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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0 20:2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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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宏哲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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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场地

空场地试读:

白雨倾盆

起初的时候,我趴在井沿边。我把脑袋探到井里,对着井底的自己喊:“哇,哇,哇。”我听见我的喊声带着一丝水汽被拖长了弹回来:“哇——哇——哇。”显得瓮声瓮气的。后来,我对着井底学了几声鸡啼,我又想对着井底再学几声狗叫。可是,我刚刚才汪了一声,就听见啪的一下,屁股上立即火烧火燎地疼,胳膊也很快地被一只粗糙的手攥住了。这只手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起来,紧接着,我就听到了我父亲怒不可遏的训斥声。“叫你疯。”我父亲说,“你就不怕掉下去淹死了!”

我手捂着屁股看着我父亲。他头发乱糟糟的,脸黑红黑红的,瞪圆的眼睛里布满着血丝,显得凶神恶煞的样子。我本来准备挥动着拳头朝我父亲身上扑打,或者干脆躺到地上滚来滚去,大哭大闹。以前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一般就是这样,我父亲就算是再生气,一般也会嘿嘿笑着左躲右闪,或者是说上一大堆好话哄着把我扶起来。因为那时候有我婆(奶奶)。我婆头顶着一只手帕,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我父亲吼。我婆说:“打,你敢打,你试试。”

我朝我婆睡的小屋看了看,我知道我婆现在是不会出来了。我就有些怕。“算了,算了。”我爷爷从那棵大槐树底下走过来,他掰开我父亲拽着我胳膊的手,说,“给娃发啥火,弄你的啥去。”

我父亲瞪了我一眼,往头上扣了一顶草帽,抓起靠墙放着的双股叉,这才咚咚咚地朝院门口走去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我抬起头望了望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太阳明晃晃的,照得我眼睛有些花。我准备到槐树底下去玩儿。我看见我爷爷在槐树底下蹲着,王汉和王丰收正在锯一块木板。他们各自抱着锯子的一端,你推过去,我送过来,身子一仰一合地,树叶间洒下的光斑在他们的身上一明一暗地闪着,像是一些时有时无的花。

我刚要动身往大槐树底下走,我看见我弟弟光着身子猫在墙角正在吭哧吭哧地刨着啥,我就掉转了方向朝我弟弟走去了。

我弟弟低着头,屁股高高地撅起来,太阳光照在他的脊背上,看起来油光发亮的。他一只手拿着一把小铁铲刨好了一个坑,另一只手攥着一颗杏核正在往土里埋。我往他的屁股上踢了一下,我问他:“你干啥呢?”我弟弟头都没抬,背对着我说:“我种杏呢。”我想起来麦忙的时候我婆神神秘秘地在门口朝我招着手,我噔噔噔跑过去,歪着脑袋问我婆叫我做啥呀。我婆依着门框朝四下里看了看,一只手就在衣服兜里掏呀掏。我婆掏出了四个黄灿灿的杏,张开我的口袋往里面一装,说:“悄悄的,拿一边吃去。”我婆刚刚说完这句话,我弟弟嘴里咬着一根手指头就跑来了。我弟弟显然什么都看见了,他哼哼唧唧地说:“婆,杏,我也要杏。”我婆咂了一下嘴,说:“眼睛尖得很。”就从兜里掏出了最后两个杏给了弟弟。我们两个跑到一边去吃杏,弟弟的两个杏很快就吃完了。看到我手里还有,弟弟就伸着手给我要,我不给,我故意把拿杏的手举得高高的,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弟弟就呜呜地哭开了。弟弟的哭声招来了我母亲。她腆着一副大肚子一边给弟弟擦眼泪,一边说:“不哭,不哭,赶明儿个给你栽棵杏树,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弟弟仰着脸问我母亲:“杏树咋栽?”母亲看着地上乱扔的杏核,说:“那些杏核晒干了埋到土里,说不准就会长出杏树呢。”弟弟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弯下腰就去捡拾地上的杏核,他边捡边说:“我把杏核晒干了自己种,到时候结了杏不给我哥吃。”母亲说:“嗯,不给他吃。”说完了朝我手里看了看,又朝我婆的小屋子瞄了瞄,说:“你婆呀,心就是偏,光知道疼她的大孙子。”

我婆心疼我在我们家是明摆着的。这和我是男娃有关,更和我是长孙有关。她干什么都带着我,什么事都护着我。母亲刚生我弟弟时,我父亲抱着让我婆看。我婆问:“小子还是女子?”我父亲说:“小子。”我婆立即撇了嘴,用拐杖把包着我二弟的襁褓一戳,说:“嗨,我还当是一个丫头呢,咋又是一个光葫芦。”

我正胡思乱想着这些事,我弟弟已经把杏核埋好了。他站起来抹着头上的汗,他说:“我要给杏核浇些水。”紧接着,我就看见他一只手把自己的小鸡鸡扶起来,肚子朝前边顶着要开尿。我说:“不能尿不能尿,你的臭尿又不是水,会把杏核熏死的。”弟弟回转头望着我,问:“那咋办?”我说:“你拿缸子去桶里舀些水,我看见人家种什么都浇水。”我弟弟好像是想了想,随即拧转身朝屋里跑去了。

我走到大槐树底下的时候,王汉和王丰收已经把那块木板锯完了。王汉耳朵上别着一根烟,手里拿着一支铅笔正在一块木板上画。王丰收拿着一把大斧子,一下一下地在另一块木板上劈。王丰收的斧子明晃晃的,有一缕阳光照上去,亮汪汪的,随着他上下地挥动在我家房子的山墙上耀出一团一团的光,就像是谁在用玻璃片子一下一下地照。我爷爷蹲在王丰收身边,眼睛一下一下地看着他手里的斧子起起落落。我爷爷对王丰收说:“动静能不能小一些,别让……”我爷爷后半句话没有说,而是用手指朝我婆的小屋子指了指。王丰收停住了手里的斧头,细眯眯的小眼睛看了看我爷爷,又顺着我爷爷的手指看了看我婆的小屋,说:“嗯嗯,知道了,知道了。”

我看了看地上被他们刨得光溜溜的几块木板,我猜不出来他们在做什么。我把地上放着的一把凿子拿起来玩了玩,我又学着王汉的样子用墨斗在地上弹了一条线。我问王汉:“这是在做啥呢?”王汉手捏着铅笔没说话。我又问了王丰收一句,王丰收也没有搭理我。我爷爷夺过了我手里的墨斗,我爷爷说:“打柜子哩,听话,到一边玩儿,一边玩儿去。”

我爷爷叫我到一边玩儿,我就抓起一把锯末朝空中一扬,看着它们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来,然后,慢腾腾地朝我婆的小屋走去。有好长时间没看见我婆了,我有些想我婆了。麦忙前我一直和我婆睡。我婆说:“树啊,给婆挠一挠脊背,婆脊背痒。”我会立即翻身起来,用两只手在我婆的脊背上轻轻地挠;我婆说:“树啊,给婆敲一敲腿,婆的腿有些麻。”我就又爬起来举着两个小拳头在我婆的腿上一下一下地砸。我做着这些的时候,我婆总是微微闭着眼,脸上漾着笑,嘴里嘟嘟囔囔不知道在念叨些啥。我爷爷常常看得眼热,有时候也会说:“树啊,给爷也挠挠脊背,爷的脊背也痒痒。”这个时候我婆往往会故意气我爷爷。我婆说:“听婆的话,不给他挠。”我就坐着不动了。我爷爷就笑着用脚蹬我,说:“你个狗腿子,我叫你光听你婆的话,我叫你光听你婆的话。”我婆常常是把我爷爷的脚往一边一拨拉,笑盈盈地说:“我娃就是婆的狗腿子,我娃就是光听婆的话。”说完了就在床头的小柜子里翻腾,经常会翻出几颗大枣呀,核桃呀让我吃。

麦忙前的一天我婆喊叫说肚子胀,人也整天困得没精神,迷迷瞪瞪地光想睡。开始的时候,我婆总以为是吃了什么东西没消化,就叫我母亲去村卫生所买了一包酵母片,每天往嘴里扔几颗,咯嘣咯嘣地嚼着吃。几天后,我婆的症状并未减,而且似乎一天比一天更重了。我母亲感觉不对头,就把我婆叫到屋子里翻开她的眼睛看。我母亲看见我婆的眼睛有些黄,胳膊上也起了土黄色,我母亲就喊来了我父亲,说得带我婆去城里看一看。我婆死活不愿意,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在村里开些药就行了。我母亲不依,我父亲也坚决不同意。我婆这才答应去城里的医院看一看。去城里那天,我婆坚持要带着我,我母亲不让,我母亲说:“去看病又不是逛庙会,不带娃。”我婆回答得更坚决,我婆说:“不带娃我就不去了。”

那次去城里自然带着我。我们从村子走十里路走到柳街镇,然后坐上一辆刷成红蓝颜色的公共汽车进了城。下车后离医院还有一截路,我婆坚持要走着去。我那时已经有些走不动了,哼哼唧唧地在原地打转转,我婆就蹲下身子让我往她的脊背上趴。我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母亲说:“多大了还要人背,快下来自己走。”我婆没有理我母亲,说:“不管她,我娃多大婆也要背。”

进了医院我母亲让我坐在一排连椅上不要动,说看完了病她们会来这儿接我走。我那时对墙上贴着的一些画着了迷,我说:“我就在这里看画儿,我不胡跑。”我把墙上那些画都看了好几遍了,我感觉我憋着的一泡尿都快要憋不住了,我才看见我母亲和我婆从一个门里面走出来。我婆头顶上包着的手帕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散了,有一些头发慌里慌张地露出来,显得乱糟糟的。我母亲低着头,一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襟,好像心里头突然装上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她们两个人都不说话。

后来是我婆先开口的。我婆说:“回。”

我母亲看着我婆,我发现我母亲的眼睛有些红了。我婆又说了一句:“回。”

我从那一排连椅上站起来,我走到我婆背后让我婆背。我婆这回再怎么说也不背我了。我婆对我母亲说:“背上娃。”

从医院回来后我婆就再也不让我跟她睡了。我哭,我闹,我威胁不让我跟她睡我就不吃饭。但是,我婆显然已经铁了心,就是不再让我和她睡。有一次我闹得有些凶,我母亲就揪住我的一条胳膊用手在我的屁股上扇。我的哭喊声让我婆听到了,我婆像是一 只被突然激怒的母兽,一阵风似的扑过来,一只手护着我,一只手朝我母亲狠狠地一推,我看见我大着肚子的母亲差点儿被推了个屁股墩儿。“我还没死,我还没死你就敢打娃。”我婆朝我母亲吼,“你以后要是敢打我娃你小心着。”

我后来就再也没跟我婆睡。我婆的脸一天比一天黄,肚子也慢慢地鼓起来,而且好像都快要超过我母亲的肚子了。一开始她还能在院子转一转,和到我们家来的谁说上一两句话,到后来就躺在她小屋的炕上很少下来了。到我家来的陌生人倒是多了,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一概背着一个药箱,神秘兮兮地走进我婆的小屋,又神情严肃地走出来。我几次也想跟着进去看一看,但每次到门口我总是会被严厉地赶出来。

我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着我婆了。我想我婆。我来到我婆小屋的门口,刚要抬脚往里走,我母亲挺着的肚子就像一座山,严严实实地把我堵住了。我母亲说:“到别处耍去,不准进。”我站在门外,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我,我感觉我身上好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爬呀爬,有无数根麦芒在扎呀扎。我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我感觉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了。我对着我婆小屋的窗户踮着脚,我大声说:“婆,我想你。”我婆屋子里传来一阵哼哼囔囔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婆的声音,但我听不清她说的啥。

王汉和王丰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我从我婆的小屋门口离开后就出了院门在村子里胡浪荡去了。我先在我叔父家吃了一碗凉搅团,又和他们家的小黄狗玩了一会儿,然后,就直奔村西废弃的砖瓦窑去了。砖瓦窑厚厚的土墙好像是把夏天完全挡在了外面,里面空荡荡的,凉飕飕的。我在里边东游西转玩儿了好一会儿,本来想坐下来歇一下,后来竟迷迷瞪瞪地睡着了。等到我睡醒来游游荡荡回到家的时候,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院子。我看见王汉和王丰收早没了人影,他们打了半截的柜子用一块脏兮兮的帆布盖得严严实实的,里面连什么也看不到。

我静悄悄地溜进门,我尽量不让谁发现我,但我还是被我母亲发现了。我母亲拽着我的一只胳膊把我拉到一张低桌子前,说:“野,野,野,一天就知道野,快吃饭。”我坐下来的时候,我弟弟把自己的饭碗朝一边挪了挪,我母亲很快地就朝我面前放了一碗饭。我拿起筷子朝屋子四周看了看,我看见我爷爷靠着屋子中央的木柱子蹲着,一口一口地抽旱烟。我父亲双手抱着头,痴呆呆地看着脸盆里三四只刚刚抓回来的乌龟。我想起来我父亲开始在河里抓乌龟是在一个白胡子老汉那天从我婆的屋子里出来之后。白胡子老汉对我父亲说了一大堆什么草、什么叶之类的名字我没记住,我只记住了其中有一个是乌龟壳。我父亲就是从那天开始提着双股叉在村东的河里捉乌龟的。我父亲把那些乌龟捉回来之后放进盆子里,然后用一根筷子在乌龟的嘴巴上逗,乌龟的嘴似乎比钳子还要紧,一咬住筷子就死死地不松口。这个时候我父亲会把筷子往回一抽,乌龟的脖子就伸得长长的。他另一只手抓起刀,嚓一下乌龟的头就剁掉了。乌龟的壳取下来捣碎了和一些草草蔓蔓在一个砂锅上熬,乌龟肉则一般是另外炖了让我吃。我父亲那天抱着脑袋望着盆里的乌龟愣愣的,似乎根本看不出来要杀乌龟的样子。

我听见我爷爷梆梆在地上磕了几下烟锅,又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我爷爷说:“算了,明天把老二和月花都叫来,我看是熬不住了。”我爷爷说的老二是指我叔父,月花则是我姑姑。我姑姑麦忙前就加入民兵队到南山修水库了,一直没回来。我爷爷这句话一出口,我母亲就扭过头看着我爷爷。我父亲好像是头很疼,他在自己的脑袋上砸了几拳,最后手抓着一缕头发没说话。我听见哗的一声,我弟弟不小心把饭碗打翻在了地上,瓷碗落到地上的声音清清脆脆的,让我浑身一激灵。我爷爷、我父亲、我母亲显然也被这一声惊住了,他们都拧过头呆愣愣地看着我弟弟,看着地上的碎瓷片。

我弟弟肯定被吓住了,他看见大家都在盯着他,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我母亲很快就回过了神儿,我母亲对我弟弟说:“哭啥,不准哭,吃完了赶快爬炕上睡觉去。”

我和我弟弟爬到炕上去睡觉,我躺在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我侧着脑袋望窗外,我看见外面黑漆漆的,只有天上的星星稀稀疏疏地撒着那么几颗,贼亮贼亮,似乎还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在对谁眨眼睛。其中有一颗星星好像还在动,我起初以为是我眼花了,后来我看清楚它确实是在动。它开始是在慢慢地动,后来动的速度就快了,快了,最后快成了一条线,眨眼间就消失了。我想起来有一年夏天我婆给我说过流星,我婆说:“天上的流星一落,地上的一个人就走了。”我当时就想起了这句话,我后悔我当时怎么没问是走哪儿去了?

后来我又开始想王汉和王丰收打的那个柜子,想我婆麦忙前给我的几个杏,想我父亲放在盆子里的几只乌龟。我乱七八糟地想了好多事,直到黎明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睡着后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母亲和我婆带着我到邻村去看戏。我婆背着我在前边走,我妈挺着大肚子在后面跟着。我婆让我招呼我母亲走快些,我趴在我婆脊背上扭过头喊叫着:“我婆叫你走快些。”我喊完之后发现我母亲不见了。我扭着头正在四处找,我发现我母亲边系裤带边从路边的庄稼地里走出来。我母亲好像是换了一身新衣服,怀里竟然还抱着一朵大红花。我大惊小怪地对我婆喊:“婆,我妈抱了一朵大红花。”我婆停住脚扭过身,笑着说:“得是,得是,让我看,让我看。”

梦到这里我就醒了。我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出去了,我一个人躺在炕上,从窗子照进来的阳光耀得我睁不开眼。我揉了揉眼睛,又放了一个屁。我想起来我婆说过梦见红花表示生的是丫头的事,我急于把这个梦告诉给我母亲。我手忙脚乱地套好衣服往门外走,我看见堂屋里挤了一屋子的人。不知道我婆是什么时候被人从自己的炕上抬下来的,她躺在用门板临时支起的一张床上,大热天的身上还盖着一床厚被子。只是一床被子似乎并不足以遮掩我婆隆起的肚子,我看见我婆的肚子更大了,好像是一口反扣着的锅。我吸了一下鼻涕。我看见我父亲和我母亲在跟前围着,我叔父和我二娘也在跟前围着。我姑姑王月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站在床前不说话,头低着只是不停地抹眼泪。我爷爷好像在盲目地寻找一件什么东西,一会儿走过来,一会儿又走过去,眼神飘飘忽忽,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又看看那儿。“快去喊树过来。”我听见我父亲对我母亲说:“快去把树和田都喊过来。”

我母亲一转身就看见了我,她又扭着脖子喊叫:“田,田。”我弟弟就从板柜后面钻了出来,身上脸上沾了好多土。我母亲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我弟弟就往床边走。我看见我婆脸黄蜡蜡的,肿得能有脸盆那么大。她闭着眼睛,嘴微微张着,出气的声音呼噜呼噜的,像是喉咙里堵着啥。我父亲说:“叫你婆,快,叫你婆。”我想叫我婆,可是我张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只有眼泪唰唰地往出流。我弟弟可能是有些怕,哼哼唧唧地,身子一直朝后拽。我父亲把我弟弟朝前边推了推。我父亲说:“甭哭,叫你婆,你俩都叫你婆。”我感觉我不光眼睛里是泪水,好像嘴里也填满了泪水。我使劲把我嘴里的泪水咽回去,我终于喊出了一声:“婆。”我看见我婆紧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一道缝,眼珠子固执地朝我这边斜。我父亲和我母亲一定也看到了,我父亲说:“妈,娃叫你呢,你放心。”我母亲也说:“你放心,没有谁敢打你娃。”我看见我婆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动了动,好像是想抬起来,但终究没能抬起来,只是那么轻轻地动了动,眼角就有一滴泪水落下来了。“可怜还是放心不下娃。”我母亲扭过身子用衣襟擦着眼泪,说,“啥时候都放心不下娃。”

我母亲一说完这句话,眼泪又把我的眼眶填满了,我心里好像也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填满了。我感觉胸口有些闷。我快步跑到了院子里。那时候太阳已被一团黑云遮住了,天空显得灰黄灰黄的;有一阵风从南山吹下来,凉飕飕的,把院子里的一些麦草、几根鸡毛、几张纸片吹得到处飞。

我在院子里站着,我看见村里男男女女接二连三地到我家来。对门我二婆是拄着一根拐棍儿来的。她在我婆床前站了好一会儿,还嘟嘟囔囔地俯下身在我婆耳边说了些啥。临走时我二婆把我母亲叫到了一边,我二婆对我母亲说:“不太对,你妈好像还是放心不下啥。”我二婆这句话一说完,我们一大家子人就都围过去了,眼睛互相瞅着,猜测着我婆到底放心不下啥。我母亲首先说话了:“月花,肯定是月花。前几天咱妈好像还提起月花的婚事来。”我母亲一提我姑姑,我父亲好像也终于想起来了。我父亲对我姑姑说:“麦忙前见的那个小伙,你到底觉得怎么样?”我姑姑眼睛红红的,说:“到现在我还没想好。”我叔父是个急性子,急忙说:“是个过日子的实在人就行,都啥时候了,还有啥好想的。”我父亲看了看我叔父,最后把目光又落在了我姑姑身上,我父亲说:“咱妈是想亲眼看见你的婚事成了,你看,要不请小伙子来一下,就权当是帮帮忙。”我姑姑抬起头看着我父亲,我父亲眼睛里已经全是泪。我姑姑慢慢低下头,说:“这话叫我怎么说?”“有什么难说的。”我叔父在一边瞪了我姑姑一眼说:“你说不出口那我去找媒人给说去。”我叔父说完扭转身就朝门外走。我姑姑眼泪唰唰地流,打湿了脚下的一片地。

不一会儿,我叔父领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就回来了。外面的风肯定是更大了,我看见小伙子的头发被风刮得乱糟糟的,脸上身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土。我父亲和小伙子打招呼,小伙子轻轻拍打着衣服,小声地喊我父亲:“哥。”我母亲从门外边拉进了我姑姑。我母亲说:“你们俩都到床跟前来。”小伙子看了一眼我姑姑,又朝我婆看了一眼,小小心心地和我姑姑站在了我婆的床前。我姑姑一直低着头小声地哭。那时候我婆出气的声音似乎一阵比一阵紧,一只手一动一动的,好像是想抓住啥。我母亲说:“妈,月花和女婿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母亲又转过头对小伙子和我姑说:“快,你们一起叫声妈。”我看见那个小伙子胸脯起伏了一下,我姑眼睛朝那个小伙扫了一下。我听见那个小伙子轻声细气地喊了一声:“妈。”

我婆肯定是听见了。她呼噜呼噜的喘气声很快就停住了,眼睛微微裂开一条缝,朝着那个小伙子和我姑,眼珠子一动都不动。

我听见我父亲摔在地上的一只瓷碗猛然碎裂的刺耳声音,我听见一屋子人同时发出的号啕痛哭的声音。我听见了门外骤然密集的呼呼呼的风声和哗啦啦的下雨声;我听见谁在院子里边跑边喊:“白雨,白雨,大白雨。”

大白雨整整下了一顿饭的工夫才停住了。天上太阳红亮亮的,地下泥泥泞泞的,到处是明晃晃的水。王汉和王丰收就是踩着那些泥水啪嗒啪嗒来到我们家的。我看见我爷爷提了一个油漆桶,我爷爷对王汉和王丰收说:“抓紧漆一下,人走了。”王汉和王丰收对我爷爷点了点头,我看见他们一人提着破帆布的一角在往开揭;我看见我爷爷说的柜子原来是一口棺材。我木呆呆地看着那口棺材,我忽然想明白我爷爷说的“人走了”是在说我婆。我的眼泪又一次流下来了。我流着眼泪冲我爷爷喊:“我婆没走,我婆在堂屋里躺着呢。”我爷没有理我,抬起手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下。他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帆布上的积水溅上去了,还是其他啥。

我婆终究还是走了。我婆是躺在王汉和王丰收打的那口棺材里走的。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静悄悄的。

这一天中午我正坐在我婆小屋的门槛上发呆。我弟弟神神秘秘把我拉到了墙角,指着地上说:“你看,你看,长出来了,长出来了。”我看见我弟弟埋下的那颗杏核拱出了一棵嫩芽,弱弱的,嫩嫩的,绿绿的。我正看得出神。我听见我母亲房子里发出一阵嘹亮的小孩哭啼的声音。紧接着,我看见接生婆火急火燎地从我母亲的房子跑出来。她奓着两只手,大呼小叫地朝院子里的我父亲和我爷爷喊:“生了,生了。”我一蹦子跳起来跑到我母亲的房门口,把脑袋探进去,冲着房子里面问:“小子还是女子?”我母亲满头大汗地看了看我说:“和你一样,小子。”

我突然想起了我那天晚上做的梦。我觉得我的梦好像是白做了。我撇了撇嘴,朝我母亲说:“唉,我还以为是个丫头呢,咋又是一个光葫芦。”说完这句话我自己吓了一跳,我感觉这句话好像根本不是我说的。我母亲、我爷爷、我父亲和接生婆肯定也吓了一跳。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听见接生婆说:“怪了,这娃说话的腔调咋跟他婆一个样。”(原载《黄河文学》2016年第7期)

满院月光

那一天,苞谷把院子占满了。地上堆的,墙上树上挂的全是苞谷。所不同的是,地上堆着的带着壳子,拥拥挤挤的,闷头闷脑地睡成一堆;而树上或者墙上挂着的就不一样了,一个个去了壳子摘了须子,精精神神的,像是刚刚刮了脸换了新衣的小伙子,在秋日明晃晃的阳光下露出一排排黄灿灿的牙齿舒心地笑。

我母亲坐在那一堆玉米前剥玉米壳,我父亲站在梯子上往一棵树上拴玉米,我负责把我母亲剥好的玉米给我父亲手里递。我母亲腰间勒着一条蓝色的围腰,衣袖上戴着一副黑乎乎的袖套。她拿起一个玉米先是揪了顶部的须子,然后两只手把玉米的壳子往两边扯;扯完了感觉壳子留得有些重,一只手在根部只一旋,最外边的那一层壳子就剥落了,剩下的则齐刷刷倒竖着,像是玉米的尾巴。我母亲把这些剥好的玉米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身边,我只要一伸手就能抓着那些“尾巴”提起来好几个。

我父亲站在梯子上仰着头,两只手拼命地朝上够,他身上破了一个洞的汗衫就也跟着朝上缩,以至于肚皮一下一下地露出来,明晃晃的。

我听见我爷爷在灶房的土炕上一声声地咳嗽,我看见我三弟和我小妹在墙根处专心致志地数蚂蚁。

1985年秋天的那个下午,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黏黏稠稠的,院子里飘满了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我吸了一下鼻子,又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听见我父亲在喊:“苞谷。”

我父亲的喊声似乎并没有把我从某个遥远的地方拉回来,因为我站在那一堆玉米前并没有动。我父亲显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站在梯子上扭过头对我说:“干活呢,脑子又跑哪儿去了?”我没有说话。我母亲抬起胳膊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甭怪娃,娃还是惦记着当兵的事呢。”我父亲看了看我母亲又看了看我,慢腾腾地从梯子上走下来,就势往玉米堆上一坐,一只手在裤子口袋里摸呀摸。我母亲说:“别摸了,在这儿呢,一天就知道抽抽抽!”我父亲接过我母亲递过来的烟锅和烟袋,迫不及待地就拿烟锅子在里面挖,挖满了用大拇指又一摁,这才划着了火柴点着了吸。

我父亲原本抽纸烟,我母亲总唠叨说:“这是烧钱哩!咱四个娃,还要养老人,你就不知道省着点儿?”我父亲就不再买两毛钱的宝成烟,改成了九分钱的羊群烟。入秋的时候我爷爷的胃病严重了,在省城动手术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回来后抽了多年的旱烟就戒掉了。我父亲把我爷爷的烟锅翻出来在手心磕了磕,对我母亲说:“我以后改抽旱烟了。”

我母亲看了我父亲一眼没说话。

我父亲坐在玉米堆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我母亲叹了一口气又说开了:“要不成再想想,想想看还有啥办法。”我父亲把烟锅从嘴里边拔出来,一股子烟就在他的面前飘啊飘。我父亲说:“有啥办法?一个是村长的娃,一个是支书的干儿子,你说能有啥办法?”我母亲就又叹了一口气,说:“咋就这么巧,偏偏和他们遇上了。”

我父亲一锅烟终于抽完了。他把烟锅在鞋底上重重地磕了磕,再扭头看着我的时候脸上就有了一丝不自然的笑。我父亲说:“树啊,其实咱为啥非要当兵呢,能干的事情多着呢。”我父亲说完这句话又朝我脸上看了看,好像在想着有哪些足以能够说服我的现实事例。终于,我父亲想起了我叔父。我父亲说:“像你二爸,当了五年兵退伍回来能干啥,啥手艺也没有;你再看看和他一拨子的,有学开拖拉机的,有学泥瓦匠的,哪一个出来不比他强?”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我仰头望着天,天蓝蓝的,很高,一堆堆的云白生生的,像是生产队饲养室院子里曾经晾晒的一堆堆白棉花,有一队大雁伸长着脖子正在蓝天上朝远处飞。

见我不说话,我父亲大概以为他说的话起了作用了,就从玉米堆上站起来往我跟前走,说道:“树,听话,实在不行的话你就跟大(父亲)学瓦工,说啥也不如学一门手艺更踏实,得是?”

父亲问我“得是”的时候还特意伸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拍。父亲大约比我矮了半个头,所以他拍我的时候胳膊就伸得有些高。我肩膀抖了抖,我父亲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被我抖落了。我说:“我不学。”

我父亲被我抖落的手在半空中尴尬地停了停,最后就落在了自己的脑袋上。我父亲在自己短短的半灰半白的头发上搔了搔,说:“天越来越短了,干活,干活。”

我二弟王玉田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我听见院门口啪的一声甩鞭子的声音,二弟尖亮的嗓子在喊:“喔喔,吁。”紧接着我就看见我家的那头青骡子拉着车,我二弟挽着裤腿在车辕上坐着,风风火火地进来了。我母亲腾地一下站起来,走进灶房端出一碗早就调好的面,说:“晌午饭到现在还没吃,给,赶快吃,赶快吃。”我二弟正把车上装着的苞谷往地上倒,说:“我不急,先给骡子饮些水,它比我还饿得快,在地里舔泥坑里的水呢。”我二弟的声音刚落地,我爷爷的声音就从灶房追了出来,我爷爷说:“再给撒些麸子,骡子出力,给吃好些。”我母亲就放下饭碗到井边提了一桶水,在给盆子里倒水的时候我母亲还嘟囔,说:“这爷孙俩,一个个把骡子看得比人都重。”

晚上我母亲熬的是苞谷粥,用石碾子碾出来的新苞谷,甜丝丝地飘着香。菜是萝卜切成了丝,调了辣子醋搁了盐,吃到嘴里脆生生的。我三弟和我小妹趴在饭桌上吃,我母亲和我父亲蹲在地上吃。我坐在我爷爷的炕上,我端着一碗苞谷粥用筷子搅啊搅,好像端着的是一碗让人头疼的药。我二弟盛了一碗饭,又拿半个玉米面馍往碗里一丢,上了炕挨着我坐下,吸溜溜喝了一大口饭,扭过头眼睛瞪着我,说:“我今天碰见王顺利了,王顺利向人说他今年当兵走定了。”我二弟又夹了一筷子萝卜丝,嘴里咬得咯吱咯吱的,说:“满村就一个名额,我说你走不成就算了,整天吊着个脸子有啥用。”王顺利是村长王爱社的二儿子,我二弟提起他让我觉得有些烦,我把碗重重地往炕沿上一蹾,说:“我走不走要你管。”我哧溜一声下了炕,穿上鞋就往我的房子走。我听见我爷爷在说我二弟的声音:“没眼色的,那么大个碗还堵不住你的嘴!”我二弟嘿嘿笑了笑,紧接着就传来一长串吸溜吸溜的吃饭声。

我回到我的房间往床上一躺,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我听见我二弟在牲口圈里给青骡子拌草料,我听见我父亲和我母亲一边在院子干活一边在小声地说着话。

那天我专程把父亲从工地上叫回来,我一本正经地告诉父亲我要参军。父亲一听我说完话先是愣了愣,接着嘴一咧就哈哈地笑了,说:“我还以为是啥事呢,原来就是这?”他大约感觉到我小题大做耽误了他干活,笑完以后扭转身就要离开。我说:“我就是要参军,你到底啥态度?”我父亲折返回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我,接着就在地上蹲下来装烟锅。我父亲把烟锅点燃后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接着慢慢吞吞地说:“参什么军?参军有啥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如跟俺学瓦工;过几年再说个媳妇,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有多好。”我母亲端着个簸箕出来倒炕灰,她听见了我父亲的话,手掌就在簸箕背上啪啪拍了几下,说:“依我看让娃出去闯一闯没啥不好的,弄好了说不定还能混个四个兜。跟你学瓦工有啥好,攀高下低的,一辈子也不见得能见识多大的天。”我父亲蹲在地上拿眼睛把我母亲翻了翻,脸红脖子粗地刚要说句啥,我叔父甩着两只手就走进来了。他白生生的衬衣在裤腰处扎着,裤子笔挺笔挺的,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军用鞋。他好奇地看了看院子里的几个人,“嘿嘿”地笑着问:“我刚听说是参军怎么了,谁要参军?”我说:“我,我想参军。”我叔父看着我“嘿嘿”就笑了,说:“想参军就去报名么,我觉得这是好事啊。”我父亲朝我叔父哼了一声,说:“啥好事,都像你一样,去部队白白混了四五年,去时一身黄皮,回时黄皮一身,有啥好?”我叔父不急也不恼,说:“看你说的,我不是入党了?我要不是没文化说不定也提干了;玉树不一样,玉树好歹也是高中生啊,说不定就上军校提干了。”我父亲依然“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了一边。我母亲却显然被我叔父的话吸引了,我母亲追着我叔父问:“你说玉树到了部队能上军校?你说玉树到了部队能提干?”我叔父说:“不是我说,是这样的事儿太多了,和我一起当兵的就有几个哩。”我母亲提着簸箕对我说:“想参军了你就去报名,这事我做主了,不听你大的。”

我听见我爷爷在灶房的炕上翻了个身,我听见我爷爷咳嗽了几声。咳咳咳。

我想当兵的想法其实可以追溯到几年前。我为什么会产生这个想法其实我也说不清。我看电影《柳堡的故事》,我看电影《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但凡是和解放军有关的,我总是一个村连着一个村地追着看,连里面的好多台词我都记熟了。后来村里每年有人当兵走,我都会跟在后面悄悄地看,我想象着那个穿着一身新军装的人就是我,我想象着我的父母兄弟在后面送着我,我们依依不舍地说着好多话。

好容易等到满了年龄,我没想到父亲竟然不赞同我。好在有母亲支持我,其实,即便母亲不支持,我也照样会去报名。我就是这样有主意。我找到民兵连长去报名,民兵连长说:“顺利和建生也报名了。”我说:“报了就报了。”民兵连长说:“可是村里只有一个名额。”我说:“一个就一个,谁验上了谁就走。”民兵连长呵呵就笑了,说:“那是,那是。”

我原以为体检的时候我们三个肯定会有谁会被刷下来,没想到三个人都通过了。三个人只能走一个,谁走?我想起来顺利他爸是村长,建生是村支书的干儿子,我的危机感就来了。我想让我父亲帮我到乡上找找人,可是我父亲死活不答应。我父亲说:“我到乡上找谁呀,我连乡上做饭的都不认识。”

我二弟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炕上,“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我侧了个身面对着窗子,我看见月亮明晃晃地照着院子,好像给院子洒上了一层水。我父亲和我母亲坐在月光下干着活,我父亲打着呵欠,我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声气。

我母亲说:“娃看来是铁了心了。”

我父亲说:“哦。”

我母亲说:“你想想到底在乡里能找得到熟人不?”

我父亲说:“哦。”

我听见我母亲把一个苞谷棒扔了出去,我听见砰的一声,我家的那只大黄狗挨了刀似的叫了一声。紧接着我听见我母亲说:“哦哦哦,你一天光会哦哦哦,你就不会放一两声响亮的屁。”

我父亲半天没说话。后来我听见我父亲“唉”了一声,我父亲说:“乡上放电影的赵家全是我一个远房表弟,只是多年没来往,不知道他和管那事的人说得上话不?”“说得上话说不上话找一找不就知道了。”我听见我母亲说,“你明天先去找找看。”

我父亲说:“家里还有这么多活,要不,等忙完了我再去?”“家里的活你不管。”我母亲说,“家里的活我来干,你明天就去找赵家全。”

我听见我父亲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应了一声“哦”。

我躺在炕上看着月光下的我父母,我看见我家那条大黄狗竖着耳朵,好像也在认真地听着我父母亲在说些啥。

第二天早上我母亲早早做好了饭。我三弟和我小妹那时候还没睡醒。我二弟迷迷瞪瞪地洗完脸,呼噜呼噜喝完两碗稀饭,套上马车就出去了。我父亲在门口出出进进的,好像还没想好自己该干什么。我母亲已经收拾完了碗筷。我母亲说:“说好的今早上去找赵家全,你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我父亲朝自己身上看了看,我父亲说:“你看我这浑身上下脏兮兮地,咋好意思去见人。”我母亲瞪了一眼我父亲,说:“大忙天的谁不是这样脏兮兮地,叫你去找人又不是让你去相亲,那么讲究的干啥呀?”我母亲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取出了一件干净的衣服让我父亲换。我父亲换好了衣服还不急着走,眼睛在院子里东瞅西看地胡踅摸。我母亲本来已经开始架苞谷,看见我父亲还没动脚,就拧过头说:“你要衣服衣服已经换好了,咋还不走?”我父亲看着我母亲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我思谋着去找人光脚拉手的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应该带上点儿啥礼物?”

我母亲眼睛就也在院子里胡乱看,她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串红辣椒,说:“咱今年辣椒长得不错,要不你带上一串红辣椒。”我父亲说行,就从墙上摘了一串红辣椒,提在手里一阵一阵地看。我母亲明显地就有些恼。我母亲说:“衣服也换了,东西也拿了,你还扭扭捏捏地磨蹭啥?”我父亲扯着嘴角“嘿嘿”地笑了笑,说:“没太求人办过事,不知道见面说啥呀。”我母亲说:“去去去,平时吹得五马长枪的,叫你去求个人你看难场得就像挨刀呀;你爱去了去,不爱去了甭?去。”“你看,你看,我又没说不去么,你急啥。”我父亲“嘿嘿”笑了笑,说,“去就去,我啥时说不去了,怪?事。”

我和我母亲在院子里干了一天活。等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一大堆苞谷都架完了,我二弟也赶着马车回来了。却怎么也不见我父亲人回来。我三弟嚷嚷着肚子饿,我小妹也喊叫着要吃饭。我母亲给我爷爷盛了一碗饭,给我三弟和小妹取了一个热红苕,说:“等等,等你大回来咱一块儿吃。”我三弟和我小妹啃着热红苕,我二弟把头浸在洗脸盆里洗头发,水撩得哗哗地响。我到大门口去看了两三遍,我母亲也到门口去看了两三遍,我们都没有看见我父亲。我母亲把围腰攥在手里就嘟囔,说:“咋回事,论起来路也不是多么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我爷爷一碗饭只喝了有一半,他黄蜡蜡的脸上汗涔涔的,说:“甭操心,那么大个人丢不了,你们该吃饭了就吃饭。”我二弟那时候已经洗好了头,他摇晃着一脑袋湿头发嚷嚷:“人都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到底啥时候吃饭呀。”我母亲把攥着的围腰往下一放,她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说:“吃饭,吃饭,这就吃饭。”

我们端着碗刚刚吃了没几口,就听见那只大黄狗在门口汪汪地叫。我们正想着谁会在这个时候到我们家来,就听见了我父亲咋咋呼呼的叫骂声。我父亲说:“你个混眼子狗,见了谁都乱叫唤。”紧接着,我们就看见我父亲矮矮胖胖的身影出现在了院子里。他胖乎乎的脸看起来模模糊糊的,头上袅袅地飘着一层雾;早上刚换上的衣服在肩膀上搭着,裤子挽到了膝盖。我母亲站在灶房门口看着我父亲,她像是在面对着一个陌生人。我母亲说:“天,你看你成了啥样子,叫你去找个人你看你成了个啥样子?”我父亲把肩膀上的衣服顺便往一旁的树杈上一挂,又弯腰在我二弟刚刚洗过头的洗脸盆里噗噜噗噜地洗了一把脸,这才一屁股往饭桌上一坐,说:“舀饭,舀饭,把人饿的。”

我父亲几乎是一口气喝了两大碗稀饭,他把碗一推,接连打了两三个嗝。我在一边看着我父亲,我母亲也在一边看着我父亲。我们看见我父亲在脸上抹了一把,之后就从裤兜里摸出了那个烟锅去挖烟。我母亲终于耐不住了,我母亲问:“见着人了?”我父亲白了我母亲一眼,伸出一根大拇指往烟锅上摁。我母亲又问:“人家咋说来着?”我父亲哧啦一声划着了火柴去点烟。我母亲就有些忍不住了。她一把抢过了我父亲的烟锅,说:“问了半天你不吭声,光知道拿烟锅抽抽抽。”说着就把拿烟锅的手往空中一扬,装作要把烟袋扔远了。我父亲就忙站了起来伸手去抢,我父亲说:“急啥哩,急啥哩,还不让人先抽袋烟。”

我父亲一边抽着烟,一边就把他去找赵家全的经过讲了一遍。

我父亲说他赶到上坡村赵家全家的时候,看见赵家大门上了锁。幸好街道上有几个老人在看着孩子说闲话,他一打听,才知道赵家全一家子去地里收玉米了。我父亲当即赶到了地里,在一片一片的苞谷地里挨个儿打听后,他终于找到了赵家全。赵家全大约被我父亲提着一串辣椒日急慌忙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从苞谷地里钻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父亲,说:“你怪模怪样地,提一串辣椒干啥呀?”我父亲说他没有回答赵家全的话,他本能地想起来应该给赵家全发一支烟。他就把手伸进裤兜去摸,这一摸才知道自己是忘了买烟的。赵家全掏出自己的烟,给我父亲发了一支,自己顺便也叼上了一支,说:“有啥事你就说,不要光嘿嘿笑么。”我父亲还是“嘿嘿”了一两声,这才把自己的来意向赵家全说了。赵家全听完在自己的头上挠了挠。赵家全说:“乡武装部的蔡部长我倒是常碰见,但没交情,谁知道我说话管用不。”我父亲说:“管用,管用,你先试着给说说么。”赵家全丢了烟蒂朝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看了一眼,赵家全说:“可是,你看看,这一地的玉米还等着收呢,要是再下一场雨,这一料的庄稼可就白种了。”我父亲当时就脱了上衣,我父亲也朝苞谷地看了一眼,我父亲甚至还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我父亲说:“你去,你去,苞谷我来帮你收。”赵家全说:“这怎么行?””我父亲说:“这怎么不行?你去,你去,我来帮你收苞谷。”赵家全为难地笑了笑,说:“你这事情弄的,那我就去找蔡部长呀。”

我父亲和赵家全他老婆将那一块地的苞谷快要收完的时候,赵家全才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地里。那时候,太阳已经斜到了西边,黄亮亮的阳光金水一样洒了赵家全一脸一身。赵家全老远就喊我父亲的名字,赵家全说他在乡政府等了半上午,后来听说蔡部长去了李家村,他就撵到了李家村;没想到蔡部长又去了王家垴,他又撵到了王家垴,最后才在鲁家村找到了蔡部长。赵家全说:“一天跑了好几个村,把人的腿都快跑断了。”我父亲“嘿嘿”笑着看着赵家全,我父亲问:“蔡部长咋说?”赵家全又喘了两口气,赵家全说:“蔡部长说这事还没最终确定,到底谁能走得开会研究了才能定。”

看见我父亲的眉头拧了一个疙瘩没说话,赵家全又追加了一句。赵家全说:“蔡部长说叫放心,他会尽可能照顾的。”

赵家全这句话一说完我父亲“嘿嘿”就笑了。我父亲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得赶快回去呀。”赵家全说:“耽搁了一天了,你要走了就赶快走。”一低头看见了我父亲放在地上的辣椒,就拾起来追我父亲,说:“甭急,甭急,你的辣子拿上。”我父亲说:“哦,那是送给你的,你收下。”赵家全说:“这像什么话,拿走,拿走。”说着就把那串辣椒往我父亲的肩膀上搭。

我父亲津津乐道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我母亲手抓着围裙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听。直到我父亲已经说完了好一会儿,她似乎才从我父亲的叙述中走出来。我母亲搓着两只手,像是在对我父亲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母亲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我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苞谷架,天刚黑,月亮还没升起来,一串串苞谷紧紧地挨着,风一吹吱扭扭地响。我看了一眼夜色中的我父母,我想,这事情就这样了,听天由命吧。

苞谷收完了,麦子也种下了。我二弟开始赶着马车在河道里往岸上拉沙子。我二弟上到初中二年级就死活也不去学校了,他说他一看见那些方块字就头晕,看见那些数学公式就眼花;他还说他讨厌英语老师上课时的腔调,更讨厌数学老师那只“所向披靡”的巴掌——数学老师对付那些作业没完成学生的最拿手一招就是扇巴掌。他既不在脸上扇,也不在身上扇,而是让学生低着脑袋往脖项扇。我二弟说他受够了数学老师的巴掌,他说他说啥也不想上了。这让我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我们一家围在一起剥玉米,我父亲问我们长大后都想干啥。我父亲问我二弟的时候,我二弟起先不说话,他低着脑袋煞有介事地想了一会儿,然后仰着脑袋认真地问我父亲:“大,你说当省长好不好?”我父亲没回答,哈哈地笑了,我们都哈哈地笑了。我二弟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并不明白大家为啥笑。我二弟决定不上学那天我又提起了这件事。我说:“玉田,你不上学了你将来咋当省长呀?”我二弟瞪了我一眼,说:“去去去,要你管。”

辍学后的二弟很快就对我们家的青骡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事实证明,曾想过要当省长的二弟最终成为了驾驭牲口的一把好手,犁地、拉车,样样深得我爷爷的首肯和村里人的好评。那一年,已然成为把式的二弟有了一个新的远大理想,那就是买一辆手扶拖拉机。为了这个想法二弟一天天在沙河滩运沙子。一车沙子大约能够卖一块多,二弟说:“慢慢来,总有一天会赚个手扶拖拉机的。”

二弟在河滩忙活的时候,父亲也背起行李进了城。我本来想着要和父亲一起去的,父亲不让。他让我在家里再等等,一是看看征兵的事情还有啥进展,二是我爷爷手术后身子虚,让我在家里帮着我母亲经管些。我爷爷大多时候都在炕上躺着或坐着,他人瘦了一整圈,脸色黄黄的,说话声音有气无力的,往往是一句话说半天,停一会儿再说下一句。但这并不妨碍我和我爷爷间的交流。我母亲曾说,你爷爷的心是偏长的,什么时候都忘不了你玉树。的确,我从小就跟着爷爷睡,他在队里饲养室喂牲口,他去地里看庄稼,或者到哪个亲戚家吃宴席,干什么事情都会带着我。有一回爷爷带我去一个村庄走亲戚,二弟哭着闹着也要去,爷爷就把我们都带上了。回到家的时候二弟噘着个嘴说他再也不跟爷爷走亲戚了。母亲问为啥?弟弟带着哭音说:“爷爷一路上光背我哥,让我自己跑。”

那些天爷爷和我说了好多话,当然也说到了父亲和二弟。爷爷说我父亲人实诚,养活一家子老老小小的不容易;说我二弟心眼子多肯出力,眼看着就是父亲的一把好帮手。爷爷说这句话的时候二弟在一边得意地笑,爷爷说:“你要是当兵走了,玉田在家就得多吃苦了。”我看了一眼我二弟还没说话,我二弟就抢着说:“让去,让去,瘦胳膊瘦腿的,在家也干不了多少活。”

我在家待了十几天,十几天居然没等到一点儿消息。倒是爷爷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起先是经常胃疼,一疼起来就手顶着胃部脸上冒出一层层汗。后来是饭量骤然下降了,一次吃不完半碗饭,还一阵一阵地干呕。我去村医疗站请了大夫看,大夫说伤口愈合没问题,可能是术后出现了一些反应,让先吃药再看看。我心里就有些慌,我打算和父亲商量让爷爷再到城里查一查。我还没有来得及托人给父亲捎话,这一天中午,民兵连长领着武装部蔡部长就来到了我们家。

民兵连长笑嘻嘻的。一进院子就扯着他的大嗓门儿喊:“玉树,玉树,你当兵的事情定了,我们是来送通知的。”我母亲当时正在井边洗衣服,听到后立马跑了过来,一叠声地问:“送通知书,得是?得是?”民兵连长瞥了一眼我母亲,又朝身边的蔡部长指了指说:“那还有假?你没看见乡武装部蔡部长都来了。”我母亲两只沾满水的手在衣服上擦着,说:“你们先坐,我去给倒杯水。”我爷爷也在炕上喊说:“树,快去给领导拿烟抽。”

民兵连长和蔡部长抽着烟,我母亲端来的两杯水在他们手上袅袅地冒着气。我母亲说:“没想到,没想到,真是太感谢领导了。”民兵连长笑得肩头一抖一抖的,说:“嫂子你要谢就谢蔡部长,我可不是啥领导。”我母亲说:“对对对,谢谢蔡领导,蔡领导请喝水,喝水。”蔡部长从一个塑料夹子里取出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通知书给我母亲,说:“感谢啥,这是我们的工作么;好好准备一下,后天就要集合出发了。”

民兵连长和蔡部长离开后,母亲似乎担心拿在手里的通知书会飞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那张通知书放到了柜子里。然后,我母亲大声地喊我,让我赶快想办法叫父亲赶回来。我那时已经趴在了我爷爷的炕上,我忽然意识到我似乎马上就要离开家,离开我爷爷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就唰唰地流下来。我哭泣的样子让我二弟看到了,二弟说:“羞羞羞,都要当解放军了还躲在一边流尿水。”我爷爷说:“走走走,就你话多。”

我父亲是天刚擦黑进门的。听见他咚咚的脚步声,我三弟和我小妹一起叫着往门口跑。我父亲抱起了我小妹,我三弟扽着他的衣襟,三个人笑笑闹闹地进了屋。我母亲朝我父亲满是泥点灰尘的身上看了看,说:“好我的爷哩,快放下娃,你看你身上脏成啥了。”我父亲放下我小妹,两只手在自己的身上拍了拍,说:“我是一听到消息撂下工具就回来的,哪还能顾得上那么多。通知书呢,通知书呢,快让我看一看。”我母亲从柜子里取出通知书一边给我父亲手里递,一边说:“给,给,给,好像谁还会骗你一样。”我父亲双手捧着通知书凑到我家十五瓦的灯泡下,我父亲“嘿嘿”笑着念出了声:“王玉树同志,嘿嘿,王玉树同志,王玉树现在成同志了。”我母亲被我父亲的样子逗笑了,我母亲说:“傻子,傻子,你看你现在这样子真的就像是一个傻子。”

我爷爷的病情似乎也一下子明显减轻了。他不再一声一声地呻吟,有时候竟然还会发出一两声笑。第二天我到县上领服装回来,我看到我爷爷竟然下地了。那时候家里边挤了一屋子的人,村长、书记、民兵连长以及我叔父都来了。村长书记他们和我父亲商量着第二天怎么把我送到乡上的事,我母亲提着个水壶在给这个那个的杯子里续水放茶叶,我三弟和小妹看着人多很兴奋,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地撵着玩儿。我二弟提着草笼给骡子加好料,搓着两只手站在人堆外听他们说着话。

我叔父看见我背着一大包被装走进来,笑嘻嘻地站起来接过那些东西和我一起往屋里走。他把那顶军帽往我头上一扣,让我把那身新军装快换上。新军装宽宽大大的,尤其是裤子,几乎把我的脚面都盖住了。我叔父说:“好着呢,好着呢,军装刚穿上都显大。”他又教我打背包。他说打背包是当兵的基本功,练不好就会出洋相。我在屋子里和叔父练习着打背包,我听见我二弟在大声地说着话:“坐拖拉机有啥好?骑骡子,戴红花骑骡子多威风!”村长好像是想了想,村长接住我二弟的话说:“好是好,可是到哪儿去找骡子呀?”我二弟说:“不用找,我家就有青骡子,明天我牵着,就让我哥骑我家的青骡子走。”接着,我就听见村长和支书都哈哈地笑了,说:“成,成,那就骑着青骡子走。”

那一天晚上的月光分外地明。明明的月光像是给我家的院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我看见我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静悄悄的,院子中间停放着的架子车,房檐下挂着的铧犁、锄头、铁锨都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个都深深地睡着了。只有苞谷架上的苞谷黄亮亮的,轻轻地飘着一院子淡淡的香。

我一直在爷爷的炕上坐着,我二弟也陪我在爷爷的炕上坐着。那天晚上我好像和爷爷有说不完的话。我们已经坐到鸡都叫头遍了。爷爷催我们快去睡一会儿,爷爷说自己的身体好着呢,叫我千万不要多操心。

我和二弟从爷爷的屋子走出来,我看见我父母房间的灯还亮着,我听见父亲正在小声地责怪母亲。父亲说:“你看你,当初担心娃走不成,现在娃要走了你又哭,我就不知道你眼泪咋那么多。”我听见母亲好像是擤了一下鼻涕,紧接着父亲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父亲“嘿嘿”了一两声,说:“这件事还真的弄成了,我都有些不相信。”母亲说:“看来你那天找赵家全还是找对了,找机会得好好谢谢他。”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父亲犹犹豫豫地说:“其实,其实我那天就没有和赵家全说这事。”“啥?”我听见母亲喊了一声,“你说啥?”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我那天找到赵家全,他躺在炕上正打吊针。他媳妇背着个娃要去地里收玉米,我就没有说出口,我说我是来给他帮忙的。”“啊!”我听见母亲惊叫了一声,紧接着就听见母亲嘟嘟囔囔地骂。母亲说:“娃的事你原来这么不当回事,幸亏这是走成了,要不然看我和你咋算账。”父亲“嘿嘿”地笑,说:“吉人天相,这不是走成了么。”“哼。”我听见我母亲重重地哼了一声。

远处传来了一声鸡叫,接着谁家的狗叫了一声。起了一阵风,微微的,月光似乎也更明了,亮汪汪的,盛满了我家的院子。(原载《延河》2015年第10期)

柿花黄

我是被一阵鸟叫声叫醒的。我想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鸟在叫。我手扒着窗框揉着眼睛朝院子里看。院子里亮堂堂的,早被阳光挤满了。我看见那些伫立着的树和走动着的鸡和狗都披了一身阳光,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好事情。可是,除了几只跳来跳去的麻雀,我并没有发现别的什么鸟。我看见院子里杨树榆树的叶子嫩生生、绿汪汪的,而窗口那棵柿子树好像刚刚吐了一点儿芽,细细小小的,显得怯生生的。

我怀疑我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在我梦里有一只鸟在叫。我就朝院子里的母亲喊:“妈,我听见有一只鸟在叫。”

母亲正在院子里扫一块地。她把那块地扫得白光白光的,然后往上面铺一张很大的芦席。母亲说,“啥鸟叫?是喜鹊,是喜鹊刚刚在柿子树上叫。”“喜鹊,是喜鹊在叫?”我一边套上衣服往炕底下溜,一边对我母亲说,“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哩。”

母亲朝我笑了笑,阳光把母亲的笑照得明灿灿的。母亲抬手朝灶房指了指,我看见母亲手腕间亮晃晃地划过一道光,我知道那道光一定是母亲腕上的银镯子发出的。母亲说:“饭给你在锅里留着,快吃去。”

我吸溜吸溜地喝完了一碗苞谷粥,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个玉米面馍。我听见了爷爷在牲口圈里和红马说话的声音。爷爷当了多半辈子的饲养员,他似乎能看出红马心里在想什么,每次给它添料的时候总会嘟嘟囔囔地说几句啥。爷爷对红马说:“好好吃,多攒劲,到时候有你出的力。”红马像是听懂了爷爷的话,我听见它蹄子在地上踩出哒哒的几声响,嘴里还发出一连串咴咴的嘶叫声。

我跑到院子里朝牲口圈看,我本来想进去和爷爷说几句话,正好看见爷爷走出牲口圈门口。他手里提着一只水桶正准备往井台跟前走,一扭头就和我的目光相遇了。爷爷说:“才起来,你这么爱睡懒觉,看将来上学了咋办呀?”我说:“我还没上学呢,我要是上学了我就不睡懒觉了。”爷爷朝我笑了笑就朝井台跟前走。井口原来是敞着的,后来,爷爷发现我老爱在井边玩儿,怕出意外,就让我父亲用一块薄薄的水泥板子盖住了井口。爷爷弯下腰把井绳上的挂钩往桶梁上挂好,另一只手把井盖提起来放到一边,然后就提着桶对准井口往下放。紧接着,我听见并绳拽着辘轳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听见水桶砸到水面沉入水中发出的咕咚咕咚的声音。我爷爷开始扳着辘轳把水桶往上绞,我听见辘轳转动发出吱扭吱扭的声响。

爷爷把那桶水绞上来后,提着就朝一棵白杨树跟前走。走到跟前爷爷停住了脚,扭过头对我说:“树,去到灶房把瓢拿来。”我说:“拿瓢做啥呀?”爷爷说:“咱把院子里的树浇一浇。”我跑到灶房拿来了葫芦瓢,我对爷爷说:“我要和你一起浇。”爷爷说:“好,那咱们就一起浇。”

我和爷爷把院子里的几棵树齐齐浇了一遍。浇到柿子树的时候,我特意多浇了一瓢水,我说:“我要给柿子树多浇些水。”爷爷看了看柿子树又看了看我说:“为啥要给柿子树多浇些水?”我说:“柿子树是我姑姑栽的,柿子树叶子才长出来,早上还有喜鹊在柿子树上叫。”爷爷在我的头上摸了摸,笑了,说:“好,好,你说多浇就多浇。”

柿子树确实是我姑姑栽下的。姑姑前年和民兵队在南山修水库,回来时说南山的柿子树可多了,一到秋天到处是红红的柿子,随便摘一颗,软软的,甜甜的,别提有多好吃了。姑姑的话把我说得心里痒痒的,我对姑姑说:“我想吃柿子,你给咱也栽一棵柿子树。”姑姑说:“好,你听话我就给咱也栽一棵柿子树。”去年春天,姑姑真的从南山带回了一棵柿子树,细细的,比我的胳膊粗不了多少,也不高,好像离房檐还差一截。我就有些失望了,我说:“这么小的树也能结柿子?”姑姑说:“当然能,再小的树都会长,长大了就会结柿子。”可是,除了长出一些又黄又瘦的叶子,这棵树去年连一个柿子也没结。我就怪姑姑骗人,我对姑姑说:“我再也不信你的话了。”姑姑说:“没骗你,勤浇水,多施肥,树缓过了劲儿自然就会结柿子。”我相信了姑姑的话,我不但常常给柿子树浇水,有时候,我还会掏出我的小鸡鸡给柿子树施些肥。

给柿子树浇完了水,我仰头看着树顶,我觉得那些水似乎已经须着树干爬上了树梢,而那些嫩芽芽就像是一张张张开的小嘴巴,吱溜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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