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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4 20:4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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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本书编写组

出版社:世界图书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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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轶事

童年轶事试读:

前言

散文是与诗歌、小说、戏剧并称的文学样式,素有“美文”之称,包括随笔、游记、杂文、书信、回忆录、小品、评论、日记、通讯等多种形式。散文可以描绘秀美山川,可以怀念田园牧歌,可以赞美至爱亲情,也可以展示个人的生活情调,其形式自由、篇幅短小、取材广泛、写法灵活、语言优美,能比较迅速地反映生活,深受人们喜爱。

散文可以分为叙事散文、抒情散文、写景散文、哲理散文四类。叙事散文以写人记事为主,对人和事的叙述和描绘较为具体、突出,侧重从叙述人物和事件的发展变化过程反映事物的本质,具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因素,同时表现作者的认识和感受,带有浓厚的抒情成分,字里行间充满饱满的感情;抒情散文注重表现作者的思想感受,抒发作者的思想感情,通常没有贯穿全篇的情节,具有强烈的抒情性,它或直抒胸臆,或触景生情,洋溢着浓烈的诗情画意,即使描写的是自然风物,也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感情,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写景散文以描绘景物为主,多在描绘景物的同时抒发感情,或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抓住景物的特征,按照空间的变换顺序,运用移步换景的方法,把观察的事物的变化作为全文的脉络,借助生动的景物描绘烘托人物的思想感情;哲理散文则是感悟的参透、思想的火花、理念的凝聚、睿智的结晶,它纵贯古今,横亘中外,包容大千世界,穿透人生社会,寄寓于人生百态、家长里短,闪现思维领域的万千景观,善于抓住哲理闪光的瞬间,形诸笔墨,内涵丰厚、耐人寻味。总之,散文有“形散而神不散”、意境深邃、注重表现作者的生活感受、抒情性强、情感真挚、语言优美凝练、富于文采等特点。

另外,散文除了有精神的见解、优美的意境外,还有清新隽永、质朴无华的文采。经常读一些好的散文,不仅可以丰富知识、开阔眼界、培养高尚的思想情操,还可以从中学习选材立意、谋篇布局和遣词造句的技巧,提高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希望我们精心选编的这套世界散文集能带给读者诸多收获。编者

在雅典卫城上的祈祷

作者简介:厄内斯特·勒南(1823~1892),法国历史学家。代表作有《耶稣传》等。

我很晚才开始有回忆。年轻的时候,一种不可推却的责任使我去解决我自己的哲学和宗教方面的最高问题,我怀有的是为生活而斗争的人的渴望,而非思辨者的狂放不羁。我无暇往后看。随后,我就被糊里糊涂地抛进时代的潮流之中,面对一种实际上对我和对那些可能看到土星社会或金星社会的人同样新奇的景象。我发现,与我在伊西和圣絮尔比斯之所见相比,这一切都是软弱的,在道德上是低等的;然而,欧仁·布尔努夫一流人所从事的科学及批评的优越,库辛先生的谈话洋溢着的无与伦比的生命力,德国在几乎所有历史科学中所进行的伟大变革,然后是旅行,还有写作的热情,又将我裹挟而去,使我不能思考那些离我远去的岁月。我在叙利亚的居留更使我远离旧日的回忆。我在那里发现的全新的感觉,我在那里看到的神圣,与我那寒冷而忧郁的故土全然不同的世界,又把我消融殆尽。一时间,我梦见了贾拉阿德的燃烧的山脉,萨夫德的绝壁,弥赛亚就出现在那里;我梦见了迦密山和它那上帝播种的银莲花盛开的原野;我还梦见了阿法卡深渊,阿多尼斯河从那里流出。怪哉!那是在雅典,1865年,我第一次体验到一种向后转的强烈感觉,仿佛一股清凉的、沁人心脾的微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

雅典给我的印象最为强烈,远远地超过我先前的种种感受。有一个地方,那里存在着完美,这种地方并非有两个,单单就是此地。我从未想象过类似的地方。那是呈现在我面前的潘特利克大理石。到那时为止,我一直认为完美不属于这世界;我觉得这种唯一的启示接近于绝对。很久以来,我不再相信确切意义上的奇迹;然而,犹太人民的通向耶稣和基督教的独特命运出现在我的面前,仿佛某种独一无二的东西。于是在这里,在犹太奇迹的旁边,我又看见了希腊奇迹,这是一种只存在过一次,空前绝后的东西,我想说,这是一种永恒的美,毫无地方的或民族的瑕疵。来此之前,我清楚地知道,希腊曾经创造了科学、艺术、哲学、文明;然而其规模,我却不甚了了。当我看见雅典卫城时,我突然悟到了神,就像我在卡西温高原上瞥见约旦河谷时感到了活生生的福音而第一次悟到神一样。那时,我觉得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野蛮。东方以其排场、炫耀、欺骗令我不快。罗马人不过是些粗鲁的武夫;在我看来;比诸这些自豪而平静的公民之单纯的高贵,最美的罗马人如奥古斯都、图拉真等的威严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我觉得,克尔特人、德意志人、斯拉夫人都是有责任心然而却艰难地文明化的斯基泰人的一支。我发现我们的中世纪既乏才情又无风度,高傲得不合时宜,又浑身的学究气。依我看,查里曼大帝像个肥胖的德国马夫,我们的骑士亦像是一些呆头呆脑之人,徒招地米斯托利克和亚西比德掩口讪笑。这里曾经有过一个具有贵族风度的人民,一个全部由内行组成的公众,一种抓得住精细得连我们的那些雅士都看不大出来的艺术之微妙变化的民族。这里的公众理解是什么造就了雅典卫城山门的美和帕提侬神庙雕刻的超绝。这种对于真正的、单纯的崇高的启悟一直达到我灵魂的深处。在此之前我知道的似乎只是一种虚伪的艺术的努力,一种由愚蠢的排场、江湖骗术和奇形怪状构成的陈辞烂调。

这些感觉包围着我,主要是在雅典卫城上。与我一道的是一位很好的建筑师,他总是对我说,他认为神的真实性和人为他们所立之庙宇的坚实的美成正比。根据这一点判断,雅典是举世独存无与伦比的。实际上,令人惊奇的是,在这里美只是绝对的诚实、理智、对神明的崇敬本身。建筑物隐蔽的部分和暴露的部分得到同样精心的处理。而在我们的教堂里,那些逼真画无一不带有一种永远的企图,在关于供品的价值上将神明引入歧途。这里的严肃,这里的公正,使我因不止一次为一种不那么纯洁的理想作出牺牲而感到脸红。我在圣山上度过的时光乃是我祈祷的时光。我的一生在我眼前重新过了一遍,仿佛一次全面的忏悔。然而更为奇特的是,我在忏悔罪孽的同时,竟然又爱上了这些罪孽;我决心成为古典的,结果使我加速奔向对立的一极。我在我的旅途日记中发现一张已经陈旧的纸,上面写道:在雅典卫城上的祈祷我终于理解了它那完整的美“哦,崇高!哦,单纯而真实的美!女神啊,对你的崇拜意味着理智和智慧,你的神庙是关于良知和真诚的永恒的教诲,我迟迟才来到你的奥秘跟前。为了找到你,我作过无尽的探求。你对新生的雅典人的启蒙是通过微笑进行的,而我获得启蒙是凭借着苦苦的思索,付出了长期的努力。“蓝眼睛的女神啊,我的父母是野蛮人,我出生在善良刚毅的齐美尔人中间,他们居住在阴沉沉的大海之滨,危石林立,终年风暴不断。阳光稀少,花儿就是海边的苔藓、藻类和荒僻的海湾深处的五彩贝壳。云仿佛没有颜色,就是欢乐也有些悲伤,但有凛冽的泉水从岩石间流出,姑娘们的眼睛也如碧绿的泉水一样,映着天空,其深处有袅娜的草摆动。“我的祖先,凡我们能够数到的,都毕生从事遥远的航行,在你的阿耳戈英雄们也不曾到达的海上。我年轻的时候,听见过有关极地航行的歌谣;我的记忆中充满漂浮的冰山、奶一样雾蒙蒙的大海、栖息着啼唱,有时群飞蔽空的鸟儿的岛屿。“一些有着奇特崇拜的教士,出自巴勒斯坦的叙亚人,负责教育我。这些教士很聪明,又严守教规。他们教我克罗诺斯的长历史。这克罗诺斯创造了世界,他的儿子据说是在大地上进行过一次旅行。他们的神庙也像你的一样很高很高,哦,厄里特米,仿佛森林一般;只是这些神庙不牢固,五六百年即化为废墟:野蛮人异想天开,以为在你为信徒们规定的准则之外也可以有所成就,哦,理智。然而我喜欢这些神庙,我在里面发现了上帝,因为我不曾研究过你的神圣的艺术。人们在里面唱圣歌,至今我还记得:‘敬礼,大海的星辰……在这条泪谷中呻吟的人们的女王……’;或者:‘神秘的玫瑰,象牙之塔,黄金之屋,早晨的星……’你看,女神,想起这些歌,我的心就融化了,我几乎成了叛教者。饶恕我这可笑的人吧;你不能想象野蛮人的魔术师放进这些诗句中的魅力,我要追随赤裸裸的真理得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啊。“再者,你知道为你服务是多么的困难呀!斯文已然扫地,斯基泰人征服了世界。自由人组成的共和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三个血统重浊的国王,其威严只会博你一粲。一些笨重的极北方人称为你服务为轻浮……可怕的粗俗,各种愚昧沆瀣一气,在世界上方张起一个大铅盖,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包括那些为你增光的人,他们应该得到你的怜悯!你还记得那个喀里多尼亚人吗?五十年前,他用榔头砸碎了你的神庙,要把它带到图雷去?他们都会这样做……我曾经依照你喜欢的几条准则,哦,忒俄诺厄写过我儿时为之效劳的年轻的神的传记,他们就把我当作一个埃维迈尔派来对待;他们写信问我有什么目的;他们只尊敬那种使他们的雅典银行家的桌子上堆满财物的东西。哦,天哪,为什么要写神的生平!如果不是为了让人们爱他们身上的神,为了证明这神还活着并且将在人的心中永远活着?“你还记得那一天吗,在狄奥尼索多斯当执政官的时期,一个丑陋的小犹太人说着叙利亚人的希腊语,来到这里,跑遍你的神庙前的广场,完全误解了你的铭文,以为在你的神殿内发现了一个献给一位神祇的祭坛,这位神祇就是不为人知的上帝。好了!这小犹太人把它搬走了;一千年间,人们把你当成偶像,哦,真理;一千一年间,世界一片荒芜,什么花儿也不长。这期间,你缄口不言,哦,萨尔班克斯,思想的号角。秩序的女神,天之稳定的形象,人们因爱你而有罪,今天,由于认真地工作,我们得以接近你,有人指责我们因挣脱了柏拉图已然抛弃的锁链而犯下反对人类精神之罪。“唯有你是年轻的,哦,科瑞;唯有你是纯洁的,哦,圣母;唯有你是健康的,哦,许癸厄亚;唯有你是强大的,哦,维克托利亚。城邦,你来守护,哦,普洛马科斯;你拥有玛尔斯所必需的东西,哦,艾雷阿;和平是你的目的,哦,帕西菲克。立法者,公正的宪法之源;德漠克拉西,你的根本信条是一切善皆来自人民,在没有人民养育天才启发天才的地方,就一切皆无,请教会我们从不洁的人群中提炼钻石吧。朱庇特的旨意,神圣的工匠,一切工业的母亲,劳动的保护者,哦,俄耳加涅,你造就了文明的劳动者的高贵,使它们高居于懒惰的斯基泰人之上;智慧,你乃是宙斯反躬自省深深地呼吸之后所生;你住在你父亲的体内,与他的本质浑然一体;你是他的伴侣和良知;宙斯的毅力,在英雄和天才身上点燃并保持火焰的火星,让我们成为完全的唯灵论者吧。雅典人和罗得斯人为了牺牲而战斗的那一天,你选择了跟雅典人在一起,因为他们更明智。然而你的父亲让普路托斯在一片金云中降于罗得斯人的城邦之上,因为他们也向他的女儿表示了敬意。罗得斯人富有;然而雅典人拥有精神,这是真正的快乐,永恒的欢笑,心灵的神圣的童年。“世界只有回到你的身边,放弃与野蛮人的联系,才能获救。让我们跑吧,让我们成群结队地来吧。那一天将是多么美啊,那些获得了你的神庙的残片的城市,如威尼斯、巴黎、伦敦、哥本哈根,将修补它们的赃物,制订神圣的理论,以便归还他们拥有的残片,同时说道:‘饶恕我们,女神!这原是为了从夜之恶杀手里抢救它们啊!’在笛声中重建你的神庙的墙壁,以赎回可耻的来山得的罪恶。然后,他们将去斯巴达诅咒这位可怕错误的教唆者居住过的那片土地,并且因其不在而羞辱之。“我坚信你,我将抵制我那些摆脱不掉的劝导者:抵制我的怀疑主义,它使我怀疑人民;抵制我精神上的不安,真理已被发现,它还让我寻找;抵制我的幻想,理智作出判断之后,它仍不让我平静。哦,阿尔舍杰特,你是天才人物在其杰作中加以体现的理想,我宁愿在你的侍从中居末位,也不愿在别处当第一。是的,我愿被绑在你的神庙的柱座上;除了你的戒律,我将忘掉其他一切戒律;我将在你的柱头上做隐士,我的隐修室就在你的柱顶盘的下楣上。有一件更为困难的事情!如果我能,我将为了你而不宽容、而不公正。我将只爱你。我将只学习你的语言,忘记别的语言。我将不公平地对待与你无关者,我将做你的最后一个儿子的仆人。你送给厄瑞克透斯的那些居民现仍住在大地上,我将颂扬他们,恭维他们。我将试着去爱他们的缺点,哦,希皮亚,我将使自己相信,他们的先祖是在你的神庙的中楣上庆祝其永恒节日的骑兵们。我将从我的心上抽去任何不属于理智和纯艺术的纤维。我将不再喜欢我的疾患,不再对我的高热洋洋自得。支持我的豪言壮语吧,哦,萨洛斯;帮助我吧,你这拯救者!“实际上我已预见到多少困难啊!我有多少精神习惯要改变!我有多少美妙的回忆要从心中清除!我将一试,然而我对自己并没有把握,我认识你很晚,完整的美。我会走弯路,我会有软弱的时候。一种哲学,无疑是邪恶的,使我相信善与恶、快乐与痛苦、美与丑、理智与疯狂都通过有如鸽子的脖子一样不可分辨的层次变化而相互转化。勿绝对地爱,勿绝对地恨,于是而成智慧。倘若一个社会,一种哲学,一种宗教拥有了绝对真理,这个社会,这种哲学,这种宗教就会战胜其他社会、其他哲学、其他宗教,而自己将孤零零地生活于此刻。迄今为止,那些认为自己有理的人是错了,我们看得清清楚楚。我们能够不怀疯狂的自负之心相信后之视今不若今之视昔吗?这就是我那中毒很深的精神暗示我说出的亵渎神明的话。一种像你那样的文学从各方面看都是健康的,然而现在也只能引起无聊之感。“你笑我天真。是的,无聊……我们腐败了:有什么办法?我将远行,东正教的女神啊,我将对你说出我内心深处的堕落。理智和常情常理不够了。在冰冻的斯特里蒙河与色雷斯城的陶醉中有诗存在。将会有那样的世纪到来,你的弟子们会被看做是无聊之弟子。世界比你相信的要大。如果你见过极地的雪和南方之天的神秘,你的额头,哦,永远平静的女神?就不会那么泰然了;你那更为硕大的头会燃烧起各种不同类型的美。“你是真实的,纯洁的,完美的;你的大理石毫无瑕疵;然而地处拜占庭的智慧的索非亚神庙用它的砖和石膏也产生出一种神圣的效果。它是天之拱顶的形象。它将倒坍,但是,假如你庙中的神殿大到能容纳一大群人的程度,它也会倒坍的。“一条宽阔的遗忘之河把我们卷入一个无名的深渊。哦,无底洞,你是唯一的上帝。所有人民的泪是真正的泪;所有智者的梦包含着部分的真实。人世间一切都只是象征和梦幻。神像人一样地走过,它们若是长生不老,这并非一件好事。人的信仰永远不应该是一条锁链。人把它细心地卷进死去的神安息的紫红色尸衣之中,人与信仰也就两清了。”

冬天之美

作者简介:乔治·桑(1804~1876),法国女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魔沼》、《金色树林的美男子》等。

我从来热爱乡村的冬天。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作狂欢的场所。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正是在乡村才能领略这个季节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实在是由于无可奈何。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悖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到乡下别墅里去过冬。

在巴黎,人们想象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太阳拨开云雾,当它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人们几乎无法忍受它那令人炫目的光芒。即使在我们严寒却偏偏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万物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苔藓。华丽的常春藤涂上了大理石般的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随时使你感到意想不到的欢愉。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多少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璀璨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有什么东西比白雪更加美丽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使唤。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同家人围炉而坐,难道不是极大的乐事吗?

出行

作者简介:米歇尔·埃凯姆·蒙田(1533~1592),法国思想家。主要作品有《蒙田随笔全集》等。

我嘛,常常旅游消遣,安排得倒不赖。如果右边景色不佳,我便取道左边。如果不宜于骑马,我便停下不走。这样一来,我实际所见的,无一不如我家一样有趣,一样赏心悦目。……我漏掉了什么东西来不及看吗?那么我就折回去。反正是我自己安排的路程。我没有预定的路线,笔直的路线或弯来弯去的路线都没有。人家曾向我提及的东西,我所到之处,是不是都接触到了呢?往往有这样的情况:别人的看法与我自己的看法并不相符,而且我常常觉得,他们的看法是错的。我并不为自己花了力气而可惜:我到底弄清了人家的说法并不真实。

我性情随和,兴趣广泛,和世人没有两样。别的民族的不同生活方式,正因其多彩多姿而深深打动我。每一习俗都自有其道理。无论用的是锡盘子、木盘子或陶土盘子;食物无论是煮或烤;不管下的是牛油、胡桃油;不论冷盘或热食,我都视之如一。正因为这样,临老了,我便抱怨起我这种豪放的吸收力来。我需要佳肴、美食以改变我不辨精粗的胃口,有时也为了免得增加肠胃负担。我在国外的时候,人家出于对我表示礼貌,问我要不要吃法国菜,我是不领情的,我总是到外国人最多的餐桌就座。

我们有些同胞抱着这种荒谬的情绪:一看到不同的事物形式便大惊小怪,我真为他们感到赧颜,因羞惭而脸红。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之后,就如鱼失水似的;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对外人的生活方式表示厌恶的态度。他们在匈牙利遇见一名法国人,大家便来庆贺一番,聚在一起,亲亲热热,大肆指斥他们所见到的野蛮习俗。既然不是法兰西的习俗,怎么能不野蛮?能发现这样的野蛮习俗加以谴责的人还是最聪明的哩。大部分人的偶然出行不过是去而复返而已。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谨小慎微,沉默寡言,不与人交往,生怕自己感染了异国的空气。

我这样谈他们的时候,我又想起有时见到的某些青年廷臣的情形,那也有相似之处。他们也只和自己那伙人交往,把我们视作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不屑一顾,或以怜悯的眼光看待。你要是不让他们谈朝廷的明争暗斗吧,他们就会茫然若失,不知谈什么好。他们会在我们面前表现得相当幼稚,正如我们在他们面前显得十分笨拙一样。“一个有良好教养的人应该是一个多见世面的人。”这话说得再好不过了。

与此相反,我出门旅行是因为对自己的生活方式感到腻烦。我到了西西里就不去会加斯尼科人(在家里的加斯尼科人已经够多了)。我要会的是希腊人,波斯人。我和他们打交道,考察他们。我融合到他们当中,在他们身上花力气。而且似乎我所见的习俗,大体上都是可以和我们自己的习俗媲美的。当然,我的探奇还不深入,因为我离自己的家门不算太远。

西西弗的神话

作者简介:阿尔贝·加缪(1913~196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局外人》、《鼠疫》和剧本《戒严》等。

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去,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

荷马说,西西弗是最终要死的人中最聪明最谨慎的人。但另有传说说他屈从于强盗生涯。我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矛盾。各种说法的分歧在于是否要赋予这地狱中的无效劳动者的行为动机以价值。人们首先是以某种轻率的态度把他与诸神放在一起进行谴责,并历数他们的隐私。阿索玻斯的女儿埃癸娜被朱庇特劫走。父亲对女儿的失踪大为震惊并且怪罪于西西弗,深知内情的西西弗对阿索玻斯说,他可以告诉他女儿的消息,但必须以给柯兰特城堡供水为条件,他宁愿得到水的圣浴,而不是天火雷电。他因此被罚下地狱,荷马告诉我们西西弗曾经扼住过死神的喉咙。普洛托忍受不了地狱王国的荒凉寂寞,他催促战神把死神从其战胜者手中解放出来。

还有人说,西西弗在临死前冒失地要检验他妻子对他的爱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尸体扔在广场中央。不举行任何仪式。于是西西弗重堕地狱。他在地狱里对那恣意践踏人类之爱的行径十分愤慨。她获得普洛托的允诺重返人间以惩罚他的妻子。但当他又一次看到这大地的面貌,重新领略流水、阳光的抚爱,重新触摸那火热的石头、宽阔的大海的时候,他就再也不愿回到阴森的地狱中去了。冥王的诏令、气愤和警告都无济于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对起伏的山峦,奔腾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诸神于是进行干涉。墨丘利跑来揪住这冒犯者的领子,把他从欢乐的生活中拉了出来,强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狱,在那里,为惩罚他而设的巨石已准备就绪。

我们已经明白:西西弗是个荒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谬的英雄,还因为他的激情和他所经受的磨难。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言语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必须付出的代价。人们并没有谈到西西弗在地狱里的情况。创造这些神话是为了让人的想象使西西弗的形象栩栩如生。在西西弗身上,我们只能看到这样一幅图画:一个紧张的身体千百次地重复一个动作——搬动巨石,滚动它并把它推至山顶;我们看到的是一张痛苦扭曲的脸,看到的是紧贴在巨石上的面颊,那落满泥土、抖动的肩膀,沾满泥土的双脚,完全僵直的胳膊,以及那坚实的满是泥土的人的双手。经过被渺渺空间和永恒的时间限制着的努力之后,目的就达到了。西西弗于是看到巨石在几秒钟内又向着下面的世界滚下,而他则必须把这巨石重新推向山顶。他于是又向山下走去。

正是因为这种回复、停歇,我对西西弗产生了兴趣。这一张饱经磨难近似石头般坚硬的面孔已经自己化成了石头!我看到这个人以沉重而均匀的脚步走向那无尽的苦难。这个时刻就像一次呼吸那样短促,它的到来与西西弗的不幸一样是确定无疑的,这个时刻就是意识的时刻。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中,他离开山顶并且逐渐地深入到诸神的巢穴中去,他超出了他自己的命运。他比他搬动的巨石还要坚硬。

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终日完成的是同样的工作,这样的命运并非不比西西弗的命运荒谬。但是,这种命运只有在工人变得有意识的偶然时刻才是悲剧性的。西西弗,这诸神中的无产者,这进行无效劳役而又进行反叛的无产者,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在他下山时,他想到的正是这悲惨的境地。造成西西弗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就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蔑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

如果西西弗下山推石在某些天里是痛苦地进行着的,那么这个工作也可以在欢乐中进行。这并不是言过其实。我还想象西西弗又回头走向他的巨石,痛苦又重新开始。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那痛苦就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这就是巨石的胜利,这就是巨石本身。巨大的悲痛是难以承担的重负。这就是我们的客西马尼之夜。但是,雄辩的真理一旦被认识就会衰竭。因此,俄狄浦斯不知不觉首先屈从命运。而一旦他明白了一切,他的悲剧就开始了。与此同时,两眼失明而又丧失希望的俄狄浦斯认识到,他与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就是一个年轻姑娘鲜润的手。他于是毫无顾忌地发出这样震撼人心的声音:“尽管我历尽艰难困苦,但我年逾不惑,我的灵魂深邃伟大,因而我认为我是幸福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基里洛夫都提出了荒谬胜利的法则。先贤的智慧与现代英雄主义汇合了。

人们要发现荒谬,就不能不想到要写某种有关幸福的教材。“哎,什么!就凭这些如此狭窄的道路……”但是,世界只有一个。幸福与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若说幸福一定是从荒谬的发现中产生的,那可能是错误的。因为荒谬的感情还很可能产生于幸福。“我认为我是幸福的”,俄狄浦斯说,而这种说法是神圣的。它回响在人的疯狂而又有限的世界之中。它告诫人们一切都还没有也从没有被穷尽过。它把一个上帝从世界中驱逐出去,这个上帝是怀着不满足的心理以及对无效痛苦的偏好而进入人间的。它还把命运改造成为一件应该在人们之中得到安排的人的事情。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都是胜利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做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他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因此,盲人从一开始就坚信一切人的东西都源于人道主义,就像盲人渴望看见而又知道黑夜是无穷尽的一样,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鼠笼

作者简介:罗曼·罗兰(1868~1944),法国著名作家。代表作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191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我小时候,心中头一个疑问就是:“我是打哪儿来的?人家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康的中产家庭里,周围有爱我的亲人,这个家庭处在一个景物宜人的地方,到后来我对那地方也曾回味过,也曾借着我考拉的声音赞颂过那种喜洋洋的土风。

我怎么会在刚踏进人生的小小年纪,头一个最强烈最持久的感触就是——又暧昧,又烦乱,有时候顽强,有时候忍受的:“我是一个囚犯!”

佛朗索瓦一世,一走进我们克拉美西圣·马丹古寺那个不大稳固的教堂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可真是个漂亮的鼠笼!”——(这是根据传说)——我当时就是在鼠笼里的。

最先是眼底的印象:我小孩子目光所及的头一个境界。一所院子,相当的宽广,铺砌着石头,当中有一块花畦,房子的三堵墙围绕着三面,墙对我显得非常的高。第四面是街道和对街的屋宇,这些都和我们隔着一道运河。虽然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临水的平台之上,可是从幽禁在底层屋子里的孩子看来,它就像是动物园围墙脚下的一个深坑。

一个最切身的印象是童年的疾病和娇弱的体质。虽然我有康健的父母,富于抵抗力的血统(姓罗兰和姓古洛的都是高大,骨骼外露,没有生理的缺陷,天生耗不完的精力,使得他们一辈子硬朗、勤快,都能够活到高年。我的外祖父母满不在乎地活到八十以上,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八十八岁的老父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浇他的花园)。他们的身子骨在什么情形下都经得住疲乏和劳碌生活的考验,我的身子骨也和他们没什么两样,可是,在我襁褓时期却出了件意外的事,一直影响了我的一生,给我带来痛苦后果。那是因为在我未满周岁的时候,一个年轻女仆一时粗心,把我丢在冬天的寒气里忘了管我,这件事险些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给我种下支气管衰弱和气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终身。人家从我的作品里,常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面的”辞藻:“窒闷”、“敞开的窗户”、“户外的自由空气”、“英雄的气息”,这些都是无心的,迸发出来的,好像是飞翔受了挫折时的挣扎。这只鸟在扑着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伤,困在那里,满腹焦躁地缩作了一团。

最后是精神方面的印象,强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岁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头包围着的。——死神到过我的家,在我身旁击倒了我一个年纪很小的妹妹(我下文还要说到她)。她的影子常驻在我们家里没有消散。挚情的母亲,对这件伤心事总是不能淡忘,如醉如痴地追想着那个夭殇的孩子。而我呢,我眼看着她没有两天就消失了,又老看着我母亲那么一心一意地牵记着她,死的念头始终在围着我打转,尽管在我那个年纪是多么心不在焉,只想着溜掉,可是恰恰因为我十岁或十二岁以前一直是多灾多病的,所以就更加暴露了弱点,使得那个念头容易乘虚而入了。接二连三的伤风、支气管炎、喉病、难止的鼻血,把我对生活的热劲断送得一干二净。我在小床上反复叫着:“我不要死啊!”

而我母亲泪汪汪地抱紧了我,回答说:“不会的,我的孩子,善心的上帝不会连你也从我手里夺去的。”

我对这话只是半信半疑:因为要说到上帝的话,我只知道从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滥用过他的威力,别的我还知道什么呢?当时我还不懂,我对于上帝的最清楚的见解,也就是园丁对他主人的见解:

老实人说:这都是君王的把戏。

向那些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

你永远也别让他们走进你的园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难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围,在这三重监狱之中,我幼年时期初步的自觉,仰仗着母亲惴惴不安的爱护而萌动起来。脆弱的植物,和庭前墙角抽华吐萼的紫藤与茄花正像是同科的姊妹。朝荣夕萎的唇瓣上所发出的浓香,混合着呆滞的运河里的腻人气息。这两种花在土地里植根,朝着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像她们一样,带着盲目的可是还半眠半醒的本能,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条无形的出路来使自己脱逃。

最近的出路是那道暗沉沉的运河,它沿着平台的矮墙,我凭在墙头,河水浑腻而青绿,没有波纹,河上载着深凹的重船,瘦弱的纤夫几乎要倾着全身的重量来扑到地上。船栏杆上缆绳的摩擦隐约可闻。一座转桥轧铄作声,缓缓地旋动开来。船舱的小天窗上摆着一盆石榴红,从船舱里,一缕青烟在冉冉上升。舱口坐着一个女人,默默无语,缝补着活计,这时徐徐抬起头来,朝着我漠然看了一眼。船过去了……而我呢,我凭在墙头,看见墙和我一同过去。我们把那只船撇在后头了,我们漂开了。越漂越远,到了无垠的广漠。没有一丝振荡,没有一丝簸动,悠悠荡荡的,仿佛我们也像黑夜的天空一样,老是这么着,在永恒里自在滑翔。随后我们又发觉了,墙和我,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做着梦。船却走了。它到得了目的地吗?另一只船接着又过来了。仿佛还是先前的那一只……

另外一条出路,更加自由而没有障碍:就是太空。——小孩子常常仰起脸来,望着飘忽的云,听着呢喃的燕语。一大片一大片的白云,在孩子的心目中都变幻成光怪陆离的建筑物(那是他初次着手的雕塑,小小的创作家是把空气当黏土来塑造的)。至于那些凶险的密云,法兰西中部夹着霹雷的倾盆暴雨,那就更不用说了!风云起处,来了害人的对头,造物主双眉紧皱,向荏弱的小囚徒重新关起天上的窗板……可是救星来了,就像是女巫的手指为我打开那旷野上的天窗……听!钟场响了,这正是圣·马丹寺的钟声!在《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开头几页,也有这钟声在歌唱着。我未觉醒的心灵里,早就铭记住它的音乐了。在我的屋顶上面,这些钟声从古老大教堂透雕的钟楼里面袅袅而出。但这些教堂的歌鸟却没有使我想到教堂。以后我再说说我和教堂中神祇的关系。我们的关系是冷淡的,客气的,疏远的。尽管我认真努力,我也没法和神祇接近,神懂得我怎样地找过他啊!可是懂得我心事的神决不是那个神。这是向我倾听的神——为了要这个神向我倾听,我才特意把他创造出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始终不断地向他皈依,这个神是在翱翔着的歌鸟身上的,也就是钟声,而且是在太空里的。不是圣·马丹寺高居在雕饰的拱门之上,蜷缩在他鼠笼之内的那个上帝,而是“自由之神”。——自然,在那个时期,我对他翅膀的大小是毫无所知的。我只听见那两个翅膀在寥廓的高空中鼓动。可是我却断不定它们是否比那些白云更为真实。它们是我一个怀乡梦,这个怀乡梦为我打开一线天光,转瞬就匆匆飞逝,让笼门又在我生命的暗窟上关闭了……很久很久以后,(这情形留待将来再说吧!)我爬,我推,我用前额来顶开那个笼门;在空阔的海面上,我又找到了那钟声的余韵。但是直到青春期为止,我始终是在那个紧闭的暗窟里摸索着的——我指的是勃艮第那个又大又美的暗窟,那暗窟就像是一所地窖,酒桶排列成行,桶里装着美酒,桶上结着蛛网。在那里面,除了一个女人,别的人都是逍遥自在的,我听到他们的笑声,正如我们本乡人那么会笑一样。我并不是瞧不起这种欢笑和豪饮……可是,窟外有的是阳光啊!……那真的是阳光吗?(但愿我能够知道就好了!)要不就是夜景吧?……既然那些身强力壮的人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我知道自己软弱,也就失掉了勇气,留守在我的一隅。

我十六七岁读到《哈姆雷特》的时候,那些亲切的词句在我那暗窟的拱顶下引起了怎样的共鸣啊!“我的好朋友们,你们什么事得罪了命运,她才把你们送进这监狱里来了?”“监狱里?”“丹麦就是一所监狱。”“那么整个世界也是一所监狱。”“一所大的监狱,里面有许多监房、暗室、地牢……”

当真的,再往下读,一句话,一句神咒般的话打开了我无穷的希望:“上帝啊!就是把我关在一个胡桃壳里,我也会把自己当作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

这就是我一生的历史。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了。只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胧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的自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一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五岁。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琳的,她比我小两岁。那时是一八七一年,六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网尔卡旬海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委顿下去。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没想到过不上几天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上面的一把小柳条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排挤出来,撅着嘴,抽抽咽咽的,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她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拨弄着沙土。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凄怆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一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为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织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宕着的小腿,腿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羔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高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德琳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绺金发。母亲疯子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我眼前还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像这些都镂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起,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那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启示就是:在她从尘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的神圣的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忆。

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

作者简介:让·雅克·卢梭(1712~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文学家。主要作品有《爱弥儿》、《忏悔录》等。

为了到花园里看日出,我比太阳起得更早;如果这是一个晴天,我最殷切的期望是不要有信件或来访扰乱这一天的清宁。

我用上午的时间做各种杂事。每件事都是我乐意完成的,因为这都不是非立即处理不可的急事,然后我匆忙用膳,为的是躲避那些不受欢迎的来访者,并且使自己有一个充裕的下午。即使最炎热的日子,在中午一点钟前我就顶着烈日带着小狗芳夏特出发了。由于担心不速之客会使我不能脱身,我加紧了步伐。可是,一旦绕过一个拐角,我觉得自己得救了,就激动而愉快地松了口气,自言自语说:“今天下午我是自己的主宰了!”接着,我迈着平静的步伐,到树林中去寻觅一个荒野的角落,一个人迹不至因而没有任何奴役和统治印记的荒野的角落,一个我相信在我之前从未有人到过的幽静的角落,那儿不会有令人厌恶的第三者跑来横隔在大自然和我之间。

那儿,大自然在我眼前展开一幅永远清新的华丽的图景。

金色的燃料木、紫红的欧石南非常繁茂,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欣悦;我头上树木的宏伟、我四周灌木的纤丽、我脚下花草的惊人的纷繁使我眼花缭乱,不知道应该观赏还是赞叹:这么多美好的东西竞相吸引我的注意力,使我在它们面前留步,从而助长我懒惰和爱空想的习惯,使我常常想:“不,全身辉煌的所罗门也无法同它们当中任何一个相比。”

我的想象不会让如此美好的土地长久渺无人烟。我按自己的意愿在那儿立即安排了居民,我把舆论、偏见和所有虚假的感情远远驱走,使那些配享受如此佳境的人迁进这大自然的乐园。我将把他们组成一个亲切的社会,而我相信自己并非其中不相称的成员。我按照自己的喜好建造一个黄金的世纪,并用那些我经历过的给我留下甜美记忆的情景和我的心灵还在憧憬的情境充实这美好的生活,我多么神往人类真正的快乐,如此甜美、如此纯洁,但如今已经远离人类的快乐。甚至每当念及此,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啊!这个时刻,如要有关巴黎、我的世纪、我这个作家的卑微的虚荣心的念头来扰乱我的遐想,我就怀着无比的轻蔑立即将它们赶走,使我能够专心陶醉于这些充溢我心灵的美妙的感情!(然而,在遐想中,我承认,我幻想的虚无有时会突然使我的心灵感到痛苦。甚至即使我所有的梦想变成现实,我也不会感到满足。我还会有新的梦想、新的期望、新的憧憬。我觉得我身上有一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填满的无法解释的空虚,有一种无法阐明,但我感到需要的对某种其他快乐的向往。然而,先生,甚至这种向往也是一种快乐,因为我从而充满一种强烈的感情和一种迷人的感伤——而这都是我不愿意舍弃的东西。)

我立即将我的思想从低处升高,转向自然界所有的生命,转向事物普遍的体系,转向主宰一切的不可思议的上帝。此刻我的心灵迷失在大千世界里,我停止思维,我停止冥想,我停止哲学的推理;我怀着快感,感到肩负着宇宙的重压。我陶醉于这些伟大观念的混杂,我喜欢任由我的想象在空间驰骋;我禁锢在生命的疆界内的心灵感到这儿过分狭窄,我在天地间感到窒息,我希望投身到一个无限的世界中去。我相信,如果我能够洞悉大自然所有的奥秘,我也许不会体会这种令人惊异的心醉神迷,而处在一种没有那么甜美的状态里;我的心灵所沉湎的这种出神入化的佳境使我在亢奋激动中有时高声呼唤:“啊,伟大的上帝呀!啊,伟大的上帝呀!”但除此之外,我不能讲出也不能思考任何别的东西。

希腊礼赞

作者简介:安德烈·马尔罗(1901~1976),法国作家、评论家。主要作品有《反回忆录》等。

希腊的夜又一次揭去我们头上满天星座的面纱,这些星座,阿耳戈斯的守望者在特洛伊城陷落的信号发出时曾经仰望过,索福克勒斯在即将动笔写作《安提戈涅》时曾经仰望过,伯里克利在帕提侬神庙的工地停止喧闹时曾经仰望过……然而这是第一次,透过千载悠悠的黑夜,西方的象征浮现了出来。很快,这一切将成为日常的景象;这一夜,亦将一去不复返。雅典人民啊,在你那摆脱了大地上的黑夜的精神面前,欢呼那个自从升起于此地便萦绕于人类记忆而不曾被忘却的声音吧:“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了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

伯里克利的呼吁对于醉心永恒并且威胁过希腊的东方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甚至在斯巴达,直到那时为止,也没有任何人对未来说话,许多世纪都听见了这一呼吁,然而今夜,他的话将传到美国,传到日本。世界第一个文明从此开始了。

由于它,雅典卫城大放光明;为了它,雅典卫城向它发问,任谁也不曾这样问过。希腊的精神几次出现在世界上,然而并非总是同一种面目。他在文艺复兴时代尤为光彩夺目,然而文艺复兴几乎不知有亚洲;今天我们知道了亚洲,它就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也更加令人惶惑。很快,如近日这样的景象将照亮埃及和印度的古迹;让所有生命出没之地的幽灵们发出声音。然而雅典卫城乃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既有思想活跃,又有勇气贯穿。

面对古老的东方,我们今天知道了希腊造就了前所未有的一种人,伯里克利——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与这名字有联系的神话——,它的光荣在于它既是城邦之最伟大的仆人,又是一位哲学家,一位艺术家;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倘若我们不记住他们也是战士,我们理解他们的方式便会不同。对于世界来说,希腊依然是倚着长矛沉思的雅典娜,而在她之前,艺术从未将长矛和思想结合在一起。

人们可以毫不过分地宣告: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创造之总和——这个如此模糊的字眼,对我们来说,其含义乃是将文化作为一种培养人的重要途径,而这样做的光荣属于希腊,根据这一没有圣经的文明,指挥这个词意味着询问,从询问中产生的思想对于宇宙的征服,悲剧对于命运的征服,艺术和人对于神的征服,很快,古代的希腊将对我们说:“我寻找真理,我却发现了正义和自由,我创造了艺术和思想的独立,我第一次让四千年来到处匍匐在地的人面对他的神站立起来。”

这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然而我们听在耳中,仍觉得它是一种永垂不朽的语言。

这种语言被遗忘了几个世纪,每一次我们重新听见它,它总是受到威胁。也许它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可或缺。我们时代最重大的政治问题乃是调和社会正义与自由;最重大的文化问题乃是让最多的人接触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现代文明和古代希腊文明一样,也是一种发问的文明;但是它尚未找到堪为楷模的人的典型,哪怕是短暂的或理想的,舍此任何文明都不能形成。统治着我们的那些庞然大物仍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尚未想到一个伟大文明的主要目标不仅仅是力量,而且也是对人之所待的一种清晰的意识,这曾是被奴役的雅典的不可战胜的灵魂,它让亚洲沙漠中的亚历山大不得安宁:“雅典啊,为了无愧于你们所受到的赞美,你们要遭受多少苦难啊!”现代人是所有那些试图共同造就现代人的人;思想不知有弱小的民族,思想只知有友爱的民族。希腊,还有法国,只有在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候才更为伟大,而一个隐面不彰的希腊栖息在所有西方人的心底。我们都是思想的古老的民族,我们不应该躲进我们的过去,我们应该创造未来,这是我们的过去对我们的要求。在这原子时代开始的时候,人又一次需要受到思想的培养。整个西方青年都需要记住,当人第一次受到思想的培养时,他是用长矛阻止了泽而士并为思想服务的。代表们问我法国青年的座右铭是什么,我回答他们是“文化和勇气”。让它也能成为我们共同的座右铭吧,因为我是从你们这里得到它的。

在这希腊自觉地寻求其命运和真实的时候,你们比我更有责任把它给予世界。

因为文化不靠继承,文化靠的是争取。而且文化的争取有许多种方式,其中每一种都与孕育它的人相像。从此,希腊的语言是说给人民听的;这个星期,雅典卫城的形象将受到比两千年间还要多的观众瞻仰。这千百万人听见这语言,与昔日罗马的高级教士和凡尔赛的贵族老爷听见这语言是不同的;这千百万人也许会听得充分完全,倘若希腊人民从中听出它最深刻的稳定性,倘若业已消亡的最伟大的城邦中还回荡着活着的民族的声音。

我说的是活着的希腊民族,我说的是这个人民,雅典卫城首先向着它说话,而它则将其绵绵不断地在西方传布的精神体现奉献给它的未来,这些体现的是得尔福的普罗米修斯世界和雅典的奥林匹斯世界,拜占庭的基督世界,总之,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狂热崇拜,如今只剩下对自由的狂热崇拜。

然而,这个“在痛苦中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民,它既是向着圣索非亚大教堂歌唱的人民,又是一边倾听俄狄浦斯的喊叫一边在山脚下兴奋激动,将要穿越世纪的人民。自由的人民,就是使抵抗成为悠久传统的人民,就是其现代历史成为一场无穷尽的独立战争史的人民,这是唯一的人民,它欢庆“不”的节日。这昨日之“不”乃是米索隆基之“不”,索罗莫斯之“不”。在我国,则是戴高乐将军之“不”,也是我们的“不”。世界没有忘记它最初是安提戈涅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的“不”。当希腊抵抗运动的最后一位战死者紧靠在他将度过第一个死亡之夜的土地上时,它是倒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一天的夜里,在那些为死去的萨拉米人守灵然后注视着我们的星辰的照耀下,人类之最崇高、最古老的挑战诞生了。

我们是在为同样的事业而抛洒的同样的鲜血中认识同样的真理的,那时候,自由的希腊人和自由的法国人在埃及战役中并肩战斗;那时候,我的游击队员用手帕做成小小的希腊国旗来纪念你们的胜利;那时候,你们的山村为了巴黎的解放而响起钟声。在所有的思想价值中,最富有成果者产生于团结和勇气。

它写在雅典卫城的每一块石头上。“外邦人啊,到拉栖第梦去说,仆倒在此地的那些人是根据拉栖第梦的法律而死的……”今夜的灯光啊,去向世界说,德摩比利呼唤萨拉米,止于雅典卫城,只要人们没有忘记它。愿世界不要忘记,在雅典女神节,往昔和昨日之死者的庄严队伍在夜间布下隆重的岗哨,向我们发出无声的启示,这启示第一次与东方最古老的咒语合为一体:“倘若此夜乃命运之夜,那就祝福它吧,直到黎明来临!”

冷冰冰的微笑

作者简介:儒勒·列那尔(1864~1910),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胡萝卜须》等。萤火虫

夜幕降临到困倦的树林。鸟儿回来了,在树叶间相互追寻。叶子声不比他们的翅膀声更响。他们希望能看见点什么。但是,星星太远了,而月亮也没有落到足够近的位置。此外,山楂果和蔷薇子的殷红色泽也并不够。

忽然,为了给鸟儿的谈情说爱照明,善于调配光度的青苔媒婆燃亮所有的小虫子。草

草儿沾满露珠,晶光闪闪,柔软、碧绿,简直像透明的一样。一条小溪从其嫩茎间流过。一个庄重的人散着步,口渴了。他已经圆拢起两手,但是,他担心俯下喝水会贬低自己。

后来,这个庄重的人又饿了。但是,他那虚伪的、愚蠢的廉耻心阻止他跪下去就餐,吃鲜嫩的草儿。牛

老牛缓慢地、安静地过来喝水。他们把脊背挺直,喝着水。水在极轻微地颤动。最后,他们凉快了,似醉非醉,又同时抬起头,像来时那样,乖乖地离去。

但是,有一头牛留着。

十分温柔的牧人并无恶意地戳着悬在他臀部的干粪片,但没有用处:一头牛留着,蹄子插在土中,凝视着双角倒影,忘掉了自身。收获葡萄

整整一天,那些可怕的东西就像有生命的稻草人,割去了葡萄。在葡萄藤根旁,生锈的叶片飘来飘去,竭力要把叶柄挂上某一个物体。鸟儿回来了,用不同的声调表露着他们的惊讶:

是谁竟在他们不在时收掉了他们的葡萄?

多疑的鸫鸟怒目监视着画眉的姿态。潜伏

猎人坐在树干旁,枪管倚在树枝上。他倾听着树林入睡。树木也有着人的形貌。夜晚的全部宁静注入他的心灵。月亮与他相视微笑。一会儿,他把枪放到身边。有兔子跳跃。但是,善良的猎手用手指头模仿动作,脑袋微微摆动着像在标出节拍,他不怀敌意地注视着野兔跳小步舞。垂钓人

溪流奔跑着注入水池,那里,是河川歇息的地方。一条小溪带来灯心草娇滴滴的耳语。另一条呢,薄薄的溪水清澈发亮,经过磨房齿轮的过滤,洁净得没有一点泥污;它越过了那么多石子,因而气喘吁吁,仿佛在轻声咳嗽。它带来的是乡村鸭子朴素的歌声。而在水池中间,一群苍蝇在一点点飞散。鱼儿在水面转着圈儿,鳞光闪闪。他们吃得饱饱的,远离池岸,相互探询着:垂钓人这样专心致志干什么呢?母牛

给她找个名字太难了,结果就没有给她起名字。她被简称为“母牛”,而这名字对她倒最为合适。

而且,名字有多大关系?只要她吃!鲜草、干草、蔬菜、谷物,以至于面包和盐,她随便什么都有,而她也什么都吃、什么时候都吃。由于要反刍,还连吃两次。

她一旦见我,就用叉裂的蹄子迈着轻盈小步奔走,蹄子的毛皮与腿很相似,就像是白色的袜子。她来到了,相信我一定会给她可吃的东西,而我,每次都以欣赏的目光看着她,情不自禁地跟她说:“行,吃吧!”

但是,她消耗东西是为了制奶,而不是肥己。一到固定的时候,她就呈献出鼓满的、正方的乳房。她并不吝惜奶——有些母牛是舍不得的——她很慷慨,只要稍微挤挤她四个富有弹性的奶头,她就排空奶泉。她腿不动、尾巴也不摇,而只用她大而柔软的舌头玩耍似的舔女佣人的脊背。

虽然她过着独身生活,因胃口很好也不觉得无聊。只有很少情况下,她才遗憾的哞叫,模模糊糊地思念她最近一次生产的牛犊。不过,她希望有人拜访。她两角竖立在额角上,嘴唇馋馋地挂着一线涎水和一丝草茎,殷勤好客。

男人们毫无所惧地抚摩着她鼓胀的肚子;女人们也只需提防她的温存,她们对这样大的牛如此温柔感到惊奇。她们做着幸福的梦。猪和珍珠

猪一放到草地,张嘴就吃,丑陋的嘴脸再也不离开地面。

他并不选择鲜嫩的草。他碰上什么就咬什么。他盲目地向前伸着那永远不知疲倦的鼻子,既像一把犁刀,又像一只瞎眼鼹鼠。

他只关心使那个已经像只腌桶的肚子滚圆。他永远也不注意天气。

刚才,他的鬃毛差点儿在中午的太阳光下烧起来,但是那有什么关系?而现在,低沉的云团充满雹子,正伸展着,向着草地倾泻,但这又有什么关系?

不错,喜鹊在不由自主地展翅逃窜。火鸡都藏进篱笆,而幼稚的马驹子在一棵像树下躲避。

但猪还是留在他吃东西的地方。

他一口也不放过。

他的尾巴摇晃着,照样显得非常惬意。

他浑身挨着飞雹,但只是偶尔咕噜一声:“老是这些肮脏的珍珠!”翠鸟

今晚,鱼没有一条上钩,但是,我带回来一种不寻常的情感。

当我伸着笔直的钓竿,一只翠鸟过来歇在上头。没有比他更光彩夺目的鸟了。

仿佛是一朵很大的蓝色花朵开在细长的枝条之端。钓竿在重力下弯曲。我屏住呼吸,因被翠鸟当作了一颗树而感到十分自豪。

我坚信,翠鸟不是因为害怕飞走的,不,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从这根树枝跳到了另一根树枝。猫

我的猫不吃老鼠,他不喜欢吃。他抓只老鼠不过是为了拿来玩。当他玩够了,就饶恕老鼠的性命,去别处遐想,身子坐在蜷曲的尾巴上,天真无邪。

然而,由于猫的利爪,老鼠已经死了。雌火鸡

看,大路依然的雌火鸡的寄宿学校。

每天,不管是什么天气,他们都在散步。

她们不怕没有谁会比雌火鸡裤脚管卷得更高;她们也不怕阳关,因为一只雌火鸡出门是永远也不会不带着她的小阳伞的。蛇

太长了。母鸡

门一开,她就脚爪并拢跳出鸡棚。

这是一只平常的母鸡,装饰朴素,从不下金蛋。

在炫目的亮光下,她犹豫不定地向院子里走了几步。

她首先看到的是灰堆,每天早晨,她都习惯于在那儿嬉戏。

她在那里打滚,沾上满身灰烬。她羽毛鼓胀,双翅激烈振动着,抖掉昨夜的跳蚤。

然后,她走到被最近一场暴雨注满的盘子前饮水。

她只是饮水。

她小口小口地饮,脖子举起时刚够着盘子的边缘。

然后,她寻找散食。

属于她的有嫩草,还有昆虫和遗落的谷粒。

她啄着,啄着,不知疲倦。

她时而停下来,挺立着,目光敏锐,嗉囊前凸,头冠有似当年共和党人的红便帽。她在用这只和那只耳朵倾听。

而一旦确信并无什么新鲜事,她又开始寻食。

她好像关节性痛风患者那样高高举起僵直的脚。她张开爪子。小心地放下,没有声音。

她行走时多像光着脚丫子的人。孔雀

他今天肯定要结婚了。

这本来是昨天的事。他穿着节日礼服,准备就绪。他只等他的新娘了。新娘没有来。她不该再拖延了。

他神气活现,迈着印度王子的步伐散步,身上佩带着丰富的常用礼品。爱情使他的色泽更加绚丽,顶冠像古弦琴颤动着。

新娘还没有到。

他登上屋顶高处,向太阳方向眺望。他发出恶狠狠的叫唤:“莱昂!莱昂!”

他就这样称呼他的未婚妻。他看不到谁来,也没有人理睬他。习以为常的家禽甚至连头也不抬一抬。她们都腻烦了,不再去欣赏他了。他下到院子,对自己的美如此自信,所以也不可能有什么怨气。

他的婚礼延到明天。

他不知道如何度过白天剩下的时间,又向台阶走去。他迈着正规的步子,像登庙宇台阶那样登上梯级。

他翻起燕尾服,上面满缀着未能脱离开去的眼睛。

他在最后依次复习礼仪。天鹅

他像白色的雪橇,在水池里滑行,从这朵云到那朵云。因为他只贪婪流苏状的云朵。他观看着云朵出现,移动,又消失在水里。有云朵是他所想望的。他用喙瞄准它,突然扎下他裹雪的脖子。

然后,活像是女人的一条胳膊伸出衣袖,他抽回脖子。

他什么也没得到。

他一看,惊慌的云朵已经消失。

但他只失望了片刻,因为云朵没等多久又回来了。瞧,在那水的波动渐渐消逝的地方,有朵云正在重新形成。

天鹅坐在他的轻盈的羽毛垫上,悄悄地执行,向云朵靠拢。

他竭尽全力捞着幻影,也许,在获取哪怕是一小片云朵之前,他就会死去,成为这幻觉的牺牲品。

但是,我在胡说什么呢?

他每次扎下脖子,都用喙在富有营养的淤泥里搜寻,并带上来一条小虫子。

他像鹅一样肥起来。狗

这种天气,是不能赶波昂杜到外头去的。风在门底下尖利呼啸,甚至逼迫他离开了草垫子。他寻找着更合适的地方,把可爱的脑袋悄悄伸到我们座位中间。但是,我们都肘靠肘紧挨在一起俯身烤火,于是我给了波昂杜一个耳光。我的父亲用脚蹬开他。妈妈骂了他一顿。妹妹则递给他一个空杯子。

波昂杜打着喷嚏,去厨房看我们是否已收拾就绪。

然后,他走回来,往我们的圈子里硬钻,也不怕被我们的膝盖夹死。瞧!他终于挤到壁炉一角。

他在原地转了好一阵子,靠柴架坐下,不再动弹。他望着主人们,眼神那么温柔,谁都只能宽恕他。不过,差不多烧红了的柴架和散出的灰烬烫着他的尾巴。

他却还是待着。

我们为他闪开一条过道:“喂,快滚,蠢家伙!”

但是,他执拗不动。在野狗的牙齿冻得发颤的时光,波昂杜却在炎热中。他毛烧焦了,屁股烤灼着,但强忍住不吠叫,苦笑着,泪水盈眶。蟋蟀

是时候啦!黑昆虫游荡够了,停止散步,回去细心修补他乱七八糟的领地。

首先,他耙平狭小的沙子通道。

他锯下细屑,洒到住地入口处。

他锉倒那株专给他添麻烦的大草根。

他休息了。

然后,他给他的微型手表上发条。

他完事了吗?表打碎了吗?他又歇了一会。

他回到屋里,关上门。

他用钥匙在精致的锁里长时间的转圈。

他又在倾听:

外面没有一点不安的声音。

但他还是不放心。

他好像抓着一根小链条一直下到大地深处,装链条的滑轮刺耳地向着。

什么也听不见了。

寂静的田野上,白杨树像手指般伸向天空,指着月亮。云雀

我从未见过云雀,即使黎明起来也是徒劳。云雀不是地上的鸟儿。

今天早晨以来,我就踩着泥块和枯草寻找。

一群群灰色的麻雀或艳丽的金翅鸟,在荆棘篱笆上飘荡。

八哥穿着长制服检阅树木。

一只鹌鹑贴着苜蓿地飞翔,划出一条笔直的墨线。

牧人比女人还灵巧地打着毛线,在他后面,样子相似的绵羊一个接着一个。

一切都沁润着鲜艳的光泽,即使是不吉祥的乌鸦也令人微笑。

但是,请像我一样倾听。

你们听到了吗,上面,在某一个地方,正在一只金杯里捣碎一颗颗水晶细粒吗?

谁能告诉我云雀在哪儿唱歌?

如果我抬头望天,阳光会烧炙我的眼睛。

我只得放弃见她的念头。

云雀生活在天上。天鸟中唯有她的歌声能一直传到我们这里。喜鹊

她全身漆黑。但是,她去年冬天是在田野上度过的,因此,身上还带着残雪。蝴蝶

这封轻柔的短函对折着,正在寻找一个花儿投递处。鹿

我从路的一端走进树林,而他是从另一端来的。

起先,我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带着一瓶花前来。

然后,我发现这是一颗矮矮的小树,枝条丫杈,没有叶子。

最后,鹿一下子出现了。我俩全停住脚步。

我跟他说:“靠拢来,什么也别怕。我带着枪,那为的是气派,想模仿那些煞有介事的人。我永远也不会使用枪,我把子弹留在子弹盒子里。”

鹿听着、嗅着我的话。我一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像是一阵风刮得枝条一会儿交叉,一会儿又不交叉。他逃走了。“多遗憾!”我朝他喊,“我都已幻想咋俩一起上路了。我呢,我将把你所喜爱的草儿亲手献给你,而你,你就把我的枪横在鹿角上散步。”一个树木的家庭

我是在穿过了一片被阳光烤炙的平原之后遇见他们的。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着一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从不远处望去,树林似乎是不能进入的。但当我靠近,树干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并不放心。

他们生活在家庭里,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则差不多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落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长长的枝条相互抚摩,像盲人凭此确信他们全都在那里。如果风气喘吁吁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他们只是和睦地低语。

我感到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

我很快会忘掉另一个家的。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配受这个光荣,我学习应该懂得的事情:

我已经懂得监视流云。

我也已经懂得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学会了沉默。

红色圣女

作者简介:亨利·巴比赛(1873~1935),法国作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火线》等。

从前有个辛勤照料一小窝孩子的小小的乡村女教师。她长得像线一般纤细,头发眼睛都是乌黑的。

在这双眼睛里,往日曾闪过天堂和天使的光辉,说不定她还听见过上帝的召唤呢。

从学校里可以望见欧德隆古赫的洛林教堂的钟楼,再过去不太远就是顿莱米教堂的钟楼。有个牧羊女曾经在那钟楼的阴影里生活过,她和这位儿童的守牧人有点相像,不同的只是贞德生活在五百年前查理第七的时代,而这个露易丝却生活在拿破仑第三的统治时期。

由于受到正直人的教养,更由于她自己天性秉直,她终于摆脱了迷信,赶走了她一度信仰过的精灵。她从此只信仰那些神奇可怕的真实事物。她的梦想,她的同情心,她的清澈锐利的目光都用来对待人类的苦难,这一切都再不能使她拜倒在古老的宗教用以迷哄无知的人的神话面前了。她信仰的对象改变了。她圣洁的心灵和现实生活交接在一起了。

她奉献出自己的生命,不仅献给了人生的小灾小难,而且献给了大灾大难,献给了人民的自由。她热爱被压迫者,这一点在她对当时奴役法国的暴君所怀的仇恨里最先表现出来。

每天早晚,她总要叫学生唱马赛曲。有个星期日,在村子的教堂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教堂静穆无声,念弥撒的神父在金光闪闪的高坛上照例地唱:“愿神保佑拿破仑!”可是他刚一唱出,教堂就哄闹起来:小木屐在砖石上跺跺地响。这全是女教师的学生,他们厌恶惊恐地逃出教堂,因为女教师曾经告诉他们说为皇帝祈祷就是犯罪。

视察和督学先生们怒气冲冲地翻着眼珠,把她叫去,威胁一番可是,她小时候听过很多传奇故事,所以毫不惧怕鬼怪,即使他们装扮成活人的模样也不在乎。

她还照样一丝不苟地教育新的一代。可是她想去巴黎,想扩大规模继续干下去。

她去巴黎了,她就是这种人:想到要干什么就去干,事情办得到的时候要干,事情不大办得到的时候也要干。

她到达了光明之城,当时正是这样一个历史时期:大工业刚刚兴起,资本大量集中,人们热衷于大规模的金钱战争。巴黎是一团荒淫,享乐,腐化,和加以美化的低级趣味混杂而成的放肆的旋风;证券交易所是它巨大的心脏,而它的主人就是财政家(这是些血统皇族),逢迎献媚的臣婢,以及逗笑拍马的艺术家。

在这个浮华的阶层下面,是一个比较不为人所注意的阶层,在那儿工作的是些严肃认真的艺术家和学者。再往下,就是一个更不为人所注意的,怀着希望和计谋的阶层:共和主义者。他们对帝国和皇帝深恶痛绝。他们之中有形形色色、千差万别的政治家和理想家,甚至还有地地道道的资产者,可是他们结成统一战线来反对共同的敌人,反对皇帝这个魔鬼。

和这群被放逐到国家心脏来的人在一起,我们这位软心肠的唯理主义者,这位笃信逻辑的神秘论者,在心里激起和培育了斗争反抗的本能。他们组织了一种小型的、秘密的、热情昂扬的同志会。当基督教在罗马压迫下还为人民大众所拥护的时候,在古代墓穴里也曾举行过这种类似的同志会。在她后来谈到这段时期生活的时候,她说:“我们的生活很先进,非常先进。”她过着穷教师的严谨苦修的生活,穿的都是从卖旧衣的寺院市场或是从小旧货店里买来的旧衣旧靴子。她欠下了债,因为她买了书,更主要是因为她对于任何穷困痛苦都不能漠然处之,她这个完全献身革命的人,她只知道把手里的,脑子里的,和心里的东西全都给旁人,她除了对母亲的爱恋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私情——某些她在女人的生涯中所独有的东西——这一点,从来就没有人知道——虽然在这方面有过一些谣传——而她自己呢,必定也不愿意知道这一点。

普法战争爆发了,接着是战败,帝国的崩溃,再随后就是受杀戮的人民伟大的兴起:公社。这时候人们才感到那些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是要叛变的,因为他们只有在敌视拿破仑第一的那位滑稽可笑的后裔这一点上才是“民主主义者”。这时候人们才看出只是用来对付皇位的“统一战线”会使多少幻想破灭,会引起多少叛逆的事件。人们面对着既仇恨人民又害怕人民的资产阶级,这个阶级一旦代替帝国登上了宝座,就一心盘算要摆脱人民。

这位长着黑眼睛,穿着黑衣服的瘦小的女教师把全副精力献给了公社。她演讲,她进行组织工作。她拿起枪,换上男装,走到战壕、稀泥、枪林弹雨里去。自从她看透了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谎言,识破了有名的资产阶级共和主义者——儒勒·法弗尔的丑恶和伪善的行径以后,她就变成了革命的化身。她明白,儒勒·法弗尔之所以当着群众,装模作样地把她和费赫搂在胸前,无非是想借这个犹大的拥抱好随后把他们两人掐死,把支持他们的人都掐死。

她也分担了人民的失败和所遭受的压制,而且不仅仅分担了自己的一份。可以说是奇迹,她居然从政府军队的枪,机关枪和刺刀下面,从成群的“复仇者”手中逃出来了。这些被遣送到巴黎的醉醺醺的“复仇者”侮辱人,殴打人,折磨人,还在大街上随意杀人。有些群众也受了政府无耻宣传的毒害,就连他们有时也对失败者加以嘲弄。

她怜悯这些可怜的被剥削者,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也怜悯为残暴的制度执行命令的人。这是一种由智慧所产生的、真正的、宽大的怜悯。当她看见面色苍白的布列塔尼兵士向公社社员开枪的时候,她说:“这些人也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人家骗他们说向人民开枪是应该的,他们也就相信了。这是些盲从的人。但他们总还不是用金钱收买得了的。有一天,只要我们能使他们相信正义,我们就能把他们争取过来。我们特别需要不出卖自己灵魂的人。”

她侥幸逃了出来,可是,为了使她母亲获得释放,她又自首投案,成为凡尔赛人的俘虏。像她许多同伴一样,她也看到了沙多里地狱,这个杀戮公社社员的屠场。她和一群人同时被抛进了这个地狱。在她等待死亡的小囚室中,虱子成群地蠕动,连他们在地上繁殖的声音都听得见。她发热口渴,可是要解渴就只好喝屠夫兵士们用来洗手的那个血腥水洼里的水。从天窗望出去是一片旷野;她的目光透过黑夜和川流如注的雨水瞧见了朦朦胧胧的人群,在一阵闪光和枪声以后,他们一片片地纷纷倒下,和别的堆——死尸堆——混杂起来。

她被送交凡尔赛的军事裁判所——刽子手的法庭——她竭力想使人家判处她死刑。她这样考虑过了:我活着会对事业有利,可是我要是被枪杀了,对事业就会更有利,因为枪决一个女人将会使公众对凡尔赛人不满。

她没有做一番夸张喧闹的演说。她安详而富有启示性地、简短地表白了自己的信仰,最后对审判官说:“我说完了。你们要不是胆小鬼就判我死刑吧。”这个为了明确目的而甘愿自我牺牲的壮举使某些人,其中特别是维克多·雨果,不禁惊佩感叹一番。这些置身在街垒这边的人刹那间突然看到了革命那超人的、英勇的、然而却朴直的面貌,明白了革命的奥秘。可是他们随后就都转过头去。军事审判官果然不敢判她死刑,而是把她流放到新喀里多尼亚岛去。

她被囚禁在这些对称地分布在赤道南北的小岛上,在那儿度过的悠长岁月是她事业中很特殊的一段时期。她下工夫学会了当地“野人”的方言,然后向这些吃人肉的,处于奴隶状态的加那克人传播道义、尊严和自由的理想。与此同时,在这难以忍受的整日无所事事的流放期间,她还把自己富有创造性的活跃的精神贯注在自然科学方面——甚至还做出了新奇而卓越的发现。

后来她回到法国。那时工人社会主义和阶级工团主义正在萌芽。她参加了无政府主义者的队伍,然而却一刻也没有忘记必须实现真正的革命。在谈到真正的革命时,她说:“只要它还没有把旧社会连根拔掉,我们就总得从头干起。”

在几次激奋人心的政治集会上,她对无产者喊道:“你们要想取得阳光下的位置,那就别祈求,别请求,去把它夺过来!”在这以后,她就被囚禁起来,从一个监牢被送到另一个监牢,受尽了虐待和侮辱。她一直拒绝接受赦免,最后只是为了去看望病危的母亲才接受释放。

她去伦敦向被剥削被压迫者传播真理,在那儿,有一个狂热者向她开了枪,但只打伤了她的头部。她替这位笨拙的杀人犯辩护,在法庭上替他开脱,她说他这些不良的念头都是卑鄙的宣传和害人的制度向他灌输的,因此不能由他个人负责。

这一次,她的举动又使某些人诧异,使他们大吃一惊。他们依稀看到了革命事业的深刻内容,可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最简单最巧妙的态度还是装傻。

而且,没有谁比这个女人更不被人了解。她太伟大了,以至人们无法看清她的真面目。如果说能够接近她的人都崇拜她,尊敬她,了解她的话,那么这些人也早已无影无踪了——因为这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人——这样一来,关于这个很有意义的真实人物就只剩下传说了。

只有在今天人们才给予这个人物应得的地位,只有今天人们才看出她在各种情势和悲剧里是在多大程度上体现了无产阶级和革命的基本思想,体现了浴血的人民要求平等的呼声,是她曾经号召人民警惕资产阶级和假民主主义者的迷药,是她曾经理智而热情地宣称:要想粉碎枷锁,就只有使用暴力。

人们将用雪白的大理石来雕塑她那闪耀着智慧和毅力的光辉的殉道者的容貌,人们将用黑色大理石来雕塑她一直穿在身上的黑衣服。人们这样纪念她,是因为她在绝望中没有失去希望,是因为她从未怀疑未来,而始终对它无限信赖,是因为她从一九〇五年——她逝世那年——革命中就已预见到俄国人民的解放。当人民群众和某些先进人士向她呈献真诚觉悟的心灵的时候,另外一种献礼也使她万世不朽,那就是统治者对她野蛮的,疯狂的,卑劣的仇恨;泼妇、纵火犯、人面魔鬼:世世代代的资产阶级就是用这些字眼来亵渎她的名字——露易丝·米歇尔。

沙漠

作者简介:安德烈·纪德(1869~1951),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人间的食粮》、《伪币制造者》等。194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啊!多少次黎明即起,面向霞光万道、比光轮还明灿的东方——多少次走到绿洲的边缘,那里的最后几棵棕榈枯萎了,生命再也战胜不了沙漠——多少次啊,我把自己的欲望伸向你,沐浴在阳光中的酷热的大漠,正如俯向这无比强烈的耀眼的光源……何等激动的瞻仰、何等强烈的爱恋,才能战胜这沙漠的灼热呢?

不毛之地;冷酷无情之地;热烈赤诚之地;先知神往之地——啊!苦难的沙漠、辉煌的沙漠,我曾狂热地爱过你。

在那时时出现海市蜃楼的北非盐湖上,我看见犹如水面一样的白茫茫盐层。——我知道,湖面上映照着碧空——盐湖湛蓝得好似大海,——但是为什么——会有一簇簇灯心草,稍远处还会矗立着正在崩坍的页岩峭壁——为什么会有漂浮的船只和远处宫殿的幻象?——所有这些变了形的景物,悬浮在这片臆想的深水之上。(盐湖岸边的气味令人作呕;岸边是可怕的泥灰岩,吸饱了盐分,暑气熏蒸)

我曾见在朝阳的斜照中,阿马尔卡杜山变成玫瑰色,好像是一种燃烧的物质。

我曾见天边狂风怒吼,飞沙走石,令绿洲气喘吁吁,像一只遭受暴风雨袭击而惊慌失措的航船;绿洲被狂风掀翻。而在小村庄的街道上,瘦骨嶙峋的男人赤身露体,蜷缩着身子,忍受着炙热焦渴的折磨。

我曾见荒凉的旅途上,骆驼的白骨蔽野;那些骆驼因过度疲顿,再难赶路,被商人遗弃了;随即尸体腐烂,缀满苍蝇,散发出恶臭。

我也曾见过这种黄昏:除了鸣虫的尖叫,再也听不到任何歌声。

——我还想谈谈沙漠:

生长细茎针茅的荒漠,游蛇遍地:绿色的原野随风起伏。

乱石的荒漠,不毛之地。页岩熠熠闪光;小虫飞来舞去;灯心草干枯了。在烈日的曝晒下,一切景物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黏土的荒漠,这里只要有涓滴之水,万物就会充满生机。只要一场雨后,万物就会葱绿。虽然土地过于干旱,难得露出一丝笑容,但这里的青草似乎比别处更嫩更香。由于害怕未待结实就被烈日晒枯,青草都急急忙忙地开花,授粉播香,它们的爱情是急促短暂的。太阳又出来了,大地龟裂、风化,水从各个裂缝里逃遁。大地坼裂得面目全非;大雨滂沱,激流涌进沟里,冲刷着大地;但大地无力挽留住水,依然干涸而绝望。

黄沙漫漫的荒漠——宛似海浪的流沙;不断移动的沙丘,在远处像金字塔一样指引着商队。登上一座沙丘,便可望见天边另一座沙丘的顶端。

刮起狂风时,商队停下,赶骆驼的人便在骆驼的身边躲避。

黄沙漫漫的荒漠——生命灭绝,唯有风与热的搏动,阴天下雨,沙漠犹如天鹅绒一般柔软,夕照中,则像燃烧的火焰;而到清晨,又似化为灰烬。沙丘间是白色的谷壑,我们骑马穿过,每个足迹都立即被尘沙所覆盖。由于疲顿不堪,每到一座沙丘,我们总感到难以跨越了。

黄沙漫漫的荒漠啊,我早就应当狂热地爱你!但愿你最小的尘粒在它微小的空间,也能映现宇宙的整体!微尘啊,你忆起何种生活,从何种爱情中分离出来?微尘也想得到人的赞颂。

我的灵魂,你曾在黄沙上看到什么?

白骨——空的贝壳……

一天早上,我们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脚下避阴。我们坐下;那里还算阴凉,悄然长着灯心草。

至于黑夜,茫茫黑夜,我能谈些什么呢?

这是一次缓慢的航行。

海浪输却沙丘三分蓝,

胜似天空一片光。

——我熟悉这样的夜晚,似乎觉得一颗颗明星格外璀璨。

塞纳河岸的早晨

作者简介:安纳托尔·法朗士(1844~1924),法国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西尔维斯特·波纳尔的罪行》、《现代史话》、《在白石上》等。19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在给景物披上无限温情的淡灰色的清晨,我喜欢从窗口眺望塞纳河和它的两岸。

我见过那不勒斯海湾的明净的蓝天,但我们巴黎的天空更加活跃、更加亲切、更加蕴蓄。它像人们的眼睛,懂得微笑、愤慨、悲伤和欢乐。此刻的阳光照耀着城内为生计忙碌的居民和牲畜。

对岸,圣尼古拉港的强者忙着从船上卸下牛角,而站在跳板上的搬运工轻快地传递着糖块,把货物装进船舱里。北岸,梧桐树下排列着出租马车和马匹,它们把头埋在饲料袋里,平静地咀嚼着燕麦;而车夫们站在酒店的柜台前喝酒,一面用眼角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早起的顾客。

旧书商把他们的书箱安放在岸边的护墙上。这些善良的精神商人长年累月生活在露天里,任风儿吹拂他们的长衫。经过风雨、霜雪、烟雾和烈日的磨炼,他们变得好像大教堂的古老雕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每当我从他们的书籍前走过,都能发现一两本我需要的书,一两本我在别处找不到的书。

一阵风刮起了街心的尘土、有叶翼的梧桐籽和从马嘴里漏下的干草末。别人对这飞扬的尘土可能毫无感触,可是它使我忆起了我在童年时代凝视过的同样的情景,使我这个老巴黎人的灵魂为之激动。我面前是何等宏伟的图景:状如顶针的凯旋门、光荣的塞纳河和河上的桥梁、蒂伊勒里宫的椴树、好像雕镂的珍品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卢浮宫、最远处的夏约岗;右边新桥方向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古老的巴黎,它的塔楼和高耸的尖屋顶。这一切就是我的生命,就是我自己。要是没有这些以我的思想的无数细微变化反映在我身上、激励我、赐我活力的东西,我也就不存在了。因此,我以无限的深情热爱巴黎。

然而,我厌倦了。我觉得生活在一座思想如此活跃、并且教会我思想和敦促我不断思想的城市里,人们是无法休息的。在这些不断撩拨我的好奇心、使它疲惫但又永远不能使它满足的书堆里,怎么能够不亢奋、激动呢?

旅伴

作者简介:阿尔弗雷德·乔治·加德纳(1865~1946),英国新闻记者、散文家。代表作有《社会支柱》、《海滩细石》、《风中落叶》等。

我不知道,我俩谁先进的车厢。确实,有好一会儿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车厢里。这是从伦敦开往中部一个镇子去的最后一班火车——一趟慢车,一趟慢得要命的火车,一趟那种叫你领教一下无始无终的滋味的火车。列车出发时还相当满,但我们在郊区各站停车时,旅客们就三三两两地下了车,待我们把伦敦城的最外一圈抛到后面时,就剩下了我独自一人——或者说,我以为就剩我自己了。

车厢轰隆轰隆地颠簸着穿过黑夜,独自一人坐在其中,真有一种获得自由的舒畅之感。这是一种非常惬意的自由和放松,你可以为所欲为了。你可以随意高声自语,而不会有人听见。你可以和琼斯辩个水落石出,然后得意洋洋地把他翻滚在地,不必担心遭到回击。你可以头朝下倒立,也不会有人看见。你可以唱歌,或跳二步舞,或是练高尔夫球打法,或是在地板上畅通无阻、尽兴地玩打弹子游戏。你尽可以打开窗户或关上窗户,也不会招人反对。你可以把两扇窗户都打开或关上。你甚至可以伸直身子躺在这坐垫上,享受一番违反规章,而且可能是侵犯了《英国国防令》要害部分的难得的乐趣。唯有《英国国防令》自己不知道他的要害部分遭到了侵犯。你甚至都能逃避《英国国防令》。

这天晚上,这些事我一点儿没做。我碰巧没想到它们。我的所作所为极为平常。当最后一名旅客走后,我就放下报纸,伸展开胳膊、腿,站起身来朝窗外宁静的夏夜望去,我就在这样的夜晚旅行,我注意到北部空中那蒙蒙的、流连忘返的白昼仍依稀可见;我穿过车厢,从其他窗户朝外望去,点了支烟,坐下来,然后又开始看报。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我的旅伴。他飞过来落在我鼻子上。他是那些我们笼统地称之为蚊子的那种有翅膀、刺人、勇猛的昆虫中的一个。我把他从鼻子上弹走。接着他就在车厢里转悠起来,查看了它的长、宽、高,探望了每个窗户,又扑打着翅膀围灯转了一阵。他判定,什么也不如待在角落里的那个大动物有趣,就回过来看了看我的脖子。

我又把他弹开。他溜走了,又绕着这节车厢游览了一圈,再回过来,然后便放肆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够了,我说,宽宏大量是有限度的。已经警告过你两次了,我是个重要人物,而且我这个堂堂汉子对于陌生人搔我痒痒的行为最恼火。我拿起了黑帽子。我处你死刑,正义要求如此,法庭业已判决。你罪状累累。你是个流浪汉;你是公众厌恶之物;你旅行不买车票;你没有食肉证券。由于以上种种和许许多多其他的不端行为,你就要死了。我用右手迅速地给了他致命一击。他态度傲慢,毫不费力地躲开了这一掌。这真出了我的丑,我本人的虚荣心被激发了。我用手,用报纸向他猛击;我跳到椅子上,围着灯追逐他;我采取了猫一样的狡猾的战术,等他落下来,就偷偷摸摸地挨近他,突然神速地打去。

全落空了。他在明目张胆地耍弄我,就像一名技艺高超的斗牛士在转来转去地引逗一头发怒的公牛。显然他正怡然自得,正因如此,他扰乱了我的平静。他想要稍稍运动一下,而有什么样的运动能与被一个硕大、笨重的风车追逐相比呢?这个动物的味道那么香,看上去又是如此无用和愚蠢。我开始进入这个家伙的灵魂之中。他不再仅仅是一个昆虫。他演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以平等的地位,为这节车厢的所有权向我挑战的天使。我感到对他产生了好感,而且那种优越感消失了。在这场我们有生以来进行的唯一的一次角逐中,我怎能对一个显然是胜利者的生物感到优越呢?为何不能再宽宏大量一次?宽容和慈悲是人最崇高的品德。在体现这些高贵品质的过程中,我可以恢复自己的声望。目前,我是一个可笑的人物,一个笑柄、笑料。借施仁慈,我可以重新坚持人的道德尊严,并体面地返回我的角落。撤销死刑,我宣布道,并返回我的座位。我不能杀你,但我可以对你缓期执行。就这样办。

我拿起报纸,可他又飞来落在上面。傻家伙,我说,你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我只要把这份可敬的舆论喉舌周刊的两面啪地一合,那你就成了一具僵尸,就被干净利索地夹在一篇《论和平圈套》和另一篇《论休斯先生的谦虚》两篇文章之间了。但我不会这样做。我已经对你缓刑,因而我要向你证实,这个庞大的动物言而有信。此外,我不再想杀你了。经过对你的进一步了解,我已开始对你产生了——可以这样说吗?——一种好感。我相信圣弗朗西斯也会把你称为“小兄弟”的。但我毕竟还达不到基督教那样的仁慈和谦恭的地步。不过我认了一房远亲。命运使我们在这个夏夜成为旅伴。我引起了你的注意,而你又使我感兴趣。这种恩惠是相互的,是建立在一个基本的事实上,即我们同是尘世的生灵。人生的奇迹是我们共同的,它的奥秘亦是如此。我想,你对你的旅途还一无所知;我也不敢说,对我自己的旅途我已知道不少。在想到这件事时,我们确实极为相似——只是两个时隐时现的幽灵,刚从黑夜中来到这明亮的车厢内,围着灯扑打一阵,然后又出去,回到夜幕之中。或许……“今晚还走吗,先生?”窗口有个声音问道。那是一个好心的脚夫,暗示我该在这站下车。我谢过他,并说,我一定是打盹了。然后我就抓起帽子和手杖走出去,进入到凉爽的夏夜里。在关这节车厢的门时,我看见了我那旅伴正拍打着翅膀围绕灯转……

远处的青山

作者简介: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著名作家。著有《福尔赛世家》等作品。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不仅仅是在这刚刚过去的三月里(但已恍同隔世),在一个充满痛苦的日子——德国发动它最后一次总攻后的那个星期天,我还登上过这座青山吗?正是那个阳光和煦的美好天气,南坡上的野茴香浓郁扑鼻,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我俯身草上,暖着面颊,一边因为那新的恐怖而寻找安慰,这进攻发生在连续四年的战祸之后,益发显得酷烈出奇。“但愿这一切快些结束吧!”我自言自语道,“那时我就又能到这里来,到一切我熟悉的可爱的地方来,而不致这么伤神揪心,不致随着我的表针的每下滴答,就又有一批生灵惨遭涂炭。啊,但愿我又能——难道这事便永无完结了吗?”

现在总算有了完结,于是我又一次登上了这座青山,头顶上沐浴着十二月的阳光,远处的海面一片金黄。这时心头不再感到痉挛,身上也不再有毒气侵袭。和平了!仍然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再不用过度紧张地去谛听那永无休止的隆隆炮火,或去观看那倒毙的人们,张裂的伤口与死亡。和平了,真的和平了!战争继续了这么长久,我们不少人似乎已经忘记了一九一四年八月战争全面爆发之初的那种盛怒与惊愕之感。但是我却没有,而且永远不会。

在我们一些人中——我以为实际在相当多的人中,只不过他们表达不出罢了——这场战争主要会给他们留下了这种感觉:“但愿我能找到这样一个国家,那里人们所关心的不再是我们一向所关心的那些,而是美,是自然,是彼此仁爱相待。但愿我能找到那座远处的青山!”关于忒俄克里托斯的诗篇,关于圣弗兰西斯的高风,在当今的各个国家里,正如东风里草上的露珠那样,早已渺不可见。即或过去我们的想法不同,现在我们的幻想也已破灭。不过和平终归已经到来,那些新近被屠杀掉的人们的幽魂总不致再随着我们的呼吸而充塞在我们的胸臆。

和平之感在我们思想上正一天天变得愈益真实和愈益与幸福相连。此刻我已能在这座青山之上为自己还能活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而赞美造物。我能在这温暖阳光的覆盖之下安然睡去,而不会醒后又是过去的那种恹恹欲绝。我甚至能心情欢快地去做梦,不致醒后好梦打破,而且即使作了噩梦,睁开眼睛后也就一切消失。我可以抬头仰望那碧蓝的晴空而不会突然瞥见那里拖曳着一长串狰狞可怖的幻象,或者人对人所干出的种种伤天害理的惨景。我终于能够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晴空,那么澄澈而蔚蓝,而不会时刻受着悲愁的拘牵,或者俯视那光滟的远海,而不致担心波面上再会浮起屠杀的血污。

天空中各种禽鸟的飞翔,海鸥、白嘴鸭以及那往来徘徊于白垩坑边的棕色小东西对我都是欣慰,它们是那样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一只画眉正鸣啭在黑莓丛中,那里叶间还晨露未干。轻如蝉翼的新月依然隐浮在天际;远方不时传来熟悉的声籁;而阳光正暖着我的脸颊。这一切都是多么愉快。这里见不到凶猛可怕的苍鹰飞扑而下,把那快乐的小鸟攫去。这里不再有歉疚不安的良心把我从这逸乐之中唤走。到处都是无限欢欣,完美无瑕。这时张目四望,不管你看看眼前的蜗牛甲壳,雕镂刻画得那般精致,恍如童话里小精灵头上的细角,而且角端作蔷薇色;还是俯瞰从此处至海上的一带平芜,它浮游于午后阳光的微笑之下,几乎活了起来,这里没有树篱,一片空旷,但有许多炯炯有神的树木,还有那银白的海鸥,翱翔在色如蘑菇的耕地或青葱翠绿的田野之间;不管你凝视的是这株小小的粉红雏菊,而且慨叹它的生不适时,还是注目那棕红灰褐的满谷林木,上面乳白色的流云低低悬垂,暗影浮动——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这是只有大自然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而且那观赏大自然的人的心情也分外悠闲的时候,才能见得到的。

在这座青山之上,我对战争与和平的区别也认识得比往常更加透彻。在我们的一般生活当中,一切几乎没有发生多大改变——我们并没有领得更多的奶油或更多的汽油,战争的外衣与装备还笼罩着我们,报纸杂志上还充溢着敌意仇恨;但是在精神情绪上我们确已感到了巨大差别,那久病之后逐渐死去还是逐渐恢复的巨大差别。

据说,此次战争爆发之初,曾有一位艺术家杜门不出,把自己关在家中和花园里面,不订报纸,不会宾客,耳不闻杀伐之声,目不睹战争之形,每日唯以作画赏花自娱——只不知他这样继续了多久。难道他这样做法便是聪明,还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那些不知躲避的人更加厉害?难道一个人连自己头顶上的苍穹也能躲得开吗?连自己同类的普遍灾难也能无动于衷吗?

整个世界的逐渐恢复——生命这株伟大花朵的慢慢重放——在人的感觉与印象上的确是再美不过的事了。我把手掌狠狠地压在草叶上面,然后把手拿开,再看那草叶慢慢直了过来,脱去它的损伤。我们自己的情形也正是如此,而且永远如此。战争的创伤已深深侵入我们的身心,正如严霜侵入土地那样。在为了杀人流血这桩事情而在战斗、护理、宣传、文字、工事,以及计数不清的各个方面而竭尽努力的人们当中,很少人是出于对战争的真正热忱才去做的。但是,说来奇怪,这四年来写得最优美的一篇诗歌,亦即朱利安·克伦菲尔的《投入战斗!》竟是纵情讴歌战争之作!但是如果我们能把自那第一声战斗号角之后一切男女对战争所发出的深切诅咒全部聚集起来,那些哀歌之多恐怕连笼罩地面的高空也盛装不下。

然而那美与仁爱所在的“青山”离开我们还很遥远。什么时候它会更近一些?人们甚至在我所偃卧的这座青山也打过仗。根据在这里白垩与草地上的工事的痕迹,这里还曾宿过士兵。白昼与夜晚的美好,云雀的欢歌,香花与芳草,健美的欢畅,空气的清新,星辰的庄严,阳光的和煦,还有那清歌与曼舞,淳朴的友情,这一切都是人们渴求不餍的。但是我们却偏偏要去追逐那浊流一般的命运。所以战争能永远终止吗?……

这是四年零四个月以来我再没有领略过的快乐,现在我躺在草上,听任思想自由飞翔,那安详如海面上轻轻袭来的和风,那幸福如这座青山上的晴光。

到尼亚加拉大瀑布

作者简介: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英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大卫·科波菲尔》、《双城记》等。

那一天的天气寒冷潮湿,着实苦人;凄雾浓重,几欲成滴,树木在这个北国里还都枝柯赤裸,完全冬意。不论多会儿,只要车一停下来,我就侧耳静听,看是否能听到瀑布的吼声,同时还不断地往我认为一定是瀑布所在那方面死乞白赖地看;我所以知道瀑布就在那一方面,因为我看见河水滚滚朝着那儿流去;每一分钟都盼望会有飞溅的浪花出现。恰恰在我们停车以前几分钟内,我看见了两片嵯峨的白云,从地心深处巍巍而出,冉冉而上。当时所见,仅止于此。后来我们到底下了车了;于是我才头一回听到洪流的砰訇,同时觉得大地都在我脚下颤动。

崖岸陡峭,又因为有刚刚下过的雨和化了一半的冰,地上滑溜溜的,所以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下去的,不过我却一会儿就站在山根那儿,同两个英国军官(他们也正走过那儿,现在和我到了一块儿)攀登到一片嶙峋的乱石上了;那时蓬勃大作,震耳欲聋,玉花飞溅,我全身濡湿,衣履俱透。原来我们正站在美国瀑布的下面。我只能看见巨浪滔天,劈空而下,但是对于这片巨浸的形状和地位,却毫无概念,只渺渺茫茫,感到泉飞水立,浩瀚汪洋而已。

我们坐在小渡船上,从紧贴在这两个大瀑布前面那条汹涌奔腾的河里过的时候,我才开始感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却有些目眩心摇,因而领会不到这幅光景到底有多博大。一直到我来到平顶岩上看去的时候——哎呀天哪,那样一片飞立倒悬的晶莹碧波!——它的巍巍凛凛,浩瀚峻伟,才在我眼前整个呈现。

于是我感到,我站的地方和造物者多么近了,那时候,那幅宏伟的景象,一时之间所给我的印象,同时也就是永久无尽所给我的印象——一瞬的感觉,而又是永久的感觉——是一片和平之感:是心的宁静,是灵的恬适,是对于死者淡泊安详的回忆,是对于永久的安息和永久的幸福的展望,不掺杂一丁点暗淡之情,不掺杂一丁点恐怖之心。尼亚加拉一下就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留下了一个美丽的形象;这形象,一直留在我的心头,永远不改变,永远不磨灭,一直到我的心房停止了搏动的时候。

我们在那个神工鬼斧、天魔帝力所创造出来的地方待了十天,在那永久令人难忘的十天里,日常生活中的龃龉和烦恼,如何离我而去,越去越远啊!巨浸的砰訇对于我如何振聋发聩啊!绝迹于尘世之上而却出现于晶莹垂波之中的,是何等的面目啊!在变幻无常、横亘半空的灿烂虹霓四围上下,天使的泪如何玉圆珠明,异彩纭纭,纷飞乱洒,纵翻横出啊!在这种眼泪里,天心帝意,又如何透露而出啊!

我一起始,就跑到了加拿大那一边儿,在那十天里就一直在那儿没动。我从来没再过过河;因为我知道,河那边也有人,而在这种地方,当然不能和不相干的闲杂人掺和。整天往来徘徊,从一切角度,来看这个垂瀑;站在马蹄铁大瀑布的边缘上,看着奔腾的水,在快到崖头的时候,力充劲足,然而却又好像在驰下崖头、投入深渊之前,先停顿一下似的;从河面上往上看巨涛下涌;攀上邻岭,从树梢间瞭望,看激湍盘旋而前,翻下万丈悬崖;站在下游三英里的巨石森岩下面,看着河水,波涌涡漩,砰訇应答,表面上看不出来它所以这样的原因,实在在河水深处,却受到巨瀑奔腾的骚扰;永远有尼亚加拉当前,看它受日光的蒸腾,受月华的迤逗,夕阳西下中一片红,暮色苍茫中一片灰;白天整天眼里看它,夜里枕上醒来耳里听它;这样的福就够我享的了。

我现在每到平静之时都要想:那片浩瀚汹涌的水,仍旧尽日横冲直滚,飞悬倒洒,砰訇蓬勃,雷鸣山崩;那些虹霓仍旧在它下面一百英尺的空中弯亘横跨。太阳照在它上面的时候,它仍旧像玉液金波,晶莹明彻。天色暗淡的时候,它仍旧像玉霰琼雪,纷纷飞洒;像轻屑细末,从白垩质的悬崖峭壁上阵阵剥落;像如絮如棉的浓烟,从山腹幽岫里蒸腾喷涌。但是这个滔天的巨浸,在它要往下流去的时候,好像要先死去一番似的,从它那深不可测、以水为国的坟里,永远有浪花和迷雾的鬼魂,其大无物可与伦比,其强永远不受降伏,在宇宙还是一片混沌、黑暗的时候,在匝地的巨浸——水——以前,另一个漫天的巨浸——光——还没经上帝吩咐而一下弥漫宇宙的时候,就在这儿森然庄严地呈异显灵。

论求知

作者简介:弗兰西斯·培根(1561~1626),英国思想家、作家、科学家。主要作品有《新工具》、《学术的进步》等。

求知可以作为消遣,可以作为装饰,也可以增长才干。

当你孤独寂寞时,阅读可以消遣。当你高谈阔论时,知识可供装饰。当你处世行事时,正确运用知识意味着力量。懂得事物因果的人是幸福的。有实际经验的人虽能够办理个别性的事务,但若要综观整体,运筹全局,却唯有掌握知识方能办到。

求知太慢会弛惰,为装潢而求知是自欺欺人,完全照书本条条办事会变成偏执的书呆子。

求知可以改进人和天性,而实验又可以改进知识本身。人的天性犹如野生的花草,求知学习好比修剪移栽。实习尝试则可检验修正知识本身的真伪。

狡诈者轻鄙学问,愚鲁者羡慕学问,唯聪明者善于运用学问。知识本身并没有告诉人怎样运用它,运用的方法乃在书本之外。这是一门技艺。不经实验就不能学到。不可专为挑剔辩驳去读书,但也不可轻易相信书本。求知的目的不是为了吹嘘炫耀,而应该是为了寻找真理,启迪智慧。

有的知识只需浅尝,有的知识只要粗知。只有少数专门知识需要深入钻研,仔细揣摩。所以,有的书只要读其中一部分,有的书只需知其中梗概即可,而对于少数好书,则要精读,细读,反复地读。

有的书可以请人代读,然后看他的笔记摘要就行了。但这只限于质量粗劣的书。否则一本好书将象已被蒸馏过的水,变得淡而无味了!

读书使人的头脑充实,讨论使人明辨是非,做笔记则能使知识精确。

因此,如果一个人还愿做笔记,他的记忆力就必须强而可靠。如果一个人只愿孤独探索,他的头脑就必须格外锐利。如果有人不读书又想冒充博学多知,他就必定很狡黠,才能掩饰他的无知。

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聪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总之,“知识能塑造人的性格”。

不仅如此,精神上的各种缺陷,都可以通过求知来改善——正如身体上的缺陷,可以通过运动来改善一样。例如打球有利于腰肾,射箭可扩胸利肺,散步则有助于消化,骑术使人反应敏捷,等等。同样,一个思维不集中的人,他可以研习数学,因为数学稍不仔细就会出错。缺乏分析判断力的人,他可以研习经院哲学,因为这门学问最讲究繁琐辩证。不善于推理的人,可以研习法律学,如此等等。这种种头脑上的缺陷,可以通过求知来疗治。

钱匣

作者简介:罗伯特·林德(1879~1949),英国杂文作家。代表作有《无知的乐趣》、《蓝狮》等。

我的大侄女从一个晚会的圣诞树上带回一只钱匣。这钱匣制作得很精致可爱,外貌是座房子,正面有彩绘长窗。“怎么才能把它打开?”她问我道,一边把它翻转过来,不是拽拽地板,就是拉拉山墙和屋顶,意思是想要把它弄开。“不错,”我开口道,随手把它取过,细看了看,“在钱匣上这是最该弄明白的东西。”“没有一个孩子,”我的侄女接着说道,一边把它拿了回去,拼劲地摇了起来,“会愿意往那里面放两便士,除非她知道了怎么开法。”“今天孩子们还使用钱匣吗?你们学校里的孩子们也这样吗?”我问她。“一点不错,”她回答道,“但是他们都知道么开法,至少用个改锥什么的就可以把它撬开。白林达就有人送给她钱匣——常常是信箱式样的钱匣——但是有时她刚存进了两个便士就看见店里有卖太妃苹果糖的,她又想把取出来了。所以她只好把那钱匣再弄开。这种钱匣用个罐头一撬,底就掉了。”“可是要买一只钱匣,”我反驳道,“至少也得花费你六个便士。现在为了两个便士而撬坏六个便士的东西,这值得吗?”“可这些钱匣是别人送的啊。”“噢,如果是那样,倒也就另说了。”“另外,”我侄女接着道,“还有一种钱匣谁都不知道怎么打开法,但是那里面的东西一满了,它就会自己胀开。大概是因为什么弹簧的关系。所以孩子们要取钱时当然就得往那里面填东西。其实这也不难。往里面填什么都可以,只要挤动那个弹簧就行。”话犹未了,奇迹发生了。那钱匣的底竟突然在她的手里慢慢转了开来,于是立刻全部真相大白。“太好了,”她高兴得叫了出来,脸上也泛起光彩,“这我就能往那里面存钱了。看来这个钱匣还做得合理。”“是的,”我说,“你的运气总是不坏的。你想那使用钻刀来开的其他孩子该多辛苦。如果一般做父母的知道这个,他们就会明白那普通的钱匣不只浪费了他们自己的钱,也浪费了他们孩子的时间。”“大人常常并不聪明,”侄女说道,一边把一个便士从那钱口塞了进去,然后便摇起匣子听响。

试问这便是一个处处皆然的普遍作法吗?难道从来就没有哪个儿童能在钱匣里面存下钱吗?钱匣这东西,依我看来,本不一定是儿童房间里的应有之物,而只能说是金钱观念世俗思想的一种巧妙结晶,并被一些狡黠父母以玩具的外形强行塞到儿童那里去的。我很怀疑,如果你让儿童去挑拣什么玩具,他准会向你索要一只钱匣。当然这并不是说,如果已经得到了一只钱匣,他们一定便不喜欢它。记得我自己以前在得到一只钱匣时就最好耽入一种如意的幻想,明明一个便士还没放进,我已经看到它涨满起来。幻象这事不仅成年人有,儿童们同样也有,于是就在他们还吃着糖字母玩的时候,财富的幻象已经对他们有了诱惑作用。事实上,随便一件极普通的玩意儿——例如玩具手枪、手风琴、钓竿、焰火筒、手表、刀具、三角形的好望角邮票,等等,往往都不是平日那点点零钱就够买的;另一方面,即使很小的孩子,很快也就学会,十二便士就是一先令,而二十先令就是一镑,这样很大的数目也都能靠积攒而获得。连一个儿童也都不难从那钱匣的孔隙中窥见几分天堂。而且,不少糖果店的橱窗与《儿童报》上的廉价邮票广告又都会使得这类天堂不再那么高不可攀。即使到了后来,人们也很少仅仅为了来日的极大快乐便甘愿牺牲眼前的一般快乐。如果说到童年,那么至少我这个意志不免薄弱的人便不曾做到。我自己就从来没有哪件东西是靠积蓄买回来的。一只钱匣,除非是在那开头有限的几天,在我的眼中从来就是一个必须将其斗倒甚至斗垮的凶恶敌人。那时的钱匣一般都是一个铁制的小鼓样子。一旦一枚便土放了进去,你便是把它颠来倒去甩上一个小时,也休想把一个小钱骗了出来。于是你便取过刀来,想尽办法去逗引个便士跑到刀刃上来,以便顺着孔隙把它轻轻地拖到光天化日之下。但是我老实承认,由于个人技术欠佳,这事在我很少成功。天下最令人气恼的事实在无过于眼见一枚便士在数十百次的失败之后,终于好容易弄到了刀刃之上,因而满以为它能像一名善良的基督徒那样老老实实地跟了出来,却又在最后关头,再次失足跌人那钱匣的暗无天日的禁锢之中。细想那坦泰鲁斯的苦恼之一大概也与这钱匣有关,他的钱匣里的便士常是装得满满的,但是当他见到有卖椰子片的而想从那匣子里寻个便士时,总是刚刚快要弄了出来,便又掉了进去。至于说到我自己,我对这种情形的忍耐往往是有限度的。那钱匣愈是对我进行抗拒,我的态度就会变得愈加坚决;既然刀子掏不出钱,我会马上打开碗柜,取出那儿童工具箱来,带上凿子回来再战。我的一条坚信不疑的老主意便是,任凭你钱匣做得再加牢固,凿子面前总会是抵不住的。有了凿子,你既可以把匣子从它的顶部撬开,也可以——而且这个办法更好——把它的开口加大,这时里面的便士便会像一群鸽子那样从鸽房中飞了出来。当然,不管属于哪种情形,那钱匣都不会再是它原来的那种样子。但是撬掉顶子会把钱匣从此毁坏,而扩大开口只不过会使它的嘴部有些奇形怪状罢了。一只没有经人撬过的钱匣口往往是那么矜持、紧闭、冷酷、无情,仿佛墨德斯东的嘴唇那样。但是凭借凿刀之助,不消多大工夫,它就将变成一张有说有笑的嘴——那慷慨大方,福斯塔夫式的嘴,颇能帮你捣鬼。另外对于拥有它的那个幼小主人也会变得大有用处。在这之前,它对人不过是个麻烦,就是作为装饰,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好了,现在它已成了一个时时能为你服务的钱匣——存钱取钱,一切悉听尊便。

至于一个人从他自己的钱匣里去盗窃是否为不道德,这倒是伦理学上一个较微妙的问题了。显而易见,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两个自我所组成——其中一个喜欢存钱,另外一个喜欢花钱——而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分歧之大殊不下于一个人同他的堂表兄弟。不仅如此,他们彼此之间还互不信任甚至互相敌视。好存钱的那个总是觉着自己处处受到好花钱的那个的阻挠,而好花钱的那个一想起好存钱的那个时时监视着他和对他颇多埋怨,又会非常恼火。当好花钱的那个看见好存钱的那个又偷偷往钱匣里放进一个便士时,他真想大喊:“快来捉贼!他偷走了我的钱!”而当好存钱的那个看见好花钱的那个用凿子弄出几个便士来时,他同样会痛苦得要喊叫起来:“快来捉贼!那匣子里的东西全是我的。”这里我们所见到的确实是一个很悲惨的局面,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像判了终身监禁一般,不得不在那另一方的怨恚声中了却其一生,而同时又像生来就长到一起的一对双生,哪一个也摆脱不开另外一个。幸运的是,从一个人生命的较早时期起,其中一方往往会对另一方取得优势,于是迫使对方不敢做声。人的生活的确会弄得不堪设想,如果这两个自我总是轮番跑到那位严肃的法官亦即良心面前互相告状。我已记不得从何时起好花钱的那个在我身上对好存钱的那个取得了彻底胜利,但我却敢肯定这早已是滑铁卢的局面。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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