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美好,都是恰逢其时(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7 04:4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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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斜阳

出版社:中国华侨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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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美好,都是恰逢其时

所有的美好,都是恰逢其时试读:

序:

那些年,

我们一起读过的美丽文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牡丹亭》序

岁月如流沙,缓缓地在指间流淌。

有词为伴,这个秋天注定是温暖的。我静静坐在流年里,捻一炷心香,细细吟读一阕婉约词。心灵在这清婉文字间舒展,有如莲花座上的一次恬美的修行。

其实,词是会呼吸的、有灵性的生命。它以韵律为声,以意象为裳,以意境为魂,有着绝妙的美感。那些长长短短的句式,疏疏密密的韵脚,有着特别的音乐节奏感。它们仙音般的文字书写了中国人内心深处最美丽的风景,最温柔的情愫,最苍凉的感怀。古典的相思和寂寞已经染透了那些美丽的象形文字,染透了漫长的时光,渗透到我们的骨血里。面对那些带着呼吸、心跳和体温的文字,面对那些弥漫的花香与飘舞的红袖,我感到词的真正意义是使我们从这些文字中找到自己的影子,重新发现生命曾经带给我们的美丽与欢乐。

在崭新的天空下,这些被岁月尘封的美好文字会像千年古莲子一样复活,沐浴新鲜的阳光和风,绽放出绚烂明丽的光彩。它们是飘荡在山川日月风物之外的性灵精魂;是超拔于大千世界、市井尘俗之上的清风雅韵;是纷呈世象、驳杂人心之内的一份澄明至纯;是功名俗累、生存重压之下的一份放纵不羁;是闪烁着人文精神的温暖烛光;是文化乡愁的清凉慰藉;是一份抵御孤独深寒的贴心温存。

读这些婉约词,也许应该在一个有月亮和微风的晚上,细斟一瓯清茶,边品啜边翻开手中的书卷。那穿堂入户的银色月光斜斜地照在书页上,那些美丽的文字便会在无边的月色里飘浮。一同在月色里飘浮的,还有那些荣衰兴亡的往事,那些悲欢离合的歌哭,那些爱恨情感的千转百回。古人称赞那些绝妙文字为“笔花四照”,意思是笔尖文采与才华的光芒灿烂如花,照彻四方。真是形象而贴切的比喻。然而词的真正魅力,不在于华美绚烂的辞藻和韵律,而在于百转千回、真挚动人的情感,在于深藏于文字中所充盈的饱满生命体验。我们能够不断从中寻觅鲜活的心境,捕捉生命中随之而来的崭新体验。古今的人性是一样的,心灵都会被那些曾经发生过的真情感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生命轮回的古老旅程中,其实有着太多相似的激情与欢笑、忧伤与泪水。唐诗宋词悄悄塑造了我们生命情感的基因符码。每一次吟读都仿佛是在重温生命中那一段曾经十分熟悉的内心律动,以及一种无法言说的美好与婉丽。因为某些灵性文字的瞬间复活,我们的心会一下子像被子弹击中。岁月时光的尘封霎时间被击成碎片,美与爱在灵魂中被深切地唤醒,在风中轻舞飞扬,尽显它本真的美丽妖娆。其实,无论时光怎样流转迁延,这些婉约词都一如那些精美的宋代官窑青瓷,保存着一份独立于时光之外的诗意,纯粹、隽永而恒定。

读词时,时光清浅,记起曾经年少的花叶繁荫,日影浮动,细碎得一地斑驳。旧时光里的月亮缺了又圆,淡了又浓。回首间,总有一段回忆会在梦想中搁浅,总有一段情感在午夜梦回时暗送馨香。那些爱会很短,短到一个擦肩,一次回眸;爱又会很长,长到青丝覆雪,天荒地老。今生,你若为水中的红莲,我便是那晚风中的红蜻蜓,轻轻停留在莲心低语。你若为蝴蝶,我则化作一双斑斓彩翼,跟随你一起翩跹天涯。

红尘摆渡,你就是那渡我的有缘人。生命的四季流转如长河,思念是一只小船,从那古老的文字河床间轻轻穿过,慢慢摇出彼岸一季的繁花似锦。

滚滚红尘里,我心安处便是最美的桃花源。微笑向暖,岁月就能静静地盛放成一朵莲花。

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李白《菩萨蛮·闺情》

读这首词时,正是深秋黄昏时分。

一个人在家中独处,不知不觉就感到天色昏暗下来,窗外一切景物都变得暧昧不清。于是,泡了一壶龙井,拧开书桌上晕黄的灯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斜躺在沙发上。

灯光暖黄,棉白的纸页上带着黄晕的柔和与质感。空气里飘着一丝淡淡的书页味和茶香的味道,安静而舒适。翻开书时,第一页映入眼帘的便是李白这首被称作“百代词曲之祖”的《菩萨蛮》。

这曾经很是熟悉的一首词,每一个字都稔熟得像是自己掌心的纹路,此时再轻轻地读了一遍。看到“伤心碧”三个字时,心头竟不觉平添了几分雾霭般的惆怅之感。“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这两句,像细细的针尖,让内心某个柔软的角落感到了一阵纤微刺痛。目光定定地看住这十个字,眼前恍然有远方的雾霭飘来,雾中有影影绰绰的楼影,有迷离闪烁的灯光,有被风吹得飘忽蓬乱的长发和衣带,有那让人不忍多看的忧伤目光。

前面的“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像一幅缓缓推进的、开阔苍茫的电影画面,让这句“有人楼上愁”显得不那么空泛。这一句落到实处后却格外令人伤感:从平林寒山的风景到了高楼之上,于是画面中出现了她,一个天地间寂寞无助的孤弱女子。

一个“入”字,使“暝色”成为一个闯入视线,也闯入人心的不速之客。它淹没了远处的山林树梢,渐渐飘进了高楼。最后,冉冉而入的暝色一点点靠近了高楼上的那个人,将她融入景中。于是,一切都被包裹在谜一样的暮色中。

也许,这个高楼上的女子内心喜欢在这样的暮色时分,在玉阶上久久凝眸站立,静静看天边晚霞一点点消失,看暮色自天际升起、弥漫……忽然,那一抹“伤心碧”倏然隐现在她的眸子里,让我瞬间洞见了她内心深处的伤痛。

那暝色中的寒意何止在山林,也在人心之中。

没想到,那位飘逸豪放的李白竟也能写出这样深婉动人的句子来。

事实上,让古典诗词感动现代人有时并不那么复杂。只需一时机缘的契合,因为一句诗词或某一个意象、一个场景画面,打动了人心或牵动了某种思绪。于是,你就能迅速进入诗词中的境界。这颇像禅家所谓的“顿悟”。“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这一句就是如此。弥望中的碧色寒山,烟霭如织,漠漠平林沉浸在无边之愁的暝色之中,望不穿、剪不断。那纷纷漠漠的寒烟阻绝了视线,也阻绝了人心的期盼。“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仿佛是词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明朗开阔的天地开始变得暧昧不明和柔软,愁思正像薄暮的烟霭那样侵入心头,愈来愈浓郁,愈来愈沉重,终于像昏黑夜幕似的压得人难以喘息。眼中景物无处不浸透“归愁”的灰凉色彩。

暝色中,她是否为了眺望到更远的地方而更上层楼呢?到了高楼之上,陪伴她的仍然只有漠漠平林、伤心寒山。更高的楼,更远的眺望,只能更增心中的伤感与悲凉。不,不能再望远了。漫无边际的寂静和灰黑更让人觉得暗夜无边,丛林和远山已经一片模糊、虚无。这暝色,是流水般逝去的时光,是淹没她的青春、爱情与希望的洪荒。

这时,天边传来暮鸟归来的叫声。她痴痴地、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点点鸟影,看着那一群群鸟儿急匆匆地向树林的巢中飞去。离巢的鸟儿已经归来了,哪里才是你回来的路啊?

一路上,不知有多少长亭、短亭横隔在迢递路程中间。她心中的离愁也像那长亭连着短亭、短亭接着长亭的漫漫归途一样,连绵不绝,没有尽头。

也许,她十分希望在视线里不久就出现一个熟悉而亲切的身影,还有那阳光般温暖的笑容。也许,失望的她会慢慢走进空空的深闺,关上门窗,然后低头擦去脸上的泪。

然后,浓重的夜色与那噬心的寂寞一起,像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

重温那些记忆里模糊了的篇章和语句,总有一种绵长的念想和回味。

这首词的字字句句传达出一种暮霭般的愁绪:令人伤心的寒山,漫入高楼的暝色,疾飞归家的宿鸟,迎来送往的驿亭。能够感受到李白的那一双敏感于时令季节流转的诗人之眼,感觉得到字字句句背后那发自内心的激情脉动,那无声的呼喊与冲动。

词中这种惆怅哀怨而又绵长的期待,让我想起了“心怯空房不忍归”的寂寞心情,想起了《古诗十九首》的最后一首: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衣裳。

这仿佛正是那“有人楼上愁”的最好注解。还让我想起曾经读过的舒婷一首名为《思念》的朦胧诗: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乏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这种深长的意韵读之令人销魂,其情其景恰如这首词的意蕴。谁是前世的眷恋?谁又是今生的劫数?永远到底有多远?谁又是谁的唯一?“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少年子弟江湖老,他还在关山云水间跋涉,在茫茫世路上奔波,身心疲累。而她的黑发红颜,明眸皓齿,却在高楼上、暝色里渐次凋零。

她站在高楼上孤独地远望,他的身影站在梦境里微笑。时光之灯的深处,能看见彼此笑容里的甜蜜与怅惘,瞳孔中有惊讶的微光闪烁。“茫茫人海中,必有一人能与我相濡以沫、举案齐眉……那样一个人在哪里呢?”

那样一个让你此生此世牵挂的人,那样一个令人魂牵梦萦的身影,到底在哪里?那样熟悉而亲切的笑容在哪里?那样一声温暖得令人落泪的温存问候,到底在哪里?

也许,她曾经在那高楼上倚栏而望,屡屡为那远方来人“嘚嘚”作响的马蹄声而怦然心动,待走近时才惊觉原来是个美丽的错误。梦里,她多少次感觉到似曾相识的亲切气息,还曾轻抚他那热烈而美好的眉宇和笑容。仿佛她依旧是那年的甜美少女,他依然是那一脸清俊笑容的少年。那时,她似是站在时光背后无声凝望,似乎这时间从未曾流逝。一梦醒来却只见枕边床头清冷的月光。

人生就是一个不停奔波的过程。山长水阔,迢递绵延,不知道何日是了时,更不知道何处是归宿。在人生道路上,谁人不是“此身如传舍”的匆匆过客呢?又有谁人不在苦苦寻求着肉身归栖之所、灵魂皈依之所?读着这样的句子,似乎能够听到那旅人发出的一声疲惫不堪的灵魂叹息。时光正以不可挽回之势奔去了远方,指间细沙流过,只有柔软的触觉仿佛还在昨天。这感觉便是沉痛逝去的青春岁月。这时,便会有一种仿佛注定了的命运悲情氤氲飘起,驱之不散,久久地萦绕在心头。

想着这些,也许天色已完全变暗,暮色沉甸甸的。风吹动窗户发出微响,窗台下秋虫唧唧哀鸣。深秋夜凉如水。床帏后的女子却注定此夜辗转难眠。是的,心的漂泊比身的漂泊更令人难以忍受。也许她每每看到夜色中鹅黄的暖暖灯光,看到别人家成双成对、相伴相随的身影,对爱的向往,对那远行人的思念便会油然而生。

是的,想有一个温暖的家,这种温暖来自身与心的归宿感。有一个疼她爱她的人,彼此可以走进对方的心灵深处,身心融合才是最幸福的。

读着这首词,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一段话:“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浮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晚烟里,上海的边缘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

哦,是的,是张爱玲。她在上海滩的林立高楼上,看到了一幅黄昏落日里的苍凉景象。那民国年间的乱世晚烟里,有人楼上愁。

我很喜欢张爱玲这样慧心善悟的女子。她的存在,让生命仿佛多了些空间和维度,容纳了更多的情感与智慧。她的文字清淡,读来像观隔岸的渔火,又像侧耳窗外飘过的箫声,像讲究的黑白照片。“红雨隔窗相望冷”,文字背后的张爱玲,二十岁就透出了中年式的冷峻;到了中年,已有暮年的凉意;读她的文,看她的照片,皆是如此。

假若让她来读这一句“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不知又要发出何等高妙玲珑的议论。

也许她要说,她看出的是两个字:等待。

就像当年二十多岁的青春张爱玲已经穿戴整齐、打扮停当,光彩夺人。正待要出门时,门外传来了清清楚楚的、熟悉而文雅的敲门声。那个人已经在该来的时候来了。

爱情在飞鸟的引领下,已经穿越了无数个长亭和短亭,陪伴着冥冥暮色飘入了高楼,将伊人幸福地包围。

这就是恰到好处的等待。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李白《忆秦娥》

洞箫之声该是最有意境、最有穿透力的一种古典音乐了。

还记得独自静静听箫时的那种情迷和沉溺:箫声幽幽,绵延悠长,如泣如诉,似残月在哭泣,又似秋风在呜咽;孤寂中含着几许忧郁,凄凉中透着几分深情。不经意间,身心已悄然融入箫声的旋律。

还记得徐悲鸿的油画《箫声》,画中一位年轻女子侧身而坐,凝神吹箫,表情似若有所思。背景为幽静田园景象,老树身影与飞翔的白鹤隐约可见。从画面上,我似乎可以听到那传达人物情思的清幽悦耳的箫声。女子吹箫时,那独有的凄清意韵,那空灵悠远的旋律,往往唤起人们心灵深处的共鸣。

所以在这首词中,仅仅是读到“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这样一个开笔,就让人瞬间进入一个幽深、清寂又十分优美的境界里。一个“咽”字是有感情色彩的。它不仅是指箫管吹出的曲调低沉而悲凉,呜呜咽咽如泣如诉,更是听箫人的心在呜咽。记得苏东坡《赤壁赋》里有一段精彩的描写:“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这月下的吹箫人似乎要将满腔忧愁从那一孔箫管中,细细地流泻出来,融入苍白的月色中。

正是在这幽幽咽咽的箫声里,那个女子“秦娥”从梦中惊醒了。梦醒时,眼前只见一片纯白的月光穿户而入,如雪如霜。耳边那悲咽的箫声若断若续,龙吟细细。而眼前凄清的月色如梦如幻。此时,不只是那秦娥,就连我们也顿感身心的孤寂无依,感到人生的虚无。

这个时候,人们往往容易回忆那些遥远的往事,怀念那些过往的人和事,那些曾经的梦影星尘。秦娥想到的是:“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当年在灞陵送别他时,正是杨柳依依的春季。至今柳色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已经记不清过了几许春秋,可还不见他回家。这“秦楼月”第二次重复时,仿佛听得到秦娥在月光下的轻声叹息,也仿佛是箫声再一次停顿并重复。“灞陵”这个地名曾经是古人心目中一个特殊的情感符号,沉淀了太深太重的离情别绪。从隋唐时起,位于古长安城东灞水之上的灞桥,就是帝都长安东去的门户,是通往华北、东北和东南各地必经之处。隋唐时的长安灞桥边多栽种杨柳,每逢初春,柳絮纷纷,如烟似雾;洁白如雪,飘洒如飞,由此沿袭下来的“灞桥风絮”成为长安八景之一。灞水两岸多有驿站,一直也是人们送别的地方。自古以来,多少迁客骚人在这里折柳相送,依依惜别!“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这八个字寄寓了古代中国人太多的生命情怀,太多的红尘悲欢。“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九月九日重阳节,正是唐时人们出游登高赏菊的时节。长安城东南郊的乐游原上,车马穿梭,游人如织,笑语喧哗。秦娥登高望远,却只见咸阳古道上车马稀疏,音信杳无。在汉唐时期,从长安西去,咸阳为必经之地。她所苦苦等待的那个人若要归来,必经咸阳古道。然而,她的希望落空了。一个“绝”字断送了她全部的希望与梦想。接下来的“音尘绝”三字再次重叠,有如旋律中的声声变奏,将秦娥失望乃至绝望、幻灭的心情渲染得格外强烈。

最后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展现了一幅苍凉画面:秦娥伫立在秋风中眺望。夕阳西下,在苍茫的暮色中仅可辨认出高大的汉代陵阙。汉代的宏伟宫殿和陵墓在萧瑟的秋风残阳中静卧着,泛着金黄色的余晖。帝国的辉煌、盛世的荣华,一切都被岁月埋葬了。只剩下陵墓相伴着萧瑟的西风,如血的残阳,百年千载地存在下去。“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八个字极富图画之美,可谓是字少而意深,境界阔大,格调苍凉,有一种沉重的历史感,是全词最精彩之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对其评价颇高:“‘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细细读来,这首仄声韵的《忆秦娥》里,使人仿佛亲临其境,恍如置身于秦楼或乐游原上,在月色轻泻或西风吹拂中触动了心中的离愁。“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情致何等婉丽凄清如许!而到了结句“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时,气象格局突变为苍凉、悲怆,举目顿感河山之异,字字饱含苍凉深沉的家国之感。

有人说这首词“气亦衰飒”,反映了唐王朝衰变的气运。唐王朝由盛至衰时的瞬间繁华,只在词中“乐游原上清秋节”一句闪过。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这个西风残照的秋季,盛唐时代已悄然远去。那一年末,安史乱起,天下震动。开元、天宝的盛世,被那动地而来的渔阳鼙鼓击得粉碎。词中所谓的“年年柳色,灞陵伤别”,永远告别的其实是那个辉煌灿烂的时代,那个曾寄托着诗人李白梦想和豪情的时代。他登上残破的宫墙城垣,在萧瑟夕阳中,吟唱出这一曲盛世的哀歌:“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有道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古往今来,世事浮沉,昔日的繁华也只不过是过眼烟云,瞬间悲欢。词中那小女子秦娥的个体生命体验中,已然融进了广阔苍茫的历史兴亡情怀中,让人读出天崩地坼的大时代里的那些悲欢离合。

比如让我想起了马尔克斯那部《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有随风远去的《乱世佳人》,还有那部名为《滚滚红尘》的台湾电影。又想起张爱玲在上海滩高楼上那一句叹息:“这是乱世!”

只是不知道词中那位乱世里的佳人秦娥后来怎样了,她会像杨玉环那样在乱世兵戈中不幸香消玉殒吗?她会像传说中的梅妃那样在四面楚歌、玉碎宫倾之时以身殉情吗?她和那位“咸阳古道音尘绝”的情郎后来重新团聚了吗?

这个世界上,总有一种深沉的红尘悲欢让我们低首动容。

对于这首《忆秦娥》的作者是谁,两宋间一个叫邵博的人所著的《邵氏闻见后录》有讲述,最早称这首词为李太白之作。南宋学者黄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中也将这首词收录于李白名下。不过,明代以来屡有质疑者。有人从词的发展角度看,认为这首词从语言、韵调和意境上看,都表现得相当成熟,应为晚唐以后所作。不过,肯定和否定都没有确切的依据。所以,历代词评家都不敢轻率地剥夺李白的著作权。

可以说,《菩萨蛮》和《忆秦娥》这两首署名李白的词,已经成为词这种文体最初的开端,被誉为“百代词曲之祖”。吊诡的是,作为开端的两首词的文字居然如此老到,意韵如此圆熟,实在不可思议。

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洲古渡头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

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

月明人倚楼。

——白居易《长相思》

读这样的词,总让我想起邓丽君和蔡琴的那些老歌来。

在珠圆玉润般的字字句句里,始终回响着一种缠缠绵绵的旋律,有一种遥远的、复古式的浪漫情思。这种浪漫中,带有一种慢悠悠的古典幽情,有一丝悠远的甜蜜与淡淡的怀念。

就像从旧相册里翻出了那些渐渐发黄的老照片,像轻轻抽出压在一本线装书里已经风干的玫瑰花瓣儿。一旦从尘封中重新取出来,指尖轻轻抚摸和摩挲那些青春岁月的记忆,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温馨与美好。

是的,当年听她们的歌,就总有这种《长相思》带有哀怨的缠绵味道,带有一种遥远的岁月记忆。“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爱情仿佛是一种植物,一种花卉,常常需要水的滋养。所以人的思念常常和一条河流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汴水、泗水就是两条流入淮河的河流。

前三句一连用了三个“流”字,让人眼前仿佛出现了汴水、泗水蜿蜒曲折,绵绵流淌的画面。读起来也形成一种情感起伏的缠绵婉转之感。那种纠缠心头的相思便如这昼夜不息的流水,绵绵不绝。“瓜洲古渡”在江苏扬州市南长江北岸,其与长江南岸京口(今属镇江)相望。据说“瓜洲”本为长江水流中泥沙淤塞而成的,因形状如瓜字而得名。这个“瓜洲渡”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红楼梦》里就提到过。这也是一个应该有故事发生的地方。事实上,江河的古渡头在诗词中常常是一个很经典的送别地点,也是依依惜别的意象符号。

接下来一句“吴山点点愁”,点明了心头的相思愁意。“吴山”多是指浙江杭州的青山,远远看去点点青黛山影引人愁思无限。这“点点愁”也让人联想到了点点泪水。远处吴地的青山影影绰绰,引人心生愁意,而那悠悠流水也更添心中的绵绵思念。“汴水”“泗水”“瓜洲古渡头”“吴山”等地名入词,显出一种特有的吴越风情。到这里,我们知道了这个爱情相思发生的地点了。自古吴地为红尘繁华地、温柔乡,常常是爱情与相思的发生地。“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这样的词句明白如话,将心里的情意表达得直白而动情。两个“悠悠”增添了相思的绵长与强烈,只有那心上的人归来才能休止。“恨到归时方始休”一句,到了晏几道的《长相思》里就成为:“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只有相见,才得终了相思之情。“月明人倚楼”一句,勾勒出一幅月下相思图。她一个人呆呆地倚楼而望,身影映在月光里。远方,奔涌的江水绵延不尽。过尽千帆皆不是,淡月疏星水悠悠……

范仲淹《苏幕遮》中的名句“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也应是从此“月明人倚楼”化出。《长相思》其实原本是唐教坊曲,后来多用这个词牌写恋人和友人间久别相思之情。唐宋间很多诗人用过这个词牌,写出的诗词大都真挚动人。写过《长恨歌》的白居易,写起《长相思》来自然也是稔熟自然,一气呵成。让人读来字字珠圆玉润,回环往复,韵味悠长。

据说,白居易这首《长相思》可能有特定的相思对象,即他家中的歌女樊素。白居易四十四岁那年被贬为江州司马,精神深受打击。他开始由“兼济天下”转向“独善其身”,研习佛教寻求解脱;同时沉溺酒色,整天饮酒,听歌观舞。

据唐代孟棨《本事诗·事感》载:“白尚书(居易)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那美丽的歌姬樊素,嘴唇小巧鲜艳,如同樱桃;舞女小蛮的细腰则纤柔如杨柳。那樱桃小口的樊素善于唱歌,尤其善歌《杨柳枝》,因又名“柳枝”。所以白居易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可见,娇俏美丽的樊素深得白居易喜爱。

唐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5年)冬,垂老的白居易患“风痹之疾”,自知时日不多,遂遣散家中的歌姬舞女。樊素是陪伴十年之久的爱妾,白居易忍痛割舍,要樊素自行改嫁。据说樊素临别依恋,泪如雨下,不肯离去。白居易那匹久骑的骆马精力已衰,难以乘骑,也想放走。但骆马回首悲鸣也不肯离去。樊素听骆马悲鸣愈加不忍离开。白居易犹豫许久,仍命樊素走出了家门。据说樊素是江南杭州人,回家时乘船一路向东南。白居易对于樊素的离去十分伤感,心头时时浮现樊素的影子,遂写下多首诗词表达了思念之情。在一首《别柳枝》绝句中,他说:“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唐文宗开成五年(公元836年)暮春花落时节,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白居易春宴散后,顿感孤寂,这让他倍加怀念曾经病中相伴的小樊素。他在诗中叹惜:“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然而,这好像最美好灿烂的春天也随着她一起离开了。

所以,他写下了这首《长相思》,一首感动了无数后人的词。

你的身影在眼中渐行渐远,就像那悠悠流淌的汴水、泗水一去不返,永远离我而去。

我能看到千里外的江上数峰吴山青青,那点点山影幻化成我心头青黛色的忧伤。这才发现,原来东流的江水其实是从我的心上流过,留下了深深河道。我的心中日日夜夜回响着涛声,一路奔流到那瓜洲古渡头。

尽管佳人已去,妆楼空空,可我终难以忘怀她那美好的倩影,也许只有再次重逢才能消解我心头的离愁。在月明之夜,我倚楼望远想念着远方的伊人。流泻的月光洒满当年她的闺楼,令我如痴如醉,久久不愿离开。

在我眼里,你是那能歌善舞、善解人意的美丽女子。相思是一段轻愁。千帆过尽的等待,苍老了岁月。凝眉回眸间,那些随风飘零的记忆,便在时光中来回碰撞,却找不到傍依。

走到一肩霜花的时光,我的梦已然老去。只有你,才能带着春天的气息归来。我就在这里,等着一树花开。

长相思,长相忆,青春与爱情永远是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令人无限感慨和惆怅。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爱和相思足以穿透人的一生,那么不妨再读读北宋林逋的一首《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

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江头潮已平。

林逋是北宋初年著名隐士,字君复,谥“和靖先生”。他目下无尘、孤高自许,隐居在西湖边的孤山。因其一生酷爱植梅养鹤,故人称“梅妻鹤子”。每到江南梅熟时节,就有小贩上孤山,在他门前买梅。他将卖梅钱交给童子,放进一瓮中,到要沽酒买米时再令童子取出,既清洁又方便。据说他有二十年不入城、不入仕,终身不婚无子。

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这样记载,林逋养了两只白鹤,“纵之则飞入云霄,盘旋久之,复入笼中”。林逋常常自泛小舟,游玩于西湖诸寺,与高僧诗友相往还。如有访客到达,门童出来开门,招呼客人,再开笼放鹤。不一会儿,林逋就摇着小舟归来,“盖常以鹤飞为验也”。

林逋就是这样一位清心寡欲,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般的人物,却写出这样清新优美的《长相思》。这首《长相思》与前一首白居易思念樊素的词显然颇多相似,词中所写相思之地居然也是杨柳青青、软红十丈的江南吴越之地。“吴山青,越山青”,吴山青葱,越山苍翠,相对矗立在钱塘江两岸。在一对即将分别的恋人眼中,它们似乎也赶来相送远行的游子。它们相送一程又一程,两岸青青山色也似有情,一路依依惜别。然而,两岸青山目睹过无数人间悲喜剧,曾迎来送往古今多少悲欢离合的情人,但它们能真正理解情侣离别时的痛苦吗?不!青山无情,唯余离人有恨。敦煌曲子词中有《浪淘沙》写别情说:“看山恰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这青山看似多情,殷情送迎,其实对这人间的离愁别恨毫无知觉。其实,何止青山不解离情,就是自己的亲人朋友又有谁能有那深刻的体验?谁又真正知晓情人心中那种心痛不舍的情怀?这种离别的痛楚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只会萦绕在真正相爱的恋人心中,也只会让自己伤心欲绝!“谁知离别情”这一句可知两人内心痛苦已极却无处倾诉,只能默默承受。“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你眼中满含热泪,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我们虽然彼此相爱,却终是未能执子之手,绾结同心成为眷属。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临别之际唯有泪眼相对,哽咽无语。古代民间男女定情时,常用香罗带打成同心结,送给对方作为“信物”。以表示双方同心,永远相爱。“江头潮已平”,钱塘江水早就退潮了,航船马上就要起程出发。离别是残酷的,又是现实的。纵使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分开,也会有一万零一个理由让他们分手。分别的一刻就要来临,她是多么不想放他走,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他是多么想留下来,也只能狠狠心离开她。两人不得不含泪离别!那退去的潮水如消逝的希望一样,让人伤痛欲绝。

面对江边欲行的船,所有的往事在百感交集间浮上心头。当时携手于月下花间的郎情妾意、海誓山盟,都化作江水东流。“永结同心”原来不过是一句好听的空话。

不知是何种缘故、又是来自何方的力量,使这对有情人虽心心相印却难成眷属,只能各自带着心头的累累创伤,执手哽咽,洒泪而别。

船帆远去,茫茫江面上只看到水天一色。那与岸齐平的一江潮水滔滔不绝,绵延无尽。

今日一别,从此天涯难觅,也许会抱恨终生。任凭你怎生思念,那个人再不会出现了。痴情人就是站成一尊石像,纵使千帆过尽也看不到他的归来。

一位孤高清绝、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怎么能写出《长相思》这样缠绵哀婉、凄美动人的词?

这首《长相思》情境逼真、体验真切,完全是有感而发。仿佛是一帧永远定格在记忆深处的最后画面。所以,林逋虽说终身不婚,但并不意味着他没有经历过男女情爱,不懂得人间风情。明山秀水的吴越自古是爱情滋长的地方,流传着苏小小、白素贞等诸多爱情故事。妻梅子鹤、清高孤傲的林逋以一阕《长相思》道出心曲,透露出内心世界深情缱绻的一面。原来林和靖先生也有如此令人感动的人间真爱。

这就不由令人猜想:难道他也有过铭心刻骨、至死不渝的爱情经历?是不是像陆游、唐琬的爱情悲剧一样,因为受了什么“潮水”之类的种种干扰,林逋的爱情不能如愿,抱恨终天,故而隐居孤山成为一位环保主义者,与动植物为伴?

正所谓“情到深处似无情”。果真如此的话,看似无情的林逋不啻是天下少有的情痴。

到底是哪一位红颜知己牵动了他的情愫?又是因为什么事让他改变了一生?他都没有透露一个字。在林逋留存下来的诗中找不到一丝痕迹。宋代正史和野史中也没有留下任何与此相关的记载。但是,明朝张岱在《西湖梦寻》卷三《孤山》中说:“绍兴十六年建四圣延祥观,尽徙诸院刹及士民之墓,独逋墓诏留之,弗徙。至元,杨连真伽发其墓,唯端砚一、玉簪一。”南宋灭亡后,杨连真伽盗掘江南陵墓。他以为林逋是大名士,必有许多陪葬宝物,但挖开林逋的坟墓后,竟只找到一个端砚和一支玉簪,大失所望。

正是墓中这支小小玉簪和那首《长相思》让我们相信,林逋可能经历过一段“罗带同心结未成”的生死恋情。“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而正是这段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彻底摧毁了林逋心中的人生梦想。为了守住自己曾经付出的那段感情,林逋独自一人来到孤山,甘守着清贫和寂寞,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终身未娶,最后抱着心上人的玉簪在九泉之下相会。

当今一位女作家就认为:“都说林和靖终身不娶,方有‘梅妻鹤子’之说,我却终有疑惑:那个终身只爱草木禽羽的人,果真能写出《长相思》来吗……想来,隐士林和靖也是有眼泪的,也是有爱情的。梅可爱,鹤可爱,但终究是人最可爱。”

那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既然已死,和靖先生的心中便如那古井一般,幽深寂静,波澜不惊!于是,我们看到,孤寂的月夜,林和靖茕茕孑立于寒风中,手抚玉簪,痴痴守望着横斜的疏影,细细品味着浮动的暗香,久久不忍离去。“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个离他而去的美丽倩影,那位曾经温柔缠绵的红颜知己,名字里可曾是有个“梅”字?抑或容颜如冰雪、气质如梅馨?

所以,林逋可能一直被误读着,人们一直未能真正理解他!那首《长相思》就是他心口一道无法抚平愈合的隐秘伤痕,是他灵魂深处发出的最真实的悲怆之声。

人生的岁月里总有转瞬即逝的情节:一句话,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个依依惜别的画面,那一瞬间带给我们长久的感动。那一年,那一刻,吴山青青,越山青青,“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那么,如今他内心的潮水已经平了吗?

人的一生中,其实有些思念会永远没有尽头,有些等待会永远没有结果。那些爱了不再爱了的故事,何尝不是一种只能默默承受的无奈!世事沧桑时光如水,岁月车轮碾过风花雪月的往事,悄悄地在心上划过一道伤痕。在不经意的回眸间,那些记忆中的流年碎影令人怅然辛酸,过往情踪,如梦如幻。也许,那种穿越生命中无数岁月时光的情怀,已经足够温暖安放他的灵魂。留在回忆里的那一抹梅影般的笑容和暗香,已然足够点亮他此后的每一段流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梅花近在咫尺,红颜却远在天涯。痴情相思的眼泪模糊了梅林、鹤影……

1028年,61岁的林逋在傲雪梅花中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所养的那只白鹤绕着坟墓悲鸣三天三夜,绝食而死。

孤山上的梅树二度重开,清幽的暗香袅袅不绝。

香腮雪:

照花前后镜,

花面交相映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温庭筠《菩萨蛮》

这首《菩萨蛮》仿佛是一部高清画面的古装电影镜头:

清晨,阳光照进卧室,像小山一样重重叠叠的彩绘屏风在阳光下金星点点,闪闪烁烁,惊扰了深睡中的女人。她一转头,像乌云一样浓黑散乱的头发从脸上流动过来,快要流过雪白的面颊。“鬓云欲度香腮雪”,蓬松如乌云一样的头发、滑落下来掩住雪白香腮,写出了正在酣睡的深闺女子形象,非常精致鲜明。“小山”“鬓云”“香腮雪”,都是很古典很女性化的意象。“小山”也有解作眉妆,而“金”是指眉间的额黄妆饰。所以开头又有解作:一觉醒来,残妆未尽,微蹙的蛾眉上所涂的额黄颜料已经有些褪色,金光或明或灭地闪烁。缭乱的鬓丝仿佛云朵一般,蓬松地拂过雪白的香腮。“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等数句,白描一般叙写女子醒后一系列娇柔疏懒的动作:“懒起”“弄妆”“梳洗迟”;簪花、照镜、穿新衣,懒懒地画一画蛾眉,整一整衣裳,梳洗打扮,慢悠悠,意迟迟,依次写来,有条不紊,真像一个个连续的电影镜头,清晰地展现出女子梳妆的全过程。

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如同突然放大的特写镜头,将镜中簪花和人面交相映衬的画面更真切地推到人们眼前:她对镜照了照新插的花朵,对了前镜又对后镜,红花与容颜交相辉映。前面镜子中有后面的反射,后面镜子中也有前面的反射,镜像交错,相映成趣。而刚刚换上的绫罗裙襦,绣着一双双的金鹧鸪。

一首小词把闺中女人的色泽、气味、体态连同神情都生动地描绘出来了。深闺中,女人的美丽与寂寞都那么清晰可感。

温庭筠,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作为唐五代文人士子歌舞宴乐的产物,词这种文学体裁,天生是伴随着华丽浪漫的管奏与弦歌而生的。温庭筠是以全部心力倚声填词的第一人,在使词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方面具有开创之功。

温庭筠的词具有繁丽工细、绮艳幽怨的特色。他的全部才情和心灵都沉醉在对声色的纵情追求以及对美丽女性的恋慕情思之中。温庭筠是描画女性之美的天才词人。在他的笔下,女人总是那么华丽高贵、气质雍容。

上面这首《菩萨蛮》就很像一部类似于《夜宴》那样的高清电影:远离了一切喧哗嘈杂之声,在贵族之家的深闺里,一个幽居的女人,容貌美丽,长发如云,肌肤胜雪,体态娇慵柔美。她的生活起居却很是讲究,衣饰华贵美艳,梳妆一丝不苟,为了看看自己今天美不美,反复地前后照镜子,充满了唐代仕女生活情趣。

整个感觉,这个贵族女子形象就像一只懒懒的、雪白的名贵波斯猫,生活在大唐这个花团锦簇的华丽宫室里。不用操心衣食的着落,不关心国家朝廷的大事,只关心衣服漂不漂亮,妆化得浓淡是否入时,关心头上的簪花在各个角度好不好看,只想让自己更漂亮一些,并一度沉迷在自己的美貌之中,也许还有几分小小的得意。这个由温庭筠创造的、浑身焕发出金玉与锦绣光泽的女人,美得令人迷恋,美得令人心醉!

词中的女主人公就像一个美艳性感的精灵,始终那样娇柔、慵懒、困倦、百无聊赖,永远带着一种温软雍容的女人气质,带着或浓或淡的哀怨,带着被相思袭扰的幽怨,带着被风花雪月引发的无端愁绪,她那美艳而凄婉的身影成为笼罩了整个风流晚唐的形象代言。

而这首《菩萨蛮》中的“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一句,有如一束被折射的阳光,照亮了整首《菩萨蛮》,让人有种时空无限交错的美感。一本《花间集》词句和意象总有重复之处,唯此一句让人怦然心动、流连幻想不已。

它需要我们离开文本一定距离,去体味余音绕梁的美感,去感悟那奇幻而炫目的意境。这也许就是词这种文体形式的魅力所在吧:多重镜像隐约布于文字中,犹如众镜相照,众镜之影见一镜中,如是影中复现众影,影中复现众影,即重重现影,成其无尽复无尽也。

想想看,小山重叠,金光明灭,鬓云欲度,香腮如雪。唐朝的女子就是这样,雍容华贵,肌肤胜雪,发髻高耸,披帛飘扬,她们头上的簪花红艳欲滴,优雅明丽。阳光下,双镜里,女人的容颜和娇美的花朵交相辉映。花前花后,镜里乾坤,这是何等景象?!

刘缓在其《看美人摘蔷薇》中用“钗边烂熳插,无处不相宜”描绘簪花女子“花面交相映”的美好形象。李清照在《减字木兰花》中写自己年轻时爱美、爱俏的心情,也是用簪花来体现:“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呵呵,自恋的女子无罪,与花比美的女子俏皮可爱。“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那些深深沉溺于镜子里的美丽面容,尽可以对着自己微笑、扮鬼脸、抛媚眼……人们无不是用欣赏的、愉快的心情赞叹簪花照镜女子的美好形象,那是一份让人愉悦的美感。

如果再缠绵旖旎一些,有婉约的江南女子水波泛舟而来: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在欧阳修这首《蝶恋花》里,淡淡的水波光影更是一面偌大的镜子。采莲女子对镜自伤,心里隐约的迷离忧伤只是一点女儿家的情怀,笑靥依然如花。但青春之花却是旋开旋谢的。哦,“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花开当折无人折,悠悠此怀,向谁诉说……“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两句让人惊艳的词句还曾经被一位民国才子写进了书里,用来称许他爱过的一位奇女子。

这位民国才子就是颇有争议的胡兰成,那位奇女子便是张爱玲。

在胡兰成的笔下,张爱玲是个相信一见钟情的女人,说“见到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胡兰成说张爱玲的文章“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说她人却“晴天落白雨,临水照花人”,说张爱玲的美是“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看到没有,这两句词用在张爱玲身上,直让人惊艳到花开荼,仍觉有暗香来袭之感。胡兰成给张爱玲的婚书上写道:“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只是胡兰成后来政治蹉跌、波折重重,哪里给张爱玲“岁月静好”?以及后来又四处拈花惹草,这怎能给张爱玲“现世安稳”呢?

我只是在想,后来重新陷入寂寞的张爱玲,再取镜照影时可有人生苍凉之感?“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而临水之湄,顾影自照,花容人面,于滚滚红尘外遗世而独立。曾经的美丽与哀愁,当岁月流转之际已是物是人非。“我将只是要萎谢了”,伤情无奈中的张爱玲又是何等的决绝和哀怨!

夜半人静、万籁俱寂时,在一抹淡黄色的灯光下读着花间词,读着温庭筠的这首《菩萨蛮》,内心忽然就会有一丝温暖的感动。幻觉中,梳妆台前坐着一个美丽的旗袍女子,淡妆粉黛、唇红齿白,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身后有一个清癯的男子,青衫一袭,笃定地站在她的身后,两人顾盼之际,会心一笑。那女子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男子盯着她看,竟似乎有些痴了。

或许,那是名媛张爱玲的绰约风姿,或许竟不是,而只不过是那花间词中的唐朝簪花女子而已。清晨的阳光穿户而入,小山重叠,碎金明灭,让那女子从梦中惊醒,鬓云欲度香腮雪……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洲。

——温庭筠《梦江南》

这首《梦江南》像极了一组电影镜头:一位盛妆女子梳洗打扮完毕后来到了望江楼上。她独自倚靠在望江楼上,凝眸烟波浩渺的江水,等待久别不归的情郎。眼望着江上那片片的白帆,似乎和天际的流云一样飘在空中。江面上千帆已经过尽,仍不见心上人的归舟到来。时近黄昏,江面上只剩下斜阳的余晖含情脉脉,静静的江水悠悠东流,这无限苍茫的风景,令人肠断白洲。“白洲”就是长满了白色花的小洲。依稀是旧时与情人的相聚之地。此时眼中看来,格外令人伤感惆怅。

从日出到日落,由希望变失望,把这个女子的不幸表现得格外动人。“过尽千帆皆不是”,短短七字,包容了多少元素:离别、错过、失去、等待、焦急、失望、心伤、叹息,一句词便敌得过王家卫的一部电影!

其实,我们如果把这首词和前面《菩萨蛮》连接起来,就显得很有意思了。

前面那位深闺中的女子“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这种种梳洗打扮到这首《梦江南》里,一个“梳洗罢”就带过了。梳洗罢了之后做什么呢:“独倚望江楼”!她已经由寂寞的深闺来到了江岸边的望江楼上,成为一幅视野开阔、心绪更加苍茫的美人凭栏相思图。

画面上的盛妆女子和美丽江景和谐地组合在一起,人物感情变化和江水流动互相交融激荡。女子内心的感情是复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情绪也在不断变化。初登楼时的兴奋喜悦,久等不至的焦急,还有对往日的深沉追怀……这里,一个“独”字是其孤寂的写照,用得很传神,意味深长。“过尽千帆皆不是”,“千帆”喻其在江楼所数船之多,所认船之细,所盼之切,所望之久。“皆不是”饱含着失望与哀怨。从空间上看,自眼前之洲到极目之远帆,从一帆到千帆,从每一帆之小失望到黄昏之最后失望,写出女子心情摇荡于希望与失望之间,心中一起一落,一热一凉,不能自持,跌宕转折,曲尽情意,渗透了希望喜悦与忧伤的感情,气氛也渲染到高潮。柳永在《八声甘州》中有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其意当从此脱胎化出。

希望落空,幻想破灭,这时映入她眼帘的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斜阳欲落未落,对失望女子含情脉脉,不忍离去,悄悄收着余晖;滔滔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无语流去。落日流水本是没有生命的无情物,此时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

这一句不但写出了夕阳西下时的黄昏风景,也巧妙地点出她等待的时间:自梳洗罢到夕阳落下整整一天。落日的脉脉斜晖正暗合了女子心头对情郎的脉脉相思之情;那悠悠流去的水,象征着情郎一去不复返,还有她一日日逝去的青春年华。像一幅素描,又似一帧剪影,有一种情思荡漾、空中传恨之感,形成绵远悠扬的风致。

最后感情抒发喷涌而出:“肠断白洲。”这一句画上了点睛之笔。“肠断”表示极度悲切。《世说新语·黜免》中的记载令人动容:“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

思念令人黯然魂销,等待让人愁肠百结。蔡琴的一首老歌《过尽千帆》唱道:

我的心是寂寞的海洋

朝夕起伏着多情的波浪

浪里虽然风帆无数

不知谁是我等待的归航

……

为什么要过尽千帆?因为过尽千帆皆不是,因为一定要等待心中的爱人到来才罢。然而,千帆过尽还不见良人归来,终令守望者柔肠寸断。那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漫长等待,那种希望与失望交织的巨大落差,那种盘桓在心头的永恒期待,都让那站在望江楼上孤独而寂寞的身影成为一道经典的风景。

记得台湾诗人郑愁予有首叫《错误》的诗,很有些古典韵味: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江南那位思念与等待中的女子,误以为这诗人的马蹄声就是她心中的恋人回来了。诗人却不无遗憾地告诉她:我嗒嗒的马蹄声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这是另一版本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是另一种视角的思念与等待之歌。

但是,我宁愿郑愁予是在述说人类共同的等待。“达达的马蹄声”或者就是在斜阳衰草的望江楼上,在秋水长天的明净里,凝眸的女子所痴痴等待的天涯归帆。帆来了,帆又去了,过尽千帆皆不是。我们永远也等不来“归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也许,真爱仅仅是传说中的海上仙山上的一个缥缈的幻影?但是,我们一直在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我们的心是颓圮而空寂的神殿,再没有任何可以依傍的东西。因此,我们必须寻找心灵的桃花源,而不能再等待戈多。我们需要一个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美丽的天国,我们需要一个能寄托人类永恒乡愁的家园。

这就是爱,只有人间的真爱,才会让人如此期待,如此思念,如此悠悠萦怀。

何所似:

一枝春雪冻梅花,

满身香雾簇朝霞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韦庄《浣溪沙》

词人韦庄从深夜的梦境中醒来,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山月斜照,孤灯荧荧,心下顿增几分惆怅。原来这里是谢娘家的小楼高阁。朦胧中只见那美丽女子背靠碧纱窗下坐着,室内一盏孤灯,光影暗淡。“小楼高阁谢娘家”一句由室内将镜头拉远,显出了一种距离上的纵深感、朦胧感。惆怅残梦中,他只见女子灯前月下的背影,朦胧中看不真切。于是开始了幻想:“暗想玉容何所似”,女子貌美肤白如玉,在朦胧的月光和灯光下看去像什么呢?哦,仿佛一枝被白雪点缀的红梅花,周身弥漫着清晨的香雾,放射着朝霞般的美丽光华。“春雪”“冻梅花”的形象正是因“孤灯照壁背窗纱”,从对那女子姣好的“玉容”暗中想象而来。而“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是想象中的美人形貌与风采,是梦醒时分的雾里看花。“一枝春雪冻梅花”描写被雪所覆盖的梅花高雅脱俗,红白交映之中微露春意。“一枝”显出其与众不同的清丽高洁,也绘出女子窈窕娉婷的身姿。“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里的“一枝春”即是梅花,以虚写实却感觉无比美妙。李太白《清平调》的“一枝红艳露凝香”、白居易《长恨歌》的“梨花一枝春带雨”,分别以朝露凝香和梨花带雨形容杨贵妃的美艳清丽和洁白丰润。

而“满身香雾簇朝霞”表面上是写梅花扑鼻的清香,实则写出那美丽女子的芳香。雪的寒冷冻不住梅的幽香,直如女子的幽香透衣而出,似花气袭人。南朝民歌有“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顾盼遗光采,长啸气若兰”的句子,真是令人愉悦。清香使花与女子之间形成自然的联想。

这里的“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显出一种雾里看花、雪中赏梅的朦胧美态,丽裳香泽无以复加矣:一枝梅花,在雪地里绽放,清香扑鼻。花红和雪白是美丽悦目的两种色彩,它们所隐喻的是少女的美丽衣饰和雪白肌肤,是两种生命活力和精神气质的象征。所以,这雪也并不是数九严冬的老冰深雪,而是春雪。虽然冰雪寒冻,却隐隐透出一丝暖意,荡漾着一种生命的气息。于是,那梅花的满身香雾都似乎有了一种热量和光芒,聚集在伊人身旁,红衣若霞,艳艳可观。

在这里,“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应当是一种想象中的虚景幻象,写的是雪中之梅冰清玉洁之神韵,霞中仙子的超凡脱俗之美,隐约中有一种对美好境界和理想的神往。这两句之所以美妙就在于舍形取神,写出了自己心中所爱的神韵。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说,爱一个人,那她的一切都蒙上了自己喜爱的主观色彩,所以觉得璨然可爱。《栩庄漫记》说得好:“‘梨花一枝春带雨’‘一枝春雪冻梅花’,皆善于拟人,妙于形容,视滴粉搓酥以为美者,何啻仙凡。”

那么,韦庄笔下的这位女子到底相貌如何呢?也许只能从这幻象中细细品味了:“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这是曹子建笔下缥缈的洛神,也是想象中的理想美神。而“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也是从想象中得来,全以神韵取胜,颇有美丽洛神的风采,又别有一种清逸高洁的寄托。

梅花在百花中是深受推崇赞美的一种花。李清照有词咏梅:“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好一个“此花不与群花比”!林逋是北宋时爱梅如痴的隐士,隐居在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人称“梅妻鹤子”,其诗《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成为咏梅名句。明代高启也有诗云:“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这是何等高洁的形象!所以,这里的以梅花作喻,其内在精神气质的玉洁冰清不言而喻。

女子似花,这个简单而深刻的比喻为人类提供了多少美丽的想象!人们常说,把女人比作花的,第一人是天才,第二人是庸才,第三人是蠢材。其实,从韦庄这里又一次的美丽比喻可以知道:女人如花,永远都是一个天才的比喻!欣赏一个女子恰似赏花,欣赏的不仅是美丽的外表,不仅仅只是赏花的颜色、形状以及花的芬芳,更重要的是欣赏花的内在神韵。

这首词的作者韦庄(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长安县东南)人。他的词直抒胸臆,多写儿女情思或身世思乡之感。文字轻快爽直,淡雅清丽。韦庄与温庭筠齐名,人称“温韦”。

如果有谁问,古代诗词里写得最美的女人是谁?很多人一定感到不好作答,这也许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我认为韦庄笔下这位美人一定不会令人们失望: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很多诗词中都是写美人的花容月貌,写她妖娆华美的舞姿媚态、歌舞风情。独有这位女子以清丽脱俗的神韵和气质卓然而立,倾倒众生,令人悠然神往。

读这首词,也会不禁让我们联想起自己曾经暗中倾慕过的那些风华独具、气质脱俗的佳人。比如曾经在琼瑶早期青春爱情剧中纯情靓丽、有着一头飘逸长发的林青霞;比如《神雕侠侣》中永远一袭白衣、被人们惊为天人的小龙女;比如那些让人惊艳、冰雪聪明的红楼女子,都具有不能仅仅以漂亮来形容的绝代风华。怎么来形容呢:“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这里,你可以说他拿白雪梅花去比喻一位美人,但又绝不止于此。它还给人一种更远更深广的联想空间,甚至是一种美好的希望,一种理想的境界。这就纯粹是由以形写神、以象取喻而来的感发力量,给人留下无限想象和品味的空间。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

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

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韦庄《荷叶杯》

这首《荷叶杯》,应当与韦庄一段生死恋情有关。

韦庄在唐灭后流落到蜀中,晚年曾任后蜀丞相。据《古今词话》记载:“韦庄以才名寓蜀,王建割据,遂羁留之。庄有宠人,姿质艳丽,兼善词翰。建闻之,托以教内人为辞,强夺去。庄追念悒怏,作《荷叶杯》《小重山》词,情意凄怨。人相传播,盛行于时。姬后传闻之,遂不食而卒。”

说的是韦庄家中曾有一名才貌俱佳的歌姬,不仅天生丽质,能歌善舞,还颇有文采,擅长诗词,深得韦庄喜爱。蜀主王建听说后,便以教内宫女眷们读书习文为借口,强迫韦庄让这名歌姬进宫。结果从此一去不归,音信杳无。韦庄心情惆怅不已,写了一系列诗词来追怀这位红颜知己。这些诗词因为写得情真意切,哀怨凄凉。一时传播开来。那名歌姬读到了这些诗词后,深感悲恸,绝食而死。

这首《荷叶杯》是回想当初与恋人初次见面时的情形。曾经沧海的韦庄终于可以平静地回想来时的路,心平气和地和自己对话:一段久远的恋情,一段揪心的时光,掩埋在文字的深处。词中有一种淡淡的忧愁,一种深长的怀念。

犹记当时初相见,是一个星空深邃、充满花香的夜晚。春衫年少,妙龄佳人,在藤萝花下相逢。那鬓云红袖的女孩子抱着琵琶轻拨慢捻,清音袅袅。在氤氲的夜雾里看去,恍若月宫里的仙子。他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女孩身边,细细聆听。一曲终了,女孩似乎早已感觉到他的到来,竟是回眸一笑。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眸里波光流转,闪烁如星。她的笑容在一刹那激起他的柔情和爱意。她低下头去,却是青涩羞怯的模样。两人执手相看,深情无限。那时,水堂西面低垂的画帘,卷起了月色朦胧的情事。两颗心互许下执子之手、生死契阔的誓言。

在那相处的岁月里,他发现,原来这女子竟如此冰雪聪明,如此善解人意,精音律、善诗词、懂礼仪。她的心性是那样的纯净,眼中就再看不到一点杂质。同时,她是唯一那个能够懂他心的人。在湖畔画堂中,两人谈诗论文,赌酒泼茶,常常荡起她清脆的欢笑声。他赞她书法娟秀,她羞得满面嫣红。在无数个明媚的午后,他把酒填新词,她或清唱或和琴而吟,垂首敛眸,歌声中颤动着似琴声缠绵的柔情。这是一个浪漫的才子佳人的故事,像许多传奇一样。“初识谢娘”,古人诗词常以“谢娘”“谢家”来指代与自己相恋的女子,寄托相思。而这“谢娘”指的便是东晋才女谢道韫。东晋丞相谢安一日见大雪,问儿辈:“白雪纷纷何所似?”其侄子谢朗说:“撒盐空中差可拟。”其侄女谢道韫则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大喜,从此对这个才貌俱佳的侄女另眼相看。可见,此处所用的“谢娘”是名副其实。这女孩子就是韦庄心目中有冰雪貌、咏絮才的“谢娘”。

怎奈晓莺催人起,残月伴远行,惆怅不已。一夕相别,竟永无归期。从此音尘相隔,青涩的情怀停滞在那夜月华照耀的瞬间。而今相遇无期,思念无从投递,却如此刻骨铭心。那年深夜花下的一幕,在他心中成为了永远的定格。在离别后,更是时时浮上心头。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多么别致而深情的一首小词:花香满径,星空深邃。一座沉静、闪烁的水堂,一幅低垂的画帘,将年少的爱情与离别的往事说尽。水堂,给人的感觉是何等清凉;画帘,给人的感觉是何等温馨;画帘低垂,给人的感觉又是何等静谧。

面对如此良辰美景,少年檀郎和佳人谢娘两位有情人心有灵犀,在如此朦胧的意境中相约,默默携手相期永好,一切尽在不言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然而,晓莺催人起,残月伴我行,令人惆怅万分。这样一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彼此的音信。少年、佳人相邀人世并肩而行,但终究逃不过晓风残月般的世事变幻迁延。执手相携的誓言却不能改变聚散离合的现实。只是。在某些晓莺啾鸣的清晨,在某些残月伴行的时分,在深夜梦醒来时,会产生一种深刻的幻觉,恍惚间这一切从没有发生过,或只是一场春梦了无痕。“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如今我也流落他乡,你也流落他乡,想来再也没法相见了。相知相期之人竟不得不相别,是什么造成的呢?不难得知,正是晚唐五代时的兵荒马乱使两位有情人不得不分离。

词中这位“谢娘”在词人心中留下的刻痕是如此深刻,以至于一再提及。前面那首《浣溪纱》就提到了“谢娘”这个美丽的称呼:“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词中极写残月孤灯,半梦半醒时的摧心思念,写这位爱姬的惊人艳丽。以朝霞映照中的雪中梅花形容美人形象,何其俏丽明艳,简直可以说是花间女子中的极致之美﹗这里,我们不妨也可以设想,韦庄所写的“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色香雾簇朝霞”,正是“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的那位谢娘。

这位冰雪聪明而又貌美如花的爱姬,应是一位堪称“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

韦庄这首《荷叶杯》是在多年后追怀人世间最美好最动人的初恋情感,充满了一种人世间离合悲欢的沧桑和忧患,低徊而又激切,自有一种打动人心的深沉力量。

人的一生中,谁没有过这样一种充满幽怨与闲愁的追忆呢?或许只是年少时某人一个含蓄暧昧的眼风,或许只是记忆中隐现的某张笑靥,却往往能在时光的打磨之下闪烁出耀眼的光芒。而对当初那样一种纯真情愫的怀念,更如一盏心灯照亮了漫长的岁月之旅。唯有当年的月色、清风、流水、灯光、虫鸣、私语犹在眼前身旁,更兼从时间深处涌来的温馨与芬芳,让人无法不缅怀当年的激情,怀念那少年檀郎与青春谢娘的倩影,怀念那些年少春衫,怀念那些曾经的风花雪月:

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月光与星子玫瑰花瓣和雨丝

温柔的誓言美梦和缠绵的诗

那些前生来世都是动人的故事

遥远的明天未知的世界

究竟会怎么样

寂寞的影子风里呼喊的名字

忧伤的旋律诉说陈年的往事

所谓山盟海誓只是年少无知

告别的昨天远去的欢颜

究竟是怎么样……

韦庄与那位佳人的结局,最后是个很沉痛的悲剧。据说韦庄的这些怀念词作后来传进蜀宫,其结果是“姬见益恸,不食而卒”。

痛哉!这些凄苦文字的杀伤力太大了。

春日游:

陌上谁家年少?

足风流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风和日丽,万木萌发,真是酝酿情感、发生故事的一个绝妙时间点。在这样美好的春天里,和风吹送,春阳暖照,满树杏花把这春意闹得一派生机盎然,那飘落的片片花瓣随风吹到了人的头上、脸上,痒乎乎的,让人感觉春天是这样亲切和美好,与人简直是肌肤相亲!这树树繁花,满头花瓣!让心里洋溢的那种春情浓得化不开。

这样诗意的春天里,我们也完全可以想象那位春日游的少女,衣饰是怎样的鲜艳,容貌是怎样的美丽,情怀是怎样的旖旎,在春天的阳光下,那少女的身姿也是怎样的风情万种。这样落英缤纷、花雨飘洒的环境,对于一个正当年华的少女而言,也正是催生浪漫春情和遐想之所在。

在这种情况下,少女蓦然看见了“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陌上”一词颇牵人神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当年,吴越王妃走在春日“陌上”的风景里,而善解人意的吴越王钱镠会专门派人带信,叮嘱她尽情游赏:“可缓缓归矣。”可见,那是怎样一个美丽如仙境的春之“陌上”!

这样花开遍野的春日“陌上”居然出现了一位翩翩少年郎:那位陌上年少,风神俊朗,仪态潇洒,“年方少”而且“美姿容”构成了致命的魅惑。这样的少年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地点,就像厚厚积雨的云层里出现了一道闪电,瞬间耀花了少女的眼睛。那一刻,也许她激动得脸现红晕,胸中“咚咚”心跳如撞小鹿。那种“惊艳”的情形好有一比,就像现在的明星闪亮登上舞台时,台下疯狂少女们齐声发出的尖叫!

应该说唐代的这位青春期美少女是矜持的。尽管如此,她仍然很激动地赞叹一声:“足风流!”一个“足”字透露了那位唐代少女心中的爱情理想:她心中喜欢的正是这样的少年郎。一句“足风流”道出了女孩对那陌上少年的一见钟情,潜台词就是我很喜欢你!少女的春情尽在其中,可见那位陌上美少年有着足够强大的“杀伤力”。

但是,赞叹归赞叹,表面看也是只道出一个事实而已。接下来,一个更大胆的念头闪入少女的心灵,说出“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心里话:“我如果嫁给他,这辈子都心满意足了。”显然,少女的爱意从幕后走上前台,以饱满的激情赤裸裸地对意中人发出了爱情宣言。这已经是非常大胆和直白的求爱了。

然而,本能的谨慎和自我保护意识使少女也许自问:如果对方是个薄情的浪子呢?但这时她已顾不得许多了。韦庄笔下这个游春女孩儿更进一步袒露心扉:“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这样了,哪怕这段感情没有结果,最后被无情抛弃,我也决不后悔。”

这句话热得发烫,有一种从内心深处直接冲口而出的饱满而强烈的爆发力,有种义无反顾、无怨无悔的果决。这样的痴情话语,这样表达爱情的声音在那个时代绝对是空前的。当年的歌女红拂在隋相杨素府里,一眼看到英挺不凡的李靖时,也许内心深处掀起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激情。当年的卓文君听到司马相如的琴声时,也许心弦就在刹那间被拨动了:“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也许,这样的爱情就是一种冒险,就是不计成败、不计回报的。它没有那么多现实功利的考量,什么良媒啊,什么婚聘啊,甚至父母之命,都不必考虑。未来,可能会被爱情的刀锋伤得血泪斑斑,这种原生态的爱情本身就是非理性的。

这首小词,让人感受到古代汉乐府诗《上邪》那种飓风般的爱的激情: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种爱情是何等的充沛、奔放和炽烈!

显然,这种爱情不属于温馨淡定的“夕阳黄昏恋”,也不属于理性平和的中年人爱情;而只可能属于年轻人,甚至是青涩而蒙昧的激情初恋,具有一种饱满的原生态激情。

这样的爱情,也许人的一生可能只拥有一次。它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爱情本身,是没有被尘世污染过的原生态爱情。“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位年轻女孩子读过这首《思帝乡》后颇有些伤感,这样写道:“女人一过了25岁,身边的朋友也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结婚了,亲戚家人也都在突然间开始操心你的婚事了,仿佛你昨天还是个孩子,今天却又可以去嫁人了。自己也慢慢25岁了,经历了一场又一场的爱情,不敢信了却又向往。“一天,偶然读到韦庄这阕《思帝乡》,竟有些痴痴发怔,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15岁那一年。那时正在上高一,第一次见到真正让自己心动的男孩。在春天的校园里,与他擦肩而过,总忍不住回头望他,清晨阳光照在了他的身上。那时总想看到他,经过他的教室,总是放慢脚步,也只是为了能够看他一眼;校园中,也总是追逐着他的身影,每每捕捉到,心里便雀跃不已。如果被他察觉,却又总是马上调转目光,看向别方,但心里已经是小鹿轻撞;如果看到他与别的女孩说笑,那一天的心情马上就会变得糟糕,再蔚蓝的天空,看在眼里也是灰蒙蒙的。可是,他的模样,我现在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却永远忘不了那个早上,那个阳光下的少年。”

是的,不论是谁,不论多大的年纪,读到这首词都会莞尔一笑:谁没有年轻过呀?

这首词还有一种解读法。

在那个温暖的春日里,那个杏花吹满头的季节里,少女游于花间陌上。春风和煦,花开遍野,清旷无际的蓝天,自由飘荡的白云,营造出一种美好的、适宜于萌生幻想和憧憬的氛围和环境。而正当年华的少女最愿意也最喜欢做的梦是什么呢?

当然是玫瑰色的梦,是关于青春和爱情的梦,关于白马王子的爱情童话。在唐朝的女孩子梦里的就应该是那种风流才子、五陵年少式的翩翩少年郎。所以,另一种解读就是词中“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并非实景,而是少女游春时产生的愿景和想象。

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蛰伏与等待,人们的心情是单调和闭塞的。当春日来临,万物复苏的时候,人的主体意识与客观现象接触的时候,就会产生一种新鲜的心理感受与反馈。

词一开头就是“春日游”,这个“游”的过程就是少女在春日里感受春天各种新奇景物,可能出现种种奇妙邂逅的过程。少女的春日游当然不只会看到杏花。“春日”这个词里含意非常丰富,与一系列同春天有关的美好意象发生联系,而“杏花吹满头”只是在这个众多景象和潜意识里浮起的冰山一角。语句很简洁精练,但它们调动的却是人们头脑中一切与春天和杏花有关的诗意。如“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大漠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等。“杏花”在这里是一切春天景物的具体象征,是浓缩了关于春的一切价值意义的诗性符号。“春”这个字眼儿,往往更多地与男女爱情有关:怀春、思春、春心、春情等。“杏花”也有“闲引鸳鸯芳径里,手挼红杏蕊”“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等朦胧意象,还有《西洲曲》里“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着杏红色衣衫的采莲女,都与人们的情爱心理有着密切联系。

所以,当“杏花吹满头”时,人的心理就会有着微妙的波动:满树繁花,一阵风过,那杏花飞舞下来吹得满头都是。如果是落花缤纷的话,当然不会只是落在头上,也许身上都会有。而花的芬芳,花的色彩,花的形状,花的柔软,对人的视觉、触觉、嗅觉都会产生一种“磁场”效应。总之,这是一种人的身与心同春天景物直接发生了接触,人被春天撞了一下腰,有了肌肤之亲,有了贴身的体验。于是,人的心理甚至生理都发生了变化。它们都或明或暗地指向了人们内心最强烈的隐秘愿望。

对于花季的游春少女而言,这种指向人内心深处最隐秘又最强烈的愿望无疑是玫瑰色的爱情。

大自然对于人的这种影响是微妙的,又是深刻的。天人合一,往往体现在这种相互交融影响的过程之中。古人常说“蛊惑”二字,这种“蛊”,据说是古时一种能迷惑人心智的小虫子。其实这些神秘的东西有时只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影响。因此,“杏花吹满头”,毋宁说就是大自然对游春少女的一种“蛊惑”,对少女的心灵产生了魔术般的神奇效应。而陌上年少的“足风流”也是一种“蛊惑”,令她心头的春情蓬勃地复苏了。

正是一系列自然界的、文化的、生理的、心理的多重现象效应,“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才显得笔力格外饱满酣畅,既表现了词中主人公赏花游春时内心感情的蓬勃萌发,也对读词的人产生了一种“磁场”效应,一种无形的“熏染”,从而为下面的情感生发埋下伏笔。

于是,游春踏青的少女在这样花落满头、花香满衣的氛围里,在这样感受着万物苏醒萌发的情境下,内心产生了一种萌动和遐想:“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她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了,那种指向逐渐清晰,开始产生了一种明确的愿望,一种清晰的向往,并开始借助眼前的现实景象为自己编织一个美丽的白日梦:在这花开时节,在这游春赏花的人群中,有没有一个才华横溢,风神俊朗,“年方少”而且“美姿容”的年轻男子呢?

如果这样一个符合她对男性全部美好幻想的,让她能够对爱情、对人生产生某种强烈激情,值得许身的人出现了,她就要将身嫁与,把自己一生都交付与他!“纵被无情弃”,她也不后悔!

多么饱满的笔力,多么蓬勃的内心感情。最后的两句话说得多么决绝,多么有精气神!

脉脉莲心:

无端隔水抛莲子,

遥被人知半日羞

菡萏香连十顷陂(举棹),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

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皇甫松《采莲子》其一

十里荷塘,清风徐来,一路荷花清香阵阵。少女们一边荡舟采莲,一边忘情歌唱,一女歌声余音袅袅未尽,众少女齐声相和。采莲女们都驾着兰舟回去了,但却有一个梳起双髻、穿着红裙、有几分稚气的采莲少女因为贪玩,乐而忘返。直到日薄西山,才惊觉天色已晚。白天玩水的时候,她把船头都弄湿了,而现在干脆把自己的红裙脱了,把一只毛茸茸的可爱小鸭子放在红裙子里玩儿。“更脱红裙裹鸭儿”有两种解释,除了上述说的这一种,另外也有人认为“鸭儿”是赤脚丫儿的意思,整句词是说小姑娘脱了红裙裹住自己的赤脚。无论是哪种解释,词中呈现的都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采莲少女的调皮、淘气、娇憨都跃然纸上。

晚唐词人皇甫松的这首《采莲子》写得相当清新活泼,生动传神。菡萏即“荷花”,也有说菡萏是尚未绽放的莲花苞。“陂”是池塘。《诗经》中《陈风·泽陂》中有云:“彼泽之陂,有蒲菡萏。”“小姑”指未嫁之少女。古乐府《清溪小姑曲》云:“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这也许就是“小姑独处”一词的由来吧。词中的“举棹”和“年少”都是歌唱时的和声,与词意无关。

采莲曲始自汉魏六朝,多为咏唱采莲的乐府歌词。这一首《采莲子》展示采莲少女快乐嬉戏之状。荷池风光的衬托,每句后面的和声表现出采莲女一唱一和的热闹欢快的场景。而皇甫松笔下所捕捉的这一画面,具有其独有的情趣。我们可以读出词人内心不乏童趣的天真和戏谑之笔,也感受到词人对笔下那位小女孩所深怀的父兄般的仁善与爱心。

这场景让我们不禁想起《红楼梦》里娇憨活泼的史湘云。史湘云是大观园里一个具有中性美的女子形象。她心直口快,开朗豪爽,爱淘气,甚至敢于喝醉酒后在园子里的大青石上睡大觉;身着男装,大说大笑;风流倜傥,不拘小节;诗思敏锐,才情超逸;说话“咬舌”,把“二哥哥”叫作“爱哥哥”。她也是一个富有浪漫色彩、令人喜爱的女性。她因贪吃喝醉了酒,一个人独自睡在芍药花丛里。贾宝玉看见又觉得有趣,又担心她受了凉。一次清晨,宝玉前去看黛玉、湘云,只有她姊妹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湘云却一把青丝托于枕畔;一幅桃红绸被,只齐胸盖着,着那一弯雪白的膀子,撂在被外,上面明显有两个金镯子。宝玉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

如果说贾宝玉对林黛玉是那种志趣相投的爱慕情感,对史湘云展现的却是兄长般的怜爱。在皇甫松这首《采莲子》里,我们在字里行间依稀也看到了这样一种情感。

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

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

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

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皇甫松《采莲子》其二

这首《采莲子》的采莲少女要比上面的小姑娘要大要成熟一些,已经情窦初开了。在波光潋滟的莲湖中,遇到了年少英俊的少年儿郎,看得她芳心暗许,竟一时情痴忘了摇桨,听任船随波漂流。“船动湖光滟滟秋”,“滟滟秋”指湖光荡漾中映出的一派秋色。一湖秋水清澈透明,映出滟滟闪动的秋色。这个“秋”字是湖水澄净之色,也点明了采莲季节,所以后面才能抛莲子。“贪看年少信船游”,一个“看”字与这一湖秋水也有了某些暧昧共通之处。采莲少女的目光清莹澄澈,有似秋波荡漾。可见“湖光滟滟秋”既写湖水波光荡漾,又写采莲少女的目光如秋波闪动,形与神都兼顾到了。

采莲少女在湖的西畔脉脉不语,秋波流连。行船少年在湖的东畔,想必是风神俊朗,顾盼有情。如果两只船儿就那么随着流水轻轻擦肩而过,那么他和她也许这辈子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关系了。是否就这么轻轻擦身而过?是否眼睁睁让这缘分付之流水?女孩子心里怦怦直跳,有些慌乱、有些踌躇。就在两船接近的时刻,她终于情不自禁地隔着湖水,随手抛给他一颗莲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当莲子抛出后,却远远被人看见,好像隐隐有笑声传来。少女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多么唐突莽撞,多么不像平常的自己,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方才那一幕,肯定会取笑自己,想到这她就羞红半日脸。“莲子”即是“怜子”的意思,在江南有特殊的寓意,曲折表达男女间的爱慕之意。不知那一抛,他可曾注意到她,发现她的美丽与真情?下次再相逢的时候,他还会记得隔水抛莲子的她吗?

这首词中洋溢着采莲女大胆、野性的浪漫。她痴痴暗瞅着那英俊少年,突然间隔着水向少年扔去一个莲子。这个充满戏谑、挑逗和爱慕的一掷,掷出的是一个暧昧而火辣的情感信号。“无端”两字极为传神:从旁人的视角会感到少女抛莲子的动作会有点唐突,但少女荡漾的春心和不顾一切的情动却尽入毫端。这“无端”两字透露出姑娘复杂而细腻的心理状态。“遥被人知半日羞”的窘态则展现了一个初恋少女特有的羞态,显得十分娇痴可爱。况周颐《餐樱庑词话》说:“写出闺娃稚憨情态,匪夷所思,是何笔妙乃尔!”

回过头来,开头一句“船动湖光滟滟秋”一句岂非很可玩味吗?那一湖荡漾的秋水波光,不正是暗写采莲女儿灵动的眼波与荡漾春情吗?

采莲,历来是一种美好的意象。

自古江南吴、楚、越之地,水道纵横、池塘遍布,多植莲藕。在那片美丽的吴山越水里,春岸堪折柳、湖中可采莲。夏秋之际,少女多乘小舟出没莲荡中,轻歌互答,采摘莲子。衣裙飘扬的采莲少女一阵轻歌浅笑,人面与莲花相映红,花舟出没于碧水轻波之间,湖水上歌声袅袅。这是怎样一片令人神往的、如锦绣一般的江南好风光。

那是一种浸染到了骨子里的诗意和说不出的美感。如水的江南,像一张慢慢铺开的水墨画,风情千年不败。

乘彩舫,过莲塘,

棹歌惊起睡鸳鸯。

游女带香偎伴笑,

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

——李珣《南乡子》

这首词写得太美了。看吧,一群欢声笑语的年轻游女正乘坐着彩船归来,在碧绿莲塘中穿行而过。她们的歌声和笑声惊起了一对对正在酣睡的鸳鸯。红绿相映的荷塘,加上被惊飞的鸳鸯,画面可谓“活色生香”。那些游湖的少女相互依偎、笑语盈盈,个个都显得窈窕可爱。阳光炽热起来了,她们折了一叶叶圆圆的荷叶来遮蔽那耀眼的晚照,水面上支起了一把把碧绿小伞。

词中洋溢着女孩子们无拘无束,相互嬉戏的青春情趣。最后一句“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一个自然、妩媚而颇有情趣的动作表现了少女们的美好情态,像一帧清新幽雅的人物小照深深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句明字净,绘声绘色”是前人对李珣这首词的评价。李珣是波斯商人的后裔,五代时蜀中词人。他的词风与绝大多数词人不同,少浮艳而多清婉。尤其是他的代表作《南乡子》组词十余首,歌咏南国风物人情,可称得上是超凡脱俗、清新质朴,有一种来自大自然的泥土花草的芳香。论者评为:“以明净之句,绘影绘声,引人入胜。”

我以为,这首词不光体现了李珣的文字功力,更有他对南国水乡风物人情的一种热烈的爱流漾在字里行间。我相信,行走在南方的李珣一定深深爱上了那片土地,那些山水,那些花草,那些美丽的南方儿女。

在他笔下,那些采莲少女青春的笑声、欢乐的歌声都那么生动、清新、明亮,像朝露,像溪泉,健康而质朴,与蜀宫中那些矫情造作、精心妆饰的粉黛完全不同。这让人不禁联想到古老《诗经》中田野河汉间传来的那些遥远歌声,而李珣的身影仿佛就是那远古时代摇着木铎行走乡间的采诗官。读李珣的词,就如同在凄清悠远或者清丽活泼的古曲声中欣赏精妙的有着独特而强烈的迷人气息的中国画。

以前,曾经读过很多关于采莲的诗词。汉乐府《江南可采莲》算得上是民间采莲诗歌的鼻祖。诗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莲叶何田田”是指莲叶繁茂、高低错落、连绵不绝的样子。这是一首汉代乐府民歌。诗中大量运用重复的句式和字眼,表现出一种朴素明朗的民歌风格。诗歌描绘了江南采莲的热闹欢乐场面,虽没有人物描写,但从穿来穿去、欣然戏乐的游鱼中,我们似乎也感受到一股勃勃生气,听到了采莲人的欢笑,领略到采莲人内心的欢乐。

南朝乐府《西洲曲》是最有名的抒情长诗,历来是南朝乐府的代表作。沈德潜称其“续续相生,连跗接萼,摇曳无穷,情味愈出”(《古诗源·卷十二》),陈祚明则谓之“言情之绝唱”(《采菽堂古诗选》)。诗中描写了一位少女从初春到深秋,从现实到梦境,对钟爱之人的苦苦思念,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鲜明的感情色彩: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飞鸿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

阑干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个少女穿着杏子红的单衫,梳起鸦雏色的发髻,于初秋下到西洲采莲,以排遣对恋人的分外思念。她微蹙蛾眉,紧锁绛唇,目含幽怨,一边低头拨弄莲子,一边回忆以往相会的情景,愁肠百结,缱绻难消。每次读到这首诗,觉得眼前像展开了一幅清新而美丽的画面,情景和人物格外深情动人。朱自清《荷塘月色》中曾选用《西洲曲》中的几句诗:“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这两句描写的是秋天莲子成熟时的盛景,而“莲”谐音“怜”,“莲子”谐音“怜子”,“怜”者“爱”也,“子”者“你”也,表明了女子对情郎既怜且爱的深情。“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其实在南朝的时候,采莲不是目的,可以看作是“兴”,目的是在说“莲子”的“莲”——也就是“怜子”。因为古代“莲”字还有“恋”“怜”之谐音意义,意为“爱恋”和“怜惜”。采莲会有藕有丝,“藕”者“偶”也,“丝”者“思”也,采莲当然就会与爱情有关。这就包括各种吴越少女种种细腻的感情:倾慕、思念、羞涩、幽怨……因此南朝以来,江南地区流行的情歌常不直接说出“爱恋”“相思”之类的字眼,而用同音词构成双关隐语来表示。采莲成为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

现在的人们都喜欢以玫瑰示爱,赠送莲子的事倒很少听说了。其实像过圣诞节一样,赠玫瑰也是一种西方情调,过于浓烈和张扬。赠送莲子倒是我们传统韵味的传情方式,显得古典含蓄——让你疼惜“莲子心中苦”,让你知道爱情不仅是甜蜜。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水面,《采莲曲》甜美的歌声在湖上飘来。采莲女一身白衣,撑一支碧绿的长篙凌波而来,窄窄的莲舟灵巧地穿梭在丛生的莲叶间,如盖的莲叶婀娜摆动,掩映着采莲女们的身影。她停下来,纤手轻轻拨开莲叶,脸上带着笑,有如一枝含苞待放的白莲。斯景斯情,令人陶醉。

对于那些在江南荷塘里轻歌浅唱的少女来说,她们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无意中却让她们的日常生活得到了艺术升华,并由此创造出一种令人难忘的自然之美、人性之美。由于这种美中包含了江南女子充沛的生命气息,一种质朴真诚的人间情爱。所以,它才格外动人,格外富于感染力和诱惑力。那些江南赏荷的人,不只因为花叶交映的荷塘和采莲少女们的美丽容色,更因为她们充满生命原始激情的歌声,才格外充满诗性地沉醉。

事实上,以采莲为题材的诗词往往有双关的意义:表面上,是写姑娘、小伙采莲的情景,实际上是写男女青年相爱的情景。在荷花盛开的湖面,在轻摇的采莲船上,碧水蓝天之中,诗人们不仅写出了采莲的快乐,更展现了“荡舟心许”恋恋不舍的美丽爱情。

绿裙飘曳:

记得绿罗裙,

处处怜芳草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

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牛希济《生查子》

过去闲下来时静心读书,偶尔会翻到牛希济这首《生查子》。看到“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一句时,每每心里会不由一动。眼前会出现这样的情景:

春日清晨,远山的浓雾已渐渐散去,天上的星星越来越稀,越来越小,即将破晓。就在这样一个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早晨,山脚下依稀有两个人影执手相对。“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仿佛是电影中的一个脸部特写,月尚明,星已稀,晨曦在遥远天边放出一抹清光,一对恋人正在依依惜别。那天边弯弯的残月勾勒出了女子的容颜。俏颜如花的女孩子身上穿着绿罗裙。月光淡淡地照在她脸上,化成了两行清泪在默默流淌。看起来那样楚楚动人,我见犹怜。“语已多,情未了。”那说不完,道不尽的情,注定永无休止。我们可以想象到两人已经说了很多的情话,还是依依不舍。少女的心总是细腻生动的,在强忍着不舍转身离开时,她蓦然回首,哽咽着对他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你千万别忘记了我。一路山高水长,芳草萋萋,无论行至何处,只要看到那些碧绿的芳草,你要想到穿着绿罗裙的我呀!”其实她是想说,请你记得,无论你走得有多远、时间有多久,在你的身后永远有一个女子在等待。那守候的心情,一如在你眼底心间蔓延的笼烟细草,青葱而纤长。她是希望你时刻想着她、念着她,把她当作掌心的宝,化作糖含在嘴里,让那丝甜蜜融在心底。

古典的爱情,犹如一地青青的春草,渐行渐远还生。那是他最温柔的一场梦。他知道,与她相遇,是上苍给自己的最好的礼物。与她一起慢慢变老,才是此生此世最浪漫的事。

多情自古伤别离,女人总是情深如海,韧如蒲草,痴情得绝美。

最后这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文字清新,韵味温厚绵长,把离情别意写得如此深挚,如此缠绵,字句中不觉流露出小女儿的痴态,令人动容。我能想象词中的少女眼望情人渐去渐远的背影,仍然伫立凝视时的黯然神伤。她所祈愿的是两情久长,远游他乡的男子永不变心。事实上,她们心里的一隅更始终为爱情坚守,哪怕爱到无路可退,爱到覆水难收,生离死别。

江淹《别赋》有云:“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可。”南朝江总妻也有《赋庭草》诗:“雨过草芊芊,连云锁南陌。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草色苍苍,一望无垠,一如我对你的爱那般静谧深重。哪怕是天涯漫漫,你的记忆里总是伊人,总是春的绿色。这种离别意、相思情在牛希济笔下更见缠绵婉转之至。

因为心爱的人穿过绿罗裙,故而觉得相同颜色的芳草也变得可爱。这种现象叫“联觉”。联想产生美,见桃花而想人面,见丁香而想爱情,见牡丹而想美人,看到遍地的芳草,你就会想起我的绿罗裙。这种美好的意象联想具有极大的艺术魅力。因为你罗裙的绿色,我从此爱怜着与罗裙一样颜色的每一株碧绿芳草。纵然你从此一去杳无音信,但记忆里的绿色将和年年的春天一样永不褪色。

台湾女作家张曼娟解读说:“天边悬挂的星子稀疏微小,即将沉落的残月却将脸颊照亮了,原来颊上晶莹的并不是月光,而是在晨曦中闪耀的泪水。”她说,在爱恋着的时候,其实是我们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的时刻,情人的一次蹙眉、一个微笑,都被赋予非凡的意义……挥别时刻,不谈彼此的盟誓,不约生死,只是叮咛再叮咛,不要忘记啊,走到天涯海角,总会看见芳草碧连天,那芳草就是一个俯拾可得的印象,弥天盖地的相思。

只有深切的相爱,才有无数的重复叮咛,在依稀可见的淡淡忧愁之间。词中的女子应该是个很可爱、很纯情的女孩子。为什么说她可爱纯情?因为她的想法很可爱、很纯情。她在表白她的感情,她大胆地告诉男子不要忘记自己,不要忘记自己这一身绿罗裙。这样的叮咛无疑给男子一个提醒:暗示自己会一直等着他,“你不能对我变心”。

牛希济词中这样一个执着纯情的女性,如此敢爱、敢言使她显得十分可爱动人。

写这首词的牛希济史书罕有记载,字不详,生卒不详。晚唐五代动乱,他流寓到了西蜀。牛希济在蜀地做过翰林学士、御史中丞,降后唐后又做到雍州节度副使。牛希济崇尚清新自然之风,其词多淡、清、绵、雅,婉约清新。一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其实就让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

后来,北宋词人张先写过一首《菩萨蛮》:

忆郎还上层楼曲,楼前芳草年年绿。

绿似去时袍,回头风袖飘。

郎袍应已旧,颜色非长久。

惜恐镜中春,不如花草新。

这首词显然受到牛希济这首《生查子》的影响。起首一句闺中少妇登楼望远,引起思念远行情郎之情。第二句“楼前芳草年年绿”,这芳草“年年绿”引起了少妇的联想,从“芳草年年绿”想到“绿似去时袍”,从芳草之绿生发联想,想起郎君去时所着衣袍的绿色,并进而追忆其人临去依依、回首相望时,衣袖随风飘动的情景。这一细节深深印在她的记忆之中,时时都会重现眼前,从而怅念行人远行之久。

显然这是另一版本女子思念郎君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同是宋朝的贺铸也写了一首《生查子》:

东风柳陌长,闭月花房小。

应念画眉人,拂镜啼新晓。

伤心南浦波,回首青门道。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这首的末句一字不移地搬用了牛希济的原词。分离已久,相思难却。唯分别时身穿绿罗裙的倩影,异常醒目、亲切。行走天涯之际,每逢随处可见的芳草绿荫,总会产生一种特殊的亲近感。仿佛那茵茵碧草就是她那身着绿罗裙的可爱身影,飘飘荡荡,幻化而成。春日芳草,时时随处可见,似乎时时处处都能感到她就陪伴在身边。

写过“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贺铸,在这里信手拈用牛词原句,借助于绿色这一特殊色彩,采用移情手法,将现实中的人与自然中的景紧密结合起来,使遥远的空间与悠久的时间借助于想象的翅膀相连接,似乎借助于随处可见的芳草绿荫,使对恋人深深眷恋得到了依托和满足。

读着这些美丽缱绻的词句,一时间,那古代红颜们身上的绿色罗裙似乎在眼前忽明忽暗,飘扬摇曳。在读诗词的印象中,古代红颜的罗衣罗裙是美艳绚丽的,让那些青春的女子似风前杨柳,袅袅婷婷,风情万种。

关于绿罗裙,诗词中有不少描绘和赞美:“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唐代大诗人王昌龄的《采莲曲》,写的就是采莲少女的绿罗裙。荷叶田田,碧波荡漾,一群采莲的少女,她们的裙子绿得像荷叶一样,红润的脸颊与盛开的荷花相映增美,使人难以分清荷叶与罗裙、荷花与人面,歌声由池中传来,才知道她们穿行在荷花丛中采莲呢!其中,最感人的当属《诗经·邶风·绿衣》:“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一个男子对着亡妻生前穿过的绿衣,睹物思人,愁肠百结。相比《诗经》及乐府诗中诸多弃妇诗里的男主角,这个男子重情重义,令人感动。“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每每念起这个句子,就会想到那段远去了的过往,就如情怀深处的一个梦,带着清纯的青春气息,始终清晰如初。日光月影里的青碧色身影,就好像一枚青涩的荷叶,淡绿色情怀随着和煦的风摇摇摆摆。而那张烂漫笑脸和青春心事,就如同清晨带露的花蕾悄然舒展着柔嫩花蕊。当年水汽与雾岚般潮湿的感知依然层层渗透在记忆深处,还有朦胧的灯光,隐约的水声,以及某个古典少女游弋灵动的身姿。“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份刻骨的相思,这种神伤的惆怅,也许是每个经历过爱情的人共同的记忆。在那个情怀初露的年华里,一旦爱上了某个人,便满心是这个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会不由得想到那个伊人。就像那《天龙八部》里段誉公子遇上了姑苏慕容复的表妹王语嫣,魂不守舍,“情愿为她死了也是好的”。自己仿佛只是个木偶,所有的线系在那语笑嫣然的女孩子身上,总是默默地关注着她。她笑了,你也会情不自禁地笑。她哭了,你也会不开心,满是一片怜香惜玉的、呵护她的温柔心思。她不经意的一句话你也会时时记忆在心。如果她喜欢丁香花,你也许会在她生日那天给她一个惊喜。而女孩子却也是如此这般,就像那王语嫣的心思处处在那位一心光复大燕的慕容公子身上。慕容公子高兴,她便也满脸嫣然笑意;他不痛快,她便也愁肠百结。惹得一边的段公子暗感风月无情,多情却被无情恼。

往日的古典芳华已随碧绿罗裙飘曳远去,而今只在遥想中剩下一脉追忆的尘烟。今天,你的生命中总会有一个人等着与你相遇、相爱,然后静静伴你走过一生。如果有一天,你心中的那个人穿美丽的衣裙见你,温柔待你。那么请你记得她,想念她,珍惜她,今生今世,永远永远不要忘怀。

在幽蓝如洗的天空,在洒满阳光的清晨,当你的眼神掠过这一片原野,那些蔓生着的芳草,你会想起那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吗?在相恋的人心中,爱人永远是一株柔弱的草,捧在手心,我见犹怜,唯有细心呵护,爱才会蓬勃地生长,才会因为一棵小草拥有整个春天……

抵死缠绵:

须作一生拼,

尽君今日欢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牛峤《菩萨蛮》

晚唐五代的花间词,好比民国时文坛上曾经风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而牛峤的词就是那种行走在艳情边缘的词作。

牛峤,字松卿,陇西人,晚唐五代时流落吴越、西蜀,大半生过着“渡口杨花,狂风吹雪”的漂泊生活,以词名世。这首《菩萨蛮》是流传很广的一首词,堪称是牛峤的代表作之一,写得风情热辣,淋漓奔放。“玉炉冰簟鸳鸯锦”,玉炉青烟袅袅,冰簟(竹席)晶莹凉爽,绣着鸳鸯的织锦衾被堆红叠翠,春意暖融。“粉融香汗流山枕”,粉脂与香汗融湿了山枕,人影浮动,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想象中的女子冰肌玉肤上香汗淋漓,一头黑亮如瀑布的长发凌乱披散着,媚眼如丝,红唇微张。那种两情缱绻的情爱氛围呼之欲出。“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痴情男女已然疲惫,他们刚相拥着进入梦乡,不知是谁起早摇着辘轳在院中打水,把一对恋人惊醒了。女子被这辘轳汲水的声音惊醒时,双眸含着笑意。大概是看见身旁的还在熟睡的他,满怀爱怜地笑了。这一句并非闲笔,而是写尽了这女子对和情郎在一起时,充满了无比眷恋与满足。同时也有一种良宵苦短的无奈。“柳阴轻漠漠”,天亮了,淡淡柳荫静悄无声,烘托出依依不舍的气氛。“低鬓蝉钗落”,女子发鬓散乱,蝉钗也掉落了。大概衣裳也凌乱地丢落在地。然而,这女子还要“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眉在飞,眼在笑,发丝都根根舞动,细语呢喃,低声嗔笑,娇捶男人的胳膊。现在要“让你一次爱个够”!只是今宵一场欢爱后,却不知何时能再相逢!这一次幽会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从此后可能是相隔天涯,更可能是形同陌路。

但不管怎样,他们是无法忘记对方:“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未来的日子再辛苦,他们总有一次值得永远珍藏。这是一种纯粹的热烈的爱,惊心动魄的爱。正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梦中与青年男子欢会,醒来后说:“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并回忆梦境道:“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惊梦》)她毫不掩饰地表达了爱情所给予的巨大欢乐。

汤显祖在《牡丹亭》序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牛峤词中的这位红颜女子就是如此。既然爱,那就大声地告诉全世界。也许她们的爱不为世人所承认,也许他们爱得艰难,但她还是要爱,还是要把她的一切都给他:“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那是有情人之间的真情流露,是铭心刻骨的爱恋与深情,性情直率而执着。同时,从词中隐隐也可以读出一种意味:也许今后这样欢聚的时刻不会再有了,这样热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予,所以今天要一次爱个够。红尘过往已成昨日云烟。前路漫漫不知归途何处。因为爱,她只能把握住现在,也一定要把握住现在。要爱得酣畅淋漓,爱得天崩地裂,拼尽平生气力为自己内心的真爱作一个最热烈的注脚。

这样将生命力和爱猛烈地燃烧喷薄出来的状态,一生之中未必能够、也未必需要有几多次。纵使此后的日子都将归于平淡,纵使此后相见不如不见,世上毕竟曾经有过这一真爱痴爱如火的时刻。一个女性毕竟已经拥有过真爱的激情,这不比在压抑和无爱中度过一生要强得多吗?这种真爱的激情让许多红尘中的人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拼却了一生的力量去追寻。

从今天来讲,这首词具有一种源自人性的力量,散发着一种真诚质朴的热力。古人、今人,抑或是一只生命短暂到只有寥寥数天的飞蛾,都会有自己想要奋不顾身的人和事。那么,能遇上那么一个奋不顾身地爱你的人或使你想要奋不顾身去爱的人,是不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呢?

王国维曾称,牛峤这两句词“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乃是五代以来最大胆最直白的香艳词。这两句备受人们称道,成为表达深挚爱情的名句。它大胆地描写了女子对感情生活的热烈追求,直抒胸臆,没有其他小词中那种欲说还羞,扭捏作态。用今天的话讲,它表现了女主人公性情真率、热辣奔放的个性。

今日细品,其实还有诸多人生况味。想那晚唐五代,本是军阀割据、民生凋敝的乱世。历史的行进好比一个人从光明的通衢大道上突然拐到了黑暗的巷道。政治黑暗和血腥杀戮造成的恐惧惶惑,让那些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士子文人迷失了对历史走向的关心与判断。他们自身的命运也多是飘零江湖,辗转风尘,朝不保夕,深感“长恨此身非我有”。历史巨轮下辗转挣扎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故而不论狎昵的露水之欢,还是以身相许的两情缱绻,竟都可能是以一生为代价。

毕竟在乱世生存的无奈与迷茫中,当下如火如荼的爱情便是唯一能真实把握的东西。在“纷纷五代乱离间”的历史当下,与其两地望月叹息“长相思、摧心肝”,何如就此高蹈狂欢,沉溺在温柔乡中永不醒来?

其实,“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式的爱情在西方文学中也多有表现。

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生动演绎了一个“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爱情故事。字里行间都表现了一种催人泪下,甚至令人震撼的女性情怀,那种对爱情近乎宗教式的执着和无怨无悔。

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少女,在极度的孤寂中爱上了一位住在隔壁的青年作家。她在放学时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即将搬来的邻居房间,好比刹那间窥见了天国的一角。一开始当然是出于好奇心,但“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因为那少女意识到,“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从这一天开始,“你就是一切,是我的整个生命”,“整个世界,只是与你有关,它才存在”。

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作家在她眼中犹如神明一般。那个男人遗留的一根烟头,手触摸过的门把,走过的空间,只要他游荡过的地方,在她看来都变得格外圣洁,她因他变得憔悴与痴狂。这个孤独的女孩子陷入疯狂的激情,陷进了痴迷的爱情幻境里。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是思念。即将搬家离开的前夜,她像中了邪魔一般,去拉响男人门铃成了女孩内心疯长的唯一意识:把自己奉献给他,完全委身于他。而那位风流而有才华的青年作家根本没有留心这个邻家小女孩。

这种秘密而强烈的单相思一直持续到十八岁,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守候在风雪交加的街头,那个青年作家的必经之路,期望再次相遇、相认、相爱。当她再次见到心中的那个爱情偶像时,苦恋五年的深情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十八岁的少女以一种特有的倔强与痴情,跨进他的生活里,如愿以偿地委身于从小女孩时就迷恋的男人,并勇敢地承担起爱的结果——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从此受尽世人的歧视和凌辱。

他仍然是那个风流种子,身边不停地变换女伴。他其实不曾认出她的身份,更不曾对她有过爱恋。她对他不过是又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即便在一次次不期而遇后,他依然没有把她认出来。而她为了生存,同时为了让孩子得到良好的教育,不得不出卖身体,结交富有的男友,却不曾出卖自己的感情,直到最后香消玉殒。整整一生,痴情不改当年。作家再次邂逅她时,把这个令人一见倾心的陌生漂亮女人带回家。次日,她试图唤醒他对她的回忆,在咄咄逼人的话语提醒与眼神下,他依然无所悟,将她当成一个妓女。这一刻,对于女人而言是毁灭性的一刻。她含泪离开时却被仆人认出。仆人哆嗦着,惊慌失措地抬眼看着她,在这一秒钟里对她的理解比作家一辈子对她的了解还多。

正如小说中女人所言:“我的一生始终是属于你的,而你却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自始至终,那作家竟然都不认识她;自始至终,没有一秒钟记起她。“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她突然明白,他们中间隔着的是比一生都还长的距离。而她自始至终,仅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啊!

最后,女人拼尽一生的痴恋与倾诉,终于唤醒了男人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如同作者结尾所写:“他感到了死者的呼吸和万古长存的爱情,他开始回想过去的生活,如同回想虚无缥缈缥缈的幻想,如同回想远方唤起激情的音乐。”

这份热切而纯净的爱情,穿透了生命与岁月。它的超然与圣洁源自人的爱情信仰与忠贞品格。这份爱,甚至与被爱的人无关,绵绵无绝期。这便是一个人的天荒地老:“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正如美学学者郭勇健先生所说:“现实中的爱情,当然并不像小说中那么极端。然而,假如一种爱情不内在地包含着宗教、崇拜、无我、奉献、牺牲、容忍、希望等元素,假如在相爱的过程中不曾产生‘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念头,那么这种爱情的真实性,便不能不令人产生几分怀疑。”

这部小说后来被徐静蕾改编成中国版的电影。凭此电影,徐静蕾获得2004年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西风秋意:

细雨梦回鸡塞远,

小楼吹彻玉笙寒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李璟《摊破浣溪沙》

读这首词正好是立秋之际,文字间微微有缕缕西风的凉意袭来,也带来些许季节流转、光阴悄逝的怅然。“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荷花枯萎,清香消尽,翠叶凋残,一阵秋风吹过水面,绿波间漾起缕缕愁意。这正是夏末秋初的景象,像一幅残荷水墨画,也像一帧美人手持罗扇坐在湖边沉思的精致小像。四季在身边悠悠流转,所见的唯有飘零、苍凉和寂寥。

时光会让一个敏感的人分外孤独和感伤。本来应该是美丽袅娜的荷花,而今花叶已经凋残,那被西风吹起的阵阵波纹仿佛是它哀愁的心绪。凋零的荷花、消歇的馨香、摧败的残叶,那碧绿的西风愁波、那美人的憔悴自伤,一点一点地熏染着我们的身心。这是生命对季节变换、时光流转的一种细微感受。

这里的“菡萏”二字,似乎比“莲蕊”“荷花”等词更有一番味道。它语出《尔雅》和《诗经》,《说文解字》中称荷花未开之时为“菡萏”,开花后名为“芙蓉”。此处实为莲花的古称,显得更为高贵典雅,更为精致,显出一份亭亭玉立、香远益清的风姿。“香销”让人似乎闻到了一丝即将消逝、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此“菡萏”之香高洁而淡雅,自然非比一般的俗物之香。“翠叶残”,一个“翠”字,恍然有金玉翡翠名贵之色的光影与凋残。正是这种高华典雅的字句,使人感到了此处的荷花自有一种珍贵精美的生命特质。而秋寒肃杀的“西风”在绿波间酝酿漾动之时,便不免令人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九歌·湘夫人》云:“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愁起”二字来得自然而然,正是这萧索景象触人眼目时,于人的内心深处引起的情感波动。仿佛让人看见一位红装美人在花叶凋残的荷塘边伫立,西风乍起,碧波轻漾,指尖微凉,眉梢凝愁。

有了这样的景象和氛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便很自然地脱口道出了。“韶光”一词蕴含有深隽的生命意识。“韶光”的憔悴,既是时节花木的凋残,更是人生中美好年华的消逝。正是“韶光”的憔悴,让我们感到那“菡萏香销翠叶残”,其实是写人的青春年华。这“菡萏”宛然就是词中人的象征,也是词人自我人格的主观投射,正是“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正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美好的青春已经渐渐失去,又怎么看得下去?于是,与韶光一同憔悴下去的人,不忍去看这满眼萧瑟的水塘景象。“不堪看”三个字也就分外深沉有力。不堪去看的又何止是那朵荷花,难道不包括词人自己吗?

李璟虽然贵为皇帝,但是生性文弱,再加上当时内外矛盾重重,国势飘摇,韶光易逝,南唐正如这渐渐枯败的荷花一样,美丽不复存在。一切青春都已经逝去了,美好的往事只能留存在回忆中。此时此刻,触景伤情,这位南唐中主心中产生了无穷痛苦和哀怨。他的这种种愁苦投射到美人眼中,便是那满塘枯荷,一池愁波,西风乍起。让人不禁想起纳兰容若的那句:“谁念西风独自凉。”是啊,西风已至,那般艳丽明媚的菡萏翠叶幻象之下,已然是苍凉的晚景收梢。季节风景的变幻中,生命万象已在华丽转身,冉冉谢幕。那些生命曾经烟花般绚烂的华丽演绎,最终沉静寂寥一如深沉夜幕,将那些往昔岁月深深隐匿。

在长长的一生里,为什么,欢乐总是乍现就凋落?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

有道是:“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

细细回味这两句,常常让人心头升起一种如梦似幻的人生缥缈之感。迷蒙淅沥的秋雨滴滴答答轻敲着窗棂,敲碎了人的梦境,敲得人心寂寞而荒芜。梦醒方惊觉良人还远在云水关山重隔的朔方鸡塞。“鸡塞”,是“鸡麓塞”的简称,在陕西横山之西,这里泛指边塞戍远之地。这个地名的出现使词的主题渐渐清晰:原来是在思念远方的征人,也使词境一下子转为辽远开阔。

由西北朔方之地的“鸡塞”到菡萏初凋、荷叶枯残的江南,相距何其遥远!烟雨迷茫,天高地远,益发使思念之线显得分外纤弱。孤寂清冷的小楼里,回响着玉笙一曲终了的清越之声,时断时续,似那深闺独处的幽寂哀怨,悠悠不尽。一个“彻”字,说尽天高地远、时空交错的人间寂寞,一个“寒”字,令蓦然袭来的悲恸如那漫天寒雨浸入骨髓。然而,风雨楼高,吹笙并不能减轻相思愁闷:“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眼泪不停地流淌,带有无限的怨恨、无限的惆怅。可是眼泪又能改变什么呢?无可奈何,她只有独倚小楼阑干,眺望远方的良人。

秋雨绵绵、梦境邈远,小楼玉笙幽咽,佳人阑干独倚,构成悲凉凄清的意境,使全词惆怅伤感的气氛越发浓烈。在看似柔婉精致的文字背后,是词人李璟对人生浮沉、国运孤悬的大感慨。他可以锁住手中的笔,却锁不住生命中那种深刻的爱和忧伤。

一代名相王安石曾对“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两句称赏有加,感其刻画人生离恨之凄迷动人,甚至认为超过了李后主的“一江春水向东流”。而近代学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他很推崇“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一联,认为“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生起一种君子高洁、美人芳草的理想寄托。

读到这样的诗词句子,总会在心头氤氲起梦幻般的雨雾来。它们在词中虽是写思妇雨夜梦回的凄清感受,但人人都能从中感受到一种超出了闺怨范畴的意韵。那朔方鸡塞之远,江南小楼之寒,细雨声、玉笙声之绵远飘忽,也许唤起了我们独自在雨夜里听着滴答雨声的那种寂寞感受,让我们想起某些午夜梦回时思念生命中某些岁月、某个人时的苍凉体验,想起深夜里听到远处传来缥缥缈缈的笙箫或笛声时的片刻心动,甚至想起童年时一个人远离父母、孤独自处时的茫然无助。

一切的梦想、一切我们曾经拥有而又失去的东西,都可以是那个魂牵梦萦而不可得的梦。只有在梦里才能够回忆……“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种由词的意境引起的感触与联想,正是叶嘉莹先生所谓词的“感发”力量。王国维尝云:“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要眇宜修”出自《楚辞·九歌》“美要眇宜修兮”,言湘水女神之美丽。所谓“要眇宜修”之美即是书写一种女性婉丽阴柔之美,一种最精致、最细腻、最纤细幽微的,而且带有修饰性的非常精巧的一种美。“美要眇宜修兮”,与此相似的还有晚唐花间词人皇甫松的《梦江南》“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幽暗的雨夜中,一切都惝恍迷离,所以词句中处处是一种湿漉漉的听觉感受:在潇潇的雨声中交织着笛音和人语。笛声如起自明月高楼上,当然清越、悠扬,但在潇潇夜雨江船上听来,却不免显得凄清幽咽。人语一经与雨声、笛声混在茫茫夜色之中,便隐隐约约、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了。于是船只、驿亭、石桥还有船里的和桥上的人,也都是影影绰绰的,在夜幕和雨帘中幽昧不显,营构出一种幽静、深邃又朦胧迷离的意境。然而,就是这样暗淡冷清的场景,这样清旷寂寥的梦境,却令人感到一种遥远的生命记忆里透出来的美好与亲切。“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的这两句之美在“朦胧邈远”,它的气象也是“朦胧迷离”,境界“朦胧缥缈”,意韵十分蕴藉,颇耐咀嚼品味。雨意朦胧,夜色朦胧,梦境朦胧,真可谓极迷离惝恍之至了。更有想象中的被蒙蒙细雨阻断视线的远塞关山,有小楼中幽幽咽咽、若有若无的笙箫之声。

那是一种宁静而蕴藉的古典雨境,可谓“雨亦绵绵,思亦绵绵”。雨,实在是有一种神奇的点化力量;它能弥漫成一种情调,浸润成一种氛围,点染成一种意境,镌刻成一种记忆。

也许正因为如此,李璟对自己的这两句词也颇为自负。据传有一次,李璟和大臣冯延巳开玩笑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出自冯延巳的《谒金门》,生动隽永,传诵一时。冯延巳知道李璟很欣赏他这句词,便说:“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也。”意思是比不上中主李璟的名句“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璟听后颇为得意。

南唐中主李璟,字伯玉,原名李景通,南唐烈祖李昪的长子。

李璟生得姿容俊美,气度谦和仁爱,好读书,多才艺,才情出众,十岁时曾咏新竹云:“栖凤枝梢尤软弱,化龙形状已依稀。”时人啧啧称奇。史载:“中主音容闲雅,眉目若画。趋尚清洁,好学而能诗。”俨然是一位风度翩翩、儒雅风流的才子。

升元七年(公元943年),李昪病重逝世,二十七岁的李璟即位称帝,改元“保大”。登基为帝后,年少气盛、好大喜功的李璟一改父亲保守的政策,开始大规模对外用兵。保大三年(公元945年),南唐乘闽内乱,出兵灭闽。不久楚也发生内乱。保大九年(公元951年),南唐乘派兵灭楚,楚国主马希崇出降。南唐疆土至此达到顶峰。然而好景不长,保大十五年(公元957年)后周出兵侵入南唐,占领了淮南大片土地,并长驱直入长江一带。南唐军连战连败。眼见后周即将兵临国都金陵城下,李璟只好派人向后周世宗柴荣称臣,去帝号,自称唐国主,使用后周年号。南唐的国势从此一蹶不振。

此后,李璟自信受挫,不喜政事,自言为社稷所累,喜好风花雪月。史书上说他“天性儒懦,素昧威武”,可见他本质上还只是位性情文弱的书生。他将二弟景遂封为南唐兵马大元帅,赐太弟称号,并位居东宫。又封三弟景达为齐王,做副元帅。并且李璟将几个弟弟拉在先皇灵前,立盟约,日后传位太弟,誓必兄弟相继。立誓之后,就将所有军国大事全委于太弟景遂参决,而他自己则成天邀约一帮诗朋画友四处吟风弄月、游山玩水,醉心于饮宴歌舞,“时时作为歌诗,皆出入风骚”,经常与其宠臣韩熙载、冯延巳、徐铉等一班文人官员饮宴填词,堪称一位风雅君主。适合于筵间歌咏的令词在南唐得到充分发展。

李璟的文学才华和对文士的推重,使得南唐文治盛极一时。《南唐书》说他“美容止,器宇高迈,性宽仁,有文学”。一次,李璟传旨设宴,文武群臣齐集昆明宫,登楼赐宴。李璟下令:“今日众卿个个都要开怀畅饮,尽情欢愉,不醉不归。”酒至半酣,李璟略有醉意,但却兴致不减,命人召来宫中乐工王感化,唱水调词佐酒。

王感化是福建建州人,歌喉清亮,“声韵悠扬,清振林木”,且诗词俱佳,机敏过人。正因为她美丽而聪慧,被李璟选进了金陵乐坊。当王感化一袭红衣,轻挪莲步款款而来时,李璟很高兴,大臣们也很兴奋,纷纷要求她唱水调词。而王感化徐徐地对李璟说:“今天我不要乐手伴奏,我要清唱一曲。”李璟以为王感化最近填了新词,就问:“最近度了什么新曲子呀?”王感化说:“陛下听我唱就知道了。”于是,王感化唱道:“南朝天子爱风流。”仅就这一句,她连续唱了四遍。聪明的李璟马上醒悟,把酒桌上的杯子倾覆过来,感慨地说:“假使吴主孙皓和南陈后主陈叔宝知道这句歌词的意思,也许就不会有亡国之恨了。”当场宣布罢宴。

李璟虽贵为国主,却天生有一种忧郁柔婉的文人气质,词作情调沉郁愁苦。陈廷焯赞赏中主有温婉沉郁词风。

梦幻哀愁:

青鸟不传云外信,

丁香空结雨中愁

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

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

——李璟《摊破浣溪沙》

据明代《尧山堂外纪》载,一次李璟在后花园设宴,忽然有许多白野鹊飞集在树枝上,于是命乐工王感化赋诗,感化随即云:“碧山深洞恣游遨,天与芦花作羽毛。要识此来栖宿处,上林琼树一枝高。”李璟读过此诗十分欣喜,于是填词一阕,即《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钩,依前春恨锁重楼。”闺阁中的佳人纤手轻轻卷起珠帘,闲挂在玉钩上,动作迟缓,心慵意懒。倚在窗前只见楼阁重重,烟锁雾笼,心中春愁无限。“真珠”即“珍珠帘”。这相思春愁是停留在轻卷珠帘的指尖,还是深锁在那尖蹙的眉头?“风里落花谁是主?思悠悠!”楼外,风中飘零乱舞的落花显得那么的纤弱,身不由己,随风而逝,令人禁不住情思悠悠。风不仅吹落花朵,更将凋零的残红吹得四处飞扬,那么何处是它的归宿呢?春红竟不得东风做主,一如有人如玉,却不得爱怜珍惜。在这里可以看到的是人的身世飘零,孤独无依。这“风中落花谁是主”的一问,联想到南唐李璟向后周世宗柴荣称臣的史实,实为道出了这位文弱国君内心的苦衷。“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举目天外,不见那远方的青鸟传书,无法得知远方思念的人儿的一点儿消息。也许只有那绵绵春雨中绽开的丁香花蕾,才能凝聚心中这份无言的美丽与哀愁。云外如此遥远,但那痛彻心扉的感觉却像这雨中丁香,真切得仿佛触手可及。岁月无声逝去,抛下这无尽的思念,点点滴滴落在心头。“青鸟”语出《山海经》,是古代传说中传递信息的神鸟,曾为西王母传递消息给武帝。“云外”,这里用了《汉武故事》中的典故,相传当年汉武帝在宫中得青鸟传信西王母将至。“丁香结”是丁香的花蕾。“丁香空结雨中愁”用李义山诗“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之境,用此象征内心的愁苦。“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回首只见那浩浩江水从三楚之地奔流而下,苍茫暮色笼罩着天际碧涛,长空万里,水天一色,似那无尽的思念悠悠不尽。

风里花落,抬头不见青鸟信来,眼中雨中的丁香花空结愁意。由于中国古代诗人们反复吟咏和广泛传唱,在中国人(尤其是文人)心中,丁香逐渐成为美丽、高洁、柔弱、愁怨的象征。丁香花拥有“天国之花”的光荣外号,也许是因为它高贵的香味,自古就备受珍视。丁香属木犀科植物,又名百结、情客、紫丁香。丁香花开在仲春时节,花色或白或紫,花蕾分呈四瓣,呈十字结状,仿佛是一个结系住人的愁思而解脱不得。“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就属此意。所以丁香结自古以来也象征着红颜的千千心结。

自古人们就赋予了雨中丁香忧愁的色彩。古代的诗人们对着丁香往往伤春,说丁香是引愁之物。陆龟蒙在《丁香》一诗中也曾咏道:“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而南唐中主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当然更是流传后世的绝妙佳句。这两句不是眼前实景,全是想象中的清奇意象,写出了一种俊逸婉转、清空舒卷的意境。平平常常的十四个字,在唇间便流转成一阕柔婉的清歌。

中主李璟的词往往会有这样清冷幽远的情韵,已经摆脱花间雕饰习气,没有晦涩之病,词语雅洁,感慨深沉。青鸟不传信,丁香空结愁,回首间只见楚天日暮,江水接天,这样的画面暗示着愁思之深广无际。一笔宕开,造出浑茫广阔的大境象。显然,这最后的阔大意象与词中女子望景伤春的相思怀人情调虽也相谐,但更有一种辽远的思绪,一种深刻的若隐若现的虚无感、幻灭感。与前面“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一同有种天高地远的意味。这就是身为帝王的词人常常有与人不同的视野和格局。能以如此纵意舒卷的大笔,描绘出如此雄健壮伟的气象,也正因为他是中宗李璟。

迷茫尘世里,眼看着美好流逝于眼前,却无法留住的悲哀,是仙龄韶光之时,眼看着镜里朱颜,无法挽回衰败下去的悲哀;是软红十丈里,眼看着繁华南唐,无法停止地败亡下去的悲哀。这一点,我们在后主李煜入宋后的一些词作中也能感受到:“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幻灭,以及幻灭所带来的悲伤和空虚,在那些文字里随处可见。

两首《摊破浣溪沙》中的春恨就不是这位风流天子一般闲愁,可能是南唐受后周威胁时的危苦感慨。“青鸟”句也不是“思美人兮天一方”的浓情艳想,而是忧国之思的深沉寄托。据《南唐书·王感化传》载:“王感化善讴歌,声韵悠扬,清振林木,系乐府为歌板色。元宗(李璟)尝作《摊破浣溪沙》词二阕,手写赐感化。”这是李璟的得意之作,亲自手书给王感化,当然是希望她来歌唱自己的词作,也可见李璟对王感化的宠幸之深。后主李煜即位以后,王感化又将李璟赐给她的这两首词呈上。后主李煜十分感动,对她以礼相待。

这两首《摊破浣溪沙》中的女主人公是否有王感化的影子呢?也许,只有这位歌喉清越的乐工才是中主李璟的知音,明白他心头的家国之忧,体贴他的危苦之心。“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这两句词可谓是又美丽又哀愁。在缠绵缱绻的情致里,透出一丝清空幻世之感。关于青鸟和丁香的词里,总是蕴含着无数美丽的梦想。回看那些曾经的素锦华年,那飘摇的风雨之夕,心里何尝是没有哀愁?花儿盛放的时间是如此短暂,而衰落的速度又是如此迅速。它的盛放和凋谢,全是因为一个红颜女子的青春与爱情。美丽哀愁如这南唐词,写尽了闺中女儿爱而不得的那种刻骨思念和哀愁。世间的许多美好就是这样容易破碎,就是这样难以留住。而且越是娇艳盛开的花儿,越是容易凋谢;越是美丽绝世的佳人,越是害怕衰老。

青鸟,是传说中的一种神鸟。它色泽亮丽,体态轻盈,形态优美,可幻化成人,是具有神性的吉祥之物。它的使命是将吉祥、幸福、快乐的佳音传递给人间。在以后的神话中,它逐渐演变成百鸟之王的凤凰。我国上古奇书《山海经·西山经》记载:“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郭璞注:“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说是有三只青鸟居住在三危之山,它们负责为西王母取食。

相传这种青鸟常伴随西王母左右。西王母要去哪里,青鸟就会先飞到哪里。班固《汉武故事》记载:“七月七日,上(汉武帝)于承华殿斋。正中,忽有一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上问东方朔,朔曰:‘此西王母欲来也。’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鸾,夹侍王母旁。”在七月初七这天,汉武帝在承华殿时看见一只青鸟从西方飞来。他大概觉得奇怪,就问一边的东方朔这是什么预兆。博学多识的东方朔回答说,是西王母要来了。过了会儿,果然西王母飘然而至。有两只青鸟分别陪侍在她的左右。后来,人们就以“青鸟”作为信使的代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青鸟是神的使者,象征着吉祥幸福,理想的寄托,真爱的见证。因其能够飞越千山万水传递信息,所以青鸟也常常被诗人们借以用作传递爱情的使者。晚唐诗人李商隐《无题》诗中就说道:“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有情人在人间不能相见,唯愿在蓬莱仙山可以再相见。但是蓬莱此去迢迢无路,只有靠那热情的青鸟来为我们传信了。

青鸟,在西方还代表快乐,也象征着对梦想与希望的追求。“青鸟不传云外信”,显然预示着美好理想的落空,希望的追求越发渺茫,笔致显得清逸空灵。

词中一句“丁香空结雨中愁”也极是空灵美妙。丁香花的出现让寂寞哀愁变得美丽,显出几分雅致。

在西方,丁香花有着特殊的寓意。记得曾经看到过一幅关于丁香的油画。那是法国画家雅姆·蒂索的一幅色调优美、带着春天里粉色气息的油画。在明亮的马赛克地板上伫立着一位身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手捧一瓶淡粉紫丁香花,袅袅婷婷,白色的长裙与繁茂的丁香花朵交相辉映,丁香花香溢满画面,可以想象那些细碎、色泽粲然而芬芳醇然的丁香花,静静地绽放在明媚的春光里的样子。在那个女子怀里浑然一体,女子依然如丁香,丁香依然如女子。可见,丁香与青春有关,与女性有关,与某种明媚而美好的情感有关。据说在西方文化里,丁香所代表的花语大致有:1.光荣、不灭、光辉;2.爱情萌芽;3.友情;4.美丽;5.喜欢寂静;6.青春时的回忆、想起年轻时;7.初恋、初恋的刺痛、初恋的感激、想起初恋的她;8.纯洁;9.记忆;10.秋思不解;11.羞怯。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丁香花花语是忧愁思念,寓意着爱情和暗结同心的希望。自古人们就赋予了雨中丁香忧愁的色彩,逐渐成为美丽、高洁、柔弱、愁怨和忧郁的象征。那些深闺落寞的女子多愁善感,见花落泪,一如《红楼梦》里林黛玉的落花伤情感怀。

丁香花纤小柔弱,清香幽雅。颜色有白、紫两种,白色是纯洁的象征,紫色是高雅、高贵的象征。丁香未开时,花蕾分呈四瓣,呈十字结状密布枝头,称“丁香结”。丁香花蕾缄结不开,含苞未吐,仿佛是一个结系住人的愁思。这是“象”,人的愁怀郁结,就更让人把细雨迷蒙中丁香的花蕾看成“愁结”。正所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丁香结就成为郁结的愁思,难以排解的离愁别恨。自唐李义山始,诗人们开始用丁香花含苞不放,比喻愁思郁结,用丁香结来写夫妻、情人或友人间深重的离愁。

由丁香的花蕾密布,联想到愁思郁结,由丁香娇美的、诗一般的花朵和淡淡的芬芳联想到美丽的女子,感受到了丁香意象的“韵外之致”。古往今来,文人骚客倾倒于丁香花的美丽与芬芳,钟爱它的花形所象征的人类情感,托丁香而言志,借丁香而抒情,使丁香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文化。丁香花开始有了某种精神意趣,成为诗人凝神观照的对象。诗人的心灵烛照,使丁香成为一种被主观情感再造的美丽新世界,成为人们内心深处的一个美好情结。

丁香花开,在诗人的心灵中含苞吐蕊,如一个款款碎步的浪漫女子,又似婉约缠绵的诗,摇曳生姿,一缕氤氲的清香若有若无,在这大千世界轻轻地飘荡。

在多雨的季节,丁香花一串串地开起来。枝条很是柔软,在雨中也总是弯弯地下垂着,擎不起那繁密的花束,所以丁香的花总是弯弯地下垂着。丁香那柔软的枝条、绾结的花蕾,芬芳的味道,正如婀娜的女子。于是在文人眼中,丁香便成了哀怨而美丽、柔弱而多情的女子的化身。女人如花。如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女人,也如丁香花一般美丽而轻盈,幽怨而空灵。

在李璟的这首词中,这雨漫天地下着,如诉如泣;一丛丛忧伤的丁香花盛开着,在雨中尽情绽放着寂寞中的美丽。雨一滴滴地洒落在枝叶上。淡紫色的花朵弥散着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文字,淡淡的心情,轻轻诉说着自己或别人的故事。在不经意间熏透着愁人的千里遥梦。别样的风情,别样的心境。一簇簇,一株株,生长出一生的繁华,一世的牵挂。

丁香凝结着愁思,在细雨中开放,在秋风里凋零。其实,一株丁香就是一个梦,如同爱情小说里的故事凄美而曲折。一季花开,一世轮回。如果你的心里有一棵丁香树,请一定要珍惜,因为,那不是普通的一棵树,那是席慕蓉笔下那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读这些诗句,不禁让我想起了1927年的那个夏天,年轻的诗人戴望舒,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幻想着邂逅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那雨巷里,雾一样弥漫的忧伤,雾一样弥漫的落寞;空气中,也流动着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精致的愁绪。戴望舒的《雨巷》将丁香之美丽寂寞、之缥缈迷离推向了极致: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着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彳亍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默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地

像梦一般地凄婉迷茫

从李璟的“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到戴望舒的“雨巷”,都有着丁香花的枝枝叶叶和飘香,都有一个和丁香一样迷离缥缈的女子。

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的姑娘。她独自走在古色古香的长巷里,江南的烟雨迷蒙了心情。红伞微倾,精致的雨丝飘到她的手掌上,清新的凉意在掌心聚成一朵雨花,闪动着青色长巷的影子,闪动着清浅的微笑。轻薄的纱袖上一痕濡湿的深紫,如一抹悄然弥漫的伤痕……

在今天的流行歌曲中,也摇曳着丁香花的美丽身影。多年前,一首《丁香花》曾风靡一时: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它

多么忧郁的花,多愁善感的人啊

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当画面定格的时候

多么娇嫩的花,却躲不过风吹雨打

飘啊摇啊的一生,多少美丽编织的梦啊

就这样匆匆你走了,留给我一生牵挂

那坟前开满鲜花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那满山遍野,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啊有人在唱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烦恼,从此不必再牵挂……

一个柔和纯净的男声在低低地吟唱,歌声中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传说这首歌是为一个患了绝症的叫丁香的女孩子所作。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还在飘洒,街头的人们打着五颜六色的雨伞匆匆而行。歌声却如梦如幻,缥缥缈缈。其实细想起来,斯时斯景,斯歌斯境,谁的心不曾柔软过?谁的情感不曾脆弱过?

风花雪月的年代总有很多让人感动的故事,象牙塔里面总有很多让人无法割舍的情愫。丁香花也许只是一个载体,表达了很多人内心深处共同的情感,对逝去的人和事的深深怀念,也表达了对那些梦幻般青春年代的怀念。丁香,是诗意的,是女性化的,是属于爱情的,是伴着伤感和忧愁的。在雨中开放,在雨中哀怨,在雨中深情地缅怀生命的消失,岁月的流逝。

少女风情:

烂嚼红茸,

笑向檀郎唾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

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

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李煜《一斛珠》

读南唐后主李煜的这首词时,词中那种儿女风情、青春浪漫的气息扑面而来。

其实,这是人们很熟悉的一首词,写得很欢悦、很有风情,很像一段歌舞酒会的视频镜头。词中一开头的画面,是在深宫的化妆间里。一位晚妆的美丽女子正对着菱花铜镜,用胭脂轻轻点描着红唇。稍许几笔点描后,她便带着淡淡馨香起身走向宫廷的舞池。这里也许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宫廷歌舞宴会。她仪态万方地向人们轻轻一笑,红唇间微露皓齿,笑容如丁香般芬芳美好。然后,她轻启红唇,唱起了一曲柔婉缠绵的清歌。红唇绽开,犹如樱桃绽破。沉浸在音乐歌舞中的她是那样欢快,边歌边舞间还边饮酒,以致红色罗袖被那酒水沾湿后,色泽显得更深。一杯饮尽,她的酒杯中很快又斟上了香醪(米酒)。

微醺时分,晕生两颊、面若桃花的女孩子斜倚绣床,眉目显得娇媚无限。她随口嚼烂了红茸,娇笑着向她心仪的情郎吐去。

这首词可以说是一曲描写儿女欢情的艳歌,更像是一段美人歌舞和酒醉后向人撒娇的特写镜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最后几句画面风光旖旎,姿态曼妙,令人难忘。

我们来细细品味一下这首词吧。“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晚妆刚刚做完的女孩子,用沉檀在小嘴上轻轻点了一点点。樱桃小嘴便一点而出。原本就天生丽质的美人,经过着意打扮更是格外美丽,楚楚动人。“沉檀”是古代女子用来涂唇的胭脂。据说是用沉香、檀香、紫丁香、梨子汁放在一起蒸,反复地蒸馏、过滤多次后成为一种绛红化妆品。“轻注”是轻轻点画。“些儿个”是当时南唐方言口语,意思是少许,一点点而已。李煜的词有时会用当时一些口语入词,对后世影响很大。女孩子晚妆做好以后,就用那“沉檀”来点口红,那口红不要很多,用那么一点点,一点就够了。“沉檀”一句细致描绘出了女子“点唇”的动作和情态,以“唇”为中心的人物和情景刻画。“向人微露丁香颗”,丁香也叫“鸡舌香”,这里是代指女孩子的舌头,“颗”是指牙齿。“丁香颗”应指女孩子美好的唇齿。这一句写女子开口歌唱时舌齿微露的神情,将那微露的牙齿妙喻为初绽的丁香花那样整齐洁白。“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很是美妙生动。“清歌”,非常缠绵婉转、非常抒情的清亮动人的歌声,也指不用乐器伴奏的清唱。“暂引樱桃破”,“引”,使得。“樱桃破”指女孩子张开娇小红润的口。“樱桃”其实是一种玲珑小巧、甜中微酸的可爱水果,现在一些生日蛋糕上都常有点缀。它晶莹殷红,味道甜美略带酸味。唐代白居易诗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句。晚唐诗人韩偓《袅娜》诗云:“著词暂见樱桃破,飞盏遥闻豆蔻香。”古人以这样的红樱桃比喻女子红唇,可见其莹润小巧,玲珑可爱。女孩子原来紧闭的红润小口张开歌唱,好似樱桃乍破。一个“破”字又何其妙绝,颇有想象力。“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丝罗衣袖刚刚被殷红的酒色染湿。此时女孩子已是醉色袭人,但她却全然不顾这些,又将香醪美酒倒进酒杯里。“香醪”就是美酒,美酒溅出来沾染了衣裳,喝酒兴致很高,有些忘乎所以,手中的酒杯一晃,酒就溅出来了。溅出来的酒汁把衣服染湿了,色泽显得更深。“裛”字通“浥”,即沾湿的意思。也有说“裛”是熏香的意思。指罗袖上的熏香袅袅消散。但斜阳认为这里写女孩子的醉态,还是以酒湿罗袖更好更合理。“涴”字,即沾连、沾染,指酒汁沾在酒杯上。“杯深”,应指酒杯盛纳酒水的部分。这里当是指斟酒斟得很满,酒喝得过量。也喻示了饮宴歌舞进行的时间已经很久,女孩子因为内心欢愉,容色更加娇媚动人。“杯深旋被香醪涴”一句写女孩子因与情郎欢会而贪杯忘情。“绣床斜凭娇无那”,“娇无那”,这里是形容娇媚无比,不能自主的样子。“无那”,犹言无限,非常之意。她在绣床边斜躺着撒娇,百般娇态,无奈得很,拿她没办法。“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一句最是传神,非常形象生动,非常有生活气息,写出了女孩子酒醉后的娇媚情态。“红茸”,有的版本中作“红绒”。红绒即刺绣用的红色丝线。明代杨孟载《春绣》诗中有:“闲情正在停针处,笑嚼红绒唾碧窗。”“檀郎”就应该是李煜自己了。中国古代最著名的美男子潘安,小名就叫“檀奴”。所以后世把一个女子所心仪爱慕的那个男子叫作“檀郎”。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嘛,女孩子眼中的情郎当然也个个都是檀郎,这是必须的。“嚼”“唾”这两个动作,让一个娇媚可爱的少女形象一下子俏生生地立在眼前。娥皇羞涩地娇笑着,嘴里嚼着红茸,含笑吐向那心仪的男子,向情郎传递着脉脉春情。这样风情万种的女孩子岂不令人怦然心动,顿时生起怜爱呵护之情!

这首南唐后主李煜所作咏美人口的词,词中那位女子即是他的妻子大周后。

细细读过这首词,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奇妙的地方:正如摄像机的聚焦特写镜头一样,词人的视点一直没有离开女孩子的面部。准确地来讲,词人的笔触一直在对准女孩子的红唇。你看,“沉檀轻注些儿个”,是在描涂口红吧?“向人微露丁香颗”,嗯,还是看到唇齿间的美好,“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更是写绝了歌唱中的红唇开合;喝酒时,“罗袖裛残殷色可”,写的是被酒沾湿的罗袖,实际上还是写女孩子不胜酒力的醉饮之态,“烂嚼红茸”的还是那张可爱的樱桃小口,最后“笑向檀郎唾”也还是嘴。而我们最后当然知道了,这首词写红唇之美,实际上写的是那美丽多情的佳人。

在一些词集中,这首词调下面都有个小标题:“咏佳人口”或“咏美人口”。可见这首词是以“美人口”为主要描写对象的。词中女孩子的音容笑貌,神情媚姿全都与“口”相关。通过轻注点描、微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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