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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8 06:4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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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凯瑟琳·瑞恩·海德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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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我离开

别让我离开试读:

第1章

 

比利

每回比利望向客厅的玻璃落地窗,都觉得洛杉矶灰蒙蒙的冬日午后又黯淡了几分。每回的差异都清晰可辨。然后他笑了,出声斥责自己:“比利小子,你在想什么呀?难不成夕阳会改变心意,在今晚打破西沉的规律?”

他又向外窥探,躲在窗帘后,用窗帘包住自己,凑向玻璃。

小女孩仍在外面。“我们知道这代表什么,”他说,“对吧?”

但他没有回应自己。因为他确实知道,所以不必把话说完。

他在睡衣外面套上陈旧的法兰绒睡袍,把枯瘦的身子裹得死紧,然后才系上一条绳子。差不多六年前,他就用绳子取代了睡袍原本的束带。

整装完毕。比利·闪亮要出门了。

不是踏出公寓大门到街上去,才不是那种极端的激进行动呢。他要去的地方是小小的一楼露台,或者说阳台,总之就是房屋广告上摆着两张生锈的户外椅的那一方弹丸之地,随便你给那个空间取什么名字都好。

他又看看外面,仿佛看到正在酝酿的风雨或战争或外星人入侵,仿佛上帝会降下某种天灾,给他不出门以正当理由。但只有天色又黑了一点点,而这丝毫不让人意外。

他移开扫帚——凑合着充当露台玻璃落地窗的防盗锁——沾得满手灰尘和毛屑。这扫帚搁在那里八百年没有移动过,一股羞愧之情油然而生,他可是以窗明几净为傲的。“提醒我自己,”他出声说,“所有物品必须保持清洁,即使我们认为短期内用不上,即使只为了坚守原则。”

他将落地窗拉开一条细到不能再细的缝,一感觉到屋外的冷冽空气,比利禁不住大声地倒抽一口气。

小女孩往上瞄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脚。

她的头发凌乱到带点喜感,像一星期没梳过似的。她蓝色的开襟羊毛衫扣错了扣子。她绝对不超过十岁。小女孩坐在台阶上,双手环抱膝盖,一边盯着自己的鞋,一边前后摇晃身体。

他只当自己这么一露脸,小女孩的反应会更大、更剧烈,却说不上究竟期待她有怎样的反应。他战战兢兢,挨着生锈的椅子边缘坐下,身体倾向栏杆,望着下方一米左右的小女孩的头顶。“祝福你今晚幸福愉快。”他说。“嘿!”她说。声音大得像高音的雾笛。

他吓得弹起来,险些弄翻椅子。

比利并不是儿童教育专家,但他认为这个小女孩如此垂头丧气,说话声音应该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比利不是没听过她说话,她的声音每每穿墙而来。她和母亲住在这栋公寓的地下楼层,因此比利时常听见她说话,她的声音也一向不会模糊难辨,但不知何故,他觉得或许就这么一次,她应该破个例,细声说话。“我们是邻居吗?”她问,嗓门同样惊人。

这回他有了心理准备。“看来是。”他说。“那我怎么都没看见过你?”“现在看到了。做人要知足。”“你讲话好奇怪。”“你讲话好大声。”“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别人也说你讲话怪怪的吗?”“印象中没有。”比利回答,“不过,跟我讲话的人很少,无法反映大众的真实感受。”“那你相信我就好。你讲话真的怪怪的,尤其是你在跟小孩讲话时。你叫什么名字?”“比利·闪亮。你呢?”“闪亮?就是星星闪闪亮,或是地板打蜡闪闪亮的那个闪亮?”“对,就是那个闪亮。”“你哪来的这种名字?”“你的名字又是哪来的?而且你还没说你的名字。”“我叫

葛蕾丝

,是妈妈给我取的名字。”“嗯,

比利

·闪亮这个名字不是来自我的妈妈。我妈妈给我取的名字是唐诺·费尔德曼,我自己改名了。”“为什么?”“我以前在演艺界。我需要一个舞者的名字。”“唐诺·费尔德曼不能是舞者的名字吗?”“相差十万八千里。”“你怎么知道什么名字好,什么名字不好?”“内心自然会知道的。听我说,我们大可在这里坐上一整夜,继续愉快地谈天说地。但我出来的目的,其实是要问你为什么独自坐在外面。”“我不是一个人,真的。”她说,“我实际上是跟你一起在这里。”“天快黑了。”

她抬头看了看,似乎在确认真假。这是比利来到落地窗外之后,她的第一个动作。“对。”她说,“天快黑了。你现在不在演艺圈了吗?”“是啊。我完全脱离了那个圈子。我现在没有工作。”“你当舞者不开心吗?”“开心极了。我热爱舞蹈,跳舞是我的全世界。我也唱歌,还有演戏。”“那为什么不干了呢?”“我不是那块料。”“你不厉害吗?”“非常厉害。”“那你不是哪块料?”

比利叹口气。他出来是为了问话,不是回答问题。然而两人的角色竟然互换得如此自然,如此水到渠成。其实,他纳闷自己怎么会自以为能在这场对话中——或更进一步说,任何对话中——端出成年人的架势。或许,他只是演技精湛。但是,谁知道他如今演技退化到什么地步了?毕竟,不用则废。“一切。”他说,“我什么料子都不是。生命,我完全应付不了生命。”“但你活着。”“对,勉强算。”“那你就是活着。”“但活得不像样。我表现欠佳。谢天谢地,评论家的矛头已经转向其他目标。你有办法进屋子吗?我是说,假如你需要进屋子的话。”“当然。钥匙就在这里。”

她在消退的天光中举起钥匙,让他亲眼确认。一把看起来簇新的亮晶晶的钥匙穿过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刚刚点亮的街灯照在钥匙上,折射出反光,像是一盏照进比利眼中的迷你闪光灯。

闪亮,比利心想。我确实记得这个概念。“我有点想不明白,”他说,“一个可以轻轻松松进屋子的人,竟然会待在屋子外。”“你都不出门吗?”

哎呀,老天,比利心想,她又发问了。他根本没法在这场对话中占上风。“除非万不得已。你不会害怕吗?”“离家够近就不会怕。”“但是,我很怕。我往外一看,就看到你一个人待在外面,吓死我了。即便你根本不怕。也许,你可以帮我一个忙,也许你回到屋子里,我就不用继续这样提心吊胆了。”

小女孩大模大样地叹一口气。这女孩深得比利的好感。“那好吧。反正,我也只打算待到街灯点亮而已。”

她拖着千斤重的步伐爬上阶梯,消失在拐角。“气人。”比利大声对着暮色说,“早知如此,就不必跟她推心置腹了。”

那一夜,比利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不能断言踏出门外的惊世骇俗大行动就是害他沮丧、失眠的原因,但这样想似乎颇有道理。至少,有个怪罪的目标,总好过没有。

比利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去,虽然通常一次只睡上几分钟,而且会感觉到许多拍动的翅膀。一个频频出现的梦境,或者说半梦半醒,或者说错觉、幻觉。不论在任何日子,当他越觉得生活受到严重干扰,夜里睡觉时,那些翅膀就拍动得越猛烈。

往往,他会因此惊醒。

最后,好不容易他真的睡着了,但太阳已升起一两个小时。等他总算醒来、伸懒腰、起床——匆匆完成这些之后,早已是下午三点半。

比利起身,依照惯例绑好头发,也就是扎成一束从后脑勺垂下的细长马尾。然后他在浴室洗脸台前俯身,凭着触觉刮胡子,有时闭上眼睛,有时望着素面的木头药柜,仿佛那儿有一面镜子。那儿大概有过一面镜子,绝大多数的药柜都会有。

他煮了咖啡,隐约还听得见脑海中细碎的振翅声。一种不恐怖的阴魂不散,但终究是阴魂不散。

他打开冰箱,冷不防想起来鲜奶油没了。食品杂货店要到星期四才会送来。

他将三匙糖掺进可悲的黑咖啡,有气无力地搅拌着,再端到落地窗前面。他拉开窗帘,窥探前一天傍晚瞥见小女孩的地方。也许她只是一个梦或是幻觉,跟那些拍动的翅膀没有两样,只是比较吵。

她还在那里,显然不是梦。

不是“还”,他告诉自己,他在内心默默地修正自己的思绪。她是在屋子里过夜的,绝对是。她必然是“又”到外面来了。对,是“又”,至少这么想感觉不那么恼人。

比利抬起头,看到年迈的海曼太太从人行道向公寓走来。她是这栋公寓的顶楼住户。“很好,”比利说出口,但轻声细语,“叫她进屋去。”

老太太以温敦却坚定的蹒跚步伐行进,紧紧抱着购物纸袋,一个红酒瓶从袋口露出来。比利注意到她总是带着一瓶酒,而瓶颈总是凸出袋口。只有一个酒瓶,可见她不是在酗酒。她在做广告吗?或者,是随身携带酒瓶,以便在需要时有武器可以防身?比利认为应该是后者。

这里是体面的劳工阶级的住宅地段,差不多十二年前还是,比利可忘不了这件事。他放不下这个观察心得。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有一部分认为自己早该适应现况,但积习难改,而且打破习惯并不是比利·闪亮的强项。

比利想知道海曼太太会不会关心女孩的处境,于是将玻璃落地窗拉开一条缝,尽量不出一点儿声音。他在窗帘后面站定,依然端着可悲的黑咖啡,盯着、听着。

他的心脏怦怦跳,却不明所以。话说回来,又有什么事是他……能够……笃定面对的呢?

海曼太太在灰色水泥台阶底下停步,仰头看着小女孩。葛蕾丝在玩外观廉价的掌上小型电子游戏机,所以没有立即察觉到她。后来葛蕾丝皱起眉头,好像终究输了游戏,这才往下看,迎上海曼太太的目光。“你好。”海曼太太说。“嗨。”女孩回应。又是那个嗓音,她的嗓音似乎可以充当切割玻璃的工具了。“你妈妈呢?”“在家。”“你一个人待在屋子外干什么?”“因为我妈妈在家。”“你不觉得危险吗?你知道这一带的治安不太好,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那我就跑进屋子,把门锁起来。”“说不定坏人跑得比你快。”“但跟坏人比,我离门比较近。”“这样说也没错。但我还是不放心。你妈妈在家里做什么大事呢?”“睡觉。”“下午四点了还睡?”“我不知道。”小女孩说,“现在几点?”“下午四点。”“四点,那就还在睡。”

海曼太太叹了口气,摇了几次头,拾级而上,一次一阶,显然举步维艰,宛如在攀登高山,慢慢从比利的视野消失。他听到她穿过大门,进入门厅。

小女孩依旧在外面。

过了一会儿,他将咖啡倒入水槽,这难以入喉的玩意儿绝大部分会被直接倒掉。“只有野蛮人喝咖啡才不加鲜奶油。”他大声说,“我们或许浑身上下都是缺点,而且我们承认自己有那些缺点,但我们不是野蛮人。”

也许晚点再泡杯茶,以填补他身体等着摄取的咖啡因。但他又去冰箱查看,发现柠檬也没了。只有野蛮人喝茶才不加柠檬。

他听到地下公寓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就在他家下面。小女孩和她妈妈住在那里。

他等待着,静观其变,想听听她妈妈会不会应门,但下方没有半点风吹草动——至少,他听不出来。

然后,剧烈的敲门声响起,他吓得跳了起来,又一次心跳如雷。这是警察在未经住户同意、准备破门而入的那种敲门声。

恢复平静。

也许女孩的妈妈根本不在家,也许她指示过小女孩在她工作或是追着男人跑的时候,应该如何帮她捏造借口。这实在不可思议,但比利知道如今的世道就是这样。为人母亲已经不是以前那回事了。

但说到底,又有哪件事还是呢?

那天还有另一件诡异的事。

发生在仅仅几分钟之后。比利听到走廊上有模糊的对话声,就在信箱附近。但那不足为奇,因此他没有刻意听。

听来是海曼太太和瑞琳,瑞琳是一位高挑美丽的非裔美籍女子,隔着走廊,住在比利的对门。比利有时会隔着玻璃嫉妒她,因为她有格调,而且体面。但她似乎永远带着一股悲凄。比利的推论是,若将快乐纳入心愿清单,一整份清单便遥不可及。活在现实世界只能将就点儿,安于格调和体面。

正如比利告诉小女孩的:“做人要知足。”假如他有认识的人,他也会这样对他们说。

冷不防,对话的音量飙升了。

他听到瑞琳以实在不像她的着急口吻呵斥道:“不要向儿童保护部门通报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答应我你不会做那种事!答应我!”

海曼太太被她这么一吼,显然戒备起来,扬声说:“那么做又有什么不对?那是他们的分内事。”

比利溜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如果你真的不喜欢那个可怜的小女孩,”瑞琳说,仍是心急如焚的声音,“干脆一枪毙了她。我跟你担保,那比送她去寄养家庭人道一百万倍。”“你这是什么话?”海曼太太回答。

瑞琳说:“因为我见过世面,见识过你不知道的事,你永远不必知道的事。你该庆幸自己的命好。”“难不成你是义工?”海曼太太问。

瑞琳哼了一声,然后说:“不,我不是义工。我是美甲师。你明明知道的啊。我在大街上那间美发美甲沙龙上班。”“噢。对,没错。你确实在那里上班。我一时忘了。”

然后,泄了气的两人走向通往海曼太太家的楼梯。她们持续对话,但传进比利门内的交谈声变得含混不清。

将近两个小时后,比利从玻璃落地窗眺望灰蒙蒙的冬日。他低头望向露台下方,看女孩还在不在。

她还在。

比利大可早点看的,他也这样想过。但他知道女孩一定在那里,而他知道一旦看到了她,他就会害怕。

比利提醒自己,下一回——假如他能鼓起勇气再度搭讪——要问问她怎么不坐到屋子里去。葛蕾丝 

根本躲不过柯提斯·尚菲德这个大猪头。葛蕾丝早知道他是猪头,因此她也不懂自己怎么会听信他的话,惹得一肚子火。

她怎么会相信他呢?但问题就在于,她或多或少是相信他的。

你也知道的,有时候天下第一大好人会对你大吼大叫,骂得你心里难受,只因为你在他们忙着思考或担心其他事(或两者都有)的时候,做了诸如讲太多话之类的事情。然而,葛蕾丝觉得,猪头恰恰相反,因为他们不时会张开臭嘴,讲出似乎是有凭有据的可怕话语。

事情发生在周六晚上的戒瘾互助会,在教堂里,不是在礼拜堂,不是进行宗教仪式的地方。他们在平时举办百衲被课程、餐叙等活动的房间,礼拜天的主日学也在那儿上课。只不过那天是星期六。

有的人甚至称之为儿童互助会。因为这儿有很多新成员,雇用保姆又得花钱,所以他们就索性把小孩带来。况且,那房间极大,大人可以坐在一端进行互助会,孩子们可以坐在另一端玩,但他们得保持安静。

那个脏话男在说话,他是葛蕾丝讨厌的家伙之一。他似乎对一切都气愤不平,即便他刚遇见你,就已经在生你的气了,而他根本还不认识你。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每隔一个词就是那些葛蕾丝不太可能用的字眼。“我是说,天哪!”有一回,她向妈妈埋怨,“每隔一个词啊。去翻翻字典吧。”她不是在意词义。她知道那个词,也听人说过。她只是觉得那样说很失礼。

总之,葛蕾丝跟柯提斯·尚菲德、安娜、河流·李在房间另一端。安娜和河流·李在玩抽棍子,但柯提斯不能玩,他坐轮椅,身体弯不了那么低。他脊椎有问题,他总是说脊什么病,但葛蕾丝知道他只是懒或笨,省略了“椎”,明明大家都知道是脊椎。他比葛蕾丝大,说不定有十二岁,所以葛蕾丝认为他应该懂这些词。

考虑到柯提斯不能玩抽棍子,葛蕾丝也跟着不玩。够好心了吧?这也是为什么葛蕾丝认为,她都已经这么好心,柯提斯居然还在这个节骨眼耍猪头,实在是不识相。

也是在那件事之后——葛蕾丝可以毫不客气地说他是个大猪头。

总之,他那时把自己的大脑袋凑向她(柯提斯有颗大头和一张红脸),说道:“我听说你妈常常不省人事。”

葛蕾丝指着房间另一头,说:“柯提斯,你是白痴呀,她没有不省人事。她就坐在那边。”

柯提斯笑了,但是一点儿也不真诚,近似假笑,白痴的笑。笑声先是从他恶烂的嘴唇之间挤出来,就像拉扯气球,空气会从吹气的那端泄出来。后来,他刻意改变,发出驴叫一般的笑声。

葛蕾丝提起柯提斯的时候,多半尽量避免把他讲成不折不扣的猪头,毕竟对待坐轮椅的人应该客气些。但柯提斯实在太过分。有时候你就只能说这种家伙是个猪头,对此她坚信不疑,不管对方坐不坐轮椅。“不是在这个房间不省人事,”柯提斯说,“不是在这个聚会昏倒。她昏昏沉沉,她嗑药。真不敢相信你竟然不知道。”

有一瞬间,房间似乎在旋转,葛蕾丝听到那一堆接连不断的脏话像玩具枪发射的细小砰砰声,像小小的爆竹炸开。葛蕾丝想起自己也纳闷她最近怎么一直睡,她是指她妈妈。

就在葛蕾丝判定柯提斯讲得绝非事实的那一秒,她振奋地说:“柯提斯·尚菲德,你真是个大猪头!”

脏话止住了,一切都中断,房间里鸦雀无声。葛蕾丝想,哎呀,我刚才好像太大声了。

葛蕾丝总控制不住音量。她天生大嗓门,得费一番力气才能轻声细语,要是松懈片刻,大嗓门又卷土重来。

葛蕾丝的妈妈从桌子前起身,来到孩子们待的那一头,另外三个孩子都用那种眼神看葛蕾丝。你知道,就是那种“这下子你惨了”的眼神。

妈妈扯着葛蕾丝的手臂,带她到外面。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点凉。大家总以为洛杉矶与寒冷绝缘,可有时还真是凉飕飕的。此外,以她们所在的地段来看,待在屋外不是明智之举,但葛蕾丝猜想妈妈大概觉得她们离屋内的人够近,所以无妨。其实,她不是很清楚妈妈的心思,只知道自己的想法:倘若有人想接近她们,她就要拼命大叫,跑回屋内求救。她知道妈妈一定觉得够安全,因为她点了一支烟,在寒凉的街道坐下,背倚着教堂。

她一手扒过头发,叹了好大一口气,葛蕾丝看到她的牛仔裤出现了一条有点丢脸的裂缝。“葛蕾丝、葛蕾丝、葛蕾丝。”她说。妈妈未免太心平气和了吧,葛蕾丝纳闷她怎么没发飙。“你安静一下会死吗?”“我很努力了。”葛蕾丝说,“我努力安静了,真的。”

妈妈又叹了一口气,继续抽她的烟,她的动作似乎有点迟缓。

葛蕾丝凝聚起所有的勇气,问道:“你又嗑药了吗?”

她做好了妈妈会大发雷霆的心理准备,结果没有。

妈妈只是吐出一长串的烟,望着青烟一点点散开,仿佛只要盯得够仔细,就会看到青烟在载歌载舞似的。葛蕾丝也想起来,以前妈妈不论做什么事都比现在利落许多。

等到妈妈终于开口时,她说的是:“我得回互助会。现在我正在参加互助会。我还天天打电话给尤兰达。我也是铆足全力在振作啊,小鬼,真不知道你到底还要我怎样。”“什么都不用。”葛蕾丝说,“对不起,你不必为我做什么,没问题的。对不起,我太大声,我会努力保持安静,真的,都是柯提斯太可恶了。亏我对他那么客气。他是大骗子。真希望不用在互助会上见到他。我们不能换个地方,改去没有柯提斯的互助会吗?”

她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妈妈的答案。“哪个互助会?其他地方都不准带小孩,你又不是不知道。”“活动中心那个戒酒互助会,就很不错。”“现在我更需要戒瘾互助会。”“噢。”“你和安娜玩就好啦。还有……那个……名字很怪的那个。”“河流·李。”“对。”“我没跟柯提斯玩。不用跟他玩,他也是那副猪头样。他就是那种人,躲都躲不过。”

妈妈踩熄香烟,看看手表。因为天黑,她靠得特别近,鼻尖快要碰到表面才能看得到。

然后她说:“你再撑二十五分钟,好吗?”

葛蕾丝叹了口气,音量大到她妈妈都听得见:“好的。”但那口吻活像脏话男试图说出“很高兴认识你”,可是心里明明就是不高兴。

当葛蕾丝回到房间,其余三个小孩都盯着她。河流·李以近乎耳语的声音问:“你挨骂了?”

葛蕾丝回答:“没有,根本没有,连一句都没有。”

她对柯提斯有点视而不见,她心里有数。

没人马上开始玩,因为气氛很怪。但他们不玩的话,就只能听互助会的内容。有个邋遢女在发言,她看起来像睡在街上的人,她说因为协助男友抢劫银行而入狱,所以孩子就被带走了。她和男友都吸毒。他们放弃儿女以换取更多毒品,在当时,他们觉得这笔交易很划算。

这话听了真让人难受。

之后,有几个人说了自己的故事,他们的发言大致算中度难以忍受。

不是每一个互助会都那么丧气。葛蕾丝觉得活动中心那个优质的戒酒无名会就好多了,因为学员参与的时间较久,通常不会让人听到想死。

众会结束后,尤兰达走到葛蕾丝面前,低头对她微笑,葛蕾丝也回以微笑。“嘿,葛蕾丝。”她说,“你有我的电话吗?”

葛蕾丝摇头,说:“没有,我怎么会有你的号码?应该打电话给你的人是我妈,不是我。”“我只是觉得也许你会想要。”

她给葛蕾丝一张写了号码的字条,葛蕾丝念给自己听,但她不确定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感觉像上学、像作业,像尤兰达在说:“看看这些数字,看看你是不是全部认得。”葛蕾丝早把她的电话倒背如流,却照念不误。“好。嗯……我为什么会想要你的号码呢?”“以防万一。”“以防什么万一?”“以防你需要什么东西。”“我跟妈妈要就行了。”“这个嘛,只是以防万一她不在,或你出于某种原因,不能找她。”“怎样的原因?”“任何理由。比如你只有一个人之类的,或你叫不醒她。如果你遇到什么害怕的事情,都可以打电话给我。”

听到这里,葛蕾丝决定还是别再追问了。“好,谢啦。”她说,将号码塞进口袋。“别跟你妈说。”“好。”

别再说了,她心想,但没有作声。

然后,尤兰达开车送她们回家。这很好,因为晚上坐公交车很恐怖,而葛蕾丝已经很害怕了。 比利

比利猛然惊醒,有人在外面咆哮。叫声来自公寓前方的人行道。

只有一个字——“喂!”

他又紧紧地闭上眼睛,哀悼自己对新的一天的期待就这么瞬间破灭:他不过是期待日子宁静宜人,没有冲突。

然后,务实的他一跃而起,悄悄溜到屋前的侦察哨,也就是露台的大落地窗,躲在窗帘后面窥看。

女孩还在那里。不,不是“还”,是“又”。又,才是他想表达的意思。

住楼上的邻居菲力派·阿瓦雷兹蹲在她身边,显然在攀谈。另一位也住楼上的邻居杰克·拉弗提沿着步道,小跑着过来干涉,似乎非常看不惯这一幕。

话说回来,根据比利多年来耳闻目睹的琐碎观察,他归纳出火暴脾气的拉弗提什么都看不顺眼。事实上,拉弗提是大剌剌地把不满写在脸上,当成对付人的……嗯,某种东西。比利想判定那是什么,却想象不出来。

现在拉弗提跑到楼梯底部喊:“喂!荷西!你在对小女孩做什么?”

菲力派站起身。不是要打架,没那么激动——嗯,比利觉得他是气恼和戒备。这下子,比利疲惫的可怜心脏又怦怦跳,因为它硬生生地遇上冲突,这是他最不能胜任的生活元素。

要是小女孩肯进屋子就好了!她待在阶梯上,日复一日,俨然一张扔进比利生活中的鬼牌,害他手上的牌出现难以预料的转折。

但不论惊恐与否,他都想听听后续发展。因此,他悄悄将露台落地窗拉开几寸,以便观看和聆听。“首先,”菲力派以流畅却口音浓重的英语说,“我不叫荷西。”“嗯,那不是我的意思。”拉弗提说,“那只是个说法。绰号,你懂吧?”“我不懂。”菲力派说,“我一点儿都不懂。我知道的是,我跟你报过名字不下十次。而你说一次你的名字,我就记牢了,从来没忘。你叫杰克,对吗?不然,我称呼你‘乔’,如何?反正,大部分美国白种男性的名字都是乔,没错吧?你觉得怎么样?”

比利俯视小女孩,看她有没有惧色。但她仰望两位男士的脸孔却是一派坦然,近乎热切,仿佛接下来会看到一场趣味横生的好戏。

这小女孩胖嘟嘟的。这年头孩子们多余的体重是怎么来的?在比利那个年代,小孩四处奔跑玩闹,根本胖不起来。就算有,也很稀罕。

话说回来,比利的童年几乎都在舞蹈教室里度过,那地方本来就不会有胖小孩——噢,他当然上过学。他能有什么选择?不过他尽力想要阻断那些回忆。“我知道他的名字!”葛蕾丝说。不是说,是大叫。

但菲力派向她扬起一只手,说:“慢着,先别讲。我们看他知不知道。”“你给我听着——”拉弗提说,看来已经受够了。

比利的心脏跳得更厉害,忖度会不会有人先动手。但拉弗提连说出后半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不管你把小女孩的嘴巴堵得多紧,也只在当下有效而已。“是菲力派!”她大喊,显然很自豪。“好吧。”拉弗提说,“菲力派。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菲力派。”“哦,可以啊,那是我要说的另一件事。”菲力派说,“我只是在问葛蕾丝怎么没去上学,没别的,我不喜欢听你话中有话的暗示。”“你真是随时都想找人吵架,是吧?”“我?我?想吵架的人不是我,compañero。每次我看到你,你都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我不跟人吵架的,尽管去跟认识我的人查证。你才是走到哪儿吵到哪儿,还假装是别人找你麻烦。你一定是怒火闷太久,才会察觉不到自己在生气。我敢说,你根本不知道一大团怒气遮蔽之外的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

拉弗提鼓起胸膛,张口欲言,但聒噪的小女孩抢先一步。“你们一定要打架吗?”她说,音量陡升。

比利笑了,暗暗佩服她。那股勇气是打哪儿来的呀?话说回来,她是小孩。小孩不管做什么,几乎都能全身而退。

拉弗提一脸不高兴地低头看着女孩。“你怎么没去学校?”“她叫葛蕾丝。”菲力派说。“我知道。”拉弗提说,语气却有点虚。听他的口吻,比利也说不准拉弗提究竟知不知道。“你怎么不去学校,葛蕾丝?”“因为按规定,我不能自己走那么远的路。得由妈妈带我去,可是她在睡觉。”“都早上九点了还在睡?”“九点了吗?”“是啊,九点五分。”“噢,对啊。都九点了还在睡。”“这样好像不太对吧?”“戴手表的人是你。”葛蕾丝说。

拉弗提无奈地叹口气,说:“你有钥匙吗?”

有,比利心想,她有钥匙。钥匙很新,亮晶晶,闪亮亮,那特质美好又难以定义。“有。”她举起钥匙给拉弗提看。钥匙仍旧用一条长长的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你回去叫妈妈起床。”“我叫过了。”“再叫一次,好吗?”

女孩呼出一口气,响亮又夸张,然后她站起来,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公寓。

她一走,菲力派便步下阶梯。拉弗提则上前,站在较年轻的菲力派面前,两人几乎胸碰胸,双双别开眼睛。

比利靠在落地窗的边缘,轻微晕眩。“我不是你的compañero。”拉弗提说。“你连这个词的意思都不懂。”“对,我不知道,这正是问题所在。”“那不是脏话。”“我哪知道?在你这个年纪时,我被教育要尊敬长辈。这是我父亲教我的道理。”“你知道我父亲教我什么吗?如果要别人尊重我,最好是让自己配得上别人的尊重。我不过是下楼关心那个小女孩怎么没上学,你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好像我是什么性侵小朋友的犯人。”“你根本不该问她那么多。这是个疯狂的世界,每个人都疑神疑鬼,像你这种年纪的男人,连走到小女孩身边问问题都不应该。别人会误会。”“我这个年纪的男人?你确定你在意的是我的年纪吗?那你呢?你也问她话了啊。”“那不一样。我年纪大了。”“噢。我都忘了,五十几岁的男人绝不会性侵小孩。”“小子,你还真敢讲。”“我不是你儿子。”“你打死都不会是。假如你是我儿子,就会懂得尊敬我。”

这时葛蕾丝又走回来了,两个大男人连忙退开,仿佛小女孩是他们的家长或老师,逮到他们俩在吵架。就比利这个局外人来看,那场面很荒谬,但换个角度,他可以想象在一时慌乱之下,是很可能出现那种反应的。“她起不来。”葛蕾丝说。

拉弗提望向菲力派,菲力派也望向他。“事情好像不太对。”拉弗提对菲力派说。然后他对女孩说:“你看到乱丢的瓶子了吗?”“没有,什么瓶子?”“就是装酒的瓶子。”“她没有喝酒。”“她还好吗?是不是该请医生来?”“她没有生病,只是她一睡着就叫不醒。”

她在楼梯坐下,看来打算坐上好一阵子。

拉弗提又望向菲力派,然后揪着他的衣袖,拉他越过杂草丛,到小女孩听不见的地方。

而不巧的是,他们也同时脱离了比利耳力所及的范围。

两人没吵架。比利看他们的肢体语言就知道了。两人交头接耳,在商量并决定某事。拉弗提几度回头,看看葛蕾丝。“想个万全之策吧。”比利说,但音量不大,以免葛蕾丝察觉,她依然坐在楼梯上,近在咫尺,“因为这绝对是个麻烦。”

但菲力派不一会儿就走了,越过青草斜坡,踏上人行道,沿着街道离去。

拉弗提来到楼梯,比利满怀期待,仍盼着他的邻居或许有了锦囊妙计。但他从葛蕾丝旁边走过去,仿佛某种外星人的能量场突然令葛蕾丝隐形。

当他踏上最高的那一级阶梯,他抬起头,瞥见比利在窥看——看到比利的一只眼睛——躲在窗帘缝里的比利大概只露出一只眼睛。他在半途停住脚步。“你看什么看?”他咆哮道。

比利向后弹,退回自己家里,弯腰坐在地毯上:心脏怦怦直跳。他维持这种高度的自我保护姿势,直到听见邻居穿过公寓大楼的前门并关上,才继续穿过走廊,爬上楼梯。

然后他跳起来,狠狠地关上露台的玻璃落地窗,动作迅速警戒,仿佛落地窗是导致这场不快的全部原因。

那天早上,比利再没有往外看一次。

他知道女孩一定还在外面,但他没有勇气去看。

将近黄昏时,他跟自己辩论,还发出声音。“我才不急着想知道。”他说。

然后,他思考一下,接着说:“我确实想。确实如此。只是也没那么想。”“况且,”他在片刻后补充,“天还不够黑。”

他又望向玻璃落地窗。“话说回来,等街灯亮了就太迟了。不是吗?到那时候,我们就会整晚胡思乱想。而胡思乱想常常害我们失眠。”

他深深叹息,系紧了陈旧的睡袍。倒不是心痒难耐想提问,也不是想大着胆子出门寻求答案,主要是一直跟自己争辩不休实在太累,这是唯一的脱身之道。

当他拉开露台的落地窗,小女孩抬头看过来。

一开始,比利没有走出去。

跟上次出去时相比,这次时间早一点儿、天色亮一点儿。好骇人的想法,他蓦然惊觉。他出去过?当真?他真的去了外面?或许那只是一场梦。

比利又甩开这个念头,硬是拉回思绪,好好面对眼前的事实:这回天色没那么暗。黑暗很好,必要时,黑暗可以充当基本的掩护。

他想要后退,回到安全的家里,重新关好落地窗。但小女孩在看他,等他出来。假如他现在退缩,她会觉得他神经到什么程度?而他又愿意让她发现多少关于他的真面目?

他朝薄暮的凉意踏出一步,随即跪下,四肢并用,前进一两步,然后肚皮着地,匍匐到露台边缘。这不是预先想好的行动。对,他知道这比直接退回屋内怪异许多。但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木已成舟,反悔或哀叹都为时已晚。

他从露台边缘往下看葛蕾丝。“你怎么趴在地上?”她问,以她出名的大嗓门。“嘘。”他本能地说。“不好意思。”她说,音量只收敛到不能更低的一点点,“我总是控制不住嗓门。”“说来话长。”“说说看。”“改天吧。我出来是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好。”“你为什么坐在外面?”“你上次就问过了。”“是啊,但你没有回答我。”

这一回,她也没有回答,至少停了一时半刻。“我是说,我知道你妈妈在忙别的事,所以没时间照顾你。这显而易见。但你有钥匙,你可以坐在屋子里啊。”“对。”“那么,是为什么呢?”“也许你应该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趴在地上爬出来。”“我想那不妥当。我觉得我们今天应该谈我提出的问题。”“为什么是你的?”“因为是我先问的。”“不对,不是你。是我先问的。”“我上次就问过了。你刚刚才说过。”“哦,对。”葛蕾丝很正式地说,似乎认为这些规则不证自明,“确实如此。好吧,是这样的,如果我坐在屋子里,就没人知道我遇到了麻烦。那样的话,就没人会帮我。”

比利的心往下沉,真的,他感觉到了。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心在下坠,撞击到腹部。当然,天底下不会真有这种事,但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啊,你遇到麻烦了?”“你不知道吗?”“大概知道。”“是这样的,我只能找住在这里的人帮忙。这样的话,才可以继续待在妈妈身边。”

沉默。比利看得见也感觉得到话题的走向,因此他没有回应。“你能帮我吗?”

另一阵漫长的静默,这段时间里,比利只感受到露台上的小石头抵着他的前胸和腿。“我连自己都帮不了。”“是啊,我想也是。”

即使是以比利的标准,这也是让人丧气且极度黑暗的时刻。这不只巩固了他百无一用的事实,还显示小女孩自始至终都看穿他的无能,甚至在他招认之前就了然于心。“抱歉。”他说,“真抱歉,我派不上用场。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但现在是。”“没关系。”她回答。“那么,晚安。”他说。“时间还不太晚。”她说。“但我在上床睡觉前不会再见到你,所以要说晚安。”“晚安。”她说,语气相当呆板。

比利匍匐着爬回屋内,结束这一天。葛蕾丝 

葛蕾丝错过了一天的课,但第二天,尤兰达开车来接她上学。在葛蕾丝看来,这实在很凄惨。说真的,她情愿从今以后直到世界终结都错过上课,而且丝毫不觉得可惜。“回家的时候怎么办?”葛蕾丝问尤兰达,“按照规定,我不能自己走回家。”“你妈妈会来接你。”“你确定?”“确定。”“你怎么那么有信心?”“因为我跟你妈妈谈了很久,她答应我了。”“万一她说话不算话呢?以前也发生过。”“我会盯着她,但这次我很肯定,她说她准备振作起来。”“太好了。”葛蕾丝说。

但那只是嘴上说说。说不定这一次会成真,那就太棒了,可也有可能不会。葛蕾丝知道,若是整天想着那多美好,最后却希望落空,只会更加难受。葛蕾丝最讨厌那样了。

因此,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整天挂念这件事,但在等下课铃响的时候却想了很多,以致她神经兮兮,阴阳怪气;以致她想吃掉藏在背包里的最后一条巧克力,但她忍住没吃,因为她怕被老师逮个正着。万一被逮到,会被没收的,那可是葛蕾丝最后一条巧克力。要是她有充足的钱,就可以多买点巧克力,但她的零用钱就那么点儿,况且一周的额度已经用光了。葛蕾丝总告诉自己,糖要留着慢慢吃,却始终做不到。

铃声响起时,她吓了一跳。

她跑到外面的走廊,拿出巧克力,一边拆开包装一边跑。嗯,是快走。她在去后门的途中把巧克力吃掉了。妈妈总是在后门和她会合。

她在那里。妈妈来了!葛蕾丝吃了一惊,起码,有一点点意外。“你在吃什么?”妈妈问。她说话并不迟钝,神志清醒,至少葛蕾丝看得出这一点。“没有啊。”“别想骗我,葛蕾丝·艾琳·佛格森。你嘴巴上还有痕迹,看来是巧克力。”“噢,你说那个啊。我们在最后一节课吃的。”“那我得跟你的老师说,叫她别给你垃圾食物。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给你垃圾食物。”“拜托不要嘛。我好几天没看到你了。我是说,我没看到你,只有看到你……你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我希望我们不要吵架。”

葛蕾丝知道妈妈在内疚,因此就稍微利用了一下那份内疚。“好吧,你说得对。”葛蕾丝的妈妈说,“我们回家吧。”

在回家途中,葛蕾丝想着,哇,妈妈振作起来了,真好。但她没有说出口,因为她不想让妈妈知道直到这会儿她才开始相信妈妈。

妈妈为葛蕾丝做了芝士热狗通心面。在妈妈做的晚餐当中,她最爱这一道。看来有时妈妈心怀罪恶感……嗯,也不尽然是坏事。她们用餐时,葛蕾丝的妈妈问她想不想去活动中心那个很棒的戒酒无名会聚会,葛蕾丝说:“当然想。”

因此,晚餐后,她们搭公交车去。

公交车上有个怪叔叔一直盯着她们。他坐在她们正对面。葛蕾丝觉得他的外表还算正常:身穿一件不错的外套,还戴着婚戒,头发也干干净净,但从他看人的眼神,她知道他内心不正常。

妈妈似乎浑然不觉。

葛蕾丝的妈妈将装水的小塑胶瓶夹在膝盖之间,不一会儿,她仰起头,将某个东西抛进嘴里,灌一口水咽下,但葛蕾丝看不出她服下的是什么。

于是,她问:“怎么了?”“没什么。”妈妈说,“我头痛,没别的事。别忘了谁是妈妈,谁是小孩。”“是。”葛蕾丝说,“我知道了。”“我可以信任你今天晚上不会碰糖果篮子里的糖果,对吗?”“我可以吃一块甘草糖,对吗?”“你可以吃一颗你想吃的糖果,但一颗就够了。”

妈妈每次都这么说,但她没法分分秒秒都盯着糖果篮,因此葛蕾丝通常会多吃几颗。

但这一次的事态发展截然不同。一方面,这很好;但从另一方面看,也不太好。

糖果篮的规矩是,桌前的每个人轮流传篮子,从中取出一颗糖(不吃的人就不拿,但葛蕾丝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不要糖),传完一轮后再传第二轮,每个人又可以从剩下的糖果里再拿一颗。但是葛蕾丝没和他们一起坐,她可以自由走动,只要不打扰大人即可。因此她会随意走到糖果篮旁边,不断拿糖。唯一能阻止她的人是她的妈妈。

只不过,在那一晚,葛蕾丝的妈妈没有拦她。这很好,同时也不太妙。好的是葛蕾丝拿到多得破纪录的糖果;不太妙的是,妈妈又变得昏头昏脑,所以才没阻止她。

后来葛蕾丝满肚子火,因为她开始明白妈妈为了头痛而吞药,如假包换的药。她很生气,别人家的妈妈闹头痛就只服阿司匹林。至少,她在学校认识的每个小孩,他们的妈妈都是那样。葛蕾丝越是看到妈妈以手托腮,昏昏欲睡,头还从手上滑开,她想吃糖的心意就越坚定。

因此,葛蕾丝来到糖果篮所在的位置,从一位女士面前伸手过去,挑走每一颗红色的甘草糖。她一次就拿了两手合捧的量。

然后她回去坐在角落,背倚着墙,一边吃甘草糖一边生闷气。

后来散会了,大家穿上夹克离去,有些人一直对葛蕾丝笑眯眯的,仿佛在为她难过,葛蕾丝最痛恨别人这样。

过了一会儿,一个蓄着灰色小胡子的高个子男人走过来,他蹲下身子后跟葛蕾丝差不多高,说:“那是你妈妈吧?”

这时,妈妈的头已经靠在桌子上。“对。”葛蕾丝说,语气非常不满,但她随即提醒自己要注意态度,再怎么说,妈妈仍是她唯一的妈妈。“她这个样子不能开车带你回家。”男人说。“我们连车都没有。”葛蕾丝说,“我们是搭公交车来的。”“哦,也许玛莉·乔可以开车送你们回去。”“玛莉·乔?”

这个叫玛莉·乔的女人来到他们面前,她极为娇小,一头灰发,一脸皱纹,而高个子男人搀着葛蕾丝的妈妈站起来,将她架到玛莉·乔的车上。车非常小,只有两个座位的那种,他们将她妈妈安置在前面的副驾驶,为她系上安全带,葛蕾丝只能缩着身体,挤进座位后方的空间。

一路上,葛蕾丝必须指示那位女士走哪条路回她们的公寓,同时还要回答许多问题。

比如,女士问她:“你知道你妈妈的辅导员是谁吗?”

她说:“我知道,是尤兰达。”

那位女士说:“我没听过尤兰达这个人。”

葛蕾丝说:“她是另一个互助会的人。”

女士似乎很诧异,问道:“她只有戒酒者家属团体的辅导员吗?”

葛蕾丝说:“不,不是那个,是另一个。是戒瘾的,不是戒酒的。戒瘾的才对。”“原来是这样啊。”女士在一分钟后说,“怪不得她闻起来不像喝过酒。”

顿时,葛蕾丝介意起这位女士、这些问题、这一整晚发生的每一件事。她介意起全世界的一切。她不肯再和这位女士交谈,情绪变得恶劣。她想继续吃甘草糖,但早已一颗不剩了。

她不得不帮忙搀扶妈妈进屋,这可不容易。她以为这就是今晚最后一件恼人的事,结果还不是。这位女士不愿离去,她逼葛蕾丝找出尤兰达的电话号码,她打给尤兰达,说要待到她来了才肯走,因为她认为放一个小孩独自在家不妥当。葛蕾丝根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气炸了。到了这个节骨眼,大概任何事都会引爆她的怒意。

不久,尤兰达来了,玛莉·乔走了,葛蕾丝才松了一口气。葛蕾丝理应向她道别,并谢谢她的便车,但她不愿意,脾气特别拗,就是不肯开口。

玛莉·乔告辞后,尤兰达低下头,露出葛蕾丝最最讨厌的怜悯眼神。没有比这更令她憎恨的了。

尤兰达说:“啊,小朋友。看来我们出状况了。”

尤兰达留下来过夜,第二天早上送葛蕾丝上学。葛蕾丝白天上课时并没有多想,因为假如尤兰达多少想要插手的话……也挺好的。这绝不是世界末日。曾经有过几次,尤兰达专横得有点恐怖,通常是在和葛蕾丝的妈妈打交道时。平日里尤兰达很平易近人。

因此,在最后的铃声响起后,葛蕾丝一边慢吞吞地从走廊走向校门口,一边吃着一条用几乎一整份午餐换来的糖果。她只顾着吃糖,不小心撞上另一个学生——不止一次,而是两次。当她走到门外,总算抬起头,环视四周寻找妈妈或尤兰达。但两人都不在,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有个女人在挥手。“是我。”她说,“你的邻居,瑞琳。记得吗?”“记得。”葛蕾丝说。

她继续左右张望。“我是来接你的。”“你来接我?”“对。”“怎么会呢?”“为什么不会是我?”“尤兰达呢?”“她要工作。”“她说要请假来接我。”“但这种假只能请一次或几次,不能天天请。所以我们商量,既然我今天刚好有空,可以明天再让她请假。我很意外她没跟你说。”“她可能提过,说过会由别人来接我,但她没说是谁。我猜,也有可能是我忘了。”

她们并肩踏上回家的漫漫长路,穿过灰色的路段,一辆车驶过,车内飘出震耳欲聋的饶舌乐曲,瑞琳皱起眉。葛蕾丝腹部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受到低音的冲击,但她没有皱眉。

当她们终于听得到其他声音时,葛蕾丝说:“所以你只有今天能接我?”“平常我得上班。今天我提前开工,本来预约下午最后一个时段的客人,后来跟我改成最早的时段。”“如果尤兰达只能请一两次假,过了明天之后谁来接我?”“等我们到家以后,我想我们可以去跟海曼太太商量。她退休了,说不定会答应。”“万一她说不行呢?”“那样的话……我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哦?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又怎么会认识尤兰达?”“其实不认识。”“那她怎么会请你来接我?”“今天早上我在走廊里遇到她,她在等你出来。我只是跟她谈了一下你的状况,就这样。”“噢。”葛蕾丝说。

她没有继续问,直到她们到家为止。

她们回到公寓时,葛蕾丝问:“现在要上去找海曼太太吗?”

瑞琳说:“你不想先回家放书包吗?”“不太想。”“你应该先放书包的。”瑞琳说。

葛蕾丝对此没有强烈的意见,满不在乎地耸一下肩膀作为回应。

瑞琳跟随葛蕾丝进屋。

瑞琳在葛蕾丝妈妈敞开的房门口短暂停留,看了一下——她在床上呼呼大睡。瑞琳似乎满心以为葛蕾丝的妈妈会有点什么反应,结果她纹丝不动,眼皮没有睁开,悄无声息。窗外的阳光被阻断了,蒙尘百叶窗都关着。葛蕾丝凭着从窗缝渗入的些许午后阳光看了看妈妈。她的乱发披散,盖住脸。葛蕾丝有点介意瑞琳见到她妈妈这副德行,却说不上来为什么。“要走了吗?”葛蕾丝问。话一出口,她就涌出熟悉的愧疚感,她发现自己太大声了。

瑞琳跳了起来,僵在门口,仿佛以为葛蕾丝的妈妈会睁开眼皮。其实——有那么一下下——葛蕾丝也觉得妈妈或许会醒。她们都在等待,但她一直没醒。“好。”瑞琳轻声说,“我们去找海曼太太吧。”

但她没有走。她走的方向不对。她踱到厨房,打开几个橱柜。葛蕾丝想不通瑞琳为何对橱柜的东西充满兴趣——谁会想看那种东西。瑞琳一度打开冰箱,瞪着里面。“你家里没有能吃的东西。”“那个柜子最里面应该还有一些谷片。我也会做水煮蛋。”“但只剩一枚蛋。”“哦。”“也许我们应该叫比萨。”

葛蕾丝仿佛接上电源,整个人顿时活了过来。她真的跳上跳下,欢快尖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是全世界最棒的点子,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嚷着说了好多话,意思都跟这几句一样。“好了,”瑞琳手按在朝向葛蕾丝的那只耳朵上,“我的耳膜受不了。”

葛蕾丝的妈妈依旧没醒。

电话突然响了,瑞琳又吓了一跳,响起第二声,葛蕾丝便奔向电话接起来。“喂?”她说。呃,其实是嚷嚷。

电话另一端的女人问她是不是葛蕾丝·艾琳·佛格森。“对,我是葛蕾丝。”

女人要她请妈妈听电话。“她现在不能接电话。”葛蕾丝说。

女人问她是否独自一人。“不是。”她说,“还有瑞琳在。”

女人说想和瑞琳谈谈。

葛蕾丝将电话递给瑞琳:“她要跟你讲话。”

瑞琳接过电话,动作却拖拖拉拉的,仿佛这个电话特别危险。“你好!……我是瑞琳·强森……我是她的邻居……那个……说真的,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知道我是在跟谁讲电话……噢。嗯,对。整天都没人在家,所以你一直打到现在才有人接。葛蕾丝白天在上学,我刚刚才把她接回来……是的,女士,我在照顾她。”长时间的停顿后,瑞琳声音小到像是在喃喃自语,“是这样的,女士。”但葛蕾丝依然听得一清二楚,“我想你会接到通报,要算我一个人的错。完全不是葛蕾丝的妈妈不好,是我不对。不知道是谁通报你们的?……噢,也是啦。抱歉。你当然不能透露。不好意思,我竟然还问你。我一时糊涂了。总之,是这样的。葛蕾丝的妈妈背部受伤,所以她服用了很多药物。你知道的,就是止痛药啊、肌肉松弛剂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药。所以她付钱请我照顾葛蕾丝。可是……唉,我连承认都不想承认,因为我真的很过意不去,总之有一天我弄错时间,该来的时候没来,葛蕾丝就落单了一段时间。但我向你发誓,假如你要的话,我把手按在一本《圣经》上也行,我保证绝对不会再搞乌龙。人总有犯错的时候,对吧?我就犯了一个错。但我是优秀的保姆。我很负责的,没骗你。在葛蕾丝的妈妈康复前,我会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长时间的停顿之后,瑞琳又报出姓名,还一字字拼出来——其实只拼名字,毕竟任何白痴都知道强森(Johnson)怎么写,就算是四年级的葛蕾丝也不成问题(至少,她以为自己会,直到后来才知道里面有个“h”)——并说明她的地址和葛蕾丝相同,只不过她住在D户,而不是F户。之后,她报出电话号码。

葛蕾丝注意到瑞琳的双手在发抖,但不知为什么。也许她的手原本就会抖,只是她从没注意过。“但她有点……是的,我一定会叫她打电话的。你给我电话,我来记一下。”

瑞琳挂断后,葛蕾丝等着瑞琳解释是谁打的电话,以及来电原因,但她只字未提。

她只是拉起葛蕾丝的手,带她一起出门,说:“我们现在去找海曼太太。”“谁呀?”葛蕾丝听到海曼太太在顶楼公寓的门内喊道。她的语气很害怕,仿佛已确定门外的是强盗或某种歹徒,正拼命思索如何抵御,以保障人身安全。她似乎根本没想到来的人或许和蔼可亲。“我是你的邻居瑞琳,”瑞琳说,“还有葛蕾丝。”“噢。”海曼太太隔着门说,语气只愉快了一点点,“等我一下,马上好。这个门闩不太灵活,我弄一下就好了。”

葛蕾丝对瑞琳说:“谈完后,我们就叫比萨吗?”

偏偏就在这一刻,海曼太太开了门。“哎呀!”她说,“瑞琳,发生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不高兴。”“我有事要跟你谈,”瑞琳说,“很要紧的事。”

仍然牵着葛蕾丝的瑞琳,带着她大步进入公寓,在厨房桌子前停下,瞪着接龙游戏的牌面——是用如假包换的纸牌,不是电脑上的。葛蕾丝只看过电脑上的接龙。

瑞琳说:“想不到还有人玩接龙。”

葛蕾丝说:“大家都用电脑玩。”

瑞琳说:“是啊,电脑接龙。没人用货真价实的纸牌了。”

海曼太太仍然忙着拨拨弄弄,重新锁上每一道门锁:“我没听过那么蠢的事。一部电脑要几千块,一副纸牌大概只要九十九分钱。”“不对吧,电脑没那么贵。”葛蕾丝说,“而且,电脑可以做很多事,纸牌就只能打牌。”“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对了,不好意思。”瑞琳说,“我们想知道你这几天有没有空去接葛蕾丝放学,只要持续到她妈妈……身体好一点儿。”“你不是认真的吧?”“为什么不能是认真的?”“你知道那所学校有多远吗?”“知道,我刚去过,大概十条街。”“这还只是单趟呢,单趟就大概十条街。你们可能没注意到,我已经是个老太婆,哪有办法一天走二十条街,膝盖会肿的。光走到市场我就膝盖痛,那来回才四条街而已。”

瑞琳重重地在海曼太太的沙发坐下,非常沉重,重到她只弹起一点点。“我惹上麻烦了。”她说,“我做了一件事,就在刚才。我不认为自己错了,因为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我可能因此惹祸上身。我欺骗郡政府的一个社工,跟她说我是葛蕾丝的保姆。所以我现在成了她的保姆,不做都不行。因为他们可能会派人来视察,突袭检查。可能会有人登门造访,到时如果没人照顾葛蕾丝,他们不但可以带走她,连我也会遭殃,因为我是负责照顾她的人。”“天哪!”海曼太太说,“想不到你这么糊涂。”“我只是不愿意看到这可怜的孩子被政府接管。”

这时海曼太太望着待在瑞琳身边的葛蕾丝,说道:“我们还是改天再谈吧。”

瑞琳说:“不行,我看不行。我觉得大家老是畏首畏尾的。把孩子蒙在鼓里,就怕孩子难受。我们在讨论她的人生,她有权利旁听。总之,我可以在早上上班前送她上学,但我需要找人接她放学。”“怎么不找拉弗提先生问问看?”

瑞琳嗤之以鼻。真的,她哼了一声。葛蕾丝觉得那声音很好笑,但眼前的局面很清楚,除了那个哼声,整件事并不好笑,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忍住笑。“那个讨厌鬼?我才不要让那种人靠近葛蕾丝一步。他刻薄、失礼,又偏执,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海曼太太凑上前,低语:“他对她不会偏执的。”“那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不该跟那种人走太近。”然后,瑞琳对葛蕾丝说,“我对拉弗提先生不放心。你认识他吗?”“应该吧。他就是不喜欢菲力派的那个人,对吗?”“应该没错。是这样的,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恰当的人选。”“为什么不找菲力派呢?或是比利?”葛蕾丝开心地问。“比利?比利是谁?”“你知道的,比利啊。我们的另一个邻居,他住一楼。”“在我家对面那个?你认识他?”“对,怎么了?”“嗯,没人认识他,我连见都没见过他。我在这里住了六年,从没见过任何人拜访他。我听说他连日用品都请店家送来,你怎么会认识他?”“我就是认识呀。我们只有聊天。”“菲力派或许很适合。”瑞琳说,“对,也许我们可以问问菲力派。”“但在你下班回来之前,谁来照顾她?”海曼太太问。

瑞琳的脸色变得柔软,仿佛既悲伤又害怕,仿佛她即将乞求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我本来希望你能帮忙。”“哎呀,这个嘛,这样不好吧。”

葛蕾丝察觉现在是关键时刻,赶忙插嘴:“拜托啦,海曼太太,拜托!我会很乖的,我会努力不吵人,只要一阵子就好,直到我妈妈好起来。”“我相信你会很乖的,亲爱的。”海曼太太说,“但恐怕那不是重点。我真的不是照顾你的适当人选。我太老了,体力不够。”

就在瑞琳从沙发起身之际,海曼太太扯住她的袖子,拉她过来,附耳对她低语。但葛蕾丝还是听见了。大家怎么总是这样?他们当她是聋子吗?葛蕾丝的听力很敏锐,但似乎没人知道。

海曼太太说:“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只会越帮越忙。你这样只是在推迟早晚要来的结果。”

瑞琳缩回手臂,将袖子从海曼太太的手中拉出来。她不声不响,牵起葛蕾丝的手,一言不发地走了。

才到门口,葛蕾丝就说:“我们现在可以叫比萨了吗?”

结果她们得先去找菲力派。

在大人允许你叫比萨前,总是还有一件待办事项,葛蕾丝心想。现在她变得垂头丧气。

菲力派一开门,瑞琳就说:“菲力派,你还好吗?”

菲力派答道:“很好啊,怎么了?”“你看来气色好差,确定没事?”“你好像很伤心。”葛蕾丝以大嗓门补充。

说时迟那时快,葛蕾丝的话一出口,菲力派就一副强忍泪水的模样。葛蕾丝很确定她目睹了什么,但同时又暗暗觉得自己或许错了,菲力派是个大男人,大男人不会哭。嗯,十之八九不会。其实,葛蕾丝也不确定。她只知道自己从没见过哭哭啼啼的大男人。女人就很会哭,她们不时嘤嘤啜泣,但男人不会;至少,就她所知是如此。不过这会儿疑似看到反证,因此值得她思考一下。

菲力派用一只手揩揩眼睛,然后紧紧地合上眼皮,他的眼睛似乎在发疹,他伸手去揉。“该死的过敏。”他说,“我快被搞疯了。请进,请进。但只能聊一下,我就要出门上班了。”

瑞琳没有进屋,葛蕾丝便按兵不动。葛蕾丝忖度或许是因为菲力派要去上班,也或许是因为他在伤心,但她不确定。因此她采取保险的做法,当然就是看看大人在做什么,照样跟着做就对了。“我们想请你帮忙。”葛蕾丝兴高采烈地叫道。“是啊。”瑞琳说,“你现在白天都不做建筑工人了吗?”“是啊,不干了,我找到更好的差事了。在餐厅,薪水没那么好,但很稳定。我需要稳定的收入。你们要我帮什么忙?”“我想请你这几天去接葛蕾丝放学。”“这样啊。没问题,我可以。”然后他脸色一变,似乎临时想到什么难处,“啊,不对。不,我收回。我不行,抱歉。但愿我可以,要是可以的话,我一定帮忙。问题是住走廊对面的那家伙,他会找我麻烦,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前几天,我单膝跪在地上,问了葛蕾丝一声她怎么没上学。只是这样,他就差点要把我扔进囚车,押我到州立监狱。”“可恶,该死,那家伙是大浑蛋。”瑞琳说。她突然低头看葛蕾丝,仿佛这才想起她站在旁边,“啊,对不起,葛蕾丝。”“我以前也听别人说过这种话。”葛蕾丝说。

毕竟,她不是三岁小孩。“还是很抱歉让你听到这种话。这样吧,菲力派,如果我拜托拉弗提不要找你麻烦呢?”“嗯……”“我去问问看,好吗?如果能确定他不会干预,你就可以帮忙了,对吗?”“对,我不介意去接她放学几天,但你下班回家前要由谁来照顾她?因为把她接回来以后,我就差不多得去上班了。”

瑞琳皱起额头,比平常皱,至少是比接到那通电话还要更皱。“我们正在想法子。”她说,“我现在只知道不能让她落单,包括放任她一个人跟她妈妈单独待在家里。她身边随时都要有大人在。”“比利!”葛蕾丝贡献意见,“我们找比利帮忙!”“比利是谁?”菲力派问。“我们的另一位邻居!”

瑞琳插手接管局面,说:“葛蕾丝宣称她认识住在楼下、我家对门的人。”“开玩笑吧。没人认识那个人,我连他是男的都不知道。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一次都没看到有人进出那扇门。我还以为是空户呢。”“才不是。”葛蕾丝说,“比利住在那里。”“你怎么认识他的?”“我们经常聊天。我知道他的每一件事。他以前是舞者,兼歌手跟演员,但现在不是了。他的名字是比利·闪亮,但这不是他母亲给他的名字。他母亲取了一个名字,我忘了是雷诺还是道格拉斯。他的姓氏是费雷斯丁,但他自己改名,因为费雷斯丁不是舞者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是不是,但他说,这种事你自然就会知道的。他人很好。”

菲力派望着瑞琳,瑞琳望着菲力派,葛蕾丝则同时望着他们俩。她看得出他们正在判断要不要相信她,但她实在想不通认识比利有这么难以置信吗?“我想葛蕾丝的想象力很丰富。”瑞琳说。“没错!”葛蕾丝说,“我的确如此。这我最清楚了,因为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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