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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08:2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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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范婉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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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辰良安歌纯文学)

鹤(辰良安歌纯文学)试读:

楔子

我的外婆九十岁了,自我从北京回苏州定居搬了新家后,只来过一次。她说,年纪大了,虽说有电梯不用爬楼梯,但站在十一层的高楼上,沾不到地气,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天气晴好,没有雾霾,我扶她走到露台,一眼望见了远处蓝天白云下巍然屹立的“东方之门”。我不无炫耀地说,外婆,够气派吧!这是苏州的地标建筑,投了几十亿,有300多米高呢。外婆笑了笑,哦,可我怎么看着它像条大裤衩?我瞪大了眼睛:太神了!外婆,民间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外婆摇摇头:它哪比得上当年我家巷口的三元坊,那才叫气势雄伟。

三元坊是牌坊,顾名思义不是一座,是三座,石柱木构,檐下斗拱密集,上下额枋浮雕鸟兽花卉。大小、模样都差不多。清朝一代,科举考试中江苏省考中状元的有四十九名,苏州一地就占了二十六名。有个叫钱棨的书生还连中三元,于是知府在此建立牌坊,名三元坊,后来坊名成了地名。但我在苏州市地方志办公室工作的同学说,这三座牌坊,是为苏州全府的状元、会元、解元而立,属于集体表彰。牌坊上有很多麻雀做巢,它们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外婆从小到大,每天走进走出都从这三座牌坊下穿过,她几乎天天仰望它们。

一个秋天的早晨,淡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棉絮似地浮着。外婆一抬头,看见天上飞着一只东西。鹤!她立刻知道,这是一只鹤。她没有见过真的鹤,只在画里见过,她自己还画过。不过,这的确是一只鹤。真奇怪,怎么会有一只鹤呢?这一带从来没人养过鹤,更不用说野鹤了。然而这的确是一只鹤!“晴空一鹤排云上”,她从小熟读的诗句,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鹤掠过三元坊,向南边的天空飞去。飞得很高,很慢,雪白的身体,雪白的翅膀,两条长长的腿伸在后面。外婆看得很清楚,简直看呆了。鹤的身姿是那样美,但又让人觉得凄凉。

鹤慢慢地飞着,飞过文庙,渐渐地飞远了。外婆痴站着。

很多年后她还是忘不了那天的印象,忘不了那种难遇的凄凉的美,那只神秘的孤鹤。

这话说了没多久,仿佛就在耳边,外婆回南塘了。不久,外婆去世了。上了年纪后,母亲劝说外婆来苏州跟她一起住,以便照顾,但住了一段时间,外婆总是嚷着要回南塘,说是老宅没人可不行。其实,她是放不下……她是在睡梦中笑着去世的。送走她,我坐在桥上,天边有大片艳丽如血的火烧云,洋洋洒洒地飘在空中。这是一种异象。这样的异象外婆真切地看过好多次,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告诉了我,说得绘声绘色。外婆是个有故事的人,也会讲故事。

冬天,下着大雪,外婆清晨出门,她惊奇地发现河水居然是红的!很红,红得像火烧云,像玫瑰花。外婆想:也许是雪把河变红了。雪那样厚,雪把什么都铺盖成一片白,衬得河水红了。也许是河水本身这一天发红了。她捉摸不透。雪地上还没有人走过,外婆独自一人,踏着积雪,她的脚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白的原野上流淌着一条红色的河,那么鲜明,那么奇特。

坐在桥上看云,尤其在故乡看,心里有种快乐,就像曹雪芹没把《红楼梦》写完,自有一种华丽的没落。我知道,去天堂的路上,必然会经过一座桥。

一条叫清水河的长河横穿了整个南塘古镇,把镇一分为二,河上每隔一段距离架起一座桥,足足有三十六座,每一座桥的设计又不尽相同。南塘有史以来,没有受过什么大的灾荒,人们丰衣足食,过着平和安宁的生活。

回想起来,我从南塘跑到北京,有二十多年。人到中年的我,感到体内仍沸腾着活力,我的创造力甚至超越了青年时代。一本又一本的新书源源不断地出来,像有神灵指示一样。我越写,越有激情。其实,这是父母对我从小培养的理想主义生活方式在起作用:从前,我向往人格上的完美;如今,我的生命属于写作。

到了十五岁,我才开始喜欢玫红,不过是纯正的,玫瑰花的那种玫红。我想到了外婆就是那种红色——一种成熟到极致的,决绝的美。还有高贵。她的高贵源于她的聪慧和深厚,那是上天和环境赋予女子的稀有的礼物。我在渐渐老去,但我仍喜欢红色。我看着火烧云,那么自在,自足,仿佛是最后的告别,又仿佛是重新的开端。我一边走一边想,还有什么是比这更美,更幸福的时刻?

有关故乡的回忆,是一些拆散了的日记。仿佛就是昨天,昨天的清晨或黄昏。

一个黄昏,我回到南塘,乘上一辆三轮车,在镇上转悠。车夫误以为我是外地人,就在镇上的大街小巷绕圈子,想多收我一点车费。我不吭声。他指着柳树下的一户酒家,告诉我说,这是百年老店。我笑笑。他指着保圣寺说,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葫芦庙就是在这里拍的,我点点头。经过一座不知名的小桥,我从三轮车上向前看,两三家昏黄的灯火,在河流里伸出它的手臂,绵绵长长,晃晃悠悠,它要给过客,给游子,多少情思多少乡愁呢?这是我在故乡多年,从来没遇到的情景,顿时觉得这个三轮车夫,倒是个风雅之人。

我在多年以后想起这件事,还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一个从小在南塘生活的人走过的桥,恐怕比他走的路还多。当他回首往事,常常会坐在桥头,感叹:岁月如梭,逝水流年。

南塘的桥很多,但有风情的,在我看来,还是凤毛麟角。我不喜欢石板平桥,尽管有很多作家写诗赞美它,我还是喜欢单孔的石拱桥。

和丰桥就是这样的一座石拱桥,在我心中,是南塘最古老最美丽的桥,每块桥面石上都有浮雕。桥堍下的保和堂中药店一到夏天就在大玻璃瓶里放出青梅。买一只青梅抿于口中,走到和丰桥一侧,扒住桥栏,静静地看桥下的流水,船,渔夫,还有不远处的一座廊桥。从前的日子,真是好呵。

第一章

公路沿着河水弯曲,绿影婆娑,一边是芦苇,一边是垂柳。沿着这条公路,可以到南塘。太阳还没有在石拱桥的桥头升起,天色却已亮了,炊烟从一座座屋顶升起,公鸡的鸣叫很响亮,也很舒展,还夹着几声浓浓淡淡的狗叫,使古镇的早晨愈发显得明媚生动。

清澈流动的河水,有好多船,但从前的船更多,更繁忙。船是南塘主要的交通运输工具,一条条船离岸或靠岸。走在桥上,人们喧攘着,将我拥向前去。我的外婆在这里,我的父母也在这里生活过。

为了给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多次回到南塘,找菊娥姨婆,她是外婆当年的陪嫁丫环,终身未嫁。外婆去世后,她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从苏州搬回了镇敬老院。她九十二岁了,身体健康,满头白发,瘪着嘴对我说:“当年苏州城里的潘小姐下嫁到这个小镇许家,多少人眼红。光陪嫁就走了一条街……小姐对姑爷一见钟情,这是缘分呵。他们俩,可是一辈子都没红过脸,吵过嘴。当然,小姐的脾气也平和温顺,哪像你妈妈当初对你爸爸,要不是小姐压着,早就……还是不情不愿地结了婚。不然,哪有你这个作家呵!”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足以说明,外公外婆是相亲相爱的,封建包办婚姻还是有伉俪情深的。

初夏的早晨,微风习习。卖花姑娘从深巷经过,她喊着:卖花,卖花哎。栀子花,白兰花。她的声音甜津津、脆生生。花是新摘的,花瓣上还沾着露珠。

卖花姑娘站在和丰桥头,看看桥下的流水,水中的荷花,不禁哼起歌来:“栀子花开六瓣头,情哥哥约我黄昏头,日长遥遥难得过,双手扳窗看日头。”

潘小姐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桥的,听到了这样的歌唱,久久无语。

卖花姑娘有点不好意思,桥下流水潺潺。“你看。”姑娘说。“荷花?”“还有鱼儿,荷花和鱼儿在说话呢。”“她们在说什么呀?”潘小姐问。“我听不懂。”

桥堍下药店的窗户突然“咯吱”一响,潘小姐抬起头,什么也没有。但她看到了——

一个年轻男子坐在药店的账房里,穿着一袭月白长衫,丰仪俊朗得如雪地春风。潘明慧从和丰桥上一步一步往下走,看见他时,连微笑也是温湿的。这个叫许文生的男子于她,就是一缕灿烂而温暖的阳光,让站在桥上的潘明慧坚持了二十年的孤独和高傲,一下子像薄雾一样消散了。

许文生是不正眼看女子的,这样很自然,中医也算是读书人,习以为常了。偏偏这一次文生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从桥上走下来的盈盈微笑的潘明慧。他觉得这个女子眉清目秀,与众不同,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由多看了两眼,他看得很正气很自然。

明慧缓步走进店堂,柔声说,“小先生,我买两盒六神丸”。“好!”文生拿来了药,脸有些红。“知道服法吗?”“嗯。”明慧点点头。

菊娥在一旁看着掩嘴轻笑。

明慧付了钱转身要走,文生叫住了她,把找的零钱塞到她手里。

走出店门,菊娥调笑自家小姐,“怎么样,中意吗?”“嗯。”明慧羞涩地点点头。“我说嘛,叔老爷的眼光准没错。你偏不放心,多跑这一趟。”“你不懂,这一趟跑得好。”“我的小姐,你说好就好。”

月亮升起来了,文生独坐在后院里,想起了白天的事。“她真美。”文生心里说。

这么想着,文生取过毛笔,蘸蘸月光,在青砖桌上涂画起来。

浓浓的月色渗进青砖,涂画的人像褪不去了,他把笔一搁,回到屋里。

第二天许淼来到后院,无意中看见了青砖桌上的人像。“咦,文生,你画的是什么?”“爸爸,是白娘子。”“哦。”

许淼再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

提起外婆,老太太话可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大片随风飘散的树叶。她说起我外婆的脚,不是一般大户人家小姐缠的小脚,是一双天足。这是潘家的特别之处。潘家的另一特别之处是把一个名士请到家里来教独生女儿读书。这个老先生能诗善画,终身不应科举。他教女学生不是读“女四书”之类,而是诗词歌赋。潘明慧因此能通背《长恨歌》、《琵琶行》、《董西厢》:

碧云天,

黄花地,

西风紧,

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甚至,连她的贴身丫环都能断文识字,吟上几句诗。

外公外婆做了多少善事,我家的药店救了多少人,简直不胜枚举。尤其,外婆硬是把独生女许配给了镇上的大地主、藏书家陆操的儿子,闹得母女差点失和。说到我父亲时,老太太的话连贯起来:“陆校长就像他爸爸,有学问,长得神气,人又正派。小姐果然没看错。你妈妈从前觉得委屈,现在别提多幸福,还不是小姐眼光好,看人准。小姐说过,积金积玉不如读书育人。想当初,苏州城里的富潘虽说是财富之家,但比起贵潘这个书香门第,到底还是差了那么一截。”

放鞭炮,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在娶亲队伍的前面,走着全镇有名的乐队。两面鼓上飘着长长的绸条,挂着红色的同心结;两只喇叭的铜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道一道的金光;笛子装饰着深黄色的穗子。乐队后面是骑着马意气风发的新郎,他穿着大红吉服,格外英俊潇洒。紧跟其后的是,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轿顶的四个角拴着一串一串的小铃铛,发出悦耳的声响。轿子两旁,走着一群美丽的乡村姑娘,她们羞羞答答,彼此紧紧地靠着。姑娘们的双颊绯红,耳朵上的坠子闪出彩虹般的各种颜色。阵阵春风吹散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裙,她们迎风而行,像在人间会过情郎后急急飞返天宫的仙女。……在娶亲队伍的末尾,是一列挑着箱笼的挑夫。一只又一只的大箱子,数十里的红妆,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旁铺洒着数不尽的玫瑰花,就连路边的树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几十只箱笼排着队穿过街巷,路旁拥挤涌动的人群比肩继踵,人们个个都伸头探脑去观望这百年难见的婚礼。

这时的许家大院张灯结彩,许老爷带着家人、亲戚等人,守候在前厅,迎接着络绎不绝的宾客,收着一捧一捧的鲜花和绸缎扎带的礼物,赔着笑与客人道谢、寒暄。几个佣人在客堂里出出进进,沏茶倒水,忙得不亦乐乎。

天色渐渐暗下来,日落时分,天空中出现了一大片绚丽的火烧云,把许家大院似乎都染红了。新娘的轿子停在大门外,院子里响起了鞭炮声,媒婆阿杏跑了出来,笑迎着队伍,一口一个“百年好合,富贵连年”。

许文生翻身下马走到轿边,难以置信地对着轿门说:“明慧,真是你吗?”

潘明慧娇嗔道:“是我,文生。”“哦,感觉做梦似的。”许文生手抚着额头,说道。

接着,他连踢三下轿门,刚想掀轿帘。却听明慧轻声说道:“慢一点,我想出个对子,对上了,你再掀也不迟。”“你是不放心么,临下轿还要考一考。不过,这可难不倒我。”文生很自负。“白头翁持大戟,骑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旋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明慧樱唇轻启,莺莺细语隔着一道轿帘清清楚楚地传出。

许文生胸有成竹,轻松答道,“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出阁,宛如云母天仙。”“好!”众人齐声叫道。文生掀起轿帘,把新娘扶出来,用秤杆挑起她的红盖头,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心怦怦乱跳。但是他什么也没看清,只听见旁边有人低声说:“新娘子真美。”他旁若无人一把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明慧,你真美,我还以为是白娘子呢。”

潘明慧轻轻推开他,低语道:“那你不就是许仙。”

许文生自嘲地一笑,“这倒是。”“看来保和堂生意兴隆,财源滚滚的日子不远了。”有人插了一句。

许文生毫不领情,说道:“但愿世上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文生,你确有一颗菩萨心呵。”潘明慧含情脉脉地看着他。“那……到时跟着我过苦日子,你可别后悔喔!”“嗯,不后悔!”

这时,阿杏走上前说:“瞧这小两口,甜得像糖藕似的,许仙、白娘子再恩爱也不过如此了。这样的话,包准年头一个、年尾一个,给许家旺子孙,添富贵!”

贺喜的人看了一场如此戏剧性的精彩场景,不禁热烈鼓掌。许老爷才算定了心,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许仙,白娘子。许仙,白娘子。”小孩子们叫着围拢上来,妇女和男人们也跟上来。他们仔细打量着潘明慧。她内穿红袄,腰系流苏飘带,下着一条绣花彩裙,头戴用绒球、珍珠、玉石连缀编织成的“凤冠”,肩上披一条绣有牡丹、灵芝、蝙蝠、喜鹊吉祥图纹的霞帔。女人们悄悄议论着她的容貌和打扮……

新郎新娘按着本地的规矩迈门槛,敬高堂,拜天地,入洞房。在一阵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一件件箱笼被抬进了大门。挑夫故意慢悠悠地走着,让观望的人们可以一一细看。黄花梨立柜、楠木书柜、楠木多宝格,豇豆红瓶一对,上贴新婚多吉的红条,樟木箱两对、楠木匣两对、穿衣镜一座,各色上等丝绸十匹,酸枝美人榻一张,还有方凳、绣墩各四只……引得左邻右舍的姑娘嫂子们连连赞叹:“哟,三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立地穿衣镜呢。”“二婶,谁说不是呢。”“等一会儿,我们一定要挤进新房去看看,还不知有什么稀奇东西呢。”

喜宴上热闹非凡,一道道精美的菜肴令众人赞不绝口。人们频频举杯向许老爷、许文生贺喜,许文生难得这样高兴,开怀畅饮,竟喝得有几分醉意了。

明慧换了一套大红绣花的软缎衫裤,开双襟,胸前左右分别绣着龙凤图案。阿杏替明慧重新梳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欣赏着镜子里的新娘。她从来没服侍过像明慧这样标致秀美的城里姑娘,配上仪表堂堂的许大少爷,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何况有哪个新娘的嫁妆里有书籍画册、文房四宝,真是少见。

新房的摆设更是富贵典雅,布置得当。外间的案几、八仙桌上有铜质蜡扦一对,上插方形雕有龙凤和喜字花纹的蜡烛;锡质油灯一架,内盛香油和蜜,灯油内以红头绳为芯;镀金小座钟一座;大瓷掸瓶一对,内插红、绿鸡毛掸;粉彩茶叶罐一对;白瓷茶具、紫砂茶具、玻璃茶具各一套;各样瓷器:花瓶、坛子、碗碟、杯盏(白瓷、青花、粉彩、豇豆红)。里间的红木云石面百龄台上放着素三彩瓷果盘、大青花五彩果盘,内装苹果和石榴;五彩百宝纹多宝格盘,内装蜜饯干果;一坛陈女儿红酒;铜盆内扣大红绣鞋一双。

梳妆台上,放着化妆品及日用品,包括:

1.梳理用具:黄杨木梳六匣;湘、蜀竹篦子两匣;紫檀木梳妆匣一个。

2.洗漱用具:漱口盂、牙刷、青盐;彩色手巾、檀香皂、桂花碱等。

3.化妆用品:胭脂盒、胭脂垫、画眉膏、画眉笔、玫瑰水、桂花头油、扑粉、鸭蛋粉、雪花膏、花露水。

4.床上用品:绣着满床笏缎子床帘、幔帐。

5.彩缎衾褥、鸳鸯枕。八铺八盖。绣着五福捧寿、凤穿牡丹、百蝶穿花、万字长春等吉祥图案。

6.四季衣服、鞋袜及其它穿戴物。

墙上还挂着四幅色彩淡雅的花鸟画。人们看得目不暇接。“这次闹新房算是开眼界了!”离开时,发现进门处的翘头案几上有架双面绣的红木台屏,折枝海棠立着画眉,栩栩如生。细看之下,鸟的羽毛柔软得简直不用触摸就能感觉到。一问媒婆阿杏,原来是陪嫁丫环菊娥的杰作,于是有爱管闲事的人打听菊娥。阿杏撇撇嘴:别妄想了,人家可是答应老太太,侍候小姐,终身不嫁的。

月亮娇羞地躲进了云层,四周寂静无声,洞房里红烛荧荧。坐在床沿的明慧羞答答地抬头看了文生一眼,目光相触的一刹那,明慧忙又低下了头。文生拉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取出一只金表为她戴上。她望着镜中的男子,甜美地笑了。

他把她鬓边的一朵玫瑰花拔了下来,花瓣轻拂她的脸颊,烛火映照下她俏丽的眉眼呼之欲出。他拿起玫瑰花,放在鼻尖闻了闻。她问:“香不香啊?”

他点了点头,“嗯,……你比花香。”

她听了就想夺过花来,伸了一下手,又缩了回来。“今天呀,我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差点醉了!”他的脸红彤彤的。

她站起身,不声不响递上一杯温水,端水的手指在茶杯上呈出了兰花状。他探过身去触摸她的手指,一个一个地摸,春色悄悄爬上了她的脸。“明慧,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娶亲,好像就是为了等你。”他动情地说。“我也是。”说着,她低下了头。“那天,你轻衣薄衫从和丰桥上一级一级走下来,我真以为是白娘子。还有菊娥,恰巧穿着一身青衣。”说着,他轻搂她的肩。“做梦似的。”“白娘子好呵,与许仙相亲相爱。虽然吃了些苦,但是后来儿子中了状元。”“明慧,你放心。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不然……”“不用发誓,我相信你。”明慧打断文生,用手绢轻掩他的嘴。“你这么相信我?连着今晚,我们总共才见过两次。”“嗯。我不会看错的,你一定是个好丈夫,好大夫。”明慧慎重地点头。然后,她打开靠床的一只大箱子,柔声说道:“文生,我给你备了一些药材。”

许文生低头一看,里面装着人参、灵芝、麝香、沉香、冰片、牛黄、雪莲、当归,还有檀香、藿香、丁香、白芷、苏合香、安息香。他不禁喜出望外,握住她的手,说道:“明慧,你什么都考虑周全了,娶到你我三生有幸。”

明慧的脸涨红了,轻声说:“文生,我们缘定三生。”

她微微低着头,手绢缠在手指上慢慢绕着,娇羞无比。文生一时看呆了。定了定神,才问道:“明慧,你对我有什么要求?”

明慧嫣然一笑:“文生,我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饿渴者;愿你有十手、百手、千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美善事,拯救水火中诸贫病者。”

文生说:“那岂不是要我做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明慧点点头:“是的,但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我会帮你的。”

文生深情地看着她,说,“夫妻同心,好!”

结婚三朝,正是农历立夏,庙会的日子。这是古镇一年中最隆重而热闹的日子。大锣大鼓,丝竹齐奏。踩高跷,舞狮子,舞龙。江南小调“庵堂相会”、“拔兰花”……茶水担、熟食担,全镇出动,各种果品,各种鲜花,填街满巷……

许家大少爷带着新娘子去“看会”,手拉着手。从上塘东街(辛家米行)一直走到下塘西街(个园)。新婚夫妇在大街上,在那么多人面前手牵手地走,那样亲热,镇上的人议论纷纷。尤其是“老古板”们有些看不惯。

他们的衣着打扮也是这镇上的人没有见过的。许家大少爷穿了一件月白香云纱长衫,上面罩了一个浅灰色素缎马甲,说不出的俊秀儒雅。潘小姐穿的是一件水红色嵌金线乔其纱旗袍,脚下是一双麂皮软底皮鞋,长统丝袜。新烫的头发,鬓边插一朵小小的珍珠发夹,风姿楚楚,光彩夺目。

许文生和潘明慧坐在沈万丰(镇上的一家大酱园)楼上靠栏杆一张小方桌前的藤椅上看会,喝茶,嗑瓜子。楼下的往来人七嘴八舌。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人说出了声(小声),有的只是自己在心里想。

潘小姐这双丝袜要花多少钱?

反正你我买不起!

她的旗袍开衩未免太高了,上面绣的花倒是好看!

毕竟是城里小姐,举手投足恰到好处。

许文生艳福不浅,娶了她,交财运喽。

你看她手腕上的那只玉镯,白得多滋润,像块猪油膏。

还不知值多少钱呢。

她的皮肤真白真嫩,摸一摸,能掐出水来。

你怎么知道?

想当然,想当然啦!

许文生时常拉着潘明慧,到澄湖游览。澄湖是镇外古迹,唐代诗人陆龟蒙、皮日休诗酒留连的地方,南望可见湖中的白帆从柳树梢头缓缓移过。这里离吴淞江很近,不多远就到了。遇到天气晴和,他们在湖中泛舟。水拍打着平滑的船舷,灼热的阳光在船篷上反映出斑斓的光点,渔夫笑着站在船尾捞上来满网的水草、沙石和活蹦乱跳的鱼虾。潘明慧坐在船头,系着围裙剖鱼温酒。雨天,兴致高的话,他们也照样出门。撑着伞伫立湖畔,静听雨声。雨下大了,许文生体贴地为妻子披上一件毛衣,然后用手轻搂她。每当这时,潘明慧总是觉得十分幸福满足。

老太太菊娥一再强调,我家小姐的美那是大家闺秀的端庄美,绝不是谭玉凤戏子那样的妖媚美。你看谭玉凤那个水蛇腰,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搔首弄姿。把大街当成舞台呢,惹得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看过来,看过去,骨头都酥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红颜祸水……哪像小姐与姑爷一辈子客客气气,恩恩爱爱。

许家是有点特别的人家。既不像辛家一样是富有家财的财主,也不像陆家是书香门第,他家有些田产,并不很多,但是盖的房子很讲究。没有亭台楼阁,但是轩敞豁亮。砖瓦木料都是全新的。靠西墙是一间小厢房,靠东一间大正房,是许文生潘明慧这对新婚夫妇的卧室。许家奉行朱柏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院,要内外整洁。”许文生虽然不亲自洒扫,但经常督促佣人。许家兄弟三人,老大许文生,老二许益生,老三许乐生。许文生反而成亲最晚。婚后,即由老太爷许淼作主分家,保和堂由许文生掌管,许家在镇郊的二十亩良田归许益生,许乐生早几年在许淼的资助下在苏州城里开了个针灸诊所,生意不错,就把家也安在了那儿。分家后,老太爷自然随长子许文生住。

婚后,外公看出,外婆很会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他们的房间面对一个大的天井。靠墙种了一丛竹子。石条上摆着兰花、菊花。一只白色钧窑平盘里养着一块玲珑剔透的水石,蒙了一层青苔,长着虎耳草和铁线草。冬天,她会养几头单瓣的水仙。肥壮的碧绿的叶子,开着白玉一样的花。夏天,她会在缸里用莲子种荷花。二三片荷叶,一朵粉色的花,下面有一二条游动的金鱼。许家总是很安静,外婆坐在房间里穿针引线,或是算账看书,翻书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保和堂是一家门面较大的药店。药店的伙计,一律称为“先生”。一等的是“管事”,即经理。当了管事,就能入股,到了年底可以按股分红。因此,管事对生意是兢兢业业,忠心耿耿的。东家基本不到店,管事负责一切。他一个人睡在神农像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名叫“后柜”。总账、银钱,贵重的药材如犀角、羚羊角、琥珀、麝香,都锁在这间屋子里,钥匙在他身上,人参、鹿茸不算什么贵重东西。保和堂的管事没聘用别人,由许文生兼了。二等的叫“刀上”,管切药和“跌”丸药。药店每天都有很多药要切“饮片”,切得整齐不整齐,直接影响生意好坏。内行人一看,就知道这药是什么人切出来的。“刀上”是个技术人员,薪金最高,在店中地位也最尊。逢年过节,药王生日,有酒,管事的举杯,必须“刀上”先喝一口,大家才喝。保和堂的“刀上”姓胡,微胖,因为高度近视,带一副黑框眼镜,人称“瞎子老胡”。他高傲,有点倔,但为人耿直。

端午节早晨,窗外锣鼓声声,明慧在窗口听了一会儿,关照菊娥调好雄黄酒,在房前屋后,门窗墙壁,壁橱角落,水缸旁……遍洒,以祛辟毒虫。垂下细密的帘子,焚上清淡的檀香,衣上缝成平整的针脚,把一束束苦香的药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后院,她等着丈夫起床。文生的一举一动,明慧都心有所牵,一刻不见,就叫得他铭心刻骨。他抬手她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扬眉她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仔细地剥着粽子,一层一层把粽箬叶打开,直至白糯的粽子现出,蘸了层白糖递给文生。他吃在嘴里,甜在心头。一抬头,见院中翠竹森森,不禁脱口而出:避暑最宜淡竹叶。明慧一听,不假思索答道:伤寒尤妙小柴胡。转身,瞥见窗台上的玫瑰花开得正艳,说道:玫瑰花开,香闻七八九里。文生应答:梧桐子大,日服五六十丸。说完,两人相视一笑。一旁的菊娥也跟着笑了。

每天下午三点钟,明慧照例会带着菊娥去店里,给许文生送点心。有时是绉纱小馄饨,有时是桂花糖芋艿,有时又是藕粉小圆子。文生吃点心的时候,明慧柔弱地执着白纨扇,静声细气关照着药店的生意。保和堂一天天兴旺起来了。草香缭绕中,他看得见四邻羡慕的眼光,区区许文生,何德何能呢?

殊不知,苏州城里有一家大药店潘资一,管事潘成儒是潘明慧的堂叔。一次,潘成儒的母亲病了,高热大汗,面赤口渴,脉象洪大,潘成儒开了药方,服后不见效,他知道治疗母亲的病应该使用白虎汤,总是担心母亲年岁已大,受不了这种攻伐力量强的方剂。许文生知道后,托人带信:“老太太得的这个病,本就该用白虎,药下对了,当然不会伤人,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潘成儒听了,就改用此方,病果然很快就好了。于是,他亲自前往南塘许文生家中,诚心请教,许文生也十分感动,两人从此成了忘年交。许文生潘明慧成亲,是潘成儒做的媒。

许文生酷爱中医,性格谦逊稳重,凡是听说有比自己高明的医生,都不辞路远,前往求教,从不矫作遮掩。有一个街坊邻居生病,命在旦夕,他认为无法救治,但一年后,又见到这个人,原来是灵岩山寺的老和尚把他的病治好了。第二天,许文生赶往寺里。他隐姓埋名,从学徒做起,挑水担柴,劳动之余精研学问。过了一年,老和尚对他说,你已经学到了我所有的本事,可以下山了,以你现在的医术,完全可以独立行医,你的水平甚至已经超过了名医许文生。他听了,连忙伏地叩首,告诉老和尚自己就是许文生,老和尚感动不已。

他的医室是在后柜另辟了一小间,类似现在的坐堂医生,这一小间挤得很,像一个小药房。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花小瓷坛,坛口塞了棉纸卷紧的塞子,坛肚上贴着浅黄蜡笺的签条,写着“仁丹”、“珍珠散”、“冰片散”……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乳钵,药碾,药臼、剪刀、镊子、钳子,往耳朵和喉咙里吹药用的铜鼓……他是个全科医生,内科、外科、妇科、儿科,什么病都看。许家三代都是如此。外科用的药,大都是“散”。“神仙难识丸散”,散药里有许多贵重药:麝香、珍珠、冰片……试问,哪家的药店能用足?因此,许文生一向让店里自己炮制。经常可以看到瞎子老胡抱着一个乳钵,握着乳锤,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研。

许文生看外科的时间比较少。一年也看不了几起痈疽重症,多半是生疮长疖,而且大都是七八岁顽皮的男孩。常常看见一个大人带着生癞痢头的瘦孩子,或一个长三腮炎的胖孩子走进保和堂的大门;一会儿,就看见领着出来了。正巧遇上的话,哭丧着脸,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样子滑稽可笑。生癞痢的把一个光秃秃的脑袋涂成了点点绿色;生三腮炎的腮帮上画着一个乌黑圆饼。

——那时还没有挂号收费这些手续。而且本地规矩,熟人看病,很少当场缴钱,都要等“三节结账”,——端午、中秋、过年。忘记是不会的,多少可就“各凭良心”了。乡下来人看病,一般倒是当场付钱,但也不是现金,二十个鸡蛋、一升芝麻、三四条鱼或一只鸡、半袋山芋、一篮莲蓬!遇到实在有困难,什么也拿不出来的,就由病人的儿女跪下来磕个头。许文生看看病人浮肿的脸,身上盖着的破棉被,鼻子一酸,不但诊费免收,连药钱也白送了。

即使解放了,他看病对干部与群众照样一视同仁。这从两件事可以看出。

一件事是副镇长马英虎患慢性咽喉炎,经常发病,十分苦恼。他找许文生诊治。许文生开了一个药方,嘱他按方服一百剂,就会痊愈了。马英虎服了八十剂,病已好了一个多月,他再不服药了。不料,事隔一年,病又复发。许文生对他说:我让你服一百剂,你才服八十剂,当然复发了。从今天开始,你听我的,再服四十剂,病就除根了。事情果真如他说的一样。对此,马英虎非但没说一个谢字,反而埋怨他当时没说清楚,店里的伙计都说,最好让他复发,不识好人心。

另一件事是许文生给周炳治蛇丹,周炳是和他小时候一起斗蟋蟀,放风筝的朋友。他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在行,没几年就把家业败得精光,连老婆都逃回了娘家,最后只好在亲戚家寄食。这一家住三个月,那一家住两个月。即使这样,他还抽鸦片!一天晚上,他觉得腰肋疼痛,浑身发热,早上歪歪倒倒地来保和堂。许文生一看,他患的是缠腰蛇丹。就对他说:“你不用走了!”

他把周炳留在店里住,管吃、管喝,还管他抽鸦片,惹得伙计憎厌,给了他不少白眼——他把保和堂留着配药的一块云土抽去了一半。许家祖上传下来的麝香、冰片也为他用去了三分之一。一个多月后,周炳的蛇丹痊愈了。

许益生问哥哥:“你干吗为他治病?”许文生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许益生摇摇头,“想不通,他可是穷得叮当响。”在他这种既费钱又费力的事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周炳没有钱。病愈后,他写了很多鸣谢许文生的帖子,在街上到处张贴。帖子上的言词真真切切,充满感情。镇上人看了,一时赞颂不已。

潘明慧是温良贤惠的,对丈夫所做的事从来不说一个不字。但她故意问许文生:“你给周炳用掉的麝香、冰片,值多少钱?”许文生笑一笑,说:“没多少钱。——我只是按照你的要求在做。”她笑了,那样的笑容在许文生眼里很美。

第二章

南塘这个地方,许多人家在小孩子识字前,都让他们练毛笔字,练得有点像样了,才去买毛边纸练。练字用的帖一般是颜真卿和柳公权。男孩子练肥美的颜体,女孩子练清瘦的柳体。一天晚上镇上突然停电,外婆要去买蜡烛和毛边纸,我自告奋勇地去了。小巷黑乎乎的,走到一半,我就害怕了。正想着唱歌壮胆,路灯亮了。赶紧回家,外婆用手绢擦着我额头上的冷汗,说你呀,跟你妈妈比,胆子真小。我不服气地反驳,妈妈她那点胆算什么,不就是青春期叛逆吗?外婆笑着说,就你新名词多。不过,你妈妈当年可没让我少操心,从我怀孕开始。

从现在来看,外婆当年不顾一切,从苏州城里嫁到南塘小镇,嫁给一个药店小老板,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她嫁过来已经一年多了,全家还是把她当新娘子,当客人,对她很客气。她也没闲着,常去药店帮忙。就是肚子总没动静。好在婆婆去世得早,也没人跟她计较,倒是菊娥替自家小姐着急。外公安慰她,不急。但拗不过外婆还是陪她去庙里拜了观音菩萨。果然,第二年生了一个小女孩。临产前,外婆的肚子痛了三天三夜,外公在床前守着。早晨迷迷糊糊刚拿了酥油饼充饥,才咬了一口。菊娥喊道,小姐生了!饼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他看着哇哇啼哭的婴儿,手足无措,心里却欢喜。“明慧,这可是我们好不容易盼来的掌上明珠呵。”小女孩唇红齿白,玉雪可爱,仿佛知道他是爸爸,认识他一样,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对着他转,竟然笑了。外公也朝她笑一笑,然后伸出手,把她抱了起来。床单上已经湿了一大片。这个小女孩就是我的母亲许宝珠。

母亲七岁的时候,她的祖父许淼还活着,他是商人出身。中国古代士、农、工、商,商被排在末位,文化观念和社会习俗讲究阀阅门第,他在内心深深渴求改变卑微的地位,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科举之路。许淼不孚众望,十六岁就中了秀才。然后,就是乡试了。他关起门来读书,累了,想着画一幅画吧。

他画的是《嫦娥折桂图》,画好后,还题了首诗在上面。“谁道嫦娥多寂寞,桂花折与最高枝。”第二年秋天,许淼到南京参加乡试,名列榜首,成了有名的许解元。这是他一生的顶峰,也是他一生的峰回路转,他的科举之路划上了句号。

苏州城里黄鹂坊桥堍临街的小楼,许淼在这儿作画卖画。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有了诗兴和画兴。但船上廉价的藕都没人来买,还有谁会要这纸上的荷花呢?他不由长叹一声。

回南塘后,他接过家业,走上悬壶济世的道路,好在他底子不错,医术也日臻精熟。在他的经营下,保和堂的生意不咸不淡。几年后,长子许文生接班,他不但医术高明,而且乐于助人,加上娶了个能干体贴的老婆,药店门庭若市,他彻底歇了下来,乐得享福。许淼整天没什么事。他在本家中家境是比较好的,这从他家里的摆设用具、每天的饭菜就看得出来。他不出大门,很少与人来往,亲戚家有娶亲、做寿、办丧事的,他一概不到,只差人用大红信套封一份礼送去。

每天,他给鹦鹉喂食后,一头钻进后院的书房。他喜欢下围棋,没人和他对弈,就一个人摆棋谱,一摆一上午。他种了十几盆兰花。一盆种在一只小的钧窑瓷盆里,其余的都排在天井里的石条上。他不种别的花。早晨用一个小喷壶给兰花浇一遍水,然后在藤椅上一靠,睡着了,一直到母亲喊他吃饭。

他吃的东西很清淡,拌荠菜、马兰头、清蒸火腿、虾籽鲞鱼、冬笋炒雪里蕻、蚌肉金花菜,高兴的时候,也喝酒。他对药店的经营,从来不过问。

一开始他对母亲不太喜欢,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启蒙后,发现小女孩脾气虽然任性,但十分聪明,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转一个主意。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三字经》、《诗经》、《古文观止》背得朗朗上口,学画也有灵气。

他有个苏州的老朋友来,请他在一幅花鸟画上题款,画面上画的无非是牡丹、兰草、野菊,也不是十分醒目,他挥笔“春色满园”。写完,见母亲站在一旁,问她好不好,母亲说不好。他瞪眼翘胡子:不好?那你来写。母亲说我写就我写,于是题款“贫富一家人”。他看完,捋了捋胡子,说不错。

保圣寺修复的时候,他出了不少点子。他和苏州城里的那些名士经常聚会,地点就是许家大院。大家围坐在紫藤架下,商讨保圣寺的修复、文物的保护等等,再说一些琴棋书画和诗词文章,他们在晴暖的阳光下惬意地谈笑风生。

临到中午,许淼招呼:宝珠呵,你去荷塘摘几片荷叶,中午让菊娥做荷叶粉蒸肉吃。这时候的许淼是快乐的。

宝珠坐在院子里,用毛笔蘸着墨汁,把宣纸上的兰叶越描越粗,甚至跨出了篱笆。她看了一眼藤椅上闭目养神的许淼,又画了两株饱满的辛夷。

宝珠画了一会儿,就逗鹦鹉玩。

鹦鹉很大,绿毛,红嘴,用一条银链子拴在铁架子上。它一声不响。偶尔唱歌,很动听。现在是白天,我的眼前出现一幅画:一只绿鹦鹉对着一丛红蔷薇,还有一个素裳沉思的女孩。鹦鹉突然叫了一声,清脆,这一声在回廊的转行处。

相比许家的安静,烟水居是热闹的。这家面馆除了早上做面,中午到晚上还做茶水生意。因此别的店铺到九点多,就没有什么人,往往只有一个管事在算账,一个学徒在打盹。烟水居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这些人大都是无家可归的光棍,这时都聚集到面馆里来。有几个常客,剃头师傅封福根,卖鱼的薛和清,给人家挑担的老葛,屠夫王二,还有一个史万先。史万先约有七十岁了,长得活脱脱像个绍兴师爷,尖嘴猴腮。他年轻时在外闯荡做生意,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镇上的人说他是“老百晓”、“百宝全书缺只角”。比如说喝酒,他能说出山东黄、状元红、莲花白……说喝茶,他就告诉你狮峰龙井、大红袍,云南的普洱茶生茶和熟茶的区别,福建功夫茶的茶杯比酒盅还小。说牡丹花,除了魏紫、赵粉、姚黄、二乔,他还见过黑牡丹,花蕊是绿色的,周围是墨紫色的多层花瓣,似一条青龙盘卧于墨池中央。他熟读《聊斋志异》、《子不语》,能讲许多鬼狐故事,有板有眼的。他知道三峡附近有个丰都城,是人死后灵魂归宿的地方,谁家死了人,只要去那里都能再见到。城中有条阴司街,白天人赶场,晚上鬼逛街。他读过《三国演义》、《周易》,会看风水。他很仰慕诸葛亮的八阵图,说这个石阵位于重庆奉节的鱼腹浦,绝妙至极。他一般要到快九点时才出现,他一来,大家精神为之一振,一个晚上就全听他一个人“说书”。他很会讲,承上启下,抑扬顿挫,声情并茂。他也像说书先生一样,说到关键处就停住了,慢慢地抽烟,急得大家一个劲地催他:“后来呢?后来呢?”

他讲过一个“菊花之约”的故事,听起来平平淡淡,却让人脊梁骨都冒汗。

从前有一个书生叫范巨卿,上京赶考途中忽染重病,在客店里卧床不起,店主怕他传染瘟疫,对他不闻不问。幸好店里住了另一个赶考的书生,叫张元伯。他亲自为范巨卿精心调理医治,不久范生痊愈了,却耽误了两人的考期,范生很内疚,两人就此结为兄弟 。

后来,范巨卿辞别张元伯返回故乡,当时黄花红叶装点秋光,正是重阳佳节,就定下菊花之约,约定来年今日再相聚,把酒赏菊。

转眼一年过去了,又到九月九,一早起来,张元伯打扫草堂、遍插菊花、宰鸡备酒,家人说不必着急,路途遥远等人来了再杀鸡也不迟。张元伯不听,从早上等到中午,中午等到下午,太阳落山了还不见范巨卿的影子。家里人都以为范巨卿不会来了,劝他别等了,吃了早点歇息。

张元伯还是不听,独自等到半夜。不久范巨卿果真来了,两人相聚很是欢悦,只是面对酒菜范巨卿不食不语。张元伯问其缘由,范巨卿说,实不相瞒,其实我是鬼。去年考试未成,我回到故乡做起生意,日日繁忙竟忘了约会之事,到了九月九想起菊花之约。我俩相隔千里,再动身已经迟了。于是想起古人说的,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鬼魂可以,就拔剑抹了脖子,乘阴风前来赴约。“这人傻呵,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老葛第一个开口。“就是,就是。”薛和清连声附和。“有些人么心里装着信德、节操什么的,看得比命都重。史万先总结说。“哎,你们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不?”封福根想了想,问道。

……

有一天,史万先谈起人生有命。楚霸王力能扛鼎,才气过人。出身名将世家,锐志神勇;楚汉之战,却败于乡间无赖刘邦,落得乌江自刎。宋高宗赵构骑着泥马都能渡江。光武帝刘秀在家读书,安分守己,一旦造反,倒海翻江,轰轰烈烈。他又说凡是有大作为,兴旺发达的,都有异相,或有特殊的秉赋。桃园三结义,刘备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关羽髯长二尺,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张飞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声若巨雷,睁眼入睡。谁有过?骑牛出关的老子耳朵长得弯弯曲曲,一出生头发就是白的。连带市井之人,凡走了一步好运的,也都有与众不同之处。所以说非常之人,乃成非常之事。大家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史万先猛吸了几口烟,忽然话锋一转,对大家说:“就说许文生吧,他这些年财源茂盛,也必有异秉。不然,城里的潘小姐怎么看得上他……?”

屠夫王二不懂什么叫“异秉”。“就是与众不同,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史万先不屑地看了一眼王二。“你说说,你说说!”大家怂恿史万先:“说说!说说!”“潘小姐可能真的是白素贞那样的蛇精,前世许文生救过她,今世她幻化成人来报恩,她对许文生百依百顺。虽说许文生医术高明,相貌堂堂,但仅凭这两点潘家就放着万贯家财不招赘,偏让独生女嫁到我们这样偏僻的小镇来?想想也没这么简单,所以说,许文生肯定是有异秉的。”

大家点点头,异口同声地说:“有道理,不知他的异秉是什么?”“被你们知道就不稀奇了哇!”史万先说。“当然,镇上最有异秉的还是陆操,他现在人不在南塘,在上海,不过……”“你说说,再说说!”大家怂恿史万先:“说说!再说说!”

史万先又吸了一口烟,悠悠说道:“你们应该知道,陆操不是在本地出生的。陆操三四岁时,才跟着陆家老爷回的南塘。他一进门,整个园通屋发亮;在他回来前,有人在河边常看到一个小孩在读书,他回来后,读书的小孩就不见了。”“那他不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可以这么说。”“真这么神?”“陆家老太太是精明的。她临死前,就是解放军快要解放我们小镇的前一年,就叮嘱陆操把全部田产都卖了,只剩了个园,因为有许多的藏书。”“那得有人看哪,不然,偷了怎么办?”“他家的花匠齐聋子不是看着?”“但他是个聋子!”“谁说他不是装聋作哑呢,该听见的时候他自然会听见,不该听见的时候自然就听不见,这才叫真人不露相。不然……再说了,现在有谁要偷书呢。就说你们这些人吧,大字都不识几个,偷了书有什么用,虽说其中的古籍善本不少。”“古籍善本是什么?值钱么?”“说来话长,不说了,不说了。”史万先摆摆手。

小时候,我见过父亲的表叔,每两三年从北京回一趟南塘,祭奠先祖。他是学考古的,在德国留过学,他开导我,要好好学习呵,书读到肚子里,火烧不掉,水冲不跑,强盗也抢不走。那一年他回乡探亲,正巧长沙刚发掘出马王堆,是件大喜事,与最高指示一样鼓舞人心,母亲看他的眼神自然就多了层神秘色彩。

母亲喜欢读书,从小还学了一门士大夫的看家本领——国画。开始母亲觉得学画不需要文化,长大了才明白学画更需要文化。经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以后是“三年自然灾害”,再到“整风整社运动”、“四清运动”,在那种离乱的茫然与企盼中,大学一毕业,没多久,她就与父亲结婚,之后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生下母亲后,外婆再没生第二个孩子。外公因此特别宠爱这个独生女,去药店上班,常带上这个俏皮可爱的小人儿。店里每个人都很忙碌,母亲东走走,西看看。店堂的梁上有一只燕子窝,年复一年,燕子飞来飞去。有天她走进店里,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长竹竿,使劲地捅着房梁上的燕子窝,惹得小燕子“叽叽喳喳”地乱叫。瞎子老胡对她直跺脚,外公和颜悦色地教导她,宝珠,燕子是有记性和灵性的,千万不要伤害它。这样,明年它还会回到这儿的旧巢;一旦你捣了燕子窝,它就再不会来了。她也有乖巧的时候,或坐在外公身边,用毛笔在纸上画紫苏、合欢、当归、半夏,然后配上字,这样就容易记住了;或从一摞横放着的书籍里熟练地抽出那本《本草纲目》,靠着墙,一页一页全神贯注地翻看。

上学后,因为是独生女,宝珠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每天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引得镇上的女孩子,特别是同班的女同学嫉妒极了。那时,解放没多久,物质匮乏,有些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哪还顾得上穿着。可宝珠每天都穿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一天,上完体育课,宝珠在教室里刚换好鞋,殷琴走进来,指了指她脚上的白皮鞋,冷冷地说:“你看看,这班上谁穿皮鞋?只有你这个资产阶级小姐。”宝珠听了这话感到无地自容。无产阶级、资产阶级、反革命分子、剥削、专政,这些都是她刚刚在学校学到的词汇,她清楚“资产阶级小姐”是不好的,代表小人书里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坏女人。宝珠的要好同学辛丽丽看不过去,说:“你不能这么说,我看马列也穿皮鞋呢,他还是马镇长的儿子,你怎么不说他。”“哟,看不出你这个地主小姐,嘴巴蛮能说的嘛。”“谁都有权利说话。”“你别得意,前两天我爸爸说,马上要镇压反动地主了。到时,我看你这个地主小姐的嘴巴还硬不硬?”宝珠担忧地看着辛丽丽,因为她知道殷琴的父亲就是殷镇长。但她也知道,辛丽丽的父亲辛公映是个老好人,绝对不是反动地主。

辛公映的米行看起来不大,门面也很暗淡。店堂里一边是几个大米囤,囤里依次分别堆积着“头糙”、“二糙”、“三糙”、“白米”。头糙紫红。二糙较白。三糙更白。白米是雪白发亮几乎透明的上好精米。四个米囤,颜色由红到白,各有不同的买主。白米只有少数高门大户才买,一般人家是舍不得吃的。常来的无非是镇上的陆家、许家。另外还有两个小米囤,一囤糯米;一囤晚稻香粳——这种米是专门煮粥用的。这两种米平常少有人买,米行只是备用。另外一边是柜台,里面有一张账桌,几把椅子。柜台一头有一块竖匾,白地,上漆四个黑字,写着:“食为民天”。是许文生的手笔。年深日久,墨色分外浓黑。

辛家米行的门面虽不起眼,后院却很大。这后院本是周家祠堂。周家原是望族。他们聚族而居的大宅的后面有很多大树,有合抱的大桂树,有太湖石,景色宜人,被人称为“周家花园”,但房屋已经残破不堪了。周家败落后,把祠堂租给了辛公映。朝南的正房里一长排祭桌上还有许多周家祖宗的牌位。正房前还有两棵大柏树。起初逢清明,周家的子孙还来祭祖,这几年来得很少了,那些刻字涂金的牌位蒙着灰尘东倒西歪,上面落了好多鸽子粪。这个祠堂的好处是房屋都很高大,还有两个大的天井,都是青石铺的。那些高大房屋,正好当做积放稻子的仓廒,天井正好翻晒稻子。祠堂的侧门临河,出门就是河埠头。这条河四通八达,运粮十分方便。船一到,侧门打开,稻子可以由船上直接挑进仓里。

本地的米行实际是个粮行。单靠门市卖米,赚头不大。多半靠做稻子生意,秋冬买进,春夏卖出,贱入贵出,从中牟利。稻子的来源有两个:有的是城中地主寄存的。这些人家收了租稻,并不过目,直接送到一家熟识的米行,由他们代为经营保管。一切都由米行东家经手。另一个来源,是米行东家自己收购的。辛公映每年到底经手多少稻子,他从来不说,但是这瞒不住人。尤其瞒不住挑夫的眼睛。他们说:辛家米行的仓库里稻谷挤满挤高,一直堆到屋顶。

早晨的阳光斜射下来,照在米行的柜台上,夹着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辛公映大清早出门,气也不喘一口,就来到米行。他生得大头大脸,大手大脚,无论冬夏,总是穿着一身灰色布衣服。灰布长衫,灰布夹袍,灰布棉袍,年复一年。

辛公映每天的生活很单调。量米。南塘镇以南的人田多,有剩余粮,就挑稻到米行卖;镇以北的人田少,靠种莲藕、茭白、红菱、荸荠过活,要到米行买米。都是熟人,买什么米,一次买多少,他都清清楚楚。一见有人进店,他殷勤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拿起量米升子。量完了,拍拍手,——手上沾了米灰。看稻样。替人卖稻的客人到店,送上货样。他随手抓起一把,搓开稻壳,吹去糠皮;然后看看米色,撮起几粒米,放在嘴里嚼嚼,品品米的成色味道。做米行的都很有经验。卖稻的客人知道辛公映在这方面很精明,从来不跟他多磨嘴皮。

接着,去看看仓里的稻谷,看看两个大天井里晒的稻子,或拿起扬铲把散落在外的稻子归归拢,——他身体结实,从来不觉得累,连伙计们都佩服;或轰一会儿麻雀。米行稻仓里有许多麻雀,飞上飞下,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周炳有时在天快黑的时候,拿一把竹枝扫帚在空中一扑一扫帚能扑下十几只来。周炳说这是下酒的美味,熏熟了还给辛公映拿来过。辛公映摇摇头,他可不吃这种东西!

他有两个老婆,大老婆崔香生了四个孩子都是女儿,小老婆谭玉凤,是个唱戏的,也生了个女儿。他这下认命了,他不可能有儿子。因此对小女儿辛丽丽很疼爱,但管得也严。孩子的那点天真爱好,放风筝、逮蝈蝈、养金铃子,辛公映都不允许,只同意她养了几只鸽子。这是谭玉凤求的情。她城里的舅母来看她,拿来几只鸽子,说:“孩子什么也不玩,你就让她喂几只鸽子吧。这吃不了多少稻米。”米行养鸽子,几乎成为习惯,辛公映想了想,说:“好,让她养吧!”鸽子逐渐发展成一大群,黑点子、紫点子、老虎帽、黑玉翅、斑点灰、勾眼灰……都有。从此周家祠堂的屋顶上热闹了,雄鸽子围着雌鸽子求爱,一边优美地转着圈,一边不停地叫着:“咯咯咕,咯咯咕……”辛丽丽一有空,就去捣鼓她的鸽子。那是一个天蓝得发亮的大晴天,群鸽一哄而上,在院子瓦顶上盘旋飞翔。鸽子身上发白的羽毛,配合阳光的照射,一闪一闪的如银光般闪耀。辛丽丽不停地挥动一根绑了红布条的竹竿,手舞足蹈,宝珠看着羡慕得不得了。辛公映有时也去看看,看着辛丽丽捉住一只宝石眼的鸽子,翻过来,正过去,鸽子眼里的“沙子”就跟着慢慢地来回流动。他摸摸鸽子,心想:真有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辛公映有钱,又节俭,名声倒是好的。他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对人从不尖酸刻薄,对地方的公益,也不袖手旁观。某处的桥坍了,要修一修;哪里发现一个饿死的人,要掩埋起来;闹瘟疫的时候,与许文生一起在码头路口设一口大瓷缸,内装药茶,施给来往行人;一场大火后,请来保圣寺的和尚做法事……遇到这一类的事,需要捐款,发起者把捐簿伸到他的面前时,他都会提笔写下一个不小的数字。因此,他走在街上,镇上的人都跟他客气地点头打招呼。“早!”“早!”“吃过了?”“吃过了!”

新中国成立前,辛公映还救过镇长殷金龙的命。

与米行隔几个门面,往西是保和堂药店,往东是殷记裁缝店。那时候殷金龙是新四军,到南塘来组织农民搞地下武装运动,凭着好手艺,以裁缝店做掩护,生意不错,一般说法“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古镇的人就常到殷金龙的店里去。有一次,他在附近乡村召开秘密会议遭到保安团袭击,逃跑的时候左腿中了一枪,流了很多血,被米行的伙计发现,救了下来。辛公映收留他隐藏在米行养伤。因为怕被人发现告密,所以让谭玉凤照顾他,偷偷请许文生来诊疗。

谭玉凤身材苗条,瓜子脸,左颊有个很深的酒窝。一双凤眼,眼梢微微挑起。见到谭玉凤的最初,每个人都会想起两个字:柔,媚。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好听,那些字句那些手势,让人无形中在这个柔的姿态中慢下来,静下来。她看着你的神情、她走路的姿势,都很媚。春天,暖风吹着,她穿着碎花绸旗袍走在河边的杨柳荫里,媚得要滴出青翠来。“这样的女人,翻遍我们家乡都找不到哇。”谭玉凤走进来的时候,殷金龙看着她,呆呆地想。

谭玉凤也不说话,只是低着头轻轻地给殷金龙拆换腿上渗着脓血的纱布,她很小心,但撕扯纱布时还是牵动了皮肉,他痛得不由抖了一下,谭玉凤忙嘟起小嘴对着伤口吹了吹,殷金龙痒得又抖了一下,却面不改色。

河埠头传来挑夫一阵阵挑稻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简直要喊塌了天;屋内的殷金龙泰然自若,看着眼前的女人一双青葱玉手拿着棉签,蘸着药水,一遍遍涂在伤口上,凉凉的,指甲上残留着粉色凤仙花痕,很好看。他看得津津有味。突然心里就生出了一丝爱怜,这女人真美,美得让人心折。“你发什么愣呀?”谭玉凤发现了,问他。“没有呵!”他掩饰得很好,但不免心慌,感到她那双凤眼似乎看穿了他。“没有就好。”谭玉凤斜睨了他一眼。

米行后院的桂树蓬勃着馥郁的香气,大块的青石地却浑浑然一片冷寂。天长日久这冷寂中就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不易察觉的悸动。

秋天的时候,南塘镇政府镇压了一批反革命分子。

许宝珠一天前已知道了这个消息,是同学彭一澜告诉她的。彭一澜说,那将是一次公判大会,解放军会当着老百姓的面,把这些反革命分子押送镇外执行枪决。彭一澜说这话时非常兴奋。他头戴有红五角星的旧军帽(他父亲的),用手当枪,对着远处,叭叭地打了几枪。

公判大会那天,镇广场前人山人海,场面沸腾,许宝珠是跟着彭一澜跑来的。他们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彭宣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他的左右都是端着枪的雄赳赳的解放军。那些“反革命分子”低着头,胸前挂着写有他们名字的巨大的牌子,他们的名字上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

一会儿,彭书记代表镇政府开始讲话,他讲述了镇压反革命分子的理由和伟大意义。台上的那些“反革命分子”,脸上毫无表情,他们的脸僵硬,显得脆弱而虚假。副镇长马英虎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这些“反革命分子”大都是特务,也有的是地方劣绅,他们的罪行是触目惊心的,罪状大都涉及到杀人等种种恶行。

这时,宝珠认出了辛丽丽的父亲辛公映,他站在第一排的最左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站在那里。马英虎开始宣读他的罪状:新中国成立前曾有党的地下工作领导人受伤后到他家里救治,被他出卖了,领导人不幸被国民党枪决。宣判书还说,他反对土改,逼迫穷困农民交租致全家自杀。这样的指控令宝珠心惊肉跳。

当她回过神来时,反革命分子已被押解刑场。所谓刑场,就是镇外的一片空地。宝珠独自跟着队伍往前走,她没看见辛丽丽,与彭一澜也走散了。

那时,犯人被押去刑场的时候还允许到路边的馆子,吃最后一口人间食。辛公映被押在车上,经过烟水居,说是去阴间的路上想吃碗面。于是押进去,辛公映开口要吃焖肉面,因为他平时不太舍得吃这面。老板也不说话,马上开始做。

他放面下锅,片刻捞起,入在鲜汤里,夹了一大块焖肉,撒了一大把葱花,双手捧了碗放在辛公映面前。围观的人都伸头看,说不出话来。辛公映挑起面看了看,手上的镣铐“哗啦啦”响,吃完,说:“味道真好。”就上路了。

傍晚,宝珠魂不守舍地来到彭一澜家,他哥哥彭一涛也刚回来。宝珠看到他,心怦怦直跳,脸有些发烫。彭一涛比她高三级,她初一,他高一。他的篮球打得很好,是全校的运动尖子。他会评论时势历史,这在小镇的中学是少见的。南塘中学一进门有个大黑板报,是学生会自办的。每期的黑板报刊头都是宝珠画的,黑板报是这个中学才子的园地,大家都要看的,彭一涛每期都在黑板报上发表作品。他长得高大英俊,篮球比赛时是全中学女生瞩目的焦点:彭一涛,加油!

记得有次放学后,她和他一起坐在植物实验室的花圃里看书,两人隔着半米远。生物老师看见他们,笑嘻嘻地走过来,教她认识蓝色的鸢尾,华丽的九重葛,鬼脸的三色堇。后来,她索性放下书,给他画速写。他笑笑,继续看书。她画得那样专注,因为她觉得,为他画画,让他当她的模特儿是观察他的最好方式。

此刻,他一直在同彭一澜谈清算问题。彭一涛说,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就是要把旧社会的蛀虫坏分子一个个抓出来,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宝珠不由想起了父亲,他是个中医,还开了一爿药店,他算好人还是坏人?

于是,宝珠忐忑不安地问彭一涛,开了一爿药店的中医是什么成分?彭一涛想都没想,就铿锵有力地回答:“是工商地主。”

宝珠大吃一惊。她不能把父亲和工商地主联系在一起,着急地问:“你在同我开玩笑吗?”“千真万确。”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天晚上,宝珠噩梦连连。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被枪毙的辛公映的脸。

许家大院的附近有条小巷,巷子里有一座老宅。大人之间流传着这屋子里闹鬼的闲话。有时候深夜,空关的房间里会传出摔碗扔盆的声音,还有一闪一闪的绿光。“第二天一看,一只铜面盆从中间断开,整整齐齐地像用锯子锯的”。有一次,黑漆大门半开着,一个长得妖里妖气的少妇倚在门边,托着只白瓷盘,里面装着金黄的枇杷,正想吃。看到宝珠走过,就要拿枇杷给她。宝珠的知名度很高,镇上的人都知道她是许家的千金。她赶紧跑开了。

即便如此,宝珠还是喜欢听宝岚讲鬼故事。宝岚是许益生的女儿,她比宝珠高出一个头,那长相那体态,完全是一副大人的样子,脸圆圆的,腰细细的,一条乌黑的长辫子,明丽动人。五岁的时候,她的生母病死了。许益生续弦后,老婆傅文华是个苏北人,原是许家的仆佣。她有一张短而宽的脸,塌鼻梁,厚嘴唇,一头乱蓬蓬的黄发,说起话来快得像开炮,绰号“傅大炮”。“傅大炮”与许益生一样吝啬,镇上人说,这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凶悍,不讲理,经常虐待许宝岚,很长时间,古镇的上空反复不断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

生了弟弟小辫子后,许宝岚的日子更不好过了。除了被打骂,还经常饿肚子,许益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闷声不响,因为他是个“妻管严”。“傅大炮”有恃无恐,愈发嚣张。潘明慧看宝岚可怜,经常找借口让宝珠招呼她来家里住个十天半月,吃点好饭好菜。夏夜,宝岚总是讲着同一只鬼故事,讲到一半,猛地一关灯“啊”地一声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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