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小全集·马伯乐(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7-29 12:4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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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萧红

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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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小全集·马伯乐

萧红小全集·马伯乐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萧红小全集·马伯乐作者:萧红出版社: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17年7月1日第1版 第1次印刷ISBN:978-7-220-10079-61915年,萧红与母亲合影。1934年夏,萧红、萧军在哈尔滨。1934年夏,萧红在青岛。1936年,萧红在日本。1937年初,萧红与许广平等人在鲁迅墓前合影。左起:许广平、萧红、萧军、海婴。1938年,萧红和端木蕻良在西安。1938年,萧红与友人在武汉。左起:萧军、蒋锡金、萧红、罗烽。1940年,萧红与中学同学张玉莲在重庆。

萧红作品中民间与启蒙的冲撞(代序)

陈思和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创作中,由于“民间”视野的进入,给新文学创作带来了一股不同以往的生机和活力。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在陈独秀、胡适自主意识很强的情形下推动出来的,而民间文化思潮是自在的、无意识的,在这些有民间立场的作家中,恐怕只有沈从文有些自觉。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到20世纪30年代,五四新文化的启蒙运动受到了很大的阻力。知识分子不可能永远处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所依傍的状态,所以很多知识分子,包括鲁迅以及当时的一些左翼作家,都在思考以知识分子启蒙精神为特征的文学,或者说文化普及运动,如何与它的对象——中国的民众——结合起来。这个时候就有一批新生代作家崛起了,他们的新的艺术实践,使得这些问题在创作上得到了回应。这批作家都是来自于中国民间和社会底层,这与“五四”一代作家不大一样。“五四”一代作家大多数都是出过国留过学,接受西方思想,然后带着一套现成的思想体系或社会改革方案回到国内来推广,有点像现在的“海归”。而老舍、沈从文、萧红、艾芜、沙汀、李劼人等等,除了李劼人是留法学生,绝大多数来自于生活底层,带了一身本土文化,进入到这个文坛。像老舍,他是从北京市民中长大的知识分子,与市民文化有着割不断的血肉联系。萧红则来自粗犷广袤的北方土地,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敏感的内心世界,使得她的文字非常贴近中国存在的现实。我把从他们创作中体现出来的一个比较广泛的创作思潮,界定为:民间文化的思潮。由此而来的是民间与启蒙的关系问题。从表面上看,它们是对立的。以启蒙的眼光来看,中国的民间始终处于封建制度压迫下的野蛮、落后、愚昧的生活状态中,是需要现代知识分子来启蒙的。启蒙,就是拿了西方先进的文明思想武器来开启民众的心智,提高民众的素质,这是启蒙文学的基本特征。鲁迅所开创的乡土文学就有这个特点,我们读《阿Q正传》《风波》《药》,等等,在鲁迅笔底下的很多人物都处于被启蒙状态。而民间则是另外一种状况,当一批作家从生活中的民间社会来到文化的中心城市,献出自己文学创作的时候,他不自觉地连带献出了自身的生命能量,他们所要表现的是,在非常残酷的生存环境之中,民间的生命活力在哪里?中国的民间其实是非常有力量的,没有力量,它就不可能生存下去。如果以启蒙的角度来看,民间就是落后的、愚昧的,没有力量的,它也理所当然是不合理的,肯定要被消灭。如果用进化论的眼光来看,文明一定要战胜愚昧落后的,强大的一定要消灭弱小的。但是真正来自民间的作家不是这样理解,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中国的民间那么愚昧、落后、糟糕,可是,它没有被淘汰,还在顽强生存。那么,我们要追问维持这种生存的真正力量在哪里?中国的民间生活方式有没有合理性?这些问题过去都没有人认真考虑过。萧红谈到过她与鲁迅的区别:“鲁迅以一个自觉的知识分子,从高处去悲悯他的人物……我开始也悲悯我的人物,他们都是自然奴隶,一切主子的奴隶。但写来写去,我的感觉变了。我觉得我不配悲悯他们,恐怕他们倒应该悲悯我咧!悲悯只能从上到下,不能从下到上,也不能施之于同辈之间。我的人物比我高。这似乎说明鲁迅真有高处,而我没有或有的也很少……这是我和鲁迅不同处。”(引自聂绀弩《萧红选集·序》)这一方面道出了她的创作所受到的鲁迅的影响,另一方面又表明萧红是站在与鲁迅不同的位置上来观察和表现生活的。一个人受了一些新文学影响,带了自己非常丰富的感情和生活经验闯入文坛,她作品里包含了两方面因素:一方面她是受了新文学的影响,她要用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来剖析她的家乡生活;可是另一方面,她自身带来的家乡民间文化,个人的丰富的生活经历,抵消了理性上对自己家乡和这一种生活方式的批判。这两者之间就产生了非常巨大的冲击力。以《生死场》为例,启蒙和民间两种元素体现得都很充分。从大的方面讲,这个作品写的是这里的人是如何从愚昧、麻木的状态到最后的觉醒和反抗,这很明显是以启蒙的眼光来看的。比方说作品中的人物,都如同动物一般生活着,用胡风的话说,就是“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胡风《读后记》),用这种居高临下的眼光看待民间生活,看芸芸众生都是没有灵魂的动物一般。像麻面婆,作者写她的语言都是用那些蠢笨的动物作比喻:“眼睛大得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让麻面婆说话,就像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引自萧红《生死场》)。同时,作品中对农民文化的软弱性的批判也很强烈,比如赵三本来要反抗地主的压迫,却不幸因失误而进了牢狱,地主为了笼络他,把他从监狱中保了出来,他以后锐气顿失,不断地说“人不能没有良心”,拼命为地主讲好话,作者在写这个人的时候是用一种嘲讽的笔法,带着批判意味的,至少可以说赵三是一个没有觉醒的,还处于蒙昧意识中的农民。这都带着启蒙的印记,但如果《生死场》仅仅是这些,那它最多是一部思想进步的作品而已,还谈不上是一部有生命力的艺术品。问题是作者在这同时,凭着她对民间世界的了解和对底层人的情感,以她特有的艺术直感,写出了民间生活的自在状态,这使《生死场》又具有非常震撼的真实性,作者没有粉饰什么,就像赵三,中国农民就是这样,为情感而打动,重伦理,讲良心,看重民间简单的原始道义。中国农民天性中本来也有着不稳定性,受了惊吓受了挫折,他就不敢再尝试反抗了。这是非常真实的,没有故意去塑造一个高大的农民英雄。包括后来日本人来了,民众已经萌发了反抗意识的时候,作者也没有刻意去拔高什么,写“爱国军”举着旗子从家门口走过,“人们有的跟着去了。他们不知道怎样爱国,爱国又有什么用处,只是他们没有饭吃啊!”这是大实话。写二里半:因为要举行抗日宣誓仪式,找不到公鸡做祭品,只好杀与二里半相依为命的羊。二里半虽然不舍得,但也清楚救国事大,所以酸酸地说了句:“你们要杀就杀吧!早晚还不是给日本鬼子留着吗!”但当人们在豪情满怀的宣誓中,非常有戏剧性的一个场面出现了:“只有二里半在人们宣誓之后快要杀羊时他才回来。从什么地方他捉一只公鸡来!只有他没曾宣誓,对于国亡,他似乎没什么伤心。他领着山羊,就回家去。”这是非常逼真的一幕,在中国民间,似乎没有什么比与个人生存相关的东西更被看重的了。作者在写这些的时候,并非一味地批判,相反,她在更大程度上是不断地在认同和强化这些生存的法则。谈到爱国主义的问题。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是“九一八”事变,东三省已经建立了“满洲国”,民族就往的情绪高涨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很多人出于爱国,出于激励民众保卫国家的需要,往往是把日本人占领以前的生活描写得很好,田园风光,农民生活在田园牧歌中。然而日本飞机来轰炸了,老百姓流离失所,一切都变得暗无天日了。有一首歌叫《我的家在松花江上》,就是说家乡的土地多好,庄稼多好,还有大豆高粱,现在一切都失去了。当时抗日的时候,这样的一种宣传是需要的,能够激励起大多数人的爱国情绪。但是,萧红不是这样。萧红写到的那种不能忍受的生活,就像胡风说的,像蚁子一样的生活,恰恰是日本人占领以前,是在抗战以前的中国,一个古老的中国。那么当日本人进入以后,生活更糟糕,连蚁子一样的生活也做不到了,人都被杀掉了,然后这些人要起来反抗,那么,以前是不是值得留恋呢?也不值得留恋。鲁迅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我们在提醒读者做异国的奴隶是很糟糕的时候,千万不要因为这样宣传了,就反过来说,我们宁可做自己人的奴隶。做自己人的奴隶也是糟糕的。对于人类来说,只有两种,一种是自由尊严的生活,一种是奴隶一样的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生活。对于没有自由没有尊严的生活,不管是自己人统治还是外国人统治,都应该深恶痛绝。所以,萧红的《生死场》整个境界就比一般当时宣传抗日的要高得多。但是这样的东西不容易被人接受。可是萧红,她作为一个作家的良知就在这里体现出来,她并不因为日本人侵略了,就要把以前说得那么美好,这也是萧红写作的比较独特之处。过去很多启蒙知识分子离开自己家乡的时候,他们的感情都好像是掐灭一个香烟屁股,恨不得赶快把这噩梦一样的旧的生活结束掉,奔向新的生活。就像20世纪80年代许多人出国时的感情一样,可是到了新的现实生活环境当中,在严酷的社会生活中滚爬,沾了很多污秽的东西,他突然发现,生活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简单。所以有的时候,这两种文学也是有冲撞的。这种冲撞在萧红的作品里表现得特别强烈。萧红不像沈从文,沈从文是用美化自己家乡的办法来抗衡都市的现代文明,而萧红则在坚持启蒙立场,揭发民间的愚昧、落后、野蛮的深刻性上和展示中国民间生的坚强、死的挣扎这两方面都达到了极致。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认为,萧红是中国现代文学最优秀的作家。萧红是很不聪明的,很粗糙的,甚至有点幼稚、粗鲁,但是,在生命力的伸展方面,她所能包容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远在张爱玲之上。中国的读者喜欢张爱玲而不喜欢萧红,我觉得是很可悲的。(本文作者陈思和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本文选自他的课堂讲义《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有删节。)

第一部

马伯乐在抗战之前就很胆小的。他的身体不十分好,可是也没有什么病。看外表,他很瘦。但是终年不吃什么药,偶尔伤了风,也不过多吸几支烟就完了。纸烟并不能医伤风,可是他左右一想,也到底上算,吃了药,不也是白吃吗?伤风是死不了人的。他自己一伤风,就这么办。若是他的孩子伤了风,或是感冒了,他就买饼干给他们吃,他说:“吃吧,不吃白不吃,就当药钱把它吃了。”孩子有了热度,手脚都发烧的,他就拿了一块浸了冷水的毛巾不断地给围在孩子的头上。他很小心地坐在孩子的旁边,若看了孩子一睁开眼睛,他就连忙把饼干盒打开:“要吃一点吗?爸爸拿给你。”那孩子立刻把眼睛闭上了,胸脯不住地喘着。过了一会,孩子睁开眼睛要水喝,他赶快又把饼干盒子拿过去。孩子大口地喝水,饼干,连睬也没有睬。他拿了一个杯子来。他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个方法来,把饼干泡到杯中,孩子喝水时不就一道喝下去了吗?从热水瓶倒了一些开水,用一只小匙子呱啷啷地搅了一阵,搅得不冷不热,拿到他自己嘴上尝尝。吃得了,他端着杯在旁边等候着,好像要把杯子放下,要用的时候就来不及了。等了半天,孩子没有醒,他等得不耐烦就把孩子招呼醒。问他:“要喝水吗?”“不,我要尿尿。”“快喝点水再尿,快喝点……”他用匙子搅了一下泡在杯中稀溜溜的东西,向着孩子的嘴倒去,倒得满鼻子都是浆糊。孩子往鼻子上乱抓,抓了满手,一边哭着,一边把尿也尿在床上了。“这算完。”马伯乐骂了一声,他去招呼孩子的妈妈去了。临去的时候,他拿起那浆糊杯子,自己吞下去了。那东西在喉管里,像要把气给堵断了似的,他连忙把脖子往长伸着,并用手在脖子上按摩了一会,才算完全咽下去了。孩子不生病的时候,他很少买给孩子什么东西吃,就是买了也把它放到很高的地方,他都是把它放在挂衣箱上。馋得孩子们搬着板凳,登着桌子,想尽了方法爬到挂衣箱上去。因此马伯乐屋里的茶杯多半是掉了把柄的,那都是孩子们抢着爬挂衣箱弄掉地下而打去了的。马伯乐最小的那个女孩——雅格,长得真可爱,眼睛是深黑深黑的,小胳膊胖得不得了,有一天妈妈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哥哥们爬上挂衣箱去。原来那顶上放着三个大白梨。正都爬到顶上,马伯乐从走廊上来了。隔着玻璃窗子,他就喊了一声:“好东西,你们这群小狼崽子?”由于他的声音过于大了一点,雅格吓得一抖从高处滚下来,跌到痰盂上了。从那时起,漂亮的雅格右眼上落了一个很大的伤疤。马伯乐很胆小,但他却机警异常,他聪明得很,他一看事情不好了,他收拾起箱子来就跑。他说:“万事总要留个退步。”他之所谓“退步”就是“逃跑”。是凡一件事,他若一觉得悲观,他就先逃。逃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常常也不知道,但是他是勇敢的,他不顾一切,好像洪水猛兽在后边追着他,使他逃得比什么都快。有一年他去上海就是逃着去的。他跟他父亲说,说要到上海××大学去念书。他看他父亲不回答,第二天,他又问了一次。父亲竟因为这样重复地问而发怒了,把眼镜摘下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一看,不好了,这一定是太太在里边做的怪。而他那时候恰巧和一位女子谈着恋爱,这事情太太也和他吵了几次。大概是太太跑到父亲面前告了状吧?说我追着那女子要去上海。这若再住在家里不走,可要惹下乱子的。他趁着这两天太太回娘家,他又向父亲问了一次关于他要到上海读书的问题,看看父亲到底答应不答应。父亲果然把话说绝了:“不能去,不能去。”当天晚上,他就收拾了提包,他想是非逃不可了。提包里什么都带着,牙刷牙粉。只就说牙刷吧,他打开太太的猪皮箱,一看有十几只,他想:都带着呀,不带白不带,将来要想带也没这个机会了。又看见了毛巾,肥皂,是“力士牌”的,这肥皂很好。到哪儿还不是洗脸呢!洗脸就少不了肥皂的。又看到了太太的花手帕,一共有一打多,各种样的,纱的、麻的、绸子的,其中还有很高贵的几张,太太自己俭省着还没舍得用,现在让他拿去了。他得意得很,他心里说:“这守财奴呵,你不用你给谁省着?”马伯乐甜蜜蜜的自己笑起来,他越看那小手帕越好看。“这若送给……她,该多好呵!”(“她”即其爱人)马伯乐得意极了,关好了这个箱子又去开第二个。总之到临走的时候,他已经搜刮满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领带连新的带旧的一共带了二十多条,总之,所有的领带,他都带上了。新袜子、旧袜子一共二十几双,有的破得简直不能用了,有的穿脏了还没有洗,因为他没多余工夫检查一番,也都一齐塞在箱子里了。余下他所要不了的,他就倒满一地,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太太的爽身粉,拍了一床。破鞋、破袜子,连孩子们的一些东西,扔得满地都是。反正他也不打算回来了。这个家庭,他是厌恶之极,平庸、沉寂、无生气……青年人久住在这样的家里是要弄坏了的,是要腐烂了的,会要满身生起青苔来的,会和梅雨天似的使一个活泼的现代青年满身生起绒毛来,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时候,脚踏在那些海草上边,那种滑滑的粘腻感觉,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地青年在这个家庭里,会变成那个样子,会和海底的植物一样。总之,这个家庭是呆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了的。你就看看父亲吧,每天早晨起来,向上帝祷告,要祷告半个多钟头。父亲是跪着的,把眼镜脱掉,那喃喃的语声好像一个大蜂子绕着人的耳朵,嗡嗡的,分不清他在嘟嘟些个什么。有时把两只手扣在脸上,好像石刻的人一样,他一动不动,祷告完了戴起眼镜来,坐在客厅里用铁梨木制的中国古式的长桌边上,读那本剑英牧师送给他的涂了金粉的《圣经》。那本《圣经》装潢得很高贵,所以只有父亲一个人翻读,连母亲都不准许动手,其余家里别的人那就更不敢动手了,比马家的家谱还更尊严了一些。自从父亲信奉了耶稣教之后,把家谱竟收藏起来了,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取出来摆了一摆。并不像这本《圣经》那样,是终年到尾不准碰一碰的摆着。马伯乐的父亲,本是纯粹的中国老头,穿着中国古铜色的大团花长袍,礼服呢千层底鞋,手上养着半寸长的指甲。但是他也学着说外国话,当地教会的那些外国朋友来他家里,那老头就把佣人叫成“Boy”,喊着让他们拿啤酒来:“Beer,beer!”等啤酒倒到杯子里,冒着白沫,他就向外国朋友说:“please!”是凡外国的什么都好,外国的小孩子是胖的,外国女人是能干的,外国的玻璃杯很结实,外国的毛织品有多好。因为对于外国人的过于佩服,父亲是常常向儿子们宣传的,让儿子学外国话,提倡儿子穿西装。这点,差不多连小孙子也做到了,小孙子们都穿起和西洋孩子穿的那样的短裤来,肩上背着背带。早晨起来时都一律说:“格得毛宁。”(Good morning)太阳一升高了,就说:“格得day!”(Good day)见了外国人就说:“Hello,How do you do?”祖父也不只尽教孙儿们这套,还教孙儿们读《圣经》。有时把孙儿们都叫了来,恭恭敬敬地站在桌前,教他们读一段《圣经》。所读的在孩子们听来不过是,“我主耶稣说”,“上帝叫我们不如此做”,“大卫撕裂了衣裳”,“牧羊人伯利恒”,“说谎的法利赛人”……听着听着,孩子们有的就要睡着了,把平时在教堂里所记住的《圣经》上的零零碎碎的话也都混在一道了。站在那里挖着鼻子,咬着指甲,终于痴呆呆的连眼珠都不转了,打起盹来。这时候祖父一声令下,就让他们散了去。散到过道的外边,半天工夫那些孩子们都不会吵闹。因为他们揉着眼睛的揉着眼睛,打着哈欠的打着哈欠。还有守安息日的日子,从早晨到晚上,不准买东西,买菜买水果都不准的。夏天的时候,卖大西瓜的一担一担地过去而不准买。要吃必得前一天买进来放着,第二天吃。若是前一天忘记了,或是买了西瓜而没买甜瓜,或杏子正下来的时候,李子也下来了,买了这样难免就忘了那样。何况一个街市可买的东西太多了,总是买不全的。因此孩子们在这一天哭闹得太甚时,做妈妈的就只得偷着买了给他们吃。这若让老太爷知道了,虽然在这守安息日的这天,什么话也不讲;到了第二天,若是谁做了错事,让他知道了,他就把他叫过去,又是在那长桌上,把涂着金粉的《圣经》打开,给他们念一段《圣经》。马家的传统就是《圣经》和外国话。有一次正是做礼拜回来,马伯乐的父亲拉着八岁的雅格的哥哥。一出礼拜堂的门,那孩子看一个满身穿着外国装的,他以为是个外国人,就回过头去向人家说:“How do you do?”那个人在孩子的头顶上拍了一下说:“你这个小孩,外国话说得好哪!”那孩子一听是个中国人,很不高兴,于是拉着祖父就大笑起来:“爷爷,那个中国人,他不会说外国话呀!”这一天马伯乐也是同去做礼拜的,看了这景况,心里起了无限的憎恶:“这还可以吗?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了还有什么用啦!中华民族一天一天走进深坑里去呀!中国若是每家都这样,从小就教他们的子弟见了外国人就眼睛发亮,就像见了大洋钱那个样子。外国人不是给你送大洋钱的呀!他妈的,民脂民膏都让他们吸尽了,还他妈的加以尊敬。”马伯乐一边收拾着箱子,一边对于家庭厌恶之极的情感都来了。这样的家庭是一刻工夫也不能停的了,为什么早不想走呢?真是糊涂,早就应该离开!真他妈的,若是一个人的话,还能在这家庭呆上一分钟?还有像这样的太太是一点意思也没有的了。自从她生了孩子,连书也不看了,连日记也不写了。每天拿着本《圣经》似读非读地摆起架子来。她说她也不信什么耶稣,不过是为了将来的家产,你能够不信吗?她说父亲说过,谁对主耶稣忠诚,将来的遗嘱上就是谁的财产最多。这个家庭,实在要不得了,都是看着大洋钱在那里活着,都是些没有道德的,没有信仰的。虽然马伯乐对于家庭是完全厌恶的了,但是当他要逃开这个家庭的前一会工夫,他却又起了无限的留恋:“这是最后的一次吧!”“将来还能回来吗?是逃走的呀,父亲因此还不生恨吗?”他在脑子里问着自己。“不能回来的了。”他自己回答着。于是他想该带的东西,就得一齐都带着,不带着,将来用的时候可就没有了。而且永远也不会有的了。背着父亲“逃”,这是多么大的一件事情,逃到上海第一封信该怎样写呢?他觉得实在难以措词。但是他又一想,这算什么,该走就走。“现代有为的青年,作事若不果断,还行吗?”该带的东西就带,于是他在写字桌的抽屉里抓出不少乱东西来,有用的,无用的,就都塞在箱子里。钟打了半夜两点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三只大箱子和两只小箱子。天快亮的时候,他一听不好了,父亲就要起来了,同时像有开大门的声音。“大概佣人们起来了!”马伯乐出了一头顶汗,但是想不出个好法子来。“若带东西,大概人就走不了;人若走得了,东西就带不了。”他只稍微想一想:“还是一生的命运要紧,还是那些东西要紧?”“若是太太回来了,还走得了?”正这时候,父亲的房里有咳嗽的声音。不好了,赶快逃吧。马伯乐很勇敢的,只抓起一顶帽子来,连领带也没有结,下楼就逃了。马伯乐连一夜没有睡觉赶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也都没有带。他实在很胆小的,但是他却机警。未发生的事情,他能预料到它要发生。坏的他能够越想越坏。悲观的事情让他一想,能够想到不可收拾。是凡有一点缺点的东西,让他一看上去,他就一眼看出来,那是已经要不得的了,非扔开不可了。他走路的时候,永久转着眼珠东看西看,好像有人随时要逮捕他。到饭馆去吃饭,一拉过椅子来,先用手指摸一摸,是否椅子是干净的。若是干净的他就坐下;若是脏的,也还是坐下。不过他总得站着踌躇一会,略有点不大痛快的表示。筷子摆上桌来时,他得先施以检查的工夫。他检查的方法是很奇怪的,并不像一般人一样,不是用和筷子一道拿来的方纸块去擦,而是把筷子举到眼眉上细细地看。看过了之后,他才取出他自己的手帕来,很讲卫生地用他自己的手帕来擦,好像只有他的手帕才是干净的。其实不对的,他的手帕一礼拜之内他洗澡的时候,才把手帕放在澡盆子里,用那洗澡的水一道洗它一次。他到西餐馆去,他就完全信任的了,椅子,他连看也不看,是拉过来就坐的(有时他用手仔细地摸着那桌布,不过他是看那桌布绣的那么精致的花,并非看它脏不脏)。刀叉拿过来时,并且给他一张白色的饭巾。他连刀叉看也不看,无容怀疑的,拿过来就叉在肉饼上。他到中国商店去买东西,顶愿意争个便宜价钱,明明人家是标着定价的,他看看那定价的标码,他还要争。男人用的人造丝袜子,每双四角,他偏给三角半,结果不成。不成他也买了。他也绝不到第二家去再看看,因为他心中有一个算盘:“这袜子不贵呀!四角钱便宜,若到大公司里去买,非五角不可。”既然他知道便宜,为什么还争价?他就是想,若能够更便宜,那不就是更好吗?不是越便宜越好吗?若白送给他,不就更好吗?到外国商店去买东西,他不争。让他争,他也不争。哪怕是没有标着价码的,只要外国人一说,两元就是两元,三元就是三元。他一点也没有显出对于钱他是很看重的样子,毫不思索地从腰包里取出来,他立刻付出去的。因为他一进了外国店铺,他就觉得那里边很庄严,那种庄严的空气很使他受压迫,他愿意买了东西赶快就走,赶快逃出来就算了。他说外国人没有好东西,他跟他父亲正是相反,他反对他父亲说外国这个好,那个好的。他虽然不宣传外国人怎样好,可是他却常骂中国人:“真他妈的中国人!”比方上汽车,大家乱挤,马伯乐也在其中挤着的,等人家挤掉了他的帽子,他就大叫着:“真他妈的中国人!挤什么!”在街上走路,后边的人把他撞了一下,那人连一声“对不起”也不说。他看看那坦然而走去的人,他要骂一声:“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家的仆人,失手打了一只杯子,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真他妈的中国人!”好像外国人就不打破杯子似的,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有一次他拆一封信,忙了一点,伤着里边的信纸了,他把信张开一看,是丢了许多字的,他就说:“真他妈的中国人!”马伯乐的全身都是机警的,灵敏的,且也像愉快的样子。唯独他的两只眼睛常常闪视着悲哀。他的眼睛是黑沉沉的,常常带着不信任的光辉。他和别人对面谈话,他两个眼睛无时不注视在别人的身上,且是从头到脚,从脚到头,来回地寻视,而后把视线安安定定地落在别人的脸上,向人这么看了一两分钟。这种看法,他好像很悲哀的样子,从他的眼里放射出来不少的怜悯。好像他与谈话的人,是个同谋者,或者是个同党,有共同的幸与不幸联系着他,似乎很亲切但又不好表现的样子。马伯乐是悲哀的,他喜欢点文学,常常读一点小说,而且一边读着一边感叹着。“写得这样好呵!真他妈的中国人。”他读的大半是翻译小说,中国小说他也读,不过他读了常常感到写的不够劲。比方写狱中记一类事情的,他感觉他们写得太松散,一点也不紧张,写得吞吞吐吐,若是让他来写,他一定把狱中的黑暗暴露无遗,给它一点也不剩,一点也不留,要说的都说出来,要骂的都骂出来。唯独这才能够得上一个作家。尤其是在中国,中国的作家在现阶段是要积极促成抗日的,因此他常常叹息着:“我若是个作家呀,我非领导抗日不可。中国不抗日,没有翻身的一天。”后来他开始从街上买了一打一打的稿纸回来。他决心开始写了。他读高尔基的《我的童年》的时候,那里边有很多地方提醒了他。他也有一些和高尔基同样的生活经验,有的地方比高尔基的生活还丰富,高尔基他进过煤坑吗?而马伯乐进去过的。他父亲开小煤矿嘛,他跟工人一路常常进去玩的。他决心写了。有五六天他都是坐在桌子旁边,静静地坐着,摆着沉思的架子。到了第七天,他还一个字没有写,他气得把稿纸撕掉了许多张。但他还是要写的,他还是常常往家里买稿纸。开初买的是金边的,后来买的是普通的,到最后他就买些白报纸回来。他说:“若想当个作家,稿纸是天天用,哪能尽用好的,好的太浪费了。”他和朋友们谈话,朋友们都谈到抗日问题上去,于是他想写的稿子,就越得写了。“若是写了抗日的,这不正是时候吗?这不正是负起领导作用吗?这是多么伟大的工作!这才是真正推动了历史的轮子。”他越想越伟大,似乎自己已经成了个将军了。于是他很庄严地用起功来。新买了许多书,不但书房,把太太的卧房也给摆起书架子。太太到厨房去煎鱼,孩子打开玻璃书架,把他的书给抛了满地,有的竟撕了几页,踏在脚下。“这书是借来的呀,你都给撕坏了,到那时候可怎么办?”马伯乐这一天可真气坏了,他从来也不打孩子,他也不敢打。他若打孩子,他的太太就在后边打他。可是这一天他实在气红了眼睛,把孩子按到床上打得哇哇地乱叫。开初那孩子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爸爸和他闹着玩的,所以被按到床上还咯咯的一边笑一边踢荡着小腿。马伯乐说:“好东西,你等着吧!”把孩子打了之后玻璃书橱也锁起来了。一天一天地仍是不断地从民众图书馆里往家搬书。他认识图书馆的办事员,所以他很自由的,愿意拿什么书就拿什么书,不用登记,不用挂号。民众图书馆的书,马伯乐知道也是不能看,不过家里既然预备了书架,书多一点总是好看。从此他还戴起眼镜来,和一个真正的学者差不多了。他大概一天也不到太太屋里来。太太说他瘦多了,要到街上去给他买一瓶鱼肝油来吃。不久,马伯乐就生了一点小病。大家是知道的,他生病是不吃什么药的。也不过多吸几支烟也就好了。可是在病中,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他却写了点文章。他买了几本世界文学名著,有的他看过,有的还来不及看。但是其中他选了一本,那一本他昼夜抱着,尤其当他在纸上写字的时候,他几乎离不开那本书,他是写一写看一看的。那书是外国小说,并没有涉及到中国的事情。但他以为也没有多大关系,外国人的名字什么什么彼得罗夫,他用到他的小说上,他给改上一个李什么,王什么。总之他把外国人都给改成中国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题“打日本”。现在这年头,你不写“打日本”,能有销路吗?再说你若想当一个作家,你不在前边领导着,那能被人承认吗?马伯乐没有什么职业,终年地闲着,从中学毕业后就这样。那年他虽然去到了上海,也想上大学念书,但是他没有考上,是在那里旁听。父亲也就因此不给他费用。虽然他假造了些凭据,写信用大学的信封,让父亲回信到××大学,但也都没有生效。于是他又回到家中做少爷,少爷多半都是很幸福地随便花钱。但他不成,他的父亲说过:“非等我咽了气,你们就不用想,一分一文都得拿在我的手里。”同时又常常说:“你们哪一个若嫌弃你爹老朽昏庸,哪一个就带着孩子、老婆另起炉灶去好啦。”马伯乐住在家里常常听这难听没有意思的话。虽然家里的床是软的,家里的饭食是应时的,但总像每天被虐待了一样,也好像家中的奴仆之一似的,溜溜的,看见父亲的脸色一不对,就得赶快躲开。每逢向父亲要一点零用的钱,比挖金子还难,钱拿到了手必得说:“感谢主,感谢在天的父。”他每逢和父亲要了钱来,都气得面红耳热,带钱回到自己房里,往桌上一摔,接着就是:“真他妈的中国人!”而后他骂父亲是守财奴、看钱兽、保险箱、石头柜等等名词。可是过不了几天,钱又花完了,还是省着省着花的。要买一套新的睡衣,旧的都穿不得了,让太太给缝了好几回了。一开口就要八块钱,八块钱倒不算贵,但是手里只有十块了,去了八块零用的又没有了。有时候同朋友去看看电影,人家请咱们,咱们也得请请人家!有时他手里完全空了时,他就去向太太借,太太把自己的体己钱扔给他,太太做出一种不大好看的脸色来:“男子汉!不能到外边去想钱,拿女人的钱。”有一次马伯乐向父亲去要钱,父亲没有给,他跑到太太那里去,他向太太说:“这老头子,越老越糊涂,真他妈的中国人!”太太说:“也难怪父亲啦,什么小啦,也是二三十岁的人啦。开口就是父亲,伸手就是钱。若不是父亲把得紧一点,就像你这样的呀,将来非得卖老婆当孩子不可。一天两只手,除了要钱,就是吃饭,自己看看还有别的能耐没有?我看父亲还算好的哪!若摊着穷父亲岂不讨饭吃去!”马伯乐的脸色惨白惨白的:“我讨饭去不要紧哪,你不会看那个有钱有势的你就跟他去……”马伯乐还想往下说。可是太太伏在床上就大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这不都是你吗?我的金戒指一只一只的都没有啦。那年你也不是发的什么疯,上的什么上海!我的金手镯呢?你还我呀,在上海你交的什么女朋友,你拿谁的钱摆的阔?到今天我还没和你要,你倒有嘴骂起我来。东家西家,姊姊妹妹的,人家出门都是满手金虎虎地戴着。咱们哪怕没有人家多,也总得有点呵。我嫁你马伯乐没有吃过香的,没有喝过辣的。动不动你就跑了,跑北京,跑上海……跑到哪儿就会要钱,要钱的时候,写快信不够快,打来了电报。向我要钱的时候,越快越好。用不着我的时候就要给点气受。你还没得好呢,就歪起我来了,你若得好,还能要我,早抛到八千里之外去了……”马伯乐早就逃开了,知道事情不好,太太这顿乱说,若让父亲听到,“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哪?”他下了楼,跑到二门口去,在影壁那里站着。影壁后面摆着一对大圆的玻璃养鱼缸。他一振动那缸沿,里面的鱼就更快地跑一阵。他看着,觉得很有趣。“人若是变个金鱼多好!金鱼只喝水,不吃饭,也不花钱的呀!”他正想着想着,楼上那连哭带吵的声音,隐约还可以听到。他想把耳朵塞住,他觉得真可怕,若是让父亲听见,“到那时候,可怎么办?”正想迈开步逃,逃到街上去,在街上可以完全听不见这种哭声。他刚一转身,他听楼上喊着:“你给我金手镯呀!你给我金手镯!”这声音特别大,好像太太已经出来了,在走廊上喊着似的,听得非常清楚。可是他也没敢往走廊上看,他跑到大街上去了。太太在楼上自己还是哭着,把一张亲手做的白花蓝底的小手帕也都哭湿了,头发乱蓬蓬地盖了满脸。把床单也哭湿了。她的无限的伤心,好像倾了杯子的水,是收不住的了。“你马伯乐,好没良心的。你看看,我的手上还有一颗金星没有,你看看,你来看……”太太站起来一看,马伯乐早就不在屋里了。于是伏在床上,哭得比较更为悲哀,但只哭了几声就站起来了。很刚强的把眼泪止住,拿了毛巾在脸盆里浸了水,而后揩着脸,脸上火辣辣的热,用冷水一洗,觉得很凉爽。只是头有点昏,而且眼睛很红的。不能出去,出去让人看了难为情。只得坐在沙发上,顺手拿起当天的日报看看,觉得很无聊。等她看到某商店的广告,说是新从上海来了一批时装,仕女们请早光临,就在报纸上还刊登了一件小绒衣的照像。那衣裳是透花的,很好看,新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她想若也买一件,到海边去散步穿穿,是很好的。在灯光下边,透花的就更好看。她一抬头,看见了穿衣镜里边,那红眼睛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她又想起来了:“还买这个买那个呢,有了钱还不够他一个人连挖带骗的……唉……”她叹了一口气,仍勉强地看报纸。她很不耐烦。“那样没出息的人,跟他一辈子也是白忙。”太太是很要强的一个女人。“光要强有什么用,你要强,他不要强,……”她想来想去,觉得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又加上往镜子里一看,觉得自己也老许多了,脸色也苍白了许多。可是比从前还胖了一点,所以下巴是很宽的。人一胖,眼睛也就小。她觉得自己从前的风韵全无了。于是拿起身边的小镜子来,把额前的散发撩一撩,细看一看自己的头盖是否已经有了许多皱纹?皱纹仍是不很显然。不过眉毛可有多少日子没有修理了。让孩子闹的,两个眉毛长成一片了。她去开了梳妆台的抽屉,去找夹眉毛的夹子。左找右找也找不着,忽然她想起来那夹子不是让孩子们拿着来玩的吗?似乎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但又忘得死死的,想也想不起来。这些孩子真讨厌,什么东西没有不拿着玩的,一天让他们闹昏了。说说她又觉得头有点昏,她又重新没有力气地坐到沙发上去了。一直坐在那里,听到走廊上有人喊她,她才站起来。“大少奶奶!”喊声是很温柔的,一听就知道是她的婆母。她连忙答应了一声:“请娘等一会,我拢一拢头就来。”她回答的时候,她尽可能发出柔弱娇媚的声音,使她自己听了,也感到人生还有趣的。于是她赶快梳了头,脸上扑了一点粉,虽没有擦胭脂,她觉得自己也并没有老了多少。正待走出去,才看见自己旗袍在哭时已经压了满身的褶子。她打开挂衣箱,挂衣箱里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袍子。她也没有仔细挑选,拉出一件就穿上了,是一件紫色的,上边也没有花,已经是半新不旧的了。但是她穿起来也很好看,很有大家闺秀的姿态。她的头发,一齐往后梳着,烫着很小的波浪,只因刚用梳子梳过,还有些蓬蓬之感。她穿的是米色的袜子,蓝缎绣着黄花的家常便鞋。她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关门的时候在大镜子里看一看自己,的确不像刚刚哭过。于是她很放心地沿着走廊过去了。走廊前的玻璃窗子一闪一闪地闪着个人影。到了婆婆屋里,婆婆叫她没有别的事,而是马神父的女儿从上海来,带一件黑纱的衣料送给婆母。婆母说上了年纪的人穿了让人笑话,打算送给她。她接过来说:“感谢我主耶稣。”她用双手托着那纸盒,她作出很恭敬的姿态。她托着纸盒要离开的时候,婆母还贴近她的耳朵说:“你偷偷摸摸做了穿,你可别说……说了二少奶奶要不高兴的。”马伯乐的太太回到自己房里,把黑纱展开围在身上,在镜前看了一看。她的自信心又生起来了。婆婆把衣料送给她,而不送给二少奶奶,这可证明婆婆是喜欢她的。婆婆喜欢她,就因为她每早很勤奋地读《圣经》。老太爷说得好:“谁对主耶稣最真诚,将来谁得的遗产就多。”她感到她读《圣经》的声音还算小,老太太是听见了的,老太爷的耳朵不大好,怕他未必听见,明天要再大声地读。她把衣料放好,她就下厨房去,照料佣人去烧菜去了。什么金手镯,金戒指,将来还怕没有的?只要对耶稣真诚一些。所以她和马伯乐吵嘴的事情,差不多已不记在她心上了。马伯乐的父亲是中国北部的一个不很大的城市的绅士,有钱,但不十分阔气。父亲是贫穷出身,他怕还要回到贫穷那边去,所以他很加小心,他处处兢兢业业。有几万块的存款,或者不到十万,大概就是这个数目。因此他对儿子管理的方法,都是很严的(其实只有一个方法,“要钱没有”)。而且自己也是以身作则,早起晚睡。对于耶稣几年来就有深厚的信仰。这一些,马伯乐也都不管。独有向父亲要钱的时候,父亲那种严加考问的态度,使他大为不满,使他大为受不了。马伯乐在家里本是一位少爷,但因为他得不到实在的,他就甘心和奴仆们站在一方面。他的举动在家里是不怎样大方的,是一点气派也没有的,走路溜溜的。因此他恨那有钱的人,他讨厌富商,他讨厌买办,他看不起银行家。他喜欢嘲笑当地的士绅。他不喜欢他的父亲。因此,像父亲那一流人,他都不喜欢。他出门不愿坐洋车。他说:“人拉着人,太没道理。”“前边一个挣命的,后边一个养病的。”这不知是什么人发明的两句比喻,他觉得这真来得恰当。拉车的拼命地跑,真像挣命的样子。坐车的朝后边歪着,真像个养病的。对于前边跑着那个挣命的,虽然说马伯乐也觉得很恰当,但他就总觉得最恰当的还是后边坐着那个养病的。因为他真是看不惯,父亲一出一入总是坐在他自用的洋车里。马伯乐是根本不愿意坐洋车,就是愿意坐,他父亲的车子,他也根本不能坐。记得有一次马伯乐偷着跳上了父亲的车子,喊那车夫,让那车夫拉他。车夫甩着那张擦汗的毛巾,向马伯乐说:“我是侍候老爷的。我侍候你,我侍候不着。”他只得悄悄地从车子上下来了。但是车前那两个擦得闪眼湛亮的白铜灯,也好像和马伯乐示威的样子。他心里真愤恨极了,他想上去一脚把它踏碎。他临走出大门的时候,他还回头回脑地用眼睛去瞪那两个白铜灯。马伯乐不喜交有钱的朋友。他说:“有钱的人,没有好人。”“有钱的人就认得钱。”“有钱的人,老婆孩子都不认得。”“有钱的人,一家上下没有不刻薄的,从仆人到孩子。”“有钱的人,不提钱,大家欢欢喜喜;若一提钱,就把脸一变。祖孙父子尚且如此,若是朋友,有钱的,还能看得起没钱的吗?”他算打定了主意,不交有钱的朋友。交有钱的朋友,哪怕你没有钱,你回家去当你老婆的首饰,你也得花钱。他请你看电影,你也得请他。他请你吃饭,你也得请他。他请你上跳舞厅,你也得照样买好了舞票,放在他的口袋里。他给你放一打,你也得给他放一打半。他给你放一打半,你得给他放两打。他给你放一打,你也给他放一打,那未免太小气了,他就要看不起你了。可是交几个穷朋友,那就用不着这一套。那真好对付,有钱的时候,随便请他们吃一点烫面蒸饺,吃一点枣泥汤圆之类,就把他们对付得心满意足了。所以马伯乐在中学里交的多半是穷朋友,就是现在他的朋友也不算多,差不多还是那几个。他们的资财都照马伯乐差得很远。交了穷朋友,还有一种好处,你若一向他们说:“我的父亲有七八万的财产。”不用说第二句话,他们的眼睛就都亮了。可是你若当有钱的人说,他们简直不听你这套,因为他父亲的钱比你的父亲的钱更多。你若向他们说了,他们岂不笑死?所以马伯乐很坚定的,认为有钱的人不好。但是穷朋友也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们常常要向他借钱。钱若一让他们看见了,就多少得给他们一点。所以马伯乐与穷朋友相处时,特别要紧的是他的钱包要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再回头来说,马伯乐要想写文章,不是没道理的,他觉得他的钱太少了,他要写文章去卖钱。他的文章没有写出来,白费了工夫。后来,他看看,要想有钱,还是得经商,所以他又到上海去了一次,去经营了一个小书店。这次是父亲应允了的,不是逃的。并且父亲觉得他打算做生意了,大概是看得钱中用了。于是帮助他一笔款子。太太对他这经商的企图,且也暗中存着很多的期望,对他表示着十分的尊敬。在马伯乐临走的前一天的晚饭,太太下了厨房,亲自做了一条鱼,就像给外国神父所做的一样。外国神父到她家来吃饭时都是依着外国法子,把鱼涂好了面包粉,而后放在锅子里炸的。太太走在前边,仆人端着盘子,跟在后边。一进了饭厅太太就说:“伯乐今天可得多吃一点。鱼,是富贵有余的象征,象征着你将来的买卖必有盈余。说不定伯乐这回去上海会发个小财回来。”马伯乐的母亲听了也很高兴,不过略微地更正了一点:“大少爷是去开书店,可不是做买卖。”父亲讲了很多的一堆话。父亲的眼镜不是挂在耳朵上的,而是像蚂蚱腿一样,往两鬓的后边一夹,那两块透明的石头是又大又圆的,据说是乾隆年间的。是很不错,戴着它,眼睛凉瓦瓦的,是个花镜。父亲一天也离不了它。但是有时候也很讨厌,父亲就觉得它不是外国货。有好几次教会里的外国朋友,从上海,从香港,带回来外国的小长长眼镜来送给他。他也总打算戴一戴试试,哪管不能多戴,只是到礼拜堂里去时戴一戴。可是无论如何不成,无论如何戴不上。因为外国眼镜是夹在鼻子上的,中国人的鼻子太小,夹不住。到后来,没有办法,还是照旧戴着这大得和小碟似的前清的眼镜。父亲抬一抬眼睛说:“你今年可不算小了,人不怕做了错事,主耶稣说过,知道错了就改了,那是不算罪恶的。好比你……过去……”父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唉!那都不用说了,你南方跑一次上海,北方跑一次北京……唉!那都不用说了,哪个人年青还不荒唐二年,可是人近了三十,就应该立定脚跟好好干一点事,不为自己,还得为自己的儿孙后代……主耶稣为什么爱他的民呢?为什么上了十字架的?还不是为了他的民。人也非得为着他的后代着想不可,我若是不为着你们,我有钱我还不会到处逛逛,我何必把得这样的紧,和个老守财奴似的。你看你父亲,从早到晚,一会礼拜堂,一会马神父公馆。我知道,你们看了,觉得这都是多余的,好像你父亲对外国人太着眼,其实你父亲也不愿那样做,也愿意躺在家里装一装老太爷。可是这不可能。外国人是比咱们强,人家吃的穿的,人家干起事来那气派。咱们中国人,没有外国人能行吗?虽然也有过八国联军破北京,打过咱们,那打是为了咱们好,若不打,中国的教堂能够设立这么多吗?人家为啥呢,设立教堂!人家是为着咱们老百姓呵,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各种道德都及不上外国人,咱们中国人不讲卫生,十个八个人地住在一个房间里。就好比咱们这样的人家,这院子里也嘈杂得很,一天像穿箭似的,大门口一会丫头出去啦,一会拉车的车夫啦。一会卖香瓜的来,又都出去买香瓜。你看那外国人,你看那外国人住的街,真是雅静得很,一天到晚好像房子是空着。人家外国人,不但夫妇不住一屋,就连孩子也不能跟着她妈睡觉,人家有儿童室,儿童室就是专门给小孩子预备的。咱们中国人可倒好,你往咱们这条街上看看,哪一个院子里不是蚂蚁翻锅似的。一个院子恨不能住着八家,一家有上三个孩子。外国人就不然,外国人是咱们中国人的模范。好比咱们喝酒这玻璃杯子吧,若不是人家外国人坐着大洋船给咱们送到中国来,咱们用一个杯子还得到外国去买,那该多不便当。人家为着啥?人家不是为了咱们中国方便吗!?”马伯乐听了心里可笑,但是他也没有说什么。因为马伯乐的脾气一向如此,当着面是什么也不说的,还应和着父亲,他也点着头。父亲这一大堆话,到后来是很感伤的把话题落在马伯乐身上。好像是说,做父亲的年纪这样大了,还能够看你们几年,你们自己是该好好干的时候了。母亲在桌子上没敢说什么。可是一吃完了饭,就跪到圣母玛丽亚的像前,去祷告了半点多钟,乞求主耶稣给他儿子以无限的勇气,使他儿子将来的生意发财。“主耶稣,可怜他,他从来就是个老实的好孩子。就是胆小,我主必多多赐给他胆量。他没有做过逆我主约言的事情。我主,在天的父,你给他这个去上海的机会,你也必给他无限的为商的经验。使他经起商来,一年还本,二年生利,三年五年,金玉满堂……我主在天的父。”马伯乐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庄严的感情,自己受着全家的尊敬,于是他迈着大步在屋子里来回地踱着,他手背在背后,他的嘴唇扣得很紧,看起来好像嘴里边在咬着什么。他的眼光看去也是很坚定的。他觉得自己差一点也是一位主人。他自己觉着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是有权利的。他从来不信什么耶稣,这一天也不知道他倒是真的信了怎么的,只是他母亲从玛丽亚那儿起来时,他就跪下去了。这是他从来所未有的。母亲看了十分感动,连忙把门帘挑起,要使在客厅里的父亲看一看。平常父亲说马伯乐对主是不真诚的:“晚祷他也不做呀!”母亲那时就竭力辩护着,她说:“慢慢他必要真诚的。”现在也不是晚祷的时候,他竟自动地跪下了。母亲挑起门帘来还向父亲那边做了一个感动的眼神。父亲一看,立刻就在客厅里耶稣的圣像面前跪下了。他祷告的是他的儿子被耶稣的心灵的诱导,也显了真诚的心了。他是万分地赞颂耶稣给他的恩德。父亲也祷告了半点多钟。母亲一看,父亲也跪下了,就连忙去到媳妇的屋里。而媳妇不在。老太太急急忙忙地往回头走,因为走得太急,她的很宽的腮边不住地颤抖着。在走廊上碰到媳妇抱着孩子大说大叫地来了。她和婆母走了个对面,她就说:“娘呵!这孩子也非打不可了,看见卖什么的,就要买什么。这守安息日的日子,买不得……”婆婆向她一摆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似的。婆婆说:“你别喊,你看保罗跪在圣母那儿啦!”婆婆说了一句话,还往喉咙里边咽了一口气,“你还不快也为他祈祷,祈求慈爱的在天的父不要离开他。从今天起,保罗就要对主真诚了。”说着她就推着媳妇:“你没看你爹也跪下了,你快去……”(马伯乐本来叫马保罗,是父亲给他起的外国名字。他看外国名字不大好,所以自己改了的。他的母亲和父亲仍叫他保罗。)不一会的工夫差不多全家都跪下了。马家虽然不是礼拜堂,可是每一间屋里都有一张圣像。就连走廊、过道也有。仆人们的屋子里也有。不过仆人的屋子比较不大讲究一点,没有镶着框子,用图钉随便钉在那里。仆人屋里的圣像一年要给他们换上一张,好像中国过年贴的年画一样。一年到头挂得又黑又破,有的竟在耶稣的脚上撕掉了一块。经老太太这一上下地奔跑,每张圣像前边都跪着人,不但主人,仆人也都跪下了。梗妈跪在灶房里。梗妈是山东乡下人,来到城里不久,就随了耶稣教了。在乡下她是供着佛的,进了城不久把佛也都扔了。传教的人向她说:“世间就是一个神,就是耶稣,其余没有别的神了。你从前信佛,那就是魔鬼遣进你的心了。现在你得救了。耶稣是永远开着慈爱的门的,脱离了魔鬼的人们,一跪到耶稣的脚前,耶稣没有不保护他的。”梗妈于是每个礼拜日都到礼拜堂去,她对上帝最真诚,她一祷告起来就止不住眼泪,所以她每一祷告就必得大哭。梗妈的身世很悲惨的,在她祷告的时候,她向上帝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上帝,你可怜我,我十岁没有娘,十五岁做了媳妇,做了媳妇三年我生了三个孩子……第三个孩子还没有出生,孩子的爹就走了,他说他跑关东去,第二年回来。从此一去无消息,……上帝,你可怜我……我的三个孩子,今天都长大了,上帝,可怜我,可别让他们再去跑关东。上帝,你使魔鬼离开他们,哪怕穷死,也是在乡里吧。”马老太太跟她一同去做礼拜,听了她这番祷告,她也感动得流了眼泪。梗妈做起事情来笨极了,拿东忘西的,只是她的心是善良的,马老太太因此就将就着她,没有把她辞退。她哄着孩子玩的时候,孩子要在她的脸上画个什么,就画个什么。给她画两撇胡子,脑盖上画一个“王”字,就说梗妈是大老虎。于是梗妈也就伏在地上四个腿爬着,并且嗷嗷地学着虎叫。有的时候,孩子给梗妈用墨笔画上了两个大圆眼镜,给她拿了手杖,让她装着绅士的样子。有一天老太太撞见了,把老太太还吓了一跳。可是老太太也没有生气。因为梗妈的脾气太好了,让孩子捉弄着。“若是别人,就那么捉弄,人家受得了?”二少奶奶要辞退梗妈的时候,老太太就如此维护着她的。所以今天老太太命令她为大少爷祈祷,以她祷告得最为悲哀,她缠缠绵绵地哭着,絮絮叨叨地念诵着。小丫环正端着一盆脸水,刚一上楼梯,就被老太太招呼住。小丫环也是个没有娘的孩子。并不是娘死了,或者是爹死了,而是因为穷,养活不了她,做娘的就亲手抱着她,好像抱着小羊上市去卖的一样,在大街上就把她卖了。那时她才两岁,就卖给马老太太邻居家的女仆了。后来她长到七岁,马老太太又从那女仆手里买过来的。马老太太花去了三十块钱,一直到今天,马老太太还没有忘记。她一骂起小丫环来,或者是她自己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就说:“我花三十块钱买你,还不如买几条好看的金鱼看看,金鱼是中看不中吃,你是又不中看又不中吃。”小丫环做事很伶俐,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好偷点东西吃,姑奶奶或是少奶奶们的屋子,她是随时进出的,若屋子里没有人在,她总是要找一点什么糖果吃吃的。老太太也打了她几次,一打她就嘴软了,她说再也不敢吃了,她说她要打赌。老太太看她很可怜,也就不打她了,说:“主是不喜欢盟誓的……”老太太每打她一次,还自己难过一阵:“唉!也不是多大的孩子呵!今年才九岁,走一家又一家的,向这个叫妈那个叫娘的。若不是花钱买来的,若是自己肉生肉长的,还不知多娇多爱呢!最苦苦不过没娘的孩。”老太太也常在圣像面前为她祈祷,但她这个好偷嘴吃的毛病,总不大肯改。小丫环现在被老太太这一招呼,放下了端着的脸盆,就跪在走廊上了。她以为又是她自己犯了什么还不知道的错处,所以规规矩矩地跪着,用污黑的小手盖在脸上。老太太下楼一看,拉车的车夫还蹲在那儿擦车灯,她赶快招呼住他:“快为大少爷祈祷……快到主前为大少爷祈祷。”车夫一听,以为大少爷发生了什么不幸,他便问:“大少爷不是在家没出去吗?”“就是在家没出去才让你祈祷。”车失被喝呼着,也就隔着一道门坎向着他屋里的圣像跪下了。车夫本来是个当地的瓷器小贩子,担些个土瓷、瓦盆之类,过门唤卖。本来日子过得还好,一妻一女。不料生了一场大病(伤寒病),他又没有准备金,又没有进医院,只吃些中国的草药,一病,病了一年多,他还没有全好,他的妻女,被他传染就都死在他的前面。于是病上加忧,等他好了,他差不多是个痴人了。每当黄昏,半夜,他一想到他的此后的生活的没有乐趣,便大喊一声:“思想起往事来,好不伤感人也!”若是夜里,他就破门而出,走到天亮再回来睡觉。他,人是苍白的,一看就知道他是生过大病。他吃完了饭,坐在台阶上用筷子敲饭碗,半天半天地敲。若有几个人围着看他,或劝他说:“你不要打破了它。”他就真的用一点劲把它打破了。他租一架洋车,在街上拉着,一天到晚拉不到几个钱,他多半是休息着,不拉,他说他拉不动。有人跳上他的车让他拉的时候,他说:“拉不动。”这真是奇怪的事情,拉车的而拉不动。人家看了看他,又从他的车子下来了。不知怎样,马伯乐的父亲碰上他了。对他说:“你既是身体不好,你怎么不到上帝那里,去哀求上帝给你治好呢?”他看他有一点意思,便说:“你快去到主前,哀求主给你治吧!主治好过害麻风病的人,治好过瞎眼的人……你到礼拜堂去做过礼拜没有?我看你这个样子,是没有去过的,你快快去到主前祈祷吧。只有上帝会救了你。”下礼拜,那个苍白的人,去到了礼拜堂,在礼拜堂里学会了祷告。马伯乐的父亲一看,他这人很忠实,就让他到家里来当一个打杂的,扫扫院子之类。一天白给他三顿饭吃,早晨吃稀饭,中午和晚饭是棒子面大饼子。本来他家里有一个拉车子的,那个拉车的跑得快,也没有别的毛病,只是他每个月的工钱就要十块。若让这打杂的兼拉车,每月可少开销十块。不久就把那拉车的辞退走了,换上这个满脸苍白的人。他拉车子走得很慢,若遇到上坡路,他一边拉着,嘴里和一匹害病的马似的一边冒着白沫。他喘得厉害,他真是要倒下来似的,一点力量也没有了。马伯乐的父亲坐在车上,虽然心里着一点急,但还觉得是上算的:“若是跑得快,他能够不要钱吗,主耶稣说过,一个人不能太贪便宜。”况且马伯乐的父亲是讲主耶稣慈悲之道的,他坐在这样慢的车上是很安然的,他觉得对一个又穷又病的人是不应该加以责罚的。马伯乐的父亲到了地方一下了车子,一看那车夫又咳嗽又喘的样子,他心里想:“你这可怜的人哪!”于是打开了腰包,拿出来五个铜板给他,让他去喝一碗热茶或者会好一点。有一天老太爷看他喘得太甚,和一个毛毛虫似的缩做一团,于是就拿了一毛钱的票子扔给他。车夫感动极了,拾起来看看,这票子是又新又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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