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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3 13: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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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振权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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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流年

风流年试读:

第一章

会少林功夫的谢氏兄弟是跟一帮变戏法儿的同一天进的玉斗镇,差不多是前后脚的事。变戏法儿的其实是一家子,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三个儿女,大的是男儿,十五六岁的模样,两个女儿最小的只有十岁。他们进镇子的时候筛着一面酥锣,在大街上走了一遭,然后在镇西的观音庙前撂了摊子。

首先围上来的是一群孩子,因为是夏天,孩童们光着屁股,皮肤晒得油光发亮,他们一字儿排开,看着中年夫妇弯着腰用白石灰在地上画线。妇人长得很漂亮,尽管穿着朴素,但皮肤白净,神态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见过世面的。她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噗哧一笑,将修长的手指叉开,做剪刀状,做势冲小男孩腿裆里的小雀儿一夹,说,给你剪掉,怕不怕?

小孩子便哇的一声叫,用手捂着雀儿躲开了。大人们见这妇人有趣,也围上些来看。这时候中年男人抱拳作揖,说了一大堆闯江湖人千篇一律要说的话,然后就耍把戏。

中年夫妇拨弄着三个儿女耍完两套把戏,正要端了盘子收钱的时候,就看见谢氏兄弟手里提着少林棍腰里挎着刀步履矫健地顺镇口走进来了。

妇人的神态有些慌乱,看看男人,意在问怎么办。那变戏法的中年男人就冲围观的人喊,麻烦哪一位,借一口缸用,我们给大家耍钻缸的戏法儿,全家人都钻进去,一个不剩。说得有趣,就有人从铺子里借了一口缸来,放在场子里。

这时谢氏兄弟已经围上来了,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年妇人,脸上毫无表情。

变戏法儿的男人也不管场外的谢氏兄弟,只管让他的三个儿女一个一个地钻进缸里,然后那漂亮的中年妇人也跳进缸里,最后这中年男人把他们随身带的行李一件件硬生生地往缸里塞,那缸明明盛不下这么多东西,但经那男人用力一按,就放进去了。围观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最后眼睁睁地看着中年男人也钻进了缸里,并且把一顶大草帽子盖在了缸口上。人们傻傻地看着场子里的缸,久久不见中年夫妇和他们的三个儿女出来。围观的人鸦雀无声,没完没了地盯着场子里的那口大缸。

最先走进场子揭开草帽子看底细的人是谢氏兄弟,但是在他们掀开草帽子之后,缸里空空如野,阳光斜斜地投进缸里,照着一支银簪子。谢氏兄弟中的哥哥谢碧伸长手臂,几乎没有弯腰就从齐胸深的大缸里把簪子用两根手指夹出来了。

弟弟谢德禄说,是地遁!谢碧摇摇头说,是障眼法,这会儿早出镇子了。谢德禄问,还追不?谢碧说,追上也没用,她的心不属于我了。然后把那支银簪子又丢回了大缸里。

直到这时,围观的人才大着胆子问这对中年汉子,你们是谁?那一家子变戏法儿的到哪里去了?但是谢氏兄弟对围观人的问话充耳不闻,继续商量自己的事。谢德禄说,大哥,别追了,都追了二十多年了,只看得到了这个簪子。说完往缸里看了一眼。谢碧说,不追了,兄弟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

因为谢氏兄弟带了刀棍,一时无人敢出言不逊,只等着这兄弟俩把该说的说完了,准备要离开的时候,才有人冲他们喊,师傅耍两手看看,就场子,一样给钱。围观的人把他们当成打把式卖艺的了,因为刚才那场变戏法儿的把戏没看过瘾。

谢氏兄弟就犹豫着站住了。事实上他们也真的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二十多年追寻,到了玉斗古镇,突然一切都结束了。

谢德禄说,大哥,耍就耍吧,饭还是要吃的不是?谢碧说,耍吧,耍吧,从今往后就只有耍这玩艺混饭吃了。听了这兄弟俩可以耍把式卖艺,人们一下子来了兴致,嗷嗷地喊叫着起哄,把刚才被变戏法儿的一番捉弄的事又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像所有打把式卖艺的人一样,谢氏兄弟也抱拳作揖,冲场子外的人说了一番开场白,然后就练把式。

玉斗人肯定把谢氏兄弟当成一般走乡串村耍把式混饭吃的那种人了,他们车马箱笼人员众多,每到一地都把十八兵器耍得样样精通,钢叉贴在身上飞滚,把棍子耍得风车一般,但要是一个手脚稍为利索的汉子上去踢他一脚,肯定把他踹个狗啃屎,那都是花架子,没有真功夫,玉斗人知道。但是谢氏兄弟却不一样,他们只有兄弟二人,没有箱笼器械,甚至连铺盖都没有,只是随身带了一条棍子一口刀,衣服破旧,却身材矫健,的确有些不同。先是谢德禄耍棍,看起来并不十分好看,但精明的人可看出来那棍子来去如风,神出鬼没。

玉斗练过功夫的人不只是赵铁手,但对此最感兴趣的却是赵铁手,每当有打把式卖艺的人撂场子,赵铁手必在一边指手划脚,评头论足。但赵铁手给郭氏兄弟用杀猪刀捅死了,对谢氏兄弟的真功夫没人来鉴定了。

谢德禄耍完了棍,没有人拍掌叫好,也无人赏钱,然后谢碧就耍刀,他从刀鞘里把刀抽出来,人们才发现是两把,这叫鸳鸯刀。谢碧一手一把刀,三下两下耍得只看见一团人影儿。谢德禄就让人端一瓢水来,早有好事的人端了满满的一瓢清水来。

谢德禄接过水瓢,劈头就朝谢碧身上泼去。人们一声惊呼,待谢碧耍罢了,再看他身上,竟无一滴水渍。于是人们鼓掌叫好,跟着就有几个铜板丢进场子里。

有一个重要人物在头天半夜里就知道玉斗要出现奇迹了,这个人就是勾八。勾八没有半夜里拉尿的习惯,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但是昨天夜里他破天荒地被尿憋醒了。

当时正值半夜子时,勾八光着屁股到院里去撒尿,尿还没有撒完,奇迹就发生了!一团刺目的光亮从空中划过,天地间猛然亮如白昼,那团白光缓缓落到镇东的计鹿岭下,但余光照耀着半个天空,经久不息。勾八当时吓呆了,余下的半泡尿遁回肚子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时间并不长久,勾八就回过神来了,他预感到玉斗肯定有事情要发生了。在吃过早饭之后,勾八就打发裂瓜嘴到街上去打探,勾八也有护院,但跑腿送信之类的事总让裂瓜嘴干。

勾八对玉斗要发生奇迹的事坚信不疑,他先喝了一碗茶,然后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勾八的宅院没有镇东的保和堂大,但也是里外几层,七八十间房子。勾八不喜欢夏天,夏天他的赌场极少开张,这样一来,整个大院子显得有些空落。

勾八的预感十分准确,裂瓜嘴在临近晌午的时候慌慌张张地跑回来了。当时勾八正在玩弄他的四根宝棍,坐在赌场门口的一只方凳上。赌场不像前几年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白天黑夜,总有人来赌,现在不行了,整个夏天基本上无人光顾,除非有专门事赌的人约好了来赌。然而,只要进了冬天,人们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聚到场子里来赌,勾八无事的时候摆弄宝棍子是想着在这上面弄出点鬼名堂来赢钱。

裂瓜嘴一进院门就跟勾八说,街上来了两个打把式卖艺的。勾八很失望,以为果然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结果只是来了两个打把式卖艺的,这在玉斗古镇一点儿也说不上稀奇,每年都有打把式卖艺的和变戏法儿的来撂场子,他们无家无业,就指望这个来混饭吃的。

勾八说,打把式卖艺的有什么大惊小怪!勾八的语气表示他对这件事毫无兴趣。但裂瓜嘴说,不一样,水泼不进。要在平常,裂瓜嘴口齿没有这么清楚,特别是勾八不高兴的时候,很可能挨他耳刮子,可是今天裂瓜嘴坚持把街上的见闻一点不落地说给勾八听,并且口齿清白,这是因为他预感到勾八必然会对此感兴趣。勾八想起夜里见到白光的事,细想想果然透着蹊跷,就决定跟着裂瓜嘴到街上看看。

勾八到观音庙前的时候,场子上的人已经开始散了。谢氏兄弟已经从地上把人们的赏钱捡起来了,跟以往相比,玉斗人要显得慷慨些,这些钱可以让他们兄弟俩几天不饿肚子了。谢氏兄弟把刀擦拭干净,装入刀鞘,准备要走了。勾八首先注意到的是地上呈茄子块状的刀痕,这的确让人少见,于是他有点相信裂瓜嘴说的水泼不进的话可能是真的了。

真的是水泼不进吗?勾八问谢氏兄弟,完全是一副无话找话的样子。谢德禄说,刚才都耍过了,人们都看过了,还有假啊?勾八说,能不能再耍一遍,这回我来泼,再要是水泼不进,我就信了。谢德禄问,你给多少钱?再耍一次。勾八说,我叫勾八,玉斗人都知道,钱好说,说不定有比给你们钱还好的事呢。谢德禄拿不准主意,问谢碧是不是再耍一趟给勾八看。谢碧不耐烦地说,信不信由他,有这几个大子儿混饭吃就行了,咱们走吧。于是谢氏兄弟不搭理勾八,准备走了。

勾八讨了个没趣,但不甘心,看着谢氏兄弟真的朝镇西口走了,赶紧让裂瓜嘴追上去拦住了谢氏兄弟。勾八到谢氏兄弟跟前说,两位师傅的功夫没得说,大家也都见识过了,我也信了,要是师傅不嫌弃,可以留下来给我的护院做师傅,教教他们真本事,我不会亏待你们。

谢氏兄弟犹豫了一下,但看了看勾八的长相,把他的盛情邀请回绝了。谢碧说,大财主还是另请高明吧,我们兄弟这点本事只是走村串乡混口饭吃,正经教功夫怕是不行。谢碧认为勾八两腮无肉,目光里透出一股邪气,绝非善良之辈,干脆回绝了他,免得以后生事非。勾八无奈,眼睁睁地看着谢氏兄弟走出镇子去了。勾八就想,也许昨夜那个征兆跟这两个打把式卖艺的没有关系,便带着裂瓜嘴回勾家大院去了。

谢氏兄弟在镇西大西河石桥上被另一个人拦住了,这个人是保和堂护院房的牛旺。牛旺跟谢氏兄弟抱拳施礼,然后非常恭敬地表达了来意,他说,保和堂蒋大老爷知道两位师傅光临,未能亲自前来相迎,还望师傅见谅!大老爷嘱咐小人无论如何要留下两位师傅吃顿便饭再走,没有别的意思,请两位师傅赏光。

谢氏兄弟起初认为还是勾八派人来纠缠,细问之后才知道保和堂跟勾八没有任何关系,又见牛旺不像刁蛮之徒,此时恰值晌午,肚子也饿了,有现成的饭吃,也是好事,就跟牛旺到了镇东保和堂。

在吃过一餐并不十分丰盛的午饭之后,谢氏兄弟完全消除了内心的防范,他们答应大老爷蒋万斋留在保和堂住两天,但不是教护院房的人功夫。大老爷压根儿不提护院房,即便是午饭时,除东家之外唯一坐陪的高鹞子也没提护院房。谢氏兄弟后来在院子里散步时才发现保和堂有护院家丁的。那时护院房的人正在高鹞子的督导下做每日必做的拿大鼎和站桩,见到谢氏兄弟后,每个人都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的傲慢。谢氏兄弟开始吓了一跳,以为大老爷和高鹞子是做局想骗他们的功夫,后来大老爷跟他们说,组织个少林会,教孩子们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大老爷把聚在大宅里的孩子们全都叫出来给谢氏兄弟看,这些孩子都是在保和堂厚塾斋读书的,教书先生是孔先生。

孔先生官名孔秀才,他跟大老爷蒋万斋一样,没有赶上科考就改朝换代了,说他出身于三代圣贤之家完全是山里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夸讲,圣贤二字岂是随便有人称得的?孔先生的先人三代都考过秀才,连个举人都不是,远不如保和堂的老太爷蒋翰雉,考中过贡士。但是,孔先生以上的三代人都做过教书先生,这却是值得玉斗乃至四邻八乡人称颂的。

谢氏兄弟想想自己空有一身少林功夫却不能报效国家,教了下一代也算是一件好事,于是就答应了保和堂的大老爷。在选下吉日良辰之后,便在保和堂的打谷场上举行了隆重的拜师仪式,每个孩子给谢氏兄弟磕头行礼,他们依次是保和堂的大少爷蒋克忠,二少爷蒋克义,高鹞子的儿子高蒿子,牛旺的儿子牛鼻子,白老三的儿子白秀郎,郭财的儿子郭雀儿,石碡碌的儿子石牛儿,蛆糊噜的儿子虫子屎,柳春的儿子柳喜,光和尚的儿子三秃子,差不多有十七八个孩子。这些孩子的父亲有的我们已经在《花流年》中提到过,而在后来的故事中他们仍然会不止一次地出现,读者大可不必感到陌生。

谢氏兄弟本来很喜欢二小姐的聪明伶俐,想着收个女弟子也未尝不可,但这个愿望在即将实现的时候给一个漂亮的妇人制止了,这妇人当然就是保和堂大老爷的二太太。二太太已经年近四十,看上去端庄秀丽,很容易让男人心驰神往,但谢氏兄弟的目光却没有在二太太身上停留多长时间,他们知道这妇人是大老爷的二姨太太,而二小姐蒋荃就是她的亲生女儿。

二太太当时站在场子外面看热闹,见二小姐吵着要拜师学武艺,就让大小姐蒋亭儿到场子上去把妹妹拉下来了。二太太教训二小姐说,荃儿你越来越不像话了,没规没矩,耍枪弄棒的事也是女儿家干的?你还掺和进去胡闹?像什么话!于是二小姐就不敢再坚持了。亭儿就带着妹妹走开了,这令谢氏兄弟很失望。

大小姐蒋亭儿这年十八岁,已出落得婷婷玉立,整日跟妹妹摽在一起,不是摘花就是捕蝶,保和堂的大宅院里没有不到的地方。二太太因为有亭儿看着妹妹,难得省心,也就懒得管她。

依着大老爷的意思,少林会的武术器械就用护院房多余闲置的家什子就行了,但二少爷不认可,硬是吵着要新的。谢氏兄弟也认为,既然人和事儿都是新的,索性就买新的。大老爷娇惯二少爷,又拗不过他,就答应买新的武术器械,专门发了两头骡子,由牛旺跟着谢德禄去易州购买。

家里的孩子们每日早晨在打谷场上练功,站桩拿大鼎,除了练护院房的那一套,还多了踢腿弯腰腹卧撑,只是不练石锁沙袋儿什么的笨重器械。早饭后还要去厚塾斋念书,一直到晚饭后再练。因为好奇,孩子们的兴致全在少林会的习武上,而练完之后又身体疲劳,自然不会把心思用在读书写字上,这使孔先生大为光火,跟大老爷说,这还得了?如此下去,读书之事势必荒废,将来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介武夫,而保和堂可不缺武夫。

大老爷既然已经决定留下谢氏兄弟教少林会习武,当然不好又把这件事否掉,只得劝孔先生耐心,同时要他想一些办法,让孩子们的心思用在读书写字上多些。

孔先生在经过几天几夜的苦思冥想之后,决定发挥花椒木板子的威力。孔先生的花椒木板子平时放在他的桌子上,一般情况下只惩罚不能背诵课文或者写字不认真心思不用在学习上的废物蛋子,并且打得不重,即使如此,孔先生已经在孩子们的心灵中不大友善了,因为花椒木板子打手心又痛又麻,持续很久时间,牛鼻子已经挨了几次花椒木板子,对孔先生恨之入骨。现在,孔先生却决定加大花椒木板子的惩罚力度,只要学生们把心思用在读书写字上,习武的心思必然就淡了。

孔先生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花椒木板子计划不但没有成功,反而事得其反,并且种下了祸根。

报复孔先生的祸首不是牛鼻子,而是三秃子。三秃子的父亲光和尚因为不识字,在集市上买东西受了捉弄,回家后发誓要供儿子读书识字。当时保和堂开办私塾,由孔先生执教,学生每年交两块大洋的学费,其余开销自理。保和堂之所以办私塾也是造福乡邻的一项善举,要是在外边,费用就不止两块大洋了。以前保和堂的大老爷和二老爷读书时,教书先生只教他们兄弟俩,现在大老爷考虑保和堂要上学的恐怕不止大少爷二少爷和大小姐二小姐,于是才开办私塾,外面有愿意入学的只象征性地收费。因为保和堂蒋万斋的声誉,就有一些人把孩子送了保和堂来念书,比如石匠石碡禄,木匠蛆糊噜,种地的光和尚和柳春等,也有人是跟保和堂有关系,免了学费的,比如高鹞子牛旺郭财媳妇柳老疙瘩白老三等。问题只出在三秃子身上。三秃子第一天上课时就挨了孔先生的一顿训斥,因为他跟旁边的同学说孔先生的嘴巴像个鸡屁股。

二小姐蒋荃首先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并且大了声儿说,你才瞎说,鸡屁股有多小,

可先生的嘴巴有多大!这样一来,引得全堂学生大笑不止。孔先生大怒,又不好训斥二小姐,就把三秃子训了一顿,并把三秃子的所做所为告诉了光和尚,光和尚给了三秃子两个耳刮子。事情当然也会传到二太太耳中,二太太没有搧二小姐耳刮子,但却罚了她一个时辰的跪,要不是大太太讲情,可能还得跪两个时辰。事实上,耳刮子不可能把三秃子搧成一个好学生,他在孔先生摇头晃脑地读《百家姓》的时候,用毛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光屁股女人,这张图画形像之处是在女人腿裆处画了一团黑毛。孔先生用干鸡爪一般的手出其不意地抓过了这张图画,看过之后,孔先生的眼睛瞪得像个铜铃铛,面色蜡黄,花白胡子不停地抖,用手指着得意非凡的三秃子,哆嗦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朽木不可雕,朽木不可雕也!然后拿了桌案上的花椒木板子抽打三秃子的手掌,虽然不重,但在三秃子的心里留下了仇恨的烙印。随后几日,三秃子没有捣乱,表面上看是安分守己了些,但他私下里已经跟牛鼻子和高蒿子赌咒发誓地说他早晚得让这个老鬼猴儿知道厉害。

三秃子的报复行动是在谢氏兄弟给少林会买了武术器械之后。那天所有孩子都跑到打谷场上去了,谢氏兄弟拿了锃光明亮的刀剑给孩子们看,惹得孩子们爱不释手,早把上课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二小姐提醒,事情可能会闹得更大些。即使如此,孔先生已经手里拿着花椒木板子在厚塾斋的书房门口等着了。除了大小姐和二小姐之外,每人的手掌上都挨了几下花椒木板子,包括大少爷和二少爷。孔先生的意气用事是引发祸端的直接原因,这使他不仅吃够了苦头,更严重的是险些为此送命。孔先生在第二天早晨进教室授课,不提防一瓢冷水从天而落,原来有人把一瓢水依在门板上面的门框上,那门只掩着一条缝儿,只要用力一推门板,那水瓢失去平衡,必然跌落下来,而这时开门人恰在门口,势必自食苦果。尽管是夏天,孔先生仍然给一瓢冷水泼得半死不活。孔先生大怒,用棍子抽打着桌子审问了半天,所有学生都矢口否认。但是孔先生没有被这种假象所迷惑,他从三秃子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中判断出他就是罪魁祸首,在其他同学放学之后,孔先生对三秃子进行了单独审问。三秃子在花椒木板子的威胁下对水瓢事件供认不讳,但声称此事只他一人所为,与别人无干。孔先生为了树威,用花椒木板子打得三秃子猫儿叫春一般地嚎。结果三秃子过了半个月手掌还麻酥酥地痛。三秃子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每天一上课时都眼盯着孔先生思想如何进行报复。与此同时,孔先生已经通告了光和尚,如果三秃子再有类似的坏行为,就赶他出学堂,两块大洋的学费也不退。光和尚一怒之下,又在三秃子的屁股上抽了一顿荆条子。这样一来,三秃子已经没有任何心思考虑今后如何读书写字的事了,他初步决定做一件足以让孔先生心惊胆颤的事,然后一走了之,到时孔先生和他爹也拿他没办法。

为了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三秃子非常诚恳地请教了二少爷。二少爷对三秃子说,我不帮着你整治孔先生,这私塾是我大伯开办的,孔先生又是我大伯请来的,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咱们是兄弟嘛。三秃子很感动,说这就好,只要二少爷不挡着就行,只是我还没想出招儿来。

二少爷说,要不行就算了,挨一顿打也没什么了不起,牛鼻子也挨过孔先生的花椒木板子,我也挨过,不是也认了吗?拉鸡巴倒算了,你要是弄出事来我大伯会不饶咱们的。二少爷称大老爷为大伯当然是二太太坚持这么做的,尽管同样是蒋门之后,但二太太没有忘了二老爷却是一件非常明显的事。二太太曾经是大老爷的兄弟媳妇,这段故事我们在《花流年》中也讲过。

三秃子向二少爷保证,只是教训一下孔先生,不会出任何乱子。二少爷在私塾的同学中是核心人物,他的威信远远高于大少爷蒋克忠,所有同学包括大少爷大小姐二小姐都听他的。二少爷对三秃子说,我看你的屁股又痒得欠抽了,非弄出事来不行。说完也不理三秃子,只管走了。

三秃子从孔先生的衣食住行开始算起,条条仔细梳理,但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乘之机。三秃子很烦恼,在放学之后,借仿字没有写完又磨蹭了一段时间。

孔先生对三秃子的悔改之心大加赞赏,坐在讲桌前看书,陪着装模做样的三秃子。后来孔先生因为肚子不好去茅厕大便,也不管三秃子了。通常孔先生是在上午给学生安排完课文之后的这段时间大便,因为午饭吃了一只烧辣椒,加速了肠胃蠕动,肚子一直不舒服。三秃子悄悄地尾随在后,一直看着孔先生进了茅厕,隔一会儿,三秃子听见茅厕里孔先生在吭哧吭哧地拉屎,便悄悄地探了头进去看,于是他看到一副极其滑稽的场面。

本来学生跟孔先生的茅厕是分开的,孔先生用的是厚塾斋原来的茅厕,而学生茅厕则在西南角的地方重新挖建的,只限于男生,女生则出厚塾斋到桃花庵解手,桃花庵里住的都是保和堂做杂务的仆妇。厚塾斋因为很久时间无人居住,茅厕也常久失修,类坑里积了齐腰深的雨水,黄绿绿的漂着星星点点的死蛆,臭味刺鼻,令人作呕。玉斗富贵人家七十年前的茅厕只挡身子不遮屁股,茅厕只有一厦,人在厦下面,屁股却翘到檐外面,而穷人家的茅厕干脆是露天的。保和堂的茅厕不但能遮身子,而且有栅栏,但栅栏坏了,只剩了一根齐腰高的柱子。孔先生正双手握着这根柱子屁股翘到外面拉屎。三秃子看了险些哈的一声笑出来。三秃子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他幻想着把孔先生推进茅坑里,那样子肯定好看,当然这显然不可能,最好的办法是他自己掉进去,比如他脚下的木板塌了,又比如他握着的那根柱子从中间折了。三秃子想到柱子折了的一瞬间,头脑中灵光一闪,一个绝妙的计划油然而生。他为这个绝妙的计划兴奋得抓耳挠腮,几乎不能自持,以致于孔先生排完了大便回到教室的时候,三秃子还忘乎所以地自言自语,这下好了,让你喝个够!孔先生没有留意三秃子的反常,对他说,写完字就回家吧,刻苦也不在一时,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孔先生的欣慰之情在第二天上午被彻底淹灭了,原因是他在拉大便时双手握住那根柱子蹲下身去的一瞬间,柱子从中间断了,他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身子失去平衡,一屁股跌进了茅坑里。

这天早晨,三秃子没有在打谷场上练武,但他跟他爹光和尚说,早晨是去练功夫来着,并且早饭多喝了一碗粥。三秃子到厚塾斋之后,一直神情紧张,在孔先生安排完课文出去大便的时候,便跟出去了,他跟高蒿子说是去拉屎,其实是查看孔先生的动静。情况完全按着三秃子的预料发生了,孔先生在没有任何外力的情况下自己跌进了粪坑。三秃子听见噗通一声,接着是孔先生嗷嗷地惊叫。三秃子一溜烟跑进教室,冲着同学们大喊,不得了了,先生掉进粪坑里了,不得了了!

这是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包括大小姐二小姐在内,所有人都跑进了孔先生的茅厕,果然看到孔先生在屎汤子里扒挣。在所有人都捂着鼻子束手无策的时候,二少爷非常果断地指使柳丫儿去找她的父亲柳老疙瘩。保和堂的小灶厨子柳老疙瘩正在烧水,柳丫儿来喊他去救孔先生。柳老疙瘩三步并做两步赶到隔壁的厚塾斋,那时孩子们都被熏得捂着鼻子躲到茅房外面来了。柳老疙瘩用手抓住孔先生的手腕,像提一只落汤鸡一样轻而易举地就把孔先生从屎汤子里提出来了。柳老疙瘩处理孔先生的办法是用水冲洗,在无学生观看的情况下,孔先生把身上浸满屎汤子的衣裳脱得精光,柳老疙瘩挑了一担井水到茅厕里,用葫芦瓢舀了水从头顶上往下冲。尽管是夏天,但井水依旧刺骨的凉,孔先生光着身子抱成一团,冻得上下牙直打架。柳老疙瘩因为要拿自己的衣裳给孔先生穿,所以把孔先生冲洗得格外干净。

大老爷和大太太二太太赶来厚塾斋的时候,孔先生已经被护院房的人送回家去了。大老爷问明了情况,到茅厕里查看,发现那个光光的小柱子齐腰被锯断了,只连着一层皮。大老爷觉得纳闷,问柳老疙瘩说,是谁闲着无事把它锯断了呢?大老爷还没有想到人为破坏这件事上来,保和堂基本上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损人缺德的事。大太太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没有人锯它咋会自己齐齐的断了呢?二太太说,也是怪,谁跟孔先生有仇?做这种缺德损阴的事!大老爷霍然悟出了事情的蹊跷所在,板了脸冲学生们责问,谁?是谁做下的这等好事?

所有学生都不作声。大太太就问大少爷,大少爷摇头说不知道。大太太知道大少爷不会说谎,就不追问了。但是,二太太从二少爷的表情看出了问题,因为二少爷正冲着三秃子挤眉弄眼。二太太没有声张,以二少爷的性格,二太太判断他必定知道些内情,当然还有三秃子。因为二少爷的义气,三秃子最终平安无事,孔先生落茅坑的事件成了无头案。因为孔先生的意外遭遇,私塾被迫停学了。孔先生大病一场,险些一命呜呼。在此期间,保和堂的大老爷及大太太二太太都拿了盒礼去探望孔先生,玉斗的一些热心肠人和一些学生家长也去看望这位德高望重的教书先生。应该特别提到的是光和尚,光和尚送给孔先生的礼品是一篮子红薯山药,他对孔先生被人坑害这件事义愤填膺。光和尚情绪激昂地说,王八蛋!要是三秃子干这种事,我不扒了他的皮才怪!然后光和尚换了一副非常恭敬的神态夸奖孔先生说,我们三秃子现在仁义了,懂事多了,亏了孔先生的教育,常言说得好,棒打出孝子,严师出高徒,这真是一点也不假。

孔先生对光和尚的夸耀没有表示可否,他也无法断定锯断那根木桩的人就是三秃子,学生中有好几个人都是鬼头蛤蟆眼,像牛鼻子高蒿子,包括二少爷都有可能干这种事,孔先生决定不再追究这桩不便张扬的事件了。

孔先生重新回到厚塾斋教书完全是因为无法驳大老爷蒋万斋的面子,当然还有大太太和二太太。尤其二太太更是个热情洋溢的人,在孔先生教书的时候常常让丫头提了水给他沏茶,说起来这都是人情。在经过再三斟酌之后,孔先生又回到了厚塾斋,这时候差不多快到八月十五了。

玉斗的少林会,在谢氏兄弟的苦心教练下渐渐成了气候,别看是一群顽皮小儿,但练起功夫来竟也是有板有眼,像模像样儿的招人喜欢,刀枪棍棒地耍起来虎虎生风,常常惹了闲人围观。大老爷蒋万斋跟谢氏兄弟说,少林会要在第二年正月十五的时候到集市上亮场子,谢氏兄弟对此信心百倍。

谢氏兄弟对弟子管教极严,尤其是行为品德,训导得十分正派,这一点颇得大老爷赞赏,也为此传出些名声来。玉斗人对谢氏兄弟表现出少有的尊重,其程度不亚于孔先生。

对谢氏兄弟表现出不满情绪的人是勾八。勾八因为没有在开始的时候挽留住谢氏兄弟,后来被保和堂蒋万斋所用,对此一直心存不满,常常跟人讲谢氏兄弟的坏话。水泼不进那是假的,勾八说,让我泼一下试试?要是不成个落汤鸡我把我这个勾姓倒勾了去。对勾八的话,所有人差不多是一笑了之,谁都知道勾八不好惹,因此不跟他搭话。只有裂瓜嘴在一边附和,肯定是落汤鸡!然后就哈哈地傻笑。勾八觉得无趣,便不再提谢氏兄弟的事了。但是,勾八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他暗下决心,即使豁上大本钱,也要请个比谢氏兄弟好的武师,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有武比有文要有用的多。在前面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勾八,而且在后来的故事中我们仍然会不止一次地提到勾八,勾八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人物,因此对勾八其人做一个比较简单的介绍成了一件当务之急的事情。

勾八严格的说不是玉斗人,勾八的高祖勾刀是一位赌场的高手。一日,勾刀跟口外来的一位皮匠和两位山外来的篾儿匠赌麻将,勾刀打成了一把十三老。十三老在麻将游戏中是无限番,意思是通吃,这种通吃还不仅仅是桌面上的赌注,而是输家的所有财产,按玉斗的俗话说叫炸锅。口外的皮匠和山外的蔑儿匠输掉了随身所带的所有资本,灰溜溜地回老家去了。勾刀用赢来的钱在玉斗买了二十亩墒地,安家立业,正式成了玉斗的子民。应该捎带着讲一下麻将游戏规则中的十三老,十三老是幺万九万幺筒九筒幺条九条和东西南北风,再加白皮发财带红中,其中任何一张做将就算和牌了。在南方的许多城市管十三老称为十三幺,算是大番,但没有那么通吃得邪乎,打成十三幺的人屡见不鲜,并且我也曾亲眼看到有人打成过。但在一百八十年以前,在玉斗的麻将史上,除了勾刀没人打成过十三老。

勾刀后来的三代人都是单传,人丁不旺,但对家业经营有方,财产越滚越多,除了保和堂蒋家,无人比得过勾家。到了勾八这一代,竟然出了兄弟八人,仿佛一夜之间兵强马壮起来。

勾八十二岁时,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父亲勾镰也已成了病秧子,十天半月难得出门。勾家七兄弟平时对这个天生懔异恶劣的小兄弟不敢招惹,里里外外都是勾八的名声儿。勾八以上的兄弟七人年龄间差都很小,就像一根藤蔓上的瓜,差不多是一个节儿上一个,但是,勾镰的老婆生勾八的时候,却一下子间隔了九年,并且中间没有怀孕,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勾镰心存疑忌,找一个江湖道士算卦,这道士说他的八个儿子都必须在四十岁以后才能成亲,否则必有血光之灾。勾镰信以为真,一直不给他成人的儿子操持婚事,弄得外面传了许多闲言。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勾镰前头的五个儿子在成人之后尽皆因为五花八门的原故相继去世了,勾镰幡然醒悟,如此下去勾家实有绝后之危,于是果断决定给在山外平原教书的老六成亲。

勾家老六自小天生聪颖,勾镰曾发誓要把这个儿子供养出来,能考个功名,超过保和堂蒋家的老太爷蒋翰雉。但是官字与勾家天生无缘,勾家老六跟同龄人蒋万斋一样,最终连个秀才也没赶上考就改朝换代了。老六离开易州塾坊一直在山外教书,勾镰捎了几次信去都不得回来,思虑再三,勾镰不得不决定先给老七成亲了。

新婚大喜之日,勾八装着酒醉,半夜摸进新房,将他的七兄打翻在地,强行霸占了他的七嫂。勾七劝阻了拿着绳子要上吊的媳妇,跟父亲提出来分家单过。勾镰知道七儿子生性懦弱,同在勾家大院必遭他兄弟欺辱,于是做主给老七在外盖了三间矮房,又划了靠山根的几亩旱地给他,让老七搬出了勾家大院。之后,勾镰吐血卧炕,一病不起,过不些日子便撒手而去。这样以来,勾家偌大一宗家业基本上掌握在勾八一人手上了,这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匆匆数年过去,现在勾八已人到中年,但尚无妻室,倒不是他上无长辈没人张罗,也不是因为他在外名声不济没女人上门,更不是迷信那个游方道士的妖言,问题全在于他要跟镇东保和堂的蒋万斋比个高低。蒋万斋的大老婆二老婆以及死去的三老婆,都是远近数得着的俊俏女人,特别是他的二老婆蒋陈氏更是才貌双全,勾八凭什么就不能跟蒋万斋相比呢?蒋万斋可以娶他的兄弟媳妇做二房,勾八也可以弄了自己的六嫂勾曹氏做偏房,当然,现在大老婆没有着落,偏房就没个说法,况且勾八还不能保证他的六嫂一个比他小许多岁的女人短时间内能够就范。但是,勾八对前途充满信心,他决不会输给蒋万斋。事实上,这种毫无来由的攀比心理可能从他的老祖宗勾刀开始就有了,代代遗传扭曲成疾,只是死都不愿意放弃。说到勾八的六嫂勾曹氏,不能不让人感到突然,而在我们后来的故事中,勾曹氏和她的女儿还很重要,需要说得明白些,我们就必须回到民国十一年冬天那段干凉寒冷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玉斗镇西观音庙前总是聚了些懒汉双手插在袖筒子里晒太阳,他们就看到勾家老六回来了。因为在外待得久了,玉斗人几乎没有人记得他的真实名字了,都管他叫勾家老六。老六眼上戴了一副眼镜,头上扣着一顶狐皮帽子,脖子上缠着一条绒线围脖儿,黑缎子棉袄棉裤,干鞋净袜,说话文质彬彬,面容清健,精神爽朗,看上去像勾八的兄弟,实际上他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勾八在他的众兄弟当中,只对他这个六哥有所顾忌,多年不见,乍然相逢,兄弟二人倍感亲切。勾八问及六哥在外近况,是否已成家立业?六哥一副惭愧的样儿说没有,依然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勾八很慷慨,对六哥说,爹妈虽说不在了,可只要有你八兄弟在,什么都不怕,兄弟的家就是六哥的家,我托人给六哥说房媳妇,你来来回回的也有人心疼。老六很感激八兄弟的诚意,只说这娶妻成亲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成的,也不说自己的详细打算。哪知道这次勾八心诚意定,真的给六哥托媒踅摸了一房媳妇,女方是岭东曹家,一个靠身上节衣口里缩食攒钱置地立业的小户人家。曹家早先给女儿定了一门亲事,耽搁了好些年,最后闺女没聘成,却给人家退了婚。现在曹家闺女年纪有二十七八,有点名分的人家也不好找了,正急着闺女出门,遇了勾家上门提亲,财主户家,男方又是知书达理之人,也不嫌弃他年纪,便一口应了。于是,曹氏被娶进了勾家大院。

八十年前,勾家老六认可这桩婚事的心态和动机很复杂,后人有许多猜测,但是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因为这桩婚姻只维持了六天,第七天晚饭之后,老六跟勾八要了几十块钱盘缠便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讯。这个结果大出勾八意料,也恰恰暗合了他的心愿。勾八对六哥出走的事秘而不宣,到了半夜便悄悄摸进六嫂房中。

勾曹氏久等丈夫不回,以为在跟他兄弟商量事情,便门不上闩上炕睡了,梦中想着跟丈夫做交欢之娱。朦胧中,丈夫推门进来,也不点灯,窸窸窣窣地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将她紧紧抱住了。男人情急急地用口在她脖子脸腮和嘴巴上亲吻,手也在她身上各处捋膜。男人摸到她下体虚敏之处,勾曹氏本能地叫了一声,心中欢悦,便用胳膊搂了男人的脖子,咬着他的耳朵根娇嗔地说,开头还不要!这会儿知道好了吧?一天比一天急着弄,往后天天都是你的,还怕弄不够啊!说完嘻嘻一笑,把身子放着情儿地舒展开,任由身上的男人摆弄。男人也不说话,只管把阳具可劲儿地擩进勾曹氏体内,恣意儿地㧐弄。

勾曹氏新婚前两天并没有得到交爱之欢,后来是她主动扎进丈夫怀中,男人把持不住,才与她有了肌肤之亲。但是男人从不跟她说话,到了半夜便爬到她身上行交欢之事。勾曹氏欢欣之余生出一种忧虑,担心这欢爱不得长久,想着日后设法儿把丈夫的心收住。今天,勾曹氏觉出男人的手脚有点慌乱,口中喘息之声粗重,并且进到体内的阳具也比以往强壮,她甚至感到有一丝轻微的疼痛隐在欢快之中。因为以往男人也是这般闷声不语地只管一心做事儿,所以勾曹氏没有起疑,只当是男女恩爱之事原有这等不同,满心儿地给他,直至男人把滚热的东西注到她的身体深处,倒也是欲仙欲死地好受。

男人完事之后,仰面朝天地喘了好一阵气才平静下来。勾曹氏下意识地伸了手摸男人脸上的胡碴儿,她很喜欢丈夫早起刮胡子的样儿,尽管她只看到了两次,但那脸上干净净的好看。

山里人只有在剃头时才刮胡子,并且不刮下巴上的胡子,因此勾曹氏对丈夫刮胡子的行为很好奇。但是男人今天不让她摸,只把她搂在怀里亲昵,然后再次将她按在身下做交欢之事。勾曹氏认为男人是真的爱她了,心里也喜欢做,就舒坦了身子放劲儿地跟他缠绵,这次时间更长些。于是,在完事之后他们都疲累了,相拥着睡去了。

早晨一觉醒来,勾曹氏发现躺在身边的男人突然改变了模样,她本来还没有熟悉起来的丈夫竟然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人!勾曹氏像被雷电击了一般,发出了一声惊叫,然后勾八就从沉睡中醒了。

勾八没有慌乱,坐起身来穿衣裳。勾曹氏抓了一件衣裳遮掩在胸前,惊恐万状抖作一团,她没办法应付这种变故,张着胆子指问面前的男人,你是谁?

勾八说,勾八,你的小叔子,是我托媒才娶你进勾家当我六嫂的,你忘了?过门那天是我给你放的喜炮,噢,想起来,那天你蒙了盖头看不着,可是第二天吃饭的时候,我往你碗里夹了一块肘子,你总想得起来吧?勾八已经穿好了衣裳,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张杌凳儿上,还没有走的意思。

勾曹氏就想起来了,这个只见过几次面比自己大十多岁的小叔子,偷梁换柱,折腾了她一夜,这个挨千刀的勾八!可是,勾曹氏还来不及愤怒,她立刻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急着问勾八,我男人呢?你把他怎么着了?勾曹氏对这个豪强霸道的小叔子的坏名声早有所闻,料定是出了什么致命的乱子。

勾八很坦然地对勾曹氏说,那是我六哥,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我还能害他吗?我六哥走了,从我那儿拿了几十块钱,他说一辈子也不回来了,让我往后照看六嫂。

勾曹氏内心轰然大震,心中忧惧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把怀里的枕头奋力投向勾八,然后用手蒙住脸,撕心扯肺般地哭了。

勾曹氏相信勾八不会残害他的同胞兄长,却不相信丈夫一辈子再不回来。她不吃不喝地在屋里待了三天,勾八不敢再做混账的事,又不愿勾曹氏上吊自杀,找使唤丫头和仆妇轮着班儿地看着,自己也到屋里劝她。勾曹氏平静下来之后,对勾八说,我也不回娘家去了,不管你那个狼心狗肺的六哥回不回来,我都住在勾家大院,你要是再敢到我屋里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勾八当然不甘心,但也不敢使强。后来勾曹氏有了身孕,再后来有了勾月儿。勾八无妻室,但常逮了使唤丫头和仆妇折腾,稍有不顺照打不误。勾八养了护院家丁,没有人敢在赌场上跟他耍浑,在赌艺上他不断对其祖传之技发扬光大,除此之外,种地买卖样样不误。比起保和堂的蒋大老爷来,勾八的远见卓识表现在筹备保安团上,因此武师是必不可少的人。

勾八的意愿在八月十三终于有了实现的机会。这天玉斗街上来了一位卖艺武师名叫侯王,侯王的拿手功夫是形意拳,特别是三十六路猴拳打得出神入化。勾八在侯王耍完猴拳之后哈哈大笑,然后大声说,姓侯的耍猴拳,这真是放屁打饱嗝,对了点儿了。因为勾八这样一吵嚷,好些人就躲开了,没几个人喜欢跟勾八搭讪。

勾八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中等个儿,不胖不瘦,面色不黑不白,不俊不丑,没有任何突出特点,基本上是一个让人看后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但是,勾八很阴,没多少人想跟他打交道,唯恐躲避不及。

地上只扔了几枚铜板儿,侯王很悲观,在捡起这几枚可怜的赏钱之后,侯王非常专注地盯着勾八看了几眼,当然不好说完全是因为勾八才使他得不偿失地打了一趟猴拳,但勾八的确让他有点讨厌。

别怕少,我这儿有,勾八从衣袋里摸了一把光洋出来,抓过侯王的手,一下子拍在了他的手掌上,然后问,不少吧?勾八接受了上次谢氏兄弟的教训,决定出手大方些,真正有本事的人往往看对方的诚意。

勾八的举动把侯王着实吓了一跳,他满腹狐疑地盯着手上的钱,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干嘛给我这么多钱?侯王问勾八,他以为摊上麻烦了。

勾八说,要是你愿意的话,帮我弄弄团练的事儿行不行?我肯定不会亏待你,我很服你的功夫。

侯王说,搞那东西我不在行。但他没有说出推辞的话来。勾八说,凭你的功夫想咋弄都行,别的话我就不说了。

侯王被勾八镇住了,迟疑了一阵才说,我看你大方,弄就弄了,但你得说话算数,而且得先给我开一个月的工钱。

勾八说,没事儿,依着你。然后把侯王领回了勾家大院。

勾八中午设宴款待侯王,虽然并不十分丰盛,但有酒有肉,也算是很有诚意了,并且让他的六嫂勾曹氏亲自伺候,这在勾家大院是破天荒的事。起先侯王以为勾曹氏是勾八的太太,席间极是尊重,并且夸奖勾曹氏做为一家之主的太太,很有端庄贤淑的大家风范。勾曹氏只得笑着脸儿应酬,对侯王的话不表示可否。后来,勾八才对侯王说了实话。嫂子,我的六嫂,

他说,我一直很敬重她,老嫂比母嘛!说完哈哈一笑。在前面我们曾经说过,勾曹氏比勾八要年少十多岁,跟老嫂比母的典故相比纯粹是胡说八道,但这足以使侯王对勾八肃然起敬,对其人品有了新的看法。

侯王肯定不知道勾八以前的事,也不知道他现在仍然犯走错门的毛病,而这种差错往往出在他这位比做母亲的六嫂门上,当然,门肯定是上了闩的。勾八在轻轻推过之后,就会懊恼地用脚踹两下,但是他的六嫂勾曹氏并不会因为他这种看来无伤大雅的毛病而迁就他,门依旧不开,只是隔着窗子喊,六兄弟你睡梦症了!于是勾八就醒悟过来,终于发现自己又走错了门,就冲着窗子里的勾曹氏喊,咳,还是六嫂疼你兄弟,你要是不提个醒儿,我还真说不准用脚把这道屄门儿踢开呢。

无论是勾八还是勾曹氏,都不可能在饭桌上把这些无聊的事说出来。勾八让六嫂勾曹氏伺候侯王吃饭自然有他的意思,他后来跟侯王婉转表达自己的意图,着实把侯王吓了一跳。我六哥跑了,勾八说,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今没个音信儿,我六嫂你看人长得白白净净的,天天守活寡,这日子不好过。侯王当时很感激勾八,直到勾曹氏有一天光嫩嫩地偎在他怀里把什么都说给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勾八是一个真正不好惹的人,当然这都是后来的事。

侯王在吃过饭之后,在勾八的陪同之下视察了勾家大院护院家丁的情况,人数不多并没有让侯王感到悲观失望,问题出在这些人的品质上。侯王凭这些人的神态看出来都是些好吃懒做好勇斗狠欺压良善的奸妄之辈,有心打退堂鼓,又拉不下面子来,犹豫之间想到勾曹氏,竟然非常干脆地答应了勾八。

勾八的自知之明给了侯王信心和希望。勾八说,这些人都是些七长八短泡酸菜吃的东西,屁用没有!要干大事得招兵买马,找有出息的青年小伙子才行,我请你来不是教这些王八蛋兔崽子的,告诉你,我要成立民团,民团你懂吗?除了会功夫还要会打枪,能杀能砍,你放心,有你用武的地方,到时候我当民团团长,你就自然而然的是副团长。

要是民团果然能保一方安宁的话,我倒是愿意助八爷一臂之力,侯王说,只是这民团属于兵马,它得有县衙里的准诺才行,要是犯了官法不是玩的。

勾八哈哈一笑,说,侯师傅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不瞒你说,我既要成立民团,肯定得有上边许诺,并且还要有地方乡绅的支持,不是这样,这兵也不是哪一家哪一户能养得起的。

说得是,说得是!侯王对勾八的见识极为赞赏。

勾八说,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镇东边的保和堂蒋家是京西太行山这一带有名的财主,他养得那些护院家丁比我这些窝囊废要厉害,那儿有懂真功夫的。

侯王第一次听说在玉斗还有会功夫的人,而他很可能是无法回避地陷入到这种争斗中来了。但是,侯王向来自信,因为他的拳脚功夫自出道以来尚未遇到过对手,更重要的是,他的点穴绝技绝不是一般练功夫的人所能抵挡的,他走村串乡地耍把式卖艺只是个幌子,为得是完成他一生的夙愿,这是一个秘密,要是碰不到,他就只能把这秘密和一身功夫带进棺材里去了。

他们练得是什么功夫?侯王显得很随意地问勾八。

勾八说,都是杂货,乱七八糟的什么功夫都有,不过最近来了两个练过少林功夫的人,被蒋大财主收拢过去了。

是两个和尚吗?侯王问,他的两只手在微微发抖。

勾八说,好像脑袋上有头发,是兄弟俩,少林寺听说也招不做和尚的人学武,可能就是那号儿人物。

侯王说,那叫少林俗家弟子,也有懂真功夫的。

勾八说,这兄弟俩听说还真有两下子,水泼不进,你肯定听说过。

侯王声调低沉地说,那一定是刀术,其他的器械,像棍子什么的没办法做到,不过八爷你亲自眼见了吗?水泼不进?侯王脸上仍然有一丝怀疑的神色,他不敢相信会在玉斗碰上他苦苦寻觅的人。

勾八对侯王的见多识广钦佩之至,他居然不看就能知道水泼不进的功夫只有刀术,但他不想告诉侯王真情。他说,都是瞎传,是不是真的水泼不进,也没人见过,不过他们哥俩当中的确有一个使刀,是一个刀鞘里放两把的那种刀。

侯王说,那是鸳鸯刀。

勾八说,在成立民团之前我们得跟保和堂蒋家的少林会叫叫劲儿,我们也成立个什么会之类的,比如王八会猴儿会什么的,跟保和堂的少林会对着干!

侯王对勾八口没遮拦地胡说八道有些不满,他说,八爷,你先招人吧,你要舍得花销,保准不会比蒋家的少林会差。

勾八很高兴,说,侯师傅,有你这句话就行了,钱咱们有,花呗!

勾八挑出旗儿来成立猴拳会是在两天以后,那时刚过了八月十五,富贵人家的屋子里都飘着浓烈的羊肉的膻腥味。在京西太行山,有八月十五杀羊吃的习俗,以此来庆祝一年辛苦劳作而得到的收获,这习俗可以追溯到很远很远。其实杀羊的最佳时节不是八月十五,而是秋天过完之后,冬天来临之际的小雪,那时的羊肉满膘肥,吃起来最香。但是,玉斗人喜欢八月十五杀羊吃,即使光景不济的人家也要买半挂羊杂碎吃。

勾八是吃了燎羊头之后,带着裂瓜嘴满街敲着铜锣宣布这一消息的。在玉斗,没有多少人对勾八的号召感兴趣,但听到勾八喊得蹊跷,都出来围着看。

勾八满嘴喷着燎羊头的焦臭味,冲着看热闹的人说,我这儿不收小孩子,完全招青年小伙子,不收钱,不收物,过年过节赶集撂场子,还有饭吃,要是有收入还可以挣俩钱,再说这练了功夫又不压身,现在这年头兵荒马乱,说不准苗树梁上的响马又杀下来了,到时防个身不好?

勾八这么说还真让几个人动了心思,于是就有人问,要是说话不算数,以后练个半截腰子又要人交钱怎么着?勾八说,我说不收就是不收,你们要是不信就到镇知事那儿去立个字据。

镇知事就是镇东保和堂的大东家蒋万斋,勾八本人也是,还有孔先生。既然勾八敢抬出蒋大老爷来,想必有几分可信,以蒋万斋的身份和地位,如果真要经过他立了字据,勾八也不敢出尔反尔。

大家犹豫的当儿,勾八的大尾巴裂瓜嘴说,八爷说了,要是要是谁报名加入猴猴猴拳拳会,晌午就就在勾家大院吃羊杂碎炖萝卜。裂瓜嘴说这话时又显出了结巴的毛病。

勾八说,真的,说话算数,我让灶上炖了一大锅,还有棒子米饭,敞口儿地吃。

这样一来,终于有人打定了主意,在勾八扯着嗓子喊过第二遭之后,已经有十来个年轻的毛头小伙子要吃勾八的羊杂碎炖萝卜了。值得一提的是,勾八的鸣锣叫喊惊动了一个特殊的人,他就是从南方到玉斗落户的铁匠老崔,当时正在跟他的儿子生铁牙打铁,生铁牙才十四岁,但已发育得膀阔腰圆,一只八磅锤抡得浑圆。

老崔跟儿子生铁牙说,勾八这个王八蛋在街上喊什么呢?咱们瞧瞧去。于是,父子俩停了手里的铁匠活,出了门来看,见一伙人正围着勾八吵嚷,一问才知道是成立猴拳会的事,并且晌午可以吃羊杂碎炖萝卜,还有棒子米饭。老崔跟儿子生铁牙说,小子哎,晌午饭你有好东西吃了。

勾八非常高兴,夸奖老崔说,崔铁匠,在玉斗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了,生铁牙只要入会,保险是个好坯子,长得跟个生铁蛋子似的,再练一身功夫?那就成生铁佛了,以后我得靠他帮衬着。

勾八的预言很准确,后来勾八成立民团,生铁牙果然是他旗下的一员虎将,并且当了副团长,只是有一种情况勾八不知道,那就是在他讨了戏子小红云做老婆之后,生铁牙好几次忍不住想摸她的屁股,后来一场变故终于让生铁牙如愿以偿。

因为崔铁匠支持儿子生铁牙练武,又引得其他几个小伙子表示愿意学功夫。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跟着勾八到了勾家大院。勾八先让侯王耍趟猴拳给大家看。

侯王就很随意地耍出一套猴拳给大家看,有人认出来他就是前两天在街上耍把式卖艺的人,立时就露出了不屑之色,只是贪着吃勾八的那顿羊杂碎炖萝卜才没走。

侯王看出来这几个人的心思,也不动神色,耍到跟前的时候,在其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这人便像给抽了骨头一般瘫到地上了。侯王随手拍一个,便有一个软不溜丢像个布袋一般瘫倒在地,剩下的人便有些慌了,纷纷地往后退,只怕这耍猴拳的人拍到自己身上。侯王却不理会,依旧将三十六路猴拳不紧不慢地耍下去,待耍到老槐树下,侯王突然一声大喝,伸手在树身上抓了一把,竟将这棵几百年的古槐抓下来一块树皮。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时候,侯王的三十六路猴拳使完了,他将地上的几个人拉了起来,顺手将他们身上的穴位解了,然后抱拳施礼,说,花拳绣腿不成样子,还请诸位包涵。于是,包括勾八在内,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耍把式卖艺的人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侯王的绝活给勾八的猴拳会奠定了扎实的基础,在玉斗,许多人还持怀疑态度的时候,勾八的猴拳会已经踢腿弯腰地练功了,大大小小竟也网罗了二三十人。

在勾家大院的后院,也就是侯王用猴爪功抓了一块树皮的老槐树下,立着一尊背驮石槽的猴,弯腰驼背,龇牙咧嘴,样子十分滑稽。这尊石雕的创意出自勾八的高祖勾刀,而这项精雕细刻的手艺则是出自石碌碡的高祖石球儿,石家的雕刻手艺自石碌碡的曾祖石臼儿失传,到了石碌碡这一代,除了凿碾子打石条之类的粗笨活能做,对雕刻之技基本上已经一窃不通了。

勾刀在自己的宅院里立这样一尊标新立异的石猴雕像跟文化艺术没有任何关系,勾刀除了认得麻将上的汉字之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这是一件十分蹊跷的事,勾刀立这尊石猴雕像缘于一个传说。

据说,在所有神灵之中只有猴儿财神喜怒无常,今天高兴了可以把别人的财物搬到你家里来,让你一夜之间由穷变富,明天它又把你的财物席卷而空,转移到别人家里去,让你一贫如洗,假如能在猴儿财神把财物搬到你家里之后将其制住,这财物就永远属于你了。勾刀认为他所以靠和一把十三老发家也是因了猴儿财神相助,为了不让猴儿财神再次将财物转移,勾刀按着传说中的故事,雕了这尊石猴,意思是已经用石槽把猴儿财神永远压在后院了,勾家的家业再也不会败落了。

现在,勾八就坐在这尊像征着勾家产业永不败落的石猴子雕像脚下的石礅子上,看着侯王教弟子们踢腿伸拳地练功。勾八的面前摆着一张矮脚方桌,正等着他的六嫂勾曹氏把茶沏上来。勾曹氏的五岁小女儿勾月儿头上扎着羊角辫儿,欢蹦乐跳地跑了来跟勾八说,八叔儿,我妈把茶沏好了,马上就提了来。

勾八有些喜欢勾月儿,伸出大手摸了摸勾月儿的脑袋,说,跟八叔儿在这儿玩,别到他们跟前去,当心踩着你了。

勾月儿摸着石猴子的屁股非常认真地跟勾八说,要是这猴子也像侯师傅这样会武功就好了。

勾八问,为什么呢?勾月儿说,那这个石槽就压不住它了,也不用在这儿受苦了。

这时候勾曹氏端了茶壶和茶碗上来,在方桌上摆好,在两只杯子里斟了黄橙橙的茶水,板了脸跟勾月儿说,月儿你不许瞎说八道,这是猴儿财神,当心八叔儿拧你的嘴!勾月儿眨巴眨巴眼睛果然不敢再说了。

勾八不理勾曹氏母女,冲场子上的侯王喊,侯师傅过来喝茶吧,现沏的热茶,香喷喷的茉莉花茶,好喝。

侯王让弟子们继续练功,走过来坐在勾八对面的小板凳上喝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勾曹氏,恰巧与勾曹氏忧伤的目光相遇,勾曹氏脸上腾起红晕,拉了勾月儿慌里慌张地走了。

勾曹氏的羞赧让侯王心慌意乱了一整天,不知道是出于对勾曹氏的同情还是对其动了情念,弄得他魂不守舍。勾八早把这些看在眼里了,只是不露声色,跟侯王只提过年的正月十五能不能跟保和堂的少林会比个高低。

侯王说,这会儿还看不出来,这些年轻小伙子看起来身强力壮,练起功夫来往往笨手笨脚,倒还远远不如那些十来岁的娃娃好调教。勾八说,教他们真功夫,比如拍肩膀抓树皮的那种绝招儿。侯王知道勾八不懂功夫,更不懂练功夫的奥秘,所以也不跟勾八一般见识,不过心里倒也觉得正月十五撂场子比武的事倒还真不能不当回事,这关系到形意拳和少林拳的声誉,于是,就把勾曹氏暂时放到脑后去了。

正当侯王努力督导弟子练功的时候,在镇东保和堂大院的银杏谷院里,二太太正在让二少爷跪在院子里受罚。这是二太太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此事已经惊动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但是二太太对他们的劝解毫不理会,坚持要把二少爷罚跪一个通天。这件事的起因还是缘于孔先生被三秃子算计跌进茅坑里的事。本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料,蛆糊噜的儿子虫子屎无意中在二少爷面前泄了秘。

当时的疑点只是有关锯子的问题,因为一般平民家里是没有锯子的,而木匠的锯子绝对不会轻易借给别人使用,更何况嫌疑人是个毛孩子?但是虫子屎跟二少爷说,肯定是三秃子干的。二少爷问虫子屎,你怎么知道就是三秃子?虫子屎说,这个王八羔子跟我说他们家的板凳腿坏了,要修一下,让我把我爹的锯子偷着借给他用用,哪知道他是去锯那个木柱子呢?这狗日的也是坏透了,你说他是怎么想出来这缺德冒黄烟儿的损主意呢?

二少爷叮嘱虫子屎,这事再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要是虫子屎把借锯子给三秃子的事说出去,以后就不跟他玩了。这对虫子屎来说无疑是一个严重的威胁,虫子屎向二少爷保证,他决不说给第二个人听。谁知道这件万无一失的事却坏在二小姐蒋荃的身上,这正应了隔墙有耳这句话。

二小姐蒋荃是来找二少爷偷着教她练功的,这件事她已经缠磨二少爷好久了,但二少爷一直不答应,口气跟母亲一模一样,女儿家使枪弄棒的不像话。二小姐对这位孪生弟弟无奈,就一味地纠缠,这会儿又来找二少爷的时候恰巧把虫子屎跟二少爷的对话全听在耳朵里了,于是跑回去跟二太太讲了。二太太大怒,立刻让使唤丫头绫子把二少爷找回来,二话不说就让二少爷跪在院子里,原因是他包庇坏蛋三秃子。

二小姐没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又怕又后悔,在一旁忍不住哭泣起来。还是大小姐蒋亭儿懂事,给妹妹出主意让她赶快去找大老爷和大太太。二小姐赶紧去告诉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两个人都前后脚地赶过来为二少爷说情,无奈二太太就是不答应。大小姐心疼弟弟,拿了一张屁股垫给二少爷垫膝盖,哪知道二少爷对二太太的惩罚满不在乎,还悄悄地跟姐姐挤眉弄眼,于是大小姐的心疼减轻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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