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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4 06:3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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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尼尔·斯蒂芬森

出版社:中信出版集团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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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夏娃:全3册

七夏娃:全3册试读:

总目录

CONTENTS封面版权信息

七夏娃 Ⅰ

七夏娃 Ⅱ七夏娃 Ⅲ

献给杰米、玛丽亚、马尔科与杰夫七夏娃 Ⅰ

目录

CONTENTS

人物小传

一个月亮的时代

七姐妹

前哨

先驱与勘探

第56天

第68天

第73天

第80天

第90天

密实

第260天

第287天

掣签

第306天

第333天

云方舟

第365天

本书专用词表

返回总目录人物小传

黛娜 美国人,管理国际空间站(昵称伊兹)前端,家人都是矿工,擅长地质研究、设计机器人程序及制造机器人,以阿周那勘探公司员工的身份被派驻伊兹。

艾薇 亚裔美国人,管理国际空间站后端,未婚夫是美国海军上尉,原本将举行的婚礼因为月亮爆炸而无法举办。

特克拉 俄罗斯人,原为测试驾驶员,通过严苛的筛选,以“前哨”的身份进入伊兹,协助扩建。

茱莉亚 美国总统。

杜布 美国人,昵称“杜比”,天文学家,时常以科普专家的身份上电视,并且经营博客、推特等社交平台传递天文知识。

路易莎 心理学家,擅长领域是对偷渡难民进行心理疏导以及对长期封闭式高压工作人士进行辅导,为伊兹众人公认的“合格心理医师”。

肖恩 阿周那勘探公司创始人、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黛娜的老板,在云方舟计划初期发现致命缺陷,组织了另一个小队前去解决问题。

波勒尔-额尔德尼 蒙古血统,乘坐联盟号来到伊兹,是月崩之后第一批从地表来到伊兹增援的人。

里斯 英国人,乘坐联盟号来到伊兹,是月崩之后第一批从地表来到伊兹增援的人,职业是建筑工程师,原先要为国际空间站建造游客中心,在月崩之后则改为上来协助制造第二个更大的旋轮。

马库斯 瑞士飞行员,曾到伊兹执行过任务。

塔维斯托克 科普自由撰稿人、网络记者,与杜比相识多年,主要文章发表于社交平台等新兴网络媒体。

莫伊拉 伦敦人,生物基因专家,在伊兹上负责管理人类基因资料库。一个月亮的时代

月球爆炸了。没有预兆,也不知确切的原因。当时是渐圆月,再过一天就是满月。精确的时间点是UTC(协调世界时)上午5时3分12秒,后来代号为A+0. 0. 0,简称为“原点”。

地球上,美国犹他州某位业余天文学家首先发现了异常现象。稍早他就注意到赖纳尔伽玛地貌周边出现一团模糊光影,位置靠近月球赤道。原以为是陨石撞击、扬起尘埃形成的云层,他还准备拿手机在博客上发一下——即便他拇指僵硬(当时身处高山,视野清晰,但空气寒冷),依旧想抢先。因为其他地方的天文研究者很快会跟上,所有望远镜都对准同一团云气——但即使别人也展开行动,成为世界第一的关键在于拇指够快!这是份殊荣,假如陨石砸出可见的大坑,说不定会以他命名。

可惜,他终究没能名留青史。等他从口袋掏出手机,别说坑洞了,连月球也看不见。

这位业余天文学家将手机塞回去,眼睛对准望远镜时忍不住暗骂一声:怎么只能看见一团黄褐色呢?难道是在刚才手忙脚乱中撞得镜头失焦了吗?他抓着对焦旋钮转了半天,却不见起色。

他放弃望远镜,凭肉眼直接望向月球原本的位置,此时作为科学家知识上的优势不存在了,这一瞬间,他与美洲几千万人平起平坐,并因人类未曾见过的夜空奇景瞠目结舌。

电影里,天体爆炸总要先化为巨大火球才消失,但月球并非如此。动因(后来世人这样称呼事件背后的神秘力量)带来极度庞大的能量,这是事实,不过距离引爆月球所有物质的程度还很遥远。

学界广为流传的理论是:因为冲击,导致犹他州天文学家观察到那阵扬尘。换言之,月球被来自外部的动因穿透表面、直击核心,接着——或许从内部释放能量,又或许是自另一侧穿出。总之,其威力足以劈开月球。

还有种假设,认为动因是远古时代外星生物埋在月球内的装置,只要满足某种条件,就会自动引爆。

无论哪个为真,结果之一是月球分裂为七大块和无数小碎片,之二是七大块逐渐分离、各自独立。它们的外表都是粗糙巨岩,后来受到重力影响,彼此牵引,最后沿着相同中心点各自发展出轨道,交织出一幅纷杂的图像。

那个中心点亦即原本的月核,如今仅是宇宙中的一块真空区域,却仍如过去数十亿年那样绕地球转动。此刻地球人望向夜空,本是月亮的位置却只是许多白色巨石缓缓翻转、旋绕,仿佛构成某种星座。

尘埃散去后才能看到这幅画面。起初几小时,天上只有一团比原本月球要大的云气。黎明前云团折射阳光,色泽偏红,犹他州那位天文学家吓傻了,脑袋一片空白;亚洲人整晚凝望与月亮同色的模糊光影,随着粉尘颗粒被周围较大的碎片吸附后,几个轮廓逐渐浮现。欧洲——接着是美洲,当地人入夜时终于能够看清楚了:本来完整的月球裂变成七块。“动因”(英文为Agent)一词被军政学界领导阶层指称撕裂月球的力量。不过在此之前最常见的释义并非如此。对社会大众而言,agent是指通俗小说或B级片里的特务间谍或FBI探员。在某些技术领域里,agent意指能起化学反应的药剂,例如清洁剂,叫作cleaning agent。与月球碎裂最相关的用例是击剑或剑术表演。过招时,进攻方称为施动者(agent),防守与回击方叫作受动者(patient)。简而言之,就是攻方与受方,套用在此现象即为“不知名动因作用于月球”,月球以及生活于月下的地球人则面对其后果。也许很久以后,人类可以挺身而出、夺回主导权,但现阶段甚至更漫长的一段未来,我们只能承受。七姐妹

在阿拉斯加北部布鲁克斯山脉的黑色脊线上,鲁弗斯·麦格理什么都看见了。他是当地的矿区主管,喜欢趁夜空晴朗开卡车上山。白天吆喝弟兄们掏空山脉里的宝藏,晚上载着12英寸卡塞格林望远镜上山顶架好,开始观星。要是天气冷过头,可以钻回驾驶室(引擎不能熄火),将手搁在出风口前面吹暖气吹到恢复知觉。而在等着身子其他部位暖起来的期间,手指还可忙着与家人、朋友以及世界各地的陌生人联系。

他的人际网络甚至延伸到了地球之外。

鲁弗斯相信自己所见不假,月球真的裂开了。他立刻开启应用程序确认各个自然和人造天体的位置,包括当时正在260英里高空、南方2 000英里外的国际空间站(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以下简称ISS)。

接着,他拉出一台装置放在膝上。那是自家小工厂组装的特制品,乍一看像是150年前的发报按键嵌在塑料方块上,靠绳圈与钩子固定于膝上。鲁弗斯·麦格理敲出点和划,卡车保险杠上那根伸缩天线正直指星空。

点和划传送到了260英里之上、2 000英里之南,来到ISS内状似罐头的拥挤太空舱模块中。信号经由电路转换为声波,从廉价喇叭里播出。

ISS一端连接着红薯状的小行星,名为阿玛耳忒亚——虽然以下事件不大可能成真,但假使小行星缓降到足球场上,长度将正好触及两侧罚球区,并遮蔽整个中圈。阿玛耳忒亚绕着太阳移动长达45亿年,轨道与地球十分相近,却无法以肉眼或望远镜看见,因此天文学分类系统中将其归类为阿周那型小行星。这类小行星轨道与地球极度相似,进入大气层甚至冲击居住区的可能性较高,但同时也容易接触和研究。基于这一好一坏两个原因,学者自然会特别注意。

他们5年前才发现阿玛耳忒亚,机缘来自科技领域亿万富豪们明言表示说,有意开发小行星矿业,并在西雅图成立阿周那勘探公司,发射配备望远镜的卫星群。找到阿玛耳忒亚后,科学界意识到这颗小行星威胁性极高,估计未来百年内有0.01%的概率撞击地球,所以又派卫星群将阿玛耳忒亚拖曳到地心系(以地球为中心,而非以太阳为中心)轨道上慢慢与ISS接合。

依原定计划,国际空间站本就处于扩增规模阶段。太空舱新模块是充气式建筑与灌气加压的巨型锡罐,由火箭运输过去,挂在站体两端。如果将ISS想象为类似鸟绕地球飞行的物体,它的前方鼻喙部位钻进阿玛耳忒亚小行星,矿业计划便在其周边开展。国际空间站后侧有个环状曲面体,外观仿佛甜甜圈,直径约40米,如同永不停歇的旋转木马,借着离心力模拟重力,成为居住区。

扩建途中,不知何时大家开始懒得念国际空间站冗长的英文原名,也不喜欢简称ISS,于是开始将这地方拟人化,从发音衍生出昵称,叫作“伊兹”。而不知是否巧合,国际空间站两端的负责人恰好都是女性。国际空间站前端由黛娜·麦格理掌管,她是鲁弗斯的第五个小孩;站内以及后侧居住区、大家口中的“尾巴”,大部分事务都交给艾薇·肖处理。

黛娜醒着的时间大半都在国际空间站前面,那儿有个小工坊(“我家工坊”),通过小片石英玻璃窗可看见阿玛耳忒亚(“我女朋友”)。小行星主要成分是镍、铁两种重金属,推测该小行星在远古时代沉积于某行星的高温内核,经过剧变后碎裂飞出,因此不同于一般小行星,是以较轻的物质元素为主。阿玛耳忒亚带来的威胁特别大。一方面是轨道与地球太接近,另一方面则是过于坚硬沉重,要是在太阳系里乱飞,威力将十分惊人。然而,它也正因这些性质才变得很有研究价值。有些小行星的主成分是水,可供人类取用、储备,或分解为氢氧作火箭燃料;也有小行星富含贵金属,适合运回地球贩售。

阿玛耳忒亚上的镍、铁经熔炼可用作太空居住建筑材料,但若要大规模开采,需要科技层面有进一步突破。人力开挖完全不可行,若将矿工送上太空,光维持生活的开销就不划算。机器人是显而易见的选择,之所以派遣黛娜到国际空间站,就是希望她先建置机器人实验室。原先要进驻六名专家,不过被华盛顿政府预算砍到只剩一个名额。

这对她而言再好不过。小时候,黛娜、母亲凯瑟琳和四个哥哥总跟着父亲鲁弗斯去穷乡僻壤开矿,包括阿拉斯加布鲁克斯山脉、南非卡鲁沙漠、澳大利亚西部皮尔布拉等。黛娜的英文腔调带着这些地方的痕迹,成长过程中受的教育除了双亲外总是一换再换,每任家教都不超过一年。凯瑟琳教她弹钢琴、折餐巾;鲁弗斯教她数学、军事历史、摩尔斯电码、无人区飞行操作,以及怎么把东西炸烂。十二岁某一天,晚餐时间成了变相的家庭会议。众人表决结果认为黛娜太聪明,不该埋没在矿坑这种鬼地方。于是父母将她送到美国东岸的寄宿学校——爸爸很有钱,黛娜直到这岁数才发觉。

入学后,黛娜的足球才能显露出来,她利用天赋申请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体育奖学金。大二时人生轨道突然转弯,她放弃职业球员之路,认真投入地质研究,同时与喜欢制作机器人的男孩交往了三年。这种种因素成为她进入矿业的绝佳背景,也使她成为目前这个职位的理想人选。到了国际空间站以后,黛娜仍得与地球上的研发团队合作,其中有大学专家、黑客与机工社群成员,加上阿周那勘探公司聘请的员工——她负责撰写程序、进行测试、评估机器人实用性。目前机种有的小如蟑螂,有的大如猎犬,可在阿玛耳忒亚表面爬行,分析矿物成分后切下一小块送入熔炉。熔炉与国际空间站所有装置一样,是针对真空环境特制,目前产出的钢条尺寸勉强能当镇纸。人类初次在地球外进行熔炼后制成的镇纸送到了硅谷各大企业老板的办公桌上,其宣传和纪念意义远大于商品价值。

鲁弗斯是老式无线电发烧友,现在仍通过摩尔斯电码与世界各地联络。他发现从地表和国际空间站联系非常简单,只要伊兹位于视线传播范围(它从头上经过时就算了)就能成功,距离远近对业余无线电装置不算阻碍。黛娜的起居与工作恰好都在工坊,手边不乏焊接与电子工具,要专门为老爸做个特制接收器也很简单,只要绑起来吊挂在舱顶就好。接收器平时会发出微弱的滋滋声,但会被国际空间站通风系统的嘶吼声盖过。有时候接收器也会大声地哔哔作响。

动因击碎月球后的几分钟,若从太空望向黛娜所在的位置,首先会看见阿玛耳忒亚:一个凹凸不平的巨大金属块,表面有些地方是脏脏的,因为在漫长岁月中太空尘埃进入重力场会吸附上去;但干净的部位既反光又明亮。小行星上有二十类不同的机器人四处移动,分属四大“物种”:一种像蛇,一种如螃蟹横行,一种是滚动的网格球体,还有一种仿佛虫群。它们时常闪烁,因为黛娜安装的追踪器附有蓝色或白色LED灯。此外,机器人扫描小行星表面用的工具是激光,偶尔进行切割作业时发出的紫色电弧更是刺眼。当时国际空间站位于地球阴影下的夜晚面,外头一片昏黑,只有黛娜工坊的小石英窗透出白光。那扇窗户的面积连她的头也过不去。黛娜的头发呈稻草色,剪得非常短。或许因为在矿区长大,每回若想梳妆打扮,总被几个哥哥嘲弄得体无完肤,于是她变得不太在意外貌。上学以后,导师评语形容她太男孩子气,这可是个警示。十几二十岁阶段,黛娜尝试女性化造型,但后来参加工程师会议,她希望与别人平起平坐,又不得不改变风格。进入国际空间站后与人接触几乎都通过网络,像是NASA安排念稿的公关访谈、与其他航天员在社交网站上分享平日生活照。一开始黛娜不知如何处理零重力状态下自由自在的头发,前几星期靠棒球帽应急,后来索性剪短了事。她的新发型在网络上引发几兆字节的讨论,评论者有男有女,但男多女少。世上真是太多人闲得没事干。

她一如往常专注在电脑上。显示器列出一行行控制机器人行为的程序码。通常而言,软件工程师写好程序后要进行编译再执行,才能检查运作是否合乎预期,但黛娜写好后就直接通过光束传输到正在小行星上爬行的机器人,距离只有几米,隔着窗户就能判断效果好坏。因为越靠近工坊,得到的关注越多,机器人也得接受自然选择规律:它们的智能与母亲冷蓝色眼珠的距离成反比;若跑太远,或躲在阴暗面就很难变聪明。

黛娜注视的不是电脑就是机器人。埋头工作好几个小时后,挂在头上沙沙作响的喇叭忽然发出哔哔声。她此时已眼神涣散,脑中自动将听见的长短信号解析为一连串数字文字,发现是父亲。“别吵我啊,老爸。”黛娜喃喃自语地说。但身为儿女心里却涌起罪恶感,眼睛瞥向旁边那具橡木板与铜钮制成的发报机——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那是鲁弗斯与几间科学博物馆、一批室内设计师进行激烈竞标大战后才从eBay网抢到手的。看月亮。“这种时候吵什么啊,爸。月亮很漂亮我知道,但得先修正——”看它变成什么样了。“啊?”

黛娜这才凑到窗前歪着脖子,目击了月球的变化,宇宙的变化。

杜布·杰罗姆·泽维尔·哈里斯是位博士。这个名字源于法语,因为母亲老家在路易斯安那州。哈里斯这姓氏属于加拿大黑种人家族,他们在奴隶时代就到了多伦多。中间名杰罗姆、泽维尔只是取自圣人——连用两个,庇佑更多。杜布家住在底特律—温莎地区,求学时代理所当然地被朋友昵称为“杜比”。幸好那时年纪小,否则应该有人会发现“杜比”在黑话里面是指大麻。现在多数人见到他时会尊称为杜布博士,他常上的电视节目脱口秀主持人或新闻主播都这么介绍。杜布受访,主要是为社会大众解释科学,像避雷针一样负责引导大众思考方向。毕竟科学新知冲击许多人的世界观与生活方式,常有人会以荒谬的理由和手段保护自己的认知。

不过在学术界,像是在天文学研讨会主题演说,或撰写论文的场合,同行自然称他哈里斯博士。

月球爆炸时,他正在募款活动上,地点在加州理工学院大会堂庭院接待处。入夜后,一轮银白清冷的明月挂在奇诺山上,外行人来看自然会觉得这夜色适合赏月,至少就南加州标准确实如此。然而,哈里斯博士受过专业训练,注意到月亮周围朦朦胧胧,明白就算拿出望远镜也是枉然,尤其如果想进行科学观测,更是白费功夫。不过做公关就是另一回事了。身为杜布博士的责任也包括偶尔主办大型聚会、邀请业余天文学者齐聚伊顿峡谷公园,让所有人架好望远镜、对准取悦大众的观赏目标——例如月球、土星环、木星卫星等。今晚的状况很理想。

但此刻他要做的并非主持天文聚会,最主要的其实是陪有钱人,特别是科技界大人物喝红酒,所以他依旧戴上杜布博士的面具,维持深受观众喜爱,且有四百万推特粉丝的科普推手形象。杜布博士擅长观察听众心理,深知白手起家的亿万富豪多半好辩;帕萨迪纳市的上流社会则相反,贵妇喜欢听他说教,不过内容必须简短风趣。他只要负责讨好嘉宾,别的不用管,自有专业募款人员接手。

他保持杜布博士形象,走去吧台再要一杯黑比诺葡萄酒,途中与许多人拍肩、击拳或交换笑容、相互问候,接着却忽然听见惊呼。大家转身注视发出叫声的男人,看对方把全身重心压在一条腿上,抬着头动也不动。杜比担心地想,难道是被流弹或者其他什么物体打中了?有个女士顺着那人的视线望去,也跟着尖叫起来。

地球夜晚侧此时有数千万人凝视天空,杜比也是。太震撼了,大脑自动关闭语言之类的高阶功能。博士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既然身在大洛杉矶地区,或许眼前是个巨型投影黑幕,主办单位将其神不知鬼不觉地架设在大会堂和隔壁建筑物之间,而投影机藏得极其巧妙。换言之,这是好莱坞电影等级特效。事前无人告知将有特殊演出,也许是什么古怪但精致的募款手法,或者正是电影宣传的一环。

等一回神,他才注意到现场众人手机狂响,自己的也不例外。新时代呱呱坠地,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国际空间站管理者艾薇·肖大部分时间待在旋轮,一方面是办公室在那边,另一方面,尽管不想承认,但她容易有太空病症状。她在国际空间站后侧,黛娜在前端,靠近阿玛耳忒亚,此种空间分隔导致许多人以为二人感情不和——根本没这回事。她俩不同点确实很多。例如艾薇高出四英寸,乌黑长发梳理整齐、辫子塞进连身工作服衣领。她体形像排球选手,在洛杉矶长大,家教严格,考过SAT、参加过科展,带着优异成绩前往安纳波利斯市,后来取得普林斯顿大学应用物理博士学位。后来一路提供助学金的美国海军终于要求她服役,于是艾薇学会驾驶直升机,接下来大半时间却花在了太空计划,级别晋升得非常快。多数航天员都是针对任务招募来的专业工程师与科学家,等载具抵达轨道后才能执行任务。艾薇不同,受过特训的她能自驾火箭,航天飞机已是过去时,现在不再需要操作摇杆、控制有翼机种对准跑道,可是载具在轨道的交会对接以及机动变轨还是得讲究,所以习惯直升机起降又具备物理学计算能力的她最为胜任。

由于艾薇出身背景气势压人,介意地位高低的人甚至不敢亲近她。然而黛娜则相反,她不以为意,甚至对艾薇有些言行不太正式,这被外界解读为缺乏尊重——两名截然不同的女性产生冲突、时有摩擦,成为绝佳的连续剧剧本——但根本没有事实根据。她们时常觉得好笑,因为国际空间站员工或者地球那边的人时不时想出面调解压根儿不存在的嫌隙;而比较不好笑的情况则是有人以为见缝插针就能往上爬。

月球爆炸后4小时,黛娜、艾薇与十位站员在香蕉房集合。香蕉房只是昵称,代称旋轮内未被分割的最长段部分。圆轮不停转动,但视觉上地板必须是平面,且重力同一方向才容易保持眼脑协调,因此大部分区块都切得短短的。香蕉房例外,它的长度足以让人清楚看见地面呈50度弧线,视野两端“重力”方向也不一致。会议长桌同样是弧形,从左边进来的人得抬头才能看到右侧,但走过去身体会感觉不到“上坡”。初来乍到的人往往本能地以为桌上的东西会朝自己滑过来。

墙壁漆成浅黄,设有视听装置,却常常出故障,原本用意是提供地球实时影像。按理来说能和休斯敦、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基地以及华盛顿同时举行视频会议。

会议始于A+0. 0. 4(动因冲击月球后,0年0日4时),此刻所有装置失效,国际空间站内众人多了点时间小聊片刻,只有弗兰克·卡斯珀与纪伯伦·哈罗恩忙着接线、拿键盘敲指令抢修。两人新进不久,不小心说漏嘴自己擅长维修,于是出了问题自然得负责。幸好两人本来就是宁可动手也不想交际的类型。“原初奇点”是黛娜滑进香蕉房听见的第一句话。这儿的重力是地球的十分之一,大家移动时无法形容为“走”,而是介于走路与飞之间,每步都像远距离跳跃。

说出那句话的是德籍天文学家康拉德·巴斯。从众人表情判断,他对面的艾薇是香蕉房内唯一勉强懂得其意思的人。“什么东西?”黛娜开口问。她很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艾薇在场,其他人多半战战兢兢,生怕暴露自己的无能无知,都不肯提问。“小型黑洞。”“为什么加上‘原初’两个字?”“多数黑洞是天体坍塌造成,”艾薇代为解释,“但有理论认为,一部分黑洞自大爆炸以后不久就存在了。当时宇宙充满物质团块,有些团块密度够大,出现引力坍缩现象,这样一来,产生的黑洞与天体坍塌相比起来质量小很多。”“多小?”“应该没有下限。重点在于,这种黑洞理论上能在宇宙间无声无息移动,贯穿星体后会从另一端逸出。曾经有人假设通古斯大爆炸也是原初奇点造成的,但后来证据否定了这个论点。”

黛娜听说过通古斯事件——因为老爸很爱提。大约一百年前,西伯利亚发生大爆炸,空旷荒野上几百万棵树焚毁倾倒。“那种爆炸是很厉害,”黛娜回答,“但不足以炸掉整个月球吧?”“针对月球来说,需要更大、更快的黑洞,”艾薇说,“不过一切只是假设。”“已经穿过去了吗?”“是穿过去很久了才对,就像子弹打进苹果。”

黛娜有些惊讶于一伙人聊起这种话题还能若无其事,但又能怎么办?眼前状况光靠感性无法处理。更何况截至目前,线索仅限视觉认知,就好比看电影没开音响。“会不会影响潮汐?”莉娜·费雷拉是海洋生物学家,关心潮汐理所当然,“潮汐毕竟是月球重力的产物。”“太阳也有影响啊。”艾薇浅笑点头,言行举止透露出她能管理国际空间站而黛娜不行的原因。艾薇·肖有胆当着大家的面纠正海洋生物学家对潮汐的说法——但同时又保持气氛缓和,不至于尴尬。“再说,届时答案恐怕出人意料,变动并不会太大。月球质量并未消失,连位置都和原本相差无几,只是比较分散。既然碎片有同样的重力中心,也停留在原本轨道,那原本的潮汐表应该还能成立才对。”

黛娜听得茫然,但心里很欣赏艾薇:即使面对这么夸张的事,还能像个好学生那样认真钻研。当然,结果就是艾薇总是不断接受媒体访谈邀约,黛娜则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拖出机器人之家,还得有人从一旁反复提醒才会记得保持笑容。关键在于声调。当下达命令或朗诵幻灯片简报内容时,艾薇语气瞬间转为军人般利落,若只是探究科学知识则神情柔和,嗓音带着微微中国腔。“你们是从哪儿看到这些资料的啊?”黛娜再开口,又引来旁人的惊讶甚至白眼,诧异着她怎么能对上级僭越至此,“不是才过了大概4小时吗?”“你应该可以想象得到。网络上有各式各样的意见,所以从中筛选适合的联络人名单就好。”艾薇回应。

会议桌一端的轻量显示器先被蓝色填满,之后便被NASA标志覆盖。“好了。”纪伯伦喃喃自语地走到椅子坐下。

众人通过屏幕看见熟悉的国际空间站飞行管控室,地点在休斯敦约翰逊宇航中心。任务执行主任坐在摄影机前面把玩iPad,似乎没察觉对面能看见。片刻后,镜头外传来开门的声音,主任是军方出身,便习惯性起立迎接,与自右侧入镜的女士握手。奥里利亚·麦基头衔为NASA副局长,换言之是组织结构中的第二把交椅,以往鲜少现身开会。她曾是航天员,但已退居幕后,通常待在华盛顿特区。她一如往常一身套装打扮。“连线了吗?”她问着镜头外的人。“是。”香蕉房这边好几个人出声。

奥里利亚有些被吓着了,与任务执行主任同感错愕。“各位今天还好吗?”她一开口,口吻极度平淡,公事公办,简直是进入自动导航模式,只不过脑子正同步全力运算着现下的局势。“还好。”香蕉房这里几个人回应,有几声紧张的笑。“相信各位都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我们这儿看得特别清楚。”黛娜回答,被艾薇瞟了一眼,以示警告。“当然,”奥里利亚了然于心,“我很希望能跟各位深谈,了解你们看到的、体验到的,很可惜,现在必须一切从简。罗伯特?”

主任的视线这才离开iPad,上半身前倾。“我们预测飘移的岩石数量会持续增加,”他指的是月球裂块,“大块的无法逃离重力吸引,但小块的有可能,所以暂时中断其他任务,大家锁紧舱门,做好抗冲击准备。”

香蕉房众人静静地听着,思考该如何应对。要做的预防措施有很多,例如将国际空间站各部位隔离,避免在一处受创时导致所有区块漏失空气。防灾流程表要拿出来好好研究,莉娜的生物研究受影响特别严重,黛娜的机器人则可以休假一天。

奥里利亚对着镜头说:“所有飞行暂缓,等待后续联络。地表和国际空间站间禁止往返。”香蕉房这头的众人望向艾薇。

艾薇同黛娜两人进了艾薇的小办公室。一回到这里,她终于深呼一口气,可以放任让眼泪涌入眼睛,和黛娜用Q简语展开对话。

Q简语是业余无线电术语,黛娜也是从鲁弗斯那里学来的,大多以三个字母做组合,开头都是Q,借此减少转换摩尔斯电码耗费的时间,主要取代常用句如“是否要转换频率”等。

黛娜和艾薇的Q简语则不同。她们不以Q开头,只是以三个单字组成暗语。“自以为是小臭脚”(Uppity Little Shit-kicker,缩写ULS)是黛娜刚进私立中学就被贴上的外号,因为她在足球混战中拦截本来要踢给某个纽约女生的传球。“道貌岸然小贱货”(Straight Arrow Bitch,缩写SAB)则是艾薇在安纳波利斯市的头衔,只因她在一场车尾聚会上拒绝和人拼酒。

ULS和SAB这两种形象也被黛娜和艾薇挪用到会议中,甚至还有“会前会”,讨论如何扮演好各自的角色。“白费一张好脸蛋”(Good Looks Wasted,缩写GLW)是黛娜剪短头发以后获得的新评价,来自一串电子邮件,表面上不知是谁操作失误,按到“回复所有人”,真相大家心知肚明。她看见以后立刻跑来找艾薇,兴奋得喘不过气,然后GLW也进了密码列表内。

如果用小女孩般的气声发音,“我忘啰”也是暗号,整句话是“我忘了要扮出完美形象”。这句话是原封不动地从一位NASA公关人员那里抄过来的。

SAR则出自艾薇与NASA某高层之间的笔战交锋。对方读了一份报告,批评她“近乎病态地执着于没必要的缩写”。艾薇觉得莫名其妙,NASA自己的官方文章内容几乎有一半是缩写,而她请对方解释SAR是什么,答案竟然是“晦涩难懂、女中学生风格”(Schoolgirlish And Recondite,缩写SAR)。“太空营”(原本是艾薇和黛娜中学时代都参加过的活动,但两人不同梯次)用来指称的范围较广,不仅仅是国际空间站,还包括整个NASA的载人操作式航天技术亚文化结构。“打算怎么跟母系有机体说呢?”黛娜问这话时,艾薇正在储藏箱里翻找那瓶龙舌兰。

听到这个,她愣了一下,接着握住酒瓶,像拎棒子般往黛娜头顶挥去。黛娜不闪不躲,在酒瓶接触头皮前看着它停下:“干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婚礼主角换成母系有机体了,你竟然先担心她有什么反应。”

黛娜脸上涌出歉意。“算了,没事,”艾薇回答,“你忘啰。”(要演出完美形象。)“抱歉,亲爱的,我当然知道……你和卡尔一定还是会白头偕老的。”“的确,可伤脑筋的是母系有机体。”艾薇点点头,拿出两个小塑料杯斟酒,“什么都得改期了。”“她倒是听起来乐在其中,”黛娜说,“反正她绝对不会缩小规模或删减什么东西。”“绝对不会。”“敬母系有机体。”“敬她。”黛娜和艾薇拿着塑料杯轻敲、啜饮。在旋轮有个不算重要的好处:他们能正常吃喝、免用吸管。低重力环境仍旧需要时间适应,但两人都是老手。“你家里呢?鲁弗斯有没有联络?”艾薇问。“我爸想要康拉德那边广域红外线观测平台的原始资料。他在网络上看到那玩意儿,想自己私下研究是什么玩意儿冲击月球。”“用摩尔斯电码传吗?”“他有网络了,已经在Dropbox建好空文件夹,等我一把档案放进去,他想必又要开始唠叨什么税金过高,主张联邦政府该缩减编制——最好缩到跟蚂蚁一样,方便他一脚踩死。”

天文学家无法断言的部分远超过他们确切掌握的资料。有些人以为知识会自动自发变得有条不紊,还会自己收录进维基百科。只要天上出现难解的异象,众人就认为这领域的专家无能、无作为。

事实上,天空中每天都有异象,多数只有天文学家看到,因此索性不对外公开。但广为人知的事件如陨石撞击,会导致杜布博士的电话响个不停,而这些电话代表他又得参加电视脱口秀,解释一堆,其中包括为何天文学家未能预测此事。难道没看见陨石靠近吗?是不是白领薪水不事生产呢?

这种场合,你只能忍辱负重、以退为进。若侥幸遇上别的来宾来不及插嘴,就抓紧机会呼吁政府投资学术研究。社会大众可能不在意五合星团的沃尔夫—拉叶星,但一定非常认同应当尽力避免高热石块从天而降。

博士个人一直以“月崩”这一词代替爆炸,后来在推特广为流传,并多了一个主题标签叫“#崩”。无论怎么称呼,这事件比普通陨石严重太多,理所当然需要更详尽的解释,偏偏这里的问题就是:这无法解释,至少目前没办法。陨石很单纯,宇宙充满许多体积过小、颜色过暗的石块,望远镜观测不到,其中一部分是没在大气层中烧光才坠落地表。相较之下,月崩绝非一般天文现象,所以之后一周常常出现在电视荧屏的杜布博士总是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或者任何一位天文学家都说不出确切成因。以棒球比喻的话,这话术策略堪比红中直球,不过他加了点旋转变化——这现象太迷人了,绝对是最值得关注、破天荒的科学事件。虽然令人惴惴不安,但目前为止除了少数因受惊吓而撞上路肩,或者紧盯天空导致后车追尾的交通事故外,没有任何直接伤亡。

A+0.4.16(月崩4天16小时之后),他不得不针对无人伤亡一事改口,因为秘鲁事件怎么想都是因为月球裂块的陨石穿过大气层、砸进该国,道路上20英里范围内窗户全碎,遭击中的农场小家庭无人幸存。

不过这不影响他要传递的信息核心:世人应密切注意科学现象,并从已知部分切入。博士的朋友架设的网站叫作“之前叫月亮的那群天体”(astronomicalbodiesformerlyknownasthemoon.com)影音串流网站,24小时内以高画质不间断直播天上残骸云的变化。他一有时间就上线发表观察评论,通过言语安抚人心。月球分裂为七大块,外号自然就是七姐妹。除了七姐妹之外,还有难以计数的小碎片。后来七姐妹各自有名字,大多是杜布博士起的。他觉得从外观描述较有亲和力,如果像以前一样取名为涅墨西斯(复仇女神)、托尔(雷神)或者葛龙德(《指环王》)未免吓人,索性抛出“蛋头”、“转转先生”、“橡子”、“桃仁”、“勺子”、“大男孩”以及“腰豆”这几个代号。博士在影像上标记裂块,先专注讲解移动模式,看来完全符合牛顿力学,彼此依质量和距离发挥吸引力,用电脑模拟并不困难。残骸云整体受到重力束缚,速度足够脱离其范围的必然已经灰飞烟灭。仍飘浮于轨道的只剩乱石,时不时还彼此撞击。最终它们将重新组合,然后月球重生。

——或者说,直到A+0.7.0,也就是月崩一周后的加州理工学院举办的星空派对,大家还相信这套理论。

以往,星空派对为了能看见夜空,都在丘陵举办,但这回,要看见那些靠近地球的大石头相对容易,没必要兴师动众开车上山。更何况,该活动就是希望尽可能吸引民众加入,在轻松氛围下拿望远镜一起追踪月球变化。贝克曼大草坪上,一辆辆黄色校园巴士间穿插着本地与全国电视台转播车,实时影音通过天线传送至市区;记者站在灯光下,背景绿地开阔,可看到大小规格各有不同的天文望远镜。与会者入场时会领到七张一组的卡牌,牌面是从不同角度看见的月球裂块及名字。小朋友课外教学是通过望远镜观察岩石,在作业单上打钩并写下心得。多数望远镜理所当然指向七姐妹,也有一小群人拿双筒望远镜,甚至以肉眼盯着夜空中的黑色部分,寻找流星。七天之中,数百个小碎片进入地球大气,精确地说,光是能注意到的就有数百个之多,很多尚未落地便燃烧殆尽。在一些案例中,陨石在天空留下弧形轨迹,诡异、偏蓝的光芒照亮大地,强烈音爆随之而起。据统计已有五六人遭冲击震倒,伤势有轻有重,但死亡人数远不及鲨鱼或雷击等所造成的。

晚上的活动进行顺利。杜比单独养大三个孩子,很久以前他就领悟到,假使活动是小学教师筹办,那么看好物资与群众管理两大层面就能妥妥当当,于是他也相当放松,以电视上的形象与大家互动,给小朋友拿来的七姐妹卡片签名,偶尔还要进入哈里斯博士模式,毕竟现场还有些天文学家同行。

在会场晃荡时,他巧遇同一位小学教师伊诺艾萨小姐三次,并爱上了对方。这真是很不可思议。杜比九年前离婚,心如止水更长达十二年。博士当下内心的震撼不亚于目睹月球解体,但依旧秉持科学态度分析自我心理。首先假设,月崩导致心智回到年轻有活力的时期,卸除灵魂与情感上的一层又一层厚茧,红嫩、闪耀、易波动的心暴露出来,等待着魅力十足的女性去占领。

还没与阿米莉娅(那位小学老师的芳名)聊完,一股骚动却像微风拂过人群,大家纷纷抬头往上看。

勺子与腰豆两个大型裂块朝彼此靠近——绝非首次擦撞,应该经历很多次了。但眼前的高速与往常不同,绝对大有看头。杜比试着压抑住胸口的激烈骚动。他不知道究竟自己是因为阿米莉娅而被挑起,抑或是他还算清醒,纯是对于两块超巨大岩石直接在头上方碰撞的场面感到特别恐惧。好消息大概是,在场众人已能将月球碎片互撞当成运动赛事来欣赏,没有恐慌崩溃。勺子较尖锐的一端插进腰豆中段弯曲处(它便是因此得名),将它一分为二。整个经过像是超慢速放映的电影。“这么一来就变成八块了!”阿米莉娅说完,本能地走开,回到她带领的二十二个学生那儿,“刚才腰豆怎么了?”她以教师口吻提问,看看有没有人举手可以点名,“谁能告诉我?”

可是孩子都沉默不语,表情不太自在。

阿米莉娅拿起自己的腰豆卡片,撕成两半。

哈里斯博士走向轿车,手机响得突然,把他吓一大跳,差点儿朝巴士迎面撞去。到底怎么回事?他头皮发麻,察觉自己几乎头发竖立。看了看屏幕,是曼彻斯特学界同行。他按下拒绝接听之后,却看到为阿米莉娅建立的新联络人条目,大头照是电视强光映照出的侧面轮廓。还好电话号码已经输入,博士马上按下完成。

记得以前也有过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那次是坦桑尼亚的草原游猎之旅,他转头一看,赫然察觉自己受到监视——一群鬣狗尾随着他。那时博士害怕的不是鬣狗本身。它们是很凶猛,但草原上无处不是猛兽。那恐惧来自突然惊觉自己毫无防备,注意力放到错的地方,真正的危机却悄悄来到身后。

他整个星期都沉溺在“什么力量使月球解体”这光鲜亮丽的科学拼图上。

大错特错。前哨“别执着于已发生的事。马上开始思考即将发生的问题。”哈里斯博士面前是美国总统、总统的科技顾问、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约半数的内阁成员。

总统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的任期已到最后一年,表情明显不悦。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旁边点头,总统却依旧微微眯眼,像在瞪着什么。原因绝不仅是戴维营窗户射进的天光,想必她是怀疑博士的动机,将杜比看作政治打手,背后牵扯一连串阴谋算计。“哈里斯博士,”过了几秒,总统突然想起该有的礼貌,“请继续。”“四天前,我亲眼看见腰豆被拦腰折断,”杜比解释,“七姐妹变成八姐妹,接着转转先生也差点儿被撞碎。”“我个人乐见其成,”总统回答,“省得整天重复那些滑稽的名字。”“只是时间问题。”杜比说,“目前问题反而在于:转转先生剩下多长时间?答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意义?”他按下手中的遥控器,投影屏幕滑下,会场众人转头过去时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被总统盯着看了。画面上拼接了几个不同意象:雪球滚过山丘、培养皿内如绒毛的细菌菌落、蘑菇云等。尚无法一眼找出相关性。“这些现象有何共同点?——指数性成长——增加得越来越快。”博士说明,“指数性成长是个遭到滥用的词汇,通常意思只是说增加得非常快,但原本是有精确数学意义的,也就是任何一种过程的发生次数会次次倍增。人口爆炸、核能连锁反应、滚雪球——都一样,成长速率会因为成长本身而加快。”他按下按钮换一张幻灯片,图标上有指数曲线,然后又展示了月球目前的八个碎块,“月球只有一个的时候,相撞概率是零。”“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撞。”科学顾问皮特·斯塔林解释。总统点点头。“谢谢,斯塔林博士。如果变成两块,那么没错,就有可能相撞了。碎片数量越多,两两接触的概率也越高。问题来了:碎片彼此碰撞会造成什么结果?”他又按了遥控器,画面呈现腰豆折断的瞬间,“虽然并非每次,但有时候碰撞会导致碎块一分为二,也就是碎片更多,就像现在,从七块变成八块,之后还会再变成九块。数量增加,往后的撞击频率跟着提升。”“就是所谓的指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说。“四天前,我忽然意识到月崩符合所有指数过程的特征。”杜比顺水推舟,“而我们也很清楚指数过程会带来什么后果。”

弗莱厄蒂总统原本注视着他,但目光扫向皮特·斯塔林,因为顾问很戏剧化地抬起手,凭空勾勒出屏幕上曲棍球杆似的线条。“指数要到达这个像曲棍球杆转弯的地方,”杜比继续说,“可能会像爆炸一样突然,也可能缓慢稳定,这都取决于时间常量、指数的原始速度,以及人类认知的局限。”“换言之,有可能根本无所谓。”主席说。“的确,或许从八块变成九块要花上一百年的时间。”杜比朝对方点头,“然而,四天前,我开始担忧我们现在面对的现象比较近似爆炸,所以与研究所学生合力计算,建立应变时间进程的数学模型。”“哈里斯博士,结果是什么?我想你应该有结论了,否则不会在这儿露面。”“好消息是,以后地球会有跟土星一样美的卫星环。坏消息是,过程将会很可怕。”“换句话说,”皮特·斯塔林接过话,“月球裂块的互撞不会结束,于是体积越来越小,展开,变成环状系统,过程中会有岩石掉下来砸坏东西。”“哈里斯博士,你有没有办法告诉我这个状况会在何时发生?还有多长时间?”总统问。“目前还在收集资料、调整模型参数。”杜比回答,“我的估计有可能因为某个环节失误,造成指数出现两倍甚至三倍的偏差,指数在这方面很棘手,但在我看来,大略是这样——”他按下按钮、调出新图表,蓝色曲线随时间缓和上升,“底下时间轴是一到三年,这段时间里碰撞次数与碎片个数都会稳定增加。”“BFR是什么?”皮特·斯塔林问。图表的纵轴上有这个标示。“火流星碎片指数(Bolide Fragmentation Rate),”杜比回答,“月球碎片的产出速率。”“是标准名词吗?”皮特追问,语调与其说是带着敌意,不如说有些局促。“不是。”杜比说,“我新创的,昨天在飞机上想出来的。”他很想补充些什么,例如我很有资格建立新名词之类,但想了想,也许还是别让会议气氛针锋相对比较好。

皮特不再多言,杜比把握机会继续回到主题:“之后陨石冲撞的机会将越来越高,有时候会造成严重损害,但整体而言,对地球上的生活影响不大。然而——”他按了按钮,图表上的线条往上直冲天际,并转为白色,“我们要面对的是另一个现象,我称之为‘白宙’。这个现象可能持续几小时,也可能好几天。目前我们抬头看见的大颗小行星会持续彼此碾磨,最后化为极大量的渣滓,在空中形成大片白色云层,还会慢慢扩散。”

再点按钮,线条更进一步往上攀升到新区段,变成红色。“白宙过后一两天的变化,我称之为‘磊雨’。并非所有石块都会停留在原位,其中一部分会穿过地球大气层。”他关掉了幻灯片。这一举动很突兀,却有效地迫使与会众人将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会议室后方的随行人员继续玩手机,但他们本来就不重要。“而我说的‘一部分’,”杜比澄清,“单位是百亿。”

一瞬间,全场静默。“随之而来的陨石轰炸将是地球自远古时代,甚至太阳系成形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杜比说,“最近天上很多拖着火焰的轨迹,各位都知道那是陨石坠落和燃烧导致的吧?但当数量太多,集结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火网,凡看得见的地方都逃不过遭到烧毁的命运。地表会彻底被毁,冰河也将融化。想要存活就得逃离大气层,往下进入地底,或者往上进入太空。”“若是真的,情势确实严峻。”总统回应。

所有人坐着静静思考了一段时间,不知是一分钟还是五分钟。“兵分两路,”她又开口,“太空和地底都要开发。当然,地底的部分比较简单。”“是。”“首先可以建设地底避难所给——”她险些做出政治不正确的发言,赶紧改口,“——民众使用。”

杜比没回话。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接话道:“哈里斯博士,我以前做过后勤,负责调度。我想请问在地底需要准备多少物资?例如每人需要多少袋马铃薯、多少卷卫生纸之类的。我的意思也就是‘磊雨’究竟会持续多久?”

杜比回答:“乐观估计是五千到一万年之间。”“各位无法回到地表与亲友见面、呼吸母星的空气。”总统说,“虽然残酷,但比起受困于地球表面的70亿人口,你们幸运得多。最后一班船已经启航,此后仍会有运载火箭前往轨道,但一万年内不会返回。”

香蕉房内12人无言以对。如同月球毁灭,这又是一桩不知该怎么面对的大事,超过人类情感所能负荷。黛娜将注意力放在细枝末节上,比方说JBF——总统全名缩写——到底多习惯讲出这种话。“哈里斯博士——”同为天文学家的康拉德·巴斯开口,“抱歉,总统女士,我有机会与哈里斯博士进行对话吗?”“当然。”茱莉亚·布利斯·弗莱厄蒂不太情愿,但还是让位给体形高大的哈里斯博士。黛娜看过他上电视,此刻却觉得镜头上的博士像个泄气的皮球,但她又马上意识到博士几分钟前做了那么重大的宣布,要他精神饱满未免强人所难。不知道头一个知道地球即将毁灭是什么感受?“康拉德你好。”哈里斯博士开口。“杜比,我不是怀疑你的计算能力,但有没有经过同行审核?有没有可能遇上基本错误——小数点放错位置那一类?”

哈里斯还没听完就开始点头,但并不是什么愉悦的反应。“康拉德,”他回答,“提出这个意见的其实不止我一个。”“从拦截到的情报中发现,中国比我们早一天察觉,”总统代为回应,“英国、印度、法国、德国、俄罗斯、日本——这几个国家的科学家结论差距不大。”“两年?”黛娜忍不住低呼,声调哽咽沙哑,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她,“两年后就会‘白宙’了吗?”“目前各方计算结果大致如此。”哈里斯博士回答,“25个月,误差在两个月内。”“我能想象各位内心的震撼,”总统说,“但我希望国际空间站的人员最先知道,因为我需要你们。我们——美国人民——所有的地球人——需要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黛娜追问。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国际空间站官方发言人,那个位置属于艾薇,但同时她也一眼看穿艾薇现在的精神状态没办法说话。“我国已和其他有能力探索太空的友邦展开洽谈,计划打造方舟。”总统说,“方舟的目的是完整储存地球的基因遗产,但必须在两年内达成。这期间尽可能将人员和设备送上轨道。方舟的核心就是伊兹。”

虽然荒谬,但听见JBF嘴里吐出自己人对国际空间站的昵称,黛娜心里竟然恼火起来。她不是不明白总统这么做的理由。和NASA公关部接触久了,这点基本早就学会。地球上的孩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一定会恐慌,因此所有处理都要走人性化路线。他们看电视时会知道,伊兹能保护人类文明、平安度过磊雨,蜡笔画里头的伊兹除了头顶有光圈、背后被大石头追着跑,星辰号服务舱上还会有更多个拟人化的大笑脸。

片刻之后,艾薇终于发声。两星期前的婚礼必须延后已经造成她的巨大失落,现在居然得面对更冷酷的现实——她的未婚夫,美国海军中校卡尔·布兰肯希普得留在地球等死,两人再也没机会触碰彼此,更别说结婚,至多只能隔着显示器相会。不只未婚夫,其他亲朋好友也是相同命运。艾薇仿佛灵魂出窍,说话时口吻又带有那种奇妙韵律:“总统女士,相信您知道国际空间站空间不足,无法容纳多余人员。这点应该有列入讨论项目,对不对?”“嗯,当然,”总统回应,“你的职责就是——”“抱歉,总统女士,可以让我向他们解释吗?”哈里斯博士问道,而黛娜察觉总统不仅眼神,就连表情都闪过一丝讶异——居然有人敢打断美国总统讲话而要她让位给自己?那种地位的人怎么可能不介意。

可是苗头不对。此时此刻,JBF该自问的并非他打断我讲话是因为性别吗?这都成了小事。此时必须思考的是,她被打断,是否因为美国总统头衔已失去意义?“莉娜在吗?”哈里斯博士问,“请转一下镜头——啊,你在。莉娜,我读过你几篇有关加勒比海鱼类群游行为的论文,写得非常好。”“没想到您会对水下世界感兴趣。”莉娜·费雷拉回答,“谢谢。”

人真是很好笑——黛娜不禁暗想,都这节骨眼了还客套。“影片也是。鱼群队列非常紧密,但只要猎食者出现,中间就能一瞬间打开空洞,让天敌穿过去,一条鱼也吃不到。过不了多久,鱼群重新组合,补好那个洞。嗯,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是——”“您想让方舟模拟群游行为?”“目前这个项目称为‘云方舟’,”总统夺回发言权,“然后,你猜对了,不能将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蛋就是卵……没了精子就没用。”纪伯伦操着英国兰开夏口音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只有黛娜听见。“云方舟采取所谓的‘分散式建筑结构’,”JBF讲话的节奏透露出她恐怕是十分钟前才听到这个术语,“构成方舟的每条船维持高度自治。目前为止,计划是进行量产,以最快速度发射,群行在伊兹周边,并确认安全以后才进行串联。串联起来就像组合玩具,届时人员就能在不同船只间自由移动。但如果有石块靠近——哗!”总统摊开手掌,涂成紫色指甲的手指往外张开。

那伊兹本身怎么办?黛娜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没有当场提出。“为了实现构想,你们每个人都有任务。”总统继续说,“所以我也请局长参与了这次视频会议。”他指的是斯科特·斯波尔丁,现任航天局的局长,“接下来就由老丁交代任务细节。我还有许多要务在身,得先离席一步,请各位见谅。”

香蕉房这头十二人咕哝着送总统离开,发送信号的会议室实际位置不知道在哪里。镜头晃动一阵,最后对准斯科特·斯波尔丁。看得出他是勉强找到西装外套,却一贯地没系领带——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系了。老丁是资历深厚的航天员,20世纪70年代初期原本有机会参加阿波罗任务,后来因预算拮据而错过。不过他没离开太空计划,反而利用之后的载人航天技术空窗期取得博士学位。但他运气还是没变好,原先预定参与太空实验室计划,却因太空船进入大气层的时间不对,再度取消。到20世纪80年代,他的执着终于有了反馈。一连串航天任务将老丁拱上航天员团队的导师地位。他既能修理太阳能电池板,也会引用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词。几十年来与科技新创合作,获得大大小小的成功。几年前老丁重返NASA的背后似乎是因为高层试图修正任务方针。国际空间站上众人都还算喜欢老丁,虽然他时常闪烁其词,但关键时刻永远会力挺自家人。

然而,里尔克究竟有哪首诗可以描述目前地球人的困境?这就不得而知了。镜头转过去后,自动对焦在他凹陷又皱纹满布的脸上,仿佛诗句就停在舌尖,蓄势待发,但老丁只是摇摇头,蒙眬双眼注视着镜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这么开场,“所以就专注在工作上吧。艾薇,你继续当总指挥,没有更好的人选了。确保上头运作正常,记得定期和下面联系,需要什么直说无妨。要是还能有闲暇,需要打发时间也尽管说,我会给你弄些好东西。”老丁眨了下眼睛。

接着他照表分配。

加拿大籍电机工程师弗兰克·卡斯珀、曾效力神秘情报单位的美籍通信专家斯潘塞·格莱恩斯塔夫两人一组,任务是建立足以支援云方舟的通信网络架构。仪表专家纪伯伦本来就处理相关事务,所以从旁协助。

头发花白的太空漫步专家费奥多·潘特雷蒙,以及长相比较稚嫩,但也有多年穿着宇航服经验的美国空军驾驶员齐克·彼得森,负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模块做预备。上层担保会以很不NASA的节奏赶工生产,一个月内送到伊兹。起初,黛娜觉得这进程估计未免乐观得荒唐,但她随即想起,世界各国都会投入资源。

康拉德·巴斯得留下来与杜比单独讨论,可以想见,他得调整所有观测装置,以侦察月球碎片何时来袭。这话题不需要每个人都听,任何大小岩石击中伊兹都代表计划失败,所以也没什么可讨论的。

生命科学方面,除了莉娜·费雷拉之外,澳大利亚籍的玛格丽特·科格伦研究的主题为太空旅行对人体的影响,日本籍生物物理学者上田淳则在实验室观察宇宙射线对活体组织的作用。范围更笼统一点,还包括意大利工程师马可·奥尔德布朗蒂。他负责的项目最实际,也就是攸关众人生死的维生系统运作。四人之中,莉娜的角色比较特别,要处理群体行为相关设计,与她在国际空间站的研究主题没多少关联,但之前的东西得搁下,现在必须将全部心力投入方舟计划。老丁直接授权她可随意找个僻静地方好好看书,尽快进入状态。至于玛格丽特和上田淳,他们得放下原本不着边际的研究,去协助马可整备伊兹,迎接大量人口移入。

十二个人里已有十一人分配完毕。目前为止,老丁一次也没提到黛娜。

反正开会不是她强项,每次进会议室都觉得是在考验她白日梦能做多久,她因为有这份自觉又某种程度总能得到现实印证,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就算世界即将毁灭也没带来任何改变。老丁照名单分配工作,黛娜越来越清楚地感受到其中的顺序,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被点到名。显而易见,自己被摆在最后,于是她趁老丁跟玛格丽特、上田淳和马可说话时思索自身的处境。以黛娜的性子,最初她假设,会这样是因为她很重要,重要得足以当压轴。然而,等老丁终于喊她的名字,黛娜却已经想象出另一种可能,因此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指尖发麻,口干舌燥。“黛娜,”老丁说,“你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她很清楚在会议语言里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要是可以,把自己从气闸推出去也无关痛痒。“你有很多种技能,我们也十分欣赏你的工作态度。”

他交代别人时就没提什么工作态度。“你长期投入小行星矿业开发,这是长期投资。不过,我们得先顾好短期。”“当然。”“我要请你先协助艾薇以及其他人员的工作。费奥多与齐克能进行的太空漫步次数也有限,或许你的机器人能取代一部分工作。”“切割金属的话没问题。”黛娜回答。“很好。”老丁似乎没察觉那是自嘲,以为会议就到此结束,收尾之后就是杜比和康拉德的时间。

黛娜却不这么认为。她怎能在此时此刻落入同样思维?

那股感受背后其实有个好理由,于是她本已打算跟老丁道别,却又忽然改口说:“稍等一下。我明白你所谓的顾好短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懂。可是,先假设云方舟会顺利完工,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吧?”

老丁一时没会意,好像有些不耐烦,但更多的是困惑:“接下来?”“居民需要生活空间。既然地表陷入火海,我们只好在上头设法造一个,可以利用的只有存在这里的材料,也就是小行星。而且因为动因影响,小行星数量只会越来越多。”

老丁突然双手掩面,用力呼了口气,静静坐着不动长达一分钟。手拿开后,黛娜看得出他刚哭过。“开会之前,我已经写了好几封信给家人和老朋友道别,”他说,“本来准备开完会以后继续写——但说不定磊雨降下、收信人全死了我还写了不到一半。总之我要说的是,我太沉浸在自己死定了的情绪里。我是死定了,但不该被情绪牵着走,该学学你思考未来。如果计划成功,你和少数人还可以期待未来。”“你真的觉得我们会期待?”

老丁眉头一紧:“当然不是说那个未来多美好,但至少还能想象。我赞同你刚才的想法,可是该怎么做?”“掩护我。”黛娜回答,“别让人乱动阿玛耳忒亚,也别叫我回收机器人、拆成备用零件。要我先帮助其他人——这没问题,可是等天空真的变白、磊雨洒向地表,云方舟需要能从小行星开采资源的可行方案,否则住在这里的人不可能撑过几千年。”“我会尽力,黛娜。”老丁回答,“你放手去做。”

他目光扫向总统离去的那道门。

A+0时,国际空间站内12人中仅有一位俄罗斯人,也就是费奥多·安东诺维奇·潘特雷蒙。五十五岁,执行过6次任务,总计18次太空漫步经验,在许多航天员小团体内具有实质领袖的地位。这比例并非常态,早年国际空间站只安排6人的时期,通常就有两个航天员。由于阿玛耳忒亚导致计划扩张,须建立旋轮,人数上限调整为14,俄罗斯籍通常为2到5人。

原先日程是这样:月崩两周后,艾薇、康拉德、莉娜回地球,替补者有两名俄罗斯人、一名英国工程师。

火箭和人员早已就绪,因此俄罗斯航天局按原定计划在A+0.17从拜科努尔太空发射场将火箭升空。

联盟号停靠于伊兹国际空间站的转轴模块没有发生意外。俄罗斯和喜欢手动操作的美国人不同,早就采用自动化对接系统。

数十年来,俄罗斯联盟号可谓载人航天飞行界的公务员,任务表现非常稳定。它是三层模块结构,尾段机械区包含引擎、推进器、光伏板以及其余不需大气便能运行的装置。前段大致呈圆形,内部保持正常气压,以供呼吸,且有足够空间供航天员活动、工作与生活。中间较小的钟形区段有三个座位,进入太空、学彗星拖着火尾巴返回地面时,都要穿上宇航服坐进去。中段很狭窄,不过无所谓,只有离开和返回地球时需要短暂地待在里面,大部分起居都在前方轨道模块。联盟号最前端配对装置可以与国际空间站或任何有对应仪器的地方建立连线。

前几年,联盟号停靠在国际空间站后侧的星辰号服务舱,从外部看,那里像是伊兹的“尾巴”。后来星辰号服务舱上面加装名为“转轴”的新模块,除了使国际空间站后倾之外,也作为旋轮转动中心。由于联盟号历史悠久、进出频繁,转轴模块特别安装了对应的埠口与舱门。

既然其他12人忙着处理老丁交付的项目,只好由黛娜出面负责接待新人。工坊在最“前面”,所以她得游过整座国际空间站到“后头”开门。她本来预期会看见几个人浮在初来乍到的联盟号轨道模块内部,结果只有一个航天员的一只手和一颗头。她勉勉强强认出马克西姆·科舍列夫在“维生素”里,几乎动弹不得。

出差到太空的人都用“维生素”一词指称量小质轻但特别要紧的东西。比如芯片、药物、零件、尤克里里、生物样本、肥皂以及食物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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