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译-俄罗斯长篇小说精选集(套装共8册)(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0 21:0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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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等

出版社: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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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名译-俄罗斯长篇小说精选集(套装共8册)

名家名译-俄罗斯长篇小说精选集(套装共8册)试读:

复活

导读

列夫·托尔斯泰是19世纪俄国首屈一指的大作家,他于1828年出生于俄国图拉省的一个贵族家庭。1852年,他24岁时,发表小说《童年》,从此走上了俄国文坛,以后陆续发表了《高加索的俘虏》《两个骠骑兵》《十二月的塞瓦斯托波尔》《哥萨克》《一个地主的早晨》《茨冈生活一页》《艾伯特》《琉森》《教育的果实》《黑暗的势力》《克莱采奏鸣曲》《十二月党人》等作品,他是一个高产作家,以文名震动俄国朝野。特别是他还写了大量涉及政治和宗教的文字,如《我们应该怎么办?》《我的信仰是什么?》《上帝在你心中》《政府、革命者、人民》《两条道路》《什么是艺术?》《什么是宗教,它的实质在哪里?》等。他于1873年被选为俄罗斯科学院通讯院士,于1900年被选为俄罗斯科学院名誉院士。

列夫·托尔斯泰的不朽名著《战争与和平》是1863年他35岁时动笔写的,一共写了四卷,1869年,他41岁时,该长篇的最后一卷问世。这是一部描述1812年法国拿破仑侵略俄国,最后被俄国军民击败的作品,构思宏伟、人物众多、内容丰富、情节曲折动人,在战争小说方面,可称古今之最。它曾被西方和俄国拍成电影。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这部小说在激励俄国军民保卫祖国、抵抗德寇入侵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

1873年,他45岁时,开始创作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该小说于1877年他49岁时最后脱稿,发表后在彼得堡文化界引起轰动。这是一部描写贵族家庭生活和男女情爱悲剧的小说,可说是作家文学成就的顶峰,在19世纪的世界文坛中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优秀作品,多次被俄国和西方搬上舞台和银幕。《复活》是作家继《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之后,第三部最有影响力的长篇小说。作家于1889年10月他61岁时开始构思,1899年他71岁时才完成,前后历时十年,可说是作家呕心沥血、竭智尽力、精益求精的力作,又是一部涉及俄国当时政治和宗教的小说,题材惊世骇俗、发人深省;内容有劝人为善、矫邪归正的作用。其问世的前后经过是这样的:有一次,法官柯尼向托尔斯泰讲了一件他亲自审理的真实案件:一个妓女被控盗劫,审判时有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在法庭充当陪审员。这个年轻人忽然发现这名妓女就是他亲戚家的养女。他曾诱奸这个姑娘,使她怀孕。收养她的女主人知道这事后,把她赶出家门。姑娘生下孩子后把他送给育婴堂,她从此逐渐堕落,最后当了妓女。这个年轻人目睹此事,良心发现,决心以行动来补赎自己早年的罪过,他主动找到在法院当检察官的柯尼,说他自己有造成这名女子堕落的良心、道德责任,因此他想同这个妓女结婚以赎罪。柯尼非常同情这个年轻人,但劝他不要走这一步,只要在各方面帮助这个女子就可以了,何必与其结婚呢,这事对双方都不合适。年轻人很固执,不肯放弃自己的主意。没想到在婚礼前不久,那妓女竟得伤寒症死了。

这个故事的感人之处在于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能够忏悔,自古贵族强奸民女,不计其数,谁也不追究其责任,其作恶者更不会忏悔。这个年轻人不但认错,而且愿意与这个被害者结婚,这等于要给予其加倍的赔偿。作家听了,也被其精神感动。

这个故事像一颗种子落入托尔斯泰肥沃的心田,经过若干年的酝酿,开始萌芽、长大,终于成为一棵参天大树。于是产生了名著《复活》。

这个生活中的故事本是一个悲剧,该女子被诱奸、被逐出,沦落为娼妓和罪犯,而当其最初责任人愿意补赎、好运将至时,她又得病身亡,这真是太悲惨了。

托尔斯泰最初动笔时,为迎合一般读者的心理,曾想将这个悲剧写成一个大团圆的结尾:男女主人公捐弃前嫌,终成眷属,虽被流放西伯利亚,但男的著书立说、教育孩子,女的读书进修、帮助丈夫,两口子过着安宁的生活。但托尔斯泰后来发觉这样描写男女主人公的命运,不符合生活的真实,最后在他的定稿中,男女主人公无缘结合,男主人公一片热忱和努力,却没有获得他期望的结果,最后他只能在宗教中寻求解脱,而女主人公与一个流放犯结合,继续在西伯利亚过苦日子。

在作家的笔下,女主人公卡秋莎·玛丝洛娃原本是个天真活泼、聪明伶俐的姑娘,对生活充满了美好的憧憬。她对聂赫留朵夫最初的感情是一种少女朦胧的初恋,但这种感情不久就被贵族少爷糟蹋了。她怀孕后被驱逐出贵族之家,历尽人间沧桑,沿着社会的阶梯不断往下滑,最后滑进火坑,过了七年非人的生活。但苦难还没有到头,她又被诬告谋财害命,进了监狱,被押上审判台。

卡秋莎·玛丝洛娃恨那个最初造成她失身并且怀孕的聂赫留朵夫,但一旦发现后者确有真诚的悔改之意,她还是从心底里饶恕了他,并为聂赫留朵夫日后的生活着想,拒绝了他的求婚。

聂赫留朵夫这个人物,在小说的前半部,是被作者完全否定的贵族形象,但到了后半部,他却得到了作者的同情和赞扬,简直成了托尔斯泰思想的代言人。

他在法庭上认出玛丝洛娃后,主动到监狱去求她饶恕,并愿意同她结婚,以此来赎罪。但最初他在精神上还没有真正地觉醒和复活。他所考虑的只是这事不能让人家知道,以免弄得他当众出丑。但接着他还是鼓起勇气去监狱探望卡秋莎,这是他迈出的重大一步。这个充满空想的精神探索者终于采取了切实的行动,走上了告别旧我的第一台阶。

从此以后,聂赫留朵夫开始了他背叛贵族上流社会的“苦难历程”。他先是彻底否定了自己(这极其困难,但他做到了),然后否定了自己的贵族朋友,否定了整个上流社会。为了解救玛丝洛娃,聂赫留朵夫一次次上法院,下农村,访问一个又一个法官、将军、省长、国务大臣、宫廷侍从。他从解救玛丝洛娃的行动中,逐渐产生和增强了背叛上流社会的决心。

作者和所有善良的读者一样,衷心希望历尽苦难的卡秋莎最后能获得幸福,也希望洗心革面的聂赫留朵夫能如愿以偿,因为大家看到他对卡秋莎的爱是那么真挚,那么深沉,称得上是“苦恋”。但是,托尔斯泰作为现实主义的大师,不能为迎合一般读者的心理而歪曲现实。他说:“在艺术中不能撒谎。”

卡秋莎·玛丝洛娃有没有原谅聂赫留朵夫?这一点不难判断。卡秋莎看到了聂赫留朵夫不仅为她的冤案奔走,而且为其他受冤屈的囚犯出力,还为革命家做事。他任劳任怨、百折不挠,表现出一片诚意。对这一点,她感到欣慰。宽宏大量、原谅可以原谅的人,这也正是下层人民的一种美德。

卡秋莎·玛丝洛娃是不是重新爱上了聂赫留朵夫?答案也是肯定的。卡秋莎·玛丝洛娃对聂赫留朵夫的初恋是纯洁的、真挚的,她在内心一直保存着这份珍贵的感情,只是将它“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非常严密。像她这样一个深情的女人,在原谅了聂赫留朵夫之后,对他并非不可能重新产生爱情。但为什么玛丝洛娃拒绝聂赫留朵夫的求婚呢?一般的评论家说,她对这事是经过仔细权衡的:她要是同意结婚,势必严重影响聂赫留朵夫的前程,他在上流社会将很难生活。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她宁可忍受他人对自己的伤害,自己也决不去伤害他人,这是正面主人公的为人之道,也是卡秋莎·玛丝洛娃的为人之道。

卡秋莎·玛丝洛娃为什么接受政治犯西蒙松的求婚呢?一般的评论家认为,西蒙松是个政治犯,这些政治犯在卡秋莎·玛丝洛娃的心目中是崇高的。卡秋莎·玛丝洛娃对西蒙松的尊敬和信任,超过对他的爱。这种感情大大不同于她早年对聂赫留朵夫的迷恋。他们的结合也是合情合理的。

要进一步了解本书的内容,读者在阅读本书时,还要考虑到西方基督教和俄国东正教的教义和教理,同时也应了解俄罗斯民族的心理特点,这样的故事只有在相信基督的俄国才会出现,这样的奇异小说也只有俄国的大作家托尔斯泰才会写成。在其他民族中不会出现这样的奇事,其他民族的作家也不会将一个故事这样写。按照基督教的教义,人的肉体是灵魂的囚笼,肉体代表人动物性的一面,它有七情六欲,都是罪恶的,灵魂只有摆脱了罪恶的肉体,回到高超的精神境界,才能复活,得到永生,不然的话,就会永远沉沦于淫欲的苦海,无法得救。所以小说中的聂赫留朵夫进行深刻的忏悔,竭力改恶从善,克服自己的种种欲望,这都是为了使自己的灵魂得救。他想和玛丝洛娃结婚不是一种欲望的表露,而是一种精神的需要,他认为,唯有这样才能救自己,也才能救玛丝洛娃。

但聂赫留朵夫的宏大志愿只是一种宗教的空想,一种乌托邦。人是一个生物,精神境界固然重要,肉体的需求同样不能忽视。“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托尔斯泰主义的体现者聂赫留朵夫将精神的人和肉体的人(动物人)完全对立起来,认为两者是不相容的,这是一种谬误,本着这种谬误行事,必定会四处碰壁。聂赫留朵夫之所以拒绝公爵小姐米西的求婚和贵妇人玛丽爱特的求爱,就是因为他认为这是一种肉欲的爱,他之所以想和苦役犯玛丝洛娃结婚,是因为他要以此来赎罪,以求得灵魂的得救和复活,也就是说,他寻求的只是精神的爱,而这种精神的爱玛丝洛娃并不需要,她需要的是有血有肉的西蒙松的爱情,这也是她拒绝聂赫留朵夫的真正原因。

处事往往走极端是俄罗斯民族的心理特征和哲学,托尔斯泰主义、民粹派都是一些极端主义,与我国儒家的中庸之道相背离。处事应保持不偏不倚的黄金界限,过分真诚就会专干傻事,过分无私就会苛待自己,不爱惜自己和不爱惜他人同样是罪过。聂赫留朵夫从宽绰的大住宅搬入肮脏的公寓,将土地分给农民,把姑妈留下的田庄廉价卖掉,把身上的钱都施舍给贫民,不结婚,不要孩子,将最后一点产业也让给了姐姐。他这样做得到了什么样的反响呢?他将土地分给农民,自己放弃所有的收入,农民反而不敢接受,以为这是东家的诡计;他施舍金钱,遭到渡船上老头的拒绝;他将最后一点产业让给姐姐,却正好中了庸俗的姐夫的心计;他最后还不死心,说要继续帮助玛丝洛娃,也同样遭到了她的无情拒绝。无私和博爱是对的,但凡事都有个度。

再看那些民粹派吧,这些贵族青年,过优裕的生活过厌了,步入一个危险的极端,在彼得堡的大街上掷炸弹,放冷枪,暗杀愿意改革的沙皇亚历山大二世,结果他们自己不是自杀,就是被整治处死,或是死在荒凉的西伯利亚。

最后,我们认为,做事既要有利于社会、有利于他人,也应该有利于自己。既需要精神的人复活,也需要肉体的人复活。

中国的道教就注意养生之道,关注今生今世的福祉,希望肉身的不灭。这倒是一种可行之道。让灵魂来否定肉体,是对神圣的生命的偏离。《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21节,当时,彼得走到他的跟前,问道:“主啊!我的兄弟对我犯了罪,加害于我,我应当饶恕他几次呢?饶恕七次够了吗?”第22章,耶稣对他说:“我没有说只饶恕七次,而是饶恕七十个七次。”《马太福音》第七章,第3节,你自然看到了你兄弟的眼中有刺,可你感觉到你自己眼中的原木了吗?《约翰福音》第八章,第7节,……你们中谁没有罪过,就可向她扔石头。《路加福音》第六章,第40节,学生总不能胜过自己的老师,但是,任何人如能不断地完善自我,都可达到和他的老师并肩齐驱的地步。

第一部

成千上万的人往往集中在一个不大的地点生活,不管他们怎样破坏这片土地,将它搞得遍体鳞伤;不管他们怎样在土地上堆满石头或铺上水泥、沥青,使任何草木都无法生长;不管他们怎样努力铲除各种从夹缝中冒出来的青草;不管他们怎样用煤烟或油烟熏黑、污染这片土地;不管他们怎样不断砍伐树木、驱赶动物和鸟类,但是春天依然是春天,即使在空气污浊的城市中也能感受到春的来临。艳阳高照,草木飞长,大地又复归绿色。凡是人们没有把草根完全铲光的地方,春风一吹,青草又开始生长,它们不仅生长在城市中心林荫道的绿油油的草坪上,而且还从铺路的青石板的夹缝中冒出头来。桦树、杨树、稠李树都伸展开它们有浓郁香味的黏性的树叶,椴树身上也突现众多破皮而出的幼芽。寒鸦、麻雀、鸽子都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在欢乐地筑巢,墙角的苍蝇也被阳光晒热了身体,嗡嗡地叫了起来。春天是欢乐的,无论草木、飞鸟、昆虫或孩子都感到欢乐无比。但是那些大人物,或成年人并没有因为春天来了而稍稍开心,而是在继续欺骗和折磨自己,或在继续互相欺骗和互相折磨。在这些人的心目中,神圣而重要的不是这个春天的早晨,不是上帝的世界的美,这种美为了造福天下众生而存在,它带来和平、协调和爱。人们认为神圣和重要的不是这种美,在他们看来,最神圣和最重要的当务之急是怎样使用阴谋诡计去制服和统治别人。

因此,在省城监狱的办公室里,人们认为神圣而重要的不是大自然赐予一切生物和一切人的春天的和谐和欢乐,而是前夜收到的一纸公文,纸上有印刷号码和红头标题,其内容为:今天,4月28日,九点钟之前要提审羁押在狱中的三名侦讯中的囚犯——

两名女犯和一名男犯。其中一名女犯是最重要的罪犯,应当被单独提审。于是,根据这一纸书面命令,4月28日早晨八点,一个年老的男狱卒走进单独关押女犯的监牢的黑暗而臭烘烘的走廊里,尾随着他步入走廊的还有一个妇女,她一脸哭丧相,鬈曲的头发已经灰白,身穿袖子上绣着金银边饰的女上衣,拦腰系着有蓝边的腰带。她是个女狱卒。“您要提玛丝洛娃?”她问道,同时领着这个值班的狱卒走近囚室朝向走廊的一扇门。

男狱卒用一个铁条将门弄得叮当作响,开了锁,打开了囚室的门,从里面涌出一股比走廊更臭的气体,他叫道:“玛丝洛娃,上堂!”随即他又虚掩上门,等待着。

即使在监狱的院子里,也有城市里的风刮来的田野中的清新而富有生机的空气。但是在走廊里却只有浸透了粪便、焦油和腐烂物的气味的令人难受的空气,它使得任何再次进入这儿的人立刻陷入灰心和忧郁之中。尽管这位女狱卒早已习惯了这种污浊的空气,可从院子里来到这儿对她也是一种折磨。她一踏入走廊,就突然感到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监狱中响起一片忙乱的声音:妇女们的说话声和光着脚走路的声音。“打起精神来,好不好,等一下动作可得麻利点,玛丝洛娃,我说!”年老的男狱卒在囚室门旁呼喊道。

过了两分钟,一个身材不高、胸部隆起的妇女以青春的脚步从里面走出来,她穿着白色的女上衣和白色的裙子,外罩一件灰色的长袍,她灵巧地一扭身,就到了男狱卒的跟前。这妇人的脚上穿着亚麻织的短袜,袜子上是囚犯穿的女式暖鞋,头上缠着一块白色的三角头巾,在头巾下面,明显是有意地,露出一圈黑色的鬈发。妇人的整张脸显得特别白,这种白色常常可以从被羁押很久的犯人的脸上看到,它令人想起地下室的马铃薯的幼芽。她的不大的宽手和从长袍的大衣领中露出的丰满的白脖子也呈现出同样的特殊的白色。人们见了这张脸,免不了要感到惊讶,特别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张苍白的脸上,有一双黑色而炯炯有神的、虽有点肿胀却十分鲜活的眼睛,只是其中的一只眼有点歪斜。她将身子挺得很直,鼓起胸脯。走出牢门,到了走廊之后,她略微仰着头,抬眼直视着男狱卒的眼睛,似乎在说,她已准备好了,可以做一切要求她做的事。男狱卒正要锁牢门,从里面伸出一个没戴头巾、头发灰白的老太婆的苍白而严峻的满是皱纹的脸。老太婆唠叨着向玛丝洛娃说着什么事,但男狱卒用牢门推压老太婆的头,那头便不见了。牢房里有一个女人哈哈大笑起来,玛丝洛娃也微笑着,转身朝向门旁的有格栅的小窗。老太婆从另一边将脸贴在小窗上,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把案情和盘托出——多余的话不说,咬定一个说法不改。”“只要有一个说法作结论就行了,我想作了结论总比现在好。”玛丝洛娃说着摇了摇头。“谁都知道,作结论的说法只有一个,不会有两个,”年老的男狱卒说,在他个人独有的俏皮话里透着一种长官气十足的自信,“跟着我,玛尔什!”

小窗内露出的老太婆的眼睛不见了,而玛丝洛娃走到了走廊的中央,以快捷的小步跟随在年老的男狱卒的身后。他们走下监狱的楼梯,经过比女监更臭更嘈杂的男监,在这些监牢里到处都有一双双的眼睛在门旁的气窗里瞅着他们不放。他们随即到了监狱办公室,已经有两个荷枪实弹的押解士兵站在那儿等着,坐在那儿的录事一面将一张满是烟草气味的纸交给其中的一位士兵,一面指点着这名被拘留的女犯,说道:“交给你们啦。”

这个士兵是个来自下诺夫哥罗德的土包子,红脸膛,满脸麻子,他将这张纸在军大衣的翻袖口里藏好,看着那女犯,笑嘻嘻地向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那个士兵是个大颧骨的楚瓦什人。士兵们押着女犯走下楼梯,走向大门。

主要出口的大门上只敞开了一扇小便门,士兵们和女犯跨过便门的门槛,到了院子里。他们走出围墙,便到了城市中心的用石块铺砌的大街上。

那些赶大车的、做小生意的、在店里作厨娘的、做工的、干公务的都停下脚步,十分好奇地回过头来,打量这名女犯人,另一些人却摇着头,心中思忖道:“这个女人不像我们一样安分守己,做了坏事,才落到如此地步”。孩子们十分害怕地瞧着这名女暴徒,令他们稍稍心安的是,有兵士跟着她,她什么坏事也做不了。一个乡村来的卖煤的庄稼汉,在一间小饭铺喝茶,此时起身走近她,划着十字,施舍一个戈比给她,她脸红了,低下头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女犯察觉到从各方面向她射来的一道道目光,却并不转头,只是悄悄地斜视着那些看她的人,自己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这令她稍稍感到欢欣。令她欢喜的还有比监狱中更清新的更令人愉悦的空气,但是她早已不习惯走路,现在沿着石板路行走使她感到难受,特别是穿着这双不合脚的囚犯鞋,更增添了几分痛楚。经过一家面粉店时,她看见一些鸽子在摇摇摆摆地行走觅食,只有这些鸽子不会欺负人,不会惹人伤心,她几乎在一只蓝色的鸽子前停下脚步,那只鸽子扑地一声飞起,拍着翅膀,紧擦着她的耳畔飞过,使她感受到一阵清风。女犯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可之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记起了自己的境遇。二

女犯玛丝洛娃的生平历史再平凡不过了。玛丝洛娃是一个未出嫁的女奴婢的女儿,这女奴婢傍着自己以农奴身份给地主饲养家畜的母亲住在一个乡村庄园里,这个庄园归两名互为姐妹的地主家的小姐所有。这个未出嫁的女奴婢每年都要生孩子,这在当时的农村中是司空见惯的现象。按照乡下习惯,人们要给新生儿举行洗礼,可做母亲的不愿喂养孩子,因为她不希望孩子出生,她不想要孩子,孩子会妨碍她做事,因此孩子很快就饿死了。

就这样一连死了五个小孩。个个都举行了洗礼,个个都没有奶吃,个个都死掉了。第六个孩子是她和一个路过的茨冈人姘居而生的,是个女孩,她的命运本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可是偶然发生的一件事,使她能延续悲惨的人生。两个地主家的老小姐中的一位顺路来到养牲口的窝棚,由于送来的奶油留存有母牛的气味,她打算将饲养家畜的女奴们严厉训斥一番。这时,恰巧这个产妇带着美丽、健康的新生女婴躺在养牲口的窝棚里。老小姐来后,大发了一顿脾气,既为奶油的事,也为养牲口的窝棚里容留分娩的产妇。临走时,她看了女婴一眼,顿时萌生了怜爱之心,便自愿担任她的教母。她亲自给这个女婴举行洗礼,接着,出于对自己的教女的怜爱,她给产妇留下了一些牛奶和钱,使这女孩得以存活下来。因此,人们称老小姐是女孩的“救命恩人”。

孩子长到三岁时,她的母亲得病死了。忙于饲养家畜的外婆认为这个外孙女是个累赘。老小姐们便把女孩领到身边抚养。眼睛乌黑的小女孩逐渐长大,成为一个特别活泼、格外可爱的小姑娘,老小姐们就常常拿她消遣解闷。

老小姐有两个:年轻的那个心地比较善良,名叫索菲亚·伊万诺芙娜,她就是给小姑娘施洗的小姐;年老的那个比较严苛,名叫玛丽亚·伊万诺芙娜。索菲亚·伊万诺芙娜给小姑娘穿漂亮衣服,教她读书写字,打算将她培养成一个受过教育的女学生。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主张说,这个小姑娘应当被培养成为一个女工和善听使唤的女仆,所以她对小姑娘要求特别严格,常常惩罚她,遇上她心情不好,她还会鞭打小姑娘。小姑娘始终处于两种权威之间,等她长大之后,她成了一个半女仆、半女学生的中间类型的人。人们用折中的名字称呼她,既不叫她卡季卡,也不叫她卡捷尼卡,而是称她为卡秋莎。她缝补衣服,打扫房间,用白粉擦净圣像,煎烤食物,磨粉,端咖啡,洗小件衣服,有时还陪小姐们闲聊,读书给她们听。

有人向她求婚,但是她谁也不愿嫁。那些求婚者都是靠体力劳动为生的人,她觉得,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对她来说是不能忍受的,她已经过惯了地主家的舒适生活。

她就这样一直长到十六岁,在满十六岁那年,她陪伴的小姐们的一个侄儿远道前来看望她们,那是个富有的公爵,又是大学生。卡秋莎爱上了他,她不敢向他表白,甚至连自己都不敢承认产生了这种感情。两年后,又是这个侄儿,在从军上前线的途中,顺道前来看望姑母们,在那儿住了四天,在离去的前夜,他诱奸了卡秋莎,最后一天分手时,他塞给她一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就走了。他走了五个月后,她才断定自己怀孕了。

从那以后,她变得性情烦躁。她一直在想怎样才能避免即将面临的羞辱,她服侍两位小姐不仅心不在焉、十分草率,而且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然发起脾气来了。有一天,一切压抑着的感情一股脑儿爆发了,她用极粗鲁的言辞数说了两位小姐一通,将心中埋藏多年的怨恨全部发泄了出来。接着,自己又向她们婉言赔罪,同时请求辞工。

而两位小姐对她也很不满意,见她主动请辞,也不挽留,就打发她走了。离开老小姐后,她在一个区警察局长家里做女仆,但是在那儿仅仅待了三个月,区警察局长这个五十开外的老头,就开始纠缠她。有一次,他欲火上升,强行非礼,她勃然大怒,骂他是混蛋和老色鬼,狠狠地把他推开了,他竟被推倒在地。这家人因她的这一粗暴行为将她赶了出来。再找做事的地方已没必要,马上就要分娩了。她在乡下一个卖酒的寡妇接生婆家里落脚。小孩生下来了,但是这个接生婆曾在村里一个患病的妇人家中接过生,便把产褥热传染给了卡秋莎,重病的产妇只好暂时将孩子送到育婴堂抚养,真不幸,据那位护送孩子的老太婆说,婴儿刚被送到育婴堂,就夭折死亡了。

卡秋莎入住接生婆家时,身上总共有一百二十七卢布:一百卢布是诱奸她的人给她的,二十七卢布是他当女仆挣的工钱。当她离开接生婆家时,身上只剩六个卢布了。她不会理财,有钱随便花,谁向她伸手,她都愿意给。接生婆向她收取的两个月的住宿费(包括吃饭和饮茶)是四十卢布,二十五卢布用于打发婴孩,接生婆以购买奶牛的名义又从她那儿借去了四十卢布,还有二十个卢布花在购买衣服和小礼品上了,这么一来,卡秋莎身体康复时,身上已一文不名了,她急需寻找工作。在一个林管局主任家中,她找到一份当女仆的工作。这个林管局主任是个已婚的男子,但是和那位区警察局长一样,十分好色,从上门的第一天起,他就开始纠缠卡秋莎。他的行为令卡秋莎憎恶,她竭力回避他。但他比她更有经验也更狡黠,而且更为重要的是——

他是主子,可以随意支使她,派她去那儿她就得去那儿,他终于找到一个机会,把她占有了。他的妻子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她撞见丈夫和卡秋莎单独待在一个房间里,便扑上去殴打卡秋莎,卡秋莎被迫还手,两个女人打成一团。结果她被驱逐出门,未得到分文工钱。于是卡秋莎坐车进城,投靠她的一个姑母,姑父原本是个装订工,以前一家人的生活还过得去,后来主顾越来越少,他就借酒消愁,将到手的钱通通喝酒花光。

姑母靠开一家小洗衣店维持生计,以养活孩子们和酒鬼丈夫。姑母接纳玛丝洛娃是想让她在店里当一名洗衣女工,但目睹住在姑母店里的洗衣女工们的艰辛生活,玛丝洛娃感到心寒,便迟迟没有答应姑母的要求,她还是打算到富贵人家做女仆。她三番两次跑职业介绍所,总算找到一份工作,一位带着两个中学生儿子的女东家雇请了她。她踏入这个家庭才一个星期,又出麻烦了。女东家蓄着上髭的大儿子,一个六年级的中学生,把学业抛在一边,不断纠缠玛丝洛娃,让她得不到片刻安宁。做母亲的把一切过错都归到玛丝洛娃身上,立刻付清工钱将她解雇了。新的工作岗位一时难找,可一件事的发生,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某天,玛丝洛娃来到女工职务介绍所,遇到一位女财主,此人全身珠光宝气,胖乎乎的裸露的手上戴满镶嵌宝石的金戒指和玉手镯。这个女财主获悉了寻找工作的玛丝洛娃的境遇后,便将自己的住址告诉她,请她去自己家里做客。玛丝洛娃应邀前往。女财主十分殷勤地接待了她,端出馅饼和甜美的葡萄酒请她品尝,并派遣她自己的女仆带一张字条到什么地方去了。傍晚一位头发花白、胸前灰白胡须飘拂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房间,这个老头刚来就挨近玛丝洛娃坐下,对着她笑,色迷迷的眼睛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个不停,还用言语调戏她。女主人将他唤到另一个房间,玛丝洛娃听见女主人仿佛在和他说:“新鲜货,乡下来的。”然后,女主人将玛丝洛娃也唤到一边,对她说,此人是个作家,手头的钱多得不得了,她如果能令他快活,满足他,他决不会吝惜金钱。她心动了,竭力迎合他,使他快活。事后,作家给了她二十五个卢布,并答应今后经常和她相会。钱到手后很快就花光了,她既要支付在姑母家的住宿费,又得添置衣服、女帽和装饰衣物的绦带。几天后作家派人来邀她作另一次幽会,她去了。事后,作家又给了她二十五个卢布,并建议她今后搬到一套单独的房间里去。

住在作家租来的住宅里,玛丝洛娃又有了新欢,她爱上了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一个喜笑颜开的商店掌柜。她把自己另有所爱的事向作家说了,并搬到另一套较小的住宅里。可是好景不长,原本答应娶她的商店掌柜不辞而别,坐车到下诺夫哥罗德去了,看样子,她被抛弃了。她想单独在这套房间里住,但管事的不允许。警察分局长说,只有出示妓女身份证和时时接受监督才能住在那儿。于是她又投奔姑母家,姑母看见她身上穿着时髦的衣服、披肩和帽子,惊诧莫名,将她当作上宾相待,再也不敢提起要她当一名洗衣女工的事了,认为她已经跨入了上层社会的生活圈。而对此时此刻的玛丝洛娃来说,做不做一名洗衣女工,已不是一个令她犹豫不决的问题了。她带着哀悼的心情看着这些住在劣等房间里的脸孔苍白、双手干瘦的洗衣女工的苦役般的生活,她们中的一些已经得了肺痨病或其他病,不管春夏秋冬,她们都得待在窗户洞开的房间里,处在三十度的肥皂蒸气中,不停地用肥皂搓洗着衣服,用熨斗熨烫着裤子,一想到自己可能落入如此苦役的境地,她就害怕极了。

这段时间对玛丝洛娃来说,是个走霉运的日子,一个可作为靠山的人物也没能捕获到,可她自己却被一个专门为妓院物色姑娘的女皮条客捕获了。

玛丝洛娃早就染上了吸烟的习惯,但是在和商店掌柜同居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以及在他抛弃她出走以后,她越来越爱上杯中物,喝酒成瘾了。美酒吸引她不仅因为她觉得它的味道好,她迷恋杯中物主要是因为喝酒能解千愁,一端起酒杯,她就有可能忘记她遭受的种种苦难,酒能使她得到解脱,轻松自在,酒能给她壮胆,使她对自己的价值和尊严又有了信心,没有酒喝,她心中就十分压抑,十分自卑。不喝酒的时候,她总是露出灰心丧气、没脸见人的样子。

女皮条客定下一桌酒席,邀请姑母领她赴宴,席间,她将玛丝洛娃灌得酩酊大醉,劝她进一家上等的全城最好的妓院服务,在她面前列举了这种职位的各种丰富收益和优越条件。这时玛丝洛娃面临一种选择:或者继续从事地位卑微、不体面的女仆工作,工作中肯定会遭到男主人的调戏和纠缠,被迫偷偷摸摸地和他通奸,或者接受这种有保障的、安定的、合法的职业岗位,进行公开的、法律容许的、有优厚报酬的、连续不断的、通奸,她决定选择后者。除了权衡两种职业的利弊外,她这样做也是为了对诱奸她的人、商店掌柜,和一切曾作践她、危害她的人进行报复。除此之外,诱使她做出最后决定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女皮条客对她说,一切衣服,只要她想要,她都可以定做——

天鹅绒的、绫罗绸缎的、丝织的,还有裸露肩膀和手臂的跳舞衣裳。而当玛丝洛娃想象自己穿着带有黑色天鹅绒滚边装饰的鲜明透亮的淡黄色丝织衣服的情景时,她就飘飘然,耐不住了,交出了自己的身份证。就在当晚,女皮条客雇了马车将她送进了火坑——有名的基塔耶夫妓馆。

从此以后,对玛丝洛娃来说,一种违背上帝和人类戒律的持久犯罪的生活开始了,有成千上万的妇女过着这样的生活,这种犯罪不仅得到允许,而且是在号称关心自己公民福利的政府的庇护之下进行的,其中十分之九的妇女的结局是患上十分痛苦的疾病,提前衰老和死去。

在整夜的狂欢暴饮之后,早晨和白天玛丝洛娃都是在床褥上做着令人烦恼的梦。大约下午两点多或三点多钟,疲乏未消的小姐们从肮脏的床上爬起来,由于昨夜饮酒过度,得先喝一瓶德国矿泉水或一杯咖啡提神,接着穿上宽大的罩衫、女短衫或长袍,在房里懒洋洋地、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隔着窗帘望着窗外出神,或者彼此之间为了小事无精打采地斗嘴争吵;然后洗脸、抹粉,往身上和头发上洒香水,试穿衣服,为衣服的事和鸨母争论,对镜理妆,端详自己的模样,给脸上涂上胭脂,描画眉毛,吃一些甜美的油腻的滋养品;然后穿上裸露身体的光鲜的丝织衣裳,随即踏入装饰得五彩缤纷、灯火辉煌的客厅,迎接坐车来的客人,伴着音乐声陪客人跳舞、吃糖果点心、喝酒、抽烟,然后与各种各样的客人通奸,不论那人是青年、中年、少年或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单身汉或已婚者,是老板或学徒,是亚美尼亚人、犹太人或鞑靼人,是富人或穷人,是健康人或病人,是醉汉或滴酒不沾者,是狂暴之徒或温雅君子,是军人或文士,是大学生或中学生,——

无论客人属于何种阶层、眼下什么年龄或具有何种性格,只要付钱,都可和她们通奸。那里既有尖叫声,又有嬉笑声;既有打架斗殴,又有柔和的音乐;吸完烟,又喝酒;喝过酒,又吸烟;音乐声从傍晚起一直到清晨连续不断。只有到早晨,她们的身体才获得自由,才能进入沉重的梦境。天天如此,整个星期都如此。临到周末,她们要坐车到一个政府机关——

警察分局去一趟,那儿的厅堂上端坐着办公务的官员们和医生们,都是些男人,他们见到这些女人,有时板着脸,一本正经,有时也嬉皮笑脸,与她们调笑,他们验明一切,就把可以继续犯罪的特许证发给她们,这么一来,就消除了她们的羞耻心,这种羞耻心是人生下来就有的,唯有具有羞耻心,她们才不会去从事不仅危害人们,而且伤害动物的犯罪活动;同时这么一来,她们就可以和其同谋犯们一起在下周内继续犯罪。每个星期都是这样照章办事,照样犯罪。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是平常日子还是节日,天天如此。

转眼之间,玛丝洛娃就这样过了七年。在此期间,她曾两度跳槽,换了两个妓院,还住了一回医院。她堕入风尘后的第七年,是在一家妓院里度过的,可到第八年,在她二十六岁时,她出事了,为了这件事,她进了大牢,在与杀人犯和盗窃犯一起被关了六个月之后,眼下面临审判。三

正当玛丝洛娃苦于长久的步行,并且和押送她的兵士一起渐渐走近一处花园环绕的建筑时,她的抚育人的侄儿、诱奸她的人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聂赫留朵夫公爵还没起床,他躺在自己的铺着羽绒床垫的、有弹性的、被皱了的高床上,抽着上等俄国烟卷,一面解开身上的荷兰进口的精致洁净的睡衣的领口纽扣,那睡衣前襟的褶皱被熨烫得十分平整。他眼睛目视前方,思考他现在面临的要做的事和昨晚发生的事情。

他回忆起昨晚在柯察金家举行的晚会,参加者都是有钱人和有名望的人,大家都认为他应当娶这家的女儿为妻。他叹了一口气,将抽完的烟卷丢掉,准备从银烟盒中再取一支烟抽,但又改变了想法,从床上垂下一双光滑的白色的脚,用脚摸到一双拖鞋穿上,往肥胖的肩膀上披上一件丝织的长袍,以迅疾而稳重的步伐走向与寝室相连的更衣室,那儿充溢着人造的化妆品——

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的气味。他在那儿用特制的牙粉刷净了填补了多处的牙齿,用芳香的含漱剂将口腔漱洗干净,然后洗脸和洗手,将各个部位都洗干净,用不同的毛巾擦干。他用芳香的肥皂洗手时,特别注意用刷子刷干净蓄起的指甲。他在大理石做的大洗脸池旁洗完脸和肥厚的脖子后,走进和寝室相连的第三个房间,那儿安装有淋浴的莲蓬头。他用冷水冲洗他的肌肉强健的布满脂肪的白色的身体,用长绒的褥单将身体揩净,他穿上被熨烫得平整如镜的清洁的衬衣和被刷得十分光亮的皮鞋,坐在梳妆台前,用两把梳子梳理他的不长的鬈曲的黑色胡须和头前部已显得稀疏的鬈曲的头发。

他使用的所有东西——梳妆台的服饰用品:内衣、外衣、鞋子、领带、佩针、衬衣的领扣和袖扣等——都是第一流的、品类名贵的、不引人注目的、质朴而不花哨的、坚固耐用的和值钱的。

面前摆着上十件领带和胸针,他也不多加选择,就使用那件首先落到他手中的,曾经某个时候,这东西是崭新的和令他着迷的,现在则和其他几件一模一样,分不出好坏。聂赫留朵夫穿上洗烫好的摆放在椅子上的衣服,走出更衣室,此时的他虽说不上是全身新装,但至少是穿戴整齐洁净和发出芬芳的香气的。他步入长方形的餐室,昨天夜晚,三个男仆已将餐室的镶木拼花地板擦洗得十分洁净,一尘不染,餐室里陈设着一个巨大的橡木食橱,还有一张同样巨大的可伸缩的餐桌,桌上的餐具有点威严吓人,因为尽其宽度有规则地摆满狮爪形的锐利的小刀,餐桌上铺的桌布是十分精致而被浆洗过的,上面的图案由主人的姓、名和父名的第一个字母交织而成。桌上竖放着的进餐用具有:盛着气味芬芳的咖啡的银质咖啡壶,同样银质工巧的糖罐,盛着煮开了的乳脂的凝乳罐,装满白面包、奶油饼干和含糖糕点的筐子。靠近餐具摆着收到的信、报纸和新的法文杂志《Revue des deux Mondes》(法文:《来自两个世界的杂志》)。聂赫留朵夫正要伸手取一封信来看,忽然在通向走廊的门内出现了一个穿着丧服的肥胖的渐进老境的妇人的身影,她头上戴着有线状格子花纹的头饰,以遮拦她的头发分缝处的光秃的槽沟。她是不久前在这邸宅里去世的聂赫留朵夫的母亲的女仆,名叫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女主人辞世后,她的儿子留她做女管家。

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于不同的时间段陪同聂赫留朵夫的母亲在国外生活了十年,她有要成为女主人的收养女的意向。她从童年起就住在聂赫留朵夫家族的房子里,当人们还以乳名称呼德米特里·聂赫留朵夫,即称他为米京斯基的时候,她就认识他了。“早上好,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有什么新闻吗?”聂赫留朵夫半开玩笑地问。“有一封信,不知是公爵夫人写来的,还是公爵的女儿写来的,送信的女仆来了很久了,一直待在我那儿等着。”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说,一面呈上信,一面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好,我马上看。”聂赫留朵夫说,他接过这封信,察觉到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脸上的微笑,不禁皱起眉头。

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面带笑容,这意味着这封信是公爵的女儿柯察金娜写来的,按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的想法,聂赫留朵夫打算娶柯察金娜为妻,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的微笑表达出这种猜测,这令聂赫留朵夫感到不快。“那么我告诉她,让她再等一会。”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扫除食物残渣的小刷子,把它放在另一处,然后从餐厅里走出去了。

聂赫留朵夫拆开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递交给他的气味芬芳的信,读了起来:“我现在履行自己承担的义务:增进您的记性,”信写在一张边缘不整齐的灰色的厚纸上,用的是辛辣的笔锋,但稀稀拉拉的书法,“我提醒您,今天,4月28日,您应当出席陪审员组成的法庭,因此,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和我们以及科洛索夫一家坐车去看画展,您就是这么一个人,行事带着您固有的轻率,昨天您曾许诺去看画展的;a moins que vous ne soyez dispose a payer a la cour d'assises les 300 roubles d'amende, que vous vous refusez pour votre cheval(法文:当然,如果您不想支付州法院300卢布的罚金,您宁肯花这笔钱买一匹马的话),你是不会按时光临我们这儿的。我记起这个诺言是昨天您起身要走的时候许下的,这您总不会忘记吧。

玛·柯察金娜公爵小姐”

反面又被加上一些话:“Maman vous fait dire que votre couvert vous attendra jusqu'a la nuit, Venez absolument a quelle heure que cela soit.(法文:老母亲吩咐我转告您,您的餐具将被摆放到晚上,等您光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您方便,一定来。)玛·柯”

聂赫留朵夫皱着眉头。这张字条是一项手段高超的活动的继续,公爵的女儿柯察金娜对他开展这项活动已有两个月了,其用心在于用不可见的线将他和她越来越紧地捆绑在一起。可实际上,除了已经不再年轻,和不会再有充满情欲的恋爱等导致人们在婚姻上犹豫不决的通常原因外,在聂赫留朵夫那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这个原因,即使他决定娶她,他也不能马上向她求婚。这个原因不是他十年前曾诱奸卡秋莎,并抛弃了她,这件事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即使能够记起,他也不认为这对自己的婚姻是个阻碍,这原因在于他这段时间同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有恋爱关系,即使他想马上单方面断绝这种关系,但也藕断丝连,要断难断,因为很难让那个女人承认这种关系断了。

聂赫留朵夫是十分怕女人的,恰恰是他的这种胆怯让这个已婚的妇人有了要制服他的想法。这妇人是某县贵族会议领袖的妻子,聂赫留朵夫常去该县参加选举。于是,这妇人有了机会,便使用手腕勾引他,和他有了恋爱关系,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随着妇人一天天地将他抓得越来越紧,他对这妇人的厌弃心理变得越来越强。最初,聂赫留朵夫因经不住她的诱惑而失足,后来他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是有罪过的,他不可能未经她的同意就斩断这种恋爱关系。正是这个原因导致聂赫留朵夫眼下犹豫不决,他认为自己无权向柯察金娜求婚,纵使他想这样做,也不能做。

桌上正好摆着这妇人的丈夫写来的信。一看到这熟悉的笔迹和图章,聂赫留朵夫就禁不住心血往上冲,精神亢奋而紧张,每当遇到危险迫近时,他的身体总会有这样的反应。但这次他又不必要地虚惊了:妇人的丈夫是某县的贵族会议主席,聂赫留朵夫的主要地产都在该县,因此,他在信中通知聂赫留朵夫说,也决定于五月底召开全体缙绅参加的地方自治会议,他请求聂赫留朵夫务必坐车前来参加,并且在会上donner un coup d'epaule(法文:支持)他,地方自治会议会讨论有关学校和铁路专用支线等重要问题,他预料在这些问题上将遭到反动党的坚决反对。

这个贵族会议主席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曾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和亚历山大三世时期的反动政治作斗争,这项斗争占用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察觉到他家庭生活的不幸。

聂赫留朵夫记起因为和这个人的关系自己体验到的一切痛苦时刻:他记起,有一次他觉得,做丈夫的已经发现了这件事,并准备和他决斗,他打算在决斗中向空中射击,还记得她跟他大闹过一场,濒临绝望的她跑到花园里去,做出要投池塘自尽的样子。聂赫留朵夫想道:“在她回复我之前,我不能马上就去,也不能采取任何举动。”一个星期之前,他向她写了一封断绝关系的信,在信中他承认自己有罪,准备以任何方式补赎罪过,但是他依然认为,为了她的幸福,他们的关系该永远结束了。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封信,可总等不到回音。没有回信也是一种回答,其中包含着好的迹象。如果她不同意断绝,她早就写信来了,或者会亲自坐车前来,以前她就这么做过。聂赫留朵夫听说,最近有一个军官在向她献殷勤,这个消息使他因嫉妒而痛苦,但同时这也令他高兴,因为他有解脱的希望了,不会再受花言巧语的谎言折磨了。

另一封信是经管他的地产的总管写来的。总管写道:他必须亲自回乡一次,以便依法取得遗产的继承权,同时就农业的经营方式作出决定,或者按照公爵夫人在世时的方法经营,或者按照他曾多次向去世的公爵夫人建议、现在仍旧向年轻的公爵建议的方法,即增添生产工具,增加分给农民的自主耕作的土地。总管写道:这样的经营方法将使他大大获益。同时总管表示歉意地说,按时间表本应在这个月1号以前上交的三千卢布的田租,寄出稍有延迟。这笔钱将和下一笔汇款通过邮局一起寄来。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寄出是因为农民们不肯缴租,他收不齐租金,只得求助于政府。这封信有令聂赫留朵夫高兴的一面,也有令他内心不安的一面,令他高兴的是,他觉得自己有权支配一笔很大的财产了,令他不安的是,在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他是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国哲学家和社会学家,自由主义思想家)的热情的信徒,当时他特别不能容忍的是,他自己将是一个大地主,有违斯宾塞在《Social Statics(英文:社会静力学)》一书中申述的原理,即公正性不容许私人土地所有权。于是他以青年人的直率和果断,不仅在口头上宣讲土地不可能是私人拥有的物品,不仅在读大学时写文章宣传此观点,而且还在实际行动上将少部分土地(不属于母亲,而是父亲遗留给他的个人财产)分给了农民,从而不违背自己的关于土地占有的信念。可现在,根据遗嘱他被迫当上了大地主,他应当二选一:或者放弃自己的所有权,好像十年前对于他父亲的两百俄亩(1俄亩等于1.09公顷)土地所做的那样,或者默认他自己以前的做法是错误的和虚伪的。

第一种做法不可取,因为现在他除了靠土地外,没有任何生存手段。他不愿意当上班族,靠工资吃饭,同时他已经无法放弃早已过惯的奢侈生活,他相信自己已无法自拔了。这种做法现在已失去意义的原因还在于,他已丧失了青年时代的那种信仰的力量,那种决断力,那种想要一鸣惊人的虚荣心。可第二种做法呢,等于放弃了有关私有土地非法性的论点,当年他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中汲取这种大道理加以实践,事隔多年,他又在亨利·乔治(1839—1897,美国经济学家和社会活动家)的著作中找到了这个道理的光辉论证,因此这种做法也是不可取的。所以总管的信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不安。四

喝了咖啡,聂赫留朵夫走向书房,以便看一下法院的通知书,好弄清楚他应当几点钟到达法院,并且写一张回条给公爵的女儿。去书房应当经过美术工作室。在工作室里立着一个画架,上面挂着一幅翻转过来的已经开头的图画,还有一些草图悬挂在四周。为了创作这幅画,他已经花了两年时间了,可是这幅画现在的状态、这些草图以及整个画室都在提醒他,他又一次强烈地体验到最近这段时间的一种感觉:他没有能力在写生画艺术领域继续走下去了。他试图用太过于精细发展的美学感情来解释这种失意感,聊以自慰,但终究这种意识是令他十分不愉快的。

七年前他辞去了公职,断定自己有从事写生艺术的天赋,并且站在艺术活动的高度带着几分蔑视看待其他的一切活动。可现在呢,他似乎没有权力作这样的评判。所以任何关于这件事的回忆都是令他不愉快的。他带着沉重的心情看着画室里的豪华设施,并以抑郁的精神状态步入书房。书房是一个十分大而高的房间,配有各种装饰用品和舒适的设备。

他立刻在大书桌的抽屉中,一个装紧急文件的包里找到了法院的通知书,上面写明他应当在十一点到达法院。聂赫留朵夫坐下动手写一张便条给公爵的女儿,上面写道,多谢盛情邀请,竭诚于午餐前恭临贵府。但是,写好这一张后,他又撕掉了:过分亲切了。他写了另一张——

语气是冷淡的,几乎是侮辱性的。他重新撕毁了,伸手按壁上的铃,一个穿着灰色的细棉布围裙,中年以上,面相阴沉,刮过脸,但留有络腮胡须的仆人走了进来。“请派人去雇一辆马车。”“是,老爷。”“去对那个在此等待的柯察金家的女仆说,我表示感谢,尽力赴约。”“是的。”“这有点失礼,但是我写不好回柬。反正马上就要和她会面。”聂赫留朵夫一边想,一边去穿衣服。

当他穿好衣服,走到台阶上时,一辆熟识的有橡胶轮胎的马车已经在那里等他了。“昨天,您刚刚坐车离开柯察金公爵家,”马车夫说,将自己的裹在白色的衬衣领子里的结实的晒黑的脖子转过一半来,“我的车就驶来过了,可看门人说,‘老爷刚刚走了。’”“连马车夫都知道我与柯察金家的关系了。”聂赫留朵夫想道,最近这段时间在他心中一直悬而未决的一个问题:应不应该同柯察金娜结婚,又摆在他的面前了,而对他来说呢,这个问题好像和此时此刻他面临的大多数问题一样,无论怎样从利弊两方面再三权衡,都很难解决。

一般来说,结婚是有益的。第一,除了获得家庭的温暖外,还可以避免不正常的两性关系,过合乎道德的生活;第二,这也是聂赫留朵夫的主要寄希望的一点:他希望家庭和孩子能充实他目前这种空虚的生活,这也是一般人都结婚的理由。反对结婚的理由大致也有两点,第一,对一切不年轻的单身汉来说,他们都有担心丧失自由的普遍恐惧;第二,面对神秘的女性生物时,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的恐怖。

如果特有所指,他结婚恰恰选择米西(柯察金娜又叫米西,正如名贵的圈子里一切家庭的女孩一样,人们给她起了绰号)又有什么好处呢?第一,她是天生的贵胄,当然,她在各方面,从衣着到说话、走路、谈笑都与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她有一种“正派端庄的气质”——

他找不出另一个词来形容这种本性,而且他十分器重这种本性;第二,还是从相互器重这方面来说,她比所有其他人更器重他,所以,按他的想法,这说明她更理解他。而这种理解他的表现,也就是对他的高贵品质的承认,在聂赫留朵夫眼中,这是她具有非凡智力和正确判断力的证明。再就这个特例来说,他不想和米西结婚的原因又在哪里呢?第一,他有条件找一个比米西有更多的优良品质的姑娘,这样就更令他称心;第二,她已有二十七岁了,所以,以前她一定有恋爱史,而这种想法对聂赫留朵夫来说是痛苦的,他的自尊心不能容忍她甚至在过去某个时候可能爱上除他之外的人。当然,她过去不可能知道她有一天将会遇见他,但是一想起她以前可能爱过别人,他就感到屈辱。

于是,既然有这么多赞成的理由,又有这么多反对的理由,至少两方面的理由是势均力敌、不相上下的,聂赫留朵夫嘲笑自己,将自己比作布里丹笔下的驴子(比喻极其优柔寡断的人,布里丹是法国十四世纪的哲学家,他写了一个寓言,说一匹驴子看到两捆干草,外形和质量完全一样,它犹豫不决,不知道选哪一种好,结果饿死了)。他始终留在原地,筑室道谋,不知道从两个纠结中转向何方。“不过,在没有收到玛丽雅·华西里耶夫娜(贵族会议领袖的妻子)的回答,这件事没有完全了结之前,我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对自己说。

他可以延迟做决定,并且应当如此,意识到这一点,他心中轻快了许多。“归根结底,这一切留待以后再考虑。”他自言自语地说,当时他乘坐的四轮轻便马车已经无声无息地驶到了法院前面的柏油马路上。“现在应当满怀善意地履行社会的义务,我始终是这样做的,并且我认为应当这样做。再说常常这样做是有益的啊。”他自言自语,从法院前室的守门人身边走过。五

聂赫留朵夫步入法院走廊时,那儿已是人来人往,一片忙乱的景象。

看守们有时是快步走,有时简直是快步跑,他们不让双脚离地,鞋底擦着地板,沙沙发响,同时气喘吁吁地,手持委托书或纸张,来回奔跑。民事执行吏、辩护律师和法官们的身影时而从这里飘过,时而经过那里。原告或者被告的旁边都没有看守,他们垂头丧气地在墙边漫步,或者坐着等待。“州法庭在哪里?”聂赫留朵夫问一个看守。“您要找哪个法庭?有民事法庭,有高等审判庭。”“我是陪审员。”“应去刑事法庭。听人们说仿佛在那边,从这里往右,然后往左,进第二个门。”

聂赫留朵夫按他指示的路走。

在看守所指示的门的旁边,站着两个人,在等待开庭:一个是位又高又胖的商人,是个仁厚君子,他似乎喝够了酒,吸足了烟,此刻心里很畅快。当时俄国商会中,商人按资本分为三等,他是二等商人。另一个是位犹太籍的商店掌柜。二人正在闲谈丝绸的价格,此时聂赫留朵夫走近他们,询问陪审员的房间是否在这里。“在这里,老爷,在这里。您也是我们的兄弟,陪审员吗?”仁厚的商人欢快地使着眼色,问道。“哦,是的,那您也要和我们一起劳累一番了,”他听到聂赫留朵夫肯定的答复后,继续说道,“二等商人巴克拉绍夫,”他说着,递出一双柔软宽大的不可握紧的手,“劳累也是应该的。请问您尊姓大名?”

聂赫留朵夫自报了姓名后,步入了陪审员室。

在不大的陪审员室里,已有十个不同等级的人。他们都是刚到的,一些人坐着,一些人在踱步,彼此打量着,自我介绍着。一个退伍军人还穿着制服,其他的人穿着长礼服和男式短大衣,只有一个人穿着紧腰细褶长外衣。

尽管有不少人是放下本职工作来参加陪审的,嘴里还抱怨这事麻烦,但个个都得意扬扬,自认为是在做一项重大的社会工作。

有些陪审员们早已互相认识,而有些人仅仅在心中揣测面前的人是谁,他们在拉着闲话,谈论天气、谈论早来的春天、谈论当前要审理的案子。那些过去不认识聂赫留朵夫的人,现在急于要和他结识,并且把这当作莫大的光荣。聂赫留朵夫却象往常同陌生人应酬一样,保持着很有分寸的态度。如果有人问他,他为什么认为自己高出大多数的人一等,他对这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因为他一生中没有显露出任何特别的优异过人之处。他能流利地用英语、法语和德语同人交谈,他身上穿着的衬衫和衣服、系着的领带、佩带着的镶着宝石的金制小牌都出自第一流的厂家,可是这些光彩都不能成为让别人承认自己优越的理由——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可与此同时,他无疑认为这些都是自己的优点,并且把人家表露出的对他的敬意当作理所当然,而当人家没有特别敬重他时,他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在陪审员室里,他正好不得不尝受由于人家对他不够尊敬而产生的苦楚。陪审员中有一个是聂赫留朵夫的老相识,此人名彼得,父名格拉西莫维奇(聂赫留朵夫从来不问他姓什么,甚至以不知道他的姓来向人偶尔自夸),过去曾在聂赫留朵夫的姐姐家做过家庭教师。这个彼得·格拉西莫维奇辞去贵族家的教席后,现在执教于一所文科中学。他的狎昵态度和洋洋自得的大笑往往使聂赫留朵夫感到难以忍受,总之,聂赫留朵夫很反感他的老油条性格,聂赫留朵夫的姐妹称这种性格为“公社习气”。“哦,您也落到这里来了,”彼得·格拉西莫维奇大声打着哈哈,迎着聂赫留朵夫说,“您也逃不掉吗?”“我不想逃避。”聂赫留朵夫严肃而阴郁地说。“是的,这是公民的忘我精神。您等着吧,他们会搞得让您吃不上饭、睡不上觉,把您饿得两眼发花,这可不是参加饮酒的宴会!”彼得·格拉西莫维奇不住口地说着,笑得更响了。“这个大祭司的儿子马上要用‘你’来称呼我了”,聂赫留朵夫想道,脸上现出极其不快的神色,仿佛刚刚听到亲人全部死光的噩耗,他离开了这个他讨厌的人,走近一个人群的小圈子,这些人众星捧月地围着一个刮过脸的高个子的仪表出众的先生,在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什么。原来,这位先生在讲述民事分庭目前进行的一次审判过程,他对这个案子是如此熟悉,以致能够一一数出审案的诸位法官和进行辩护的著名律师的名字和父名。他描述一名著名的辩护律师使案子发生了惊天转折,涉案的一方是一位老小姐,尽管她是完全正确的一方,可由于这样的转折,她必须无缘无故地付给对方一大笔财产。

人们带着敬意听他讲,有些人很想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但刚一开口就被这人打断,仿佛只有他一人知道案子的真相似的。

尽管聂赫留朵夫来得很迟,可他也不得不等待很久。由于某个法官没有到庭,审判迟迟不能开始。六

审判长很早就来到法院了。这是一个高大肥胖的男士,蓄着一口庞大的灰白的连鬓胡须。他已婚,但过着一种十分放荡的生活,他的妻子也像他那样放荡,两人互不干涉。就在今天早晨,他收到了一个瑞士籍的女教师的短信,夏天,这名女教师曾住在他们家,现在她从南方去彼得堡,途经此地,3点钟到6点钟之间她将在城里停留,在“意大利”旅馆等他相会。所以他打算早点开庭,提前休庭,以便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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