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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7 00:28: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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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翔,周语

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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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报纸去旅行

一张报纸去旅行试读:

蚌孩子

渭北

一 一只叫“星星”的紫蚌

我的梦境总是被一阵阵清脆的声音打扰,这声音优雅而矜持,让我柔软的心房为之颤抖。每次我都冒着生命危险,打开我坚如盾牌的蚌壳,挤出一丝缝隙偷窥。其实,不用猜测我都知道,这声音来自鹤。我知道,鹤是我们蚌家族天生的仇敌,没有一只蚌是喜欢鹤的,可问题是,我偏偏喜欢一只叫羽薇的鹤。关于她的名字,我还是从她同伴那里偷听到的,为此,我偷偷地把她的名字放在心底里珍藏,就像我们蚌日久天长地炼珠一样。我每天都傻傻地期待叫羽薇的鹤。羽薇天籁般的歌声,就仿佛天边玫瑰色的晚霞一样绚丽,让人惊叹。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喜欢等待叫羽薇的鹤。

哦,忘了告诉你了,我是一只叫星星的紫蚌,我喜欢这个名字,蚌家族里哥哥姐姐的名字不是叫紫蚌、绿蚌、黑蚌就是蚌郎蚌妹之类,我觉得蛮没意思,就改了名字叫星星。我听蚌家族一只很老很老的老蚌精说,天上有灿烂的银河,那么我想,银河里必定居住着星星般闪烁的蚌吧。

但我的名字总是遭到哥哥姐姐们的嘲笑,为此,我不以为然。

我不在炼珠馆里待的时候,就喜欢在黑夜里浮上湖岸待在浅草根下,打开蚌壳仰望满天的繁星。银河亮了,湖水闪烁,真是分不清哪是夜空哪是湖面。我仿佛是天空中闪烁的星星呢。哥哥们嘲笑说,这是痴梦,但我喜欢做这样的梦,关于星星的梦,还有心底里一颗珍珠的秘密。

我一边做梦,一边等待一只叫羽薇的鹤。我幻想着遇见羽薇的那一天,但我也怕遇见她,对于一只蚌来说,那是生命的结束。

渐渐地,我开始长大,紫褐色的蚌壳上细细密密的纹路,就宛如树的年轮,那是记录我们蚌成长的密码。

当我长到手掌般大小的时候,我真的遇见了羽薇。虽然只能远远地眺望她,但我已经很满足了,她天籁般的歌声,雨滴般落进了我的心房里。确切地说,羽薇还是一只没有离开双亲的幼鹤,脖颈处淡灰色的羽毛正在褪尽,灰绿的长嘴也变得更加锋利。她喜欢在沼泽里练习捕食鱼虾,临水照影,那纤细修长的双腿,拖着细长的影子,就像菖蒲笔直的叶梗一样漂亮。

遇见羽薇的那天夜里,我又幸福地仰望星空,嘘,并且许下了一个心愿。

鹤不仅喜欢吃鱼虾,还会把细长的嘴巴伸进水里反复寻找着螺和蚌。因为鹤,我们蚌家族潜居水底总是不能安心炼珠,我们总是不辞辛苦地搬家,辗转到更远更深的湖底。

我们搬过好多地方,但是永远离不开这清澈的湖水,沙洲芦苇,还有鹤群。我知道,有水的地方就有鹤。

什么时候才能更近距离地看见鹤呢?这个想法把我吓了一跳。我真不知道我为何有这样奇怪冒险的想法。对于一只蚌,那是多么可怕的事,甚至有丧命的危险啊!

哥哥姐姐们的蚌壳绑裹着水草,被老蚌精带进炼珠馆里炼珠。我知道对蚌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修炼成蚌精灵,我们就可以游回大海,从此不再受到生命的威胁。估计用不了多久,我也该到炼珠的年龄了呢。

不能去炼珠馆炼珠的日子,我就呆呆地躺在河泥里,吐着泡泡想念叫羽薇的鹤。

一只叫羽薇的鹤

“咯啊——咯啊——”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啦,当我睁开惺忪的睡眼,天蒙蒙放亮,雾已在沙洲的芦苇上消退。我张开大大的蚌壳,划动冰凉的湖水,浮上水面。远远地,我又一次看见了羽薇。

羽薇引颈高歌,拍打翅膀。“咯啊——咯啊——”“咯——咯——”

……

远远的,水天相接处,芦苇丛里升起了一轮鲜红的太阳。鹤群迎着朝阳在芦苇丛里此起彼伏地鸣叫起舞,嘹亮高亢的鸣声直冲云霄。

啊,我简直看呆啦,鹤的舞蹈多么优美,或伸颈扬头,或屈膝弯腰,或原地踏步,或空中跳跃,有时还叼起小石子或小树枝抛向空中呢。

为了更近地看到羽薇,我鼓足勇气,奋力地划向沙洲。

我紧紧地潜伏在芦苇的根下,眺望着不远处的羽薇。阳光下的羽薇已经出脱得美丽无比,朱砂色的丹顶,细长的脖颈优雅淑女,百合花瓣般的羽毛点缀着墨色的花边随风飘动。

这时,羽薇不远不近地跟随双亲在沙洲边闲庭散步般涉水学习觅食,还不时抬头四处张望。我知道,对于一只即将离开父母,独自生存的鹤来说,这是必需的本领。

羽薇可以看见我吗?我傻傻地幻想着,过会儿我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万分后悔。作为一只年幼的蚌,这是多么危险啊,尤其是浅水处的蚌。这一刻,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那么急促,那么……

就在我痴想的时候,一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向我袭来,我坚硬的蚌壳也几乎碎裂。

啊,竟然是羽薇!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日夜想念的羽薇,就站在我的面前。巨大的影子覆盖着我,灰绿色的长嘴巴无比锋利地,一下一下地敲啄着我的蚌壳。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黑色的影子让我恐惧得几乎窒息,我紧紧地缩在坚硬的蚌壳里,粉红的身体缩成一团,我不知道柔软的心房里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沙砾一般硌痛了我。“砰——砰——砰砰——”羽薇的嘴巴啄得我几乎绝望,阳光透过蚌壳细小的缝隙,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此刻,我能真切地听见羽薇的呼吸,闻到她羽毛上的味道。

我再也不敢想了,再这样啄下去,我几乎就丧命了。我想起了老蚌精,想起了炼珠馆里的哥哥姐姐们……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紧紧关闭着蚌壳,就在羽薇没法攻破,我有点儿希望的侥幸之时,她又张开嘴巴,猛地一口叼起我来,像叼石子一般,扔到沙洲上,就这样,她如此反复,叼起,扔出;叼起,扔出……

蚌壳里的我,真是天旋地转,几乎要窒息了。“咔嚓——咔嚓——”紫褐色的蚌壳裂开一条细缝。羽薇顺着蚌壳的边缘又一次进攻。这一次,薄弱的蚌壳被她啄开一个小豁口儿。

我又一次感到钻心的剧痛。这疼痛来自羽薇。她锋利的嘴巴几乎要伸进我的蚌壳里了。我粉嫩的肉要被她一丝一丝地撕扯,想到这里,我脑子一片空白……湖水顺着豁口灌起我的蚌壳里,呛得我支撑不住,几乎要张开蚌壳。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羽薇还不舍地啄着,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抵抗。我的眼睛里全是水,我不知道是湖水还是绝望的泪水。“啪——啪——”一连几声清脆的响声,水花飞溅。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觉湖水开始搅动,我不由自主地旋转起来。“咯啊——咯啊——”羽薇发出一阵紧张的鸣叫,拍打着翅膀不知所措。

我突然感觉被一股水流裹挟,潜入水底。

当我惊慌失措地明白过来时,才知道我是被红鲤大婶搭救了。红鲤大婶甩动着巨大的尾巴,跃起来击打羽薇,羽薇正要叼起我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傻了。“唉,羽薇,你以后怎么独自生存呢?你连一只成年鹤的本领都没有呢。”雄鹤说。“我们不可能照顾你一生的,孩子。”雌鹤说。

站在羽薇身旁的双亲失望地叹息。

……

羽薇愣愣地站在水里,不知所措。此时,夕阳落进芦苇丛里,辉煌的余晖镀亮了摇曳的芦苇和湖面。

这一次,没想到因为羽薇,我差点儿丧命。

现在想起来我都后怕,明白了蚌家族为何与鹤为敌。我带着剧痛和恐惧,回到了炼珠馆,关于羽薇,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一丝愤恨……

炼珠馆里很静谧。

哥哥姐姐们都在专心炼珠,水草绑裹的身体要经历七七四十九天的修炼才能炼出蚌生命里最珍贵的珠子。蚌们只有通过不断炼珠,才能修炼成为一只蚌精灵。“紫蚌啊,哦,不不,叫什么星星的,你已经不小了,该学学哥哥姐姐们,用心炼珠啦!……”老蚌精每次见到我,总是忧心忡忡地说,以前听他没完没了的唠叨,我真烦,现在我突然有点儿喜欢这个好老好老甚至有点儿糊涂的老蚌精呢,这不,他总是连我改的名字都记不住呢。

是啊,再过一年,我将要炼出生命里的第一颗珍珠呢。

秋水瘦了。芦苇黄了。

我知道,鹤们会巧妙地排成“V”字形,长途迁徙过冬了。

很快,下雪了,白茫茫的世界里,任何声音都被过滤干净了。湖面开始结冰。我的伤口早已经愈合,蚌壳的豁口儿却是无法愈合地痛。我的梦境里再也没有一只叫羽薇的鹤了,她好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在炼珠馆里,我开始为明年的炼珠准备起来……

鹤唳

“咔嚓——咔嚓——”结冰的湖面发出了巨大的叹息声,湖水逐渐暖和起来,芦苇紫色的根芽钻出淤泥,一天一天地绿遍了沼泽地。

当我再一次聆听到熟悉的天籁般的鹤鸣时,我知道,春天真的来了。

沙洲上的鹤群们每天忙着在芦苇丛里结巢,觅食。他们的到来让宁静的湖面顿时有了春天的生机和活力。

我总是故意远离鹤群栖息的苇丛,强迫自己不再去关注一只叫羽薇的鹤。

一天又一天,离我炼珠的日子越来越近。“嘭——嘭嘭——”这天地间的巨响震得湖面起了风波,惊飞了沙洲上的鹤群。惊慌逃离的鹤群没有了方向,心碎的鹤鸣在湖面上久久回荡。湖面上飘落了他们野百合花瓣般的羽毛。“啊!这是枪声!猎枪的声音啊……”炼珠馆里老蚌精沙哑地惊叫着,不时摇头叹息。对了,这猎枪的声音是为鹤群而来的。这几年,居住在湖边的镇民利欲熏心,竟然捕获起鹤来。炼珠馆里,已经绑裹着水草炼珠的我,心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我知道,这是为羽薇担心的缘故。一只即将成年的鹤能否躲过这场劫难?“哎,孩子们,专心炼珠,这样才能有收获哦!切记!! ”老蚌精不时巡视一圈炼珠的蚌孩子,又悲哀地离开了炼珠馆。“嘭——嘭——嘭——”猎枪又一次震动了湖面,也震碎了我的心。

啊,羽薇!我的心里有个东西又刺痛了我。“咯啊——咯啊——”这是羽薇求救的声音啊,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我已经无法再专心炼珠了,我挣脱开缠裹的水草,逃出了炼珠馆。“咯啊——咯啊——”救我!救我!羽薇的声音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回荡在我的耳边。

当我游到湖心的沙洲,湖面上没命逃跑的鹤群已经飞远,我

处搜寻着羽薇的踪迹。茫茫的湖面上,没有任何迹象,沙洲的芦苇像海浪一样在风中起伏。

就在我不知该绝望还是该为羽薇庆幸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阵微弱急促的声音从芦苇丛里传来。

我侧耳聆听。是羽薇啊!没错!

在离我不远的苇丛里,呼救的正是受伤的羽薇。羽薇躺在风中的芦苇里,鲜红的血已经浸透了身体上洁白的羽毛,锋利的长嘴微张,眼睛微闭,一双灰绿色的腿抖动得厉害,鲜血正从腿部汩汩流出,染红了一大片草地。

我吓傻了!我吃力地爬近羽薇。对于一只离开湖水的蚌来说,这是很危险的。

羽薇的腿伤得很严重!一只鹤失去了双腿,就等于失去了生命。

我着急地望着羽薇,必须尽快想出办法才好。这时候,能救羽薇的只有老蚌精爷爷,但我私自逃离炼珠馆,不好再去央求老蚌精了。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对了,只有用接骨藤的汁液才能救羽薇。记得老蚌精爷爷也曾用接骨藤治好了受伤的水族。

为了找到接骨藤,我来来回回在湖岸边寻找。

太阳快要落山时,我终于渴得要命地找到了接骨藤。“啪!”我很快把磨烂的接骨藤放进蚌壳内,然后张开蚌壳,对准羽薇受伤的地方,紧紧地夹住。我像一只钳子一般,夹在她修长的腿上。这双优雅的腿,对于一只起舞的鹤来说多么重要啊,我心想。

这一刻,我离羽薇多么近啊,我能听见她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声。

羽薇由于惊吓和伤痛睡着了。

起风啦。芦苇的嘶鸣近得吓人。我感到寒意来袭。不知过了多久,星星升起来了,月亮也升起来了。

我聆听羽薇梦里的呼唤声,还是那么急切。

羽薇会不会知道有一只蚌留守在她的身边?她会不会问起这只蚌的名字?她会不会知道,她第一次练习捕食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该不该告诉她我心底里的秘密呢?……我幸福地幻想着,月光下的羽薇,美得就像一片开满野百合的草地。

我感觉困倦极了,渴极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天一夜。

晨曦微亮。“咯——咯——”湖面上的鹤鸣久久盘旋,这是羽薇的双亲在呼唤她。我再一次被这声音惊醒,我已经困倦极了,渴得要命,我没有一丝力气再回到湖中。

就在这时,我感觉羽薇的腿动了一下,伸了伸。

呀,我看见羽薇的眼睛啦。她好奇的眼睛正打量着腿上的我。我用力挣扎着,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向羽薇微笑了一下,张开蚌壳,又缓缓地闭合了。

羽薇久久地注视着我,静静地,我只能听见风吹起她羽毛的声音。

突然,一滴东西滑进了我柔软的心房,我的身体抽搐了一下。好凉好凉啊!这是露珠吗?哦,不不,是一滴泪水,一滴羽薇的泪水。

我再一次艰难地张开蚌壳,发现羽薇的眼睛里亮闪闪的。

羽薇用锋利的长嘴在我冰凉的蚌壳上来回摩挲着,在我那破了口儿的蚌壳那里停留了好久,或许她想起来了什么,眼睛里充满了忧伤。

一滴一滴鹤的泪水流进了我的心里。泪珠像珍珠,在我心里酝酿着。

我刚想再张开蚌壳,想说什么,我细若游丝的话就被风吹散了……我已经没有力气,蚌壳缓缓地闭合了,闭合了一个未知的世界,闭合了一个秘密。

四 银河里有一颗叫“星星”的蚌

蚌孩子停止了心跳,紧紧地关闭了紫褐色的蚌壳。

当羽薇一瘸一拐地准备把蚌埋在很深很深的湖泥里时,蚌壳闪闪烁烁,就像一颗发光的星星照亮了她。羽薇叼出蚌壳里闪烁的珍珠,投入水中。那颗绿光闪烁的珍珠却冉冉飞起,飞过湖面,飞进灿烂的银河里,跟星光融在了一起。

每当夜空星光闪烁,湖面星光灿烂,羽薇都会仰望着星空,独自舞蹈鸣叫,就会想起蚌来。没有人知道,羽薇天籁般的歌声是唱给一个叫“星星”的蚌孩子听的。那歌声有点儿忧伤,那舞蹈有点儿悲凉……

为一只蚌,独自起舞;为一只鹤,星星点灯。没有人知道。

从此,湖里少了一只叫“星星”的蚌,银河里却多了一颗叫蚌的“星星”。

鲛人

渭北

一 巫婆占卜·龙绡宫

我未曾出生,巫婆就占卜过我的命运。巫婆说我的命运漂泊不定,将被大海放逐,前途不测,还将给鲛族带来灾难。

巫婆珊瑚宫里的水晶球内闪烁着难以辨别的巫语。母亲知道,那些象形的符号将与我一生的命运相关。为了鲛族的安危,母亲哀求巫婆的庇佑。皓月当空的子夜,巫婆游上海面,星辰占卜后,赠我一个名字——沧月。

沧月!沧月!我便有了一个可以逢凶化吉的名字。

潜居大海的鲛人一生都在织鲛绡。

我从出生就跟母亲姐妹们在龙绡宫里废寝忘食地织绡。我知道,鲛绡是九州里罕见的丝绸,裁衣为裳,入水不湿。龙宫的公主们的嫁衣必是我们鲛人日夜赶制的鲛绡。

不知何时,我开始厌倦了这种没完没了织鲛绡的日子。

我的灾难也是因鲛绡而起。

有一年,龙王的三公主婚期临近,我织鲛绡时,不慎摔断了公主的九龙双脊梭。为了不牵连鲛族,我甘愿被公主永久放逐大海,不得与亲人相见。

怒涛翻滚,雷霆咆哮。

回望大海,我最后回眸的那一刻,眸子里那些为我送行的鲛族的身影让泪水一千遍地洇湿了。我绝望的心瞬间破碎了,泣血的泪珠宛如珍珠向海面抛洒。

我流尽最后一滴泪时,已被海浪放逐到了无人知晓的岛屿。鱼鳍破了。鱼鳞凋落。我无法忍受这撕心的剧痛,感觉我真要像鲛人传说里的那样,化为云雨,升腾于天,降落于海。

二 渔人阿婆

这是一座普通的渔村。

当我睁开疲惫的眼睛,我庆幸我没有化为海上的泡沫。我淡蓝色的眼瞳里出现了一位打鱼阿婆和她的石头屋子。

至今,我已不记得我是怎样被阿婆所救的,失去海水的我,记忆苍白得让人可怜。

阿婆的石头屋子成了我温暖的家。

古老的石头屋子,守着阿婆和她远航的儿子。

阿婆白天打鱼,我就在海边织渔网。

我喜欢那些弥漫着海腥味道的渔网,千丝万缕的网儿像箜篌一般在我手中穿梭。咸涩的海风,吹拂着我海藻般柔软的头发,让我想起母亲爱抚的手。

日出日落。我就像曾在龙绡宫里织鲛绡一样,不辞辛苦。我知道,阿婆只有打鱼卖鱼,才能维持生计。鱼街上官吏横行,苛捐杂税除过,阿婆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

鲛人都有泣泪为珠的传说,我已经试过无数次了,我哭不出一滴眼泪作为报答。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帮助阿婆。

三 海市

“欧啊——欧——欧欧!今年的海市又要开集啦!我们快去瞧瞧吧!还不知道又有什么新鲜事哩!”“欧啊!听说今年的海市很热闹呢,物品很丰富呀!……”

不远处礁石上站着两只海鸥。

海市?自从我被大海放逐,就很难听得到关于大海的消息,更别说关于鲛族的消息了。海市对鲛族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喜庆的节日。鲛人可以把赶制的鲛绡摆在海市上用来交换出售。海市上有人间难得见到的奇珍异宝,珍珠成堆,鲛绡成山。海神、鲛人、精怪来往其间,人间的商人更是费尽心机,想从中获利。

海市开集,巨浪滔天,海风呼啸。至今没有人知道海市在何处。海市真成了人们心里一座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那两只海鸥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海面上飘来一片云霞,一只红鸟飞来飞去。离海市开集的日子真的不远了。“阿婆!明天不用出海打鱼啦!海市要开集了,何不去交换些海里稀缺的宝贝呢……”我把海市的秘密告诉了阿婆。“海市?你是说海市?真有传说中的海市吗?”阿婆忧愁的眼睛里发出光彩。

我点点头。“茫茫大海,我怎么能找到海市?海市只是祖辈古老的传说罢了……”“阿婆,这个不难。瞧,只要你带着这颗月光宝珠,就可以顺风顺水地赶往海市……”我从口中吐出了一颗月光宝珠,摊在手掌上。

月光宝珠乃是我的庇护之珠。

离开大海的那一刻,海里的巫婆送了我这颗能化险为夷、幻化无穷的神珠。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这颗神珠的保佑,失去海水的鲛人是无法生存的,只有月光宝珠可以维持我的生命。

熠熠的宝珠,照亮了阿婆的希望。“呜——呜——呜呜——”神海螺吹响了,海面浪涛翻卷。

我听见,海风里隐隐传来海市开集喧嚣的声音。阿婆跟我来到一处海湾,我指给她海市的方向。

阿婆挑着担子,担着渔村里丰富的物品前去交换。

烟波浩渺的海面上,海鸥云集,浪花翻涌,瞬间,海面分出一条巨石铺地的海中栈道。“阿婆!快踩上去呀,不要回头。一直走……一直走哟……”

阿婆挑起担子冲进海浪沿着栈道飞跑起来……

不一会儿,海水合拢,海面云霞蒸腾,浮出一座座楼阁,来往海市做生意的船只如蚁聚集。“开市喽!快来瞧!快来瞧!精美的鲛绡!入水不湿,薄如蝉翼。”四海的鲛人叫卖着洁白的鲛绡。鲛绡又香又软,堆满海市。“珍珠哦!硕大的珍珠!欢迎光临!”海蚌家族也在兜售珍珠。

……

阿婆潜进熙熙攘攘的海市,一边走,一边瞧,街两边的店铺都是玳瑁作梁,鱼鳞作瓦,四周的墙壁晶莹剔透,能照见人影,让人眼花。店铺内的珍宝光彩夺目,世间难得见到。阿婆经过每个热情招呼的店铺前都迈不开步子呢。每踩一下,脚下就会“咕咚”一声冒出一串串水泡。水母在头顶穿梭,海鱼们在集市上嬉笑追逐,好一派热闹的场景。“嗨,尝一碗海草羹吧!尝一尝海藻丸子吧!人间难得的美味呢。”海龟婆婆在摊子前招呼着阿婆。“阿婆,你的荔枝怎么换呢?”海妖问。“嘿嘿,我这荔枝可是古树结的,人称‘挂绿’,可甜了。你们看着换吧……”阿婆擦擦汗,放下肩头的担子。

阿婆挑的两个大箩筐里,装得满满的不是别的,全是渔村的特产:妃子笑荔枝、龙眼果……

海市上的人们把阿婆团团围住,对她带的特产啧啧称赞。“我用鲛绡换吧!”“我用斗大的珍珠换吧,阿婆!”“我用丈尺长的珊瑚换怎么样?”“我用龙宫的水晶换。”

……

很快,阿婆的箩筐空了,又很快,箩筐里堆满了闪烁的异宝奇珍和匹匹鲛绡。“阿婆,记得下次带些铜镜来哟!”鲛人说。“阿婆,下次可别忘了给我带些精美的瓷器,汤碗羹勺……我可用得着呢。”乌龟婆婆说。“阿婆,可别忘了海市的日子哟!”鱼精说。

……“呵呵,记得啦!”阿婆一边收拾着担子,一边笑眯眯地说。两只大箩筐都满得不能再满了,阿婆只好借来鱼皮做的口袋。鼓囊囊的鱼皮口袋压得阿婆的腰像虾米似的。

我到黄昏时才等回气喘吁吁从海市归来的阿婆。

失去了月光宝珠,我早已虚弱无力。“明日要是挑进镇上该换回多少元宝呢?这以后的日子就不愁啦!山珍海味吃不完,绫罗绸缎穿不完……多亏了你啊,小鲛女。真没想到海市有那么多宝贝呢。”从海市里换回来的宝贝让阿婆眼睛放出异样的光彩。“月……光……珠……”我苍白的嘴唇艰难地嚅动着。“……”阿婆不舍地从怀里掏出珠子。

月光宝珠的光彩已经暗淡,闪烁着莹白的光。海巫婆曾告诫我,月光珠是不能轻易送人使用的,若是贴近人身,月光珠子就会魔力大减。

漆黑窄小的屋子,让堆满的珍宝照得亮亮堂堂。阿婆不知疲倦地数着粒粒珍珠,匹匹鲛绡……

第二天,天还没放亮,阿婆就挑起珍珠鲛绡赶去镇上。

以后,有了享用不完的珍宝鲛绡,阿婆就懒得打鱼织网了。“小鲛女,借你的宝珠用一用吧?”阿婆央求。“小鲛女,再借你的宝珠用一回吧?我这可怜的老婆婆……”

……

我记不得这是第几回借宝珠给阿婆使用了。屋子里的珍珠多得可以用来磨粉抹墙,珊瑚多得可以成林,鲛绡更是多得几辈子都使用不完。

月光珠越来越暗淡了,几乎失去了光芒。

离开月光珠,我蓝色的头发蓝色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尖长的指甲开始脱落,我的声音变得苍老沙哑。我的耳畔时常响起海巫婆的警告。为此,我不得不为自己担心了。

每一次海市临近,不但镇上的商人用重金作为酬劳让阿婆去海市获利,更有远在京城异国的商人大官千里迢迢赶来。

商人们把船只停靠在海上,等待交换阿婆挑回的宝贝。

商人们载着珍宝的船只远去,阿婆的金元宝多得像海滩的沙子。

这一年,阿婆筹划着搬家啦。“唉,这破地方我住够啦!再也不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地忙碌啦……”

我们的新家在镇子上最繁华的地段。深宅大院,楼阁高耸,仆人丫鬟众多。我独居高楼,再也不能闻见熟悉的海风,听不到枕边日夜拍打的浪涛声。

不知什么时候,阿婆远航的儿子回来了。

阿婆黧黑强壮的儿子,再也不用过冒险航海的生活,海市开集的日子,他肩挑背扛替换阿婆一趟一趟地去海市挑回珍宝。不去海市的日子,他每天衣着光鲜,跟家宅里云集的商贾觥筹交错。忙于应酬的阿婆也很难与我见面。

我感到从没有过的孤独,这像一只搁浅沙滩的贝壳。

四 痴梦·剖珠

最近,阿婆家的门槛几乎被媒婆踢断啦。

不光是四乡八邻的媒婆,更有京城的媒婆慕名而来。

阿婆选儿媳妇那是百里挑一,万里挑一。儿子阿甲呢,非仙女样的女子不娶。媒婆们任凭嘴再巧也是白搭。渔村的女子们羡慕阿甲富可敌国,都痴梦飞上枝头变凤凰呢。官宦之家的千金更是敌不过阿甲挥金如土的奢侈。

这一天,一个远道而来的媒婆让阿婆阿甲喜上眉梢,就这样,婚事一拍即合。

到底是谁家的千金呢?

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国舅家的千金。迎娶的日子来临,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鼓乐齐鸣,气派得无法形容。

洞房布置得华丽无比。彩绘的灯笼高挂,赤色的珊瑚床上,装饰着各色宝石;流苏帐外,点缀着斗大的明珠;满床鲛绡被褥又香又软;龙须珠帘垂地,水晶铺地,恍如梦境。

阿甲和新娘子阿娇有挥霍不完的珍宝,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皇宫里不稀罕别的,就喜欢鲛绡。一匹匹鲛绡被阿娇派人千里迢迢地通过水路旱路送往京城。

一寸鲛绡值千金。一时间,京城绡贵。高官显贵,进贡的物品无绡不成。

只有从海市里才能换回鲛绡,京城皇宫对海市更是充满好奇,更有文人为了讨好皇帝天马行空地挥洒出一篇瑰丽无比的《海市赋》,让皇帝心动不已。“小鲛女,借你的宝珠用一用吧?”阿婆说。“小鲛女,快把宝珠拿出来啊!”阿甲说。“小鲛女,还不把宝珠交出来,哼!”阿娇说。

……

我已经吐不出宝珠了。

月光宝珠一次一次地被拿去,不光我的身体无法维持,宝珠更是魔力大减。宝珠开始变得苍白,逐渐缩小,小得我无法吐出来了。“我已经无法再吐出宝珠了。”我奄奄一息地说。“不拿宝珠出来,我们怎么给皇上进贡鲛绡呢?”阿娇抓摇着我的胳膊。“快把宝珠拿出来啊,小鲛女!”阿甲用拳头砸着桌子。

……

他们威逼利诱,想尽办法要取出宝珠。我开始呕吐不止,我知道,我的食物里被阿娇放了草药。

皇宫里的人每天快马加鞭前来催促交鲛绡。

阿甲阿娇更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每天嘀嘀咕咕,像是商量着什么。“小鲛女,你再不吐出宝珠,我就要动手了呀!”阿娇气狠狠地,张着长有黑痣的大嘴喊。“小鲛女,就听婆婆的话,吐出宝珠吧。”阿婆说。“我……真的……吐不出……宝珠……”我知道我已经不需要再辩解了。我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哼,你再不吐出来我就剖出来……”阿甲凶狠地晃着一把寒气逼人的刀子。“我没有了生命,宝珠就会消失……你不信可以试一下……”我冷冷地瞪着阿甲,心中的怒火已经在沸腾了。“哐啷!”一声,刀子掉在地上。“哼,我总会想出办法的……”阿娇甩着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这几天,我突然安静了下来。这种没有来由的安静让我更加感到恐惧。

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宅院里一片繁忙景象。丫鬟仆人前前后后地忙活,筐挑车拉的珍宝鲛绡不知道运往何处。

被囚禁在阁楼里的我,像笼中的鸟儿,我的梦里都是大海的呼唤以及鲛族的身影。月光宝珠在我体内微弱地跳动着,这是唯一支撑我的力量。

这一天,我发现自己流下了一滴泪。

一滴赤色的泪,滴成了一粒鲜红的珍珠。这绝望之泪啊!

我真想回到大海啊……

鲛之歌

茫茫大海上,我蜷缩在船舱里,月光清冷地挥洒在我冰冷的身体上。我不知道,日夜航行的船将要驶向何方。

日夜兼程,我一路聆听海风熟悉的声音,咸涩的海风让我蓝色的头发又像海草般舞动。海鸥在船舷边诉说着大海的事情。海浪拍打着船舷,我真想掬一捧海浪亲吻。

船舱里,阿甲阿娇日夜饮酒,载歌载舞,好不热闹。阿婆更是一脸喜气,收拾着船舱内的珍宝。

有时候阿婆看我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丫鬟送饭时,还会偷偷地瞟我一眼,然后摇摇头无奈地走掉。我从她们的眼神里看到了怜悯。

这几天,月光宝珠在我体内无端地跳得急促,让我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父亲来信告知,这一次去京城,只要献出鲛人,以后就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阿娇说。“那可不,鲛人乃海上的仙物,皇上早已派人找寻……”“父亲说,只要剖开鱼尾,鲛人就可以歌舞,取悦皇上呢。鲛人泣泪成珠,价值连城;鲛人之鳞,可以让皇帝延年益寿;鲛人的膏脂燃灯,万年不灭……”阿娇说。“哈哈,我们有此鲛人还有何愁啊!”阿甲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嘘!你可小点声儿,让小鲛女听见就麻烦啦!”阿娇紧张地四下张望。“嗯!嗯!”阿甲醉醺醺地摇晃着。

……

躲在船舱里的我,一时间感觉身心俱碎,眼前一黑。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茫茫海面上,我听见了久违的鲛人歌。“难道是海巫婆来找我了?”鲛人歌是我们鲛人族用来传递消息的歌声,无人能懂。据姥姥说,这歌是她还是小鲛女的时候,从海外的长安城里听来的。

鲛人歌越来越近。

海上一轮圆月皎洁澄净,海面波光潋滟。

我感觉身体里的月光宝珠急速旋转,光芒四射,耀眼的光芒让我通体透亮。海巫婆说,月光宝珠只有在月圆之夜的大海上才能恢复魔法。我感觉身体内已经有一股力量在流淌奔涌……“沧月——沧月——”

是海巫婆的声音。我喜极而泣,挣扎着爬出船舱。此时,船上的人们都已沉沉睡去,不时传来阿甲低沉的鼾声。

我迎风坐在船头,眺望远处的海巫婆。“沧月——沧月——回来——孩子——”海巫婆越来越近,她斗篷里的一双炯炯的眼睛穿过迷茫的夜色看着我。

从海巫婆的讲述里,我知道龙宫三公主已经下嫁给珊瑚岛的钓鳖仙史,我身上的魔咒已经消失了,我的灾难限期已经结束。“孩子,跟我回到大海吧!”海巫婆伸出手,慈爱的目光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

我纵身一跳,潜入大海。

海面上一轮亘古不变的冰轮,让我仰望的脸庞充满了柔美的光泽。“沧月,我们快走吧,海啸要来了……”海巫婆看了看浩瀚的星空,又眺望着那艘运载宝物的船只无奈地长叹一声。

海巫婆转身,潜入海里向远方游去。我奋力摆尾,紧跟海巫婆左右。我感觉海水在升腾,月光在收敛……

我回望海面上灯火朦胧的船只,不由得滚落下一滴悲哀绝望的泪珠。

花野昼梦

渭北

我久久凝视着瓷都博物馆橱窗内官窑出土的碎片,那款底青花篆书“大明永乐年制”的瓷片上有

只蜗牛壳,让我浮想联翩,它让我一下子重返千年岁月,来到昼间白烟掩盖天空,夜则红焰烧天的永乐年间的瓷都……——题记一

有两只蜗牛,一只叫岫玉,一只叫阿泰。

我从米婆婆梳妆台的红木匣子里发现了他们。他们蜷缩在一起,像两枚珍珠戒指。

阳光里透亮的芭蕉叶子舒卷,像皮影戏里朦胧似幻的幕布。“泰哥,你能看清我吗?”岫玉爬在叶子的另一边问。“小玉,当然啦!”阿泰一脸幸福。

岫玉和阿泰隔着透亮的芭蕉叶子,他们不但能看见彼此的身影,还能聆听到对方微弱的心跳声。他们楚楚动人的影子,好像一抹青黛的山峰。“泰哥,芭蕉叶子的味道真好闻啊!”“青青的叶子里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芭蕉叶梗里藏着风,叶片翩翩起舞。岫玉和阿泰莹白的蜗壳上跳跃着金色的光斑。他们在叶影里模仿着皮影戏里的样子,模仿出一些好玩的戏来。他们唱着《桃之夭夭》《锦瑟》《蓝水桥》。这些都是他们每天夜里爬到瓷场院的石栏杆上听到的。米婆婆和米爷爷做瓷累了就在厅堂里演皮影戏自娱解闷。

岫玉唱得甜,阿泰听得醉。

岫玉的脸颊红红的,像一片绯红的桃花瓣。

米婆婆绘胚,米爷爷烧瓷,他们隐居山水间,以烧瓷为生。

米婆婆绘得一手好画,素胚上多为花鸟,笔致清新脱俗,奇绝野逸;米爷爷洞悉天地造化、自然神秘之力、土火之合,烧瓷得天地灵气,出窑的瓷器天下无二。就连青花镇的官窑也来效仿他们,可那些款绘只能流于形似,难得神韵。

瓷的命运在窑火的眼中,老天的心里。天地孕育之窑,土火受孕之奇,下一窑新瓷永远是没有答案的悬念和未知。烧制完美的瓷器一直是米爷爷不变的追求。他更期待那窑变之诡秘,那份目睹窑变的狂喜天下谁人能懂?

每天清早,瓷窑上烟雾升腾,米婆婆就对着镜子梳妆,岫玉便沿着米婆婆梳妆台旁的青瓷花瓶,慢慢向上爬行。瓷器冰凉,爬过后便留下一道道闪烁的水痕。瓷器里盛满了甘洌的井水。岫玉爬行在花瓶上,如同爬行在开满蓝色花朵的花野上,那种紫云英的花野。岫玉时常被花瓶里的野百合花露轻轻打湿脖颈,一缩湿黏的脖颈,一股子花香就弥漫在岫玉的身上。

岫玉爬上瓶口张望,艳如胭脂的太阳已经跳过马头墙了。阿泰睡在米爷爷的墨盒上,墨盒里的墨,有一股子松烟和麝香的味道。阿泰爬过风翻开的书页,黑黑的文字,仿佛呼啦啦间生根发芽,长成一片茂盛的植物将他覆盖。

五月里,凤仙花开。

岫玉羡慕米婆婆指甲上用凤仙花汁染得红红的蔻丹。

做一个娉婷婀娜染着蔻丹的女孩儿,岫玉反复照着花露想心事。

每天,岫玉和阿泰背着白玉般的蜗壳,在芭蕉里玩捉迷藏,玩腻了就到菜园子里寻找吃食。石菖蒲、密花苎麻、莴苣叶、葡萄、姑婆芋,都是蜗牛族爱吃的美味。长满苔藓的井栏是他们休息的地方,除了蝉和纺织娘,没人来打扰他们的好梦。

马头墙上残月如钩,米爷爷已经挑着晃晃悠悠的桑木扁担笃笃走过外婆桥,赶赴桃花渡出售瓷器。米家瓷器的声名越来越响,米爷爷为了烧制完美的瓷器,又租下了一口好窑。

米爷爷走后,米婆婆摆出素胚晒在瓷场院绿茵茵的草丛里,白花花的素胚像蛇床子顶着碎米粒似的白花。

腊月里,米爷爷从集市上买来鲜艳的年画,米婆婆的目光总在那些胖如仙藕的百子图上流连,目光里充满了温柔的母爱。她总趁米爷爷不注意时偷偷流泪,其实,米爷爷何尝不背着米婆婆偷偷喝一口闷酒,偷偷擦几滴泪啊!米爷爷卖完瓷器总是羡慕地看着货郎担子、炮仗摊子、吹糖人摊子、捏泥人摊子前围满的娃娃们。

他们早该有一对年画里活泼的儿女簇拥着他们过日子啦!岫玉和阿泰也看在眼里。

岫玉和阿泰就这样生活着,一天天、一年年,光阴就像米婆婆素胚上滴落的青釉,归入尘土无痕……

米婆婆透过木格花窗遥望瓷窑,瓷窑上空柴烟升腾,仿佛白色的纱……出窑的日子不远啦!二

陶土岭上的妖精踪迹难觅,但她们每隔一百年要来彩虹桥下的溪水里洗头发。

每隔一百年,溪水就变换一种彩虹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蜗牛们只要在妖精洗过头发的溪水里洗一洗自己身上的壳,不但可以活过一百年,还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每到月圆之夜,妖精们就绾着彩色的头发来到溪水里,她们洗啊洗啊,洗着九百九十九丈长的头发。长长的头发宛如溪水里飘荡的荇草。她们洗完头发就坐在彩虹桥上用篦子梳理着拖在地上的长发,还用乌饭树叶捣成的液汁往头发上涂抹。

这时候,她们还享用村民们供奉的乌饭米团子。“吃过乌饭米团子的妖精,头发可以恢复女子们黑亮如漆色的秀发,可以早登仙界。”岫玉的老祖母一边咬着乌饭果子,一边说。

妖精们在彩虹桥畔种满了乌饭树,那些九百九十九岁的乌饭树,通天九百九十九里高。乌饭的枝叶簪在妖精的发髻里,她们洗完头发,挎着盛满乌饭团子的竹篮,摇着乌篷船,在月夜里泛舟而去……

这一年,又该到妖精们洗头发的日子啦!

蜗牛们早早来到彩虹桥上。彩虹桥上的红纱灯笼,渐次点亮。

彩虹桥下流淌着七彩的溪水……

月光照耀着蜗牛们白玉般的蜗壳,宛如九百九十九里长的朱红桥栏杆上撒满了粒粒闪烁的珍珠。

岫玉的祖母目睹了九次妖精洗头的日子,只等待下一次妖精洗头发的日子,祖母就可以永登仙界啦。“玉儿,你可以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啦!”祖母兴奋地说。“嗯。”岫玉望着彩虹桥上皎洁的明月说。“玉儿,愿望必须赶在月圆时许下啊。”祖母催促着,“哎,你的父母可没赶上啊……”祖母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岫玉知道,父母还没等到妖精洗头发的日子,就被彩虹桥旁飞驰而过的驿马踩踏而死,祖母和蜗牛族人用车前草的叶子做他们的灵柩,把他们葬在彩虹桥畔第九百九十八棵乌饭树下。

那一棵乌饭树下洒过祖母和岫玉多少眼泪,只有乌饭树精知道。

从此,祖母和岫玉相依为命。

……“祖母,说出的愿望都能成真吗?”岫玉说。

祖母点点头。“我要做米婆婆的孩子!”

祖母感觉眼前天旋地转,一片漆黑。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祖母颤颤地说:“玉儿,你可要想明白了,不能反悔的哦!”

岫玉抱着祖母轻声地啜泣。

阿泰来找岫玉。“我许下的愿望是我们还是做两只快乐幸福的蜗牛。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也不分开。”阿泰一脸幸福。

阿泰的蜗壳上还滴答着七彩的溪水。

阿泰冷颤颤地抖了抖触角。

祖母说明了岫玉的心思,阿泰心如刀割。要等一百年啊一百年,岫玉才能重新变回蜗牛。

那一年,米宅有了久违的笑声。

米婆婆怀上了他们的孩子,隆起的腹部像饱满的青花瓷瓶。

米婆婆喜欢靠着椅子坐在天井下给小孩儿做衣裳。阳光暖暖地照亮身旁水缸里的莲,红锦鲤在莲叶间穿梭着,闪着五彩斑斓的光彩,仿佛米婆婆膝盖上堆满的那些彩色锦缎。水缸里的水清亮,倒映着米婆婆幸福的脸庞。

阿泰见不着岫玉,瘦了好多,莹亮的蜗壳也失去了光泽。天井里翩翩起舞的芭蕉叶影里只留下阿泰孤单的背影。月影里,岫玉的老祖母孑然一身,背着大大的蜗壳,花前垂泪,风中喟叹。她的泪水“哗啦啦”全掉到了卷心菜的心里……三

灰喜鹊在窑场檐前的白果树梢上跳来窜去,衬托着蓬蓬勃勃的朝阳,仿佛一张喜庆的剪纸贴在木格花窗上。

油菜花田的尽头,正被霞光染红。

一阵清脆的啼哭响彻瓷窑上空。米婆婆生下了一个女孩儿,米爷爷疼爱地为她取名为“雯”。雯在江南春风春雨里长着,仿佛一株清香淡雅楚楚惹人怜爱的栀子花。

阿泰活在自己的希望和等待里。

他天天去看雯。

米婆婆一边画胚,一边摇晃着摇篮。雯“咿咿呀呀”地在摇篮里学语,拨弄着清脆的拨浪鼓。米婆婆眉眼间满是欢喜和幸福。阿泰爬在摇篮上,默默照看着雯。他轻轻吹动摇篮上的风车,雯就转动黑亮的眼睛望着阿泰痴痴地笑。

雯开始蹒跚学步。

雯开始开口说话。

……

雯在阿泰的等待里慢慢长大……

只有阿泰和雯知道这一百年的约定。雯就像阿泰思念的蚌壳里日夜孕育的一枚珍珠。

画胚,烧瓷,日月如梭,岁月不露痕迹地在米婆婆夫妇的额头雕刻下印记。

雯九岁那年,蜗牛族要迁出青花镇。(蜗牛把家园永远背在背上流浪,流浪。)

阿泰哀求老祖母,他们带着丰厚的酬劳,寻到山里的妖精,请求把自己变成人的样子,他们要跟岫玉见一面。

老祖母变成了一位慈祥的老奶奶,阿泰变成一位清瘦俊秀的男孩儿。

老祖母挑着货郎担,牵着阿泰的手,他们走街串巷,来到了米婆婆家门前。“刮子篦子——刮子篦子——”货郎担后总跟着一群天真烂漫的孩子。

米婆婆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跑出来一个俏皮的小姑娘。

雯还留有岫玉的记忆,她时常回忆自己做蜗牛的美好时光,回忆自己掉进米婆婆粉盒时阿泰奋不顾身相救的惊险场面,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宛如昨天发生的一样。她日夜思念着祖母和阿泰,但也不舍离开疼爱自己的米爷爷夫妇。

雯望着眼前的祖母和阿泰,喜极而泣。“祖母!阿泰哥!”“玉儿!玉儿!”“小玉!小玉!”“我们蜗牛族明天就要迁出青花镇了,祖母和阿泰再也不能照顾你了。”祖母说着,把雯揽入怀里。“小玉,伸出手好吗?”阿泰说。

雯伸出纤纤十指。“我想给你染红红的指甲,像米婆婆年轻时染的一样漂亮!做蜗牛时不能实现的愿望现在终于可以实现啦。”

阿泰从货郎担里取出凤仙花,放在细瓷碗里一瓣一瓣捣成花泥,和着明矾,用枸树叶儿给雯把指甲包裹好。

雯和阿泰都已经哭成泪人了。

祖母转身,从货郎担子里取出一面菱花铜镜。“玉儿,想祖母和阿泰了,就念叨我们的口诀,然后我们就可以在镜子里相见啦!记着,一百年后你洗过彩虹桥下的溪水还可以变回蜗牛的,我们等着你。”“岫玉,我和祖母都等你回来啊,我们一百年,两百年都不再分开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阿泰拉着岫玉的手。“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雯大大的眼睛里有满满的依恋和不舍。“刮子篦子——刮子篦子——”“刮子篦子——刮子篦子——”

雯握着冰冷的铜镜,眼泪“吧嗒吧嗒”打湿了镜面。

她站在彩虹桥上,眺望祖母和阿泰走过高高低低的乡间小路,消失在油菜花田里,祖母的吆喝声也像隐在油菜花田里的风,消失得没有踪迹……

雯在瓷坊不学画胚时,便坐在瓷坊前的水塘边对着铜镜偷偷说话。水塘边红蓼花开了又谢,女孩儿的心事和秘密,仿佛花蕾悄悄绽放又悄悄凋谢……

从此,祖母和阿泰再也没回来过。

只有雯知道他们的行踪。四

雯十五岁那年,来提亲的人来来去去,踢断了米家门槛。

雯的心里只有阿泰。米婆婆夫妇疼爱雯,他们随雯自己的意愿。

雯天资聪颖,慧根极佳,她不但熟谙制瓷工艺,还跟母亲学得一手好画。她每天坐在瓷窑作坊往素胚上描绘青花。阳光透过窗户把她身前身后胚架上满满的白瓷胚渲染得仿佛一丛丛蔓延开来的馨香的蛇床花。

蛇床花开满作坊周围,空气里就弥漫着一种淡淡的馨香,浸透雯淡淡的忧伤。雯喜欢在瓷胚上绘很少入画的山花草卉,葡萄蜗牛。瓷胚上每一只蜗牛都栩栩如生,但眸子里都含着淡淡的忧伤。

雯十

岁那年,朝廷把米爷爷抓去为皇上烧制御瓷。

一晃到了腊月,米爷爷音讯全无。

一天夜里,米婆婆听见“嘭嘭嘭”的打门声,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窑老板和账房先生。“年三十啦!欠的账该还了吧!”窑老板板起脸来。“老板,如今我们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拿不出钱来还,请老板宽容,等她爹回来我们就烧瓷卖钱还钱。”米婆婆苦苦央求。“不行,限你四日内还清。不然就拿你们的宅子和女儿抵债吧。”窑老板冷笑一声,吩咐账房先生算账。账房先生“噼里啪啦”拨动着算珠,像敲碎了米婆婆冰冷和绝望的心。

雯藏在阁楼上将这一切偷偷看在眼里。

那一夜,雯听见母亲辗转难眠,咳嗽了一宿。

雯从匣子里偷偷取出菱花铜镜,拂去灰尘,口里念念有词。铜镜光芒四射,她看见被朝廷抓去烧瓷的父亲和窑工们日夜为皇上赶制御瓷。限期临近,那件御瓷还是没有烧制成功,眼看瓷匠们就要大难临头……

翌日,雯辞别了母亲,去湖口窑探望父亲。“娘,这面铜镜你留着,若是我不能回来你就照顾好自己,铜镜可以抵债!”

雯附在母亲耳畔耳语了几句,娘俩哭成了泪人。

两天后,御窑的火焰跳跃在窑工已绝望的眸子里,突然,烈焰飞腾的窑口上,一个女孩儿的背影如云悠然飘过。窑工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怔住了。

窑工们反复烧制的瓷器终于烧制成功。

米爷爷端详着出窑的瓷器,其中一件窑变的瓷器让他狂喜和惊叹。他久久凝视着那件天地造化的窑变瓷器,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瓷器款底竟有一只荧光闪烁的蜗牛壳。

回到青花镇,米爷爷烧瓷还清了窑老板的债。

雯再也没能回来。

青花镇关于雯的传说在街头巷尾、酒楼茶馆,越传越神奇。

又过了几年,米爷爷伤心而去。弥留之际,他抚摸着枕边雯画的葡萄蜗牛瓶,泪眼婆娑……

米家瓷窑的炉火已经熄了好多年了。荒废的瓷窑前开满了蛇床花。

米婆婆时常抱着油漆剥落的匣子,静静地坐在庭院里发呆。红木匣子仿佛时间的魔法盒子,收藏着她最美好的时光和记忆。匣子里装着雯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和米爷爷的遗物,米婆婆在手里一件一件摩挲,仿佛丈夫和女儿又回到了身旁。

菱花铜镜里,米婆婆白发苍苍。她看见一只小小的蜗牛在馨香的蛇床花上玩耍,冲她微笑,那些蛇床花如梦似幻,好多时候她愿自己走进梦里不再醒来。

又过了几年,米婆婆真的走进了那片馨香的梦里不再回来。

米宅荒废了。藤萝攀爬上铜绿的门环,那扇门再无人开启。

有一年,树叶飘零的日子,南飞的大雁阿秀把雯的遭遇告诉了在路途上流浪的阿泰和老祖母。

岫玉在哪里?祖母和阿泰跋山涉水,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寻到皇宫里找到了那一件窑变釉瓷。祖母和阿泰望着冰冷的瓷器哭得伤心欲绝。阿泰哭得不能自已,不小心打碎了那件流光溢彩的窑变釉瓷。锋利的瓷片划伤了阿泰,蜗牛壳也被砸出个大大的破洞。

咦?阿泰只从底款的碎片旁发现了岫玉空空的蜗牛壳,岫玉竟不知去向!这一刻,阿泰的眼泪喷涌而出。

回到青花镇,阿泰每天抱着碎片痛不欲生。

又该到妖精洗头发的日子了。

阿泰背着有破洞的蜗牛壳赶往彩虹桥。

冷飕飕的夜风灌进阿泰的身体里,阿泰打了个冷战。“阿泰!阿泰!”

阿泰转身过来,吃惊地发现喊他的竟是不远处栏杆上的岫玉。“哦!哦!我没有做梦吧?”岫玉亦如当初那般美丽,背着珍珠般粉莹莹的蜗牛壳,眨动着黑亮的眼睛。“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我和祖母找你找得好辛苦啊!”“那年瓷窑之事,多蒙火神相救……”岫玉诉说着。“我们只在款底找到你的蜗牛壳,以为今生不能……”

天上不知年。岫玉被火神阿童带回火神殿里,她睁开惺忪的眼睛,蒙眬中望着须发皆为朱红色的火神,好像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般,突然明白了一切。火神用粉色月光珠为岫玉重造了蜗牛壳。当岫玉回到青花镇的彩虹桥时,正好距离上次许愿时一百年。

那一夜,彩虹桥上,岫玉、阿泰、祖母都许下了自己的愿望。五

好多天里,阿泰的脑袋胀胀的。睡梦里火神阿童找到他,狡黠地一笑,摊开手掌,手心里有一枚光彩熠熠的珍珠。“啊,一枚珍珠?”“嗯,这是你思念的蚌壳里孕育的珍珠。思念的蚌壳会像花豆荚成熟般炸落,结一枚珍珠。”“哦!”阿泰羞涩地笑笑,缩着脑袋。

火神阿童用那枚珍珠修补了阿泰背上破裂的大洞。

哦!这不是梦吧?

阿泰被莴苣叶尖上的露珠吻醒,伸出冰凉的脖子,晃了晃被阳光照亮的蜗牛壳。六

岫玉想起以前经历过的事情,她感觉前世今生,恍然若梦。

那个梦该叫“花野昼梦”吧?

又过了一百年。

每到萤火虫飞舞的夏夜,镇子里的孩子们就疯跑在米家瓷窑作坊前的蛇床草丛里扑萤火虫。“莫往草深处踩,小心长虫(蛇)。”大人们总追在后面喊。据说有孩子在草丛里捡到了一个古老的红木匣子,匣子里有两只珍珠样的蜗牛。

好多时候,镇子里的人都会在米家瓷坊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婆婆,还有一个俊俏的女孩儿和一个清秀的男孩儿。

萤火虫围绕作坊漫天飞舞,作坊内橘黄色的灯笼朦胧,老婆婆坐在陶案前拉胚,女孩儿在素胚上勾勒青花,男孩儿劈松柴烧瓷。蛇床花一丛丛开满了作坊四周,像一片馨香的梦。

银河横渡,流星划过,米家瓷窑就松烟升腾,瓷窑的红焰烧红天际。

米家瓷窑又重新烧瓷了。

他们从哪里来?青花镇里没有人知道。

一张报纸去旅行

渭北

老奶奶居住在茶香镇草鞋巷的老房子里。

自从老爷爷过世后,就剩下孤独的老奶奶一个人过活。孩子们都长大了,扑棱棱仿佛离巢的燕子飞远了。

老奶奶更老了,老得哪里也去不了。佝偻着问号一样的背脊,只能拄着拐杖,在夕阳下的巷口徘徊,拖着瘦长的影子,直到星星满天。老奶奶一年中最盼望的就是下雪或者暑假。腊月刚刚开始,老奶奶就忙活着准备孩子们喜欢吃的东西,等待着团圆的日子;蝉声嘹亮的夏天才刚刚拉开序幕,老奶奶就拄着拐杖站在巷口期盼小孙子的到来。

冬去春来。

燕子来了又去,院子里的夹竹桃开了又谢。老屋子更老了,垒巢的燕子年年准时叫醒沉睡的挂着冰胡须的老屋。

天晴的时候,老奶奶喜欢戴着老花镜,坐在暖暖的阳光里做针线。虽然没有要缝补的衣裳,但是老奶奶闲不住,没事可做真是闷。

燕子们在屋梁上叽叽喳喳,一会儿停在远处的电线上,一会儿掠过屋顶去觅食。老奶奶仰望着鸟巢里嫩黄的张得大大的嘴巴,目光温暖,仿佛陷入幸福的回忆里。

日子就像老奶奶手里的针脚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每天,老奶奶不做针线的时候,就挎着竹篮去早市买菜,回来就是翻翻老爷爷过去积攒的报纸打发时间。

老爷爷在的时候喜欢读报纸,他时常泡一壶茶坐在院子里,读到有趣或者生气的事情就跟老奶奶念叨念叨。

老奶奶翻着旧旧的报纸,就想起老爷爷了,不由得伤心起来。这些旧报纸一沓沓码得齐整,每年冬天,老奶奶生炉子的时候,老爷爷就会把报纸卷成一个喇叭形状的筒子,对着炉子里的蜂窝煤球吹啊吹啊,不一会儿就吹出蓝莹莹的火焰来。望着老爷爷被煤烟熏黑的大花脸,老奶奶笑弯了腰。当然,这些报纸老奶奶还可以剪成不同大小的鞋样,夹进书本里准备给一家人做鞋。

是啊,老爷爷走了,老爷爷走的时候也是春天,燕子来的时候,可是老爷爷没看到燕子们回家。

燕子们好像看懂了老奶奶的心事,都变得安静起来,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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