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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7-29 18:0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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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刘东

出版社: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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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操场

情感操场试读:

正文

季瑶说:“你不懂,他之所以显得那么年轻,是因为他的心很年轻;因为他的心很年轻,所以……”

蒋格任打断她:“所以他就显得很年轻。”

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三天,蒋格任陪着季瑶去三联书店参加台湾作家刘墉的签名售书活动。那天蒋格任穿着一件白色的真丝衬衫,一条蓝牛仔,看上去飘逸而帅气;季瑶穿了一套纯白色的棉布短衣裙,配上乌亮的披肩发,清爽而秀丽。两个人的心情都很不错,一路有说有笑的。那时候蒋格任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个小时之后他们竟然会为了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刘墉弄得不欢而散。

三联书店里排满了人。蒋格任大概数了一下,至少有二百人,再看看他们手里大都捧着六七本书,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季瑶倒显得神态自若,心安理得地抱着她那套新买的刘墉散文集站在了队尾,然后叫蒋格任排在她的身后。蒋格任要替她拿几本,她却不肯,那意思就好像蒋格任要抢她的什么宝贝似的。季瑶最喜欢刘墉的散文。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要问问蒋格任是不是也喜欢。蒋格任很绝望地看着前面的那些人,一边用手当扇子扇着风,一边心不在焉地说,“不怎么喜欢。一般。”

季瑶就张大了嘴,“不喜欢?怎么可能呢?”随即又恍然大悟,“你一定是没看过他的书,如果看过了就肯定不会不喜欢。”

蒋格任说,“你怎么知道我没看过?没看过我就会不喜欢?”

季瑶说,“你如果真看过就一定会喜欢。你说说看,你看过他的哪一本书?”

蒋格任说,“我忘了是哪一本啦。”

季瑶就笑得像个未卜先知的小巫婆:“怎么样,露馅了吧?我就知道你没看过。”“奇怪,我真看过为什么就得真喜欢?我就是不喜欢,不行吗?”蒋格任有些窝火,他真看过刘墉的一本散文集,看得走马观花,什么印象也没留下,连书名都忘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他确实不太喜欢,否则就不会什么也没记住了。

季瑶有些不高兴,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他。站在他们前面的几个人却回头看他,那表情的意思很明白:你既然不喜欢刘塘,呆在这儿干吗?很显然他们都听见了刚才他和季瑶的争吵。蒋格任就从队伍里退出来,站在季瑶的身边。他看了看季瑶,说:“好了,你也别不高兴了,有这么多人喜欢他就得了,也不缺我这一个。”

这时候刘墉来了。人群开始兴奋起来,继而有些骚动。季瑶使劲踮起脚往前面看,可前面人太多,怎么也看不见。蒋格任挤到前面看了一眼,又挤了回来。季瑶问他:“你看见了吗?他长什么样?”

蒋格任点点她手里的书,说:“就那个样呗,跟书上的照片一个样。”

季瑶急得不行,也想挤到前面去看一眼,蒋格任就说:“反正一会儿就排到了,到时候到跟前去看,不是看的更清楚?”

季瑶想想也是,就没动弹,对蒋格任说:“你还排在我后面吧。今天人这么多,我想他肯定得限定每个人最多给签几本,到时候你可以帮我签几本。”

蒋格任有些不情愿:“给签几本就签几本呗,左右那签名都是一样的,我料想他也就那么点手艺,不可能签着签着就签出个蒋格任来。”

季瑶白了他一眼,“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没逼你。”

蒋格任就叹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足足排了一个半小时,两个人才算把手里的书都签上了。季瑶抱着书,兴奋得两眼发亮:“没想到,他看上去那么年轻。哎,你知道吗,他都快五十岁了,可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

蒋格任有些不耐烦:“真弄不懂你,你是喜欢他的书,管他长什么样呢。”

季瑶说:“你不懂,他之所以显得那么年轻,是因为他的心很年轻;因为他的心很年轻,所以……”

蒋格任打断她:“所以他就显得很年轻。”

季瑶说:“什么呀,因为他的心很年轻,所以他写的文章才会那么年轻,那么受年轻人的欢迎。你没看过他写的那篇……噢,我忘了,你没看过他的书。”

蒋格任沉着脸,突然冒出一句,“真没意思。”

季瑶愣了一下,马上就说:“没意思还呆在这儿干什么?我回家去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蒋格任愣在那儿,想喊住她,却没能及时地喊出来。蒋格任心想,她大概是误会了,他其实是说两个人为了一个貌似三十其实五十的刘墉这么争来争去的没有意思,虽然此情此景说这话是让人容易误会,可问题是,季瑶误会得也太快了,根本就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在课堂上回答提问时就没见她反应这么快过。不过后来他又想,就算季瑶没有马上走掉,他也未必就会解释。他怎么解释?解释什么?他解释就一定能够解释得通吗?再说啦,凭什么就非要他解释?说不定季瑶就是有心要误会呢?那她是不是也该给他一个解释?想来想去,他能想明白的也只有一点:没意思,确实没意思。

离开书店,蒋格任顶着一脑袋的没意思回到家,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老妈发觉儿子有些异样,过来问他怎么啦?蒋格任说,“我没怎么,一切正常。”

他老妈就赶紧去把房门关好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问他,“是不是期末考试考砸了?”

蒋格任没作声。期末考试成绩还没出来,不过他估计自己的成绩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想,自己难得心情不好,借机让他老妈误会一下也好,通过她给老爸打一打预防针,也省得等成绩真地稀里哗啦地出来了,他老爸没有心理准备,接受不了。

所谓知母莫过子。当天晚上上床睡觉的时候,蒋格任的老妈见他老爸情绪还好,就说:“小任这孩子今天心里难受。”

他老爸不以为然:“就他还有心?还会难受?”

他老妈说:“是真的,你没看他今天连电视都没出来看吗?我问他了,是因为这次期末考试可能没考好。”

他老爸说:“我才不相信。这小子从小为丢了玩具难受过,为没吃到炸鸡腿难受过,为同班的一个男孩耳朵上长了‘小耳朵’他没长出来难受过,就是没为考试没考好难受过。谁知道这回他是为什么难受,说不定是因为想请哪个女生看电影,人家没睬他呢。”说到这,他老爸想起一件事,“我正好有件事想跟你说,开学我想把小任送到青立去。”

他老妈一下子没听明白:“你想把小任送到哪去?”

他老爸说:“青立县一中是省重点,每年的升学率都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我想把他送到那去念高二。”

他老妈当时就急了:“不行!亏你想得出!说得倒好听,青立县一中是省重点,你怎么不说说,青立县还是全省有名的重点扶贫对象呢!穷得到现在还到处拉旧棉袄旧棉被当赞助。什么省重点,省重点市里就有三所呢,你又不是出不起那几万块钱,偏要把儿子送到青立,你这分明是要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他老爸说:“我把他往火坑里推?我这是从火坑里往外拉他呢!去年初中毕业,我要花钱送他进重点高中,他肯去吗?说他没有一点上进心,还委屈他啦?”

他老妈有些气短,说:“大不了我去劝劝他,让他进重点就是了。”

他老爸却不依不饶:“就算他人进了重点,心进得去吗?不用说别的,就咱家里这种环境不改变,进重点也是浪费他的时间,浪费我的钱!”

他老妈霍地从床上跳下来:“说来说去,你就是想把儿子发配到青立去。我告诉你,没门!不上重点不考大学也死不了人!”

他老爸也有些火了:“到青立读书就能要了你儿子的命了?别忘了,当年我插队到青立,在那儿呆了整整六年呢。”“你在那儿呆过一百年也是你活该,谁让你赶上了呢?!你凭什么让孩子再去吃那份苦?”“你,你简直是不可理喻!真是有其母就有其子!”“儿子不是你的?你怎么不说有其父才有其子!”

两个人刚吵出点感觉,猛听蒋格任在屋里大声地吼:“你们还有完没完?还让不让我睡觉啦?”

蒋格任并没有听见父母都在吵些什么,如果听见了,他可能就会替自己多想一想,而不会满脑子里只装着一个季瑶了。当然了,这时候他更想不到,最后竟然就是因为季瑶使原本还有些犹豫不决的父亲铁了心把他送到了青立县一中。

那天晚上,蒋格任做了一个梦,梦见他和季瑶还在三联书店。季瑶对他说:你要是真看过你就一定得喜欢,因为我喜欢!他给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可是一觉醒来之后,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情竟然就是,他原来和季瑶约好了,今天要陪她去看她的一位小学老师。

老爸老妈上班之后,家里只剩下蒋格任一个人。他心不在焉地“淌”在沙发上看电视。按他老爸的说法,他这种姿势和精神状态,就像是一滩水,注定要一点点全都淌到地板上。“真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哇。”他老爸说话喜欢借题发挥,敲敲打打。他跟别人说话从不这样,只跟蒋格任说话时才这样。蒋格任就假装没听见或者是没听懂,依然像一滩水似的“淌”在那儿,涟漪不起,波澜不惊。

蒋格任一直等到上午十点半依然没有等来季瑶的电话。好几次他都想给她打电话,可每次都下不了决心。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他急忙抓起电话。却是肇驰。

肇驰说:“上次凯昌酒店那帮人输了球不服气,想再踢一场,我答应他们了,还在长江路小学的球场。李诺他们已经过来了,你也过来吧。”

蒋格任没好气儿地:“我心情不好,你们自己踢吧。”

肇驰有些意外:“你心情不好?难得呀。怎么啦?”

蒋格任说:“我没怎么!”

肇驰略一沉吟:“你小子,是不是跟季瑶闹崩了?我早说过,招惹女生就是自寻烦恼……”

蒋格任叭地扣了电话。过了两分钟,他拿起话筒。“你好,我找季瑶。”他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裹着一股火气。“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呀,我一直等着呢。你不是说好了,要陪我去看我们老师吗?不是变褂了吧?”季瑶却好象根本不曾觉察出他的不满,也早忘了昨天的不快,声音明朗得像三月里的阳光。蒋格任只觉得自己心头的乌云在一瞬间就被一扫而光。

肇驰接过那张名片,背面的字迹已经被水泡得模糊了。他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那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闪出了那个女孩子明亮的眸子、小巧的鼻翼和鼻子旁边那道精致的阴影。

肇驰把汗湿的短袖衫脱下来,拧干了,搭在肩上。李诺在球门那儿摘球网。那球网说是三个人凑份子买的,其实就是蒋格任一个人出的大头钱,肇驰和李诺只是象征性地出了一点儿。

肇驰走到场边的杨树下面找他那两个装了白开水的矿泉水瓶子,两个瓶子却不见了。他正要喊李诺,身旁伸过一只手来:“喝这个吧,我请客。”

李诺转过头来,一个健壮的中年人正微笑着看着他,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矿泉水瓶子上结了一层细细的水珠,很显然是刚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肇驰下意识地舔了舔干渴的嘴唇。

肇驰说:“谢谢你。我们不认识。”

中年人笑起来:“有意思。换了别人如果不想喝我的水,可能会另找一些理由。比如说,我自己有水呀,或者我不渴呀。你很直截了当,因为你不认识我,所以不能喝我的水。”中年人把两瓶矿泉水交到左手里,伸出右手:“认识一下,我姓林。”

肇驰也伸出右手:“我姓肇。”“百家姓头一位呀。”“不,是汽车肇事那个肇。”“这个姓可不多见。你们家是满族?”“嗯,就算是吧。我爸爸是满族,我妈是汉族。”

中年人把矿泉水递给他:“现在你可以喝我的水了,我们已经认识了。”“谢谢。”肇驰接过瓶子,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下了半瓶子,然后看看中年人:“现在你可以说了。”

中年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今天偶然路过这里,看见你们在踢球,就过来看看。我很喜欢足球,可以算是个球迷。本来我是想看一眼就走的,没想到一看就看了半个多小时。你们踢得不错,尤其是你,可以说,是踢得相当不错。而且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你很有足球天赋,如果潜质能够得以开发,你应该可以成为一个很有前途的球员。你受过专业训练吗?”

肇驰摇摇头。“你还在读书?”“我在二十二中,开学上高二。”

中年人说:“一所普通高中啊。这有些不可思议,像你这样的苗子怎么会没有人注意到呢?那些足球学校和各级体校的人难道连这么点眼光都没有?”

肇驰说:“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错过了几次机会。”“怎么回事?”“我不想说。”“那好吧。”中年人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生硬的语气,“如果你想成为一名职业球员,现在抓住机会也不算太晚。大远俱乐部你知道吧?大远的一线队现在在踢全国乙级联赛,今年冲击甲B的希望很大,大远的总经理是我的朋友,我可以帮你引见一下。”中年人并不再征求肇驰的意见,他似乎料定肇驰不会拒绝。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却没找到笔。他转过头朝球场外边喊:“海歌,你身上有笔吗?”

随着喊声,一个身穿海蓝色长裙的女孩子婷婷地走过来,把挂在脖子上的一支小巧的彩色滚珠笔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接过笔,在名片背面写下了一个名字和几个号码,然后递给肇驰:“这是我的名片。我朋友的姓名和联系办法我都写在上面了。”他把滚珠笔还给女孩,又对肇驰说:“这是我女儿林海歌,她也非常喜欢足球。今天咱们能够相遇,还真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想起来要寄一封信,我们也不会半路在这儿停一下车子。”

肇驰看看那女孩子,那女孩子对他笑了笑。她的眼睛很亮,小巧的鼻翼被斜射的阳光照出一道精致的暗影。肇驰转向中年人:“谢谢你,林先生。不过……”“不过,你不一定去,是吗?”那女孩子接过话头,说:“去不去当然由你自己决定,而且即使你去了,人家要不要也不一定。这张名片的作用只是帮你引见一下。”

一直等到中年人和女孩子的那辆白色的桑塔那拐过了街角,李诺才走过来。他把肇驰手里的那张名片要过去看了看,说:“是天海公司的老板。看他那辆车,像是有些实力的。你应该去看看,也许这次有机会。”

肇驰淡淡地说:“能有什么机会?还不都是一样?”

李诺看了看他,好象有话要说,但欲言又止。

肇驰把手里的矿泉水递给李诺,“我现在回家去,你去哪?”

李诺说:“我去看看我爷爷。”

肇驰回到家里,他老爸正在厨房里做饭。他先到里屋看了看妈妈,妈妈正睡着,他轻轻地把房门带上,回到厨房,把短袖衫泡进水盆里。

肇驰问:“爸,你到妈厂子里去了?怎么样?”其实看父亲的脸色,他已经猜出了那结果。

父亲叹了口气:“没有用,他们还是那套说法。伽玛刀属于射线疗法,不属于公费医疗的范畴。如果厂子的效益好,还可以特殊照顾一下,给一点补助,但是现在工厂很不景气,连在岗职工的工资都不能全额发,根本不可能拿出钱来帮我们。”“那我们就自费去。”“那得三四万块钱。咱们家底子薄,花了这笔钱,就真变成两手转攥空拳啦。弄不好还得拉点饥荒。”“那也得去。别说咱们现在还拿得出这笔钱,就是拿不出,借钱也得去。大夫不是说了,这是妈妈最后的希望了。”“可是你妈不肯去。”“我去劝劝妈。”

等妈醒了,肇驰坐到妈的床边。妈拉住他的手,说:“妈知道你想劝妈去治病。可是你想想,咱们家一共就攒了那三万多块钱,如果都花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这几年,妈的身体一直不好,已经把你们爷俩拖累得不轻了,现在又得了这样的病,何苦再花一大笔冤枉钱呢?妈知道你一直喜欢踢球,过去是妈不愿意让你踢,一心只想让你好好念书,千方百计地拦着你。后来妈想通了,可是又拿不出钱来让你去踢球。你爸也够可怜的,为了攒钱给我治病,倒公共汽车都得花心思算算,怎么倒能多省下五毛一块的车费钱。”

肇驰说:“我知道妈妈的心思。你怕把钱都花光了,今后我和爸爸的日子不好过。可我和爸爸攒那些钱不就是为了有一天给你治病用的吗?我是喜欢踢球,连做梦都想做一名真正的球员。可是我才十七岁,就算不踢球也还有许多事情可做,只要我肯努力,将来肯定会过得很好。你现在不去治病,好象是为我和爸爸着想,可是你怎么就不反过来想想,如果没有了你,我和爸爸的日子又该怎么过?难道你不想和爸爸一起看看我的将来是什么样子的?”

妈不说话,泪水从紧闭的双眼里慢慢流出来。肇驰说:“妈,答应我,去看看吧。爸的单位也正在闹下岗,不敢让他在这时候请假。我马上放暑假,我陪你去。我已经问过了,治疗只需要半个多月就可以做完了。”

肇驰从屋里出来时,父亲正在洗他脱下来的那件短袖衫。父亲问:“你妈答应去了?”

肇驰点点头。

父亲苦笑了一下:“我劝了她半天也劝不了。现在看来,在你妈面前,你的话比你爸有份量。”

肇驰转身去盛饭,父亲喊住他:“这是从你口袋里掏出来的,说过你多少遍,洗衣服想着先掏掏衣袋。”

肇驰接过那张名片,背面的字迹已经被水泡得模糊了。他把名片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里。那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闪出了那个女孩子明亮的眸子、小巧的鼻翼和鼻子旁边那道精致的阴影。

吃完晚饭,爷爷对李诺说:“走,咱们爷俩到院子里坐一坐。”

爷爷的小院子在市区边上,这里还保留着一些砖瓦结构的小平房,每家住户都有一座不大的院落,像一片尚没有被城市的喧嚣开垦过的静土。

爷爷的小院子里种了一些蔬菜,有黄瓜、蕃茄和一些碧绿的小葱。李诺从院子左边的那眼小井里打了一桶水,然后拎着水瓢把小小的菜园子透透地浇了一遍。爷爷点着了一支烟,静静地吸着,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李诺擦干了手,坐在爷爷身旁的小木凳上。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阵阵晚风吹散了灼人的暑热。李诺看看爷爷愈发苍老的面容,心里不禁一阵发酸。他问爷爷:“我爸他来过吗?”“他上个月来过一趟,呆了十分钟,留下一百块钱,就走了。”

李诺张张嘴,却被爷爷止住了。“别说你爸的坏话。爷爷想说他几句,说了也就说了。你不能说,你是他儿子。”

李诺说:“是他儿子又怎么样?他还是您的儿子呢。家里有那么大的房子,他却把您一个人扔在这儿住;他一个月挣几千块钱,可是给您的生活费每个月只有一百五十块,还动不动就不按时给。”

爷爷摆摆手:“算了,咱不说这些了。告诉爷爷,你考得怎么样?”

李诺说:“挺好。明天总成绩就出来了。我跟他有言在先,如果我考了全学年第一名,他就得送我去大一中借读。”

爷爷问:“那得花不少钱吧?”“一年一万,两年两万。”“这么多?”

李诺说:“这我已经替他省了一万了。如果从高一开始借读,他就得交三万块。”

爷爷皱了皱眉:“你这么说话就是不讲理了。不是你差了几分没考上嘛,又不是你爸不让你去念那个什么大一中。”爷爷说完了,又马上后悔了。

李诺的情绪在一瞬间就变得很激动:“去年中考的时候,以我的成绩,就是超过录取线几十分也不在话下,怎么会考不上?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李诺的声音有些发紧,他说不下去了。爷爷叹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爷爷问他:“你明天就回去吗?”

李诺说:“我明天一早就得走。我是学习委员,得去上成绩。”

爷爷说:“那你想着点,一会儿把雨伞找出来,明早走时好带上。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李诺有些奇怪:“爷爷,你知道明天有雨,我浇园子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爷爷笑了,说:“我知道你心里闷得慌。有时候我心里闷,就浇浇地,干点什么,就会好受一些。再说了,下雨是老天帮我,你浇水是孙子帮我,意思不一样呀。”

晚上,肇驰给蒋格任家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蒋格任的老爸。他老爸有些奇怪:“你是肇驰吧?蒋格任不是去你家玩了吗?你们没在一起?”

肇驰知道穿了帮,赶紧说:“啊,叔叔,我不是肇驰。我是,我是李诺呀。他去肇驰家啦?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给肇驰家打电话。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放下电话,肇驰的心怦怦直跳。静了一下之后,又拿起电话给蒋格任打传呼。刚放下电话不一会儿,电话铃就响了。肇驰抓起电话:“蒋格任吗?”

对方愣了一下:“我不是蒋格任,我是蒋格任的爸爸。你是肇驰吗?”

肇驰的脑袋嗡的一响,感觉就好象当年刚学踢球那阵子,脑袋毫无防备毫无技巧地被球狠狠砸了一下似的。蒋格任的老爸提高了声音:“喂,这是肇驰家吗?”

肇驰捂住听筒,也提高了声音:“爸,咱家电话还没修好呀?怎么什么也听不见啊。”然后又对着蒋格任老爸的耳朵扯着嗓子“喂”了几声,就把电话挂了。电话刚放下,他老爸就推门进来了,“电话坏啦?”

又过了十分钟,蒋格任才回了电话。肇驰没好气儿地:“你这家伙在哪儿呢?怎么才回电话?”

蒋格任也满心不耐烦:“我在电影院。刚看了一眼你就打了两遍传呼,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你不是现在还想拉着我陪你踢球去吧?”

肇驰说:“我哪敢呀,你现在是‘盲(忙)人’呀,眼神本来就不好,新近又患有经常性的心情不好,我哪敢劳动您的大驾陪我踢球呀。”

蒋格任说:“你小子少跟我贫。到底什么事?”

肇驰说:“明天上午期末考试的总成绩就出来了,你不去看看?”“不是下午才到校公布成绩吗?我又不是学习委员,又不是老师的亲信,我去得着吗?”“我知道你去不着。你是谁呀?蒋大少什么时候在乎过那区区的考试分数?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那份福气……”

蒋格任一下想起了什么:“肇驰,你小子有话直说就完了呗,干嘛学着这么拐弯抹角,废话连篇的,弄得跟我爸似的,你累不累呀。好了,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过去。其实你也是瞎操心。上学期的期末考和这学期的期中考,李诺已经连拿了两回全年级第一了。我们班那位大学委宋薇连拿两回第二,已经是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了,绝对威胁不到李诺的‘一中梦’就是了。再说了,你就那么希望李诺到大一中去?想当初我老爸逼着我上大一中,我可是因为舍不得离开你和李诺,才坚贞不去(屈),宁死不去(屈)的……”

肇驰就笑:“别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了。你不肯去大一中是因为你吃不了那份苦,受不了那份罪,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蒋格任气得直蹦:“肇驰,你小子没良心!”

放下电话,蒋格任回到放映厅,刚刚摸着黑找到座位,屁股还没坐稳哪,传呼机又响起来。一看,还是肇驰。季瑶说:“我以为你别着个传呼机纯粹是摆样子,没想到你还真挺忙呢。”

蒋格任回到影院的大厅,偏有一个粘粘糊糊的男人在“咕嘟”电话。南方管没完没了的电话聊天叫“煲”电话,北方话里很少用“煲”而大多用“炖”。滨饶有家很有名的饭店叫“咕嘟炖”,于是一些人便把“煲”电话引申成了具有滨饶特色的“咕嘟”电话。

蒋格任等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就回到放映厅。一会儿出来看看,那头还“咕嘟”着呢,只好回去再站在边上看一会。如此两三趟,他才算把那滚烫的话筒拿到了手,一句话没说,先咬牙切齿。肇驰倒不恼,心平气和地:“对不起,我刚才忘了说了,刚才我给你家里打电话,是你爸接的……”

蒋格任再回到放映厅时,季瑶借着银幕上的光线注意地看了看他的脸。“你怎么啦?我刚才只是随口说说,开个玩笑,你就生气了?”

蒋格任说:“不关你的事。”

话音刚落,传呼机又响。蒋格任看了一眼,没动。季瑶问他:“你不去回电话?”

蒋格任摇摇头。这一回是他老妈打的。他老妈留言说,他老爸发火了,叫他马上回家救火。这传呼是他老妈给他配的,为这事他老妈老爸还吵过一架。他老爸从来不给他打传呼。蒋格任心想:反正早回去一会儿是死,晚回去一会儿也是死,早死不如晚死,索性把电影看完了再死也不迟。

宋薇有些失望,而且并不想掩饰这种失望。“这只是一次期末考试而已,没有什么可值得祝贺的。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呢?是普通同学,是对手?是朋友?”

李诺想了想,说:“这个,我一下子也说不太清楚。”

李诺一大早就赶到了学校,和班长林雪雷把各科成绩汇总在一起,计算每个人的总成绩,然后排出全班的名次。李诺的总成绩是第一个合出来的,因为各科成绩都是按从高到低排列的,李诺在三分之二的科目中的成绩都名列全班第一。林雪雷跟他开玩笑:“大学委,拜托你给我们留点面子好不好?你总把价抬得那么老高,让我们想回家打个折都不好打。再说了,有句名言可是说了,‘高处不胜寒’啊!”

李诺笑了笑,没有接话。成绩跟他预料的差不多,但他心里并不踏实,因为他知道,他真正的对手不在他们二班,而是蒋格任所在的四班,具体地说,就是四班的那个小个子女生宋薇。宋薇人长得小,说话声音也小,平时不声不响,从来不引人注目,但是学习成绩在二十二中学却是出类拔萃的。她是四班的学习委员。上学期的期末考和这学期的期中考她都输给了李诺,但两个人的总分差距每次都只有几分而已,可以说,李诺都是险胜。而两个人与第三名的成绩则往往要差到二十几分以上。有贫嘴的男生因此把两个人并称为二十二中的“雌雄考”。

李诺和林雪雷刚刚合好了六七个人的总成绩,蒋格任突然来了。林雪雷认识蒋格任。李诺、肇驰、蒋格任三个人在二十二中都很有知名度。李诺是因为学习成绩出众,肇驰是因为球踢得好,而蒋格任则是因为他大大咧咧出手阔绰的大少作派。再加上三个人都是大个儿,都长得周正、挺拔,又总是形影不离地在一起,更是引人注目。有女生私下称他们是“三棵树”,大概是典出“玉树临风”之类的成语。这会儿,林雪雷就问蒋格任:“哎,你来干什么?”

蒋格任很伤心:“你怎么也这么问我?难道我在你们女生那儿,这么不受欢迎?”

蒋格任刚才一进教室,四班的班长刘云芸也这么问过他。刘云芸和宋薇也在上成绩。蒋格任说:“我来看看成绩。”

刘云芸就笑了:“真是难得呀,蒋大少什么时候也关心起考试成绩来了。”

蒋格任说:“这说明我长大了,成熟了。过去我还从来不关心女生呢,现在我最关心的就是女生了。这里也包括大班头您老人家呀。”

刘云芸瞪了他一眼:“讨厌!”

蒋格任凑上前去看成绩单,刘云芸趁机挖苦他:“我们才合出前五名来,你想看你的成绩,还得慢慢等,有些事,着急也没有用啊,蒋大少。”

蒋格任看了看成绩单,“行啊,等等就等等吧。可别让我‘等到花儿也谢了’就行。”说完了,他转身出教室,并没有觉察到宋薇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蒋格任随手拿起林雪雷面前的成绩单看了一眼,神情有些不对。他把李诺拉出教室。“宋薇的成绩比我高?”李诺问蒋格任。

蒋格任点点头:“她是687分,比你高4分。”

李诺不再说什么,低着头站了一会儿,转身要回教室。蒋格任一把拉住他,“你等一会儿,我再回去看看,也许是我记错了,她可能是678分。”

李诺说:“算了吧,别自欺欺人了。”

蒋格任看看他:“那你怎么办?再过一个小时成绩就要送到教导处去了,你总得利用这段时间想点补救措施呀,不然我这么早跑来干什么?就为了让你提前一会儿知道成绩?”

李诺沉着脸:“我能做的就是好好考,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他看了蒋格任一眼:“你回去吧,别跟着瞎搅和。”

蒋格任撇撇嘴:“你以为我盐吃多了,闲(咸)大了,管你这份闲事?”

过了十几分钟,蒋格任在楼下喊:“李诺,你下来一趟!”

李诺手里拿着计算器,没应声也没动弹。

蒋格任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遍。林雪雷有些奇怪地看了李诺一眼,他才不得不站起身来。

李诺探身往窗下看了看,蒋格任一个人站在后操场边上,正朝他招手。

李诺下了楼,绕到后操场,却不见了蒋格任的人影。正纳闷,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教学楼那边走过来。“李诺。”“宋薇?”李诺很意外,接着就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在。以前他和宋薇虽然接触不多,但因为两个人是一对一的“单打”对手,彼此之间都有一份不动声色的关注。李诺总觉得,宋薇身上有一些不同于其他女孩子的特别的东西。两天不见,宋薇把头发剪得很短,冷眼看上去,像个秀气的初中小男孩儿。

宋薇走到他面前,说:“刚才蒋格任找过我,说你有话要跟我说。其实今天蒋格任一大早过来看成绩,我就知道这肯定与你有关。”

李诺说:“他天生就爱多管闲事。”“他只管你的闲事,因为你们是好朋友。如果不是为了你,他根本不可能主动来找我。平时他连话都很少跟我说。他是那种眼睛里只有漂亮女生的男生。我这么说他你不会生气吧?”

李诺笑笑,说:“你说的是事实,我生什么气?连蒋格任听了都不会生气,说不定还很得意呢。”

宋薇问:“你想跟我说什么?”“你很特别。”李诺说。说完了,他自己也不禁有些惊讶,因为他竟然说得那么不假思索,而事实上这句话由一个男生说给女生,很容易被对方误会,或者被第三者涂抹上许多丰富的色彩。“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话吗?”

李诺有些发窘,说:“是。算是吧。”

宋薇看了他一眼:“还有别的吗?”

李诺有些警觉:“蒋格任都跟你说了些什么?”“他只说,你可能有话要跟我说,因为这次我的成绩比你好。”

李诺说:“他那是自作聪明。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祝贺你。”

宋薇有些失望,而且并不想掩饰这种失望。“这只是一次期末考试而已,没有什么可值得祝贺的。我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把我当成什么呢?是普通同学,是对手?是朋友?”

李诺想了想,说:“这个,我一下子也说不太清楚。”

宋薇说:“可是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一种很特别的朋友。你也许不相信,但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不是这样,今天我也不会站在这儿和你说这些。我真心希望你也能把我当成朋友,就从现在开始。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我说的朋友就像你和蒋格任一样。”

李诺想了想:“其实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我想到一中去借读,我爸不同意。我们俩约好了,如果高一学期的期末我能够考到全校第一名,他就送我去一中,否则,我就只有在二十二中读完高中三年。”

宋薇有些疑惑:“你和你爸爸的约定真地那么……当真?”

李诺的脸色不由自主地阴沉下来。宋薇觉察出了什么,不再追问那个约定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子。

宋薇说:“现在我明白了。蒋格任……”

李诺打断她:“我说过了,他是在自作主张,自作聪明。”

宋薇说:“他觉得我能帮你。而我也的确能帮你。”

李诺愣了一下:“你帮我?”“现在总成绩还没有合完,等一会儿复合的时候,我就说第一遍合错了,给我多合了几分,改过来就行了。给自己减几分,没有人会怀疑的。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了,就是我肯不肯帮你。”宋薇看了李诺一眼:“说实话,我一直都很不服气,很想超过你,这个第一对我也很重要。不过相比之下,它对你来说就更重要。而且,它对我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能够超过你,不会永远被你甩在身后。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这个第一对我也就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我决定帮你。”

李诺说:“还有一个问题。”“什么?”“就是我愿不愿意接受你的帮助。”“这不应该是问题。首先,你确实需要帮助。其次,我现在已经是你的朋友了。如果我是蒋格任,你会不会让我帮你?”“谢谢。”李诺伸出手。宋薇的手很小,很软,却挺有劲儿。

李诺回到教室。成绩全部合完之后,他对林雪雷说:“你把成绩单送到教导处吧,如果汪主任要排年级名次,你就帮他排一下。我有事,想先走了。”

李诺出了学校,在街边的电话亭往父亲的单位打了个电话,结果单位的人说,他已经提前走了,而且请了假,说下午有事不回来了。李诺的心里格登一下。他是不是故意躲开了?昨天早晨李诺跟他说过,今天下午三点钟要开家长会,当时他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天上飘起了霏霏的细雨。李诺心灰意冷地走在街上,记忆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身不由己地被吹回到了一年多以前的那个早晨。

那是中考的第一天,是双休日,天上也像今天一样,下着霏霏细雨。因为李诺的考场设置在一所他从未去过的中专学校,而且离家又比较远,所以母亲坚持要去送他。可是那天早晨起来,母亲的胆囊病又犯了,疼得满头冷汗。李诺劝她不要去了,可是母亲不放心,一定要去。李诺看看父亲,他正倚在沙发上看一本武侠小说,就好象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他们母子在说什么做什么。虽然李诺对他这种样子已经和母亲一样习以为常了,但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他说:爸,你送我去吧,妈不舒服。父亲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马上把目光收回到书上,对母亲说:你让他自己去吧,有什么好送的。当年我一个人跑到北京和吉林去考专业课,家里也没有一个人送过我,陪过我。李诺还想说什么,被母亲拦住了。最后,还是母亲陪着他打了辆出租车一起赶到了考场。

考完了第一科,李诺从考场出来,见母亲捂着腹部蹲在一棵树的树根底下,脸色腊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他劝母亲回去,母亲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听了他的话。那所学校在一片楼房的深处,要走两三分钟才能走到大街上。李诺要扶母亲出去,母亲不让,怕耽误了他的时间,要他一定要利用好考前的最后一点时间,考好下一科。李诺看着母亲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竟是他同母亲的永诀。母亲走到大街上,没舍得听他的话,打车回家,而是想去坐公交车。在去车站的路上,被疼痛占据了几乎全部注意力的母亲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小货车撞倒了……

后两天的科目李诺几乎是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下考完的,他的眼前总晃着妈妈临终前那张失血的脸。他赶到医院时,妈妈的神志还清醒,只是已说不出话来了。她干枯苍白的嘴唇翕动着,显然是有话要对他说。他把耳朵贴近妈妈的嘴,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后来是医生把他从妈妈身边拉了起来。他站在那儿,似乎能够很真切地感觉到妈妈的心正在渐渐变冷,妈妈的灵魂正在一步步走远。当护士用白床单蒙住妈妈的脸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却看见父亲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他转回头,眼泪如奔泉般涌出眼眶。那是他闻讯赶到医院后第一次流泪。

那辆并没有违章的小货车撞死了母亲,也撞塌了李诺的大半个世界。从此,李诺就一直靠自己苦苦支撑着剩下的那小半个世界。他知道,父亲是不会伸出手来帮他的,父亲的手可以用来做许多事,但却很少用来帮助别人,哪怕这个需要帮助的人是他的妻子或者儿子。半个月后,当李诺跟父亲说,他想去大一中借读的时候,父亲提出了那个约定。

李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摆脱了记忆的尾随。他不想回家,他知道,现在回家也是徒劳无用的,如果父亲真的是有心避开他的话。再说,他怕一回家又会身不由己地自投罗网,被关在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里。他在一家拉面馆吃了一碗大排面,就又回到了学校。

学生是下午一点到校。李诺看见一些人围在公告栏的年级大榜前看着,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李诺从一旁低着头走过去,忽然听见有人高声说:“绝了,这一次我们的‘雌雄考’竟然未能决出雌雄来!”这话激起了一片哄笑声。李诺抬头看了看大榜,果然,他和宋薇的大名并列排着,两个人的总成绩都是683分。不知怎么的,李诺竟突然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出来。这种情绪转换的莫名与快捷令他自己也很吃了一惊。即使宋薇造出的这个并列第一的局面出乎他的意料也的确很有趣,也不至于这样轻易地改变他的心境呀。

回到教室里,林雪雷正在点名,全班只有肇驰没有到。教室里乱哄哄的,让人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了小学时的教室。直到班主任方老师走进来,教室里才安静下来。林雪雷把点名的情况跟方老师说了,没想到她竟板起脸来:“怎么,这不过是刚刚考完试,还没有放假呢,有人就擅自不到,连假也不请,想让我在违纪栏上给他记一个旷课?”

李诺赶紧站起来,说:“方老师,我这就去给肇驰家打个电话问一问。”方老师点点头,“你快去快回,等一会还得帮我布置家长会的事。”

李诺下了楼,想到校门外的电话亭去打电话,却在校门口遇见了蒋格任和季瑶,两个人有说有笑的,旁若无人。看见李诺,蒋格任连忙把他拉到一边,“怎么样,宋薇帮你了吗?”

李诺点点头:“先不说这个,你看看现在几点了?你迟到了这么长时间已经够瞧的了,还这么招摇过市的,就不怕……”

蒋格任满不在乎地打断他:“我怕什么?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完了,又忽然想起什么,觉得这话说的不大对劲,又赶紧解释:“哎,我可没别的意思,我是说,现在学校里出入成双的又不止我们两个,连老师都睁一眼闭一眼懒得管……”

李诺感觉有些不是滋味,“好了,你就别再罗嗦了。反正我是好心提醒你,悠着点吧,别太过分了。”

蒋格任说:“没事的,我心里有数。哎,你现在要去哪?”“我去给肇驰打个电话,他到现在还没来,老方发火了。”“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中午肇驰给我打传呼,说,他下午有事,就不过来了。一会他老爸会来开家长会,到时候会亲口替他向老方请假。”“有事?有什么事?”“这我可不知道了,他是在我的传呼上留的言,我们俩没通电话。”“我知道了。”李诺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你还去干什么?”“你甭管了,我还有事。”

李诺往肇驰家里打了个电话,是肇驰他老爸接的。他说:“我正要到你们学校去呢。”“肇驰,他上哪去了?”“他……”肇驰他老爸欲言又止,后来还是说了,“他去买船票了,他要陪他妈到山东去治病。”“到山东去?什么时候走?”“就今天晚上。”

李诺问:“那他今天不到学校啦?”“他不想去了,他说买完船票回来还要收拾东西。”

李诺放下电话,犹豫了一下,然后往家里打了个电话,没想到,电话铃才响了两遍,就有人接了。是他父亲。李诺愣了一下,就慌里慌张地把电话挂了。

李诺仔细看了看肇驰,确认他没有生气,就轻轻松了口气。肇驰和他和蒋格任虽然都是好朋友,但现在在一般情况下,肇驰只对蒋格任嘻嘻哈哈,想到哪说到哪。但是对他则似乎加了一些小心。

肇驰买了船票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他把行李收拾好,让老妈在他的牛仔裤上缝了两个长条形带粘贴扣的内兜,把中午才从银行里取出来的三万五千块钱分别装在了两个兜里。正要到厨房去做饭,他老爸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蒋格任和李诺。蒋格任乍乍乎乎地,一进门就嚷:“肇驰,你这家伙什么意思,陪阿姨到山东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肇驰妈妈听见他们说话,就从床上下来,一手拉着一个,把蒋格任和李诺拉到她床边坐下。

肇驰和蒋格任、李诺三个人从小学就是同班同学,初中还是同校同班,初升高的时候,本来以李诺的成绩考到大一中应该是十拿九稳的,结果因为他母亲的意外,使他的成绩与正常情况下无法相比;而肇驰因为妈妈反对,一直没有去体校或专业队踢球,可人没去,心却也没法收回来,结果是球没有踢成,学习成绩也被耽误了不少。蒋格任的成绩从来就在不上不下的地方晃荡,既不曾差到让他老妈没法在他老爸面前替他交代,也没好到能够进大一中或者是让他老爸误认为他有进大一中的可能。就这么阴错阳差的,三个人又一起进了这所所谓的“次重点”,第二十二中学,只不过李诺和肇驰在高一二班,而蒋格任在高一四班。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三个人就是好朋友,几乎是好得形影不离。那时候因为李诺父母亲的感情不和,他父亲为人又非常乖戾,情绪阴阳不定,家里气氛不好,所以三个人很少到李家去玩。而蒋格任家条件很好,从彩电、音响,到录放机、影碟机,到家庭影院、多媒体电脑,时髦好玩的东西总是很快就有了,而且档次很高,应有尽有。但是蒋格任的老妈在儿子的同学朋友面前总有一种优越感,而且还总想着要人家时时意识到她们家的这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性,弄得人心里很不舒服。蒋格任死看不上他老妈这样,可是又改变不了她,就很少再把肇驰和李诺带到家里来。

那时候,三个人经常到肇家来玩。肇家虽然条件一般,但是肇驰的爸爸妈妈为人都很热情、真诚而且宽厚,就算有时候三个人顽皮过了头,也只是呵斥他们几句而已,下次照样真心招待他们。尤其让李诺和蒋格任感到轻松自在的是,三个人犯了错,惹了祸,他们从来不像有些家长,心里明明是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满意,偏偏嘴上只骂自己的孩子,而是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是谁的错就骂谁。蒋格任和李诺尤其跟肇驰的妈妈感情好。那时候肇驰妈妈经常给他们做炒面吃,她做的炒面火候恰到好处,不生不糊,里面放上些花生仁、核桃仁、黑芝麻,偶尔再加上一些青丝红丝,冲上一碗,热乎乎、香喷喷,简直好吃的不得了。更重要的是,三个人都吃得心安理得。肇驰从来不会觉得这是在吃他们家的东西,而李诺和蒋格任两个干脆就像吃自己家的一样。

今年春天,肇驰的妈妈被查出得了肺癌,做手术的时候,蒋格任和李诺就在医院陪着肇驰父子俩守在手术室门外。肇驰妈妈住院期间,三个人也常常是一起去看她,弄得医院里一些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肇家有三个差不多大的儿子。肇驰妈妈心里高兴,总拉着蒋格任和李诺的手说:“你们俩是好孩子,阿姨没有白疼你们。”两个人就安慰她说:“阿姨,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们还想吃你做的炒面呢。”事后肇驰就说他俩:“你们俩也太矫情了吧?想吃我妈做的炒面?这话连我都哄不了,还哄得了我妈?”两个人也觉得有点那个,就嘿嘿笑笑,也不反驳。

后来他们三个人才知道,原来肇驰妈妈白挨了一刀,因为病灶长得位置比较危险,医生没有把它切除,就又缝合了。这将近半年的时间,肇驰妈妈一直接受保守治疗,医生说,她现在的情况还比较稳定,但这种情况还能维持多长时间就很难预测,也许五年十年之后还是这种状况,也许下个月就会发生恶化。也正因为如此,肇驰才非要妈妈到山东去接受治疗。

蒋格任坐在床边上,陪着肇驰妈妈说了一会儿话,就把肇驰叫到了旁边肇驰的屋子里。“我说肇驰,你小子什么意思?这么大事情你竟然不想告诉我们!”蒋格任是真有些不高兴了。

肇驰说:“我知道你忙啊。”“你少来这套!你再说我就翻脸!”

见他真恼了,肇驰赶紧陪笑脸:“好,好,是我错了,你千万可别翻脸。今天晚上我和我妈还要坐船,还没上船呢,您这就先‘翻’了,多不吉利。”

蒋格任哭笑不得:“肇驰,你家伙就会跟我贫,我……”“好,好,我不说了,你还是进屋去陪我妈说吧。我妈最喜欢你蒋大少了,你一来没看我妈多高兴吗?”

肇驰把蒋格任推出去,李诺进来了。他问肇驰:“今天没人给你打电话?”

肇驰有些奇怪:“打电话?谁给我打电话?”

李诺“噢”了一声,说:“没有就算了。”

肇驰看了他一眼:“李诺,你有话就直说,别这么吞吞吐吐的。”

李诺说:“我说出来,你别生气。昨天踢完球,那个天海公司的老板不是跟你谈过吗?”“是呀。”“他还领着他的女儿,那个女孩穿着一条蓝裙子。”“是呀。”肇驰忍不住想笑:“你怎么啦,李诺,我又没有得健忘症,昨天的事嘛。”

李诺说:“我知道你没忘。那个人跟你说话的时候,那个女孩跟我要你的电话。我给她了,不过我知道你不想给他们,如果你想给就自己给了。”

肇驰半天没有作声。后来他说:“算了,留了个电话而已,只是一点小事情。我只是不想让他们把电话打到家里来,让我爸妈听见了,又该搅得他们心里不安了,那又何必呢。”

李诺仔细看了看肇驰,确认他没有生气,就轻轻松了口气。肇驰和他和蒋格任虽然都是好朋友,但现在在一般情况下,肇驰只对蒋格任嘻嘻哈哈,想到哪说到哪。但是对他则似乎加了一些小心。小时候并不是这样,三个人整天在一起打打闹闹,出手没轻重,张口没遮拦。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三个人的性格差异也逐渐变大。但是肇驰对他和蒋格任这种有所区别的态度,还是从去年中考之后开始变得更明显的。李诺有时候有意想改变这种状况,但是后来他发现这并不太容易,因为他知道,想让肇驰放松对他的态度,首先得他改变自己对自己的态度,而他很难做得到。

李诺说:“我觉得,这也许真是个机会,你不该轻易错过。”“以前我也不是没有接触过那些足球学校还有俱乐部,收费都要好几万,我根本不可能去。而且我已经十七岁了,机会越来越小了,我也基本上死了心了。”“你要是真能死心也好。可是我太了解你了,你可能会对其他事情死心,不过对踢球可不太容易。真要就此放弃,也确实可惜了。从小学三年级你入选校队到现在,哪一个体育老师和球队教练不说你有很高的足球天赋?再说,这些年你也一直在坚持训练,代表班级和学校打比赛。用咱们校队张老师的话说,虽然你没进过体校或者足球学校之类的专业队,但你现在的水平绝对不比那些专业队的同龄球员差!”

肇驰沉默不语。后来他说:“现在我只想着陪我妈去治病,这件事等我们从山东回来再说吧。有时间我会仔细想想你的话。不过,”他苦笑了一下,“我只怕我想了也是白想。”

肇驰爸爸简单地弄了顿晚饭,留蒋格任和李诺一起吃。两个人打算和肇驰爸爸一起去送她们母子俩上船,所以也就没有推辞。算起来,蒋格任和李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在肇家吃饭了。蒋格任吃起来还是感觉良好,就好象小时候喝肇驰妈妈做的炒面一样。李诺却显得略略有些拘谨,又好象有些心不在焉。

吃完饭,肇驰爸爸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肇驰,下午有个电话找你,是个女孩。我告诉她你出去了,她让你回来给她家里打个电话。我让她留个号码,她说你有。”

李诺看看肇驰,肇驰低着头收拾碗筷,没有作声。蒋格任忍不住凑上来,“肇驰,是谁呀?”

肇驰还是不吭声。李诺暗暗地给蒋格任使眼色,无奈这位不知是眼神不济,还是压根就不想看,见肇驰爸爸不在眼前,就凑到肇驰跟前,小声问:“到底是谁呀?我的事可从来没有瞒过你,你要是不说实话,可太不够意思了。”

肇驰一把搡开他:“你烦不烦!”

肇驰妈妈正进屋来,就说肇驰:“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蒋格任赶紧笑着说:“没事儿,阿姨,我们平时就闹惯了。”

肇驰起身往外走,他妈问他:“你去哪?”“我去把垃圾倒了。”“你爸已经倒过了。”

肇驰停住脚,站了片刻,这才慢慢转回来。

蒋格任一下子蹦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送我去那?”

他老爸不慌不忙,“理由刚才你自己已经都说明白了。过些天我就去青立办这件事。”

蒋格任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原以为他老爸和老妈肯定已经睡下了,或者是在他们的卧室里看电视,没想到,一进门,却发现两个人竟然还像昨天晚上一样“埋伏”在客厅里等他。他老爸阴着脸问他:“这么晚才回来,你又跑哪去了?是不是又到肇驰家去了?”

蒋格任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他老爸气得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又到肇驰家啦?你以为我会相信吗?你今年多大了?你说你会干点什么?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都香,按?连撒谎你都撒不出一点新鲜的来!”

他老妈不愿意听了,“你这是什么话?你真以为咱们儿子连撒谎都不会吗?”

他老爸一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妻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蒋格任也急得直冲着他妈挤眼睛,心里说:老妈呀老妈,你向着我也不能这么向着呀,你这哪是救火,这不分明是往火上浇油嘛!

他老爸不理睬妻子,盯着儿子问:“你老实说,你到底去哪?去干什么啦?”

蒋格任不慌不忙地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杯子,又走到窗台前的饮水机那接了杯水,端回来喝了一口,这才说:“我去码头送肇驰和他妈了。”

俗话说,砍的不如旋得圆。等蒋格任把肇驰陪他妈妈到山东治病的事说完了,他老爸就不作声了。倒是他老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是真的吗?”气得蒋格任直冲她翻白眼。

蒋格任见他老爸不吭气儿了,以为过了关了,正要抽身而去,却又被他老爸吼住了。“你先别急着走,你再给我解释解释这个!”他老爸把他的成绩单拍到桌子上。

蒋格任看了看,嘻皮笑脸地:“老爸,你不是怀疑这也是假的吧?我倒真希望它是假的。”“我叫你贫!”他老爸一巴掌拍过来,蒋格任没躲开,他老妈也没拦住,这一巴掌正拍在脸上。蒋格任被打得一咧嘴,正想顶撞几句,却看见他老妈在一旁一个劲地摇头,就只好先忍着啦。他老妈一边摇头一边在心里想:有时候也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蠢,怎么就一点眼色不长呢?

他老爸打了一巴掌还不解气,用手指着儿子的鼻子:“你说说,你一天到晚背着个书包去上学,你都学了点什么?我都没脸去给你开那个家长会!”

蒋格任听这话有点问题,就看了他老妈一眼。他老妈冲他直使眼色。本来说好了这次家长会由他老妈去开,所以家长会还没开始,蒋格任就和季瑶溜出去玩了。没想到他老爸突然赶到学校,把他老妈换了回去。他老爸开完家长会回来,一进家门脸色就特难看。他老妈想替儿子试探一下深浅,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他老爸就阴阳怪气地说:“恭喜你呀!这次我去开家长会才知道,你儿子虽然一贯榜上无名,榜下的名气可不小。”

他老妈知道他是在有意讴她,就问:“又怎么啦?”

他老爸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儿子跟一个叫季瑶的女孩子谈恋爱,两个人整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如此而已。”

他老妈却是真的不以为然:“你也用不着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现在中学生谈恋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刚才不是说他们俩整天出双入对,形影不离的吗?既然如此,他们老师肯定也早就知道了,连他们老师都睁一眼闭一眼的,你着什么急呢?”

他老爸说:“老师不管?老师为什么不管?那是因为老师懒得管了,说明老师对你儿子已经丧失信心了。你是不是想让我也彻底丧失信心,对他放任不管?”他老爸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高。见妻子没有作声,也没有反驳,他放缓了口气,“今天咱们谁也不吵,心平气和,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小任这个孩子的脾气禀性你跟我一样清楚,他最大的弱点就是随遇而安,不思进取。如果不彻底改变他的生活和学习环境,指望着他在高中这最后两年能有大的起色,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可是这两年对他很关键,因为现在他正处在定型期,等一旦定了型,再想改变可就难了!”

他摆摆手,不让妻子打断自己,“我知道,你总认为我让他去青立一中就是要逼他考大学,其实他上不上大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尽快改变现在这种生活态度,这才是我送他去青立县的目的所在。尤其是现在他跟那个女孩子搅在一起,就更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我也不是认定那个女孩子不好,一定要分开他们,但是现在陷进这种感情当中,对小任来说太不是时候,太危险。如果我们硬把他们拆开,弄不好就会适得其反,害了小任。所以,不动声色地把他送到青立,让时间和距离解决一切,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老妈听着,再没有作声。但她已经意识到,这一回儿子的青立之行恐怕已没有了回头的可能。

这时候蒋格任也觉出局势有些不妙,就低着头不出声,暗暗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和神经,等着他老爸的新一轮轰炸。没想到他老爸却没了下文,点着一支烟,在客厅里转了两圈,然后把烟按到烟灰缸里,重新坐回到他的对面。再开口时,他老爸的口气竟然缓和了许多。

他老爸说:“小任,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许多道理不用我再讲,相信你也明白。今天给你开完家长会回来,我一个人想了很多。过去我总是以自己太忙为理由,把许多应该由我来说的话,由我来做的事推给了你妈。同时我还总是用这样的理由来为自己分辩:我这么忙是为了谁忙?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儿子?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钱吗?其实不是你妈不肯告诉你,是她确实不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截止到去年年底,我的公司账户上有31万,加上在外面的各种投资和公司本身的资产,总价值大约在二百万左右。”

听到这儿,蒋格任有些吃惊地抬头看了看他老爸。对于他老爸这番话的前半段,他并不感到吃惊,可是最后这段却令他很感意外。莫名其妙地,他突然觉得有些心慌,有些不知所措,猜不透他老爸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他老爸接着说:“这些钱在现在,在许多人看来,已经算是不少了。但是在我看来它并不多。我花了将近十年时间才挣到这些钱,却有可能在一年之内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失去这一切,变得同十年前一样身无分文,甚至还不如十年前,因为我还可能会背上一屁股债。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不是在吓唬你,我说的就是现实。我说这些的目的就是要让你明白,爸爸不可能给你一切,我最多能为你挣来一个舒适的今天,而不可能为你挣来一个万事俱备的未来。你将来只能靠你自己,谁也靠不了!”

他老爸说得有些激动,手一挥,碰翻了一只水杯。他老妈赶紧把水杯扶起来,“你爸苦口婆心地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你也不小了,明年就上高二了,是应该用点心好好学习了,不然将来可怎么办?”

蒋格任看见他老妈在使眼色叫他赶紧表态,脑子里飞快地转了转,权衡了一下利弊之后,说:“爸,妈,是我不好,考得这么差,让你们操心,着急。我有时候也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学习、用点功,为将来想一想了。可是,也许是这些年来我懒散惯了,想归想,一旦真要我马上做到,我真的不敢替自己保证什么……”

他老妈听得直跺脚,恨不得上前去给他一巴掌,把他拍醒了。他老爸却不住地点着头,说:“这一回你说的是真话。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多少年养成的惰性,要想轻易改变确实很难。你能看到这一点,说明你对自己还是有一些比较客观的认识。”

蒋格任有些得意,便不顾他老妈的制止,接着往下“侃侃而谈”,“大一中的师资力量虽然雄厚,老师的水平也高,责任心也强,学习气氛也浓,但是我去了也未必就能把成绩提高上来,所以……”“所以,我不会送你去一中,”他老爸接过他的话茬说:“我决定下学期送你到青立一中去借读。”“送我去哪?”蒋格任没有听明白。“送你去省重点高中,青立县一中!”他老妈恨恨地说,也不知是恨丈夫心太狠,还是恨儿子心太笨。

蒋格任一下子蹦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送我去那?”

他老爸不慌不忙,“理由刚才你自己已经都说明白了。过些天我就去青立办这件事。”

父亲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斜面画桌前,画桌上摆放着两沓钱。李诺的心不由地跳了一下。

父亲让他坐在床边上,然后问他:“还记得一年前我和你的约定吗?”

李诺从报刊架上拿了一本青年杂志,想找一个位置坐下来翻一翻,突然发现宋薇坐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后面。他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宋薇,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宋薇。他正想找一个宋薇注意不到的角落躲一下,不想这时候宋薇恰好抬起头来,看见了他。宋薇冲他招招手,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等他在身旁坐下了,宋薇压低了声音笑着说:“看见我是不是很失望?好象我们这样的人只能在图书馆这种地方相遇,太落俗套了,太没有创意了,是吧?”

李诺笑笑,没有作声。宋薇也不再说什么,仍然专心致志地看那本摊在桌面的电脑杂志。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李诺如坐针毡。虽然宋薇不再跟他说话,可是他却很难真正把注意力放到手里的杂志上。他想离开,又觉得不太好,只好心不在焉地坐着,眼睛看着杂志,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却连自己都不知道。

后来宋薇用胳膊轻轻碰了他一下,“我们走吧?”“噢。”李诺如得赦令似的站起来。站起来之后,又马上后悔了,在心里直骂自己:笨蛋,你就不会说,你先走吧,我再呆一会儿?

出了图书馆,宋薇问他:“李诺,是不是因为我帮过你,你觉得欠我的情,所以跟我在一起觉得不自在?”

李诺一脸尴尬。

宋薇看看他,“我忽然发现,你这人,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多了。”

李诺咧咧嘴,“这叫什么话?”

宋薇笑了,说:“不开玩笑了。你老爸答应送你去一中了?”

李诺说:“如果我最后没有去一中,你会不会觉得我骗了你?”

宋薇想了想,说:“是不是因为我帮你帮的不彻底,叫你爸抓住把柄了?”

李诺低头不语。宋薇以为自己猜中了,因为她想,既然李诺的爸爸能把考全校第一作为送李诺去一中的唯一条件提出来,也就能说出“并列第一不是第一”这种话来。“对不起,李诺,我如果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我就不会那么做了。”她想安慰李诺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李诺赶紧说:“这不关你的事。不过,如果开学我真的没有去一中,那既不是我骗了你,更不是你的错,请一定相信我的话!”

宋薇点点头,然后又笑起来,说:“也请你一定相信我的话。我有一种预感,你一定会如愿以偿的!相信我!”

当宋薇乘坐的那辆双层巴士从视野中一消失,李诺的心情马上又暗淡下来。与宋薇的意外相遇,再一次很轻易地改变了他的心境,虽然这种改变非常短暂。宋薇就像是一束透过云层照射下来的阳光,在一瞬间,在不经意间就可以把他点亮。只可惜,覆盖在他头上的乌云实在是太大太厚了,拨不开,挥不去。

李诺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家里。没想到,父亲早回来了。李诺去洗了手,然后一声不响地坐到桌边,端起碗来吃饭。他们父子俩很少有话说,平时除了吃饭,两个人甚至都从来不坐在一起,总是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间里。自从父亲开完家长会回来,父子俩就没有真正说过几句话。这几天独自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李诺才渐渐想明白了,自己那么看重那个约定,真把那个全校第一名看做是自己改变命运,把握命运的一个关键一种契机,是多么天真多么幼稚多么愚蠢!其实他什么也说了不算,他的成绩更没有任何真正的发言权,一切都得听命于父亲的决定,随父亲的心情。事实上,他努力去考那个全校第一,甚至不惜牺牲一个男生的尊严接受宋薇的“帮助”,最大的理由就是他不想让父亲有机会说:是你自己无能。

今天晚上父亲的情绪似乎特别的好,吃饭的时候还问了问他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吃完晚饭,收拾停当,李诺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见父亲在屋里叫他。站在父亲的门前,他竟然下意识地想伸手敲门。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进父亲的房间是在什么时候了。

父亲坐在他那张宽大的斜面画桌前,画桌上摆放着两沓钱。李诺的心不由地跳了一下。

父亲让他坐在床边上,然后问他:“还记得一年前我和你的约定吗?”

李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你当然不会忘记。”父亲笑了笑,“今天我就要兑现我的诺言。这两万块钱就是准备送你去一中的借读费。希望你能珍惜这个机会,好好读书。”

李诺说:“我会的。”之后又说:“谢谢爸。”“谢倒不必,谁让我是你爸呢?”说到这儿,父亲突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有意要提起什么,又像是下意识地要绕开什么。“你已经不小了,许多事情都应该学着自己去想,自己去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虽然我们是父子,但是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将来你会知道,谁活着都不容易。我希望你能记住今天晚上我说的话。好了,你回屋去吧,借读的手续我会去替你办。”

回到自己的房间好半天,李诺仍然有种恍恍惚惚的感觉,好象依然没有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没弄明白的,还有父亲的那些话。后来他就不再去想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是明明白白的,那就是开学他就可以到大一中去上学了。

他给蒋格任打电话,告诉了他这件事。蒋格任说:“祝贺你。”蒋格任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显得高兴一些,兴奋一些,但是他做得并不好。从本质上讲,蒋格任是他们三个人中最不善于掩饰,也最不愿意掩饰的一个。李诺并不怪他。他知道蒋格任最近为了他老爸要送他去青立的事心很烦,想劝他几句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而且他也知道,有些事有些时候任何劝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多余的。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问了一句:“你知道宋薇家的电话号码吗?”

蒋格任说:“我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

五分钟后,蒋格任打电话来告诉了他宋薇家的电话。他把那个电话记在了电话薄上,又记在了台历上,这才拿起电话。“喂,您好,请找一下宋薇。”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女人,是宋薇的妈妈?不一会,宋薇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是宋薇。”“我是李诺。”“嘿,是你呀。真的呀?别忘了请客!”

听见宋薇在电话那头毫不掩饰的兴奋的声音,李诺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和欢快。

那天晚上李诺很晚才睡着。在将要进入梦乡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肇驰。不知道肇驰和他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如果现在也能和他一起分享他的快乐该有多好!

肇驰笑了。

林海歌却突然板起脸,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刚才说的这些都不过是骗人的幌子。我帮你只是想借机‘招惹’你,这才是真话!你怕不怕?”

在海港的客运站,当肇驰爸爸在人流当中看见肇驰母子的时候,眼睛竟然一下子潮湿起来。他大步迎上去,一手拉住妻子,一手伸向儿子。肇驰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父亲的意思。父子俩的手握在了一起。与父亲的手相比,肇驰的手要细嫩得多,但却一样的温暖有力。在肇驰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与父亲郑重其事地握手,也是第一次看见父亲如此不加掩饰地表露自己的感情。

肇驰这次陪妈妈去山东治病,总的来说还算顺利。医院的住院条件还算可以,把妈妈安顿好了之后,他的住宿却成了问题。紧挨着这家医院就有一家小旅馆,据说是专门为到这里陪护病人的家属开的,最便宜的床位也要每天二十块钱。他有些舍不得,想在妈妈的病房里搭几张凳子对付着睡,可妈妈住在女病房里,很不方便。他只好请医生把妈妈安排在靠近病房门口的床位上,自己就睡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夜里妈妈如果有事,就可以轻轻敲一下门,叫醒他。后来妈妈同病房的女病友们对妈妈说:“你怎么不带个女的来陪护你呀,也方便些。”妈妈说:“没办法,我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

在住院的十五天当中,妈妈一共做了五次照射。虽然病灶没能像有些病友那样在治疗期间就有明显缩小,但妈妈的自我感觉很良好,而且医生也很有信心,叮嘱他回去以后过一段时间再为妈妈做一次检查,一定会有惊喜。

回到家的第三天,肇驰接到一个电话,那个女孩子的声音很陌生。她说:“我是林海歌,你还记得吗?”

肇驰的心里一跳,“我还记得。你好。”“你现在有时间吗?我有件事要跟你说。”“那好吧。”

在万方广场的入口处,肇驰一眼就认出了林海歌。她穿了一条淡黄色的连体短裙,一条淡黄色的发带很随意地将头发拢在脑后,脚上则是一双白色的短袜和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手里拎着一只小巧的手袋。“你好!”她伸出手来,笑颜如花。“你好。”肇驰小心地握了一下那只柔软的小手。“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一谈好吗?”“谈什么?”

林海歌笑了笑,并没在意他有些生硬的语气。“当然是谈你去踢球的事。我们去那儿怎么样?”她指了指马路对面的一家球迷餐厅。那家餐厅的大门是半只黑白相间的足球,造型独特,在滨饶市的球迷当中很有名气。

肇驰有些犹豫,他口袋里只有十几块钱了。林海歌好象猜透了他的心思:“这一次是我约你出来的,我请客。”

两个人在球迷餐厅找了张靠窗边的双人桌坐下来。肇驰要了一杯可乐,林海歌要了一只草莓冰淇淋。

林海歌低头吃了一口冰淇淋,然后问他:“肇驰,你妈妈还好吗?”她好象对肇驰的事很关心也很了解。

肇驰说:“挺好的。”“怎么想起到山东去治病的?是别人介绍的?”

肇驰说:“不是。”说起来,这事也很偶然。一次肇驰在报纸上看到一则广告,山东的一家医院用巨额美金引进的先进的射线治疗仪器,可以不必手术就把病灶铲除,而且对人体损害极小,非常适合像他妈妈这样无法进行手术治疗的病人。肇驰拿着报纸去找给妈妈治病的医生请教过,医生说,这种治疗方法他还从没有接触过,只是在资料上看到过,究竟疗效如何,是否适合他妈妈这种情况,他也很难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肇驰又按照广告上的号码给山东那家医院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些具体情况,又跟他们要了滨饶市一个曾经在那家医院接受过治疗的病人的联系方法,然后登门拜访。在做完了这一切之后,他才跟爸爸商量,要送妈妈到山东去。

林海歌看了看他,说:“真想不到,你年龄不大,却是个大孝子呢。不过我想,就算不陪你妈去山东,你大概也不会去找我爸爸的朋友,是吗?”

肇驰说:“明知道去了也是白去,何必还去呢?”

林海歌说:“没去怎么知道?如果换了是我,我就去看看,不成就不成,可一旦要是成了呢?听我的话,去一次试试,好不好?”

肇驰不点头也不摇头,欲言又止。

林海歌有些不高兴了,“嘿,你怎么这样?男生嘛,爽快一点,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肇驰有些不好意思:“你爸给我的名片……”“弄丢了?”“不是,被我扔了。”

林海歌说:“可真有你的。王叔叔的号码我也没有,我帮你问一下吧。”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只淡紫色的翻盖手机。“爸爸,我是海歌。我想问一下王叔叔的电话和手机号,对,对。我?我和一个小男孩在一起。”她冲着肇驰眨眨眼。

放下电话,她问肇驰:“你今年多大啦?”

肇驰说:“17。”

林海歌说:“我比你大两岁。初中毕业我没有上高中,去上了外贸外语学校,今年刚刚毕业。从年龄上讲,你得叫我姐姐,所以我说你是小男孩,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肇驰有些不相信,“你真比我大?”

林海歌说:“当然是真的,我干嘛骗你呢?根本没有理由。”接着她话锋一转,“跟我在一起,好象挺不舒服的,是不是?以前没跟女孩子一起出来过?”

肇驰说:“没有。”“是没有不舒服,还是没有和女孩子出来过?”“都没有。”

林海歌抿了抿嘴,“我不信。一般在学校里,踢球踢得好的男生总会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何况,你这人很有个性,长得也很帅气,难道没有女孩子喜欢你?”

肇驰的脸红了,他躲开林海歌的眼睛,把目光转向窗外,“我从来不招惹女孩子。”“你不喜欢女孩子?那问题很严重了。”林海歌故意逗他。“不是不喜欢,是……太麻烦。”“原来不是不喜欢,是怕太麻烦。可是一旦有女孩子来招惹你,岂不是更麻烦?”

肇驰感觉自己像是被逼进了角球区,摆脱不出来了。“对不起,我不想说这些了。”“那你想说什么?”

肇驰说:“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林海歌说:“其实很简单,我觉得你球踢得很棒,是个人才。正好王叔叔又是搞足球的,帮你引见一下,举手之劳,又不会费我什么事,何乐而不为呢?将来你要是真的成了大球星,我还可以跟别人吹吹牛,说你是我这个女伯乐发现的千里马。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做你的经纪人,跟你沾点光呢。”

肇驰笑了。

林海歌却突然板起脸,说:“你别高兴得太早。刚才说的这些都不过是骗人的幌子。我帮你只是想借机‘招惹’你,这才是真话!你怕不怕?”

蒋格任说:“我被你感动的哭了。”

季瑶就笑:“鬼才信你!”可扒开手看看,蒋格任的脸上竟真地挂满了泪水。

蒋格任和季瑶两个人约好了到老虎湾去游泳,不想那里的风浪特别大。季瑶有些扫兴,“唉,看来今天是游不成了,就我的这点游泳技术,下去可就上不来了。”

蒋格任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去游泳池。”他领着季瑶到卡里亚室内游泳馆,季瑶看了看价位表,“天啊,游一次泳要50元!打劫啊!”“你小声点,那么大声叫,弄不好真以为我们要打劫呢!”“算了吧,我们不在这儿了,换个地方。我知道凌延那边有个露天游泳池,门票才5元一张。50元,那可是我一个月的零用钱呢。”

从三个月前蒋格任成功地把季瑶约出来一起看电影那次算起,两个人一起出来玩,所有的花费都是AA制,这一直让蒋格任耿耿于怀。有一次两个人一起逛街,季瑶在一家饰品店看中了一条手链,喜欢得挪不动步子,跟店主讲来讲去,讲到39元钱就讲不动了,季瑶翻遍了全身只有25元,蒋格任要替她买,她却死活不肯,拉起蒋格任就走。等到下个月她的零用钱下来了,再去买,那条手链已经被人买走了。她心疼得要命,蒋格任却气得要死。“谁让你不让我给你买?!”

她还有气,“谁让你当时不说借钱给我?”

这会儿季瑶又拖着他往门外走,他就又想起那条手链来。再看看大厅里那些穿着艳丽的小姐和门童,就觉得他们的眼光也像那天那个饰品店老板。他甩开季瑶的手,去吧台买了两张票,然后塞给季瑶一张,“你看着办吧,反正这票是不能退的。”

季瑶瞪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了。

所谓物有所值,一张门票卖50元的卡里亚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室内游泳池,里面没有一根梁柱,圆形有色玻璃屋顶不但使室内光线明亮而柔和,而且有效拓展了空间,使人没有一点压抑感。一个巨大的腰果形的泳池里盛满了经过严格净化,温度适宜的循环海水。站在浅水区里,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脚趾。置身其间,季瑶绷着的脸不由自主地绽开了笑容。

两个人玩得很开心,一口气游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蒋格任提议两个人比赛一下,看谁能先游到对岸。季瑶说:“那你得让我一点。”

等季瑶游出去了,蒋格任却没有去追。他上了岸,顺着池边跟着季瑶往前走。季瑶的蛙泳速度并不很快,但是游得非常轻盈舒展优美。碧蓝的池水,红色的泳衣泳帽,衬着她修长的身材和白皙的肌肤,美得无法形容。季瑶游到对岸,一抬头却看见蒋格任蹲在岸边上,煞有介事地捏着右手:“不错,你已打破了女子一百米蛙泳的世界‘最美记录’。”

两个人游累了,上岸找了两张沙滩椅躺了下来。歇了一会儿,蒋格任直起身子,“哎,季瑶,送我一张照片好吗?”

季瑶就咯咯地笑起来,说:“蒋格任,原来你这么老土呀。我们现在不是经常在一起吗?等开了学,还得天天在一起,想不见都不行呢。你要照片干什么?”“也许等开了学,我们就得分开了。”

季瑶愣了一下,“真的假的?不是为了骗我的照片,就造谣吧?”

蒋格任吐了口气,很认真地问她:“说真的,季瑶,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季瑶说:“不怎么样,油腔滑调,油嘴滑舌,自以为很会哄女孩子,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自作聪明,自作多情。”

蒋格任咧咧嘴,却没有反驳。

季瑶看了看他:“生气了?跟你开玩笑呢。其实你这人还是有许多优点的。比如说,你待人很真诚很热情,也很宽容,对朋友更是如此,心胸要比一般的男生宽广许多,不像有些人,就因为家庭背景好一点,或者是自认为长得挺帅,甚至就因为考试的时候能比别人多考那么几分,自我感觉就良好的不行。更重要的一点,你这人很有亲和力,不管是什么类型的人都能跟你做朋友。我觉得,在现在这样一个社会,这种亲和力就是一种能力,而且是一种很重要的能力。”

蒋格任用手遮着眼睛,好象睡着了似的。“哎,你干什么呢?”

蒋格任把脸转向另一侧。季瑶从椅子上起来,走过去扒他的手,“你怎么啦?”

蒋格任说:“我被你感动的哭了。”

季瑶就笑:“鬼才信你!”可扒开手看看,蒋格任的脸上竟真地挂满了泪水。

季瑶有些不知所措,“你,你别这样,一个大男生……”季瑶说着,鼻子也不由地有些发酸。

蒋格任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哈哈大笑。

季瑶愣了一下,接着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敢耍我!”

蒋格任躲到椅子后面,“注意形象!”

从卡里亚出来的时候,季瑶说:“你老爸真要把你送到青立去吗?你不能不去吗?”

蒋格任看看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湿湿的头发。“我尽力吧。不过说实话,希望不大,这次他要动真格的。如果说服不了我老爸,你可别忘了一定得送我一张照片。”

季瑶皱皱鼻子,“到时候再说吧。”

宋薇说:“那得问问你呀。我敢肯定,你原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可后来又改了主意,不打算说了,我说的没错吧?”

李诺不作声,沉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哎呀,我该拿饺子去了。”

李诺也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曾经让他做了整整一年的一中梦一旦变成了现实,所带来的快乐却只维持了短短一个晚上,在他还没有看见一中的大门时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些天来,他心里总有一种令他很不舒服的感觉。后来他想明白了,那些不舒服的感觉是那天晚上父亲对他说的那些话,还有摆在桌上的那些钱造成的。那些话和那些钱让他的心里像是被堵上了一团破布。他越来越觉得,父亲的那番话是在向他暗示什么,肯定是在暗示什么。暗示什么呢?还有那两沓钱。他相信天底下的父亲没有几个会像他的父亲那样,把要为儿子花的钱摆出来给儿子看。即使是有,那也只是为了起到一种激励的作用。但这显然不是父亲的意图,他更像是在还债,不对,更准确地说,是在出示债单——看见了吗?我为你掏了两万块——记住了吗?你欠了我两万块!

爷爷有些感冒了,他去爷爷家住了两天。第三天傍晚,他回到家,发现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而对面的椅子上则坐着一个与李诺年龄相仿的女孩子。见他回来了,父亲和那个女人站了起来。父亲说:“这是我儿子,李诺。李诺,这是于阿姨。”

李诺冲那女人点点头:“于阿姨。”“嘴还挺甜的。”那女孩子骑在椅子上,两眼盯着电视,一直没有动弹,这时候她忽然抱着椅子背,抬起头看了李诺一眼。她的眼睛很大,长长的睫毛很夸张地向上卷曲着。她涂着紫色的口红,额顶的一束头发也染成了紫色。

那女人说:“这是我女儿小雯。”

女孩说:“罗小雯,不过很快就要改成李小雯了。”她挑衅似地问李诺:“你没什么意见吧?”

李诺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半小时之后,那母女俩走了。又过了一会儿,父亲走了进来,在他的床边上坐下来:“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我和于阿姨马上就要结婚了。”

李诺冷冷地说:“这不关我的事。”

父亲的脸色也迅速阴沉下来:“是不关你的事。不过,结婚之后,于阿姨和她的女儿都要搬过来住。我要跟你说的是,我不希望你给我添任何麻烦,你听懂了吗?”

李诺不吭声。“你必须给我一个明确的保证。”父亲说。“你想让我保证什么?”“保证不给我添麻烦!”“如果我保证不了呢?”李诺抬起目光,直视着父亲。“你必须保证!”父亲说完了,起身往外走。

李诺突然跳起来:“你为什么不直说?你想赶我走,尽管直说,用不着这么拐弯抹角!”

父亲回过头来看他一眼:“我并没有说要赶你走。不过……”“不过如果我自己想走就尽管走!是不是?我会走的,用不着你赶我!”“你到你爷爷那先住一段时间也好。而且下学期你就要到一中上学了,从你爷爷那儿到一中也不算太远。”“谢谢了,你真是想的周到!”

父亲突然转回来,指着他的鼻子:“李诺,你给我听明白了,作为父亲我并不欠你什么。我供你吃,供你住,供你上学,替你去开家长会,给你零用钱,所有父亲应尽的义务我一样也没有少做!你不要总感觉我亏欠了你什么,我谁的也不欠!”

李诺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冲出家门。在与父亲擦肩而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现在的确是比父亲高了。他从来不知道父亲的准确身高究竟是多少,他也根本没有别的男孩子那样与自己的父亲并肩散步甚至搂肩搭背的机会。他一直想证实自己现在已经比父亲高了。这似乎很无聊,根本就毫无意义,他也说不清楚自己这种求证到底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努力使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但是不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不动声色的街景都无法给他任何一点帮助,他觉得心里的那股火似乎快要把他点着了。在走过一个电话亭时,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有一个女孩子在打电话,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的声音很清脆很可爱。他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儿,等那女孩子打完了,他走过去,从衣袋里掏出了电话卡。

宋薇正准备跟爸爸妈妈一起去看一场电影,那部电影是她早就想看的。难得今天爸爸妈妈都有空,全家人正好一起出动,好好玩一玩,放松一下。爸爸妈妈先出了房门,宋薇在最后,她带上门,正要锁外面的防盗门时,屋里的电话响了。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决定不接了。可爸爸说:“还是接一下吧,我怕单位有事找我。”宋薇很不情愿地打开门,走到客厅接电话。

放下电话,李诺就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时冲动,给宋薇打了电话。在他的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应该是肇驰家和蒋格任家的电话,可是在那一刻从他脑海里跳出来的,却偏偏是宋薇家的号码。而事实上,除了那次告诉宋薇,父亲已经答应送他去一中借读之外,他再没有给宋薇打过电话。

他努力镇定自己,想一想一会儿该对宋薇说些什么,可是直到宋薇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时,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怎么做。

宋薇倒显得很自然,“李诺,你找我出来,是不是想请客谢谢我呀。”

李诺赶紧笑笑,说:“是呀,我可不想欠着你的情离开二十二中。”他想不到这时候自己笑起来会这么容易,甚至连一点勉强的感觉都没有。

宋薇说:“你就那么不喜欢二十二中吗?想把在那儿的一切都算清楚?都忘干净?从此就跟那儿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说到这儿,宋薇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可疑,就赶紧又说:“我的意思是说,你虽然走了,可你的两个好朋友可还在二十二中呢。”

李诺说:“没准儿他们也会离开的。”“是吗?他们也都去大一中?”

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李诺想起什么,问宋薇:“你想吃什么?”

宋薇说:“你真要请客呀?”

李诺就笑:“你以为是假的?”

宋薇想了想,说:“这样吧,我们去饺子城吃饺子。我在那儿吃过一种赤贝馅的饺子。”“特别好吃?”“一般一般。”

李诺有些奇怪:“一般?”

宋薇说:“一般一般,就是相当不错的意思。‘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两个人到了饺子城,却发现这里高朋满座。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张三人桌坐了下来。宋薇站起身,说:“我知道这里的规矩,客少的时候,服务员才会挨桌招呼你,客多的时候就变成了自助式的,得你自己去交钱买票端饺子。”

李诺拦住她,说:“我去吧,今天是我请客。”

五分钟之后,李诺回来了,说:“看来得等一会儿,灶间那边压着一大堆票呢。”

两个人坐了半分钟,忽然对视了一下,就都笑了。宋薇说:“我们不至于就这么傻等着饺子出锅吧?”“要不,我们去帮着下饺子?我看下饺子那两个人也够辛苦的,守着好几口大锅,火烤着,汽蒸着,那滋味肯定很不好受。要是每个人都很自觉,都要一样馅的还强点,可偏偏还有人你要二两赤贝馅,他要三两海螺馅的,十几个饺子也得占着一口锅单独下,简直就是虐待劳动者。”

宋薇就瞪起了眼睛:“嘿,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才吃了二两饺子就成了虐待劳动者了?那你呢?你……”她忽然想起什么,就赶紧打住不说了。

李诺替她说下去:“你想说,有人硬是把别人的687分变成了683分,分明就是在剥削别人的劳动成果,对不对?”

宋薇有些尴尬:“李诺,我不是想说……”

李诺笑了笑,说:“我才不怕你说呢,等吃完了这顿饺子,我可就不欠你的了,到时候你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愿意跟谁说就跟谁说,我才不在乎呢。如果有人来问我,我就说,当初我们有约在先,她让我四分,我请她三两饺子,现在分也让了,饺子也吃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薇仔细看了看他,“你真没生气?你敢保证吗?”

李诺说:“我保证。可你要是再说,我就真生气了。干什么呀,不就是帮了我一点小忙嘛,帮得还不彻底,就整天挂在嘴边。宰我一顿赤贝馅的还不行,还惦记着海参鲍鱼馅的?”

宋薇说:“什么呀。好了,不说这个啦,越说越别扭,说点别的吧。”“说点别的?说什么?”

宋薇说:“那得问你呀。我敢肯定,你原来是想跟我说什么,可后来又改了主意,不打算说了,我说的没错吧?”

李诺不作声,沉了一会儿,突然跳了起来,“哎呀,我该拿饺子去了。”

从饺子城出来,李诺问宋薇:“你现在就回家吗?”

宋薇想了想,说:“无所谓。”

李诺说:“那,我送你回家吧。”

宋薇说:“不用了,现在天也不黑,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宋薇走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李诺。李诺冲她挥了一下手。

李诺站在那儿,看着宋薇走远了,心里突然变得空落落的。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在叹息。

林海歌就笑他:“亏你还一心想踢球,做职业球员,原来连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

肇驰低下头:“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么会明白?”

这天上午,肇驰按照林海歌事先替他约好的时间,准时来到了大远足球俱乐部。

那位被林海歌称作“王叔”的王总经理年龄并不大,有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却很胖,头发梳得很光,很合规格的老板模样,又与足球的形象暗合。肇驰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打电话,就点手让肇驰在对面坐下。

放下电话,他看了看肇驰:“你就是肇驰?”

肇驰说:“是。”

王总说:“你的基本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这样吧,”他抬腕看了看手表,“你先出去等一下,我还要等一个人。”

肇驰回到外屋去等。过了不长时间,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陪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走进来。那中年人剃着短发,面部线条很硬,脸上的皱纹很深。肇驰觉得他看上去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见过了。那中年人直接被让进了里屋,只听见里面传出很热情的寒暄声。十分钟之后,王总和那个小伙子陪着中年人走了出来。都走到门口了,那个王总才在秘书小姐的提醒下,想起了等在一旁的肇驰。

四个人一起下了楼。楼下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年轻人用遥控器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位上。王总和中年人坐在后面,然后冲车外的肇驰挥了下手,让他坐到司机旁边去。

车子走了不一会儿,王总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司机说:“把车子拐到体育场去一下。”

车子开到体育场外面的一块用铁丝网围着的训练草坪旁边停了下来,王总对司机说:“你下去跟他们说一声,就说我想借这块场子用一下,再借一个球来,十分钟就够了。”

司机下去跟看守训练场的人打好了招呼,几个人都下了车。来到了铁丝网旁边,王总从司机手里接过借来的那只足球,随手丢进了训练场里,然后对肇驰说:“你进去练几下给我们看看。”

肇驰愣了一下,脸立时涨得通红,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他转回身面对着王总:“谢谢王总给我这个机会,不过对不起,我不想练。”

王总很意外,“为什么?”

肇驰笑了一下,“王总可能误会了,我来是踢球的,不是来练杂耍的,更不是来进行训兽表演的。如果您根本不想在我身上花费时间,您尽可以直言。”“噢?”王总的眉梢挑了一下,正想发作,那个中年人忽然开了口:“王总,我看就让他跟着到开发区基地去试训一下也好,反正我们正要过去,车子又不是坐不下。”“那样也好,正好也请蔡指给相看一下。”王总对中年人很客气,见他说了话,就不再反对,转身上了车。

肇驰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下,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还要上车,那个中年人拍了他一下,说:“小伙子,一起去吧。有什么真本事,尽管拿出来。”

从市区到开发区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一路上车子里的气氛有些沉闷,肇驰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

到了开发区,车子又走了十几分钟,来到了傍山而建的大远足球训练基地。基地很大,仅标准足球场就有两块,还有几块小的训练场。车子一直开到一幢四层高的训练大楼前停下来。肇驰看见楼前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蔡玉臣指导来基地指导工作。肇驰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中年人就是七十年代省队的主力前锋蔡玉臣,曾经两次入选国家集训队。退役后曾经执教过省少年队和青年队。大约在两年多前,也就是肇驰上初二那年,肇驰代表学校参加市长杯中学生足球联赛,蔡玉臣曾经连着看过他们两场比赛。后来他专门找肇驰谈过,表示想带他去省少年队参加集训,但因为那时肇驰妈妈极力反对他放弃学业去踢球,所以肇驰最终未能成行。回到省里之后,蔡玉臣还曾经给当时肇驰的校队教练张老师写过信,表示肇驰是个很好的苗子,他还要继续做肇驰父母的工作,争取能把肇驰带出来。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就没有了下文,据说是因为他应邀去执教外省一支成人职业队了,肇驰也就因此而错失了一个走上足球之路的良机。

回想起这段往事,肇驰有些激动。但是看看蔡玉臣的表情,他显然并没有想起自己来。这也难怪,这就像一个学生可以记住所有教过自己的老师,但一个老师却不可能记住自己教过的每一个学生。

王总陪着蔡教练走进了训练楼,好象又把肇驰忘在了脑后。肇驰自己走到了一块场地边上。正在进行训练的那些球员看上去与他的年龄相仿。他坐在场边静静地看着他们进行分组训练,直到训练结束。

当那群汗流浃背的同龄人从身边走过的时候,肇驰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圆脸。“张小宁!”

张小宁几乎也在同时认出了肇驰,“肇驰,你怎么在这儿?”

张小宁原来是九中的,初中时和肇驰打过几场比赛,他是踢后卫的,肇驰则一直踢前锋,几场比赛张小宁都被安排专盯肇驰,虽然肇驰还是进了球,但也被他盯得有苦难言,所以彼此都给对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后来两个人都参加过市体校开办的足球夏令营,在一起呆过十天时间。在肇驰的记忆中,张小宁虽然在场上很凶猛很难缠,但在场下却是个脾气温和善良的男孩子。

张小宁跟教练请了假,就拉着肇驰在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场边坐下。

张小宁问肇驰:“你现在在哪呢?”“二十二中。”“二十二中?”张小宁很惊讶,“我还以为你早进了哪个球队踢球去了呢。”

肇驰说:“我的事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一年多了。我原来在区体校,后来俱乐部到我们那去挑人,我就过来了。”“这里怎么样?”“还行吧。这里感觉比体校更正规一些,职业化的味儿更浓一些。在足球学校和体校虽然也是在踢球,但你始终感觉自己还是学生。而在这里,你必须知道自己已经是球员了。”这时候张小宁忽然想起什么,“哎,肇驰,你是不是也想到这儿来呀?如果是那样可就太好了,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至少我就不必担心哪一天又得负责盯你了,那可真是个让我头疼的差事。”“光你头疼?那时候我上场比赛,从来心情都不错,可一看见你这张圆圆脸,我不但头疼,连屁股都疼!”

两个人笑了一阵,肇驰说:“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能不能来,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这时候,有个队员跑过来,对张小宁说:“张小宁,王总让你领着肇驰到食堂吃午饭。”

下午的训练从三点开始。大部分队员吃完午饭都睡了,张小宁把肇驰领到他的房间里,房间里有三张上下铺,不过现在只住了四个人。这里条件还不错,有一个小卫生间,可以淋浴。柜子上还放了一台电视,不过无论三张上下床怎么摆放,都得有人看“侧脸电视”。

肇驰和张小宁刚说了一会儿话,另外三个人就都睡着了。转脸再看看张小宁,也开始打焉了。肇驰不想影响他们休息,就自己出来了。

外面静悄悄的,好象整个训练基地都睡着了似的。肇驰一个人在球场边转了一会,就开始做一些热身活动,然后围着场地进行慢跑。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自己的状态特别的好,也许是上午那个王总的态度激起了他想证明自己的欲望?

正跑着呢,王总领着三四个人陪着蔡教练走过来。蔡教练朝他招招,把他叫到面前。王总转脸对身后的人说:“去,给他拿个球来。”

蔡教练摆摆手:“他自己练看不出什么,一会让他跟着打一场分组比赛就全有了。”

三点钟训练准时开始了。按照蔡教练的意思,大远青年二队,也就是张小宁所在的球队的主力阵容与替补阵容进行一场分组比赛。肇驰被分在了替补这一组里,而张小宁在主力组里。上场的时候,张小宁冲着肇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肇驰也拍了拍自己的屁股,两个人相视而笑。

晚上八点半钟,林海歌打电话给肇驰:“你现在能出来一下吗?”

肇驰说:“行,不过,我不能到太远的地方,我……”

林海歌说:“我知道你是个大孝子,怕你妈担心呗。这样吧,我到你家那一带去,你说个地点吧。”

肇驰说:“我在‘大福’超市那等你。”

肇驰赶到大福超市那,超市已经下班了。等了一会儿,林海歌坐着出租车来了。她好象刚刚从酒桌上下来,脸色红润,身上隐隐地有一股烟酒气。她看看周围的环境,皱了皱眉,说:“在这儿地方怎么说话呀。”

肇驰被她说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就没想过这地方适不适合说话。

林海歌说:“刚才在车上,我看见有一家咖啡店,好象离这儿不远。”

那是一间名叫“忘忧”的咖啡店,有一种很浓郁的怀旧色彩。所有的桌椅、柜台以及窗棂、墙围、地板等木制的东西都经过了做旧处理;桌布、窗帘等都是用印花棉布做的;服务生穿着白衣黑裤,打着领结,而服务小姐则系着带双层花边的白围裙。一架老式的留声机里放着舒缓的爵士乐。

林海歌问肇驰,“今天你去大远,情况怎么样?”“让我等消息。”

林海歌说:“我这儿刚得到一些消息,你想不想听?”

肇驰忙问:“什么消息?”“据说蔡玉臣蔡指导很赏识你,认为你身体素质很出众,球踢得很聪明,虽然现在的比赛经验和训练水平可能不及那些同龄的‘专业’球员,但却很有潜质,将来的前景不会比他们差。”“他真这么说的?”“原话差不多就是这么说的。”“那王总呢?”“王总很尊重蔡指导的意见。因为他正在努力说服蔡指导到大远来帮他带青年二队。”“蔡教练答应了吗?”

林海歌说:“你是他到大远队后亲自选中的第一名队员。”“真的吗?那可太好了!”“上一次没能跟蔡指导去省城,这一次你终于可以做他的学生了。”

肇驰很惊讶,“你怎么知道的?”“傻瓜,当然是蔡指导说的,不然别人怎么会知道?”“我还以为他没有认出我,早就把我忘了呢。”

林海歌拿出电话,“还不赶快给家里打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爸爸妈妈,让他们跟你一块高兴高兴。”

肇驰没有接电话,情绪也忽然低落下来。

林海歌问:“怎么啦?”

肇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家里现在顶多还能拿出几千块钱来,要是……”

林海歌有些莫明其妙,“这是哪跟哪呀?再说,你进了大远,不正可以帮助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吗?”

肇驰没听懂她的话:“那些足球学校和俱乐部都是要收费的,而且收费很高,大远不是要比他们收得还多吗?”

林海歌恍然大悟,叹了口气,说:“你说的那些足球学校和俱乐部当然是要收费的,他们都是业余培训性质的,就靠那些学费来运转的嘛。大远是职业俱乐部,跟他们性质不同,俱乐部的收入主要来自球队打比赛、广告还有球员的转会费。”

接着,她给肇驰介绍了大远足球俱乐部的一些大概情况。大远足球俱乐部是由大远集团以及另外两家经济实力雄厚的集团公司联合出资组建的一个半职业化俱乐部。之所以说它是半职业化,是因为它的一线队也就是大远青年一队现在在踢乙级联赛。按照有关规定,只有参加甲级联赛的俱乐部才算是完全的职业足球俱乐部。但实际上它已在中国足协注册,取得了职业俱乐部的资格,它旗下所有球员都是在足协注了册,并且与俱乐部签有合约的。

现在大远旗下共有四支不同年龄段的球队,除了青年一队,还有82——83年龄组,称为大远青年队二队;84——85组,称为大远少年一队;86——88组,称为大远少年二队。俱乐部在不断地从各级体校队和各类足球学校以及业余俱乐部队选拔有潜质的小球员的同时,也向全国各地的职业俱乐部输送自己培养的优秀青少年球员。俱乐部的主要目标就是要依靠自己培养的年轻球员冲进甲级联赛,实现真正的职业化,并在中国足坛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听完了这些,肇驰长出了一口气:“我明白了。”与此同时,他也明白王总为什么会用那种态度对待他了。他今年十七岁了,一般像他这个年龄,并且有意以踢球为生的孩子,早已在各类足球学校和各级体校队练了好几年球了。不管他们是在上初中还是在读小学,他们都已在事实上成为了专业运动员,所接受的普通学历教育已形同虚设。把他这样一个始终以读书为主,只接受业余训练的普通高中的学生,同那些“专业运动员”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王总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肇驰是在浪费他的宝贵时间。

林海歌就笑他:“亏你还一心想踢球,做职业球员,原来连一些最基本的事情还没弄明白呢。”

肇驰低下头:“没有人告诉我,我怎么会明白?”

林海歌安慰他:“好了,现在明白也不算晚。今天你算是过了第一关,明后天可能就会通知你去体检,再做一些测试,然后再试训一段时间,最后签约。以后的事就全靠你自己努力了。”

肇驰抬起头:“谢谢你。”

林海歌说:“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你自己的实力。”“可是,如果没有你帮我,许多事我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或者连想也不敢想。”

林海歌说:“那倒也是。”然后就一本正经地问:“那你想怎么谢我?”

肇驰说:“我请你喝咖啡。”

林海歌说:“一杯咖啡太小气了吧?”“那,你说怎么办?”“这样吧,这次算你欠了我一个情,将来有机会再还我。”

肇驰有些警觉:“怎么还?”

林海歌就笑了,说:“那谁知道呢!”

蒋格任的老爸去青立来去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把他的借读手续办好了。这样的速度不但让他深信他老爸这次“发配”行动是蓄谋已久的,同时也明白自己此番是在劫难逃了。

肇驰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好了,大远俱乐部虽然是职业足球俱乐部,但是因为其二三线队伍的队员年龄都还很小,所以其内部也有相应的学历教育。虽然今后两年对肇驰而言,教室将更像是一间中场休息室,但是却一样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在此之前,肇驰已经顺利地通过了一些例行的测试和身体检查,以及为期一个星期的试训,并且与俱乐部签了合约,正式成为俱乐部旗下的一名球员。从下周起,他就要正式搬进训练基地宿舍楼,开始正规的球员生活。

李诺开学就将去一中上学了。现在他已经从父亲家里搬了出来,住到了爷爷家。

送蒋格任走的前一天,三个人在肇家呆了一整天。本来肇驰妈妈想为他们做桌好菜,一起热闹一下,却被蒋格任和李诺拦住了。

在肇驰的房间里,蒋格任拿出一百块钱递给肇驰,“你去买点吃的,再买一瓶酒。”

肇驰皱了皱眉,“凭什么让我去买?”

蒋格任瞪起眼,“因为现在就数你小子得意。”

肇驰把东西买回来的时候,被他妈妈看见了。她要把那瓶白酒扣下,蒋格任就说:“阿姨,您就让我们喝吧,一瓶酒没有事的。再说啦,你不让我们喝,我们一会儿跑出去喝不是更麻烦?”

那天三个人都喝醉了,横七竖八地躺在肇驰的小屋子里。肇驰妈妈站在门口,重重地叹了口气。肇驰爸爸却说:“男孩子长大了,偶尔醉一次也没什么,反正总是会醒的。”

蒋格任就“哈哈”地笑起来,季瑶越不让他笑,他就越笑得起劲。等笑够了,他就举着那张小照片,说:“季瑶,你小时候长得简直太,太,太简直了。”说完了又笑,直笑到季瑶真有些恼了,威胁要挂电话了,他才不笑了。

青立是滨饶市所辖的一个县,距离滨饶市五百多公里。但青立高中并不在青立城内,而是在青立城东六七公里的青立镇。青立镇有三四百户,只有一半人家务农,另一些人在青立县城谋生。青立高中在青立镇南的边上。两幢红砖三层楼房,一幢是教学楼,一幢是宿舍楼。学校前面是一个标准的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场,后身则是一大片杂树林。在学校和树林之间有一个圆形的小湖,水质清澈,环境幽静。

蒋格任的老爸当年到青立下乡,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位于青立县西南的横湾河乡,那里是青立县最穷的地方。去年秋天,蒋格任的老爸和几个当年在一起插队的老知青去横湾河故地重游。回到青立县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被青立县府的“青立老知青投资接待办公室”知道了,就很热情地派专人陪同他们一行在青立县其他地方转了转,看了看,其中就包括青立镇。当时蒋格任的老爸对在当地投资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倒是在参观了青立高中之后,马上就产生了要把蒋格任送到这里来借读的念头。半开玩笑地跟负责接待的人一讲,人家很痛快,说:这没问题,只要你能办好市里那边的手续,我们这头儿保证一路绿灯。蒋格任的老爸当时就有心把蒋格任送过来,但一直也未能下得了决心。

蒋格任到了青立高中的第一天就明白了他老爸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把他发配到这里来借读。在他看来,这里干脆就是一座监狱,只不过这座监狱不是用高墙电网圈住你的人,而是用偏僻寂静圈住你的心。

蒋格任到的那天,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第二天才进行开学典礼。蒋格任的老爸和老妈只呆了半天就开车走了。这当然是他老爸的主意,如果依着他老妈,怎么也得留下来多陪儿子几天。他老妈临走的时候还掉了眼泪。倒是蒋格任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他也想开了,既来之则安之,不然又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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