千军万马般一齐拥到唇边,就是少一个带头的,因此,憋得他面红耳赤,青筋勃勃,胸膛起伏,眉头皱起大大的疙瘩,半晌,鼓足了劲,才说出这么一句:“李主任,我不同意你的意见!”在一片嗡嗡声中,戴继宏洪钟般的嗓音,倒起着一个很大的镇静作用。人们一齐望着他,有的惊讶,有的表示赞同……“你不同意?”李守才有点意外地望着戴继宏那赤红的脸,不过,立即他便平静下来,“这不是同意不同意的事,这是客观存在!连厂里都承认这个存在,你能不承认?好了,老戴!这些是领导上的事,用不着你操心。”“李工程师,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去完成那个总结吧!”那个叫梁君的技术员,在一旁提醒李守才。

这一提醒正合李守才的心意。他连忙说:“对,对,那件事得抓紧点。好了,”他向周围的人群说,“大家回去吧,各就各位!老杨,”他转过头,朝坐在工人中间的那个青年技术员杨坚说,“你留下来,继续那件工作。”

说罢,技术副主任径自走到隔壁另一间办公室内去了。梁君也尾随着进去。

半晌,那个技术员杨坚才站了起来,他同情地望了望戴继宏,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来,只苦笑了笑,勉强地走进隔壁那间办公室。

留在原地的人们,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们的背影,谁也没说话,室内的空气显得非常窒闷。忽然,一声汽笛呼啸声划破了这凝滞的空气,一列载着铸型用砂的列车,从远方开进厂里来了,铸工们的情绪又开始活跃起来,刘向华一拍台子,激动地问戴继宏道:“老戴,难道咱们车间真没种啃这块大骨头?”

戴继宏心里直冒火,似乎没有注意小刘的问话,他想了一下,自语般地大声说:“这样不行,不能抱这个态度!我找党委去!”

说罢,他用力地拉开了门,脚步沉重地走出办公室。刚出门,忽然一阵隆隆的雷声传进耳鼓,放眼望去,天空风驰云奔,昏昏蒙蒙,一股阴冷的气流,直向他的胸膛里侵袭,使他感到更加郁闷,他不由解开衣襟,敞开胸怀,让猛劲的风对着胸口吹;胸中的万顷波涛,更加汹涌澎湃了。二

早晨,当大地刚从黎明的晨曦中苏醒过来时,通向北方机器厂的马路上,便拥满了潮水般的人流,人们带着战斗的激情,带着豪壮的歌声笑语,走向他们的战斗岗位。有的走向炉火熊熊的炼钢炉旁;有的走向高耸云天的塔吊上;有的准备去揿开电机的神经,推动钢人铁马;有的要驾驶天车,在厂房的钢梁上疾驰;有的要戴上黑面罩,手持焊机剪裁厚大的钢板;有的要从奇妙的光谱中,分析出钢水的成分;有的要坐在设计桌旁,把那最美好的图画——机器图纸描绘;有的要在白色的试管中,寻找砂子的奥秘……骑自行车的毛头小伙子,脚步稳健的老工人,体态蹒跚的老工程师,温文尔雅的女设计师,推着婴儿车的妈妈,领着一群孩子的阿姨,以及那指挥这万人大军英勇奋战的厂长、党委书记,他们都在这路上走着。

戴继宏也在这路上急匆匆地走着。

每当走在这条宽阔而平坦的大路上,置身在这战斗的人流中,小伙子的心总是沉浸在巨大的激情海洋中,热血沸腾起来。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

几年前,工厂刚刚兴建时,戴继宏便来到了这个战斗的工地。初来时,他住在一个临时工棚里,工棚前,有一条长长的小路,其实这不能叫路,只不过是一片蓬乱的草地上,被踩出几行稀疏的脚印罢了。野草被压在地上,头翘起来,随风摇曳着。路的终点,插着一个半截红半截白的木桩,上面记着这块荒地的水准点。木桩的周围,是一片杂乱而壮实的脚印——勘探人员的脚印。

每天,他和工友们在这路上走着,沿着那长长的一行行脚印,走向工地。有时一个人走,有时好几个人走,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了,这“路”才真的成了路。野草被纷沓的脚步踏碎了,腐烂了,形成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带子,闪着白色的光。

一开头,这路只能容下一个人走,不知多少次,他和迎面的人碰了头,各自相让,于是,又踏倒了两边的野草,不知有多少人这样巧遇了,路又变宽了。

路宽了,容纳的人多了,但又不止是人们在上边走了,开始走过第一辆小土车,第一辆胶皮车,第一辆马车。而使戴继宏最难忘怀的,是第一辆汽车经过的时候。那是一个金色的傍晚,戴继宏从前边的工地上劳动归来,此时,夕阳落山,天边的彩霞在草地上镶成一层金浪,远远望去,这条路就更加显著了,它像那黄金般地毯上的一条银链,长长地拖着。遥望银链头上,似有一个黑色的怪物在蠢动,像把这银链也拉得蠕动了。戴继宏走近一看,原是一辆载重卡车,车上装满了长长的水泥桩,此刻,车已停下,驾驶室里却没有人,只听在车身下边,有一个人在咕咕哝哝地说:“这鬼地方,连路也没有。”原来一个一身油腻的小伙子,躺在汽车下边,用两只手扒车轮下的泥土。哦,是汽车陷进泥里去了,没法开了。

戴继宏不由得替他发愁:“这样多的泥,用手扒怎么行?”“那怎么办?这样的路,哼!”司机在埋怨。

戴继宏已经劳累一天了,还没有吃饭,多么想赶快回去饱餐一顿,好好休息一下啊!但面对这个情况,能扬长而去吗?立即,他毫不犹豫地卷起袖筒,帮着司机扒起土来,但车轮陷得太深了,动不了,两个人扒一点点也没有用啊!“你等一等!”戴继宏突然想起什么来,他飞快地跑回宿舍,找到了党支部书记,把情况一说,一群小伙子,一人一把铁锹,随着党支书,跟在戴继宏后边来到汽车旁。

大家行动起来了,拔草,填土,捣实。铺一段,汽车走一段,到半夜,汽车开到了工地。于是,他们铺成了一条笔直而平坦的马路,这是工厂的第一条路。

此后,为适应工地建设的需要,他们又用自己的双手,在路上填了石块,铺上煤渣,两旁栽植起各种树木……

不久,戴继宏因公到外地出差半年多,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从外地回来,刚走出车站,就看到工地的前边,灯火通明,他走近一看,到处是黑压压的奔忙的人流,他们挥动铁锹洋镐,挖着泥土,抬着泥沙,剔除野草,搅拌机用不十分悦耳的喉咙在鸣叫……他找不到回宿舍的路了。“好,你回来了!”一只宽厚的大手,重重地落在他的肩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他们的党支书。“怎么?这路……”“这路太窄了,重修它!瞧,同志们全在那儿义务劳动呢!”

可不是吗?他熟悉的那些人全在那儿,肩挑,手推,泥浆溅满了全身,但传来的却是阵阵欢笑。“我也来一个!”“不,你回去休息吧!”

他哪里还能听进这话,把手中的提包向路旁一丢,担起一副空担,走进人群中去了。

红旗飘卷,歌声飞扬,他们铺上石子,灌上水泥,垒上花坛,栽下花草,在中间铺上车马的道,在两边铺上人行的道,用心修剪已经长起来的白杨、梧桐、冬青……好像在一瞬间,这路便修起来了。

今天,在这个美好的夏日早晨,望着这条马路,更显得多么壮丽!水泥平坦地铺在上面,路的中央,带有花纹的木栏围着一截截长条形的花坛,各种颜色的鲜花,吐蕊争芳,微风吹过,阵阵花香沁人。花坛两边,两道雪白的线,隔开车辆和人行道,路两边,白杨举着葱茂的枝叶,互相撞击着发出金属的铿锵声。旭日从远方升起,光芒穿过叶丛,路面上落下片片叶影。路,是这样的宽,这样的长,阳光铺得满满的,多么像条七彩飘带,缀在我们年轻的钢铁大厦上。

现在,再看路的尽头,尽是各式的厂房,高大的烟囱,轰响着的巨型机器,正在奔腾流淌着的钢水……哪里还看得到标着水准点的小木桩、低矮的小工棚、蓬乱的野草、黑洞洞的兽穴和那纷沓的脚印?面对着今天这条大路,骤然,在戴继宏心里升起一种极为庄严的感情,这路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嘛,建设这座雄伟的钢铁大厦的器材,不也是由这条路上载运过来的吗?为什么能够在平地上建起这样一座雄伟的工厂,而不能让钢铁巨人站起来呢?我们这一代人,在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在一穷二白的土地上,创造了多少奇迹,改变着祖国的面貌,现在,这主机架却能拦住我们的去路?……

边想、边走,厂前区来到了。又是一番多么宏伟的图景啊!两座米黄色的办公大楼,对称地屹立两边,高高的镏金塔上,金星和红旗相辉映。两座大楼中间,是全厂最高最大的第一车间,它被人们誉为工厂的大“屏风”。“屏风”的最上端,悬着一巨幅红底金字标语:“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对着旭日,闪闪发光。这十九个大字,不但悬在这车间上,也悬在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心上。戴继宏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它呀!想起这十九个字,就觉得山能搬,海能移,天地也可改换容貌!为什么,李主任却说我们根本不能制造大型轧钢机?于是,他脑海中又泛起了这几天来难以平息的思潮……

那天,他从车间办公室走出来,一时激动,真想去找党委书记说说自己的不同意见,但走在路上冷静一想,他便感到不能这样贸然从事了。见着党委书记怎么说呢?说自己的决心大、信心足、干劲高就行了?书记要是问:“你具体准备怎么干?”自己回答说:“还没考虑好!”那能行吗?因此,快走到党委办公室时,他又踅回了头。回到宿舍里后,他就想琢磨着先搞个铸造大机架的方案出来。因为有了具体的行动措施,提建议就更有说服力。但是,考虑了几天,总难拿出个成熟的东西来,而在思路上每走几步,就要碰到一个“拦路虎”,不把这些“拦路虎”打倒,就无法沿着自己那条思路走下去。

事情要在以往,也许还好办些,党支书不在,车间内有些事情,发生什么问题,师傅张自力还可以做做主、拿拿主意。但是,偏偏师傅又闹了病,躺在床上十几天了,把师傅的老伴张大妈吓得坐卧不安,因此,一点也不敢让他知道车间发生的事,戴继宏知道师傅的脾气,要碰到车间里有了关键问题,他会连命也不要,赶来上班的。现在只得什么也不告诉他,免得老头心急,反而把病加重了。本来还可以找技术员杨坚碰碰头的,但是,老杨一天到晚被李守才拉住搞他的技术总结,忙得不可开交,连他的影儿也看不到。不顺心的事情凑一块儿去,使得年轻的工长,忧心如焚,细心的人可以看出,这不多的几天,戴继宏消瘦了很多。昨天实在急了,给正在上海参观学习的党支部书记王永刚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把自己心里话吐了吐,才觉得舒畅点。

在这期间,戴继宏也曾几次去说服技术副主任,希望他把任务接受下来。他考虑到:不管怎么样,这项任务将来还得在李守才的主持下进行,厂领导那边通了,下边工人也通了,如果技术副主任不通,事情也不好办,铸造这样的大铸件,也需要他在技术上发挥点作用。当然,他也知道,他去说服技术副主任,是有点不自量力,李主任毕竟是车间领导,而自己又不善于跟这些“大知识分子”打交道。可是,一想到厂里的生产任务,想到全国人民的期望,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李守才。

但是,谈了几次,总是还没等戴继宏开口,李守才就主动地把他顶回来了:“厂里已经向部里反映了,任务没完全定下来,很可能向外国订货;再等等看,别着急!目前,我还顾不了那一头。这个玩意儿,”他指着面前一叠厚厚的原稿纸说,“上边正等着要呢,催得很紧,实在没法!”他的两只手还故意为难地一摊,不过,立即又用那略带神秘的口吻说:“老戴,这里边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哩!喏,在‘前言’里,我把你提到了。别急,咱们慢慢来。”

说罢,又埋头拉起他的计算尺了。

有几天,李守才为了不让别人打搅他,索性把门反锁上,告诉小朱:“有人找,就说我开会去了!”或者,躲到一个非常僻静的地方,谁也不告诉,当然也就找不到他。

戴继宏真是没法理解,技术副主任为什么总是这么个态度?他究竟在考虑些什么呢?

此刻,当他走到厂前区时,刚思索着李守才这些天来的表现,猛一抬头,正好看到李守才从另一条小路走过来了。那是一条小岔道,是在建厂初期被一些人无意中践踏出来的,先前还有人走,后来那条大道修好了,它就没有人走了。使戴继宏经常感到奇怪的是,技术副主任却偏爱走那条小道,不爱走平坦的大道。在戴继宏看来,大道又宽又平,走起来轻快顺当,有个要紧的事,还可以大胆地撒开腿来个长跑;而那小道,崎岖曲折,走起来多别扭,要是碰到个雪雨天,说不定还会摔上几跤的……但有什么办法呢,人都有个习惯,习惯了的东西,常常又那样固执地支配着甘于受它束缚的人。

今天,李守才仍夹着他那黑皮包,嘴里叼着雪茄,习惯地走在这条小道上,脚步蹒跚,但却显得匆忙。当他快走到接近大道的时候,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由于他思想上没有准备,一下子身子失去了平衡,胁下的皮包掉了下来,不大灵活的身躯,几乎倾倒下去。戴继宏一个箭步上前,用强有力的大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吃了一惊的技术副主任,在戴继宏的帮助下恢复了平衡,他不由得骂了一声:“乱弹琴,怎么搞的?”“李主任,你绊到一块石头上去了。”戴继宏说,他指着地面上一块被建筑工人遗弃的不成材的石块,同时把皮包拾起来,递给李守才。“哦,是你呀?老戴。”技术副主任这才看清扶他的原来是自己车间的工段长,“亏你扶我一下。”他感激地向戴继宏一笑。

两个人一块儿走起来了。多好的机会呀!再把心里所想的向副主任谈谈吧。于是,戴继宏郑重其事、却又没头没脑地开口了:“李主任,那件事您又考虑过没有?”

李守才起初一愣:“考虑什么?”但很快他便把工段长的心事猜出来了,没等戴继宏回答,他就接着解释道:“哦!是大型机架的事吧?我考虑过了。我还把你的意思向总工程师讲了,他还表扬你敢想敢干哩!不过,总工程师也倾向于我的意见,欲速则不达,还是干有把握的事好。向外国订货,比较有把握。外国人嘛,做的是生意,给钱就行!”说到这里,他们又来到一个岔道口,一条路通向车间,一条路通向技术办公大楼,李守才的脚踏上了后一条,又侧着身子向戴继宏说道:“好了,我不去办公室了,到资料室查点资料,校核一下咱们总结中的几个计算公式。老梁算过了,我还不放心……请你告诉小朱,有事打电话找我。”说罢,没等戴继宏再说什么,便扬长而去。

嗨,有什么办法!技术副主任就是这个态度。

青春的烈火在戴继宏胸中熊熊燃烧,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地方冒出来。多么令人焦急啊!戴继宏站在马路中间愣住了。“怎么了,我的大工长,你在想什么心事?”铸工郑心怀那带有嘲讽的声音唤醒了他。“我……”还没等他回答,郑心怀就闪过一边去了。“老郑!”他高声地叫了一声,想把他叫住,跟他谈谈今天造型表演的事儿,可是,不知是老郑故意躲开他,还是没听到他的呼唤,一转眼,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不过,看见郑心怀,又使他想起另外一件心事。

最近一阶段,由于车间有许多设备尚未安装好,基建尚未全部完成,生产任务没有正式定下来,工人们比较空闲,为了使这时间不致浪费掉,戴继宏安排工人们进行基本功训练。这两天,又在搞人工造型表演。戴继宏觉得人工造型有很多突出优点,一些老师傅在这方面积累了许多宝贵经验,用在大型铸件造型中,常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因此,他把这列为基本功训练的主要内容之一。他自己也和其他工人一道,虚心学习老师傅们的专长绝艺。最近几次的表演内容,目的性更加明确了,谁都能看得出,工段长是在为大型机架铸造做准备。因此,表演的人卖力气,观摩的人格外聚精会神。

今天,轮到郑心怀表演。因为,他在这个工段里资格较老,手艺也不错,也就提前安排了他。开头,他说什么也不干,“算了吧!”郑心怀总是说,“咱这点底儿,谁还不知道,没啥可表演的。”

戴继宏以为他谦虚,就说:“老郑,你的底儿我知道,有不少存货哩!露露吧!”“别让我献丑了!”郑心怀坚决地拒绝说,“咱还想向您这大工长学点本事哪,别硬赶我这鸭子上架啦!”

经过戴继宏耐心地劝说,真差点儿磨破嘴唇,他才勉强答应下来。

今天,戴继宏提前来到班上,就想帮郑心怀做做表演准备工作。看到郑心怀也来了,他很高兴,于是就加快了脚步。

过了大“屏风”又走了好几里路,才到铸钢车间。

这是一座高大雄伟的“T”形厂房,无数钢梁铁架所支起的巨大房顶,被一排排巨大的水泥桩擎着,周围墙壁是一色的玻璃钢窗,阳光可从四面八方透进车间内,因此,里边显得非常敞亮。“T”形的一端是炼钢车间,几台炼钢平炉一字儿排开,威风凛凛,骄傲地屹立在那儿。现在,钢水正在炉中冶炼,炼钢工人们,不断地用铁锹向炉中扔矿石和石灰石,一股滚烫的热流伴同炽热的风,不断向四处辐射。

与炼钢厂房垂直的,便是铸钢车间的大型工段。这里与炼钢车间不同,到处堆着各种颜色和各种粒度的砂子,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木型,有几处正在挖掘着又深又大的地坑,准备将来做大砂床。

戴继宏来到车间后,工人们都还没来,他就把上衣一脱,扔在一边,抄起大铁锹,铲起砂子来了。他估计着今天表演所需要的数量,一锹一锹地往一个中等砂床旁运送,运送快一半的时候,小刘和另外两个青工小赵、小李过来了,没多说话,他们也一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几个老师傅也来了,他们也知道今天要干的活,就自动地去揩拭表演用的木型和刮板。

直到快要上班时,郑心怀还没有来。戴继宏奇怪了,他自语似的说:“老郑呢?他和我一块进厂的,到哪儿去了?”“他呀,又和老季‘杀’去了!”小刘回答。老季是车间一个计调员,出名的象棋迷,“要等上班铃响,他们才会散场。”小刘算摸清郑心怀的脾气了。“噢!”戴继宏眉头紧紧地一皱,然后说:“小刘,你去叫他来!”

小刘不情愿地说:“叫也没用!”不过,他还是去了,但刚走不多会儿,又踅回来了,车间文书小朱和他一块儿走过来,小朱向戴继宏说道:“老戴,今天厂里有一项义务劳动,李主任说,让你们工段全体参加。”“怎么又轮到我们了?”青工赵虎子问道。“拣软的捏呗!”小刘不满地说。“李主任说,你们工段没任务。”小朱解释。“明摆着一个重大任务,为什么不交给我们?”小刘冲着小朱问,好像任务是小朱没交给他们似的。“小刘!”戴继宏制止了他,不要他继续说下去,因为小朱管不了这事,而且,既然领导决定下来,就应该很好地执行。接着,他转向大伙儿说道:“大家就停下来吧,咱们劳动去!”

于是,大家把现场略加整理一下,就一齐义务劳动去了。正好,老郑也从楼上下来了,戴继宏把车间的通知告诉了他,他听了,把嘴一撇:“哼!我就知道……”就知道什么,他没说下去,但不会是一个高兴的表示。

整整劳动了一个上午。临吃午饭时,戴继宏通知大家:“下午补上午的课,希望大家提前一会儿上班。”当他告诉郑心怀时,老郑不耐烦地说:“下午再说吧!”

谁知到了下午,当戴继宏把一切准备工作都安排好时,郑心怀又打退堂鼓了。“别看我那点玩意儿了。还不如义务劳动收获大哩!”他说。显然,他对上午的安排不满意了。

戴继宏又向他耐心解释,但说来说去,他还只是摇头:“算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戴继宏急得心跳,可是又不能对他发火,只好暗自寻思,想找出说服他的办法。“你们都站在那儿做什么?”

正在戴继宏万分为难的时候,忽然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伙不约而同地回头一看,不由得惊讶地叫了一声:“啊,张师傅!你怎么上班来了?”

这意外出现的人,年约五十多岁,一头银灰色的头发,钢针般地竖着,古铜色的脸上,镂刻着浓密的皱纹,虽然显得有点儿癯瘦,但精神却很好,身躯不十分高大,走起路来却步阔脚实。这老人名叫张自力,他是大型工段的前任工段长,车间党支部的组织委员,戴继宏的师傅,一个受人尊敬的老铸工。最近因为患了病,躺在病床上十几天了。

老铸工是被老病加新疾赶上病床的。早年,由于参加反抗蒋匪帮和资本家的迫害,在一次罢工运动中,被抓进了监狱,受了酷刑,挨了打,身子被摧残得不像样,后来虽然出狱了,却留下严重的后遗症,一旦连续做重活,老病就会复发,头昏腰痛,无法下地。尽管医生曾经不止一次警告过他,要他注意休息,别太劳累了,这种意见,他从没有认真接受过。前些日子,党支书出差去了,由他代理支书。党支部工作,就够他忙的了,可他对工段上的活儿,一点也不想少干,不管白天黑夜,不管轻活重活,他还想抢在前边,因此,一下子就病倒了。在他患病期间,车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对他瞒得严严实实。虽然每天都有人来看他,可对车间里的事,谁也不提一句。实在被他问急了,都异口同声地这样回答:“还和你在时一样,你甭操心!”

他虽然半信半疑,可没办法。病是不饶人的。

不过,没法向所有和老铸工认识的人交代清楚啊!就在昨天,模型车间的刘师傅,冒冒失失地泄了密。他来到这位几十年的老朋友的病床前,第—句话就是:“老家伙,你躺在这儿倒安逸,可你那个宝贝徒弟可急坏了!”“发生什么事了?”张自力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睛紧盯着老刘头。

粗心大意的老模型工,察言观色却不像他做木模时那样细心,尽管张自力的老伴,用眼睛狠狠瞪他,他也毫没觉察,只顾说下去,一下子,把“馅儿”全兜出来了,最后还加了一句:“你的脾气,这几年算改好了,稳多啦!我可不行,要碰见这事,就是棺材板盖上了,我也得顶开,去看看才安心。”

他哪里知道,老铸工的这个脾气,根本没有改,只不过是被人瞒过去了,现在听了这话,他差点急坏了,恨不得立即飞到车间去。

不过,张自力毕竟“老练些”,他知道要冲破大夫和护士的关,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做不少准备工作和思想“动员”——想尽办法表示自己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再躺下了。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他一直在做大夫的“思想工作”,下午,终于比较顺利地通过几道关口,来上班了。“师傅,你怎么到车间来了?病好了吗?”戴继宏迎上前去,其他工人也一齐热情地上前问候。“早就好了!”张自力笑眯眯地说,“他们总想把我捆在床上,今天我到底把他们甩开了!”说罢,爽朗地大笑起来,“你们这些小家伙瞒得可严实呀!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像话,这样大的事情不告诉我。”“您在生病嘛,我怕您知道了要着急上火,加重了病。”戴继宏憨厚地笑着说。“哼!倒会找理由!”张自力不满地说,“谁稀罕你们这样关心我!我哪里就死得了?不建成社会主义,不进入共产主义,阎王老子还请不走我哩!”张自力豪放地笑着说,逗得大家也笑了。“爹,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正当人们说笑的当儿,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高空传来,大家抬头一看,这话音是从天车的梯子上传来的,一个姑娘正急急忙忙地往下奔跑。

姑娘有二十岁上下年纪,长着一双明澈聪慧的大眼,乌黑发亮的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边滚动。双颊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她头戴女工帽,穿着油渍斑斑的工作服,衣着并没有掩盖她的美丽,相反地却衬托出一种青年女工所特有的健美来。她名叫张秀岩,是张自力的独生女儿,铸钢车间的天车工。听她的语气,饱含着对父亲深深的不满:“昨天大夫还说,你过几天再上班,可你就不听,看妈不生你的气!”说罢,小张又把眼睛望着大伙儿:“昨天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家伙,把车间里的事透露给他了,这一来,就躺不住了,非要来上班不行!好容易找好多人才劝住,说好再等几天的。可你,就不听人家的话!”小张又回头对着张自力,嘴唇撅得老高。“好了,好了,别吵吵了!”张自力含笑地对闺女说,“你不能听大夫的,我再躺一个月,他们也没意见,那他们好有工作做,我一走,他们就没事干了。可我留下来,我又闲得难受!这不是矛盾吗?嗨!可惜这矛盾是没法统一的。”老头的话,一下子又把大家逗笑了,连小张也笑了。“我不管,看妈妈不生你的气!”秀岩只好这么说了,她知道说得再多,也不可能把父亲劝回病床上去的。“谁也管不着我,”张自力说,“用不着那么娇气,老骨头老肉的,还怕那点小病?好了,别老黏黏糊糊地说那个了,我问问你们,那个大家伙准备得怎样了?”“别提了,张师傅!”没等别人搭话,小刘抢着回答了,说时满脸现出不高兴的表情。“怎么了?”张自力奇怪地问,“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等一下我详细跟你谈吧,师傅!”戴继宏低声地向张自力说,不过,他憋不住,还是简单地把一些情况介绍了一下,最后又说到请老铸工示范表演的事,只是没把郑心怀今天打退堂鼓的事摆出来。“好啊,这件工作做得好!要好好做!”张自力连声称赞道,他心里也暗暗高兴,戴继宏考虑得周到、有心计,这一基本功应该好好练一练,这一功练得不过硬,是不可能铸造那个大家伙的,看来,自己的徒弟又老练了一些。

听到张师傅的称赞,小刘不以为然地说:“好什么呀!有人偏偏拿一把,想把自己那点本事带进棺材里去。”

小家伙说话显然有因,张自力一听就明白了,同时,也猜出七八成是对谁说的。

果然,有人吃不住劲了:“你小子说话别带刺儿,谁想拿一把?我不过是考虑一下今儿怎么进行罢了!”

想不到郑心怀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戴继宏知道,这是张自力到来的结果,在工段里,郑心怀最怕这位老铸工,现在,他要借梯子下台了,戴继宏见机行事,把“梯子”亲自送到他跟前:“小刘别胡扯,老郑是在考虑表演什么来着。”“我想老郑也不会那样不负责的。”张自力也连忙帮腔,他半鼓励半批评地说了一句,“有本事就摆出来给大家学嘛!互相学习才能长进。明儿我也献献丑,你们年轻人,有什么绝招也都拿出来!大家把本事凑在一起,还怕什么硬骨头啃不动。”“师傅说得对!”戴继宏接着说道,“现在先让老师傅表演,以后青工们也表演,每个人都来他一下,让大家都练出个十八般武艺来!现在,咱们就来看老郑的拿手戏吧!”戴继宏想,趁热打铁,要抓紧时间,“老郑,请把架势拉开吧!”

大势所趋,郑心怀只得认真地干起来。

思想上虽然有点别扭,干起活来,老郑还是相当利落的,只见他拌砂、混砂、舂实、开箱,以至震箱,拔模修型,都干得非常娴熟。因此,一向对他意见颇多的小刘,也不禁夸赞道:“嗨,老郑还真有两把刷子哪!”“岂止两把,三把四把都有!”小赵也在一旁说道。“就是舍不得全拿出来。”张秀岩说,她虽然是开天车的,但是对造型也很感兴趣。“小张,你可不能这样说,”郑心怀一边侍弄型砂,一边说,“那我不是卖奸了?”“秀岩,你别胡说,”张自力制止女儿道,“瞧着吧!老郑的劲儿还在后头哩!”“对!等将来制造大家伙时才施展开,对吧,老郑?”小刘插了一句。“别想得这么美!”郑心怀总是善于泼冷水的,“什么大家伙、小家伙,老梁说,李主任根本就不打算干!”

听了这话,大家都有点扫兴,于是,没有人说话了。隔了一会儿,郑心怀一个项目搞完了,就站起来,把手一拍:“好了,我的任务算完了。”“好,大伙儿休息一下吧!”戴继宏说。他看了看壁上的电子钟,离下班只有半小时了,于是又交代道:“大家看看,这样表演行不行?觉着有不对路的,就跟我念叨念叨。”“对,有什么意见,别闷在肚皮里。”张自力也补充了一句。

正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当当当当”的钟声。这振奋人心的声音告诉人们,要出钢了。一下子,铸钢的人都站了起来。

随着钟声,一台大平炉张开了赤红的大口,钢水像一条赤龙从这大口中钻出,带着耀眼的光芒,迸发着万朵金花,天神般的炼钢工人,头戴黑盔,身着白袍,手舞钢钎,将赤龙导入巨大的钢水包里。此时,只见空中垂下一只力拔万钧的巨手,倏地将钢水包拎起,向一排排仰立在地坑中的钢锭模驰去。于是,赤龙又从钢水包下边伸出头来,带着光芒和金花,摇头摆尾,径直地钻进钢水包里……

这情景,何等壮丽,何等激动人心!谁看了这场面,都会浑身注入一种无穷的力量。

戴继宏最爱看出钢,过去在老厂时,他还是个炼钢能手哩!那时候,铸造和冶炼在一个车间里,分工不像现在这么细,什么活都得学着干,加上他手脚勤快,虚心好学,因此,炼钢中的一些门道,是瞒不了他的。就是现在,他下班后还总是向平炉跟前凑凑,帮他们干几下子。

但是,这几天来,出钢的情景却使他焦躁不安了。最近,炼钢车间在各方面进展都很快,他们克服了很多困难,又装了一台现代化炉子,采用了新方法,创造了新纪录。但是,由于他们铸钢任务没下来,钢水只有浇铸钢锭,这一点使戴继宏特别难受,他好像对炼钢车间的人负了债似的,见了他们也抬不起头来。他心里总在想:为什么炼钢车间能自力更生地攻克了关键,而铸钢车间却不能用同样的精神铸造大机架呢?不但这样,还把全厂全国一个跃进的关口卡住了,这多不应该!

今天,面对这幅图景,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那钢水似乎直朝他心内浇,那钢花似乎直往他眼睛里射,他忍不住掉转头去,但目光一下子又触及了那一张张和他同样焦灼的面孔,这使他的心更加不安。

忽然,一个巨大的钢水包直向他们身边飞来了,几个炼钢工持着钢钎尾追而来,高声嚷着:“‘铸钢’的人,快离远点,我们要在这里浇锭子。”

戴继宏他们只好赶快向里边挪挪步,回头一看,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排钢锭模,原来是作为备用的,可是现在,备用的也用上了。可是他们……

钢水浇完了,有个炼钢工骄傲地说:“‘铸钢’的,你们不是觉着冷吗?靠近钢锭子烘烘吧!可自在了!”说罢,带着一阵嘲弄的笑声走了。“看见了吧!老戴,‘炼钢’又向咱们示威了!”多嘴的小刘又忍不住了,他赌气似的望着戴继宏,他的嘴唇撅得老高,不过,尽管如此,也丝毫减少不了他孩子般的天真,反而使那俏皮的鼻翼,显得更加俏皮了。刘向华今年才满二十岁,学徒刚刚满期,小家伙年龄虽小,但很会动脑筋,常常想个窍门、提出个合理化建议什么的,又加上他生性活泼,爱说爱笑,因此,工段的师傅徒工们都很喜欢他,习惯而亲热地叫他小刘。他们刚刚说的“炼钢”“铸钢”,是厂里的人对那两个车间习惯用的简称。“示威就让他们示呗!爱怎么示就怎么示。”郑心怀冷冷地说,他那斜戴着的鸭舌帽下边,是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他的话里含有一种既不在乎、又对小刘表示轻蔑的意味。在工段里,他最讨厌小刘的多嘴多舌。“哼,说得倒好听!你难道不知道,咱们比人家‘炼钢’落后快一个多月了!可咱们倒好,每天逍遥自在地看人家炉子出钢水,我看再看几天,咱们的屁股非被人家打烂不行!”小刘顶着郑心怀说。“什么打屁股?谁打谁呀?”一个青工从另外一个角落里走过来,他还没弄清他们争论什么。“你没听见他们‘炼钢’的人说:‘咱们天天把钢锭子摆出来,狠狠地打他们铸钢的屁股,看他们敢不敢和咱们赛赛!’看,他们现在把钢锭子摆到咱们眼皮底下来了。”小刘愤慨难抑地说,这愤慨不知是对谁而发的。“老郑,你难道没觉着?瞧你那副神情,好像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似的。”“嗬!”郑心怀火起来了,“我又怎么了?我们车间不造主机架怪到我的头上来?谁不知道咱们是‘三无一缺’,就连咱们的戴工长不是也无计可施吗?凭咱这个‘普通一兵’又能怎么着?”郑心怀看来也是满腹牢骚,这些话像是郁积在心头很久了,因此连珠炮似的发出来,最后,还觉余意未尽似的又补了一句:“谁像你,净瞎吵吵,属鸭子的——就剩两片嘴了!”他把劲儿都用在脖子上了,说话时脖子上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在拱腰。

连珠炮把小刘攻回去了,小家伙憋得脸红红的,狠狠地咽了几下唾沫,不过,从那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可以看出,他不过是在作暂时的休整,还准备反攻。

这一切都看在戴继宏的眼里。开始,他本想制止他们的争论,但转而一想,让他们争争也好,使大家心眼儿活动活动,将来动起手来,也好有个准备,不过,他们每句话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比那几十吨大钢锭还来得沉重。后来,他不愿他们再争下去了,说实在的,他觉得郑心怀的话也有些不大入耳,因此,他就严肃地向他们俩说:“你们别只管争争吵吵的了!为什么不趁空儿动动脑筋,想想问题?”

戴继宏的话,向来是有分量的,果然,小刘话到嘴边只好咽下去,不过,他的嘴唇却撅得更高了,脸涨得更红,眼瞪得老大,拳攥得铁紧,气扑扑地在鼻孔里哼了两声。郑心怀却无所谓地斜靠在一个木型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轻轻地吹了几声口哨儿。

全部钢水已经出完了,炼钢工人回到炉后去饮解乏消热的汽水去了,炉前只有几堆钢渣在冒热气儿。

高大的车间,显得异常宁静。

在难耐的沉寂中,忽然从车间一端生活间的楼梯上,走下一个人来。这是个二十五

岁的年轻人,中等身材,红红的脸膛,浓密的头发有一半斜搭在宽宽的前额上,粗黑的眉毛下边,是一双正直的眼睛,嘴唇边,常挂着一丝愉快的笑纹。他身穿一套斜纹布的人民装,胸口敞开,露出一件洁白的背心。这个年轻人,就是车间技术员杨坚。他平常总是在工段里跟工人们泡在一块儿的,只因为最近一些日子,李守才拉他搞技术总结,他才没有空下来。现在,他们刚刚结束一段计算工作,趁着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他忍不住又想到下边来看看。在他的感觉中,一天不到工段里走几趟,心里总觉得有点儿不舒服。

虽然刚刚干的是“脑力劳动”,杨坚也还感到又热又累,浑身汗涔涔的。他一边走一边用手绢用力地擦着汗,下楼以后,就一直朝着戴继宏他们这一堆人走来。当他看见张自力坐在人群中央时,小伙子的眼睛一下亮了,他加快了脚步,离老远就大声叫道:“张师傅,您来上班了?”“上班了!”老铸工笑着答道。看见了这个小伙子,他也流露出高兴的情绪,亲切地招呼他道:“快到这边来坐。”

杨坚就势坐在张自力的身边,也亲热地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老铸工,随即说道:“张师傅,您瘦多了。”“十来天不干活闲得瘦了。”张自力笑着说,“热热火火地干它几天,这肉就会长出来了。”

性急的戴继宏,却不愿让他们俩多说几句闲话,他一把扯住杨坚的胳膊,大声说道:“老杨,你现在变成楼上客,也不下来了,总是抓不住你,快说说看,你对那个任务怎么想的?”“我哪有空来想?现在正想来问问你哩!你看……”“老杨!”

杨坚的话才说了一半,从生活间的楼梯上,传来了梁君的叫声,杨坚有点烦躁地转过脸高声问道:“做什么?”“你快点来一下,李工程师叫你。”“刚出来又叫去干什么?”杨坚不情愿地站了起来,向戴继宏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地、带有歉意地说,“老戴,等有空儿再说。”他向车间办公室的方向走回去了。

戴继宏生气地朝着杨坚的背影看了两眼,摇了摇头。

张自力沉稳地站了起来,走近戴继宏身边,亲切地叫了声:“继宏!”车间里,只有他这样称呼戴继宏。

戴继宏回头看了师傅一眼,说:“什么,师傅?”“你问过李主任了,这个任务到底接不接?”张自力压低声音说。显然,有些情况他还不太了解。“我问过好几次了!”戴继宏提起来就有点愤懑,“他总是说,还没肯定,很可能向国外订购。至于自己干,他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老话,‘三无一缺’!”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明天我跟你详细谈谈情况。”

张自力理解自己徒弟的心情,他想了想又问道:“厂里意见呢?”“李主任说,厂里基本上接受了他的意见。谁知是不是这样?”看来他还有点怀疑。“听说党委不是有过明确指示的吗?”张自力诧异地问。“党委有什么指示?”小刘关心地插嘴问,戴继宏也诧异地望着师傅的脸,他也没听说过党委有什么指示啊。“怎么,李主任没说?”张自力更觉得奇怪了,“我是听模型车间的老刘给我说的,他们车间主任在传达厂里生产技术准备会议的情况时,除了摆了李主任那个‘三无一缺’外,还着重传达了党委副书记在会上的讲话,他要各单位充分发动群众,继续讨论这个任务,并且积极地、有准备地为自己制造大型轧钢机创造条件。”“啊?”戴继宏和小刘都不禁吃惊地叫了一声。“可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小刘说,“老戴,连你也不知道?”“这太不像话了!”戴继宏没直接回答小刘的话,很不满地说,“一传达什么,总是根据自己的意思来讲,上级的精神全走了样儿!”戴继宏不由得又联想起过去的事情来,李守才每次从厂里开会回来,都是取自己的所需来传达,合自己意的就讲,不合自己意的,要不就进行“加工整理”,要不就是不讲。对此,许多人都不满意,戴继宏还直接对他提过意见,可李守才当时却解释说:“人年纪大了,思想有些迟钝,谈‘实’的东西还可,一‘务虚’,我就蒙头转向了!以后,以后得多注意……”可是,以后还是如此,而现在,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他竟又采取这种态度,怎不令人愤懑?“太不像话了!”戴继宏重复地说,“我得找他去!”他那种容易爆发的牛脾气,又要上来了。“继宏!”张自力叫了一声,“别太性急,要稳住点!”老铸工提醒他道,“他的情况你又不是一点不知道。先不要去,先本着党委指示这个精神去做好了!咱们就来个积极地、有准备地为自己制造创造条件。不能把眼睛看着外国人,要依靠自个儿,别人能干得出来,咱们也能干得出来;他们干不出来的,咱们还要干哩!”最后,老铸工还鼓励他说:“你现在让大家‘练功’,我看就很好。”

师傅的话像一道火光,在戴继宏心中猛地亮了一下,这不正是自己心里一直想说的话吗?师傅说得对,要稳住,一定要稳住劲儿干,性急不行。他习惯地把帽子摘下来,用五个手指拢一拢他的冲冠发,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他张口,车间的电铃响了,这时,太阳又照例地从厂房西边的窗口射进来,正射在和电铃挂在一块的电子钟上,只见那又黑又粗的时针和那又长又细的分针,已经在5字旁边会过了师。下班的时间到了。

立即,人群如潮水般地从各处涌出来,涌向车间大门口,当“炼钢”的一群工人,走过戴继宏他们说话的地方时,有一个和刘向华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朝着小刘扮了个鬼脸,然后又滑稽地说:“小刘,你们还不走,还等着我们的钢锭子打你们的屁股?”

小刘起初没找到适当的话来反击,直等人家走远了,他才气哼哼地说:“哼!别神气,等着瞧吧!”

戴继宏又狠狠地抿了抿嘴,只见他的下唇立即出现几个深深的牙印子。随即,他向沉思的张自力大声地说:“师傅,今晚我就去找你!”“好!我等着你!”老铸工明白徒弟的心。“把情况碰碰后,咱们再开个支部大会讨论一下,把大家的思想向一块儿捆捆。”

听了这话,戴继宏眉上的疙瘩,顿时伏下去了,他那悬着的心,也开始向下落……三

……千山那个万水呀连着天安门,

毛主席是咱社里人……

一个充满深挚的感情、而又清脆嘹亮的嗓音,从一个地方传了出来,循着这歌声走去,才知这歌声来自那车间休息室。

这是一间高大而宽敞的现代化车间休息室。由于没有完全竣工,里边还有点儿凌乱,墙壁还没有粉刷好,有的窗户还没有安上玻璃,已经安上的,溅上了密密麻麻的石灰星子,门和窗子的木框框,贴有“油漆未干,请勿触摸”字样,但这一切并不显得龌龊。

室内没有桌椅,但有几条未经油漆的长条凳,还有一张也属“非卖品”的乒乓球台子,球网上有几处已经断了线,露出好几个大洞。此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不过,壁上却有一条横幅标语:“自力更生,奋发图强,艰苦奋斗,勤俭建国。”十六个大字,虽然写得不十分工整,但却苍劲有力,看来是新贴不久。

室内光线不十分充足,因被那玻璃上的麻点和外边重重叠叠的脚手架遮住了,但并不妨碍室内对光线起码的需要。此外,在房间的侧部,还有一个看去似通向很远地方的窗子,现在却黑洞洞的,看不到具体的东西。

天车工张秀岩,在室里练着歌子。“七一”党的生日快到了,车间里要组织纪念会,还要有文艺节目,因此,这个有着一副清脆歌喉、被小刘称为“车间女歌唱家”的女工,又被文娱干事给挂上号了。许多人还点名要她独唱最近很流行的一支歌:《毛主席是咱社里人》。现在,趁大家都出去了的机会,她独个儿又练起来了:

……主席就像红太阳,

照在身上暖在心。……

声音饱含着对党、对领袖、对人民公社无比的热爱,听来亲切感人。

就在小张唱得最高兴的时候,忽地有一个人轻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这人真是与众不同。他自以为仪表非凡,衣冠楚楚,潇洒怡人。那崭新的西服料裤,雪白的府绸衬衫,光亮的头发,那双金鱼眼虽然不太好看,但被那玳瑁边的眼镜遮住了。在此时此地,穿这样一种装束,真像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人。他就是铸铜车间的技术员梁君。

进门以后,他没有说话,先听了一段秀岩的歌唱,接着便悄悄地走到小张的背后,欣赏似的看着张秀岩那优美的姿态,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喝起彩来了:“啊呀,唱得太美了!美极了!”

正沉湎于歌曲的美好意境里的张秀岩,闻声吃了一惊,猛地回身站了起来。“怎么,是你?”“真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副好嗓子,唱得太好了!真是高如天马行空,低如行云流水!”梁君竭尽其能地赞美道,他虽然文学素养不高,但不管在什么场合,总爱卖弄几句不伦不类的词句,“只可惜现在好的流行歌曲太少了,如果你能选择个世界名曲唱唱,那就更能发挥你的天才了。”

张秀岩的情绪一下子被他破坏了。她本来就讨厌这位花花公子般的技术员,今天对他这种奉承更为反感,因此,便没好气地说道:“我不过是随便哼几句,可没什么天才地才的。”说罢,站起来就想走开。

梁君可不愿放过这个只有他俩在一起的好机会,他连忙上前去拦阻道:“哎,你怎么就走了?我正找你有事情哩。”

张秀岩冷淡地停下了脚步:“什么事?”“你那天去图书馆,不是想借一本《红旗谱》看的吗?”梁君讨好地说。

张秀岩一想:奇怪呀!我想借本《红旗谱

》,他怎么会知道呢?但又一想,想起来了。那天她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是看见梁君在一旁站着的,他向她招呼了一下,她装作没有看见,就匆匆走开了。原来当时自己向图书馆管理员写的预约条,被他看见了。真讨厌,我借书不借书与你有什么关系?因此,更加冷淡地回答了一句:“是的!”“借到没有?”梁君又问。“没有!”张秀岩把脸转向门口,一抬头,只见那没装玻璃的门上,冒出一个人头来。这人头发斜搭在一边,一双调皮而稚气的眼睛,对着里边眺望,当和秀岩的目光碰到一块儿时,他迅速地扮了个可笑的鬼脸。这又是小刘在看热闹哩!秀岩看见小家伙的鬼模样,差点要笑出来。不过,面孔朝着里边的梁君,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他还在找话儿来说:“我倒借着一本。不是《红旗谱》,是《红与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满脸带笑地说:“不过,比《红旗谱》好看,有意思,故事曲折,艺术性高,很有诗意,给你欣赏欣赏。”说罢,就把书往张秀岩手中递。

小张用手轻轻一推说:“咱们工人学问低,欣赏不了那艺术性高的。”“能看懂,看看吧!机会难得。这是私人的,我借来可不容易,人家只限我一个星期。”“还是留着你自己看吧!”小张越加不耐烦了。门外的小刘,还在不断地扮着鬼脸,她真的又好笑又好气,连连给小刘递眼色,要他快点进来。“我已经看完了,昨天开了个夜车看的。不过,你倒可以慢慢地看。”梁君哪里知道小张的心情,他又往前边挨挨,把书递过来,秀岩又用手推开,她索性向小刘招呼了:“小刘,你有事找我?”

小刘果然推门进来了。正伸手递书的梁君,尴尬得面红过耳,谁知小刘反倒取笑地说:“老梁,我正想借一本小说看看呢!小张欣赏不了,借给我看吧!我学问高,能够欣赏得了。”说罢,做出去接书的样子。

梁君冷不防小刘会来这么一手,慌忙地把手缩回来:“那、那可不行,我自己还、还没看完哩!”

小刘觉得这人真可笑,刚刚还说已经开夜车看完了,一转脸就说另一样话了,因此,他有点鄙夷地说:“看把你吓的!老实说,你请我看,我还不看哩!这种书里边写的都是些资产阶级夫人、小姐的一些丑事,谁看了谁就会中毒,我可还想有个健康的脑袋为社会主义出把力哩!”说完,又转向张秀岩说:“你说对不,小张?”

张秀岩满口赞成:“对!”

尴尬得无地自容的梁君,再也无法站在那里了,他冲着小刘说了声:“你懂什么!”就连忙走开了。

小刘目送着梁君的背影,“哈哈哈哈”地纵声大笑起来,笑完又说道:“碰了个不大不小、不软不硬的钉子,不过,脸皮儿倒是久经考验了,还没见怎么红。”回头又向张秀岩说:“喂!小张,人家梁技术员向咱们工人阶级靠拢了,你怎么不欢迎呢?”“去他的吧!我讨厌死了!”张秀岩愤恨地说。“怎么,真的不欢迎?不过,你可要拿定主意呀!”小家伙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也嚼舌头!”小张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忙把话题转了,“哎,小刘,我问你,我爹他们都到哪儿去了,不是说下午要合计什么事的吗?”“你问的是张师傅和老戴吗?他们正在掏‘炼钢’两位老工长的底呢!唐僧上西天——取经去了。”小刘答道,“嗨,光取经,自己不动手,有啥用?”“是学习先进经验嘛!”小张说,“咱们王永刚同志,不就是为了学习人家东方机器厂的先进经验,才去上海的吗?”“依着我呀,哪儿也不去,马上动手干!”小刘习惯地卷了卷袖子。的确,他对什么取经呀、学习先进经验呀,是有点不以为然的,初生牛犊不怕虎,小家伙就喜欢说干就干,对王永刚去上海,他的意见最大,因为照他的想法,都是因为车间主任去上海,把接受这个光荣任务给耽误了,要是他在家,说不定早就痛痛快快地干上了呢。“那也不能蛮干呀!”秀岩不同意地说,“你没听老戴说吗?咱们要有把握有准备地干!”其实,小刘哪里听过老戴说了,而是她昨晚上才听到的。昨天晚上,张自力召集了车间的党员开了会,把这阶段情况作了分析,澄清了一些混乱思想,并对党员们提出了要求:掌握好群众思想动态,做好政治思想工作。关于干大机架的准备工作,能落实就落实下来。会后,戴继宏又去师傅家里,师徒俩议论到半夜,除了进一步分析研究支部大会后怎样在大型工段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外,又对铸造大机架作了各种可能的分析。张秀岩当时是在场的,先听得很起劲,后来,他们师徒俩把技术问题越说越专门,越说越具体,她这个天车女工,显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因此听到一半就哈欠连天了。“你还不快去睡觉,陪我们做什么?”当时戴继宏这么说。“我想偷听一点你们的秘密呗!”秀岩笑着说。“有什么秘密?”张自力也笑了,“听你这丫头说的!”“那你们好多问题都谈过了,还不去睡等什么?”秀岩觉得他们俩也没有多少好谈的了,因此就问道。“我们在等老杨,”戴继宏说,“他今晚应该来的。”“你跟他约好了?”秀岩问。“那还用约,哪次我到这儿他没找着来?”戴继宏有把握地说。“今天他可不会来了吧!”秀岩猜测地说,“我听小朱说,李主任要他和梁君连夜赶写技术总结呢。”

一句话提醒了师徒俩,“对了!”戴继宏想起来了,“那你怎么不早说呢?”他眉上的疙瘩又要隆起了。“嗬,倒怪起我来了!谁叫你早不说你们是在等老杨的?”秀岩不服气地说。“好好,别争了!”张自力倒做了和事老,“那你就快回去睡吧!”

戴继宏站了起来。他走到门口,又掉转身来向张自力说:“师傅,反正不管怎么样,咱们是要积极地、有准备有把握地干!”

可不!这话不是戴继宏说过的吗?小刘当时不在场,哪里会知道呢?为了使自己的话增加分量,张秀岩最后又说:“你不用操心了,人家老戴总有办法的……”

一句话没完,突然又传来一阵当当的钟声,随即,便从那个通向车间深处的、原是黑洞洞的窗口,射过来一道炫目的红光。紧靠窗子站着的小刘,本能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但立即又迈了过来,身子紧挨着窗口,眼睛也望着那边,只见红光下金花缤纷,绚烂夺目。一看到这情景,小刘忍不住又赞叹地说:“瞧人家‘炼钢’多带劲呀,干起来多过瘾儿!可我们呢!倒真闲在。”小家伙的牢骚又出来了,“老戴也不知怎么搞的,当了工长后,干什么都有点迈八字步了,慢腾腾的像个小脚女——”

小刘的“女人”两字还没说完,戴继宏和张自力两人双双推门进来了。

戴继宏和张自力正是从炼钢车间来的。他们去炼钢车间,为的是想彻底摸清现在所出钢水的化学成分、温度和数量。这是浇铸大机架前必须搞清楚的。戴继宏对这事非常惦记,今天,他特地请张自力和他一同去,以便把问题摸得更细,师傅在这方面的经验是比他多得多的。“炼钢”的一位工长,对他们有问必答,最后,一位姓徐的工长还向戴继宏说:“老戴,我们知道你们这块骨头不好啃,那没有关系,咱们一齐使劲!我们工段的工友们早下定决心了,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的,你张口好了!”

徐工长的话,使戴继宏很受感动。他想,现在不只他一个人、一个工段、一个车间关心大机架的铸造,全厂每个车间每个工人都和他们一个样,都愿尽自己一份力量。如果李主任能够看一看、听一听这些工人在说什么、干什么,他可能会改变态度的。

之后,师徒俩又看了看钢水的化验记录和熔炼时间,最后,张自力提醒说:“继宏,快出钢了,咱们走吧!”

果然,当他们从炉后转过来,就见一个青年炼钢工,正在用力搬动炉口出钢槽的一个镏子,这个镏子很大,足有百十来斤,那个小家伙搬了几下也没搬动。那镏子本来就热,足有四百度,小家伙可能受不住它的烘烤了,就后退一步,举手招呼吊车,但吊车却正在吊另外一件东西,一时过不来,把个小家伙急得直跺脚。戴继宏一看,连忙从地上捡起一双手套,套在手上,顺手抄起一条大草袋,往水中一浸,拿了出来,走上前去,把那个小家伙用力一拉,说:“你过来,让我!”小家伙被拉了个趔趄,而戴继宏却把草袋子包上了钢镏,用力一抱,便拉开了,等小家伙站稳,转过身想帮帮他的忙,他已把镏子猛地扔到一边去了。这一切是在不到半分钟时间内发生的。

小家伙感激得说不出话来,戴继宏帮了他一个多么大的忙呀!这镏子要不及时除掉,钢种就要改变的,那样损失可就太大了。他像不认识似的望着戴继宏,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戴继宏只顾灭掉手套上被烧着的地方,没有注意小家伙的神情,还是张自力提醒那小家伙说:“还不快过去帮他们出钢,愣在这儿干啥!”

小家伙这才把自己的钢钎拿起来,飞快地和他的伙伴一块儿去准备出钢。

小家伙走后,张自力关切地问了问戴继宏:“你这样做太危险了,烧着没有?”“没啥。”他只憨厚地笑着。

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出钢,师徒俩这才边说边走往车间休息室来。

看到他们俩走进来,小刘一句话只说了半句便停下来了,他向张秀岩伸了伸舌头。

秀岩却想逗小家伙一下,她低声说:“小脚女人来了,快去批评去!”“嘘——”小刘把两个手指头一并,放在嘴唇上,并向张秀岩连连摆手,意思叫她不要声张。

恰好,戴继宏说话了,他们是接着从外边来时所说的话:“师傅,‘炼钢’的干劲是足啊!”“是啊!”张自力点了点头赞同道。“咱们的磨蹭劲也很足呀!”听他们俩这样一唱一和,小刘又憋不住劲了,“不慌不忙地坐在这儿闲等!”他故意夸大其词,实际上他们哪天也没闲着。

张秀岩瞪了小刘一眼,说:“瞧,劲儿又上来了!”

正说着,忽然又一阵风似的闯进几个工人来,一个个都是粗眉大眼、虎背熊腰、身强力壮的棒小伙。他们是赵虎子和外号叫“李大炮”的李强等人,郑心怀也慢悠悠地跟随进来。

没等别人说话,赵虎子就大声地嚷道:“嘿!‘炼钢’干得太棒了!那么大的炉子安得这么快。”

李大炮不容分说,也接了上来:“安好了就出钢水,看人家炼钢工,真是杨令公的儿子——一个赛过一个,干起活来猛虎下山似的,可真过瘾儿。”

另一个年岁稍大点、说话慢条斯理的老铸工桑布师傅说:“看人家钢锭子一排排地站在那儿,咱心里真像有二十五个小老鼠在闹腾,嗨,咱们什么时候也能像人家一样干起来?”

这桑布师傅并不姓桑,他名字就叫桑布,是蒙族人,今年将近五十岁了,原在本地一家地方国营机器厂工作,北方机器厂开始生产时,才调到这个车间来,还干他过去的老行当——打芯子的活儿,不过,造型手艺也不含糊。由于他年岁较大,又是兄弟民族,大家都很尊敬他。先前都称他桑布师傅,后来青工们嫌这样叫拗口,就简称他桑师傅。这桑布师傅,对干大机架也分外热心,他觉得能跟大伙儿一道攻这样的大关键,是非常足以自豪的事。别看他胡子满腮,皱纹满脸,他的心情焦急的程度,一点也不比这些嘴上无毛的小青工们差。“是雄鹰就不能老伏在窝里头!”蒙族人爱用雄鹰来形容勇敢的人。

听了桑布师傅也这样说,李大炮的“炮弹”又上膛了,他说:“老戴,我们不能再等了!”声音真像大炮那么震人,震得张秀岩惊讶地一连看他几眼。

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像那战场上等待冲锋的战士,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冒着枪林弹雨,冲上前去,勇敢地消灭敌人。戴继宏心里当然很感动,他又有点沉不住气了,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似有话非讲不可了。性急的小刘,简直要跳了起来:“老戴,你怎么变得这么黏糊了?你说话呀,人家简直要急死了!”

这时,大家的眼睛都一齐看着戴继宏,年轻的工段长再也无法把心头的想法,在大伙儿面前压下去了,现在也正是要大家用心思考的时候,应该把大家伙的劲儿都集中到刀刃上去,再把自己的劲儿也凝结在一起,对准目标,又稳、又狠地砍过去。

现在正是这个火候,张自力那深沉的、鼓励的目光,也正对准着他,于是,他字字千斤地说:“大家的心意我知道,我也跟大家一个样儿。现在,咱们就先来合计合计,这块大骨头咱们能不能啃?”接着又加了一句:“怎么啃?”

这几句话虽不多,却真正地击中每个工人的心坎了。因此,他们也就立即把那热腾腾的心镇静下来,用心地思索着戴继宏的话。

思想活泼的小刘,又抢先说话了:“我看别的没啥,就是造型起来有点儿棘手,咱们没有大砂箱。”

戴继宏心想:想得对!他也正想听一听有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因此,他说道:“同志们想想看,这一步怎么迈?”“我看没多大问题,”桑布老师傅像事先想好了似的说,“咱们就搞地坑造型好了!”“那不怕地下发潮?”有人问。“下边多铺几层砂被不就行了。”老桑布从容地答道。

戴继宏眼睛亮了:想得好!这问题值得研究。他掏出小本本来,记下了。“还有啥卡子?”“模太大,不好起!”赵虎子开腔了,“芯子也不大好放,”他和老桑布一块,专门管起模下芯的,因此首先考虑到这个问题。“那好办!”没等戴继宏说话,就有人献策了,李大炮用大嗓门说,“搞他个活模,拼起来!下芯,用吊车好了!小张你说,行不?”他转问张秀岩。“叫我干,我就干,啥行不行的!”小张回答得很坚决。

戴继宏看到群众都已经把思想机器开动了,他感到很兴奋。群众的计谋虽然有些简单,还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但都提得很大胆,很有参考价值。有这么多人出点子、想办法,他的信心更足了。王永刚曾一再向他说:“遇事要和群众多商量,没有办不好的。”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啊!“砂子强度怕还差点吧?”有一个青工成天和砂子打交道,所以又提起他最关心的问题来了。“砂子问题好办,老戴创造的那‘中字一号’砂,再把砂子粒度改进一下,还可以用。”张自力接过来说,看样子对此他是心里有了底的。“那就是清砂问题了,咱们清砂设备还没整好呢?”一直没开口的郑心怀说话了,“听老梁说,非得用水力清砂不行!”“你甭听他那一套!”李大炮顶了郑心怀一句,“不用水力清砂也一样清理,只要浇铸出来,还怕不好清理?我用手掰也把砂子掰下来。”“那浇注呢?最大的那台吊车还没见影儿呢?”郑心怀又冒了一句,“听老梁说——”“又是听老梁说!”小刘一句话顶了过去,“怎么老梁都把这些丧气话对你说了?你居然也就相信!”小刘最讨厌郑心怀的也就是这一点,总是随着梁君的屁股转,鹦鹉学舌似的“老梁说、老梁说”的。“小刘!”戴继宏向小刘摆了摆手,“先让老郑继续说下去,把话说完,有问题摆出来好嘛!大家心里有个底儿,好想办法解决。”说罢,又回头用鼓励的目光、诚挚的口吻,向郑心怀说:“老郑,你心里咋想的,全抖出来好了,咱们一块儿琢磨。”

经戴继宏这么一鼓励,郑心怀反倒不好意思再泼什么冷水了,面对着一双双不满的目光,他感到心里虚得很,因此,仅向大家伙翻了几下白眼就算了。但是,刘向华更加有气了,又冲着他说:“怎么搞的,叫你说,你又不说了?”“我没啥好说的了,”郑心怀嘟嘟囔囔地说,“反正,我觉得有点够呛!”说罢,往旁边一个旧木模上一躺,索性不吭气了。

戴继宏见他不说,也就没再追他,随即转过脸向大伙儿说:“大家看看,还有啥没想到的?”

没有人再表示什么。张自力沉稳地说:“现在看来,不过就是那几个陡坡儿。”“张师傅说得对,只不过那几个陡坡儿!”戴继宏同意地点点头,边思索,边用坚定的语气说:“没什么不可攀的!毛主席说过: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战术上要重视敌人。用到咱们这儿就是,这几个陡坡儿咱们一定能攀过去,可是在攀的时候,得把步子扎稳,一步步迈。所以,我琢磨,咱们现在就准备先迈它头几步!”说罢,他的大手用力一挥,好像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困难,他一下子就挥掉了似的。

张自力看了徒弟一眼,然后便说道:“说得对!路都是人踩出来的,不大着胆儿迈开步子去踩,哪来现成的路?”

这一老一少的话儿,直响到工人们的心里,令人气足胆壮,浑身长力气。大伙儿齐声答道:“那咱们就抬脚吧!”

戴继宏看到大伙儿的劲儿已鼓足了,就连忙说:“师傅,那我就去向领导提出来吧!”

张自力说:“对,把大家琢磨的,连你想的那些意见,一块和李主任好好谈谈。”“你就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一致要求。”李大炮又叮嘱一句。“好!”戴继宏心里火热,猛一下站了起来。四

戴继宏一走出车间休息室,心里就不禁暗自盘算着各种问题的答案。长时间和李守才的接触,使他对技术副主任有了较多的了解。这位铸工专家理论上有一套,工作年头多,也有些实际经验,颇受人们的尊敬,正因为如此,他很矜持,和他谈什么问题,必须谈得有根有据,有头有尾,不能有半点缝儿,用李守才的话来说,就是“要有严密的科学根据”,否则,和他是很难谈下去的。因此,每当和副主任讨论什么问题时,心里总觉得有点儿紧张,不能畅所欲言,这倒并不是怕他批评,而是感到不对味儿。但是,李守才是车间的技术负责人,有些业务上的事,还非得和他打交道不行,久而久之,也就使戴继宏养成这样一种习惯:在没有见到副主任之前,先把所有要谈的问题,前前后后考虑周到,见面时就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主任办公室设在生活间的最高一层,还没有完全修缮安装完竣。室内的光线不很足,虽是白天,那临时装设的电灯,还在发出淡黄的光,隔着玻璃望去,像一个黄色绒球挂在那儿。

此时,办公室的门关着,里边好像有谈话声,戴继宏没辨出谁的声音,便去敲了敲门——这也是他特别注意的事项,李守才很讲究这种据说是很文明的礼貌,不论谁来找他,得先敲敲门,得到允许后再进去,否则,他是不高兴的。

这次,有人主动地为他开了门。进门一看,室内原来有两个人在,文书朱秀云,正划着一张什么表格,脸色很阴沉,眉头皱得很紧;技术员梁君,却嬉皮笑脸地坐在她的对面,等他看见是戴继宏进来时,脸色骤然沉下来了,慌忙地翻弄着手中的一本外文杂志。“小朱,李主任不在?”戴继宏问朱秀云。“刚出去不久。没在下边?”小朱对戴继宏笑脸相迎,和刚才的模样判若两人。通常称“下边”,就是指车间休息室。“我刚从那儿来,怎么没见到?”“他刚才说去下边的,”小朱说,“还说什么给你们找点事干干的哩!怎么没去呢?”小朱说后,冷冷地向梁君看了一眼。

这一看,倒把戴继宏提醒了。为什么不问一问这位自称副主任的“知己”呢!“老梁,你知道吗?”“不知道。”梁君冷淡地说,好像在专心看他的外文杂志。“你有要紧的事吗?他很可能又去图书馆看资料去了,我挂电话问一问。”小朱说罢,放下手中的复写笔,就想去挂电话。“不用了!”戴继宏回答。他知道,主任要是去图书馆,一般事情是很难惊动他的,因此就连忙制止了她,然后又随口问道:“我想问一问,那个任务咱们到底接不接?”“听说还没定下来呢!”小朱知道他问的什么事,她自己对这事也很关心哩,“昨晚老杨问李主任,他还说什么要部里争取外购呢!”“啊?”戴继宏不满地哼了一声,立即转向梁君问道:“老梁,你说说,这家伙咱们就干不了?”“自己干?”梁君抬起头来,他像不认识戴继宏似的,从头到脚把他睨视个遍,然后又把头埋到杂志上,毫无表情地说:“怕没有那么容易吧!”

小朱一直在注意他们俩的对话,她非常讨厌梁君那种夜郎自大的不屑神色,因此,她不由得插了一句:“我听老杨说,他也想由咱们自己干!”“嘿,想不到老杨倒变成个幻想家了!”梁君皮笑肉不笑地说,腮上的肌肉,也随之抽搐着,“我可连想都不敢想。”

听了这话,戴继宏心里像有一团火直往外冒,他显然被梁君那种阴阳怪气的模样激怒了。现在,他自己清楚地意识到,不要再待在这儿了,否则,他心里的火会冲出来的,因此,他没等小朱说下去,就急忙抽身走出去,刚刚迈出门槛,他的耳边便传过来梁君嘲讽的笑声:“小朱,你知道癞蛤蟆什么时候吃上过天鹅肉的?”

戴继宏窝了一肚皮火走出办公室,刚要下楼,眼帘上立即映现出一个熟悉的影子,自己所要找的人不就是他吗?于是,他急忙迎上前去。

那个人影正是李守才。

他确实是从图书馆出来。这几天来,他一直在为整理那个中型轧钢机主机架铸造的技术总结而忙碌着,出版社来信催促多少次了,要他快点寄去,为的是快点排版付印。出版社对这份总结很重视,因为这是我国自己第一次搞出来这样大的铸件,而且是在条件很差的情况下,用土洋结合的方法搞的,更具有很大的现实意义。

为了这份总结,他花了不少心血,因为整个铸造过程中一些新的创造,都是戴继宏、张自力他们这些铸工搞出来的,其中很多东西,又是长时期经验的积累和一些高超的技艺,很难用系统的理论来概括说明,有些东西,连戴继宏和张自力本人也说不清个来由,就知道这么干行,但写在总结上就不行了,得说出个道理来,才好让别人学习和推广呀!因此他不得不翻资料,查数据,反复核校。这两天,总算搞出点眉目来了。今儿上图书馆查对一个计算公式,查对结果也很令人满意,看来大功快要告成了,因此,心情也就很舒畅。从图书馆回来后,想到现场去看看,但大型工段上却没有一个人,正奇怪着呢,恰好郑心怀从那边走来了,他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在车间休息室里。“都在那儿做什么?”他问郑心怀。“讨论自己铸造主机架的事。可热闹了!”郑心怀不咸不淡地说。“乱弹琴!”李守才冲口说道,“谁让他们讨论的?”“戴工长呗!”郑心怀答。“这个老戴,就是不安分!”李守才自语般地说。戴继宏主张自己铸造主机架他是知道的,他简单地给年轻的工长摆过几回,把情况也作了分析,可是这个“愣头青”总是不听!那天他还告诉戴继宏说:“连厂长、总工程师都认为我的分析值得考虑,你怎么非一头撞南墙上不行?”谁知现在没经他的指示,戴继宏竟然组织讨论开了。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工人们,会讨论出个什么结果呢?要是和他的意见距离太远,被厂领导知道可就被动了。不行,不能让他们胡乱吵吵!于是,他也不多问什么,撇下郑心怀,就径直地向车间休息室来了,以致连迎面而来的戴继宏也没看到。

刚进门,不料与向外边跑的刘向华碰个满怀,把他那从不离手的皮包也撞掉了,惹得聚集在那里的工人们哄然大笑。“干什么这样慌慌张张的?”李守才低头拾起皮包。“对不起,李主任!”小刘抱歉地说。“李主任,我们决定自己铸造大机架了!”张秀岩抢先报信了。

此时,戴继宏也赶了进来,听小张这么说,他吃了一惊,连忙瞪了小张一眼,但小张却没有看见。“怎么着?”李守才惊诧地问。“我们决定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小刘还以为李守才没听清楚哩,又重复了一遍。显然,他也没看见戴继宏的眼色。“你们决定的?”李守才冷冷地问。

很显然,想制止他们两个小家伙的那种说法,已经来不及了,戴继宏只得向前迈了一大步,纠正说:“不是我们决定的,李主任!我们刚刚合计了一下,觉得这大机架我们自己造得了,所以我们……”

李守才马上接了下去:“所以你们就作出了决定,对不对?”“是我们要求。”戴继宏说。“对!是我们要求。”小刘也发觉他们刚刚的说法不大对头了,也就想顺水推舟地改过来。“哈哈哈!”李守才大笑起来,带有十足的、但却不十分恶意的嘲讽,“简直乱弹琴!自己铸造主机架,想哪儿去了!”“怎么是乱弹琴?是敢想敢干!”张秀岩不服气地小声咕哝一句。“别净说好听的了,小姑娘!”李守才以对小孩子说话的口吻说,“再想几天,你还要上天哩!可惜,你只能飞得吊车梁那么高。”回头又转向戴继宏:“别胡思乱想了,老戴,用不着你来操这份心,国家会安排得很周到的,听说进口没问题,放心了吧!”“那也不一定。”戴继宏疑虑地说,“时间能保证得了?”“怎么不一定?咱们拿钱,他们出货,现钱交易,他们赚的是钱,还怕他们不干?”李守才有把握地说,“至于时间问题,不能太性急嘛,咱们搞建设是百年大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迟个一年半载的,也不要紧。”他又轻松地说:“看,领导上都不急,你们急什么?”“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李主任!”戴继宏有点激动地说,“我们大跃进就是要争取时间,赶到前边去!哪能净依靠别人?老牛破车慢腾腾地走路,那咱什么时候赶上世界先进水平呀?”

正在沉思中的张自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斗朝地上磕了两下,接着戴继宏的话说:“李主任,老戴的话有理呀!咱这么大的国家,依赖别人总不是办法呀!”

仍在激动中的戴继宏又插了一句:“厂党委不是说过,要我们积极准备条件,自己铸造吗?”

李守才觉得老张头和戴继宏的话都很好笑,有点近于幼稚,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应该安定一下“军心”,因此,索性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点燃雪茄烟,然后慢悠悠地说:“党委副书记不过是随便说说,不是什么正式指示。当领导的,当然要作这样的号召了,就是我,也不反对你们积极准备条件呀!干不成大的,干个小玩意儿也有好处嘛!不过,这一般号召同具体行动不能同日而语。”“这话我不懂。”戴继宏说。“嘿!你不是很聪明的吗,”李守才善意地嘲笑道,“为什么连这意思也不懂了呢?党委书记不是一向告诉我们,要慎重地对待新产品试制工作吗?你怎么把这方面给忘了?你把这两者联系起来理解,就会懂了,要积极,更要慎重!”“那也不能一点也不行动呀!”戴继宏很少听过李守才发过这种议论,今天竟然讲出这种奇妙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说法来。不过,戴继宏多少明白他讲这番话的实质了,那就是原地踏步。“谁说我们一点也没行动?”李守才有所触动地站了起来,他不能容许他的下级这样看他,这是违反厂部的指示精神的,厂里是指示他要积极行动起来的,而他自己的下级却这么看他,这哪成?这话要反映到厂领导的耳朵里去了,可不大好,得扭转小伙子这种看法,因此他连忙说:“这些日子我们一直在积极行动,不过没和群众见面罢了!我和老梁他们一直埋头在中外资料堆里哪,我刚刚还在图书馆查找有关资料,我把老杨还留在那儿继续搜集哩。”

小刘对他讲的一套,心里很不满意,于是就撅着嘴嘟囔道:“老埋在书堆里有什么用!”“怎么,不向书本请教,来向你请教?”李守才教训地说。

戴继宏听了这话,忍不住又说道:“李主任,向书本请教谁也不反对,但是,重要的是实地干,边学边干,要有股子自力更生、奋发图强、敢想敢干的精神。”

听了戴继宏老用这种口气跟他讲话,李守才有点不耐烦了,他用手一摆,意思是叫戴继宏别再说下去了,他接着说:“好了,好了,你们别来教训我了!大家知道,这自力更生,不等于处处单干,咱们国家底子薄,技术水平低,搞建设,哪能不依靠引进点先进东西呢?再说那敢想敢干,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不是乱想乱干!对于党的政策,大家知道,我自觉还不比你们理解得差;对于完成上级任务,我自信还不比你们的干劲小。依我主观愿望,一个早晨就把大型轧钢机全部做好,那有多痛快!但是那能达到吗?……”说着说着,兴起了,大有滔滔不绝之势,性急的小刘却有点听不下去了,他冷不防地插了一句:“李主任,照你这么说,我们只好坐着等候从国外进口了?”

李守才很不高兴小家伙打断他的话,于是挖苦道:“为什么要坐着等,站着等也行嘛!如果你们觉得闲得慌,那也容易,车间还有几个造型机的基础要挖,待会儿去领几把铁锹来,最好人手一把,好好劳动锻炼锻炼,那样,你们就不会想入非非了。”

刚说到这里,车间文书小朱突然走进来了,看见了李守才连忙大声说道:“哎呀,李主任,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到处找你也找不到,你快回去吧,有客人!”

李守才对来车间访问的客人,向来是不热情的,不是要资料,就是介绍经验,而且一谈就是半天;何况,现在他正在百忙之中,因此,随便地向小朱说:“哪里来的客人?告诉他,就说没找到我。如果要介绍经验,就向他说,以后印出来了送给他们。”“是出版社来的人。”小朱说。

一听小朱这话,李守才慌了手脚了:“啊,啊!是这么回事,我马上回去。”着急地催促小朱道:“你快跑回去招待客人,我马上就来。”

小朱不高兴地扭身走了。

李守才也随着迈开他那蹒跚的步子,边走边说:“没事情做,你们就好好挖土吧!”走到门口,又转身回来了,原来因为走得太急,把手里的皮包也丢下了,他拿起皮包又叮嘱道:“小赵,去仓库领几把锹去!”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小赵不情愿地看了看戴继宏,说:“我去拿锹去了?”

戴继宏无言地点点头。

小刘憋不住又说话了:“哼,得!这回可有事干了!”

大伙儿愣住了,不知怎么说才好。

张秀岩没好气地说:“一听说出版社来人就忙了,他就只顾搞他的技术总结。”“什么技术总结?”有些人还不十分清楚这回事。“小朱说的,就是铸造中型轧钢机的经验,李主任把它写成了总结,要交给出版社出版。”

小刘这才明白:“怪不得这么热心!要是对铸造主机架那么热心就好了。”

小刘说完,没人理会他,大家还在沉思中。

半晌,戴继宏抬起头来,紧紧地盯着张自力的脸,然后艰难地开口说:“师傅,看来第一关就通不过。”

张自力没立即回答,习惯地把帽子脱下来抖抖,其实抖了几下,什么也没抖掉,然后又把它戴上,这才说了话:“其实,这种态度咱也该能料到几分,上次铸造中型机架时,他还不就是这样?开始推三阻四,后来被咱拉着走了,还是慢腾腾的。他这种人,和咱们工人不同,咱们要耐心点。”

老铸工桑布听了这话,深表同意地说:“他一向就是这样,树叶掉下怕砸破了头,干啥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小刘马上又接了过来:“那倒不见得,去年为铸造中型机架作总结时,他恨不得把所有成绩都记在他的功劳簿上。”

戴继宏感觉这样议论下去没有什么好处,忙制止小刘说:“算了,那些老账有什么翻头?咱还是多想想眼前的事吧。”

张自力沉思着说:“王永刚同志回来,这事就好办一些。”

话还没说完,小赵扛了几把铁锹匆忙地回来了,还没来得及把铁锹放下,就气喘吁吁地说:“我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众人一齐问:“什么好消息?”“王永刚同志回来了!”“真的?”大伙都喜出望外地瞪大了眼睛。

张自力拍了一下赵虎子的肩头道:“你这小子倒能耐,知道咱们在盼着王永刚同志回来,就想给咱们来个谎喜。”“我从来就没听他说过真话!”小刘故意夸张地说,其实,他什么时候也没听人家说过假话。“谁要骗你们是属这个的。”赵虎子急了,把手伸出来,做了个乌龟爬行的样子。

戴继宏急切地问道:“王永刚同志在哪里,你快说说。”

小赵这才找个地方坐下,从身上掏出手绢来,满把地擦着头上的汗,然后说:“我刚才去仓库领铁锹的时候,听‘炼钢’一个工人说,他们车间去上海参观的同志,提前在昨天回厂了,据那个人说,今儿个全体都要回来了,你们说,王永刚同志还不一块儿来?”

戴继宏问:“你听得真切?”

小赵回答:“我问过他好几遍哩!”“师傅,那太好了!”戴继宏的眉毛展开了。

听到王永刚就要回来的消息,张自力心里也感到很高兴,他向戴继宏说:“那你就好好准备一下意见吧……”

张自力的话还没说完,上班的铃声响了,戴继宏站起身来,大手一挥说:“同志们,咱们干活去!”

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多么洪亮爽朗啊!是从哪儿陡增了这股力量?张秀岩一边走一边看看工段长……

一列由南向北开的列车,在平坦的轨道上风驰电掣地向前疾驶。在中间一节硬座车厢中,靠近窗子的地方,坐着一位中年人。这人约有三十七八岁,穿一身褪了色的黄军装。紫铜色的脸膛,满脸的络腮胡子,黑黑的浓眉下长着一双炯锐而深邃的眼睛,这眼睛显示出他充沛的精力,也显示出他那善于洞察一切的能力。旅途的辛劳,多日没刮脸,他的模样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多了。这位中年人就是北方机器厂铸钢车间的车间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王永刚。他随着厂里的参观团,在上海东方机器厂参观学习了十几天,胜利地完成了任务,现在,列车载着他们正向他们亲手兴建的钢铁大厦飞驰而来。汽笛一声长鸣,发出了快要进入车站的信号。

王永刚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远远地看到了那一片宏伟的建筑物,如林的烟囱,蛛网般的脚手架,高压电线像一条条无限长的怪蟒,把头汇聚在一个地方,身子向四方伸展。骤然,厂房上空升起一片金黄色的雾霭,不断地向天空扩展,啊!“炼钢”又在出钢了。党支部书记的精神不由为之一振,旅途的倦意一下子消失了,他又聚精会神地欣赏起这工业新城的容貌。

火车的速度放慢了,它似乎在游动,一会儿便静止下来。王永刚从行李架上,取下了旅行包,然后就走下车来,下车后不远,就与卧车厢里的参观同伴们汇聚在一块儿了,大伙儿向他投过慰问的目光,其中一个兄弟车间的副主任亲切地对他说:“老王,把你累垮了吧,让你一个人坐硬席。”

原来他们从上海乘车时,本来都买上了卧铺票,但在上车后不久,硬座车厢内忽有一个旅客病了,王永刚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即请列车员把那个病人接到自己的铺位上来。他自己搬到硬座车厢中去。“我又不是泥捏的,坐几天火车就垮了!”王永刚笑着回答那个副主任的慰问,“过去,一连几夜急行军又该怎样?伙计,一旦有仗打,我这个老兵的两条腿,还可以跟美国鬼子的飞机赛赛哩!”

同伴们都笑了起来。

出车站后,离车站近的同志,都纷纷回家了;王永刚的家也在车站附近,甚至可以一眼看到家门口那几株葱绿的小白杨。家园在望,他心里也不由想到他那两个小孩不知在不在家里,他临走时,曾嘱咐妻子,在孩子放学后,找点体力活让他们干干,不知她照办了没有……心里虽然想着这一切,身子却自然地登上了那辆直通北方机器厂的公共汽车。

汽车沿着那条宽阔的马路直接开到厂门口。下了车,站在厂门口,像一个阔别很久的人回到家门口了,洋溢着无限亲切的感情,四处观望这个“家”变了样没有。不用说,加速兴建的工厂区是大变样了,原来有脚手架的地方,现在拆除了;走时还是一片钢梁铁架的基础,现在是几十米高的大厂房了;厂门口那个高大的光荣榜上,又贴出许多不太熟悉的照片……“小鬼,你回来了。”正在沉思中的王永刚,猛然感到肩上落下了一个厚大的手掌,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厂党委书记刘魁站在他的面前,“小鬼”是刘魁对他的老称呼。“哦,政委。”他也沿用过去的习惯称呼。“下车就奔厂里来了,不累?”党委书记看出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不累。我刚下汽车,想到车间去看看。”“快去看看吧,我想他们一定在等着你哩,”刘魁笑着说,“去吧,把参观学习带来的东西,快点传给他们。”说罢,党委书记扬扬手,走了。

王永刚琢磨着书记的话,迈开壮阔的步子,走进厂门去了。

一阵热风扑面吹过来,生疏的但也是熟悉的场景,映入了他的眼帘,机器抖动着盛着砂子的铁斗,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压缩空气吱吱地尖哨;电动斗车上摆着各种制好了的模型;一切都蒙上一层薄的黑灰。戴继宏、张自力和那些老老少少的铸工们,正紧张地干着活儿。“哎呀,快看哪,王永刚同志回来了!”从高高的天车上传出来一声清脆的喊声,居高临下、随时可以俯瞰全车间的女天车工张秀岩,首先发现了党支部书记的到来,她像一只玲珑的小鸟,边叫边跳地从天车上飞了下来。

喊声引起工段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的目光一齐射向王永刚,然后一齐热情地扑到他的跟前。王永刚把手中的旅行袋放下,脱下了帽子,解开了纽扣,用帽子扇着风,亲切地、轮番地看着每一个工人。

党支书的突然出现,几乎把大家给惊呆了。机灵的小刘,简直高兴得要跳了起来,他抢先向前,拉住王永刚的手,热情地说道:“王永刚同志,你可回来了!”

张秀岩连忙搬过一条凳子,让王永刚坐下。

张自力亲热地上下打量着王永刚,隔了一会儿才说:“老王,看样子你还没回过家吧?”

王永刚笑着说:“一下火车,公共汽车就把我拉到厂门口来了;身不由己,就把腿抬进车间来了。同志们这些日子可好啊?”

众人一齐回答:“好!”

张秀岩却不十分乐意地说:“好什么呀,老样子!”“噢!怎么了,小姑娘?”王永刚笑着问道,“有不如意的事吗?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小刘主动地替小张答话了:“谁敢欺负她哟!她是因为那个大家伙的问题,心里不畅快。”“不畅快好啊!”王永刚说,“要畅快了就不大对劲了。”

小刘听了心里猛地一动:“王永刚同志,你也知道我们打算干那个大家伙的事了?”“这事还能保住密?”王永刚反问。“有人通风报信了?”

王永刚哈哈大笑起来:“看你这个小家伙说的!”

王永刚的到来,太出大伙儿的意料了,他们只顾得高兴,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了,特别是戴继宏,两只手搓来搓去,不时地用手指头拢自己的冲冠发,张自力嘴里不断地“嘿嘿嘿嘿”笑着,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线,望着王永刚的一举一动,一时反倒沉默起来。

只有张秀岩比较随和些,她摸了摸书记的帽子,掸了掸他身上的灰尘,当她看见地上放着的那鼓胀胀的旅行袋,好奇心胜的姑娘,忍不住提起来试了试,诧异地发问了:“哎呀,王永刚同志,买的什么好东西?这么沉。”

王永刚笑着说:“光顾说话啦!”说着随手打开旅行袋,“喏,小刘,你要买的《林海雪原》。喏,小张,你要的《红旗谱》。喏,戴继宏,你的《毛泽东选集》第三卷……”

戴继宏大为惊异:“啊,我的?”他不敢伸手去接了。“怎么,不需要?”王永刚问。“太需要了!”戴继宏这才急忙把书接过来,“不过,我……我没托你买呀。”“呃,我没忘,你倒忘了?”王永刚提醒他说,“我刚来时,你不就告诉我,还缺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三卷吗?”

戴继宏摸了摸头,想起来了,他说:“没忘记!”转脸向大伙说:“今年王永刚同志刚调来时,问我学习主席著作没有,我说学了,就是没学好,另外还缺一本第三卷。我是无意说出来的,谁知王永刚同志倒有心记下来了。”

王永刚微笑着说:“我也是受到人家启发才记起来的。”

戴继宏不解地问道:“受到什么启发了?”

王永刚用赞扬的语气说:“在东方机器厂里,人人学习毛主席著作,而且活学活用,所以人家生产才搞得那么好。”

一提东方机器厂的事,大家都想听听人家的先进经验,张秀岩性急地抢先说:“王永刚同志,你不是向人家先进单位取经去的吗?你快给我们介绍一下他们厂的先进事迹吧!”

张自力连忙阻拦说:“就你性急,老王刚下火车,还没休息呢!”“累倒不累,”王永刚说,“不过,今天不准备多说了,隔一两天,我要好好给你们传达传达,但是,有一点可以先向你们透露透露,就是人家东方机器厂里,把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精神,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了!”“他们怎么贯彻的?”小刘关心地问。

王永刚略为思索了一下,然后说:“表现在很多方面。不过,我只说一点,你们就知道了。他们能够以粗干精,以小干大,做出许多尖端产品。最近,他们又要在‘五大皆空’的情况下,自己制造万吨水压机。”“啊?自己制造万吨水压机?”这一意外的惊人的消息,把这一伙工人惊呆了,因为他们都听过这样一种说法:全世界万吨水压机没有几台,那都是工业最发达的国家造出来的。这是技术员梁君有一次给他们讲业务课时,讲出来的。他还说,我国要制造万吨水压机,根据外国专家估计,至少还要二十年。

现在,小小的东方机器厂,竟然准备着手制造万吨水压机!那可能吗?

对梁君的话记忆最深的小刘,不由有些怀疑地问王永刚道:“王永刚同志,这是真的?”

没等王永刚回答,张秀岩却嗔怪地顶了他一句:“听你说的,王永刚同志还骗你?”

王永刚对他点头笑了笑。

这消息对他们震动太大了,震得他们好久说不出话来。还是有心计的戴继宏会发现问题,他问道:“王永刚同志,他们哪‘五大皆空’?”“照世界通常的情况,制造这样大的机器,必须有大锻件、大铸件、大机床、大厂房、大专家。可是,现在东方机器厂一样也没有,不是‘五大皆空’吗?”“好啊!太好了!”戴继宏听了简直坐立不安了,王永刚的话,像一把熊熊烈火,把他满腔的热血点燃了,“真是个革命劲头!比起人家,我们‘三无一缺’算什么!”“怎么,我们也有个‘三无一缺’?倒新鲜!”王永刚笑盈盈地问。“这是李主任的创造!”小刘忙不迭地说,“‘三无’,就是无大的造型设备,无大的吊车,无大的热处理炉;一缺,就是缺少制造大型铸件工艺资料。现在全厂都传开了。”

一向拙口笨腮的李大炮憋不住了:“我看这一缺倒是不假。”“怎么,你也随着这么说了?”小刘的胳膊抬老高,对着李大炮扬着拳头。“你,你让我说完。”李大炮的脸憋得像猪肝一样。“好,大炮,慢慢说,别急!”王永刚鼓励地说。“一缺,就是缺少他们那种敢想敢干的革命精神!”“说得对!”戴继宏满口赞同道,“咱们缺的就是这个。”他心想:现在有不少人,他们表面上并不反对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方针,有时他们自己嘴里也喊几句,但就是不在实际工作中贯彻,大型机架的制造,不就是这样被拦住的吗?想到这里,他无限激动地说:“王永刚同志,人家东方机器厂干得太棒了!比起人家,我们又落后了!不过,我们一定要赶上去,一定要把自力更生的精神,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说得对!我们一定这样干!”

王永刚满意地向工人们看了一眼。他很高兴,自己内心那炽烈的革命火焰,已开始把工人们内心的火种点燃了,肯定地说,这火焰会越烧越高,越烧越旺。因此,他也激动地说:“大家的劲头很足,好极了!我跟大家有同样的体会,我们应该把这种劲头和精神在实际工作中表现出来,”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了看表,然后说:“快下班了,我再到上边看看,改天再详细给你们传达吧!”说罢,站起身来走了。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向张自力说:“张师傅,你先准备一下,咱们找个时间,开个支委会。”

张自力连忙点头说:“好!”

王永刚走后,大家一齐把眼睛望着戴继宏,好像说:这把火已经完全烧起来了,你看怎么办吧!

仍旧沉浸在激情中的戴继宏,又把目光投向张自力。

张自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胸有成竹地说:“王永刚同志刚回来,有很多情况还不摸底,你好好考虑考虑,把情况详细向他汇报一下,把你的想法说得越全面、越具体越好。”

戴继宏感到师傅考虑得非常周详,是应该这样,他回答道:“我就照你的话办!晚上我再去找老杨研究一下。”“那也好!”张自力赞同地说,“你跟老杨谈时,能比划下来,就比划下来,白纸上有了黑印儿,就不易忘啦!”

正说到这里,车间里的电铃又丁丁零零地响起来,随着下班的信号,扩音器也张开了大嘴,哇啦哇啦地唱起来,随后,工厂广播站的播音员,用激动的声音,向职工们报告全厂的“今日新闻”,只听她说:“……同志们!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今天,炼钢车间一号平炉,又创造了一次新纪录,出钢时间又缩短十五分钟,已赶上世界先进水平……”

这些话,又在戴继宏那波涛起伏的思潮中,狠狠地搅动了一下,他急匆匆地走出了车间休息室。五

从车间休息室走出来后,戴继宏按照每天下班后的惯例,到工段里的工作场地检查一遍,然后才匆匆忙忙地去职工食堂吃晚饭。

这是个可容两千人吃饭的大食堂,它坐落在工厂的一个角上。巧手的建筑工人们,把它建造得很舒适、宽敞。它结构简单,造型朴素,那些桌子,打开来可供八个人吃饭,折起来,可当做长长的坐椅,因此,食堂又可当做会场,一举两得。

戴继宏来到食堂时,各个卖菜的窗口都已经挤满了人,都是些毛头小伙子和青年女工们,他们干活积极,吃饭也并不落后。戴继宏只好排在队伍的尾巴上,他的脚步刚站定,只见小刘已经用手抹嘴巴了,不用问,那个场地最平整的球场,又会被他捷足先登了。这个篮球队长,是很受他的队员们拥戴的。

吃完饭,戴继宏急忙回到宿舍,洗了脸,换下工作服,就去技术员杨坚住的宿舍。

这次关于铸造大型机架的事,开头,戴继宏曾找杨坚议论过,杨坚对要干这个大家伙,也是又激动又兴奋的。但当他听了李守才的分析以后,也多少被那个“三无一缺”唬住了。当时,他从技术问题上考虑得多些,觉得李守才所考虑的那几方面,也的确都是客观存在,真正干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然,对不依靠别人、自己来干这一点,他跟戴继宏是一致的,但怎样克服那些实际困难,他还来不及好好想,心里没有个底儿。因此,他向戴继宏说:“老戴,李主任所说的‘三无一缺’,不是没有根据的,这条路走起来不容易啊!”

当时,戴继宏并没有反对杨坚的意见。隔了几天,他把各种问题作了全面度量以后,又去找杨坚,他向杨坚说:“老杨,咱们这么来琢磨,先把李主任的‘三无一缺’撇开,你先这么想:领导上就是直接给咱们下定了这个任务,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非干不行!你说说,那该怎么办吧?实打实的。”

杨坚默默地考虑了一下说:“那只好根据现有的条件,具体考虑了。”“好!”戴继宏紧接着说,“那你就这么考虑好了,实打实的。我是这么想的,现在咱们把这活件当成走一条路,咱先把其他的路全堵死,什么外国进口呀、外国协作呀、外国资料呀,都是没门的。眼前只有一条路,不走就没别的路可走!这么一来,我就觉得非豁出去不行了!可就这么着,眼前就有点门了。”说罢,他把自己的初步想法告诉了杨坚。

杨坚觉得戴继宏这种设想很有点道理,干什么困难的事,就得这么着,不能瞻前顾后、怕狼怕虎的。因此,就把脑子里原先那个“三无一缺”的框框打破了,重新开动了思想机器,沿着戴继宏提出的那个路子走去,觉得也并不是绝对走不通的。于是,两个人把各自的想法再一碰,又觉得很有门了。本想再细细研究一下,搞出个成形的东西来,只是最近几天,李守才紧紧地抓住他搞那个总结,也就没能抽出身来。

今天,戴继宏决心找他碰一碰。因此,把时间抓得很紧,想把晚上的时间给他抢过来。

他们都住在单身职工宿舍,但不在同一幢楼上,这是不久以前才调整的。本来,工人和技术员是同住的,戴继宏和杨坚、梁君同住一个房间,可是梁君意见很多,借口说技术员有自己的生活特点,晚上需要多看会儿书,写写画画的;工人需要倒班,住在一块儿不方便等等,再三要求分开来住。领导上考虑后,便把杨坚和梁君调到另一幢楼上住。这一调,戴继宏和杨坚都感到别扭,因为两人总爱经常碰头,研究个什么的,分在两下,找来找去很为不便,夏天还好,可以找出来谈,冬天就更别扭了,总得看梁君那难看的嘴脸。

这回顾不了许多,非找到杨坚不行。

戴继宏纽扣还没扣好,就急忙下了楼,在楼梯上,却和慌慌张张迎面而来的小刘撞个满怀。小家伙穿了一身运动衫,夹着个篮球,汗流浃背,他笑着向戴继宏说:“哎哟,我的大工长,何事如此惊慌?”“看把你忙的!”戴继宏看了一眼他那气喘吁吁的样子,“又赛球了?”“又跟‘炼钢’干了一场,把他们‘刷’得光光的!妈的,要能在生产上干这么漂亮就好了。”小刘又联系起他们的大机架来了。“会干得漂亮的!”戴继宏肯定地说,“就看咱们的劲鼓得怎么样。快回去洗洗澡去,小心别叫冷水冰着了。”“没事儿!”小刘不在乎地说,“你又到哪儿去?”“我去找一下老杨。”“那你得快一点,晚了,可要被别人先找去了。”“不要紧,李主任的事儿听说搞完了。”戴继宏以为小刘说的是李守才找杨坚写技术总结的事。“不是指这个说的,我说的是另外一件,不过这是个秘密!”小刘说罢,一溜烟地跑上楼去了。“秘密!什么秘密呢?”戴继宏有点糊涂了,他感觉不出杨坚有什么“秘密”的地方,“管他什么秘密,找到他再说。”

杨坚的宿舍在工厂园林区的另一端。从戴继宏的宿舍到那里,要通过这段园林区。现在正是最美丽的季节。周围,几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围成天然的屏障,稍内,绿色的松墙紧靠翠绿的冬青,中间是一片碧毯似的草地,蓝色的木栅栏,围起一座座不同色彩、不同形式的花坛,栽植各种不同名目的花草,在最中间,是一个最大的圆形花坛,周围无数支喷水管齐向中心发射,阳光从天边射过来,映成虹霓状的彩色的雾,好看极了。

在北方,春天特别短,夏天才是这里最美好的季节。每逢到夏天,职工们业余时间便在这里度过。一对对的青年男女,推着婴儿小车的妈妈,领着小孙孙的爷爷……还有那从来不知劳累的少先队员,也总爱选择这儿进行民兵操练;夜校的学员也在这儿复习功课;有的学习小组,干脆在这里开小组讨论会。现在,气候比较热了,人们多半在这儿乘凉。

不过,戴继宏却很少来这里享受这种“清福”,他总是很忙,很忙……现在,天气这么闷热,他还不想坐在那儿乘凉,心里只惦念着快点找到杨坚。

杨坚宿舍的房门关着,但没上锁,他轻轻地敲了敲门。“谁呀?”里边有人在问。“我!老杨在不在?”戴继宏答。

门开了,里边只有一个人在看书,戴继宏认得他是“炼钢”的技术员,随口问道:“老杨到哪儿去了?”“会女朋友去了!”“哪个女朋友?”戴继宏惊诧地问,他还没听说杨坚有什么女朋友哩。“怎么,你还不知道?”那个技术员不相信地说,“就是你们车间的文书呗!”“噢!”戴继宏明白了,小刘所说的“秘密”也知道了,果然,他来晚了一步,只好往回走。不过,他生气地想:这不知是哪个“造谣公司”的出品,老杨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不过,还应该提醒杨坚注意一下他工作的方式方法。

出得门来,戴继宏感到有点儿失望,今晚又要白白放过去了,那可不甘心!一转念,再到师傅家去看看吧!于是,顺着马路就向家属宿舍走去。

家属宿舍坐落在一片绿树浓荫之中,一色的三层楼房,红墙灰瓦,朴素大方,现在正是傍晚的时候,夕阳已落入地平线下去了,在上边还留着一片红光。大自然正在把淡墨似的夜色,泼在大地上。就在这时,宿舍楼上的灯光也全亮了,顺着窗口望去,无数只电灯,像黄绒球似的挂在那里,衬着深蓝的天幕,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张师傅的家,就在“图画”的正中。这个地方对戴继宏是无限亲切和熟悉的。但是,他刚走到师傅的楼门口,在淡淡的灯光下,他忽然看到从师傅家里一前一后走出两个熟悉的人影儿,戴继宏一眼便认出,前边那个是女天车工张秀岩,后边是技术员梁君,他心里一怔:他们俩这时到哪儿去?不过,立即把手一挥,心里说:“管他们上哪去!”然后,就一脚迈进师傅的家门里了。

张自力的家里很清静,外间大屋子里,只有师傅的老伴张大妈一个人坐在那儿,看样子缝补着什么,他走上前亲热地叫了声:“大妈。”

张大妈抬起头来,一见是戴继宏,满脸皱纹一下子舒展开了,忙大声招呼道:“是宏儿,快来。”

戴继宏走到屋的正中,四处打量了一下,一看张自力不在,随即问道:“大妈,师傅不在家?”“刚出去,”张大妈说,“刚刚回到家里,就把家里的硬纸盒子翻腾出来了,这么剪,那么糊,也不知捣弄个啥,糊了半天也没糊好,我一眼没看准,一抬腿又走了。”大妈用手一指:“喏,那一堆玩意儿。”

一看那些纸片,戴继宏一下便猜出师傅又在制模型了。这是他的老习惯了,每干一个大铸件,总先做个模型摆弄摆弄,今儿大概没完全想好,所以没搞成又跑出去了,说不定正是去找自己哩。想到这里,他立即来个向后转,并向张大妈说道:“大妈,我还有点事,师傅不在,我走了。”

张大妈留恋地把他送出门口,并且亲切嘱咐道:“有空儿多回家来,下回把破旧衣服也拿来,该补的补,该洗的洗。”说话的口吻,就像戴继宏的妈妈。

戴继宏愉快地答应了一声:“是。”然后便大步走出屋外。

刚踏入自己宿舍的楼门,顶头又碰上小刘向外走,小家伙像是猜出戴继宏的遭遇,同情地说:“怎么样,去晚了吧?”“叫你猜着了,不过,那可不是什么秘密!”戴继宏想为杨坚解释一下。“老杨这老实人也真有两下子!”没等戴继宏说完,小刘便抢着说,“明儿就得向他们要喜糖吃。”“别随着别人胡扯!”戴继宏严肃地向小刘说,“老杨有正经事,哪能这样说他。”“有什么正经事?”单纯的小刘,不知道戴继宏为什么这样严肃,有点不解地问道,“老梁说他们俩快成了!”“你不知道杨坚是团总支委员?”戴继宏觉得三句两句也解释不清楚,就这样点了一句,随后又认真地说,“以后不许再这样瞎吵吵,没有影儿的事,别瞎造谣,这样影响不好!”他像一个大哥哥教训不懂事的小弟弟。

戴继宏一提醒,聪明的小伙子已完全清楚杨坚去做什么去了,他说:“好,我听你的!以后决不再说。”小刘也像个调皮的小弟弟,向戴继宏扮个鬼脸就跑开了。“这个淘气鬼!”戴继宏望着小家伙的背影笑骂道。

来到了自己的宿舍,室内空无一人,张自力并没有在这儿等他,他想,师傅一定去找王永刚同志汇报情况去了。现在,时间不早了,他只好放弃再去找师傅的念头,决定自个儿先来思考思考那个方案,弄出个七八成,有个底儿就好了。

天气有点闷热,穿一件衬衣也觉得汗涔涔的,能到马路上迎着风儿吹吹,一定很舒服,但是,戴继宏决心不享受这种舒服,心里有事装着不去办,干什么也是不舒服的。

他把窗子全部打开,把电灯拧开,然后又从床头把那张揉烂的大型机架图拿了过来,放在桌上,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这是个多么大的部件啊!从尺寸上看,它简直比这个房间还要大;从重量上看,二十辆汽车也载不动它。论技术条件,要求之高也是很少见的,怎么下手干呢?他把自己前两天初步所想的一切,还有工人弟兄们的献计献策,都又从头温习了一遍。闭上眼,那些“拦路虎”一个个飞快地跑出来了,张牙舞爪地在他的眼帘上跳跃,看那种耀武扬威的架势,似要一下子就把戴继宏扑倒。“是个难题啊!”戴继宏自语道,“非攻下来不行!”他暗自攥了攥拳头。

想了半天,有些关口总感觉难以突破,特别是李守才所说的那“三无一缺”,怎么也破不了它。“这敢想敢干不是胡思乱想。”不知怎么搞的,李守才那教训人的声调不知从哪儿飞来了,而且直往耳朵里钻。“老杨变成个幻想家了,想自个儿干……我连想都不敢想呢!”一下子连梁君那尖细的声音也向耳朵里钻了。“老戴,这个家伙是个棘手的活啊!”怎么,杨坚的声音也钻进来了?……

人家工程师,技术员,这样那样的专家……都这样想,这样看,可自己呢?他陷入了沉思中。

戴继宏出生在一个传统工人家里,他的祖父是上海的码头工人,在洋人的铁蹄和皮鞭下,过着牛马不如的搬运工生活,年纪轻轻的便压弯了腰,后来又得了气喘病。到戴继宏的父亲戴宏长大后,老头说什么也不让儿子再干码头工人了。老头说:“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再说,咱们也不能祖祖辈辈给洋人干活呀!要干,到咱们中国人自己办的工厂干。”因此,千方百计地把戴宏送进了一家中国资本家合股经办的“东方机器制造公司”,在铸工车间当了一名翻砂工。就在这厂里,戴宏和另一个年轻的翻砂工张自力认识了,不久,便成为生死之交。

戴宏生就一个倔强的性格,对任何事情都是宁折不弯、百折不回,就像一块合金钢。在手艺上更是出众,再困难的活儿,一到他手里就解决了,因此,车间的工友都很敬爱他,他对工友们更是没有说的,谁有困难找到他时,说什么也要帮助解决,他家里有一碗米,可以匀给别人半碗;身上有一块钱,可分给穷哥们儿五角。那时候,张自力家里人口多,父亲多病,挣的钱不够用,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当戴宏知道这事后,硬是自己节省下来,把粮食送到张自力家里。张自力父亲死时,连个棺材也买不起,又是戴宏伙同几个工友卖卖当当,七拼八凑,帮助张自力埋葬了父亲,因此,张自力和其他工友,都把戴宏看成自己的亲哥哥。在好几次罢工斗争中,他被工人们选为自己的代表,在和资本家及国民党反动当局针锋相对的斗争中,他不怕敌人的威胁利诱,总是挺身而出。党的地下组织一直关心着他,经过培养教育,发展他入了党,从此,他就成为车间工人的领袖。不久,他介绍了张自力参加党的外围组织。“八一三”上海沦陷后,戴宏和张自力留在上海,继续进行地下斗争。不久,党领导下的新四军,在大江南北活跃起来,为适应抗日战争的需要,党在上海建立了地下兵站,为新四军采购军事器材和用品,戴宏的家,成为一个重要的联络点,戴宏成为兵站的负责人之一。张自力和他的十九岁的长子张峻岩,是戴宏的可靠助手,他们在工友们的帮助和掩护下,把大量的军事器材购买到手并转运到根据地,狠狠地打击了日本强盗。但是,不幸的是,在一次转运一批数量较大的军火时,他们被敌人的巡逻队发觉了,戴宏和张峻岩双双牺牲在日本强盗的屠刀之下。

张自力曾不止一次地对戴继宏讲过他父亲和峻岩牺牲的经过。

原来当敌人发现他们时,戴宏和张峻岩完全可以设法跑脱的,但是他们舍不得那十几箱军用器材,那是解放区人民用血汗换来的,是党花了无数心血搞到手的,一旦运到战场,将会打死多少敌人,使多少中国人免遭敌人杀害,因此,他们要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它们。他们一共是四个人用三轮卡车运的,在敌人的追击下,他们情急智生,在一个弄堂拐弯处,把器材抛下来,由另外两个人转移,张峻岩开车引诱敌人逃向一个方向,戴宏扛一只空箱子逃向另一个方向,愚蠢的敌人,只顾追赶他们俩,于是,这些器材便得救了。张峻岩在跑了很长一段路程以后,连人带车都被敌人打伤了,他拼着最后一点余力,壮烈地把车子开进了黄浦江。戴宏则转弯抹角,跑跑站站,站站跑跑,最后在身负重伤后被敌人捉住,敌人对他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但当这群强盗确知从这个共产党员身上什么也得不到之后,便把他枪杀了。

党的地下组织把这个沉痛的消息通知他们两家。正在病危中的戴宏妻子,在巨大的悲痛压力下也跟着死去,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孤儿,这就是今天的戴继宏。

从此,戴继宏就在张自力的抚养下生活了。张自力和他的妻子,对待老友的遗孤,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张自力把戴继宏送入了学校念书,他要对得住死去的战友,也要对得住活着的孩子。

戴继宏的个性,从小便显得很倔强,他顽强地念书,每次考试都在前三名,他跟班上的穷孩子都能合得来,张自力间或给他几个零花钱,他都舍不得花,帮助比他更穷的孩子买纸笔,受到穷孩子们的拥戴,散了学,都来找戴继宏玩。有钱的孩子,买各种玩具向他们炫耀,但戴继宏却带着穷孩子们,用黏土捏成各种各样的小机器模型,与他们抗衡。

有钱的孩子们,看着那些小机器模型眼红了,伸手向戴继宏他们要,当然,戴继宏和他的小朋友,是不买这个账的。仗势欺人的少爷们,要不到手便动起武来,他们约定几个人,在一个小巷口把戴继宏围上了,并且向小继宏挥起了拳头。

继宏从小就是在风雨中长大的,身上没有一根软骨头,他哪里会忍让呀,于是便奋力还击。温室中的花草,哪能抵得过霜雪中的青松,几个少爷被继宏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小继宏身上也被他们打伤几处,但回到家里却一声不吭,张大妈问到他时,只轻轻地说:“不小心走路跌的。”

继宏上到小学六年级上学期的时候,说什么也不愿继续读下去了。这个早熟的孩子,看到张自力那点少得可怜的工资,实在无法养活这四口之家,自己怎忍心再加重家庭的负担呢。“张伯,让我做工去吧!”他向张自力请求道。“不!你不能做工,还得上学。”张自力觉得让这十三岁的孩子去做工,简直对不起自己的老战友,尽管当时十三岁当童工并不是稀罕的事。“要好好上学!不许胡想。”“我不去!”继宏倔强地说。“为什么?”“就是不去!”“不去不行!”张自力生气了,“不去上学,别回家里来!”他想吓唬他一下。

他不知道,小继宏是吓不住的,他真的不回家来了,一连几天不见影儿。

这下,可把张自力吓坏了,只得到处去找他。好容易才把他找到,原来他央求一位工人叔叔,把他介绍到一家小铁工厂当徒工去了。由于他个子很高,他说自己是十六岁了,老板相信了,也就收留了他。

当那个工人叔叔把继宏想做工的本意说出来后,张自力又疼又气。疼他这样小就体恤到自己的苦处,气他那样不听话。万般无奈,最后还是由张自力出面,辞了那家铁工厂,转到自己做工的工厂当翻砂工。看在自己身边,张自力比较放心。就这样,继宏成了张自力的徒弟。

这时,张自力已经入了党,领导厂里的工友们进行着地下斗争。戴继宏从小就得到党的阳光的抚育和革命斗争的锻炼。他成了老铸工的可靠助手,曾十分机智地躲过反动派军警特务的搜查,为张自力传送信件和宣传品;当张自力他们秘密集会时,他总是在门外放哨,常奋不顾身地想出各种办法迷惑前来侦察的特务,掩护了集会的同志,保证了组织的安全。有个解放区来的老党员,曾称戴继宏为工厂中的“红小鬼”,暗地里,同志们也就这么叫开了。

上海解放前夕的护厂斗争中,这个胆大机警的“红小鬼”,又干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受到了党组织的表扬:

那是在黎明前的一个夜晚,解放军已包围了大上海,人们已经听见前沿阵地的枪炮声,蒋匪帮像一群丧家犬似的惊慌失措。但是,在他们的主子美帝国主义的授意下,他们要在逃命之前,对一些工厂进行疯狂的抢掠和破坏。戴继宏他们工厂隔壁的另一家大机器厂,便是他们抢劫破坏的对象之一。强盗们拆卸了所有贵重的机器,用一只只大木箱装起来,放在十轮大卡车上,派重兵看守着,准备从海上运走。情势紧急极了,护厂的工人们抵抗不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时,枪炮声响得更急了,解放军冲锋的号声传过来了,敌人也更加慌张了,眼看着就要下命令将抢掠的机器运向码头,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有一个少年机灵地躲过敌人的监视,一头钻进大卡车下面,只见他手疾眼快,从身上掏出一把尖利的匕首,对着卡车轮胎猛烈地刺着,刺完这一辆,又爬过去刺另一辆,等他刺完的时候,敌人的集合号吹响了,这批亡命的强盗要开车逃走了。但是,当司机启开发动机的电门时,汽车却不再动弹了。司机们下来一看,每辆卡车的轮子都干瘪瘪地嵌在地上,任你怎么加大油门,也是无济于事,它们像一只只受了重伤的狗熊,匍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蒋匪军的指挥官暴跳如雷,不停地用手枪柄打人,嘴里不停地谩骂着。仍然伏在卡车下面的那个少年,却一动也不动,暗自高兴地笑着。

时间不待,敌人无可奈何地扔下车子,狼狈地逃去。

那个伏在汽车下面的少年,就是工人阶级的儿子戴继宏。

解放后的戴继宏真是如鱼得水呀!在政治运动中,他处处走在前边,生产上也干得更起劲了,不久,他成为厂里解放后发展的第一批青年团员中的一员。在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的时候,他又随着张自力支援了新厂的建设,在张自力的带领下,他铸出许多不同的机器部件,多少次被评为先进生产者。

和老戴宏一样,小继宏也对自己的阶级弟兄充满着深厚的感情。熟悉他的人,传说着他不少动人的事迹,谁家里有困难了,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工资送去;某个同志安家了,他就带着一帮青年小伙,帮着把屋里屋外收拾得漂漂亮亮;哪个青工情绪不高了,他就找他去聊天,用自己亲身的经历,用自己的感受,帮助自己的阶级兄弟提高政治觉悟。

有一次,一个工人得了伤寒病,不久,他的爱人也传染上了,两人先后住了医院,家里留下两个孩子,一个六岁,一个三岁。“怎么办?”组织上商议帮助解决的办法。

戴继宏挺身而出:“我上他家里住去!”

别人以为他开玩笑,说:“你怎么去?一个大小伙子,什么也不会弄。”

还有人说:“伤寒病会传染,弄不好便沾上的。”

可他说:“我身体棒,病菌不敢惹我!”又保证似的说:“孩子有什么难料理的,谁说男的就不会带孩子?我就会带!”

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搬到那位同志家里去了。一个晚上,把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把两个孩子带到工厂的浴室洗了澡,换了衣服;又用业余时间,替孩子做了两套玩具——泥捏的机器和纸糊的飞机。星期天,还把墙壁全部粉刷了一遍,用“六六六”粉彻底消了毒……等孩子的父母出院的时候,两个孩子直拉着他不让走,嚷着说:“我要戴叔叔住在咱家!”

由于他各方面表现都很好,群众中威信很高,很快便入了党。

戴继宏在业务上也很钻研,车间的老师傅,不管年纪大小,技术高低,他都虚心向人家学习,因此,他掌握了很多铸工方面的专长绝艺;同时,他还一直坚持上夜校,现在,中技快毕业了。因此,小刘经常开他的玩笑:“老戴也快成大知识分子了!”

戴继宏真正大显身手的,还是上半年铸造中型轧钢机机架的事。

那时,厂里基建、安装正在紧张进行中,生产上还顾不上,但就在这时,上级派来一项任务,制造一台中型轧钢机。主机架的任务落在他们工段的身上。开头,车间技术副主任李守才也不大想接,认为型砂不好解决,主要是强度不够,戴继宏却竭力鼓动工段长张自力,要他主动把任务接受下来,并保证提前完成。

任务是在车间技术领导信心不足的情况下接受下来的。但戴继宏配合张师傅,并拉着刚实习期满的技术员杨坚,共同创造了“中字一号”砂,铸成了主机架,使这项重大任务胜利完成。在总结这项任务的时候,张自力忽然向领导上提出一项建议:“我这个师傅早当过了头,工段长也当了不少年了,年纪不饶人,位置该让出来了,让年轻人接接班吧!”意思很明显,老铸工想叫戴继宏出来当工长。

领导上了解戴继宏的思想和业务能力,因此,就接受了张自力的建议。

戴继宏却不愿答应,他说:“比思想,比技术,比经验,比威信,我哪点也比不过张师傅,我挑不起这个担子。”

当时的党支部书记笑着说:“年纪不小了,该学会挑重担子了。有困难,太费劲,师傅也帮助托托嘛!”

张自力满口应承:“行!只要我这把老骨头不散,我就给你撑一把劲,担吧,继宏!”

工段里的青工们都非常赞成,纷纷鼓动他说:“老戴,让你担你就担吧!我们都会帮助你。”

工段里也有持不同意见的,那就是郑心怀。郑心怀比戴继宏大好几岁,干活儿也很熟练,也常找个窍门什么的,平时看到领导上信任戴继宏,心里就有些不服气,这次提拔戴继宏当工段长,他就更觉得不舒服了,但这人有意见从不当面提出来,只是在背后瞎嘀咕:“哼!工人阶级讲大公无私,可为啥提拔个工段长还得讲私情?”

这话一下子被小刘听去了,于是当面就顶他:“你说这话也不害臊,是不是没让你当工段长,你不舒服?不过,一个人也得称称自己有几斤几两。”

从此,郑心怀不敢再发牢骚了。

技术员梁君对戴继宏当工段长也很不满,他以不十分负责的态度说:“这个同志毛里毛躁的,太愣了,骄气又重,当上工长,就怕会助长他这种情绪的发展,给工作带来损失。”听起来,好像很能为工作着想。

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他完全不是为工作着想,他反对戴继宏当工长,自有他见不得人的东西。

梁君是天津人,祖父和父亲都是大资本家,据他自己说,小时候还随父亲去过香港,见过不少大世面,高中阶段是在天津一所著名的教会学校上的,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到美国留学的很多,不过,梁君高中还没毕业,天津就解放了,当然,向往已久的美国,也就去不成了。

在天津的一个工业大学里,他念了四年,一九五六年分配到北方机器厂的铸钢车间当技术员。不知怎么搞的,自从来到这儿后,他就对戴继宏不大顺眼。戴继宏比较爱动脑筋,也爱提意见,技术员编制的铸造工艺,有不适合生产实际的地方,他就要提出来,当他有几次也同样给梁君提出来的时候,梁君就感到不舒服了;因为梁君不大爱去现场,他编的工艺出现的问题也就比较多,戴继宏对他提的意见也就比较多,因此,梁君觉得这个工人简直专门跟他找别扭。有一次,两人竟然吵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引起的:为铸造中型机架,梁君搞了个配砂方案,戴继宏一看,觉得里边有不少行不通的地方,于是就去找梁君,想让他改进一下,谁知见了面,梁君却说:“让你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好了!就你意见多!”“不是我的意见多,”戴继宏起初还耐住性子说,“根据你这种方案配砂,会出娄子的。”“出了娄子我负责。”梁君盛气凌人地说。“你负责有什么用?”戴继宏实在忍不住了,“计划完不成,出了废品,还不是国家受损失!”“依你说怎么样?”

戴继宏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既然你认为你可以代替我,就按照你的意见办好了!”梁君把原来的方案拿过来,狠狠地一揉,扔一边去了。“我劝你还是少摆架子,多为国家着想!”戴继宏实在气愤不过,不能不这样批评了两句。然后,他憋着气自己搞了个配砂方案,和杨坚一块进行了几次试验,最后成功了,这就是著名的“中字一号”砂。中型轧钢机机架,就是用这种砂铸造出来的。

技术革新成功了,当然应该受到表扬;但领导上越表扬戴继宏,梁君就越加反感,他认为这是贬低他这个大技术员。他经常这样说:“一个工人有啥了不起,不过有把力气罢了!”还说什么:“一个人的工龄长,也成为得奖、评模的资本了。早知道,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去当工人,那样,现在我就有二十五年工龄了!大学教授也得对我甘拜下风了。”

这些怪话多半是针对戴继宏说的。现在,要提拔戴继宏当工段长了,他怎能表示赞成?

但,这仅仅是原因之一。

再一个原因,只有观察锐敏的人才能觉察出来,那就是梁技术员最近又有点垂青于天车女工张秀岩了。

他原来是和文书小朱很好的,毕业到这儿不久,便把这个心地单纯的小姑娘搞得晕头转向。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又转而向张秀岩“发动攻势”,有事无事就找张秀岩聊天,一下班就借故去张师傅家,对张秀岩百般献殷勤。张秀岩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心眼很直,性情活泼,一开头,以为梁君和小朱好上了,对他和自己接近,根本不介意,说啊,笑啊,唱啊,无拘无束的。谁知梁君倒以为小张对他也有意了,于是就向张秀岩表白,他并不真喜欢朱秀云,而是喜欢秀岩。这下,小张才明白,原来梁技术员还有这么一手!当时,她即断然拒绝,随后见面时便带理不理了。

梁君偏偏把这笔账记在戴继宏的身上,他认为是戴继宏从中作梗,因之,对戴继宏的意见就更大了。

杨坚对梁君的话却很不以为然。他说:“戴继宏这个人,最大优点就是阶级觉悟高,思想品质好,干劲大,钻劲足,在工人中威信也高!有了大家的帮助,他会是一个呱呱叫的工段长。”

小草挡不住大风,因此,戴继宏当工段长的事很快就被领导批准了。

一当上工段长,戴继宏陡然觉得身上的担子重了好几倍,以前在师傅手下干现成的活儿,做现成的事儿,说现成的话,真是轻松得很。现在可不然了,计划需要安排,工段的任务需要如期完成,需要订这规章,执行那制度,许多想象不到的事都会找上头来;更重要的是要带好工段这阶级队伍,要做人的工作,进行思想领导……当了工段长,才知师傅过去的担子挑起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开头一两个月,真把他急坏了,幸而领导支持他,群众帮助他,特别是张师傅关照他,他有事也知道和大家商量,因此,干得还比较顺利。由于没有什么重大任务下来,生产上也没经受过多大风难险阻。

谁知这任务到来时,却是这样猛、这样重呢!

他得知厂里要干大型轧钢机时,是又高兴又担心的。担心自己刚刚当上工段长,能不能带着大家胜利地完成这项任务;高兴的是,我们国家将自己制造这样的大设备,这对社会主义建设,将有多么大的贡献呀!他们能直接参加这项建设,多么令人自豪!特别是在帝国主义和各国反动派联合起来疯狂地封锁我们、反对我们、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们的时候,哪个中国人的心里不燃烧着满腔怒火,不攒着一股子冲天的干劲?大家怀着无比的憎恨,决心化气为力,把这怒火、干劲、仇恨都凝在一块儿,用在生产上,狠狠地打击这帮黑心狼!现在,党要我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制造大型轧钢机,这股劲不正是用在刀刃上?

谁知李主任却把这股劲从刀刃上往别的地方拨,说有这困难、有那困难,什么“三无一缺”,“异想天开”……冷水一齐向群众的热情上泼。

完成这个任务真是那样困难吗?这些日子以来,戴继宏一直在琢磨着这主机架铸造中的关键问题,跟自己过去所铸造的各种铸件对照着,考虑它们的解决办法。想来想去,觉得那些“关”并不是那么高不可攀的,就如同在实际生活中好多事情那样,看起来好似很困难,但是,一步步坚韧地、耐心地做下去,不是也一件件克服了?他记得小时候,曾经和一些孩子到一座山跟前去玩,那时在他们孩子们的心中,觉得这山高极了,可是,不久便看见有几个大孩子,攀着一块块石阶,不一会儿就攀到山顶上了,他看了很羡慕,但也有点不服气,觉得他们长两只脚,我也长两只脚,为什么他们能上去,我就不能?鼓鼓劲!上!于是,一步一步地、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向上攀,最后也攀到最高峰了,和那些大孩子并排站在一起,回头再一看下面,觉得一切都在眼下,原来这山也并不怎么高,只不过刚才自己把它看得过高了。

他想起毛主席在《愚公移山

》这篇文章中的教导。心想:中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连压在头上的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两座大山都能挖掉,难道制造大机架这点困难就不能克服?不,只要听毛主席的话,“坚持下去”,“不断地工作”,所有的“关”都能闯过去的!想到这里,戴继宏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桌上茶杯里的水被震得溅了出来。

于是,他又回过头来,静静地思考主机架的浇铸过程,重新回忆铸造中型机架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现在它更大、更重了,又该怎么走?他努力找出它们的共同点来,细心地对比着。这时,最近这些天来,工段的工人们所提出的各种建议、想法,也都一齐出现在他的面前。张师傅关于改进砂子强度的办法,桑布师傅关于模型结构和型芯的考虑,李大炮关于用移动式干燥窑干燥砂型的建议,小刘关于拔模的天真想法……甚至,张秀岩关于下芯时吊车怎么开,都在他脑子里成为具体的东西了,这些东西,开头好像都是东鳞西爪互不相关,但现在,脑子里忽然跳出根红线来,一个一个地把它们串上;同时,它们又你串我,我串你。连平时看来一些不相干的东西,也拉在一块儿了,甚至拉得很远,远到他开始当翻砂工时浇铸第一个铸件,到支援新厂后的一些零星印象……真奇怪,连自己在业余学校笔记本上的投影图,也跑过来了;师傅平常一些无意的交代,也跑出来了;在炼钢车间的一些偶然发现也钻出来了,好像这些东西都是专门在等待他,就等他一声召唤似的。

一下子,心里亮堂了,脑子的思路打开了。起初,思路像山间的一条小溪流水,汩汩地流着,继之越流越湍急,越汇越汹涌,最后却像长江的浪涛一样,直泻奔腾!于是,他迅速地拿起了笔,把这万顷波涛,理出一条系统的脉络,在面前的图纸上,画了下来,以致有人推门进来,他还没有察觉。

进来的人是郑心怀,他看见戴继宏那种聚精会神而又汗流浃背的样子,有点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想:“大热天,到底贪图什么,这样废寝忘食地干?就为了当好这个工段长,出点风头?真不值得!哪像自己,悠哉游哉。‘无官一身轻’,这话真不假!”一下子,对自己没当上工段长倒有点心安理得了。他往床上一躺,拿起那把破芭蕉扇,怡然自得地扇起来。

突然,“咚”地一下,门被谁踢开了,又是小刘冒冒失失地回来了。当他看见戴继宏那种专心致志的样子,忍不住大声地说:“你在写什么呀,老戴?”“人家是写情书,小刘!”郑心怀阴阳怪气地说,“别打扰大工段长。”“情书,给谁写的?”小刘倒有点信以为真了。“用你的话来说,这是个‘秘密’!”戴继宏笑着说,他直起了身子,伸伸懒腰。“你这个秘密瞒不了我。”小刘自作聪明地说。“真的吗?”郑心怀在一旁冷笑着问。

戴继宏没心思跟他们开玩笑,看看已写得差不多了,就把面前的纸张收拾起来。这时,他才意识到汗水已经湿透了衬衫,身上黏糊糊的,于是,就端起脸盆,往宿舍的盥洗室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笑着说:“真的,这是个很大的‘秘密’!”六

杨坚是车间技术员,前年才从天津的一个工业大学机械系毕业。他出身于贫农家庭,父亲因为接连两年交不出租子,被地主送到县衙门里,活活给折磨死了。那时,杨坚还只有三岁。母亲也是个贫农的女儿,因受封建旧礼教的约束,把丈夫草草埋葬以后,就苦守着三岁的杨坚过日子。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在山脚下开了几分荒地,种了点山芋和苞米,饱一顿饿一顿,勉强糊口度日;遇上灾荒,娘儿俩只得捧瓢拉棍,挨门乞讨。在杨坚八岁那年,新四军来到他们的家乡,建立了抗日民主根据地。当时的抗日民主政府,还办起了抗日小学,许多贫苦人家的孩子,都上了学,杨坚也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忙时生产,闲时上课,半耕半读,一直上到小学五年级。就在这时,日本投降了。杨坚和根据地的千千万万小朋友一样,欢欣鼓舞地庆祝抗战的胜利,希望胜利后能过更加幸福的日子。可是,万恶的蒋介石匪帮,却不顾中国人民的强烈反对,发动了反人民内战,在他们美国主子的指示下,向抗日老根据地——解放区发起猖狂进攻,从此,解放区的人民,又过着水深火热的生活。杨坚的幸福生活,也被蒋匪军反人民的炮声冲走了。

土匪般的还乡团,将杨坚母亲辛辛苦苦开的荒地也霸占了去,母子俩又落到衣食无着的境地。眼看着在村子里待不下去了,于是,母亲求爷爷告奶奶,把杨坚送到镇上的木匠铺当学徒。旧社会的学徒生活可不是人过的啊!饿得骨瘦如柴、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杨坚,好几次偷偷地回到家里,扑到母亲的怀里哭诉说:“妈!我受不了那个气,我不回去了!”“孩子,不回去没有活路啊!忍着吧,三年出师就好了!”母亲噙着热泪安慰孩子。

霹雷一声天下响,一九四九年,在我人民解放军强大的铁拳打击下,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完蛋了,蒋家王朝覆灭了,杨坚的家乡解放了!杨坚重新回到党的温暖怀抱中来。不久,他又上了学,享受了人民助学金,顺利地由初中升到高中,又升到大学。他对党、对毛主席、对新社会怀着深挚的热爱,他经常这样说:“我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是千千万万劳动人民的血汗把我养大的。”他学习勤奋,成绩很好,又能在各方面起模范作用,因此,一直被评为“三好学生”。毕业前一年他参加了党,成为一个光荣的共产党员。

大学毕业时,他的毕业设计得到了机械系教授的好评,认为“杨坚有出息,是个人才!”因此,他的毕业设计指导教师——一个颇负盛名的老教授,建议他留校当研究生继续深造,还答应由他出面向毕业生分配委员会去谈。“留校吧,杨坚,凭你现在的基础,再下两年苦工夫,会搞出点名堂的。”那位老教授恳切地劝他道。“我想到工厂去,”杨坚说,“总觉得学过的东西有点架空,与实际不沾边儿。”“工厂里不需要很深的理论知识,你去那儿有点可惜!”老教授认为他是搞科学研究的材料,“小杨,你要珍惜你的成绩。”“不,我还是想早一点儿去接触实际。”杨坚固执地说,并在分配志愿表上,填上愿到最艰苦的生产岗位去。

那位教授只有感到遗憾:为什么这个在学业上很聪明的人,对待这个问题却那么迟钝?真是不可理解!

学校党组织对杨坚的心情却很理解,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系的党支部书记还表扬了他,说:“你的考虑完全符合党的要求,国家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技术干部。”

分配名单公布的第二天,杨坚便告别亲爱的母校,来到他向往已久的新建的北方机器厂。当他一接触到那热火朝天的工厂生活时,他便庆幸地对自己说:“这下子,总算如愿以偿了!”

工厂干部处把他直接分配到铸钢车间。根据国务院关于大学毕业生的有关规定和他的请求,一开头,他便被分配在大型工段当徒工,进行劳动锻炼。戴继宏是他的师傅,他们两人很合得来。一年后,杨坚回到技术组当技术员,但他和戴继宏仍保持密切联系,经常在一起钻研技术,攻关赛巧。特别是在铸造中型机架的过程中,他给戴继宏不少帮助,戴继宏创造“中字一号”砂时,杨坚日以继夜地陪着他一块做试验。戴继宏的每一项革新创造,都有杨坚一份功劳在内。但是,杨坚从来不承认是他帮助了戴继宏,他总说是戴继宏帮助了他。他说:“没和老戴接触前,我除了一点可怜的书本知识以外,什么也没有;当了老戴的徒弟以后,才学了点真枪实弹干的本事,心里才算踏实点。他的革新创造,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使我所学的一点空理论,总算着了地。更重要的是,我从老戴身上学到好多先进的东西,好多我所没有的东西。”

可戴继宏却谦逊地说:“在理论上,老杨也做了我的老师,自己过去搞点什么,只知道应该这样做,可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做,经老杨理论一分析,心里边就敞亮了!”“中字一号”砂创造出来后,工厂要进行评功授奖,但是他们俩谁也不认账,杨坚咬定是戴继宏的独创,他只是帮助他做做试验、配配砂子,没有什么贡献;戴继宏却说,自己仅仅是说了点想法,实际上都是杨坚帮着充实的,功劳应该记在杨坚的头上。同时,他们还一致表示:张自力老师傅的经验,促进了试验的成功,工段所有工人的献计献策,促进了砂子成功地用在中型机架的铸造上去。记功,应记在全体工人的身上。

两人各执己见,相持不下,最后还是李守才出了个点子,他说:“这次成绩就算咱们车间的吧!我将来把它写成技术总结,在‘前言’里说明一下就是了。”

这次关于铸造大机架的事,戴继宏曾找杨坚几次,两个人也初步议论了一下,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好好思索,就被李守才抓住去突击技术总结去了。一连几天,日以继夜,连喘口气的空儿都没有,偶尔和戴继宏碰到一起,还没说上几句话,又被技术副主任拉走了,心里也着实着急得很,但也没有办法。

今天下午,那个总结算是初步搞完了,上班之后,他就想把有关大机架铸造的参考书细心地翻翻,这是他在资料室查找有关技术总结参考文献时,顺便借到的。但他还没看上一页,李守才又把他叫去了。

原稿纸堆满了技术副主任的办公桌,计算机和算尺并肩地站在他的面前,钢笔、绘图笔、各种有色的笔,并排地躺在一边。李守才汗流满面,看到杨坚走进来,便说道:“我招架不开了,老杨,你再帮我把这几道比较复杂的公式校核一下。”

杨坚听了眉头不由一皱,因为那几道公式应该是梁君校核的,而且这个工作本应在前天就完成的,怎么拖到现在又派给他了?技术副主任是怎么了,难道觉得他现在不该查看有关大机架的参考书?因此,他向李守才说道:“李主任,这事还由老梁做吧,大机架的事也该着手准备了呀。”

当时梁君不在场,李守才半吐半露地说了心里话:“还是你做吧,你做合适。老梁有点心不在焉,当然,我另有任务给他。至于大机架的事,还没定呢,不忙!”“我看不过是早定晚定的事,反正咱们得把这任务接下来,咱们不干,谁干?”杨坚虽然是非正式地发表意见,实质上是想促一下技术副主任。“老杨,你怎么也这样想?”李守才把算尺刚刚拉出的一个数字记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又合拢在一块儿,“这能是轻易决定的事?谁有这个把握?咱们的条件差得远哩!你看看这个,”他把面前一本新从图书馆借来的外文杂志扬了一扬,“你看看这篇文章,外国人还没有把握哩。”

杨坚站起来,接过那本杂志,翻到了李守才所说的那篇文章。一看标题,原来是他已经看过了的一篇论文。那个外国科学博士,摆出一副吓人的面孔,写下了一大堆制造大型机架的困难;但具体数据和实践经验却少得可怜。这类文章,杨坚经常可以在外文杂志上看到。杨坚放下杂志,恳切地说道:“李主任,这些论据,不可以不信,也不可以全信,我看咱们要在技术上闯出点新路子来,还得打破这些学者们的框框。”“老杨,你怎也这么天真,打破这些框框,谈何容易!”李守才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

话刚说到这里,梁君已走进室内来了,大概对他们俩谈话的内容,也听出了个梗概,李守才刚说完,他就用嘲讽的语调,半开玩笑地说:“李主任,老杨可并不天真,谁能断定,我们老杨将来不是打破这些框框的革新家呢?”

梁君的话,杨坚听了格外刺耳,他的这位老同学,跟他在各方面的分歧越来越大了。他本想狠狠地批驳他几句,但一想,那对工作不会带来好处,也就隐忍下来,不过,他却义正词严地说:“老梁,你先别笑,虽然不敢断定我会打破这些框框,不过,我却可以断定,工人阶级的革新家会愈来愈多。你没听王永刚同志说,东方机器厂一个普通的焊工,可以焊接万吨水压机的大横梁,几年前,你我大概谁也不敢论定吧?所以,王永刚同志也要咱们敢于打破洋教条的束缚……”

一听这话,李守才又坐不住了,近来,他对“洋教条”三个字很反感,他在不自觉中隐隐地感到,人们一说这三个字,就是针对着他,好像他就是受洋教条束缚的典型,因此,他愤然打断杨坚的话说:“老杨,不要对一些问题作轻率的论断,我们对待复杂的科学技术问题,是不能用简单的政治术语来解决的。”“不,这不是什么科学技术问题,而是根本的立场观点问题。”杨坚毫不妥协地反驳道,但语气却仍是缓和的。

李守才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理亏了,有点回避矛盾地改变了话题:“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干工作吧!来,老梁,你把这两份原稿校对一下,我再把这一个数据验算一下。”他把计算尺拉开了。

杨坚也只好抑制住心里的愤慨,按李守才的要求,做那份原该是梁君做的工作。开头,心里还有点别扭,但转而一想,快点把这工作结束也好,接手搞大机架时,心里也没牵挂;同时,一投入工作中,他的全身心也便融合在里边了。

当杨坚校核完最后一个数字时,正好下班铃也响了,他把一叠原稿送到李守才面前,李守才很高兴杨坚的工作效率,略为看了看,就笑着向他说道:“老杨,工作告一段落,今晚你可以休息一下了。”“老杨对休息是不感兴趣的。”梁君又冷嘲热讽地送来一句。

杨坚没做声,他把那几本有关大机架的参考书往胁下一夹,就走出办公室了。

整个车间生活间已经没有人,大概都吃饭去了。当他走下楼梯时,车间女文书朱秀云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儿,一看杨坚过来,她的眼睛一亮,随即笑着说道:“我等你一会儿了。”“你有事?”“我想找你再谈谈我的情况。今晚有空吧?”

杨坚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即回答道:“有空,饭后谈吧。”

吃完饭,刚回到宿舍,就被小朱找走了,一直谈到九点多钟,谈完后回来,才知戴继宏又来找他。他本想立即去找戴继宏,但是这时,熄灯铃响了,不好再去打扰了。

熄灯后,杨坚躺在床上没立即睡着,他想,老戴找他准是为大机架铸造的事。于是,他也想趁空把这件事认真地思考一番了。

说实在的,一开头,杨坚也有点被这个大家伙吓住了,再听了李守才的分析,感到自己干这大家伙是有点棘手。他在工作间隙,也曾查找了一些资料,但都是一鳞半爪,不成系统,因此,感到不知从何下手。

党支部书记回来后谈到的东方机器厂的先进事迹,给了他很大的鼓舞,他从内心里佩服“东方厂”的革命精神和革命干劲,自己也决心要遵照党支书所号召的那样,在实际工作中,学习这种精神,发挥这种干劲,并要用到大机架的铸造工作中去。

同时,戴继宏的那番话,对他也有很大启发,老戴要他撇开其他后路,只一个劲地走一条路,照这样来思考,思路果然开阔多了,遗憾的是,一直没能系统地想,更没有能对照图纸比划比划。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沾边儿,有几个关口,似乎能够闯过去,具体一步步怎么走,反倒有些模糊了。这不听使唤的思想机器,在那个奇妙的马达——大脑停止转动之后,也便失去了动力。睡眠虫悄悄爬到他的身上,面对着一个不清晰的大型主机架的影子,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已经旭日临窗——北方夏天的太阳,是起得很早的,它总和爱睡懒觉的人找别扭,不过,杨坚倒喜欢这自然之神的催促,它的光辉一照抚着他,他就顺从地起床。草草地洗漱一下,就去操场攀攀杠子,做做广播操,有时还举几下重,露出肌肉发达的胸脯,在阳光下晒一晒。这还是在学校养成的习惯,毕业两年了,他一直舍不得丢掉,正因为这样,他的身体总是棒棒的,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生病。

早上,戴继宏也常常到这儿锻炼,两个人经常在这儿碰头,玩双杠的几个动作,还是戴继宏教给他的,举重更是老戴的拿手戏,做杨坚的老师完全当之无愧。

今早,戴继宏却没有来,杨坚多么希望碰到他!因此,他多做了两套操,多玩了几下双杠,在引体向上这个项目上,又反复来了几下,不知为什么,胳膊有点发软了,劲儿像是使不上来。仔细一想,这并不奇怪,最近有好些时候没在工段里和工人们一块干活儿了。人要是不经常参加劳动,身子就硬不起来,干什么手脚就发软,这一点,杨坚深有体会。“不成,这样下去不成!”他向自己说,“得让戴继宏找点活儿给自己干干!”

可是老戴还不见出来,干什么去了呢?对了,很可能上车间去了,快点吃饭到车间找他去吧!

在食堂里,他又到处看了看,可是也没看见戴继宏的影子,连大型工段的工人也没碰到一个,心里不由得想:这些家伙劲头真足。那天听小刘神秘地告诉他:“老戴要我们暗地使劲哩!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杨,你瞧着吧!”他们怎么暗地使劲的呢?嗨,都是李主任,老是总结、总结、总结……把人总结得和工人们拉开个距离,真是别扭!

心里一别扭,饭也就吃不好,往天至少要吃两个大馒头,今天一个都没吃完。站起身来,像和谁赌气似的把碗筷向洗碗盆一扔,“哗”地响了一下,那水溅了正在刷碗的大师傅一脸,大师傅不高兴地瞪他一眼说:“同志,怎么搞的?你要爱护公物呀!”他惊醒过来,抱歉地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匆匆逃出食堂。

刚出食堂的门,只见戴继宏从另一个方向匆匆走来,杨坚心里一亮,忙叫一声:“老戴!”

正在低头走路想什么心事的戴继宏,猛地抬起头,一看是杨坚,对着他的肩胛就是一拳:“好家伙!你可真不像话,成天跑得没影没踪的。”

杨坚冷不防被戴继宏打了个趔趄,站稳以后笑着说:“别提了,一言难尽!”话里含有深深的歉意,“你从哪儿来的?”“我从——”话说到嘴头又收回去了,没头没脑地说:“没什么事!”立即又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快!先帮我解决一个问题再说,来,蹲下!”把那只大手往杨坚的肩上一捺,杨坚果然就蹲下了。“喏!你看,关于木模的结构问题,”话说得仍然没头没脑,不过杨坚知道他的意思,“我想这样搞!”他把那张纸铺到马路上,指指戳戳地说了起来。“嘟——嘟——”一辆汽车从远处开来,向蹲在马路正中的两人打招呼,但是,我们这两位朋友,耳朵哪里能听进去那个声音,他们连动都没动,“嘟——嘟嘟,嘟——嘟嘟”,汽车喇叭按得更响了,但是,谁也没理这个茬儿。“你们两位耳朵聋了?”汽车司机生气地从驾驶室跳出来,走到他们身边,大声呵斥道。“啊?啊?”两人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活得不耐烦了?”司机又补了一句。

两人这才看清一辆十轮大卡在身边停下了。他们俩挡道了。“对不起,对不起!”两人只好连忙道歉,但仍站着不动。“那你们快点闪开!”

不知所措的两人,这才醒悟似的急忙靠到边上去。

汽车门嘣的一声关上,忽地一下,疾驶而去了。

杨坚顺便一看表:“哎呀!你快吃饭去!快过开饭时间了。”“那这——”戴继宏还有点依依不舍。“你快去吃饭,一上班我就去找你。”“别磨蹭!”戴继宏嘱咐说,“再说了不算,我可要打屁股了!”“当然!”杨坚答道。其实,他什么时候“说了不算”了?可他心甘情愿认这个账。

杨坚到了办公室,匆忙地在考勤簿上签了个到,就向大型工段跑来。

远远地便看见了戴继宏那魁梧的身影,走近,才看出张师傅也正站在他的旁边,戴继宏手里拿着几张纸,对着张自力指手画脚的,张自力的眉头时皱时展,并不时地点着头。

杨坚离多远就叫了一声:“老戴!”

戴继宏抬起头来,一看是杨坚,脸上顿时出现高兴的神色。

杨坚笑着端详了一下张自力说:“张师傅身子可好利索了?”“利索了!其实本就没啥大病,养了十几天,多添点肉,倒是个累赘。”老铸工诙谐地说,之后,又突然向杨坚问道:“老杨,继宏要咱们自个儿干大型机架,你看怎么样?”“我赞成啊!”杨坚说,“我不是早向老戴表示态度了吗?”“正因为你赞成,才忙着找你的。”戴继宏笑着说。

张自力高兴地看着这两个亲密的年轻人,遂又督促道:“快说正事吧!”“好!”戴继宏说,“我已跟他说过一个问题了,现在说其他问题,我昨晚又前前后后想了一下,把全部难题儿排排队,刚刚向师傅说了一下,师傅一定要等你来商议。木模问题待会儿再谈,先说这些,怎样?”戴继宏顺手把那几张纸交给了杨坚。

杨坚郑重地接过来,摊开后便认真地看着。

这是戴继宏关于铸造大型机架的初步方案。线条很杂乱,也很潦草,但杨坚却能看出条理来,他最善于识别戴继宏所特有的工程语言,以及他所独出心裁创造的各种符号和标志。

这是一个很大胆的方案。有很多地方都和平常的方法不一样,甚至和一些老方法相反。还有几处,连杨坚也看不出门道来,但仔细一分析,他便知道戴继宏的意图了。现在,它仅仅是一个轮廓,但他却从这轮廓中,看到了大型主机架威严高大的形象。“老戴,你想得好呀!够大胆的!”他指着图上一个地方,“亏你想得出来!”他衷心地夸赞道,“看了你这个东西,我心里又踏实了一点。老戴,咱们就向领导提出来吧?”这个热情的小伙子也沉不住气了。“老杨,你说这行得通?”像一个在考场上的小学生,戴继宏一直望着杨坚的表情,听了杨坚最后那句话,他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还有点不放心,因此又问了一句。“我看你的思路对。当然,还得进一步充实,不过有了这个梗概,心里就有个底了。”杨坚亲切地望着戴继宏。“我就怕不全面!”戴继宏还是有些担心。“那就再找李主任看看吧。要他帮助补充补充。”“他根本不会赞成的。昨天大伙才张口提这个事,就被他顶回来了。”戴继宏忘记不了李守才昨天那种轻蔑的神情,“他不会信咱们这一套的。”“是啊,他可能不大赞成。”戴继宏的话提醒了杨坚,使他想起李守才最近的态度。

正说着,王永刚走来了。

他今天变了样,脸上的络腮胡子不见了,穿着一件褪色的黄军服,显得格外有精神,灰布裤子配着一双黑布鞋,给人一种朴素亲切的感觉。“王永刚同志!”戴继宏他们一齐向前打招呼。“你也没休息两天,今天就上班了?”杨坚关切地说。“没什么,坐几天火车算什么。听说张师傅病还没完全好就来上班了,可该好好批评一下!”王永刚对张自力说。

张自力眼睛一热,心想,王永刚同志总是惦记着自己的病,他刚回来就知道,问过好几次了,党的关心真是无微不至啊!他诙谐地说:“老王,你这话可没经调查研究,我的病已经全好了。不信,你到我家调查一下,我老伴对我吃饭那么费粮食有意见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笑了。

王永刚忽又严肃地说:“不过,张师傅,你知道吗?你这个‘带头作用’,可带来很不好的影响!”说罢,故意向戴继宏说:“我这话对不对,老戴?”

戴继宏脸红了红,又憨笑了笑,没做声。

杨坚和张自力都有点糊涂了。“老王,我——带来什么影响了?”张自力诧异地问。“你问老戴吧!”王永刚认真地说。

可戴继宏只是傻笑。“怎么回事呀,王永刚同志?”杨坚憋不住了。“你们看这是什么!”王永刚从身上掏出一张纸片,杨坚接过来一看,惊讶地说道:“啊!老戴的病假条,你怎么了,医生让你休息?”

张自力也连忙拿出老花眼镜,望了一下那张纸,不正是医院开的病假条吗?老头儿的心里急了:“继宏,你怎么搞的?有病也不说一声。”“师傅,我哪有什么病!”戴继宏说,“王永刚同志,算了吧!没啥。”他乞求似的望了王永刚一眼。

杨坚似乎觉察出来其中定有什么奥妙,遂又问道:“你说明白吧,王永刚同志!”“你们看这个。”王永刚又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

原来昨天夜里,睡在戴继宏宿舍隔壁的一个木模工去上便所,谁知刚出便所一下子栽倒了。适巧戴继宏也上便所,见这光景,连忙去扶那个人,而那个人已经不省人事了。戴继宏当机立断,马上背起病人上医院去,到医院经医生诊断,认为是急性肠穿孔,需要立即抢救,同时要赶快进行输血。

戴继宏听了,马上伸出了他那粗壮的胳膊,说道:“我血脉盛,输我的吧!”

化验以后,血型正巧相同,一下子,就从戴继宏身上输了二百毫升的血,注入病人身体后,加上其他治疗,病人苏醒过来了。

医院规定,凡输血的人,要根据输血数量给予报酬的,医生照章办事,给戴继宏开了个领款单。

戴继宏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问:“我领什么款?”

医生作了解释,戴继宏听后,像受了什么侮辱似的大声说:“这像什么话,我难道是个生意人?”“不是这个意思,同志!”医生耐心地说,“这是规定!”“我不管什么规定,阶级感情是不能够做买卖的,大夫!”

说罢,气哼哼地走了。不过,没走多远又重新回来,向大夫说:“如果需要,再打电话告诉我,我马上就来。”

大夫感动地晃了晃脑袋:“这年轻人!太——好了!”说罢,也忽有所悟地说:“不行!得让这个小伙子休息。输血太多了,再上班吃不消。”立即开了个病假条,让护士追上去送给戴继宏,可是,哪里还有他的影子。

最后,他们只好把病假条送来铸钢车间,并附上模型车间的一封感谢信……

看信后,杨坚激动地说:“老戴,你回去休息一下吧!”“对,赶快回去,这孩子!”张自力拿出长辈的身份来了。

戴继宏早跑到一边去了,他手持铅笔,正在考虑刚刚张自力和杨坚对他方案的意见,他们的话他根本没听见。“老戴,要你回去!”杨坚叫他,“你需要休息。”“别小题大做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王永刚也知道,对戴继宏这种人,你劝他休息是没有用的。在王永刚的生活经历里,这并不是少见的事了。因此,也只好说:“算了吧,别难为他了。”随即,他向周围看了看,像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向张自力问道:“你们工段的其他人呢,都到哪儿去了?”“到型砂工部调弄砂子去了。”张自力答道,“这是新到的一批砂子,老戴让他们先把性能摸摸,随时准备用。”“你们仨在商议什么?要不是秘密,我也听听。”王永刚说罢,就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张自力直朝戴继宏递眼色,意思是让他趁机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正考虑修改自己方案的戴继宏,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没看见张自力的暗示,张自力故意咳嗽一下,并含糊地叫了声:“继宏!”戴继宏这才意识到叫他,不过,一下找不出适当的话来。杨坚有点急了,他在背后轻轻捅他一下,意思催他快说,一下子,小伙子的脸竟红起来了。

王永刚觉察出他们的神情,没等戴继宏说话,便先笑着说:“看情况,大概有什么不好说的话吧,老戴?”

戴继宏腼腆地笑了。“是不是关于自己干那大机架的事?”王永刚又进了一步。

戴继宏已鼓足勇气了。他用执著而又热情的声调说:“王永刚同志,我们早就做这个打算了!”“都有这个意思?”王永刚又问。“我们下边可都通了。”戴继宏说。“看来就剩上边没通了?”王永刚一语道破戴继宏的心里话,“你们现在就先给我通一通吧!不过,得有足够的理由使我通到底,不能半通不通的,那样,我还是等于没有通。”

书记语重心长的几句话,使三个人都感到心里很舒畅,同时也意识到书记话的分量。书记这种作风是一贯的,从相处这短短两三个月来的印象,王永刚是个不肯有半点含糊的人,对什么事都那样认真,谁也别想糊弄他。今天的那几句话,也还包含着这个意思。

杨坚想先摸摸书记的底儿:“王永刚同志,正等着您的支持呢!”他把戴继宏那个初步方案,递到王永刚手里,“这是老戴初步搞出来的。”“好家伙,铸造方案都搞出来了,还想弄哑谜我猜!”王永刚接过那几张纸,“来,老杨讲解讲解,咱这‘白帽子’还没上颜色呢。”

三个人都笑了。

杨坚把几张纸铺在地上,说道:“还是老戴自己来吧,我还没完全把它吃透呢!”“那也好!”王永刚说。

戴继宏没有推辞,他把身子往前边靠靠,并随手捡起一根小铁条,就指着纸上的图形和线条讲了起来,他从怎样配砂讲起,说到对木模的要求,遂又谈到拔模注意事项,最后说到浇铸时的步骤和清理这一关怎么过。当然,他也说到了现在还存在哪些问题没解决,他自己有什么想法……所有这一切,都说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张自力满意得直点头,杨坚心里比刚才更豁亮了。当戴继宏解释完后,王永刚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他不由夸赞地说:“行啊!小伙子,听了你的解释,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个只上过五年学的铸工搞出来的。”“搞得是很好!”杨坚也恳切赞同地说。

张自力看书记夸自己的徒弟,比表扬自己还高兴,手捋着胡须只是笑。“大学生再说说,到底行不行?”王永刚又转脸向杨坚问道。“我看,这路子是对头的,”杨坚认真地说,“当然,有些地方还要充实和具体化,但是,可以沿着老戴提的这道线走。”“对!干什么开头都应该有个全面规划,就是咱们经常说的要有个纲。有了规划、有了纲,就知道怎么起步了。”王永刚说,“张师傅的意见怎样?”他又问了问张自力。这也是王永刚的特点,对什么事,总要让不同的人把心里话说透。

张自力一向喜欢王永刚这种平易近人的爽朗性格,因此,也就直爽地说:“老王,用你的话来说,现在只有通通上边的了,我们就等着干啦!”“对!我们就等着干啦!”不知什么时候,那一群工人也从型砂工部回来了,大概把他们的谈话内容也听到了,因此,就异口同声地响应张自力那句有力的话。他们现在一齐用眼睛瞪着党支部书记,有几个人把拳头握得紧紧的,像是号令一下,他们马上就要干起来似的。“嗬!要跟我打架怎么的?”王永刚看着工人们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劲头,“看来,不支持是不行了!不过——”他把话又一转,工人们对这一转很注意,因此,一个个眼睛睁得更大了,恨不得把王永刚的话吃进肚里去,“我要问一句,那几个难关,你们有办法克服吗?”说完后,他观察每一个工人的表情。

谁也没立即回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都低垂下头,深思着什么。

戴继宏无意地抬起头来,发现梁君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他站在一个极不惹人注意的地方,用鄙夷的神色打量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当他的目光和戴继宏相遇时,显得更加冷峻,而且还有挑衅的意味。“我看能解决!”戴继宏大声地说,他不是单纯回答王永刚的问话,也是回答工人们的期望,同时还回答梁君那挑衅的目光。“有什么根据?”王永刚直视着戴继宏的脸,所有在场的工人也都直视着戴继宏的脸,梁君也直视着戴继宏的脸。

戴继宏的心要跳出来了。他迅速地从身上又掏出一卷纸来,用洪钟般的嗓音说:“我的根据在这里!”

杨坚迅速地把那些纸张摊开,人们看了,不禁异口同声地惊诧道:“啊?连这你都搞出来了?”

原来,戴继宏把铸造工艺图都画出来了。“那太好了!”王永刚高兴地说道,接着,又对张自力说:“张师傅,咱们今晚就开支委会研究吧,老戴,你也参加一下。”七

李守才带着心满意足的心情向车间办公室走去。走在路上脚步迈得很快,他觉得今天宇宙显得格外开阔,阳光显得特别灿烂,万物含笑,路两旁的小白杨也笔挺地站在那儿向他致敬,他的心胸也随之豁然开阔了,好像一下子能拥抱整个世界。

原来他今天得到了一个重大的喜讯,他所主编的那篇关于中型轧钢机机架的技术总结,出版社已决定出版,估计很快便可以与读者见面。

还有比这事更使他高兴的吗?一个带有独创性的技术总结,将要变成书本,流传在千千万万工程师、专家、技术员的手中,成为他们珍贵的参考资料。甚至在国外,也可能翻译介绍,知道中国有个铸造专家李守才,在铸造技术上作出了卓越的贡献……

多少年的理想啊,今天实现了。想起这五十年所走过的坎坷不平的道路,达到了今天这样的成就,不能不说是难能可贵啊!

李守才出生于河北省的一个所谓“书香门第”,他的祖父曾经做过清朝的进士,想当年也是煊赫一时,但到了他的父亲时,却江河日下了。父亲读了一辈子书,连一个“红顶子”也没得到,靠了祖父产业,株守度日,郁郁不得志,到了晚年,因坐吃山空,竟不得不投靠一个姓梁的远亲,在他所经办的机器制造公司当一名职员。这个远亲,就是技术员梁君的祖父。

李守才在读高中以前那一阶段,还是比较容易度过的,但上到大学时,却十分艰难了,因为父亲那点微薄的工资,除了养家糊口外,简直无法支付那高昂的学费,大学一年级,便把母亲陪嫁时的首饰都卖光了,念到二年级时,不得不在晚上去做家庭教师,三四年级时,梁家亲戚突然发了“善心”,对李守才给予支援,不过事先暗示:毕业后要无偿地在本公司服务若干年。

李守才真算得上苦读寒窗。在父亲给他的“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攻科技书”的座右铭下,他对当时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是不加过问的,成天埋头在图书馆里。因此,他的功课学得很好,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毕业时,竟然侥幸地考取国民党反动政府的公费留美生。

在一些同学的眼睛里,李守才真是“幸运儿”,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是他们所向往的事,李守才自然也不例外。他羡慕美国的所谓“民主”、“自由”、“物质文明”和发达的科学技术。跟不少思想单纯的爱国青年一样,他怀着“工业救国”的理想,想到美国去学一套治国安邦的本领。

到了美国后,却令他大失所望,在这个标榜民主自由的国家里,却处处可见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现象(李守才不知道这是阶级压迫)。特别使他不能容忍的,是美国人对中国留学生的歧视,这种歧视,也曾经直接加到他身上。有一次,他遇到个难解决的技术理论问题,去请教一个美国教授,那教授竟当着他的面,用鄙夷的声调说:“这个问题,不是你们中国学生所能弄得清楚的,我们美国人研究了很长时间,才刚摸到一点门……”

听了这番话,血气方刚的李守才真是气极了,随口便说道:“亲爱的教授先生,也许你自己对这个问题还没弄懂吧,因此你没法告诉我。等着吧,再过三个月,我来讲给你听!”

那美国教授耸了耸肩头,轻蔑地一笑,算作对他的回答。

可是,不到三个月时间,李守才果然把那个问题全部搞清楚了,并且以此为题,在这个国家比较有名的科技刊物上,发表了论文。当时,不少中国留学生向他伸出大拇指,说他替中国人争了口气。也是留美学生的梁君的父亲,还向不少人夸耀说:“我爸爸早就看出他是个人材,才在他身上下了本钱的。”

他留学期满时,正是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当时,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有人劝他:“留在美国吧!这里工作条件好,能够继续深造,在科学上搞点名堂出来,回国后也能站得住脚。”他一想,这话有理,就留下来吧!美国的“物质文明”毕竟是他所欣赏的,发达的科学技术毕竟是他所向往的。

但也有人说:“中国虽然贫弱,总是自己的祖国,在外国学到一点本事,应该贡献出来才对!何况,现在日本投降了,国家定要振兴实业,发展科学技术,不怕无用武之地。”这话说得也对,自己不是有个“工业救国”的理想吗?现在不正是大显身手的时机?

正好,先他一年毕业回国的梁君的父亲,给他来信了,信上说,他经营的一家机器制造厂正需要人,特聘请他回去当工程师。

这封信提醒他想起过去那不成文的协议,老梁家帮助自己上大学,不早就有这番意思了吗?毕业后一定得上他们家的工厂做几年。现在留学期满了,不回去岂不成“忘恩负义”的人了?于是,他决定回国。

回国后,就在梁家的机器制造厂当上了工程师。

但,这仅仅是一个修修配配的工厂,没有自己的成套生产机器的能力,他所学的东西,当然也很少能用得上。这且不说,日本投降后,美帝国主义取而代之,大量的美国货充斥市场,加上官僚资本家的倾轧、排挤,使这个工厂简直在风雨中飘摇。老梁家为了保住利润,采取了恶毒的措施,大量裁减职工,减少工资,继续榨取职工血汗来维持他们的既得利益。

李守才开始为自己的饭碗担心了,因为有不少像他一样回国的留学生,失业已不是个别现象。有一个在美国的同学,竟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下投了黄浦江,这事给李守才的刺激很深。幸亏梁家亲戚还给他留点情面,只把工资减了减,没有裁他。梁君的父亲对他说:“老李,无论怎样,我不能让你丢掉饭碗,只要我这个厂在,就有你老李的饭吃。我们既是亲戚又是同学,我的心意你该是懂得的。”话说得非常好听。

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呀!物价飞涨像天文数字一样惊人,为了吃饱饭,他不得不变卖衣物,从美国带回来的几本他视为珍宝的科技书,最后也只得忍痛割爱。那时,他还时时刻刻祈祷:工厂千万别关门,千万别赔本太多,千万别再裁人,工资千万别再减……什么理想、壮志、“工业救国”等等,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变成个谨小慎微、胆小怕事、优柔寡断的人了。总是担心这,害怕那,连妻子也说他:“守才,你变了……”“在这样的社会里,我怎能不变啊?……”他只能感慨万端地说。

不幸的事接着发生了。妻子突然患了一种不知名的急性病,由于无钱求医,得病不到三天便溘然长逝,给他留下一个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女儿菲菲。

就在这时,中国经历着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认贼作父、罪恶滔天的卖国大盗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被强大的人民解放军的铁拳打得稀烂,李守才又面临着一个新的抉择。

在解放军大军压境的时候,受了国民党反动派恶毒谣言影响的少数天津资本家,有点惶惶然了。有的想把工厂迁走,有的想去港澳,有的想去外国。在香港有个小分厂的梁家,想把工厂迁到香港去,就在兵临城下的一天晚上,梁君的父亲拜访他来了,告诉他把工厂迁香港的打算,他说:“我的老朋友,我们是莫逆之交,你又是工厂的台柱,我离不开你,工厂也离不开你,我们可以说是相依为命。跟工厂一块迁走吧!……”

突如其来的事情,把李守才惊呆了。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要离开天津去香港逃亡?一刹那,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些流落在天津、上海街头的俄国人,他们大都是俄国十月革命后逃亡出来的资本家和富农、贵族,人们称他们为“白俄”。几十年了,他们坐吃山空,把从家中带来的财产耗尽了,有的为了糊口,开了一些不干不净的店铺;有的沦为乞丐、小偷儿,为人们所不齿。他现在逃到香港,安知不会落一个与“白俄”相同的命运?谁敢保险他的这位老同学,在工厂办不下去的时候,还会给他留碗剩饭?那时,他不就成了流落异域他乡的“白华”了吗?想到这里,他真有点不寒而栗了!这非同儿戏啊!当即,他委婉地向他的老同学说:“让我考虑考虑,这不是件小事,得好好想想,才能决定。”“你得快点拿定主意,晚了可就来不及了!听他们说,共产党太可怕了,共产共妻,还闹什么阶级斗争,对你我这些办厂的人,可不会客气的。”梁君的父亲,最后危言耸听地传述着他听来的一些谣言,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把李守才也拉进“办厂的人”的圈子里。说后,就匆忙告辞,安排他的迁厂工作去了。

他还没来得及考虑,解放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全歼天津国民党守敌,活捉匪首陈长捷,解放了天津。梁家的工厂也没来得及迁走,他的老同学也只得留下来。

共产党治理天津了。在人民政府和工人群众的支持下,梁家这座机器厂的生产,当时不但得到了保护,而且还迅速恢复和发展了。李守才仍旧当他的工程师。由于他在政治上还能拥护党的政策,靠拢军代表,因此也受到应有的重视,市里政治协商会议开会时,请他列席,他的心情比过去舒畅多了。

使他满意的是,不久以后,他被调到祖国新的工业基地,参加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它们是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国家的重点工程,这是他在外国留学期间就向往的岗位。在这里,他所学到的技术有了用武之地,尽管他还胆小怕事,谨小慎微,崇拜外国的科学技术,迷信洋教条,但在党的领导和工人群众的帮助下,经他的手,毕竟还是造出了不少新型部件,因此,他的威望和地位也得到提高。前年,调来北方机器厂后,又任命他当了铸钢车间的技术副主任,主管这样一个关键车间的业务工作。

使他威望进一步提高的,还是由于中型机架的铸造成功。最初接受这项任务时,他的信心很不足,思想也动摇不定,又是由于党的帮助,张自力、戴继宏等工人的努力和支持,使他还是投入工作中去了。结果,这项任务完成得很好,受到了中央业务部门的表扬。

不过当李守才总结那中型机架的铸造经验时,他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的。喜的是,在自己主持下,这项设备干出来了,质量很好,经过这场风险,自己的腰板练得更硬了;惧的是,万一中间出了什么漏洞,出了问题,任务完不成,他这半世英名,岂不抛于一旦了?内心深处,他是惧多于喜的,他向别人说:“完成这个任务,我要褪几层皮,寿命至少减去十年。以后可不能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再去冒这种风险了。”梁君更是趁机向他说:“李工程师,你现在功也有了,名也有了,所谓功成名就了;以后,做什么事情可得更加谨慎啦!人的生活道路就像登高一样,登到一定高度,就要适可而止,否则,再向高处爬,头脑就会发昏,一发昏可就容易跌跟斗,登得越高,跌得越厉害!”

李守才当然懂得梁君的意思,他想:这个年轻人跟他父亲一样,还很有一套处世哲学哩!他说的话有道理,值得参考。不过,李守才也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他不直接表示赞同这种意见,他巧妙地说:“不能这么说,老梁,还应该从工作出发,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能干则干,不能干则不干。总之,从工作出发,对工作负责。”

梁君当然更不能反对这种说法,不过,他心想:“别用那一套骗我。”可是口里却深表赞成:“那当然,我也是这个意思,干工作也跟登高一样。”

李守才当然不去与他多辩,他心里明白就行了。

谁知,生活往往不能按照个人的意愿来安排,突然又来了这么一个任务:制造大型轧钢机。关键性的一步,又在他们的车间,看来无法“适可而止”了!

但这一步需要登得太高了!梁君的“哲学”,开始发挥作用:这样大的铸件,外国人干了几十年,都没有在技术上完全过关,而我们过去不但没见过,听都很少听过,没有工艺资料,设备又不全,怎能干出来?要是答应了,到时候拿不出东西,自己的脸往哪儿放?影响“新钢”的建设,这个责任谁能负得起?五十多岁的人了,不能再像毛头小伙子一样冒险了……值得告慰的是,总工程师跟自己也有同感,这老头胆儿也不大,没有把握的事,你别想他会去干。至于戴继宏这些人,吵吵就让他们吵吵去吧!工人们总是那样的,一碰见大活儿就想抢着干,他们太单纯,想得太少,只凭那股子冲劲。自己一定要拿稳主意,不能为他们一时热情冲动所左右了,得沉住气!

现在,他这种想法更加坚定了。

中午,急急忙忙给在天津的女儿菲菲写了封信。这孩子总给自己添麻烦,高中毕业了,连个大学也考不上,工作也不大乐意干,游手好闲的怎么得了?自己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还指望她给自己的晚年带来幸福哩!不久前,党支书王永刚得知此事,曾向他建议把女儿接出来,到工厂来找点工作做,比在家闲着强。幸好,厂里正要招收一批徒工,他向工人科打听一下,说菲菲这样的青年学生,符合条件,来了就可以进厂当工人。他再三考虑后,决定写信去叫她来,但愿她这回能听自己的话。

走到邮局,特别挑了张国庆十周年的纪念邮票,贴在信封上。

发了信,便兴冲冲地往办公室来。天气热极了,树梢儿也热得懒得动;就连烟囱里吐出的黑烟,也凝固在那儿,只有几只多嘴的麻雀,在树枝上喳喳地叫着。他本来是讨厌麻雀的,这种鸟儿长得不美,又于人无益,叫得也难听,偏偏一天到晚喳喳的没个完;但,今天听起来却好像并不难听,样子也不算难看,飞起来像箭似的也不大丑了。

进得工厂大门,迎面一股热风扑来,还夹着股浓郁的机油味,过去,李守才对机油也很讨厌,这种味儿实在难闻,一天到晚待在车间里,能熏得人头昏目眩,但今天却似乎带有点清凉的芳香味,连那风也不太热了。

到了办公室一看表,离上班整整还差十分。他今儿是第一个进办公室的。遗憾!室内的墙壁尚未粉刷好,和自己那敞亮的心境完全不相适应。忽然感到,今儿办公室显得也很狭窄,这与他需要呼吸大量的空气也很不适应。于是,他困难地站到椅子上,把最上层的小气窗也打开。

洪湖水呀,浪打浪,

太阳一出闪金光……

一阵轻快的歌声,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这是朱秀云的声音。好久没有听这个女孩子唱歌了。过去她是爱唱歌的,自从和梁君的关系搞坏以后,就不唱了。嗨,这个梁君!对女孩子不够……不够那个……有点像他年轻时的爸爸,生活不大检点……

小朱进来了,满面红光。前些日子不愉快的神色没有了。奇怪,现在的年轻人就和过去不一样,什么痛苦也不能把他们折磨倒。过去的年轻人可不是这样,常常被生活的不幸绊倒后就爬不起来……“哎呀,李主任!您今天来得好早啊!”姑娘笑着说。“怎么,就不许我早来一次?”李守才朗朗地笑着,那种高兴的神情,使得小朱有点儿诧异。

李守才好不容易才把那扇气窗打开,慢慢地下到地上,拍了拍手,对姑娘说:“小朱,以后有时间把窗子擦擦,好不好?”“好!”小朱响亮地答应一声。她更加奇怪了,李主任今天怎么了?又提前上班,又开窗子,又关心卫生……这倒是件新鲜事!她不由得又看了看李守才,只见工程师秃秃的前额红得发亮,嘴里居然没有叼雪茄——这也是少见的现象。她,对这些都猜不透,只好不去费那个心思,坐下来做自己的事。

李守才一时却觉得无事可做,翻翻这,找找那,也没发现要做的事,忽然,在抽屉里找着一张报纸,随即看了起来。

正看着,李守才突然惊叫起来:“哎呀!真不得了!东方钢铁厂安这么大的高炉,真不简单!”

朱秀云被这叫声吓了一跳。待她听清副主任的话后,才知道是一个消息打动了李守才。她忍不住插口说道:“那还是前些日子的事哩!昨天报上登着,新兴钢铁公司安装的一台机器更不得了呢!”“什么机器?”“一号平炉。”“啊!他们安上了?”李守才不相信地问,“能这么快吗?”这个消息太意外了。不久前他出差北京时,看到“新钢”的一位工程师——他大学时的同学,告诉他说,这台一号平炉的安装还没有门儿,因为还有好多部件没配齐。这个平炉,是大型轧钢机的配套设备。前几天,他还用“新钢”暂时安不起来一号平炉做借口,要厂里向国家反映,同时向国外订货的呢。谁知时隔半年,人家就安好了,这太出人意料了!炉子安好了,轧钢机也得跟上去,反对他的人又该有理由了。得好好看一看这个消息,了解一下到底安得怎样,心里好有个底儿。于是,他连忙向小朱问道:“什么时候登的?”“昨天的《人民日报》。”“昨天?我这不是昨天的?”他连忙去查报头,“哎呀,真是乱弹琴!怎么搞的,这是十天前的?”他又问小朱:“昨天的报放哪儿去了?”“昨天早晨不就给您了?”小朱抬起头来。“给我了,怎么没看见?”

李守才在抽屉里翻了起来,从中拿出一叠旧报纸,一边翻一边自语:“这是前五天,这是大前天的……怎么就没有昨天的?”“是不是王永刚同志拿去了?”朱秀云提醒一句。她想:谁叫你不关心看报纸的,报纸一给你,你就说:“放一边儿吧!有空儿再看。”可就没见你看过。“对!是他拿去了。”李守才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看我这个记性!”说到这里忽又有所感:“小朱,王书记这半天又到哪儿去了?”“多半下工段去了,今天上午下去就没回来。”“哎呀,这个书记,就爱在工段上泡!”他摇了摇头,“太心急了,业务哪是下几趟工段能学会的?”李守才认为王永刚下工段,是为了学业务,他想,这纯粹是多此一举,既然我们俩分头把关,业务的事,你就撂开好了,何必干那吃力不讨好的事。“没必要!”他说出声来,“没有用!”他又自语地说一句。

李守才的自语,引起朱秀云想起一个问题:这两天一直听到人们在议论动手铸造大机架的事,并说戴继宏在下边已开始做准备工作,杨坚也在一次谈话中说什么:决不能因为我们这一关,卡住全厂的任务。为什么技术副主任却只字不提此事,嘴里还念叨什么“没有用”,什么有用?想到这里,她也忍不住问道:“李主任,听说工人们要求我们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要是真能这样,那可太好了!”“怎么,连你也这么想?”李守才感到奇怪,这小姑娘最近也爱想这想那的了。干文书工作的,你只管划划表格、送送文件、考考勤得了,也去想什么铸造大机架的事,真是!“我怎么不想呢!”小姑娘又说话了,她的眼睛又发亮了,前些时候蒙在上边一层昏暗的影子消失了,头发上又用橡皮筋扎起两只小“翅膀”来,一扇一扇地想飞。“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纵声大笑起来,那张皮椅子摇得吱吱作响,“看来,你们比我都急。不过,急有什么用?又不能代替‘三无一缺’!”他得意地咬着这四个字。“不是说工人们可以自力更生吗?”小朱可不欣赏他那四个字。“不要听他们乱弹琴!”李守才对“自力更生”这四个字兴趣也不大,他想,这是国家的一个抽象的建设方针,哪能用在具体的技术问题上?现在,大家都把它搬出来教训自己了,真是乱弹琴!于是,他牢骚满腹地说:“这些工人们,一听提倡自力更生,就不知个天高地厚了,岂不知这自力更生得看具体情况,说句时兴的话,要看时间、地点、条件……”

正说着,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小朱想,谁这么没礼貌,连门也不敲一敲就进来,李主任又该不高兴了!抬头一看,原来又是梁君,怪不得不敲门,特殊人物嘛!只见他今天又换了一身衣服,淡青色的纺绸衬衫,咖啡色的西服料裤,最时髦的港式发型,配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自以为又是一番“风度翩翩”的样子。

不过,小朱看到他,却感觉非常厌恶。最近以来,她越来越讨厌梁君了,他越是想打扮得漂亮,她就越觉得恶心!用张秀岩的话来说,就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小朱的厌恶情绪,梁君却一点也没觉察到。他看见朱秀云时,还是表现出过分的亲热。虽然小朱总是冷若冰霜,梁君认为她不过是故意把自己装扮成高贵的女皇以抬高身价而已。今天,一进门,照例地向小朱报以亲昵的微笑,但小朱却鄙夷地把脸向旁边一转,然后又站了起来,向李守才说:“李主任,我去行政大楼取文件了。”“嗯!好,去吧!”李守才正欣赏地打量着梁君的装束,他心想:这个年轻人,就有股特殊味儿,这一点和他爸爸也很相像。李守才越来越爱把梁君父子联系起来了。

梁君就势在小朱的座位上坐下来。“李工程师在做什么呀?”梁君问。在这个车间里,只有梁君称李守才为李工程师。他说,他不习惯称呼主任,因为主任是“官称”,叫起来就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远了,而且还有点庸俗;“工程师”却不然,这是职称,“职称”是职责的表示,听起来入耳,叫起来亲切。“看看报,”李守才随口答道,“几天不看报了,出了不少新鲜事。”“现在新鲜事就是多,”梁君冷笑着说,“咱们这里不是也出来不少新鲜事吗?”“咱们这有什么新鲜事?”李守才抬起头来,把眼镜往鼻梁下拉拉,看了看梁君。“您还不知道?”梁君故作惊诧的模样,“不是要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了吗?”“噢!这话从何说起?”李守才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谁说的?”“上午我从工段里过,看见戴继宏他们一齐围着咱们的主任,嚷什么‘希望领导上支持我们干大机架’!”称王永刚为主任,这也是梁君的特殊之处,他说,他不习惯称王永刚为书记,因为“书记”是党内职务,他又不是党员,称呼起来别扭、不顺口,因此,只能称呼“官称”。“怎么,又到他那儿求援去了?这个戴继宏!”一听这话,李守才不高兴了,他想:既然我主管业务的人说不行,就是不行,为什么又去找党支部书记?他有点急不可耐地问:“王书记怎么说?”“我走得很匆忙,没听很清楚,只隐隐约约听见王主任这样问他们:‘你们根据什么条件说我们能自己干?三无一缺的问题你们解决得了吗?’……”“问得对!”李守才悬心放下,“问得对!我想王书记跟我的看法不会有分歧。”他拿出打火机,点上了一根雪茄又躺到椅子上去。“不过,王主任要是支持他们呢?”梁君提醒地说,“从那天他参观回来,一直泡在工人里边,看样子又在作调查研究吧。”“他不会那么主观片面的,”李守才肯定地说,“不会的!”他每当肯定自己的什么话时,总爱重复一句。

李守才的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当王永刚调来后的第二天,就亲自去李守才家中访问,当时两人谈得很投机,王永刚很虚心,他当时一再表示说:“自己从基建部门来,各方面都不熟悉,很多问题需要李主任帮助。”并且还强调说:“对问题如不经调查研究,就会犯主观片面的毛病,不会把事情干好的。”在以后的不断接触中,王永刚好像都抱着这样的态度。因此,李守才认为,这个主任兼党支部书记还不坏,很好处。他虽在部队干过,并不是个“冒失鬼”,很实在,不懂就是不懂,外行就是外行,业务管不了就不去管。以后自己在这个单位干事情,要好办多了。因此,梁君的话,他根本不放在心上。他又说道:“他刚来没几天,业务上的事儿还不沾边儿,怎么能随便支持这、支持那的?他支持了,我还不答应呢!”

梁君一听这口气,觉得李守才比往常硬起来了。他又提醒似的说:“王主任可是代表党支部说话的噢!”“哈哈哈哈!”李守才又纵声大笑了,这笑声和雪茄冒出来的烟混在一块儿去了,呛得他喉管儿发痒,不由得连声咳嗽,眼泪也快流出来了。他笑这个年轻人今儿怎么忽然变得迟钝了。到底是年纪轻,阅历少。于是,他进一步说:“代表党支部说话,可就更得负责喽!他们共产党员讲究实事求是,面对着这‘三无一缺’,他们能不考虑?他王永刚难道不为自己留个后路?”李守才加重语气了,“这么大的家伙,搞不好,一下子就是损失几百吨钢水、几十万元,这且不去说它,耽误了‘新钢’的建设,他担得起?不要说他,就是厂长也担不起。制造大机架是科学,老弟,不是政治!谁都得相信科学。”李守才说到兴奋之处,声色俱厉,声音越来越高,似要把屋顶冲走。

对这些话,梁君却不以为然,他觉得这是迂腐之谈,什么科学不科学,只有你们这些满脑子技术的人才死抱住不放,稍微有点清醒脑袋的人,都不相信这一套。父亲就曾一再向自己说过:“科学在一些人的口里,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实际上谁也不相信它,就像西方有些人信奉上帝,但心里认为上帝并不存在一样。”梁君向来对父亲的话是虔诚地相信的。父亲是个怀才不遇的人,他生不逢时,要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凭他的才干和手腕,即使爬不上总统的宝座,当个议员什么的还是有希望的,可是现在只能在家里坐在一架四轮小车上被人推着。老头算“报废”了,“五反”运动中,说他“五毒”俱全,工人开会斗争,以后,老头就一蹶不振了。接着,他又患了风湿瘫痪,成了个毫无用处的“活死人”。可是,他的一些见解,却在自己儿子的头脑中继续发挥作用。

不过,梁君今天并不想反驳李守才的话,他这种人,不会做那种不讨人喜欢的傻事。因此,他急忙附和说:“科学就是科学,谁也得相信它。”“对!科学是任何人也反对不了的。比如哥白尼发现地球是圆的,谁都不能说是方的。我这人是永远相信科学的。现在提倡自力更生,那还得以科学为基础……”李守才的话还没有说完,门被推开了,王永刚走了进来。他左胳膊搭了件上衣,右手里拿一卷纸张。还是原来那个装束,但衬衣上却沾满了细细的砂粒,屁股下边是灰色的尘砂,脸上有几处也抹上了涂砂型的涂料。但他却显得很高兴,眼睛更加炯炯有光,额上几颗晶莹的汗珠直往下滚,一看就知道是在工段里劳动过的。这个新的主任就有这个特点,不爱坐办公室,有点空就下到工段去,跟工人一块干活儿。梁君认为这种干部多半是水平不高,不善于发号施令,只好跟工人泡在一块儿,不会干出什么大事业来的。不过,他却不敢不把王永刚看在眼里,见了主任他总是毕恭毕敬,谨言慎行。主任刚到,必须留个好印象,以后工作好方便,因此,见王永刚进来,他马上站起来,尊敬地打了个招呼:“王主任!”

李守才却有些随便,他只抬了抬身子,招呼道:“王书记到哪儿去了?”

梁君却讨好地先答复了:“王主任又和工人同劳动去了!”

王永刚把上衣搭在椅背上,从身上掏出手绢擦擦脖颈上的汗水,并随口答道:“工段上转了一转,和他们闲扯几句,算什么劳动哟!”脖子擦得通红,手绢却擦得黑糊糊的了。说着,朝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然后又接着说:“不过,我可给你们带来一个难题。”

梁君一听便猜出:新鲜事要来了,我看你李守才怎么对待这个难题。于是,他索性把椅子挪挪,坐在那儿想瞧个热闹,但又一想:这样做未免太露了点,便装出很自然地从李守才的桌子上拿过一本外文杂志,随手翻了起来,不过,眼睛在杂志上,耳朵却对准两位车间领导人。

果然,李守才发问了:“什么难题?”

王永刚说:“工人们要马上动手铸造大机架。”

梁君的消息证实了。王永刚把工人的“底儿”带上来了。无疑的,工人们那股子不要命的冲劲,把这位转业军人的头脑冲热了。现在,必须认真对待这事,把主动权操在自己手里。于是,李守才直起身子正襟危坐起来,养精蓄锐般地大口吸了一下雪茄,把眼镜整一整,然后郑重其事地问:“王书记的意见呢?”

王永刚轻松地笑了笑,说:“你是技术主任,现在还是先听听你的。”

很好,王永刚的态度没有变,还是听自己的。李守才的情绪放松了。他说:“情况在你前天一来时就说了,现在,‘三无一缺’情况没变,我的意见还没变。”

王永刚从身上掏出一支烟来,划了根火柴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半天没说话,稍停,转脸问梁君:“老梁同志怎么看?”

梁君吃了一惊,想不到主任会直接问到他的头上,他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怎么回答?而且,现在还很难摸清这位主任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错了,可不好办!父亲常常告诫自己:“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古往今来,多少人就吃亏在自己的嘴巴乱说,一定要“三思而后言”。可是,王主任这是个“突然袭击”,不容许自己三思而马上就得张口。怎么办?……梁君毕竟是梁君,略加思索,终于想出一句绝妙的话来:“我跟领导上的意见是一致的。”

王永刚心想:回答得是好。关于这个技术员,王永刚听到不少反映,说他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没有改造好,资产阶级的思想作风、生活作风都很浓厚。一九五七年反右派的时候,群众对他进行过严格批判,他也曾痛哭流涕地进行了检查,表示一定改正错误,跟资产阶级思想划清界限。但是,最近一两年来,由于国内外阶级斗争形势有了新的变化,梁君的资产阶级思想也有了新的发展,但表现得很隐蔽,党支部组织委员张自力曾说:“他就像一条泥鳅,你抓住这头,他从那头滑脱了;你抓住那头,他又从这头跑了。”因此,帮助起来也很困难。经过了短时间的接触,王永刚大体上也了解了这个技术员的思想状况,他刚才的提问,不是没有目的的。想不到,他却作了这样的回答。于是,他又接着说:“和领导上意见一致那好啊!跟工人意见呢?”

梁君想:好厉害啊!真会考人。这下真不知怎么回答了。幸好,李守才及时开口了。李守才现在急于掏王永刚的底儿,根本没考虑王永刚对梁君的用意,就忙问道:“工人什么意见?”

梁君轻松地嘘一口气,李守才把他从困境中解脱了出来。不过,他现在又该看王永刚的了。他心想:你认为工人意见如何?

王永刚还是那种轻闲的口气:“工人们的意见好像和领导上意见不一致。戴继宏他们说,能够克服你的‘三无一缺’。”最后一句话,王永刚却说得很有力,他的烟已经不抽了。

一听王永刚提到戴继宏,李守才觉得问题不是太简单的了。戴继宏已经和他打过好几年的交道了,这是个很能干的年轻工人,性格倔强,思想活泼,爱标新立异,在过去的工作过程中,他们发生过不少冲突。因为在李守才看来,戴继宏只是个工人,工人的工作就是干活,依照技术人员制定的技术文件去做好了;但戴继宏却不然,干什么总爱自己出一点主意,比如修改修改工艺啦,革新革新型砂啦,或者是在木模上添点什么,去点什么。由于戴继宏的新花样,工艺文件总得经常修改,虽然这些修改常常是正确的,但却给李守才的工作带来很多麻烦。上次提拔他当工段长时,李守才本来是不大赞成的,怕的也就是他职位越高,出的新花样会越多,也会越不好领导。这两天,戴继宏为大机架的事,来找他好几次了,都被他挡了回去,现在,王永刚又搬出戴继宏来,说明这个新工段长的表现,又深深印到党支部书记的心中了。这样可不大好,他必须趁早扭转这种局面,使今后的工作能在他安排的正常的轨道上进行。……想到这里,他郑重而严肃地说:“王书记,戴继宏这个人的想法有些靠不住,年轻人爱冒险哪!”

这次,梁君却不愿失掉发言的机会了,权衡一下轻重,附和一下李守才有好处,于是说道:“大家好像都有这个看法。”似是无意中说的,说时,并未抬头,眼睛仍盯在杂志上。

王永刚偏偏有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又追问了一句:“这个大家指哪些人呢?老梁说说看。”

一下子又“将”住“军”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他求援似的望了李守才一眼,但李守才似乎并未体察出来。他憋了半天只好说:“这、这很难具体地说。”说时,脸不由自主地红了。“似是而非的看法先别肯定下来。”王永刚语气并不十分严厉,“据我了解,戴继宏是个很好的同志,李主任不也告诉过我,在制造中型机架时,他有不少创造,并给你很大的帮助吗?”

专门会看风使舵的梁君,赶快来个急转弯:“工作方法确实有一套!”

李守才有点厌恶地看了梁君一眼。他不喜欢在他和王永刚谈话的时候,有别人随便插嘴,特别是在这关键的时刻,模棱两可的话,对他没有什么帮助。因此,他不能再让梁君多讲,自己就多少有点急促地说:“王书记,您刚来不久,有些情况可能还没摸透,对于这批人马,一般地说,我还是了解的。戴继宏这个同志,干工作泼辣、大胆,这点我不否认;但也有个致命的弱点,不踏实,说得严重一点,就是好高骛远。不能单听他们的。”

王永刚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谈下去了。看来这两个技术人员,尽管所站角度不同,思想情况也有所不同,但对自己动手制造大机架,都是抱怀疑态度的。他自己呢,这两天来比较细致地摸了一下情况,工人们中间,除了个别人外,基本上都倾向于戴继宏的意见。党支委会上,意见也是一致的,经过车间支部大会酝酿讨论后,全体党员已进一步行动起来,劲儿很大,刚才在下边,他又找几个老工人了解一下,原来戴继宏在拟订自己的方案时,都征求了他们的意见,他们也都献了策,积极支持戴继宏搞下去,对几个关键问题,也有了比较一致的认识。在技术人员中,除了杨坚完全支持戴继宏外,其余的人都还没有把握,不明确表示态度,当然他们不像梁君这么暧昧,但看来还不能简单地确定这件事该怎么做。戴继宏的方案变成现实,还需做许多工作,工段已经采取的生产准备工作,他是完全支持的。但整个工作的部署,还需要全面考虑,并且服从厂的统一安排。现在,首先应该在车间里把意见和认识统一起来。能够集中大家的注意力的,那就是戴继宏的方案,他想通过这方案的研究和讨论,展开思想交锋,最后求得认识上的统一。于是,他从桌上拿下那一叠纸,对李守才说:“李主任,看来我们还得走一走群众路线,来个技术民主,把问题摊开来让大家讨论一下,明确一些问题。戴继宏提出了一个初步方案,还有几项措施,工人们差不多都表示了态度,但是还没在一块儿碰碰,有些人还不大清楚,所以,我建议开一个技术讨论会,共同研究一下。您看怎样?”

一听说戴继宏有了具体措施,李守才不由微微一震,不过,立即又平静下来。他想,凭戴继宏那点水平,也不可能提出解决这样复杂技术问题的措施来,既然王永刚开口了,也只好随机应变,借这机会把“三无一缺”的严重性向全车间摆开,堵塞住一些人异想天开的想法,免得惹出更多的麻烦。于是,也就顺水推舟地说:“我也一直考虑这样做一下,前几天被那个总结耽搁了。现在腾出空来了,集中讨论一下这个问题也好。老戴的方案我今晚先看看。”说罢,从王永刚手中把方案接了过去。

王永刚又说道:“老梁,老戴的方案,你也抽空看看。”“好,好吧!”梁君勉强地说,随后又补充一句:“我一定好好看看。”

李守才现在开始感到,王永刚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八

车间办公室挤满了人,不但椅子上坐满了,连桌子上、窗台上也坐满了。室内充满着兴奋、热烈的气氛,那些会抽烟的人,在这种场合下,总是进行比赛似的一支连着一支地抽,直搞得烟雾弥漫,呛人肺腑,加上李守才的大雪茄,屋内简直是乌云密布了。

今天来的人是超额的,与会议无直接关系的人也来了。全车间的人都密切地关心着这件事情,谁不想来听听呢?因此,还没等到正式宣布开会,会议实际上已在进行了,不过是不完全公开的小会罢了。

戴继宏、张自力、桑布、刘向华等大型工段的工人全来了。他们围在一堆儿,只有郑心怀孤单地坐在一边想着什么心事。技术组的人也围在一块儿;杨坚坐的位置却紧靠着工人们,每次开会,他都选择这样一个位置,尽可能靠工人们近些,以便及时和他们交谈个什么。梁君却喜欢坐到后面一个冷僻的角落里,心不在焉地翻阅一本什么外文杂志。他每次开会也都是这样,好像很会抓紧时间学习,不过,从他那茫然若有所失的神情看来,他的注意力似乎从没有集中在杂志上。此刻,他眼前虽是翻开的外文杂志,目光却老在张秀岩身上盘旋。

王永刚和李守才坐在最前边,他们俩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他妈的,不能再等了!”刘向华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他那孩子般清脆的声音,使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一齐转眼看着他,他可并没觉察,继续开机枪似的说:“今儿个下午,‘模型’的李工长也向咱们‘挑衅’了!他说:‘小刘啊!大机架你们干不干?要不干,我们可用木模打你们的屁股了!’大伙看,他们和‘炼钢’联合向咱们进攻了。妈的,太叫人难咽了!”“等着瞧吧!咱们也马上干个样子给他们看看!”张秀岩忍不住接着说。她今天和其他几个开天车的女工坐在一块儿,和戴继宏他们紧挨着。“哼!就知道瞎叫唤!”郑心怀掉过头来,冷冷地说了一句。“怎么,你不关心也不兴别人关心?”小刘一看郑心怀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情就生气。“我不和你吵架,孩子气!”“谁孩子气?谁孩子气?”小刘像个好斗的公鸡站了起来,直对着郑心怀嚷道,“油条气!”

郑心怀猛地转过脸来,摆出一副决心要和小刘斗斗的姿态,从额上青筋暴起的模样看,他正在选择能对小刘致命一击的话语,但不凑巧,他的话还没想好,李守才却宣布开会了。“同志们,现在开会!”李守才话音未落,室内嘈杂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目光一下子集中到技术副主任身上,只见他习惯地把眼镜整一整,把雪茄在手指中间夹好,又接着说:“今天的会,可能不少同志已经知道了,也许有的人还不太清楚,”他的语气很缓慢,“我再简单地说一说。这个会,主要是想讨论一下能不能接受大型机架的铸造问题。大家知道……”和那天厂里生产技术准备会议一样,他又把制造主机架的困难作了番详细的论述,最后才说到本单位的情况,他说:“大家知道,我们现在情况很为不利。……具体地说,就是‘三无一缺’。”他转弯抹角又在解释他所概括的“四字真言”,同时进一步发挥了它,比在厂部会议上有了新的发展。“同志们,困难哪!我知道大家热情很高、干劲很足……但是,”说到这里,摇了摇头,“困难哪!……”

听到这里,很多人都愣住了。这是怎么搞的?明明通知开会讨论戴继宏的方案的嘛,怎么又摆起“三无一缺”来了?……那边小刘沉不住气了,他如坐针毡样起来坐下、坐下起来,不断低声问别人:“怎么搞的?李主任说这些干什么?”他又咬了咬戴继宏的耳朵,戴继宏瞪了他两眼,他终于又坐下来了,不过,嘴唇却又撅起来了,嘴里还不断咕哝着:“这是什么意思?”

王永刚却明白李守才的意思。还在开会前,他们俩已就会议的范围问题争论得很厉害哩!因为李守才主张只召开由车间少数技术员和工段长参加的小型干部会议,就事论事地摆问题。他向王永刚说:“这样的问题不宜开群众会,这里边有很深很复杂的技术问题,人多了就讨论不出个结果,七嘴八舌,乱哄哄,也难统一。有些问题,工人们一时也理解不透,听一听也没有用。”

王永刚坚持原来的意见,他说:“这虽然是技术问题,但也是政治思想问题,因为事实已经证明,工人有接受任务解决关键的要求和措施,更重要的是有股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革命热情,这种热情是不能低估的……”

王永刚还没说完,李守才却又坐不住了,他有点激动地说:“王书记,咱们首先应该相信科学,光靠工人们的热情是不行的!”

王永刚却平静而严肃地说:“李主任,话不能这么说,咱们搞革命,搞建设,首先要靠工人阶级和广大劳动人民的政治热情。科学,我们应该相信它。但是,科学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它来自实践,并在实践中证明它是正确的东西,而且必须在实践中得到充实和发展。具体到我们现在搞社会主义建设,科学,只有和工人们的政治热情结合起来,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技术问题越难,关键越多,越须和群众见面,向群众交底,咱们得相信群众的智慧,相信人民群众有无限的创造力。”一句话,王永刚认为,不能只依靠技术人员和领导干部来解决问题,必须发动群众,发扬技术民主。他最后说:“一定要让戴继宏的建议摆在大家的面前,让所有的人都来讨论、充实。”

王永刚的态度是坚定的,理由是充分的,李守才实在感到为难,他曾为这事思索了一夜,他想:万一工人们听到戴继宏的建议,一挑战,一应战,哄起来了,怎么收拾得了?不依着工人,那是不走群众路线,这是原则问题,不能等闲视之;接受工人建议,干下去,责任谁来负?出了问题,担子还不是落在他的肩上?本来是很简单的问题,向国外订购得了,国家也不会在乎这几个钱,可为什么这些人就这么没事找事干,把问题弄得很复杂……他顾虑重重地说:“王书记,如果会上工人们坚持要自己动手干,咱们做领导的可就被动了!”

王永刚明白他的暗示,他基本上已经摸清李守才的思想症结所在了,因此,恳切地说:“看你这李主任,那又怕什么?如果工人们一致这样认为,那就说明的确存在这个可能,我们就坚决支持工人们的要求好了!”

李守才觉得有必要开门见山地向王永刚谈一谈了,支部书记不懂技术,可能对其中的利害关系并没有明白,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他耐着性子、心诚意恳地向王永刚说:“王书记,这可不是件小事,咱们得慎重考虑。你我都工作不止三天五天了,工人们可以大大咧咧地干,出点事儿,至多批评他两句,他红红脸也就算了;我们比他们的位置高,负的责任大啊,要是……”他本想说“要是跌下来,是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但话到嘴边留了半句,他把雪茄放到嘴里去了。

王永刚想:人们的思想也真怪,怎么会有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李守才居然会用这种论点来说服他!但仔细一想,丝毫也不奇怪,毛主席不早就说过了吗?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些东西,不就是在李守才身上留下的“烙印”吗?老一代知识分子思想上的包袱是多么沉重啊!正是这些包袱,压得他们抬不起头,硬不起腰杆,迈不开脚步,不能充分发挥作用。李守才所以把这种利害关系向他摆出来,无非想吓住他,迫使他同意自己的观点。这可不行!这不是一般工作方式方法上的分歧,而是原则分歧,是两条路线的分歧!这是不能让步的。于是,他坦率地也是真诚地说:“李主任,我知道责任大,但我们不能因为责任大,就不去贯彻执行党的方针。我考虑了很久,照目前的情况看,如果工人们认为可以干,我们就干!干失败了,我们总结教训嘛!这个责任我们完全可以负。”

李守才心里凉了。王永刚和那些工人一样,都是一头撞在南墙上——死不回头。扛大枪出身的人,养成习惯了,上级的命令总是毫不迟疑地去执行。可这是技术,不是打仗呀!何况上级还没有发布正式的命令。转而又一想,他们这些搞政治工作的人,总是会说大道理的,“责任我们负”,这个“我们”是谁?铸造中会出现什么问题?负责到什么程度?你是不知道的。一旦出了问题,还不是我这个技术负责人兜着?想到这里,心里的话不由脱口而出了:“王书记,这政治上的责任是抽象的,技术上的责任可是具体的啊!”

一听这话,王永刚对李守才的思想实质更加清楚了。他最近也隐约听到有人说,李守才曾告诉别人,他和自己是“分头把关,互不干涉”等等。王永刚正想几时找李守才谈谈这个问题,现在看来,李守才把责任也分起类来了,怪不得,有些业务上的事情,李守才很少主动向自己讲,都是王永刚问到头上来了,才敷衍几句,仿佛王永刚过问这些事是多余似的。这样下去不行啊!不能让这种错误想法在李守才的头脑中生根。因此,他平静地但却严肃地说:“李主任,这话讲得不太妥当啊,责任不能分成抽象和具体的,我们都是对党和国家负责。”

李守才的话一脱口,自己就知道说错了,他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这样冒失,现在只好赶快纠正了:“王书记,我心直口快,不会说话,那就照你的意思来开会吧!”一下子,急转直下,李守才不再坚持了。停了一下,他又问:“那你看,是你掌握会议,还是我来掌握?”他本想说:“完全由你来掌握吧!”那不太露了吗?马上就转过这么个大弯儿。

王永刚毫不犹豫地说:“当然由你掌握,这是业务会议嘛!”

开会前,李守才还是动了一番心思的:要把群众的思想抓住,要把问题摆出来,给工人们看看它到底有多么大,再称称自己有多少斤两……

情况摆完之后,李守才加重语气说:“困难很大!大家必须清楚这一点。情况就是这样,大家看怎么办吧?”

李守才的话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一些人又在交头接耳了:“这活看来有点棘手哩!”“看人家说得有些道道儿!”……“天鹅肉比蛙子肉总是好吃得多,可我就没吃过!”梁君脸对着天花板在自语。

人们又骚动起来。

戴继宏那边的一堆人急了,有的人又坐不住了。“这是怎么搞的?把老戴的方案搁起来了?”小刘憋不住高声嚷出来。“你又咋呼个啥?”戴继宏瞪他一眼,“沉住气,慢慢听下去!”

但李大炮却没沉住气,他的“炮弹”也“走火”了:“李主任,老戴不是提了个建议吗?为什么不说说?”“有人提建议,”有人小声地说,“干吗不说出来?”“有情况就都摆出来嘛!”坐在张秀岩旁边的一个天车工,在与小张叽咕了一会儿后,也说话了。“大家别忙,我下边就谈!”李守才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了几下,眼珠子从眼镜上边朝工人们骨碌碌溜了一转,发觉大家的劲头不对,只好赶快接着说下去:“戴继宏同志是提了个建议——说它是方案也行,不过还说是建议吧!这个建议很大胆,说明老戴的思想确是解放了,解放得很彻底!不过,光有干劲和热情还不行,设备技术文件还得配合上去,当然,老戴也提了措施,但是,但是……我看,老戴自己向大家讲讲吧!”他最后实在没什么好讲的了,就用这话来收场,用眼睛征询了王永刚一下,王永刚同意地点点头。

戴继宏站了起来,他那高大的身材,使这房子显得有点矮。没说话,他的脸就红了,胸脯一起一伏,看来情绪有些紧张,半晌才说出来:“同志们,这个建议不是我个人提的。是杨坚、张师傅跟工段一些同志商议后提出来的,我自己说不好,请老杨代表我说吧!”说完,他坐下了。

人们一齐把目光投向杨坚,这个年轻人一时显得手足无措起来,他也是不善于在大庭广众中讲话的,因此,连忙说:“我、我怕讲不好,老戴想的,还是他说吧!”

戴继宏在杨坚坐下时,狠狠地捶了他的屁股一下,并用眼睛一瞪说:“你是怎么搞的?”

杨坚对他笑笑,刚想对他说什么,张自力却站起来说话了。他说:“还是老杨说吧,继宏拙口笨腮的,他怕说不周全。”老铸工知道戴继宏的秉性,这孩子就有个倔劲和冲劲,嘴下不大行,心里有点啥不能全部说出来。

戴继宏又用力捅了杨坚一下,意思是:怎么样,这不仅仅是我的意见吧?“到底师傅会帮徒弟的忙。”郑心怀冷冷地插了一句,他本是小声自语的,但人们还是能听得见。“那就由老杨说吧!”王永刚好像知道戴继宏等人的心意,就助了一把,“别耽搁时间了!”

杨坚没有再推托,他原原本本地把戴继宏的建议讲了出来,并尽量使他的话系统化、条理化。当然,他也加进了个人意见,不过,谁也不能感觉到那是他外加进去的。他的讲话很有吸引力,腔调都是工人们平时讲话的土腔土调,虽然讲的是复杂的技术问题,但他却讲得通俗易懂,甚至像讲什么科学故事一般,把所有的人都吸引住了;而更主要的,是被他那一股洋溢的热情感染了。会场一时鸦雀无声,寂静到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可听到。

戴继宏用心地听着杨坚的讲解,他在内心里感谢杨坚,他觉得讲解人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并且大大地充实了它。

戴继宏的方案,震动了整个会场。人们不能不感到惊讶,一个普通工人出身的工段长,居然敢于打破铸工专家、技术副主任的“三无一缺”论,提出一整套的办法来,尽管它还是个粗糙的轮廓,但一个巨大的铸件已经在人们心目中形成了。

甚至李守才也感到出乎意料。昨天王永刚把戴继宏的方案草稿交给他时,他根本没仔细去看,只翻了两页,就看不下去了。他觉得戴继宏有那种不现实的想法,仅仅是因为这个青年工人经历过的、看到的太少罢了。一个人知识越少,非分之想总是越多的,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这个道理。谁知今儿一听杨坚讲解,他发现这个青年工人的想法并不全是非分之想,有的地方还很有点儿门道哩,这倒需要认真对待了。

杨坚的讲解结束后,会场上哄闹起来了。惊叹声,赞扬声,议论声,还有那不相信的疑问声,响成一片。

王永刚仔细地观察了各种人的表情,冷静地从那哄哄的吵嚷中听取各自不同的议论。隔了一会儿,他向沉思中的李守才说道:“李主任,让大家谈谈看法吧!”

李守才勉强站起来,多少有点生硬地说:“大家静一静!”哄哄声戛然而止,他接着说:“戴继宏同志的初步方案,老杨介绍完了,大家谈谈吧!不过,大家知道,这是件大事,要认真负责、实事求是地对待。”

室内很静,大家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先说话。王永刚知道这是李守才最后几句话发生了作用,需要缓和一下空气。他说:“同志们有什么想法,尽管摆出来。有啥说啥,想到哪说到哪,别留底儿!这件事虽然很大,可必须依靠咱们大家来办,铸件再大,也是人造的。将来装好了,还要人来操纵,有什么可怕的?大家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好了。”

一席话,果然使空气缓和了。会场又开始活跃起来。“没人说,我先讲两句,”张自力多少有点困难地从地板上站起来,“继宏这个想法,我早就知道了。乍一听他说,我也吓了一大跳,觉得这家伙个儿大,要求高,从来没见过,就怕扳不动它。后来听继宏一解释,再经老杨一补充,王永刚同志一启发,我开窍了,劲头也来了,咱们干得了!”老铸工挥动着拳头,“也许有人要问,你根据什么说的?行!我告诉他,中型的我们干得了,大型的也能干得了!现在,要措施,我们有!要干劲,我们有!还有一股子革命精神,党又撑着咱们的腰,为什么还干不了?”张自力的话很有分量,不少人听了直点头称是。“我赞成张师傅的意见!”小刘突然站起来冒了一句,然而,说完就坐下来不说了。“为什么赞成?”李守才也很讨厌这小家伙的乱吵吵。“我跟张师傅的想法一样嘛!”“不过,我看可有点儿悬!”郑心怀却慢悠悠地站起来了,“这么个大家伙,造起来哪能那么简单?光起模这一关,就过不去!”

郑心怀这个问题提得很厉害,这的确是个关键。根据过去经验,生产大机架一般都采用整体模型,但起模时很困难,因为铸型要求撞砂特别紧实,模型和铸型间的摩擦力和黏附力很大,这个力往往超过模型强度,很难起模。看来郑心怀是动过一番脑筋的。

李守才对此很满意,他趁热打铁地启发道:“这个问题提得具体,很好!谁有类似的问题还可以提。”

不过暂时没有人继续提。戴继宏站起来了,他胸有成竹地说:“老郑提的那个问题,我和老杨考虑过了。”大家吃了一惊:他们都考虑了?因此更加注意地听着。“我们准备采用另外一种活皮抽芯式模型。”戴继宏把这种结构解释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初步试验了一下,不大离儿。”

王永刚对这点很高兴,戴继宏对许多问题心里已经有了底儿了,并且做了准备工作,干得很好呀!

此后,又有人提出几个大小不同的问题,戴继宏也作了解释,虽然有些解释还不很详尽具体,但听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大家讨论得很热烈,一个接一个发言,有的提问题,有的提建议,有人作补充,有人谈看法,还有人只简单地表示态度。

先前还是一个一个讲,继则嚷成一片。就在这时,梁君举起手来。李守才被一阵吵嚷搞得有点蒙头转向了,也没看见有人举手,直到郑心怀提醒说:“李主任,有人发言!”李守才才看见梁君那只细白的手臂。“大家别嚷了!”这一举手把李守才从纷乱中救了出来,“请老梁发言。”他预感到:这个年轻人的发言定是非比寻常。“我仔细地听了杨坚同志代表戴继宏同志所作的发言,”梁君在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他那郑重其事的声调和那一气呵成的长长的句子,使听的人有点不舒服,“其他同志的发言我也听了。我觉得大家热情很高,干劲很足,真可谓气势如虹,排山倒海!特别是老戴和老杨,已经做了那么多工作,更使人惊叹不已!但是,”忽然又发出故有的“尖声”来了,“我还有一点点想法,”他故意表示谦虚,尽量压低一下喉咙,“什么事情都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空想比实际美丽,但实际却比空想具有说服力。铸造大机架,我举双手赞成!可是,有没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去克服‘三无一缺’的困难,却值得好好研究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了看众人的反应,他觉得人们都在注意地听,他暗自高兴。“老戴不是提出办法了吗?”小刘最不爱听梁君的讲话,于是忍不住顶了一句。“对!老戴多少触及到这个问题,”他虚晃一枪,“不过,我还有个比喻,比如,现在人类想飞到月球上去,这路怎么走?很多人在理论上早已解决了,但具体技术问题,却一时难以解决。当然有人会说,现在不是有人造卫星上天了吗?但仅仅卫星上天而已,毕竟还没飞向月球。谈到老戴的建议,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如果它真正能够使我们有把握地铸成大机架,人们没有理由否定它,我也不例外。”梁君讲完了,拿出雪白的绸手绢,轻抚细抹地擦去脸上的汗。

梁君这一套似是而非的发言,使人大为迷惑,谁也抓不住他的要领。张秀岩小声地嘟囔道:“哼,就会说这些不沾边的话,没意思!”

戴继宏却知道梁君的意思,他有点坐不住了,于是就站了起来说:“谈空头理论咱不会,谈天文地理咱不懂,咱们工人就知道这事该不该干?要不要干?该干,要干,那么,咱们就干!有困难,就克服!”“对,老戴说得对!咱们还是干着看,说空话没用。”工人们一致支持他们工段长的意见,那洪亮的声音汇聚起来,几乎震动了屋宇。

一听工人们高声议论,李守才又没头绪了。他欣赏梁君的讲话,觉得他有一套说话艺术,但给工人们的“大炮”一轰,他的“艺术”就显得无用了。他求救地看了王永刚一眼,只见王永刚在一个小本本上记什么,当他看见李守才的目光时,便笑了笑,然后站了起来。支部书记发言了:“大家发言给我很大启发。大家谈得都很好,特别是工人们讲得很实在,很具体,劲头很足,我听了,心里也觉得踏实了。当然,其他同志谈得也很好,有话谈出来就好。我自己对问题还搞得不很透,本来没有多少发言权的,不过,既参加会了,就应该表表态度!”他轻松地一笑,“我怎么想呢,同志们,你们猜猜看!”他向到会的人扫了一眼,只见人们都在信赖地听他的话,只有梁君在看天花板,当他问这话时,梁君也转过脸来了。这时,小刘又勇敢地冒了一句:“你跟我们想法一样。”“小刘猜得对!”王永刚鼓励地看了小刘一眼,“有人可能说,这个家伙就会随大流,跟人多的走!对,同志们!我毫不隐讳这点,我是随大流,这是主流嘛,我就得随!当然,我随了哪方面,不一定那方面就完全对,不过,没关系,同志们,咱们还有厂部、有党委的领导嘛!因此,我建议把戴继宏的方案和大家的决心,向厂领导汇报一下,大家看怎么样?”“我们赞成!”很多人异口同声地说。“还写决心书和保证书不?”小刘问。“有决心有保证就写呗!”王永刚笑着说,“我们不怕多了不好转达,对不对,李主任?”

李守才苦笑着说:“对、对!”“那就请你致闭幕词吧!”王永刚又诙谐地说。“我?我没有了。”李守才向王永刚说,王永刚笑笑,他又转向会场上的人们问道:“谁还有意见?”没有人回答,“好!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儿。”

散会时,也正好是下班的时候。人群如潮水般涌向工厂的中央大道。老跑在最前边的,是那些青年工人,对去食堂吃饭,他们也是争分夺秒的,因为饭后还有各种活动在吸引着他们,球场是需要提前抢的,去晚了,就没有份了;图书馆又来了一批好小说,首轮借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排队的;俱乐部还有诗歌朗诵会,文学爱好者们,可不能不去。这一切,都促使他们加速前进。

走在最后边的,通常是老年工人们,一方面他们不想争“百米冠军”,来个短距离赛跑;另方面,他们还得多留在车间一会儿,看看这,瞧瞧那,毛头小伙子干活儿,他们多少还有点不放心。收拾一下工具,检查一下电路,盖一盖油箱,差不多已成习惯了,不做做这些事,回家吃饭也不香。

戴继宏原来是属于第一类型的人,最近两年,他逐渐向后一类型的人过渡了,自从当上工段长后,就完全渡过来了。散会以后,王永刚又把他留了下来,告诉他说:“从今天开会情况看,你的建议是初步站住脚了,不过,还有许多具体措施需要进一步考虑。”书记掏出自己身上的小本本,上边写满了蝇头小字,他把自己下面划黑杠的地方,念了几条给戴继宏听,原来这都是会上工人们提出的问题。“回去多和下边同志商议商议,把这些问题吃透,最好都能写出来,这样,向党委汇报时,理由就充分了。”

听了党支部书记的交代,戴继宏深深佩服王永刚考虑问题的周密,自己就缺乏这种良好习惯,什么问题只凭脑子记,不写在本本上,当时觉得都很清楚,过一些时候就忘了。以后得向支书学习。

从办公室出来,他又到工段看看,只见到处已收拾得规规整整了,他知道这是张自力干的。师傅的习惯也值得自己好好学习,干什么都很细密、周到,有条不紊,干活时方便得多了。

走出车间后,路上行人已经不多了,只剩下一些老年工人,他们夹着饭盒,慢腾腾地走着,有的人还低着头,思索着什么。

远远的有一个老工人走了过来。戴继宏一看,那不是模型车间的刘师傅吗?他是师傅的好朋友,据张自力说,父亲在世时,和老刘也很要好。这老工人干木型工已有三十多年了,是个老把式。正好,现在有一个模型方面的问题,何不就此前去请教一下?想罢,立即急三步迎上前去笑着说:“刘师傅,刚下班?”

老工人抬起头来:“是继宏啊!”和张自力一样,他也保持着这个亲昵的称呼,“班后会开晚了一点,你怎么这么晚才走?”“我们开会来着。”“又开什么会?”老木型工问。没等戴继宏回答,他就接着说,“老开会有什么用,你们该动手了!现在全厂都眼巴巴地瞧你们的了,可你们还慢腾腾地不吭气。”“我们就要动手了!”戴继宏兴奋地解释道,接着又说:“我正想找您呢。”“找我有什么事?咱们边走边说吧!”“好!”

两个人并肩走了起来。

戴继宏又把木型中对铸件有影响的问题提了出来:“我们想用活皮抽芯模型,您看怎样?”“什么样结构?”老工人停下了脚步。“我画给您看看。”戴继宏说罢,便首先蹲了下来,好在身上常带着粉笔,掏出来,就在路上画了起来。“明白了!”看了一会儿,刘师傅说,“你这想得很巧妙!”他夸赞说,“走着说吧!”

戴继宏又站了起来。两个人指手画脚,比比划划。一会儿,刘师傅又停下来了,就势蹲在地上:“喏!这个地方得加固一下,”他画出了木型的一个部位,“不加固,撑不住劲的。”他仔细解释一番。

讲通了,两个人又站了起来,重新讨论另一个问题。就这样边走边谈,边蹲边站,不到一里路,竟走了整整一小时,不知不觉,已到刘师傅家门口了。“哎呀!刘师傅,把您送到家了,我该回去了!”戴继宏笑着说。“你吃饭没有?”刘师傅关心地问。“没有。肚子里正向我提抗议哩!”“一块儿吃吧!”老木型工爽快地说。“不用了!”戴继宏说。“怎么,老张的饭你能吃,我的饭不能吃?”老头生气了,“你爹在时,我们从不分彼此的,来吧!”他一头扎进家里去了,最后两个字就是命令。

戴继宏果然不好违抗这命令了,只好跟进屋。只听刘师傅向老伴说:“老伙计,来了个贵客。”“什么贵客?”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出来,“原来是宏儿啊!”她还称他小孩时的名字,“快来吧!我多炒两只鸡蛋给你吃,你小时就爱吃我炒的鸡蛋。”

老头高兴地向戴继宏笑了笑,好像说:“怎么样?”

吃饭时,还没忘谈模型问题,边吃边说。现在用筷子当笔了,满桌子都是水道道。以致老太太又生起气来,因为她总是插不进话来,最后,总算是瞅了个空,问道:“宏儿!你今年快满二十五了吧?我记得你属狗的。”“对!大妈。”戴继宏说。“还没找个对象?该结亲了!”“还没找呢,”戴继宏笑着说,“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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