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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12 14: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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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丹尼尔·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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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

傀儡师试读:

序言

2016年1月6日 星期三 上午9:52“根本没有上帝,这就是事实。”

侦缉总督察埃米莉·巴克斯特看着审讯室玻璃窗中的自己,想听见“隔墙之耳”对这句不受欢迎的真理做何反应。

结果没有人作声。

她形容憔悴,虽然只有三十五岁,看上去却有五十多。上嘴唇缝着密密的黑线,每次张嘴说话,线就会绷紧,让她不由得想起那些她想要忘掉的新事和旧事。前额的擦伤还没愈合,断裂的手指上戴着夹板,潮湿的衣服下面还隐藏着十多处伤口。

她转过身来,面对着桌子对面的两个男人,摆出一副厌烦的表情。双方都没有讲话。她打了个哈欠,拨弄起自己的棕色长发。她用尚能活动的手指捋了捋脏兮兮的乱发。用了三天免水洗发剂后,她的头发已经打结了。显然,她上面的回答冒犯了特工辛克莱,但她对此毫不在意。这位引人注目的秃头特工是个美国人,此时正在一张有着精致抬头的信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

伦敦警察厅的联络员阿特金斯在这位衣着讲究的外国人旁显得并不起眼。在过去的五十分钟里,巴克斯特大部分时间都在研究他那件褪成了米黄色的衬衫最初是什么颜色。他的领带松松垮垮地套在脖子上,像是某个仁慈的刽子手给他套上的吊绳。领带末端晃动时露出了最近沾上去的番茄酱渍。

他们都没有说话,阿特金斯终于等到了插嘴的机会。“这么说来,你和特工儒歇之间一定有过非常有意思的谈话。”他说道。

他的头发剃得很干净,汗水顺着两颊流了下来。大概是头顶的灯光和角落里的取暖器的原因。取暖器散发出的阵阵热气把油毡地板上四对沾着雪的脚印化成了稀泥。“什么意思?”巴克斯特问。“意思是说,根据他的档案——”“去他的档案!”辛克莱打断了他,“我和儒歇一起工作过,我可以肯定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

辛克莱翻找着他左边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卷宗,从中拿出一份文件,上面有巴克斯特的笔迹,“根据你对目前这个职位的申请来看,你也信仰基督教吧。”

他迎着巴克斯特的目光,看到这个跟自己作对的女人自相矛盾,觉得挺享受。既然已经证实她与自己有着相同的信仰,而她不过是故意惹自己生气,他的内心似乎恢复了平衡。然而,巴克斯特看起来还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我已经意识到了,人们都是白痴。”她开口说,“许多人都有这样的错误观念:盲目轻信和强烈的道德准则之间有着某种联系。说实在的,我希望他们能为这种观念付出更大代价。”

辛克莱摇摇头,一脸嫌恶,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你撒谎了?这岂不是恰恰证明了你所谓的强烈的道德准则,不是吗?”他浅笑着挖苦道。

巴克斯特耸耸肩:“是恰恰说了一大堆关于盲目轻信的。”

辛克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这么想让我改教,有什么原因吗?”巴克斯特问道,忍不住要挫一下辛克莱的锐气。辛克莱猛地站起身,俯身凑近巴克斯特。“有人死了,总督察!”他咆哮道。

巴克斯特并没有惊慌。“自那以后,很多人都死了……”她喃喃自语,紧接着又愤恨地说,“可你们这些家伙,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故意浪费大家的时间,只关心那个真正该死的人!”“我们是在调查,”阿特金斯打断她,试图缓和现场的紧张气氛,“因为在尸体附近发现了一些证据……与宗教有关。”“任何人都可能在现场留下你所谓的证据。”巴克斯特说。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她意识到他们有很多情报并没有告诉她。“你知道特工儒歇最近的行踪吗?”辛克莱问她。

巴克斯特被惹怒了:“据我所知,特工儒歇已经死了。”“你真的想这样玩下去吗?”“据我所知,特工儒歇已经死了。”巴克斯特重复了一遍。“所以你看见了他的尸——”

此时,审讯室的第四位成员——普雷斯顿-霍尔医生突然大声地清了清嗓子,她是伦敦警察厅的精神科医生。辛克莱猛然收口,听懂了这无声的警告。他重新坐到座位上,朝镜面玻璃窗打了个手势。阿特金斯在他那破旧的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了些什么,然后推给霍尔医生。

霍尔医生六十出头,体态优雅。此刻,她身上价值不菲的香水已经沦为这间屋子的空气清新剂,即便散发出鲜花的清香,也无法盖住一双双湿鞋的刺鼻臭味。她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此前她已经明确表态,一旦她认为一连串的发问有碍她病人的康复,便可以随时终止审讯。她不紧不慢地拾起沾有咖啡渍的笔记本,像老师截获学生传的小字条一样浏览着上面的信息。

她沉默了几乎一整个小时,而且觉得没有必要现在打破沉默,她对阿特金斯摇摇头,作为对他所写内容的回答。“上面写的什么?”巴克斯特问道。

霍尔医生没有理她。“上面写的什么?”巴克斯特又问了一遍,转向辛克莱,“你问吧。”

辛克莱犹豫不决。“你问啊!”巴克斯特要求。“埃米莉!”霍尔医生厉声喝止她,“一个字都别说,辛克莱先生。”“你最好还是说了吧。”巴克斯特挑衅道,声音在逼仄的审讯室里回荡着,“是地铁站吗?你想问我关于地铁站的事吗?”“审讯到此为止。”霍尔医生宣布,随后站了起来。“问我啊!”巴克斯特吼道。

辛克莱意识到找到答案的最后机会正在溜走,于是坚持提出了自己的问题,同时担心着由此产生的后果。“根据你的说法,你认为特工儒歇已经死了。”

霍尔医生愤怒地举起双手。“这不是一个问题。”巴克斯特说道。“那你看到他的尸体了吗?”

辛克莱第一次见到巴克斯特支支吾吾的样子,但他没有心情欣赏她的窘态,反而觉得十分内疚。巴克斯特的目光变得呆滞,他的问题让她回想起了那个地铁站。

她声音嘶哑,喃喃地回答:“如果没见过,我又怎么会知道,不是吗?”

接下来又是一阵令人紧张的沉默,所有人都在思考。这句简单的回答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十分不安。“在你看来,他怎么样?”阿特金斯再也无法忍受沉默,抛出了这个并不完整的问题。“谁?”“儒歇。”“哪方面?”巴克斯特问道。“精神状况。”“什么时候?”“你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释然。”“释然?”

巴克斯特点点头。“听起来你挺喜欢他。”阿特金斯接着说道。“或许吧,他很聪明,也是一个很能干的同事……尽管有一些明显的缺点。”她补充道。

她那双棕色的眼睛在深色化妆品的映衬下大得有些不同寻常,此时正盯着辛克莱,等待他的反应。辛克莱咬着嘴唇,又瞥了一眼镜子,仿佛在咒骂镜子后面的某个人给他派了这么个棘手的任务。

阿特金斯决定亲自完成这次审讯。他的腋下洇湿了一大片,他也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两位女士偷偷地把椅子往后挪了几厘米,想躲开那难闻的汗臭味。“你派人搜查过儒歇的房子。”他说。“是。”“这么说,你并不相信他?”“我是不相信他。”“所以你现在对他也没有什么忠诚可言了?”“一点都不剩。”“你还记得他最后对你说了什么吗?”

巴克斯特看起来有些焦躁:“问完了吗?”“快了,请回答我的问题。”他坐在那里,握着的笔悬停在笔记本上面。“我现在想离开这里。”巴克斯特对霍尔医生说。“当然可以。”医生厉声应道。“你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无法回答?”辛克莱的话如同控诉,响彻整个房间。“好吧,”巴克斯特看起来十分气愤,“我回答你。”她想了一会儿,然后靠在桌上,直视这位美国特工的眼睛。“根本……没有……上帝……”她得意地笑了。

阿特金斯把笔往桌子上一扔,辛克莱站起来,冲出房间,金属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哐啷的摩擦声。“你真行,”阿特金斯疲倦地叹了口气,“多谢你的‘合作’,总督察,审讯现在结束了。”五星期前……

第一章

2015年12月2日 星期三 上午6:56

流光溢彩的城市下方,一条结了冰的河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如同正在变换睡姿。河中横七竖八地泊着无人照料的船只,它们渐渐被大雪掩盖,而这座岛屿城市也因为大雪的缘故,暂时与大陆连成了一体。

初升的太阳缓缓爬过凌乱的地平线,橙色的阳光洒过桥面,在冰河表面投下清晰的阴影:高大的拱形结构之间,纵横交错的钢索织成了一张大网。而这张网昨夜捕获了猎物。

一具变形的尸体悬挂在桥上,像一只苍蝇拼命想挣脱大网的束缚,却在挣扎的过程中把自己扯成了碎片。威廉·福克斯残破的尸体遮住了太阳。

第二章

2015年12月8日 星期二 下午6:39

夜幕降临,苏格兰场的玻璃窗上结了一层水汽。窗外,城市的灯光变得朦朦胧胧。

从早上到凶杀与重罪科上班到现在,巴克斯特去过两次洗手间、一趟文件室,此外就再没有离开过自己那橱柜般大小的办公室。她盯着桌子边缘堆积如山的文件,任由它们在垃圾桶上方摇摇欲坠。只需轻轻一碰,这些文件就能正中垃圾桶,但她极力克制着这股冲动。

巴克斯特在她三十四岁时成了伦敦警察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女总督察。她的快速晋升出人意料,因此不怎么招人待见。总督察这个职位出现空缺以及她能破格坐上这个位置,原因只有一个:她去年夏天亲手逮捕了拼布娃娃案的凶手——那个臭名昭著的连环杀人犯。

前总督察特伦斯·西蒙斯因为身体状况不佳被迫退休了。人们纷[1]纷揣测,他所谓的病情加重,是总监威胁的,因为即便他不主动请辞,也会被革职。这是安抚对警察厅失望的民众惯常的手段,就像平息诸神之怒,总要牺牲一个无辜百姓一样。

看到前任总督察成了替罪羊,巴克斯特和同事们一样伤感,她虽十分愤慨,但又为自己没有成为那只替罪羊而感到一丝宽慰。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争取这个新空出来的职位,直到后来总监告诉她,如果她愿意,总督察这个位置就是她的。

她环顾着这间狭窄的办公室——脏兮兮的地毯、被压弯的文件柜(鬼才知道最下层那个无论如何也打不开的抽屉里究竟藏了些什么重要文件),也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外面的办公室响起了一阵欢呼,但巴克斯特没心思理会,她继续埋头读一封针对警探桑德斯的投诉信。来信者控诉桑德斯用脏话侮辱自己的儿子。针对这一指控,巴克斯特唯一疑惑的地方是,投诉者所谓的脏话在她看来并不脏。她开始在电脑上起草一封正式的回信,但写到一半就没了耐心,于是将投诉信揉成一团,扔向了垃圾桶。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个怯生生的女职员匆忙走进来。她把巴克斯特没有投中的纸团捡起来重新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施展出自己一流的搭积木技巧,成功将另一份文件放到了那摞摇摇欲坠的文件上面。“很抱歉打扰您,”女职员说道,“肖警探的讲话马上要开始了,我想着,您可能想到场。”

巴克斯特高声咒骂了一句,把头枕在桌子上。“礼物啊!”她呻吟道,这才想起来忘了买礼物,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女职员有些紧张,尴尬地站在原地,等着巴克斯特的进一步指示。她等了一会儿,怀疑巴克斯特睡着了,于是悄悄退了出去。

巴克斯特拖着沉重的身体站起来,来到外面的办公厅,警探长芬利·肖的桌子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人。墙上有一张用蓝丁胶粘上去的横幅,这张横幅还是芬利二十年前为一个同事买的,而大家早已不记得那个同事是谁了。横幅上写着:舍不得你走!

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许多从超市买来但现在已经变了味儿的甜甜圈,上面贴着“特价处理”的标签,意味着再过三天,这些甜甜圈就会从不好吃变成不能吃了。

这位来自苏格兰的警探正在撂狠话,扬言自己要赶在退休之前给桑德斯的脸狠狠来上一拳,周围的人闻言都附和地笑了。虽然他们现在都会笑着提起这件事,但他俩上次打架的后果是:一个鼻梁再造手术、两场纪律听证会以及巴克斯特花了数小时填写的各种表格。

巴克斯特对这种场合十分反感:既尴尬又虚伪,工作了几十年,经历了无数次死里逃生,留下那么多的恐怖记忆,最终得到的就是这样一场简单的送别会。她站在人群后,跟大家一样面带鼓励的微笑,温柔地看着这位朋友。芬利是她在警察厅最后的盟友,而现在这个唯一的盟友要离开了,她连贺卡都忘了给他买。

这时,她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没有理会,继续看着芬利喝大家凑份子买的威士忌。他想假装这酒是他的最爱,脸上痛苦的表情却出卖了他。[2]

他最爱喝的是尊美醇,和沃尔夫一样。

她想到了从前。她记得上次小聚的时候请芬利喝过一次酒,距离现在都快一年了。芬利曾告诉她,他没什么远大的抱负,但也从不为此感到遗憾。他提醒巴克斯特,总督察这个职位并不适合她,它只会让她感到厌烦和挫败。但她没有听芬利的劝告。芬利不知道的是,她其实并不在意自己能否升职,只是想要分散一下注意力,借此改变和摆脱现状而已。

办公室的电话再次响起来,她瞟了一眼自己的桌子。芬利浏览着一张印着小黄人的卡片,上面是大家用各种字体写的“舍不得你走”,不知道是谁误以为他是小黄人的粉丝了。

巴克斯特看了一眼手表。这一次,她很希望这场送别会能够体面地结束。*

芬利笑呵呵地把卡片放到一边,开始动情地跟大家道别。他一直不喜欢在公共场合发言,因此只准备简单地说上几句。“……真的,谢谢大家,自从警察厅搬到苏格兰场,我就一直在这里晃荡,成老油条了……”他停顿了一下,希望至少有一个人会被逗乐。他的演说技巧一直很差劲,刚刚那个最好笑的梗又被他搞砸了。但他还是继续下去,同时预感自己接下来的发言会越来越无趣。“这儿不仅仅是我工作的地方,这儿的人也不仅仅是我的同事,对我而言,这儿是我的第二个家,你们也都是我的家人。”

站在前排的一位女士用手扇着自己含泪的双眼。芬利努力朝她笑了笑,想以此告诉她,自己也很感动,以及他记得她。他抬头看着周围的听众,寻找着巴克斯特。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我是看着你们中的一些人长大的,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从莽撞的实习生成长为——”他现在觉得眼睛变得刺痛起来,“坚强、独立、美丽且勇敢的女士……以及男士,”他补充道,担心刚刚是不是把自己排除在外了,“我想说,跟你们共事太愉快了,我真的为你们感到自豪。谢谢大家。”

他清了清嗓子,微笑地看着鼓掌的同事们,最后看了一眼巴克斯特。她的办公室关着门,她则站在桌子边,一边打电话,一边大幅度地比画着什么。他有点伤感地笑了。众人已经散去,留下他一个人收拾东西,把现在的座位空出来。

他把放在这里好几年的照片取下来。回忆拖慢了他收拾的进度,其中一张已经起皱且褪色的照片蓦地把他拽入了回忆中:那是在办公室举行的一次圣诞晚会,他的秃头上戴着一顶用纸折成的王冠,主要是为了逗弄他的朋友本杰明·钱伯斯。他一只手搂着巴克斯特,这或许是巴克斯特唯一一张面带笑容的照片了。最边上的人是威尔……也就是沃尔夫,他打赌说能把芬利举起来,结果却输惨了。芬利郑重地把照片放进自己的口袋。他收拾完了。

他在离开办公室的路上犹豫了一下,接着在桌子抽屉的后面发现了一封被遗忘的信。他觉得这封信不是留给他的,打算不去管它或者把它撕碎,但最后还是塞进了他收拾出来的那箱杂物底下,然后才去乘电梯。他把它当作另一个需要保守的秘密。

晚上七点四十九分,巴克斯特依然坐在桌子边上。她每隔二十分钟就发一次短信,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并保证会尽快赶过去。她的上司不仅让她完全错过了芬利的退休发言,现在又要破坏她数月以来的第一次聚会——她要求巴克斯特在她到来之前一直待在办公室。

这两个女人之间已经没有交情可言了。瓦尼塔是伦敦警察厅的新闻发言人,深谙公关之道,曾公开反对巴克斯特的晋升。二人在拼布娃娃案中有过合作,那时瓦尼塔就对总监说巴克斯特争强好胜,固执己见,目无权威,更别说她仍然认为巴克斯特要为一名被害人的死亡负责。而在巴克斯特看来,瓦尼塔则是一个只会向媒体卑躬屈膝的阴险小人,一遇到麻烦就会毫不犹豫地拉前总督察西蒙斯出来顶罪。

让巴克斯特觉得更烦的是,她刚打开的一封档案部发来的系统邮件第无数次地提醒她,沃尔夫还有一些借走的文件需要归还。她浏览着庞杂的文件列表,认出了其中的一些案子……

萨拉·贝内特:把丈夫溺死在自家游泳池。巴克斯特有理由相信自己把案子的卷宗落在了会议室的暖气片后面。

莱奥·杜布瓦:一起看似简单的持刀伤人案,因为涉及毒品走私、黑市军火交易以及贩卖人口,逐渐升级为近年来需要多方通力合作的最复杂的大案。

她和沃尔夫在这个案子上耗费了大量时间。

她看见瓦尼塔进了办公室,后面还跟着两个人,看来八点离开办公室的愿望又落空了。巴克斯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瓦尼塔从容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满面和善地跟自己打招呼。她演得如此逼真,巴克斯特几乎要相信她的友好是发自内心的。“这是巴克斯特总督察,这位是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埃利奥特·柯蒂斯。”瓦尼塔一边介绍,一边将黑色的头发拨向脑后。“幸会,警探。”这个身材高挑、皮肤黝黑的女人说道,同时把手伸向巴克斯特。她穿着男性化的西装,头发紧紧向后束着,像是被剃过一样,脸上没怎么化妆。她看上去像三十出头,但巴克斯特认为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更小。

她坐着跟柯蒂斯握了握手,然后瓦尼塔又向她介绍另一位访客,但这位访客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那个破损的文件柜上,对相互介绍并不感兴趣。“这位是特工——”“他们能有多特别呢,我在想,”巴克斯特打断她,故意说道,“在我难得想请个假的时候一下子来了两个?”

瓦尼塔没理她。“我刚才说了,这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的特工达米安·儒歇。”“鲁谢?”巴克斯特问。“鲁歇?”瓦尼塔试着纠正她,同时也开始质疑自己的发音是否正确。“我认为应该是儒歇,类似‘如些’的发音。”柯蒂斯帮忙补充道,同时看向儒歇本人。

这个心不在焉的男人礼貌地笑了,跟柯蒂斯碰了碰拳,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到了一个座位上,看得巴克斯特莫名其妙。她觉得他已经年近四十了。他面色苍白,胡子刮得很干净,黑白夹杂的头发前面留着一绺额发。他看了一眼桌子边缘那堆歪七扭八的文件,又低头看了看桌子下那个“翘首以待”的垃圾桶,咧嘴笑了。他穿着白衬衣,但上面的两颗扣子没有系,外面穿着藏青色的西装,看着旧,却很合身。

巴克斯特转头看着瓦尼塔,等着她说下去。“特工柯蒂斯和儒歇今晚刚从美国赶过来。”瓦尼塔说。“原来如此,”巴克斯特比自己预想的更有耐心,“我今晚还有急事,所以……”“我能说句话吗,指挥官?”柯蒂斯礼貌地问瓦尼塔,然后看向巴克斯特,“总督察,你肯定听说了一星期前发现的一具尸体。那么——”

巴克斯特耸耸肩,做困惑状,柯蒂斯见状不得不停下来,她还没说到正题呢。“纽约?布鲁克林大桥?”柯蒂斯提示她,对巴克斯特不知道这个案子感到震惊,“被吊在桥上?全世界都知道的新闻?”

巴克斯特想打哈欠,但忍住了。

儒歇在自己的外衣口袋里翻找着什么,柯蒂斯等着他拿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结果只是一袋家庭量贩装的果冻婴儿牌软糖。他看到柯蒂斯一脸生气的样子,于是给她递了一颗。

柯蒂斯没有理会他,而是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她找出一套经过放大处理的照片,放在巴克斯特面前的桌子上。

巴克斯特突然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要大老远来找她了。第一张照片是站在街上仰拍的,日光映衬出一具尸体的轮廓。尸体挂在离地面三十多米高的钢索上,四肢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3]“这个案子还没有对外公布,死者名叫威廉·福克斯。”

巴克斯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因为没吃晚饭,她已经饿得有点儿发晕,现在更是觉得快要晕倒了。她触摸着照片上被吊在那座标志性桥梁上的扭曲身体,手不住地颤抖。她能感觉到他们正盯着自己,或许他们很疑惑,一如当年拼布娃娃案戏剧性地结案后,她模糊地对此案进行了描述,人们当时对此也觉得很疑惑。

柯蒂斯好奇地看着巴克斯特,接着说:“下面还有。”然后把最上面一张照片拿开。下一张照片是死者的特写,照片上的人全裸着,体形肥胖,看着很陌生。

巴克斯特用手捂住嘴巴,再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是P.J.亨德森投资银行的员工,有妻子和两个孩子……很显然有人在向我们传达某种信息。”

巴克斯特镇静下来,开始浏览剩下的照片,这些照片从各个角度显示了尸体的样貌。这是一具完整的尸体,没有缝合的痕迹。死者五十多岁,被赤身裸体地绑着,但左臂绑得比较松,胸口被深深地刻着“诱饵”两个字。她迅速翻完剩下的照片,把它们递给柯蒂斯。“诱饵?”她问道,看着在场的两名特工。“现在或许你能明白,我们为什么觉得你应该对此有所耳闻了吧。”柯蒂斯说道。“不见得吧。”巴克斯特回答,迅速恢复成她的正常状态。

柯蒂斯目瞪口呆,扭头看着瓦尼塔。“我还以为你们部门比别的部门更想——”“你知道去年英国发生过多少起模仿拼布娃娃犯罪行为的案子吗?”巴克斯特打断她,“我知道的就有七起,这还都是自己找上门来的。”“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关心吗?”柯蒂斯问道。

巴克斯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处理别人的这起骇人案件,毕竟她仅在早上就接到了五个需要处理的案子。

她耸耸肩:“见怪不怪。”

儒歇差点被嘴里那颗橙子味儿的软糖呛到。“听好了,莱塞尼尔·马斯是个智力过人、诡计多端、罪行累累的连环杀人犯,其他那些模仿犯不过是心理变态,照猫画虎地在尸体上乱刻乱画,然后他们就会被当地警方抓住。”

巴克斯特关掉电脑,收拾包准备离开。“六个星期前,有个不到一米高的小捣蛋鬼在我家门前玩起了拼布娃娃的把戏,他来要糖果,不给就捣乱,后来我给了他一包聪明豆[4]。还有一些戴着贝雷帽的娘娘腔,他们把一堆动物尸体的碎块缝在一起,这些拼凑起来的怪物现在可是泰特现代美术馆的最新展品,很多娘娘腔都喜欢干这种事,就像他们喜欢戴贝雷帽一样,人数都破纪录了,一群戴贝雷帽的娘娘腔啊。”

儒歇笑了出来。“有些浑蛋甚至专门做了一个相关的电视节目,现在外面到处是拼布娃娃,我们得学着忍受。”她的话说完了。

她转向儒歇,后者正盯着他那包糖果的包装袋。“他没什么要说的吗?”巴克斯特问柯蒂斯。“他更喜欢听。”柯蒂斯挖苦道,与这位古怪的同事一起工作才一个星期,她似乎已经开始厌倦了。

巴克斯特回头看着儒歇。“他们换了吗?”他嘟囔道,嘴里塞满了各色糖果,才意识到三位女士正等着他加入讨论。

巴克斯特惊奇地发现,这个中央情报局的特工居然操着一口地道的英音。“换了什么?”她问道,仔细听着,免得他说些什么糊弄自己。“果冻婴儿软糖啊,”他一边说,一边剔着牙,“跟原来的味道不一样了。”

柯蒂斯用手擦着前额,既尴尬又沮丧。巴克斯特举起双手,不耐烦地看着瓦尼塔。“我还要去别的地方呢。”她直言。“总督察,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不是一起无聊的模仿性犯罪。”柯蒂斯坚持道,她指着那些照片,试图将讨论引回正题。“你说得对,”巴克斯特说,“这确实不是模仿性犯罪,因为尸体没有缝合的痕迹。”“发生了第二起谋杀案,”柯蒂斯高声说道,口吻变得专业起来,“两天前,案发地点……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算是对我们‘有利’,因为媒体暂时还没法报道这个案子。但实际上,我们也不指望——”她求助地望着儒歇,但没得到回应,“这种性质的案子能向全世界再隐瞒两天。”“全世界?”巴克斯特问,一脸怀疑。“我们有一个小小的请求。”柯蒂斯说。“和一个大大的请求。”儒歇补充道,嚼完了口中的糖果,他的口齿清晰起来。

巴克斯特皱着眉头看儒歇,柯蒂斯也是,瓦尼塔则盯着巴克斯特,不打算给她提出抗议的时间。儒歇便盯着瓦尼塔看,好使一切显得公平。这时,柯蒂斯转头对巴克斯特说:“我们想审问莱塞尼尔·马斯。”“怪不得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都要掺和进来呢。”巴克斯特说,“美国的杀人案,跑来审问英国的犯人。嗯,好好问,别客气。”巴克斯特耸耸肩。“你当然也要在场。”“当然不行,我去又帮不上什么忙,你们可以一条一条地慢慢问,我相信你们。”

儒歇听出了其中的讽刺意味,但他只是笑了笑。“我们当然会尽可能协助你们,是吧,总督察?”瓦尼塔打着圆场,愤怒地睁大眼睛,“我们与联邦调查局和中央情报局的友好关系对双方都很重要,我们——”“够了!”巴克斯特脱口而出,“行,我会牵着你们的手领你们去。所以你们那个小小的请求是什么?”

儒歇和柯蒂斯互相瞥了一眼,就连瓦尼塔也有些坐立不安。没人敢说话。“以上……就是那个小请求。”柯蒂斯柔声说。

巴克斯特看起来要爆炸了。“我们想让你跟我们一起去一趟案发现场。”柯蒂斯继续说。“照片上的案发现场?”巴克斯特低声问,神情疲惫。

儒歇噘了噘嘴,摇摇头。“总监和我已经同意暂时借调你去纽约,外调期间,你的摊子由我接管。”瓦尼塔对她说。“我这摊子可大得很。”巴克斯特挖苦道。“我总能想到办法……应对。”瓦尼塔说道,难得在她脸上看到一丝业余的尴尬。“这真是荒唐!你们这些家伙在想什么,那是发生在地球另一端的案子,跟我毫无关系,我去能有什么作用?”“是没什么关系,”儒歇如实回答,想化解巴克斯特的怒气,“这完全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柯蒂斯接过话头:“我的同事应该是想说,美国民众对这起案子的看法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知道英国发生的拼布娃娃凶杀案,又在美国看到了一起模仿拼布娃娃的凶杀案,所以更想看到抓住拼布娃娃案凶手的那个人继续追捕新的怪物们。”“怪物们?”巴克斯特问。

现在轮到儒歇朝他的同事翻白眼了。显然,现在只是谈判初期,她却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柯蒂斯没有接话,巴克斯特意识到,这个女人再一次摆出了防御姿态。“这么说来,你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公关?”巴克斯特问道。“不过,我们干的所有工作不都是为了公关吗,总督察?”儒歇微笑着说。[1]伦敦警察厅厅长被称为总监。[2]一种爱尔兰调和威士忌。[3]与警探沃尔夫同名。[4]一款巧克力豆。

第三章

2015年12月8日 星期二 晚上8:53“有人吗?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巴克斯特在玄关一边脱鞋一边喊道,然后走进客厅。阵阵香味从厨房飘出,角落里的iPod扬声器播放着星巴克这周一直在“宣传”的背景音乐,乐声悠扬,但不知道是哪个歌手或词曲作者的作品。

桌边已经摆好了四个位置,摇曳的茶蜡给屋内增添了一层橘黄色的柔光,亚历克斯·埃德蒙兹姜黄色的头发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惹眼了。埃德蒙兹是巴克斯特以前的同事,身材颀长的他手上拿着空啤酒瓶,局促不安地在室内走来走去。

巴克斯特的个子算高了,但跟他拥抱的话,还是要踮起脚。“蒂亚去哪儿了?”她问埃德蒙兹。“又去给保姆打电话了。”他答道。“嗯?你来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巴克斯特没有吱声。她太累了,可不想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厨房帮忙。“我这儿有葡萄酒哟!”那个声音调皮地补充道。

她经不住诱惑,来到如展厅般整洁的厨房,柔和的灯光下,几个质量上乘的平底锅里正冒着泡。一个穿着时髦衬衫的男人戴着围裙在平底锅前忙着,时不时地翻锅或者调大火。巴克斯特走过去,快速地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我想你了。”托马斯说。“你不是说有酒吗?”她提醒他。

他笑了起来,从一个敞口的瓶子中给她倒了一杯酒。“谢了,我正需要一杯。”巴克斯特说道。“别谢我,是埃德蒙兹和蒂亚拿过来的。”

他们站在厨房门口,举杯向埃德蒙兹致意,然后巴克斯特坐到厨房的工作台上,看着托马斯做饭。

他们是在八个月前的一次上班高峰期相遇的,当时伦敦再次上演了地铁大罢工,造成了严重的交通拥堵。地铁工作人员要求拥有更高的工作待遇以及更安全的工作环境。当时,盛怒之下的巴克斯特试图蛮横地逮捕一名罢工工人,却遭到了托马斯的阻拦。他指出,如果巴克斯特强行逮捕这名工人,并强迫他与她一起步行十公里去温布尔登的话,那么从法律的角度来讲,她这是绑架。于是巴克斯特放了那名工人,把托马斯抓起来了。

托马斯为人正直,性格温和。他比巴克斯特大十岁,不仅相貌英俊,对音乐也有比较高的品位。他让人很有安全感,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过一种整洁、舒适、平静的正常生活。他还是个律师,想到沃尔夫该会多讨厌他,巴克斯特笑了。她常想,自己一开始被他吸引是否就是因为他的职业呢?

今晚聚餐的这幢房子是托马斯的。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已经多次提议让巴克斯特搬过来住。她也渐渐地在这里放了一些自己的东西,他们还一起把主卧重新布置了一番。但她还是直言自己不会舍弃温布尔登大街的公寓,她在那里养了一只猫,叫厄科,这成为她回自己公寓的常用借口。

四个好友一起坐下来,他们一边享用晚餐一边聊着彼此的往事。虽然很多细节记不清楚了,但随着年岁渐长,往事也变得有意思起来。他们还兴致盎然地就身边琐事发表见解,如工作、三文鱼的正确做法以及育儿经。埃德蒙兹握着蒂亚的手,雀跃地讲述着自己在诈骗科的升职,反复强调自己现在能腾出更多时间陪伴家人了。当他们询问巴克斯特最近的工作情况时,她刻意没提两位美国特工的到访,以及第二天早上等着她的苦差。

晚上十点十七分,蒂亚在沙发上睡着了,托马斯去收拾厨房,留下巴克斯特和埃德蒙兹两个人闲聊。埃德蒙兹给两个人的杯子都斟满了酒,他们就着闪烁的茶蜡边喝边聊。“你在诈骗科混得还好吗?”她静静地问,同时瞥了一眼沙发,确认蒂亚真的睡着了。“我不是说过了……挺好的。”埃德蒙兹说道。

巴克斯特耐心地等着。“怎么?真的挺好的。”他说着防御性地将胳膊交叉,放在胸前。

巴克斯特默不作声。“一切都好,你想让我说什么?”

巴克斯特还是没有接受他的回答,埃德蒙兹最后笑了。

她太了解他了。“我是个很无趣的人,这不是因为……我并不后悔离开重罪科。”“可你听起来很后悔。”巴克斯特暗示他。每次他们碰面,巴克斯特都会竭力劝说他回去。“我现在要过正常生活了,还要照顾女儿。”“真可惜。”巴克斯特说道。她的确这么认为。按官方公布的消息,是她抓住了那个臭名昭著的拼布娃娃案凶手。但事实上,真正破案的人是埃德蒙兹。他一个人就能拨开谎言的迷雾,看到骗局中掩藏的真相,而那时,巴克斯特和其他队员都还被蒙在鼓里。“这么说吧,如果你能给我提供一份朝九晚五的警探工作,我今晚就能跟你签合同。”埃德蒙兹笑着说,他知道这个话题要到此为止了。

巴克斯特放弃了,抿了一口酒。厨房里传来托马斯叮叮当当的洗碗声。“我明天要去见一下马斯。”她突然说道,听起来就像提讯连环杀手是她每日的例行公事一般。“什么?”埃德蒙兹被嘴里的半价白苏维浓酒呛到了,“为什么?”

巴克斯特抓到莱塞尼尔·马斯那天发生的事,她只告诉了埃德蒙兹。他们都无法确定,马斯对当天发生的事情还记得多少,那场恶斗差点要了他的命。巴克斯特一直担心他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他那精神不正常的脑袋一旦决定告发她,就能轻易地把她给毁了。

巴克斯特告诉了埃德蒙兹她和瓦尼塔以及那两位特工之间的谈话,并向他解释了自己为何要被派去纽约,跟他们一起探查案发现场。

埃德蒙兹静静地听着,表情变得越来越不安。“我以为这个案子已经结了。”他听完巴克斯特的话后说道。“是结了,这不过是又一起模仿性犯罪罢了。”

埃德蒙兹看起来不是那么肯定。“怎么?”巴克斯特问道。“你说死者胸前刻着‘诱饵’这个词?”“是啊。”“要诱谁?我想知道。”“你觉得是我?”巴克斯特哼了一声,听懂了埃德蒙兹的意思。“那名死者与沃尔夫同名同姓呢,瞧,你现在也被拖下水了。”

巴克斯特友爱地冲自己的朋友笑了。“这不过是另一起模仿性犯罪,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一直在担心你。”“喝咖啡吗?”托马斯问道,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他站在过道上,用茶巾擦着手。“不加糖,谢谢。”埃德蒙兹说。

巴克斯特婉拒,托马斯又回厨房去了。“你给我准备的东西呢?”她低声问。

埃德蒙兹变得紧张起来。他朝厨房门口瞥了一眼,不情不愿地从搭在身后椅子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

他拿着信封,尽量把它放在靠近自己这边的桌子上。这已经是他第无数次劝巴克斯特不要把信拿走了。“你根本不需要这个。”

巴克斯特伸手去拿信,埃德蒙兹却把信推得更远了。

巴克斯特来气了。“托马斯是个好人,”他静静地说,“你可以相信他。”“你才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如果你继续这样,你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他。”

厨房里传来瓷器的碰撞声,他们朝厨房门口看了一眼。巴克斯特探起身子,从埃德蒙兹手中抢走那封信,然后坐下来。就在这时,托马斯端着咖啡来到客厅。

时间刚过晚上十一点,埃德蒙兹轻轻地摇了摇蒂亚,后者醒后为自己睡着了不停地说抱歉。托马斯站在门口跟蒂亚说了声“晚安”,埃德蒙兹则给了巴克斯特一个拥抱。“不要打开,为了你好。”他在她耳边低语。

她轻轻地捏了他一下,没有作声。

他们走后,巴克斯特把酒喝完,然后穿上外套。“你不是要走吧?”托马斯问,“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厄科要饿死啦。”她一边说一边套上靴子。“我喝了太多酒,不能送你。”“我打车回去。”“别走。”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垫上,向后斜着身子,尽可能远离他。托马斯吻了吻她,失望地笑了。“晚安。”

临近午夜,巴克斯特回到自己的公寓。她毫无倦意,端着红酒跌坐到沙发上。接着,她打开了电视,漫不经心地换着电视频道,可是时间太晚,已经没有什么节目了,于是她开始浏览自己最近收集的一系列圣诞电影。

她最后决定看《小鬼当家2》,丝毫不在意自己会不会看睡着。《小鬼当家》是她喜爱的电影之一,但她觉得第二部只是对第一部的无聊模仿,情节老套,以为把同样的故事搬到纽约就能制作出一部更宏大、更好看的续集。

她把剩下的酒都倒进杯子里,心不在焉地看着麦考利·卡尔金以令人捧腹的方式表演着谋杀未遂。她想起了塞进上衣口袋里的那封信,一边拿开折叠的纸,一边回想埃德蒙兹劝她不要打开的话。

八个月以来,埃德蒙兹一直在滥用自己在诈骗科的职权。他知道这样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不利,但还是会每星期给巴克斯特送上一份托马斯财务状况的详细报告,包括各类账户的收支,并检查其账户上有没有可疑的欺诈行为。

她知道自己要求埃德蒙兹做的事太过分了,也知道埃德蒙兹把托马斯当朋友,他这样做背叛了托马斯对他的信任。但她同样清楚,埃德蒙兹会这么做,而且会继续做下去,因为他希望她幸福。自从接受沃尔夫已经离开她的生活这一事实后,巴克斯特就一直因为信任问题裹足不前,不肯对别人敞开心扉,如果埃德蒙兹不把那些财务报告定期交给她,并向她保证托马斯值得信任的话,她跟托马斯或许便不会有什么将来。

她把这封未打开的信放在脚边的咖啡桌上,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电影上,屏幕正播放到一个盗匪用喷灯把自己的头发点燃的画面。她仿佛闻到了皮肤烧焦的味道。她记得人体组织能以多快的速度被烧坏烧死,以及神经末梢被烧毁时人们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声。

但电影中的匪徒只是在洗手间清洗了一下受伤的脑袋,接着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晃荡。

全是假的,你根本不能相信任何人。

她三大口喝光了杯子里的酒,然后撕开了信封。

第四章

2015年12月9日 星期三 上午8:19

一夜之间,伦敦已经天寒地冻。

冬日的阳光变得遥远而疏离,冷冷地洒在地面上,并没有给霜冻的早晨带来一丝温暖。巴克斯特站在温布尔登大街上,等着那两个美国特工来接她,她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了。她看了下时间,他们迟到了二十分钟,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待在自己舒适的公寓里喝热乎乎的咖啡呢。

冷风打在脸上,让她不得不在原地跺着脚取暖。她甚至戴上了那顶滑稽的装饰着圆球的羊毛帽子和配套的手套,这是托马斯在卡姆登市场买给她的。

往日沉闷的人行道也泛着银光,地上结着冰,人们跌跌撞撞地踩在上面,担心稍有不慎,自己就会在结冰的道路上摔断腿。她看见两个男人隔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在喊着什么,嘴里冒出的热气一直飘到头顶,像漫画里的聊天框。

一辆双层巴士停下来等红灯,巴克斯特在起雾的车窗上看见了自己的样子。她尴尬极了,连忙取下头上那顶橙色的帽子,塞进了口袋。除了看见自己一脸愁容之外,她还看到双层巴士的整个车身印着一则熟悉的广告:安德烈娅·霍尔,腹语话新闻:来自杀手的口信

安德烈娅是沃尔夫的前妻,她作为官方记者报道过拼布娃娃谋杀案,因此声名鹊起。很显然,这位记者并不满足于已经获得的名和利,她是如此趾高气扬,恨不得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自传。

巴士启动了,车尾安德烈娅的巨幅画像正低着头冲巴克斯特微笑。她看起来更年轻,也更有吸引力了,之前那头引人注目的红发已被剪成了当下流行的短发,而这种风格是巴克斯特从来不敢尝试的。巴克斯特趁那张自鸣得意的笑脸还在自己的射程范围内,打开包,拿出自己的午餐盒,把番茄三明治里的番茄挑出来,朝那张笑脸砸去。她没有失望,番茄无误地砸在那个蠢得没边的女人那张蠢得没边的大脸上。“总督察?”巴克斯特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她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公交站还停着一辆豪华的黑色面包车。她把午餐盒放进包里,转过身,看见柯蒂斯正担忧地看着自己。“发生什么事了?”柯蒂斯警惕地问。“哦,我只是……”巴克斯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希望眼前这个既无可挑剔又职业的年轻女人能为她刚才的异常举动想出一个充分的理由。“朝巴士扔食物?”柯蒂斯问道。“……嗯。”

巴克斯特朝面包车走去,柯蒂斯把侧门拉开,露出了被有色玻璃窗遮住的宽敞空间。“美国人哪。”她低声说道,语气中透露着不屑。“今天早上过得还好吗?”柯蒂斯礼貌地问。“哦,你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他妈快冻死了。”“对不起没有及时来接你,我为我的迟到跟你道歉。我们没想到今天会这么堵。”“这儿是伦敦。”巴克斯特实事求是地说。“上车吧。”“你确定里面还有位置?”巴克斯特一边挖苦,一边笨拙地爬进车内。当她落座时,奶油色皮垫发出了“吱”的一声。她在想要不要向柯蒂斯说明这声音是皮垫发出的,而不是她,但又想到每个人坐上去时肯定都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她朝柯蒂斯笑了笑。“没关系。”柯蒂斯说,然后把门拉上,接着大声告诉司机可以走了。“儒歇今天不去?”巴克斯特问道。“我们在途中接他。”

车内的暖气融化了巴克斯特的一身寒气,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很好奇,这两个美国特工为什么不住同一家酒店。“恐怕你要慢慢习惯,纽约的雪已经积到六十厘米厚了,”柯蒂斯从她的小背包里找出一顶漂亮的黑色无檐小便帽,跟她头上戴的那顶类似,“给。”

她把帽子递给巴克斯特,巴克斯特拿到手上时觉得还挺有用,直到她看见帽子前用粗体印着三个黄色字母:“F”“B”“I”,如果附近有狙击手的话,这可是瞄准的好靶子。

她又把帽子扔给了柯蒂斯。“谢了,我已经有了。”她说着又拿出自己那顶扎眼的橙色羊毛帽戴在头上。

柯蒂斯耸耸肩,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城市。“你后来见过他吗,”柯蒂斯终究还是问了,“马斯?”“只在法庭上见过。”巴克斯特一边回答,一边试图弄明白他们这是去哪里。“我有一点紧张。”柯蒂斯笑着说。

在那一瞬间,巴克斯特被这位年轻特工电影明星般的完美笑容迷住了。接着,她注意到柯蒂斯光洁的褐色皮肤,不确定这是不是化妆才有的完美效果。巴克斯特感到一丝难为情,于是望向窗外,摆弄起自己的头发。“我的意思是,马斯真的是一个活着的传奇,”柯蒂斯继续说,“我听说大学里已经有人开始研究他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与邦迪、约翰·韦恩·盖西一起被提及。是……是一种荣耀,不是吗?我想不到更合适的词了。”

巴克斯特转过头,愤怒地瞪着柯蒂斯。“你最好还是想个更合适的词,”她厉声说道,“那个丧心病狂的浑蛋杀了我一个朋友,还分了尸,你觉得这很有趣?你是不是还打算向他要个亲笔签名?”“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你在浪费你的时间,你也在浪费我的时间,你甚至在浪费这小子的时间,”巴克斯特指着正在开车的司机,“马斯现在还没法讲话,我上次听说他的下巴还没恢复。”

柯蒂斯清了清嗓子,坐直了身体:“我向你道歉,我刚才——”“你最好的道歉方式就是闭嘴。”巴克斯特说,结束了她们之间的对话。

剩下的旅途中,她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巴克斯特看着车窗玻璃上柯蒂斯的影子:她看起来并没有生气或者愤懑不平,只是为自己刚才的粗心感到沮丧,她的嘴唇无声地开阖着,应该是在为道歉做练习,或者在思考下一个话题。巴克斯特为自己刚才发脾气感到内疚,她记得自己也有过这种粗心大意的时刻。那是一年半前,她第一次去拼布娃娃的犯罪现场,当时的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调查一件大案,幻想着破了这个案子会给她的职业生涯带来怎样的连锁反应。她正准备对柯蒂斯说些什么,车子突然转弯,停在了一栋很大的半独立式房子外面。这里是郊区,周围枝繁叶茂,她完全不知道现在在哪里。

她迷茫地看着外面那栋仿都铎式建筑,不知道为什么,这栋房子竟给她一种既舒适又荒凉的感觉。杂草从陡峭的车道裂缝中疯长出来。圣诞灯发出柔和的光,无力地挂在已经掉漆的旧玻璃窗边缘,炊烟懒懒地从被鸟巢占据的烟囱里飘出来。“这家酒店看上去真是古怪啊。”巴克斯特评价说。“这是儒歇的家,他家人还住在这里,”柯蒂斯解释,“我想,他的家人偶尔会出门去看望他,他方便的时候也会回这儿来。他说过,在美国的时候他一直住旅馆,应该是工作的原因吧,他从来不能在一个地方住太久。”

儒歇从家里出来,嘴里嚼着一片吐司。他似乎已经跟寒冷的早晨融为一体了:白衬衫和蓝色西装,与漂浮的白云和蓝天相呼应,头发被冻成一绺绺的,泛着白光。

柯蒂斯下车去接他,他打着滑朝车道走来,一个趔趄,连人带吐司一起撞到了柯蒂斯的怀里。“天哪,儒歇!”她抱怨道。“你还能开辆更显摆的车过来吗?”巴克斯特听见儒歇挖苦道,随后两人都钻进了车。

他在巴克斯特对面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掰了一口面包递给她,看着她头上乱糟糟的橙色毛绒球,咧嘴一笑。

司机发动了车子,他们又上路了。柯蒂斯忙着看一些书面文件,巴克斯特和儒歇则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建筑,它们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中模糊成难以辨认的形状。“老天,我讨厌这座城市。”他们的车行驶到一座桥上时,儒歇开口道,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的景色,“看这交通,这噪声,这垃圾,狭窄的交通大动脉上行人越挤越多,心脏病就快要犯了,倒霉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涂鸦,谁让它在人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呢。”

柯蒂斯抱歉地对巴克斯特笑了笑,只听儒歇继续说:“这让我想起了上学时那种在有钱小孩家里举办的聚会。家长不在家,来玩的小孩把屋里所有的艺术品、雕塑等都糟蹋殆尽,只为给自己无聊的生活找点乐子,他们从来不懂得欣赏。”

车里的气氛紧张而沉默,面包车慢慢爬向一个岔路口。“可是我喜欢你们这个地方,”柯蒂斯说,听起来对这里十分感兴趣,“到处都有历史的沉淀。”“事实上,就这一点,我同意儒歇所说的,”巴克斯特说,“就像你说的,这里到处都有历史。你看到的是特拉法加广场,我看到的是对面的窄巷,我们曾在那里的垃圾桶里找到一具妓女的尸体;你看到的是国会大厦,我看到的是沿河追捕的船只,让我想起……一些我不应该想起的事情。事实虽然如此,但这里终究是我的家。”

儒歇上车后第一次把视线从窗外转向巴克斯特,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久久地看着她。“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离开伦敦的,儒歇?”柯蒂斯问道,她显然跟他们两个人不同,觉得车内这种平和的沉默让人不太舒服。“二〇〇五年。”他回答道。“一直离家这么远,一定很不容易吧。”

儒歇看上去没有心思谈论这个问题,但还是不情愿地回答:“确实,但只要我每天都能听到她们的声音,我们其实并没隔得太远。”

巴克斯特不自在地调整了下坐姿,听到儒歇对家庭爱的宣言,她觉得有点尴尬,但更尴尬的是,柯蒂斯还由衷地发出一声“哇哦”的赞叹。

他们把车停在贝尔马什监狱的访客停车场,然后下车朝监狱大门走去。柯蒂斯和儒歇上交了各自的武器,然后录指纹,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通过了气闸门,经过了X光机和金属探测器的安检,最后是人工搜查,这一切结束后,工作人员让他们等监狱长过来。

儒歇看着周围的环境,感到很紧张,柯蒂斯说要去一下洗手间,便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巴克斯特发现,儒歇居然低声哼唱着格温·史蒂芬妮的《你好美眉》。“你没事吧?”她问道。“不好意思。”

巴克斯特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我一紧张就会唱歌。”他解释道。“紧张?”“我不喜欢封闭空间。”“嗬,谁会喜欢?”她说道,“就像不喜欢被人戳眼睛一样,这是显而易见的,说出来也没什么意义,因为谁都不愿意被困在某个地方。”“多谢你的关心,”他微笑着说,“说到紧张,你还好吗?”

巴克斯特很吃惊,儒歇居然看出了自己的焦虑。“毕竟,马斯这个人很有可能会奋起……”“干掉我?”巴克斯特帮他说完,“是啊,我记得。可我的焦虑跟马斯没什么关系,我只是希望监狱长戴维斯已经不在这里工作了,他可不怎么喜欢我。”“不喜欢你?”儒歇问,他希望自己看上去是一副既惊又怕的样子,然而表情却没到位。“是的,我。”巴克斯特回答,有一丝被冒犯的感觉。

这当然是谎话。巴克斯特恐惧的根源是再一次跟马斯见面。她害怕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可能知道她的一些秘密,并且有可能将这些秘密告诉别人。

老贝利街法庭内发生的那件事,只有四个人知道真相。她曾以为,马斯会反驳自己仓促构想出来的案件经过,然而没人对她的陈述提出过反对意见。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相信,马斯当时已经失去了意识,与沃尔夫的打斗让他旧疾复发,他再也不会发现巴克斯特那可耻的秘密。她每天都在想,过去发生的事会不会让她在某一天遭报应。现在,她就要与那个可以瞬间毁掉自己的人坐在一起,这简直就是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好运。

此时,监狱长戴维斯从拐角处走过来。认出是巴克斯特的时候,他的脸沉了下去。“我去叫柯蒂斯。”她低声对儒歇说。

她在洗手间门口停住,因为听到柯蒂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巴克斯特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们在过安检的时候已经把手机交上去了。她轻轻地靠在厚重的门上,这才发现柯蒂斯是在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不要再说蠢话,问之前要动动脑子,你不能在马斯面前犯那样的错误,‘只有自信的人,才能得到别人的信任’。”

巴克斯特用力地敲了敲门,然后把门猛地推开,柯蒂斯被吓了一跳。“监狱长在等我们。”她用宣布的口吻说。“我马上就好。”

巴克斯特点点头,回去跟儒歇会合。

监狱长护送着他们朝戒备森严的单间牢房走去。“我想你们十分清楚,莱塞尼尔·马斯在被这位巴克斯特警探逮捕之前受了重伤,现在还有后遗症。”他想尽量表现得和善一些。“现在她已经晋升为总督察了。”巴克斯特纠正道,把监狱长表现出来的和善面孔撕破。“他做了很多次下巴修复手术,还是无法恢复到正常人那样。”“那他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吗?”柯蒂斯问。“可以,但口齿不清。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在审讯室给你们安排一个翻译。”“还有人专门研究……咕哝语?”巴克斯特忍不住问。“手语,”监狱长说道,“马斯来这里以后,只用了几个星期就学会了。”

他们几个被带出去又经过了一道安全门,这里的休息区空荡荡的,看着挺瘆人,扩音器正播放一条经过编码的消息。“马斯在里面表现怎么样?”柯蒂斯问道,声音中明显透露出对马斯的浓厚兴趣。“堪称典范,”监狱长回答,“如果其他在押犯人都有这么好的表现,那就好了。罗森塔尔!”他冲一个年轻男子喊道,那个人站在五人足球场的最远端,听到声音后慢步向他们跑来。路面结着冰,他差点摔倒。“发生什么事了?”“三号监狱又发生斗殴了,长官。”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说。他一只鞋的鞋带散开了,拖在脚后的地面上。

监狱长叹了一口气。“恐怕你们要等我一下,”他对他们说,“这周又进来了一大批犯人,他们正在相互较量,要重新调整里面的尊卑秩序,这个阶段免不了会出问题。罗森塔尔会带你们去见马斯。”“马斯吗,长官?”年轻人对这个指令的反应似乎并不积极,“好的。”

监狱长匆匆离开了。罗森塔尔带着他们朝一座狱中狱走去,每座监狱都有独立的围墙和围栏。当他们到达第一道安检门的时候,罗森塔尔急躁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然后开始原路返回寻找着什么。

儒歇拍拍他的肩膀,递给他一张ID卡。“你这个掉了。”他和善地说。“谢谢,老大真的会杀了我,如果……再弄丢的话。”“如果你负责看管的那些杀人犯中有一个越了狱并且先找到你的话,杀你的人就不会是你的老大了。”巴克斯特讥讽道,年轻人尴尬得满脸通红。“对不起。”他说,然后刷卡让他们过了安检门,接下来又是一轮安检和搜查。

他跟他们解释,这所高度戒备的监狱是如何被分成十二个单独的牢房的,以及监狱看守只能在这里工作三年,时间一到就会被调回主监狱。

这座监狱的主体由陶土色的地板、铁锈色的天花板、大门和楼梯构成,周围竖立着淡棕色的墙壁和牢门。他们头顶上方,一张张大网在走道上方延伸着,下坠的大网中间堆积着垃圾和其他一些被投掷出来的玩意儿。

监狱里安静得出奇,犯人都还被关押在自己的牢房里。另一名狱警带他们来到一楼的一个房间,一个邋遢的中年妇女在那里等着他们。狱警介绍,这是为他们安排的手语专家,接着又跟他们细说了一遍监狱的规定(即便这些规定他们已经烂熟于心),最后才把锁打开。“记住,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就在外面。”他强调了两遍,然后推开门,一个体格健硕的男人背对着他们坐在那里。

巴克斯特能感觉到,这名狱警在这个穷凶极恶的犯人旁边变得非常不安。马斯戴着手铐和脚镣,一条长长的链子把他的手铐连接到金属桌子的顶部,又顺着他那深蓝色的连裤囚服连接着他的脚镣,脚镣把他的脚牢牢地锁在混凝土地板上。

他们走进房间,马斯没有回头看他们,他脑后深入头骨的伤口直直地对着他们。他稍微扭过头,探寻似的嗅了嗅空气,然后将其吸入体内。

巴克斯特和柯蒂斯对视了一眼,蓦地紧张起来,儒歇则无私地坐在那个距离马斯最近的座位上。

尽管马斯身上套着层层枷锁,根本不可能离开那个房间,但是当背后沉重的大门关上时,巴克斯特还是觉得自己陷入了绝境。她慢慢地在马斯对面坐下来。尽管这个人被囚禁了,他对她依然是个很大的威胁。

马斯盯着巴克斯特环顾整个房间,后者把四下都看了个遍,可就是不看他的眼睛,他那张毁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斜咧着的笑容。

第五章

2015年12月9日 星期三 中午11:22“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巴克斯特叹气道,他们走出房间,来到监狱中庭。

半小时的审讯期,马斯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剩柯蒂斯在那里唱独角戏。这就好比去动物园观看一只被关在笼子里、名叫马斯的杀人魔。实际上,过去那个凶残的他已经不见了踪影,现在的他沉默寡言,一败涂地,借着过去的恶名苟延残喘。只不过这样的他依然让巴克斯特不能安生。

沃尔夫彻底击垮了他,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巴克斯特不确定马斯有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毕竟他知道自己干过的那些事,也知道自己因为抓住了他而名声大噪。但不管怎么说,她很高兴一切都结束了。

罗森塔尔在“保护罩”那里等他们。那里是安检人员的地盘,位于牢房最边上。他朝他们走过来。“我们应该彻底搜查一下马斯的牢房。”柯蒂斯提了个建议。

这名经验不足的狱警露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呃……监狱长知道吗?”“你在开玩笑吗?”巴克斯特恼怒地问柯蒂斯。“我必须同意巴克斯特的观点,”儒歇说,“当然,我的表达方式更礼貌啦。马斯跟我们的案子没关系,这不是我们利用资源的最佳方式。”“据目前的情形来看,我也同意你的说法,”柯蒂斯圆滑地回答,“但我们要严格遵守协定,在彻底排除马斯的嫌疑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里。”

她转头对罗森塔尔说:“去马斯的牢房,谢谢。”

多米尼克·伯勒尔(他的狱友们更习惯叫他“大块头”)进监狱是因为他把一个路人活活打死了,仅仅因为那个路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他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一号监狱,但最近,他因为两次无端袭击安保人员而被移送到这间戒备森严的单人牢房。一般情况下,别人都不会去招惹他,虽然他的身高只有一米七多一点,但恶名远扬,而且沉迷于健身。

他在自己的牢房里,注视着他们一行人被护送进马斯那间空出来的牢房。马斯的牢房刚好在他对面。他看见他们开始搜查那间二乘三米的小房间,于是失去了兴趣,继续把自己的床垫撕成长条状,借助的工具是一个用塑料食品包装袋熔成的楔形物,边缘十分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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