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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09 01:2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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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曹雪芹,张燕均

出版社:中国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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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青少版

红楼梦:青少版试读:

经典

梅子涵

成年人文化多,知道得多,上下五千年,心里着急,恨不得把一切有价值的书都搬来给小小的孩子看。

成年人关怀多,责任多,总想着未来几千年的事,恨不得小小的孩子们都能阅读着几千年的经典,让未来因为他们的经典记忆风平浪静、盛世不断,给人类一个经久的大指望。

我们要说,这简直是一个经典的好心肠、好意愿,唯有称颂。

可是一部《资治通鉴》,如何能让青少年阅读?即使是《红楼梦》,那里面也是有多少叙述和细节,是不能让孩子有兴致的,孩子总是孩子,他们不能深,只能浅,恰是他们的可爱;他们不能沉湎厚度,而只可薄薄地一口气读完,也恰是他们蹦蹦跳跳的生命的优点,绝不是缺点!

这样,那好心肠、好意愿便又生出了好灵感、好方式,把很长的故事变短,很繁复的叙述变简单,很滔滔的教诲变干脆,很不明白的哲学变明白,于是一本很厚很重的书就变薄变轻了。是的,它们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本那一部,不是原来的伟岸和高大,但是它们让孩子们靠近了,捧得起来了,没读几句已经愿意读完了。于是,一种原本是成年后正襟危坐读的书,还在小时候没有学会把玩耍的手洗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已经读将起来,知道了大概,知道了有这样的经典和高山,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当个“存目”,等他们长大了以后再去正襟危坐地读,探到深度,走到高度,弄出一个变本加厉的新亮度来,当成教授和专家。而如果,长大了,实在忙得不可开交,养家糊口,建设世界,没有机会和情境再阅读,那么那小时候的阅读和记忆也已经为他的生命涂过了颜色,再简单的经典味道总还是经典的味道,你说,一个人在童年时读过经典改写本,还会是一种羞耻吗?还会没有经典的痕迹留给了一生吗?

所以经典缩写本改写本的诞生,的确也是一个经典。

它也许不是在中国发明,但是中国人也想到这样做,是对一种经典做法的经典继承。经典著作的优秀改写,在世界文化先进、关怀儿童阅读的国家,是一个不停止的现代做法,是一个很成熟的出版方式,今天的世界说起这件事,已经绝不只是举英国兰姆姐弟的莎士比亚戏剧的例子了,而是非常多,极为丰盛。

所以,我们也可以很信任地让我们的孩子们来欣赏中国的这一套“新经典”,给他们一个简易走近经典的机会;而出版者,也不要一劳永逸,可以边出版边修订,等到第五版第十版时简直没有缺点,于是这个品种和你的出版,也成长得没有缺点。那时,这一切也就真的经典了。连同我在前面写下的这些叫做“序言”的文字。

为孩子做事,为人生做事,是应该经典的。

红楼梦 导读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生于清朝康熙年间的一个贵族家庭。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父辈曹颙和曹頫相继担任江宁织造达六十余年之久,颇受康熙帝宠信。曹雪芹在富贵荣华中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擅长吟诗作画,是一个典型的富家公子。雍正初年,由于统治阶级内部斗争的牵连,曹家遭受多次打击,曹頫被革职入狱,家产被抄,曹家从此日渐衰落。

曹雪芹在经历了一系列家族变故后,深感世态炎凉,一贫如洗的他开始专心写作,因为对贵族之家种种黑暗与罪恶有深切的体验,这成了他创作《红楼梦》的重要基础。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前后共花了十年时间,凭借坚韧不拔的毅力,经五次增删修改,完成了正文的大部分。真可谓是“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可惜,《红楼梦》书稿没能完全流传下来。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红楼梦》前80回的绝大部分出于他的手笔,后40回则为他人续作。《红楼梦》的内容是以荣国府的日常生活为中心,以宝玉、黛玉、宝钗的爱情婚姻悲剧及大观园中点滴琐事为主线,以金陵贵族名门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由鼎盛走向衰亡的历史为暗线,展现了穷途末路的贵族社会走向灭亡的必然趋势。《红楼梦》的艺术性,主要表现在人物塑造方面。在这部小说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形象就有四百多个,其中有皇妃、王爷、兵丁、太太、小姐、丫环、仆人、村妪、伶人、尼姑、道士……展示了纷繁复杂的社会人生,塑造了一大批独具个性、栩栩如生的艺术典型:叛逆的贾宝玉,多情的林黛玉,藏愚守拙的薛宝钗,两面三刀的王熙凤,宁死不屈的晴雯,刚烈的尤三姐,迂腐昏庸的贾政,等等。

这些人物形象,无不血肉饱满、个性鲜明、生机勃勃,囊括了世间百态。看似庞杂琐碎的情节,在读者面前徐徐展开,有条不紊,点点滴滴的情感,水到渠成的感悟,逐渐蓄积,最后到达极高的文学境界。《红楼梦》是中国古代小说的巅峰之作,在中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都有着重要的地位。《红楼梦》的价值,除了文学价值之外,在民俗学、社会学、历史学、中医学、建筑学等领域都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被后人誉为“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第一回 贾宝玉见林黛玉

传说,当年女娲炼石补天,用掉三万六千五百块顽石,最后剩下一块,弃在青埂峰下。谁知这块石头已经有了灵性,能来去自如,可变大变小,想到别的石头都补了天,唯独自己被闲置,整天唉声叹气。一天,山上来了一个僧人和一个道士,见到这块石头,非常喜欢。僧人对石头说:“看起来,你倒算是个灵物,将来带你去富贵人间走一趟吧。”石头很高兴,问他去哪里。僧人笑着说:“日后你就明白了。”说完便和道士飘然离开。

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人在梦中见到一位僧人和一位道士,并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个故事:西方有条河叫灵河,灵河边有块石头叫三生石,三生石边长了一棵草叫绛珠草。这石头原本是女蜗补天剩下的灵石,整天逍遥自在,见到绛珠草可爱,就每天用露水灌溉。后来绛珠草修炼成为女人,发誓如果灵石投胎人间,她也会跟着一起投胎,用自己一生的泪水补偿灌溉之恩。而这僧人和道士,正要带着这块灵石去人间投胎。

这年京城发生了一件奇事。贵为城中四大豪门之首的贾家得了一个男孩,这孩子一生下来嘴里就含着一块宝玉,因此得名“贾宝玉”。这块玉被家人看做他的命根子,整天让他戴在身上。

一年后,在南方的苏州城,贾宝玉有位表妹也出生了,名叫林黛玉。没有人知道,他俩前世便是那灵河畔的三生石和绛珠草。

林黛玉的母亲去世早,她的外祖母,也就是贾宝玉的奶奶,决定将外孙女接到身边来照顾。起初黛玉不愿意离开父亲,但是父亲说:“你年龄小,身体又弱,在我身边没有母亲教养,更没有兄弟姐妹扶持,不如去你外祖母那里,和舅舅家的孩子在一起,对你也好,我也放心。”黛玉便收拾东西,带奶妈、丫鬟一起登船,远去京城投靠了外祖母。一路随行的还有黛玉的老师贾雨村。

黛玉离船登岸的时候,外祖母早就安排好轿子等着了。以前黛玉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如何如何,而今天光是看这些低等仆人的打扮,就更知不一般。路上她从纱窗中向外看,只见京城街市繁华,人群熙熙攘攘。走了一阵子,忽然见到大街北边有三扇兽头大门,门口蹲着两尊大石狮,门上一块大匾,上书五个大字:“敕造宁国府”。贾家当初兄弟二人,哥哥被封为宁国公,弟弟被封为荣国公,二人住的府邸也就被称作宁国府和荣国府。这两座府邸隔街相望,占了大半条街。林黛玉的外祖母人称贾母,住的地方是荣国府。过了宁国府往西不远,便到了荣国府。

进门下轿后,在众人的引导下,黛玉来到后面的大院。正房五间,雕梁画栋,两边又有厢房和游廊,上面挂着鹦鹉、画眉等鸟雀。台阶上坐着小丫鬟,个个穿得花红柳绿,看到黛玉一群人来了,都站起来笑脸相迎,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叨呢,这么巧就来了。”争着撩起门帘,有人向屋里通报:“林姑娘到了。”

黛玉刚进屋子,就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夫人迎上来。黛玉心想这肯定就是外祖母了,刚要行礼,却被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一边大哭一边喊着心肝儿。众人见此情景,都跟着落泪,黛玉也哭个不停。慢慢地,在众人的劝解下,贾母和黛玉才止住不哭。黛玉这时才行礼拜见外祖母。贾母吩咐下人:“今天有客人远道而来,让姑娘们不用去上课了,都过来吧。”

不一会儿,来了三个姐妹。第一个名叫迎春,是大舅贾赦庶出,她身材适中,略显丰满,看上去很温柔,让人觉得亲切;第二个名叫探春,是二舅贾政庶出,她身材高挑,鸭蛋脸,眼睛俊俏,一股书卷气;第三个名叫惜春,是宁国府里的,现在年龄还小。贾政的长女元春被选入宫中做女史,这时候不在府上。

黛玉赶忙站起来向三个姐妹施礼。众人见黛玉年龄虽小,但举止不俗,言谈得体,只不过身子有些虚弱,就问她吃些什么药之类的话。贾母说:“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服吧。”

话音刚落,就听后院里传来笑声,还说着:“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心里纳闷:“这里的人个个严肃,大气不喘,是谁敢这么放肆?”只见几名丫鬟围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人身材苗条,衣裙华丽,宛若仙女,丹凤眼、柳叶眉,虽是满脸笑意,却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黛玉连忙站起来。贾母笑着说:“你不认得她。她可是我们这里最泼辣的,你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该怎么称呼,一边的姐妹们都告诉她:“这是琏嫂子。”黛玉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的儿子贾琏,娶的媳妇名叫王熙凤,想必就是眼前这位了。黛玉连忙笑着施礼,称她为嫂子。

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上下仔细打量一番,笑着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啊,我今儿才算见了!这样子哪像是老祖宗的外孙女,简直就是亲孙女,怪不得老祖宗天天念叨。只可惜我这妹妹命苦,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手帕擦泪。贾母笑着说:“我这才刚好了,你又来招我。”王熙凤转悲为喜,问黛玉:“妹妹几岁了?上过学吗?现在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跟我说,丫鬟老婆子谁对你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随后,贾母让黛玉去见过两位舅舅。于是大舅母邢夫人带着黛玉出了门,来见贾赦。贾赦在书房,但没有出来相见,只是派人传话说:“最近几天身体不适,见了姑娘彼此伤心,所以暂且不见。在这里跟家里一样,不要太想家。”黛玉告辞后,又去拜见二舅贾政,也没见到。二舅母王夫人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以后再见吧。我有件事不放心,叮嘱你一下:你那三个姐妹都很好,就是我那个祸害儿子,人称‘混世魔王’,今天去庙里还愿去了,还没回来。要是见了他,不要理睬他就是了。”

黛玉早听母亲说过,二舅母家的表兄出生时嘴里含玉,非常顽皮,厌恶读书,就喜欢跟女孩子一块儿玩,因为外祖母非常溺爱他,所以没人敢管。黛玉问:“舅母说的是不是那位含玉出生的哥哥?我听家母提过,说他大我一岁,名叫宝玉。”王夫人说:“不招惹他还好,多和他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就会惹出事来。”这时有丫鬟来喊:“老太太吩咐去吃晚饭。”王夫人忙带黛玉去往贾母那里。

王熙凤把黛玉安排在贾母身边第一张空椅子上,黛玉推辞不肯,贾母笑道:“你是客人,坐这儿吧,你舅母嫂子们不在这吃。”黛玉这才坐下。迎春、探春、惜春依次入座。贾母问黛玉读过什么书,黛玉回答:“只读过《四书》。”还问:“姐妹们都念过什么书?”贾母答:“什么念书,只不过识几个字罢了。”

就在这时,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丫鬟们笑着说:“宝玉来了!”话还没说完,就进来一位年轻公子。黛玉一见他,大吃一惊,心想:“我怎么看他这么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一样。”贾母命宝玉:“先去给你母亲请安。”宝玉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这时身上已换了另外一套衣服。

贾母笑着说:“还不见过你妹妹!”宝玉早就发现多了一个妹妹,赶紧上来施礼,还笑着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贾母笑他胡说。宝玉说:“虽说没见过,但是看着眼熟,就当做久别重逢的旧相识好了。”

宝玉走到黛玉身边坐下,问:“妹妹读过书吗?”黛玉回答:“只上了一年学,认识几个字。”说过一些话之后,宝玉又问黛玉:“你有没有玉?”黛玉心想可能他有玉,就问我有没有,于是回答:“我没有。你那玉肯定是个宝贝,怎么可能人人都有。”宝玉一听,立即摘下脖子上的玉,狠狠摔在地上,骂道:“什么稀罕玩意儿,我也不要了!”众人赶忙去捡。贾母急得搂过宝玉说:“要生气,打人骂人都行,干吗去摔那命根子!”宝玉哭着说:“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就我有,现在又来了一位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这肯定不是个好东西!”贾母赶紧哄他说:“你这个妹妹也有玉的,她说没有,只不过是不想张扬。还不赶紧戴上,小心让你娘知道了!”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玉,给他戴上。

晚上,贾母安排黛玉暂时住下,等过了残冬再好好安置。见她带来的奶娘太老,丫鬟又太小,于是又另外给她安排了一个丫鬟,名叫鹦哥。晚上,黛玉想到自己初来乍到就惹宝玉生气,差点把那块玉摔坏了,忍不住一个人偷着伤心落泪起来,在几个丫鬟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才释然入睡。

第二回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黛玉早上醒来后,拜见完贾母,就去了王夫人那里。正好看见她与王熙凤在看一封来自金陵的书信,边看边窃窃私语,还把兄嫂处的两个媳妇叫来说话。黛玉很是纳闷,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听见探春等私底下议论,原来是金陵城内姨母薛家的儿子薛蟠,依仗家中的财势,在外面横行霸道,如今竟打死了人。现在应天府正审理此案,薛家派人来报,说希望能让他来京城躲一躲。应天府的知府名叫贾雨村,曾是父亲为黛玉请的老师。他之前曾做过地方官员,但因为得罪权贵而被免职。后来朝廷重新启用被革职的官员,他借机去求了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希望能再谋得一官半职。林如海则修书一封,把他推荐给了黛玉的舅舅贾政。就这样,靠着贾政的关系,贾雨村得到了应天府知府一职。这贾雨村刚一上任,接到的就是一桩人命官司。详细问后才知道,原来是两家争买一个婢女,互不相让,以至于大打出手,伤及人命。雨村立即传来原告审讯,那原告说:“被打死的是我家主子,一日买了个丫头,谁想到是人贩子拐来卖的。这人贩子先收了我家主子的银子,说好三日之后来接人,背地里他又偷偷把这个女子卖给了薛家。被我家主子知道了,就去找卖家,想把这个女子给要回来。这薛家本是金陵一霸,倚仗财势,竟叫奴才把我家主子打死了。现在主犯已经跑了,只剩下几个局外人。我告了一年的状,竟没人能替我做主,求老爷能缉拿凶手,伸张正义,小人没齿不忘老爷的大恩大德!”

雨村听了大怒道:“还有这等事!凶犯竟然这样跑了!”正要发签把凶犯家属拿来拷问,只见案边一个门子对他使眼色不让他发签。雨村心里很是疑惑,只得停下了手。退堂进了密室,令仆人都退下,只留下门子一人。门子忙上前请安,笑问:“老爷这些年升官发财,才八九年,就忘了我了?”雨村道:“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了。”门子笑道:“您是贵人多忘事,可还记得当年葫芦庙里的事吗?”

雨村一听大惊,这才想起了往事。这门子原是葫芦庙里的一个小沙弥。雨村当年因为家贫,进京赶考时曾住在那里,不承想在这里遇见了他,笑道:“原来是故人!”便让他坐下聊。雨村问:“为什么你刚才不让我发签呀?”这门子说:“老爷到此上任,难道没有抄一份本省的‘护官符’吗?”雨村一听很是诧异:“什么是护官符?”门子说:“如今凡是做地方官的,私底下都会备一份单子,上面列的都是本省最有权势和钱财的富绅姓名,各省都一样;如果不知道,一旦得罪了他们,不只官位保不住,连性命都有危险。刚才所说的薛家,老爷怎么得罪得起!”说完,从口袋中取出一张抄好的“护官符”来给雨村看: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门子说道:“这四家就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他们互为姻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相互照应呀!今天被告的‘薛’就是丰年大雪的‘薛’呀,不单靠其余的三家,他们还有很多世交亲友也在朝廷上,老爷如何去拿他呀?”雨村笑问门子道:“听你这样说来,可知该怎样了结此案,你大概也知道凶犯跑到哪里去了吧?”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在哪儿我知道,连死主我也知道。被打死的人叫冯渊,年纪在十八九岁,是一名小乡宦的儿子,父母都已经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也不知道他前世做了什么孽,一眼就看上了这个被拐卖的丫头,想要买来做妾,且发誓一辈子不娶第二个,可见很是郑重其事。谁知这人贩子竟又偷偷将她卖给了薛家,想卷着银子逃跑,结果被两家给抓住了,打了个半死。可两家谁都不肯收银子,都要人。那薛公子一向蛮横,怎么肯让,便指使手下把冯渊暴打了一顿,可怜那冯渊被抬回去后三天就死了。这薛公子打了冯公子,夺来了这个丫头之后,竟和没事人一样,直接带了家眷去了京城,人命这些小事,自有他的兄弟在料理。”

门子继续说道:“老爷可知这被卖的丫头是谁?”雨村说:“我怎么可能知道。”门子冷笑道:“她就是原来住在葫芦庙旁的甄老爷的女儿,小名叫英莲。说起甄老爷,他曾经资助您上京赶考,还算是您的大恩人呢。”雨村一听大惊失色:“怎么会是她!早听说她五岁就被人拐走了,怎么现在才卖?”

门子说:“这人贩子专门拐卖幼女,等养到十二三岁,再卖到别的地方。这英莲,当年我们天天哄她玩,还记得她眉心当中有一个米粒大点的胭脂吗?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所以虽然过了七八年,我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雨村问:“你怎么会碰见她?”门子说:“事也凑巧,那个人贩子恰恰租了我的房子居住,一日趁人贩子不在家,我悄悄去问过她。她只说小时的事不记得了。本以为她能嫁给这冯公子,也算是一个好姻缘,可以不再受苦。可天下就有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偏偏就又被卖给了薛家。这个薛公子,就是个混世魔王,平日里无恶不作,花钱如流水,硬是把英莲抢了过去,现在也不知死活。可怜这冯公子,空欢喜一场,花了钱,还送了命!”

雨村听了,叹息道:“倘若英莲真的跟了这位冯公子,倒是件美事。想那薛家公子,虽然富贵,但肯定骄奢淫逸,妻妾如云,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啊!先不说别人,这个官司该如何判才好?”门子笑道:“老爷当年是何其英明,现在怎么没了主意!小的听说此次老爷能升任至此,是贾府和王府出了力的关系。薛蟠是贾府的亲戚,老爷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把此案了结,以后也好去见贾、王两位大人。”雨村低了头,半天方说道:“依你该怎么办?”门子道:“小人想了一个极好的主意,老爷明日坐堂,只管虚张声势,动文书,发签拿人。凶犯自然是拿不来的,原告如果不依,只要将薛家的族人或者仆人抓来拷问,小的在暗中调节,令他们报薛蟠已经暴毙身亡,再联合族中和地方衙门共同交来一份保呈,说薛蟠已死,同时老爷可当堂判一些丧葬费给冯家。那冯家也没什么人了,不过是为了钱,有了银子,他们也就无话了。老爷觉得此计可行吗?”雨村笑道:“不妥,不妥,待我再考虑考虑。”

第二天坐堂时,雨村自是详加审问,发现冯家果然人口稀少,不过是想借此要点银子,但薛家依仗权势,不肯相让,所以官司一直未判。看清其中玄机之后,雨村遂胡乱判了此案,冯家人得了银子,便也不再说话了。随后,雨村又急忙修书给贾政和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不过说“令甥之事,已经完结,不必过虑”的话。其实,此事全赖葫芦庙内沙弥门子指点,雨村又怕他说出自己贫贱的过去,心中不大放心,不久后还是寻了一个他的错处,远远将之充军了事。

再说那个打死冯渊的薛公子,乃金陵人,本也是书香门第,只是因幼年丧父,又是家中独苗,母亲就难免溺爱纵容,长大后也是一事无成。其母王氏是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的妹妹,和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姐妹,四十岁左右,只有薛蟠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这宝钗生得皮肤白嫩,举止端庄,才情禀赋远胜过她哥哥十倍,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十分疼爱她。因近日朝廷要选官宦之女入宫,陪公主郡主学习,宝钗一向知书达理,且聪明好学,王母就想把宝钗送入京城待选。薛蟠听说京城乃是第一繁华之地,早就想去游玩一番,怎知临行之前,遇上了英莲,觉得她长得不错,便将其抢了去,还打死了冯渊。闯祸之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带上母亲和妹妹去了京城。人命官司,在他看来,不过就是花几个臭钱的事,没什么了不起的。

再说京城的王夫人,得知薛蟠官司一事有贾雨村从中调节,悬着的心也就稍稍放下了。过了几日,忽听人报:“姨太太带着儿子女儿,全家到了京城,车已经在门外了。”真是大喜过望,赶忙把他们接到了厅里,姐妹多年不见,悲喜交集,自不必说。拜会了贾母之后,薛姨妈一行便被安排在贾府东南角的梨香院居住。

薛蟠本不愿意在贾府居住,但由于很快与贾府内的那群纨绔子弟混熟了,吃喝嫖赌,无一不做,因此乐不思蜀,被引诱得似乎比先前还要坏上十倍。贾政虽然教子有方,治家有道,但是族人太多,公务繁忙,也就无暇他顾了。

第三回 贾宝玉神游

林黛玉自从来到荣国府,贾母对她是万般疼爱,饮食起居皆和宝玉一样,连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都比不上。宝玉和黛玉两个人更是同吃同睡,形影不离。不料如今又来了个薛宝钗,容貌美丽,品格端庄,待人接物更是豁达,不像黛玉般性子孤傲、冷漠,因此下人都喜欢宝钗多一些,丫头们也都爱与她玩在一起。这未免让黛玉心中有些不平之意,宝钗却并没有察觉。而宝玉更像个孩子,他觉得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没有什么亲疏远近之分,加之一直与黛玉同住在贾母处,更为熟悉,所以言语上也就会少了些顾忌。这日不知为何,两人话不投机,竟起了冲突。黛玉在房中暗自落泪,宝玉也后悔自己不该言语上冲撞她,前来认错,黛玉这才好了些。

东边宁国府花园里的梅花盛开了,贾珍的妻子尤氏,备下了一桌酒席,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来赏花。贾母等人吃过早饭就来了,在园内游玩了一会儿,先喝茶后饮酒。宁荣二府的家眷宴请,也不过如此,没有什么新鲜事可做。

宝玉一时倦了,想去睡午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他休息后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好的房间,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行了。”贾母知道秦氏是个办事稳妥的人,生得也是婀娜乖巧,为人性情温和,是重孙媳妇中最让她满意的一个,见她去安置宝玉,也就放心了。

秦氏引着宝玉等一群人来到了上房内间,宝玉无意间抬头看到一幅画,人物画得极好,可故事却是《燃藜图》,心中顿有些不快。忽又看见有副对联,写的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就更加引起了宝玉的反感,即使这个房间装饰得再精美,陈设得再华丽,他也断断不肯待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都不好,还去哪里呀!不然你到我的屋里去。”宝玉点头微笑,一旁有个嬷嬷说道:“哪有叔叔往侄媳妇屋里睡觉的道理?”秦氏笑道:“他才多大呀,就忌讳这些,你没见过我弟弟,和宝叔同年,个儿还比宝叔高一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他,你带他来让我看看。”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哪里给你带去。”

说着大家来到秦氏的房中,刚一进门,就有一股细细的香气袭来,宝玉顿觉神清气爽,连说:“好香!”再向墙壁上看去,是一幅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还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幅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桌上摆着武则天时期的宝镜,另一边还放着赵飞燕跳舞用过的金盘。宝玉含笑说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神仙都可以住。”众人伺候宝玉睡下,秦氏命几个贴身的丫鬟留下,其余的人也都回去了。

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地睡着了。感觉似是在梦中,秦氏在前面,宝玉在后面悠悠荡荡地跟着,到了一个地方。只见那里雕栏玉砌,绿树青翠,溪水潺潺,真是人间奇景!宝玉欢喜地想:“这真是个好地方,我要在这里过一生,总比天天在家被父母打的好。”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山后有歌声。歌声还未停,又见一个美丽的仙女从远处走过来。

宝玉一见是个仙姑,喜得赶紧作揖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你是从哪里来,如今又要去往哪里?我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能否帮我引路?”那仙姑笑道:“我本住在离恨天之上,是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掌管人间风月情事,只因近来有风流冤孽在此缠绵,所以前来访查。我住的地方离此不远,有新酿的好酒,还有歌舞者数人,你可愿意随我去游览一番?”

宝玉听了十分高兴,早把秦氏忘在了脑后,径直跟随仙姑到了她的住所。只见住所门口立着一块石碑,上写“太虚幻境”四个大字。进入房中,见有数十个大柜子,都用封条封着,每张封条上都写着各省的名字。宝玉找到了自己家乡的封条,只见上写“金陵十二钗正册”字样。宝玉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说:“就是你们省内前十二名女子的书册,称为正册。”宝玉问:“常听人说,金陵很大,怎么只有十二个女子,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个。”警幻微笑道:“你们省的女子虽然多,但只能选择比较重要的收录进来,两边柜中还有一些次重要的。如果非常平庸的女人,就没有书册可以记录了。”

宝玉再看旁边的一个柜子,上书“金陵十二钗副册”,还有一个柜子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先将“又副册”的柜门打开,拿出了一本书册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画的既不是人物,也不是山水,只有一些让人看不懂的诗句。

宝玉还想再看,那仙姑似是怕他泄露天机,便已合上了卷册。她笑道:“跟我一块儿去游玩吧,何必在此看这些呢。”

宝玉恍恍惚惚,丢了卷册,跟着警幻来到后院。只听警幻笑着说:“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呀。”瞬间只见几个仙子从房中走了出来,羽衣飘舞,明艳动人。一见宝玉,便纷纷埋怨警幻道:“姐姐说近日有绛珠妹妹的生魂来这里玩,我们才在此等候,现却为何要把这污秽的东西带到这里来?”

宝玉一听,也觉得自己污秽不堪,急忙想要退下。警幻却拉住宝玉的手说:“姐妹们不知道,我今日本是前往荣国府接绛珠。但从宁国府经过时,偶然遇到了荣宁二公,嘱咐我说,他们的子孙虽然多,但都没有可以继承家业的。唯有嫡孙宝玉,虽然性格乖张,但却聪明灵慧。无奈家中运数快尽,害怕没人能把他引入正途。幸好遇到仙姑,希望可以指引他不要再纵情于声色,走出迷津,回归正路。我刚才给他看了贾府上中下三等女子的命运,希望他能醒悟,却没有用,只有把他带来这里。”

说完,就带着宝玉进到内室。只闻得一股清香,却不知是什么香料,宝玉遂禁不住发问。警幻笑道:“此香在凡间没有,你又怎么可能知道。”随后警幻请宝玉一起饮酒,席间上来十二名舞女。警幻道:“就演你们最近新编的‘红楼梦十二支’。”舞女们点头答应,开始和着舞步唱起来,声音十分凄美婉转,但宝玉并不明白歌词原委及深意,因此觉得很是乏味。其实她们唱的就是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只不过当时的宝玉还是浑然不知。警幻见宝玉毫无兴趣,只得叹息道:“痴儿竟然还没有醒悟!”遂吩咐舞女们不必再唱,宝玉则朦胧恍惚中嚷着要休息。警幻命人撤掉酒席,把宝玉送到一个闺阁中,屋内陈设奢华,人间罕见。

睡梦中,宝玉恍惚感到自己到了一个荆棘遍布之地,与虎狼同行,迎面又遇到一条黑黑的河流阻挡了去路,没有桥梁可以帮助通行。正犹豫间,忽见警幻从后面追来,大声说道:“不要再往前走了,快快回头!”宝玉忙停下来问:“此为何处?”警幻道:“这是迷津之地,有万丈深,宽几千里,没有船,只有一个木筏,由木居士掌舵,不接受钱财,只有有缘人方可渡河。今天你偶然到此,倘若坠落其中,不是有负我之前的谆谆教诲么。”话音未落,只听河内水响如雷,来了许多夜叉海鬼,要将宝玉拖下去。吓得宝玉汗下如雨,忙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等丫鬟连忙上来搂住,安慰道:“宝玉不怕,我们在这里。”

宝玉这才回过神来,彻底清醒。但想着刚才的梦,总觉蹊跷,却也未深究,又继续和大家游玩去了。

第四回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

京郊有个刘姥姥,是个老寡妇,膝下无子,只靠两亩薄田度日,有女儿刘氏,女婿王成,小名狗儿。两人生有一子一女,男孩叫板儿,女孩叫青儿。一家四口,以种田为生。因狗儿和刘氏白天都在田里耕作,板儿和青儿没人照看,就把岳母刘姥姥接来一起生活。

这年秋末冬初,天气渐渐冷了,刘姥姥家中过冬的东西还没置办齐全,狗儿不免心中烦闷,就在家多喝了几杯。刘姥姥看不过去,便劝道:“姑爷,你别怪我多嘴,现在我们住在天子脚下,遍地都是钱,就看人们会不会捡了,只知道在家发愁是没用的。”狗儿听了说:“你只会在炕上坐着瞎说,难道叫我去打劫不成?”刘姥姥说道:“二十年前,你们不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么,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次。他家的二小姐,是个很爽快的人,人也没什么架子。现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他们说,她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悯贫苦的老人。我们何不去走动走动,或许她还念旧。只要她发一点好心,拔一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粗啊!”狗儿一听,也觉得可以,便让刘姥姥带上外孙板儿一块儿去,先去找周瑞媳妇,因为早年间狗儿和他们有点交情。一家人商议妥当,便睡下了。

第二天天刚亮,刘姥姥便起来梳洗打扮,又教板儿说了几句吉祥话。五六岁的孩子,听到要带他去城里,高兴极了。刘姥姥带着板儿进了城,到了荣府大门前的狮子旁,只看见车流不息,刘姥姥没敢过去,掸了掸衣服,又教板儿说了几句话,然后蹲在门口的角落里。只见几个仆役坐在大门前,比比划划不知在说些什么。刘姥姥慢慢凑上前去问:“大爷们万福,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娘,就是周瑞媳妇,哪位爷能帮我把她请出来?”那些人细细打量了刘姥姥一番,没一个人肯理睬她。刘姥姥没办法只好绕到后门,问了一个孩子,这孩子才带她找到了周瑞媳妇。

见了周瑞家的,刘姥姥忙打招呼。周瑞家的看了好半天,才认出她来,笑着说道:“姥姥,这些年你可好呀?”姥姥便把家里的艰难和她说了,周瑞家的一听,再看他们这身打扮,心中就猜到了他们的来意。只因为前些年她丈夫争买田地一事,多亏了狗儿帮助,今天又见刘姥姥落魄至此,不忍心回绝了她,便说道:“姥姥可能不知道,这里不比五年前了。太太已经不太管家事了,都是太太的侄女琏二奶奶当家。就是大舅老爷的女儿,小名儿凤姐。如今有客来,都是她接待,今儿你宁可不见太太,也要见她一面,也不枉来这一回。”于是就带着他们来到了贾琏的住处,和凤姐的心腹丫鬟平儿说明了原委,让她去回禀二奶奶。刘姥姥凝声屏气地坐在炕上,静静地等着。刚想问点什么,只见小丫头们一齐乱跑,说:“奶奶下来了。”周瑞家的忙起身说:“你只管在这儿坐着,到了时候,我来请你出去。”

刘姥姥只听见远处隐约有人的笑声,大概有一二十个妇人,进了堂屋,往那边的屋子里去了。又看见两三个妇人,捧着大红漆盒,进来这边等候。只听有人说道“摆饭”,人才渐渐地散去,只留下几个侍候端菜的人,半天鸦雀无声。一会儿又见两个人抬了一张炕桌来,桌上摆满了鱼肉,没怎么动过。板儿一见肉就要吃,刘姥姥忙拉住他。一会儿周家媳妇来叫过去,这才进到了那间屋子里。

只见门外铜钩上挂着一个大红的软帘,南窗户下面是炕,炕上面是一条大红的毡子。凤姐穿着紫貂的皮衣,脂粉艳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个小铜炉,头也不抬,只顾拨弄炉里的烟灰,慢慢地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周瑞家的赶紧带了两人站到跟前,说道:“人已经到了。”凤姐想起身又没起身,边问好边责怪周瑞家的说:“怎么不早说。”此时刘姥姥已经在地上拜了几拜了,凤姐忙说:“周姐姐,搀起来,我年轻,不知道是什么辈分,不太敢称呼。”周瑞家的忙说:“这就是我刚才回的那个刘姥姥。”凤姐点头,让刘姥姥坐在炕沿上。板儿躲在她身后,百般哄他出来作揖,就是不肯。

凤姐笑道:“亲戚们不大来往,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嫌弃我们不肯来;不知道的那些小人,还都认为我看不起你们呢。”刘姥姥忙说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了这里,也没有什么可以送给姑奶奶的,叫下人们看着笑话。”凤姐笑道:“这话说的,我们也就是借着祖父的虚名,当了个穷官罢了,不过是个空架子。俗话说,‘朝廷还有三门穷亲戚呢’,何况是你我呢。”说着,又问周瑞家的:“你去问问太太,可有什么吩咐?”一会儿只见周瑞家的回来了,向凤姐说道:“太太说了,今天没有空,二奶奶陪着也是一样,多费些心思。如果只是来逛逛就算了,若还有什么事,只管和二奶奶说,都一样。”刘姥姥说道:“没什么,不过是来看看姑太太姑奶奶,都是亲戚嘛。”周瑞家的说道:“没什么说的就算了,若有话,只管和二奶奶说,和太太是一样的。”一面说,一面递眼色给刘姥姥。

刘姥姥明白她的意思,还未说,脸先红了,只有忍着难堪说道:“按理说今天初次见姑奶奶,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奔你来了,还是得说……”刚说到这里,只听门外有人来回:“东府里小大爷来了。”凤姐忙说道:“刘姥姥先别说了。”一面又问:“蓉大爷在哪儿?”只听一路靴子响,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眉清目秀,身材颀长,穿着裘袄,戴着华丽的头冠。刘姥姥此时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处躲没处藏的。凤姐笑道:“你只管坐着,这是我侄儿。”

贾蓉笑着说道:“我父亲让我来求婶婶,明天家里要请一位贵客,记得上回老舅太太给婶婶一扇玻璃屏风,能否借给我们放在家里摆一摆。”凤姐说道:“晚了,昨天已经给人了。”贾蓉一听,便笑嘻嘻地凑到炕沿边半跪着说道:“婶婶如果不借,我父亲肯定说我不会说话,回家又免不了一顿打。婶婶,就当可怜侄儿吧。”凤姐笑着说:“就觉得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见了就想拿去。”贾蓉笑着说:“嫂嫂开恩。”凤姐叫平儿拿了钥匙,叫几个人把东西抬出来。贾蓉高兴得眉开眼笑,连忙说:“我亲自带人去拿,别弄坏了。”说着便起身去了。

刘姥姥这才放心,接着说道:“我今天把你侄儿带来了,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了,只好带他来投奔你。”凤姐笑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刘姥姥吃了早饭吗?”刘姥姥忙说道:“一早就往这里赶,哪来得及吃饭。”凤姐忙命人准备一桌饭菜。

一会儿周瑞家的就准备了一桌饭菜,把他们带到东屋去吃饭了。凤姐又把周瑞家的叫过来问话:“刚才你去问太太,都说了些什么?”周瑞家的说道:“太太说,他们本不是一家,只因当年他们的祖辈与老太爷在一起做官,才连了宗的。这几年也没什么来往,今天过来看我们也是好意,如果有什么话,太太叫二奶奶定夺就可以。”凤姐听了说道:“难怪,说是一家子,我怎么连影儿都不知道。”

说话的工夫,刘姥姥已经吃完了饭,拉着板儿过来,边吧嗒着嘴边道谢。凤姐笑着说道:“你先坐下,听我和你说,你刚才的意思,我都知道了。都是亲戚,本就应该照应,可如今家中事情太多,太太又上了年纪,一时也想不起来那么多。这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难处,说了你也未必信。今儿你既然来了,又是头一次向我张口,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巧的是,昨天太太给了二十两银子,是给丫头们做衣裳的,还没有动。如果你不嫌少,就先拿去用吧。”

刘姥姥一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笑着说道:“我们也知道你们的难处,但有一句俗语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老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的腰粗呀!”周瑞家的听她说话粗野,忙在旁使眼色。凤姐笑着不理睬,叫平儿拿来银子。送到刘姥姥跟前,说道:“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拿回去给孩子们做冬衣。以后没事,就来逛逛,都是自家亲戚。天也晚了,我就不留你们了,到家给家人都问个好儿吧。”

刘姥姥千恩万谢,拿着银子跟着周瑞家的到了外厢房。周瑞家的免不了数落刘姥姥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刘姥姥笑着说:“我见了她,吓得哪还会说话。”二人说着,又到了周瑞家坐了一会儿。刘姥姥要留下一块银子给周家的孩子们买糖果吃,周瑞家的哪会放在眼里,执意不肯要,刘姥姥千恩万谢后,就带着板儿回家去了。

第五回 通灵玉巧遇黄金锁

周瑞家的送走刘姥姥后,去给王夫人回话,谁知王夫人不在屋内,问了丫鬟才知道,是去了薛姨妈那里。周瑞家的赶忙去了梨香院,刚一进门,见王夫人和薛姨妈在唠家常,就没敢惊动她们。于是走到了里屋,看见宝钗正在和几个丫鬟一块儿描花样,看见她进来,赶紧放下笔,笑着说:“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着笑说道:“姑娘可好?这两天怎么没见姑娘到那边逛逛去,可是宝玉惹你不高兴了?”宝钗笑着说道:“哪里的话!这两日旧病复发,所以才在家中静养。”周瑞家的忙说道:“姑娘得的是什么病,得趁早请个大夫,以免落下病根。”宝钗听后笑着说:“再不要提起这个病了,不知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花了多少钱,就是不见好。后来多亏了一个秃头和尚,专治疑难杂症。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吃寻常的药,是不管用的。给我开了一个方子,名叫冷香丸,还给了一包粉末做药引,那粉末香气异常,不知道是什么。他说只要一犯病吃一颗就好,倒也奇怪,还真挺见效。”周瑞家的还想再说话,就听王夫人问道:“谁在里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应,回了刘姥姥一事,略等了片刻,见王夫人没有说话,刚要退下去。薛姨妈忽然笑着说道:“你先别走,我有点东西,你带回去。”薛姨妈叫香菱捧出一个小锦盒来,说道:“这是宫里头做的新鲜花样,是用纱做成的花,共十二枝。放在我这里也是要旧了,不如给她们姐妹戴。你家三个姑娘,每人两枝,剩下四枝,黛玉两枝,凤姐四枝。”王夫人说道:“别给她们了,留给宝丫头戴吧。”薛姨妈说道:“你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从来不爱这些花儿啊粉儿的。”

周瑞家的拿着匣子,走出了房门,见到金钏问道:“那个香菱丫头,是不是就是临上京时买的,听说为她还惹出了人命官司?”金钏说:“可不就是她。”正说着,就见香菱笑嘻嘻地走过来,周瑞家的拉着她的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心想这模样,还真是可人疼。又问道:“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本是哪里人?”香菱摇了摇头说:“都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听了更是觉得香菱可怜。

因为顺路,周瑞家的就把三位姑娘的花先送过去了,之后又去了凤姐那里。一进门,就遇见了平儿,平儿问:“您老人家来干什么了?”周瑞家的拿起匣子递给她说:“送花。”平儿听了,便打开匣子,随手拿了四枝,转身离开了。周瑞家的这才去了黛玉那儿,黛玉不在自己房里,正在宝玉房中玩儿呢。周瑞家的进来说道:“林姑娘,姨太太吩咐我给姑娘送花来戴。”宝玉听见,便说:“什么花,拿给我看看。”边说边伸手接过来,打开匣子一看,原来是两枝宫廷制的纱花。黛玉只往宝玉手中瞅了一眼,便问道:“是就送我一个人,还是别的姑娘都有?”周瑞家的回答说:“都有了,剩下的两枝给姑娘。”黛玉一听,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挑剩下的才会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宝玉在旁问道:“你刚从姨娘那儿来,可知宝姐姐在干什么,为什么这几日不见她过来?”周瑞家的说道:“姑娘这几日身体不太舒服,所以没来。”宝玉听了忙打发人过去看看。

宝玉这几日忙完了,想起宝姐姐还病着,就想过去看看。到了梨香院,先去拜见薛姨妈。看见薛姨妈正与丫鬟们闲聊,忙上前去请安。薛姨妈一把拉住了他,抱入怀中笑着说:“好孩子,难为你还想着,这么冷的天,快到炕上坐着。”一边命人去倒茶。宝玉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息道:“他就跟匹野马似的,整天的不着家。”宝玉又问:“姐姐可好了?”薛姨妈说道:“好多了,在里屋呢。比这儿要暖和些,你去那里坐着吧。”

宝玉听了,忙下炕,到了里屋门前,掀开帘子进去,看见宝钗正坐在炕上做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髻,穿着蜜合色的棉袄,玫瑰紫色的坎肩,黄绫面的棉裙,颜色一半新一半旧,看上去也不觉得奢华。红红的嘴唇,细细的眉毛,水汪汪的杏仁眼。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病可好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了,连忙起身笑着说道:“已经好多了,多谢挂念。”说着,让他到炕上来坐,一面问老太太和姑娘们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的金冠,再往下看去,脖子上挂着一个长命锁,还有一块儿宝玉。宝钗笑着说道:“总是听人家说你这玉,还从没有细细地看过,我今天倒想瞧瞧。”说着便凑上前去看。

宝玉便把玉摘下来,递到宝钗手中。宝钗托在手上,只见那玉晶莹剔透,耀眼夺目。宝钗边看边念上面的字:“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回头向莺儿笑着说:“还不去倒茶,在这里发什么呆?”莺儿笑嘻嘻地说道:“我听这两句话,倒和姑娘项圈上的那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着说:“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要看看。”宝钗说道:“你别听她胡说,没什么字。”宝玉央求道:“好姐姐,你就给我瞧瞧嘛!”宝钗实在缠不过他,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叫人刻了下来,所以天天戴着。”一面说,一面解开衣扣,从大红袄里面掏出来一个金灿灿的项圈。宝玉忙托着看,果然上面也有八个字,边看边念道:“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也念了两遍,再把自己的也念了两遍,笑着说:“姐姐这八个字与我的倒真是一对儿。”莺儿笑着说道:“是一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刻在金器上。”宝钗不等她说完,便让她赶快去倒茶。

宝玉和宝钗正在这说笑,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说:“林姑娘来了。”话音未落,只见林黛玉摇摇摆摆地进来了,一见宝玉,便笑着说道:“哎哟,我来得不巧了。”宝玉忙起身让座,宝钗笑着说:“这话什么意思?”黛玉说:“早知他来了,我就不来了。”宝钗说:“这我就更不明白了。”黛玉笑着说:“要来时一齐来,不来时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明儿我来,这样错开,岂不是天天有人来!也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说不是吗?”宝钗听了只是笑笑。

这时薛姨妈已经备好了几样点心,留他们饮茶。席间备了点酒,让他们去去寒,暖暖身子。说话间,宝玉三杯已经下肚了。李嬷嬷赶紧上来阻拦,宝玉喝得正美,当然不肯。李嬷嬷说道:“你可小心,今天老爷在家,恐怕一会儿得问你的功课。”宝玉一听此话,心中很是不高兴,慢慢放下了酒杯,垂下了头。

黛玉忙说:“别扫了大家的兴,倘若舅舅问起你,就说姨妈留你。”一面推推宝玉,一面悄悄告诉他:“别理这个老嬷嬷!”那李嬷嬷也是很了解黛玉的,因此说道:“林姐儿,你别帮着他了。你要是劝劝他,他或许还会听。”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劝他,你这妈妈也太小心,往常老太太也是给他酒喝的。如今在姨妈这儿多喝了两口,有什么关系。难道姨妈是外人,不能在这里喝酒么?”李嬷嬷一听,真是又急又笑,说道:“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厉害。”宝钗也忍不住在黛玉的脸上拧了一下,说道:“这个丫头的一张嘴呀,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李嬷嬷没办法,嘱咐人好生侍候,自己悄悄走了。

两人喝了酒,饮了茶,想着也出来一天了,就和薛姨妈告辞,一同回到了贾母的住处。贾母看他们都喝了酒,就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刚一进屋,宝玉见到晴雯,就问道:“袭人姐姐呢?”这袭人,原是贾母的奴婢,后来又服侍史湘云几年,贾母喜欢她心地善良,忠厚实诚,就将她给了宝玉,也作为后备姨娘之人选,后来成了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因她姓花,宝玉就取陆游诗句“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竹识新晴”之意,给她改名叫“袭人”。

晴雯在一旁说:“袭人已经睡下了。”宝玉又问:“我早上吃了一碟豆腐皮包的包子,觉得你可能爱吃,就说我当夜宵吃,叫人再送过来一份,你见着了么?”晴雯一听说道:“快别提了,我一看就知道是给我的,谁知道李奶奶过来了,说宝玉不会吃,叫人拿去给他孙子吃了。”宝玉一听,有些不高兴。忽然又想起自己早晨喝的茶来,问茜雪:“我的茶呢?”茜雪说:“我本来是留着的,李奶奶来给喝了。”宝玉听了,把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水泼了茜雪一身。他跳起来问茜雪:“她是你哪门子的奶奶,你们就这样孝敬她,我不过是小时候吃了她几口奶,现在惯得比祖宗还大。”说着就要去贾母那儿,让她把李奶奶撵出去。

袭人本是装睡,想着等宝玉回来和他闹着玩,听见声响,赶快出来劝阻宝玉道:“你要是撵她也行,我们都愿意出去,不如索性把我们都一块儿撵出去得了,你也不怕找不到好的来服侍你。”宝玉一听这话,不言语了,被袭人驾到炕上,脱了衣裳,慢慢地睡了。此时李嬷嬷也进来了,听到宝玉睡了,才放心离开。

第六回 王熙凤设毒局

这天到了贾珍之父贾敬的寿辰,贾府上上下下都去拜寿。

贾珍之妻尤氏,是贾珍的继室,贾蓉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她虽为宁国府的当家奶奶,却因娘家没什么地位,自己也没有子女,所以也说不起什么话。席间王夫人和她聊起来,问道:“听说贾蓉媳妇秦氏病了,到底怎么样了?”尤氏说道:“她这个病说来也奇怪。中秋节的时候还和老太太、太太们玩到半夜,回到家也都好好的。过了二十天,就觉得一天比一天乏,也不愿意吃东西了。”

饭后,凤姐回了太太,说要去看看秦氏。尤氏说道:“好妹妹,媳妇听你的话,你好好去开导开导她,我也就放心了。”宝玉也跟着凤姐一块儿过去了,刚到秦氏房间内,秦氏看到他们来了,赶忙要站起来。凤姐忙说:“别起来,小心头晕。”赶紧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说道:“我的天,怎么几日不见,你就瘦成了这样!”宝玉也问了好,坐到了炕对面的椅子上。秦氏拉着凤姐的手说道:“这都是我没有福气呀!这样的好人家,公公婆婆待我如亲生女儿,你侄儿虽说年轻,也是他敬我,我敬他,从来就没有红过脸。如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好强的心都磨没了。公公婆婆还没来得及孝顺,就连婶婶这样疼我,我就是有孝顺的心,现在恐怕也来不及了。我自己寻思,是熬不到过年了。”凤姐一听这话,眼圈不禁红了。宝玉在一旁,更是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凤姐连忙制止他,害怕病人见了心更酸。一会儿工夫,王夫人过来叫宝玉,宝玉就跟着回去了。

尤氏也派人过来催,让他们都到园子那边去,凤姐这里又好好地劝解了她一番,和她说了许多安慰的话,于是带着丫鬟就到了园子。凤姐在园中看景,正在大加赞赏时,突然从假山后走出一个人,向前对凤姐说:“给嫂子请安。”凤姐猛地一惊,将身子往后一退,说道:“这不是瑞大爷么?”只见贾瑞起身说道:“嫂子连我也不认得了?”凤姐说道:“不是不认得,只是猛然一见,想不到是大爷在这里。”贾瑞说道:“也是我与嫂子有缘,刚才偷偷溜出了席,想找个地方清净一下,恰巧遇见了嫂子,这还不是有缘么?”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地瞅凤姐。

凤姐是个聪明人,见他这个样子,心中也猜出了几分,知道他对自己起了坏心,便假意含笑道:“怪不得你哥哥老是提起你,说你好。今日见了,听了你这几句话,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人。这会儿我要到太太那边去,就不和你说话了,等闲下来再聊吧。”贾瑞说道:“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凤姐又假笑着说道:“都是亲戚,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一听这话,心中暗喜。凤姐说道:“你快去入席吧,小心被抓到了,罚你的酒。”贾瑞听了,身子已经木了一半,一边慢慢走一边回头看。凤姐也故意放慢了脚步,见他走远了,心里暗想道:“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哪里有这样禽兽的人。他如果还是如此,什么时候让他死在我手里,就知道我的手段了。”

说起这贾瑞,还真是贼心不死。拜寿过去几天后,还真的来找凤姐。此时凤姐正在和平儿说话,只听有人来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心中暗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人伦的混账东西,看我叫你不得好死!”边想着边让人把他请进来。贾瑞见让他进去,心中暗喜。见了凤姐,也是满脸堆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人看座上茶。贾瑞见凤姐的身段打扮,更是意乱神迷。贾瑞见贾琏不在,便问道:“二哥哥怎么没回来?”凤姐说:“我也不知道。”贾瑞笑着说道:“别是被路上的什么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了。”凤姐说道:“你们男人都是见一个爱一个。”贾瑞笑着说:“嫂子这话错了,我就不是这样的人。”凤姐笑着说:“像你这样的,只怕十个里也挑不出来一个。”

贾瑞一听凤姐这话,乐得是抓耳挠腮,又说道:“嫂子天天在家是不是闷得很?”凤姐说道:“是盼着有个人来陪我说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是天天闲着,天天过来给嫂子解闷,好不好?”凤姐笑着说:“你骗我呢,你哪里肯天天到我这儿来?”贾瑞说道:“我在嫂子面前,如果有一句谎话,就叫我天打雷劈!”凤姐笑着说道:“你果然是个明白人,比贾蓉兄弟两个强多了。我看他们是那样清秀,以为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然是两个糊涂虫,一点都不懂人心。”

贾瑞一听这话,更是喜不自禁。不由得往前凑了凑,盯着凤姐的荷包看,又问:“你戴的是什么,这么香?”凤姐悄悄说道:“放尊重些,别让丫头们看见了。”贾瑞一听此话,连忙往后退。凤姐笑着说:“你该回去了。”贾瑞说道:“好狠心的嫂子,让我再坐一会儿。”凤姐又悄悄地说:“大白天人来人往,你在这里也不方便。你先去,等到晚上起更后你再来,悄悄地在西边穿堂处等我。”贾瑞一听,如获珍宝,忙问:“你可别骗我,那里人走的多,哪里能躲?”凤姐说道:“你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就没别人了。”

贾瑞听了,喜上眉梢,心中以为自己得手了。一直盼着晚上快到,天一黑就悄悄地摸进了荣府,趁还没有关门,钻进了穿堂。贾瑞侧耳听着,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忽然听见咯噔一声,门关上了。贾瑞急得也不敢出声,只有悄悄地出来,摇了摇门,谁知那门关得像铁桶一般,这时再想出去,是不可能了。南北都是高墙,爬也爬不出去。这屋内又是穿堂风,空荡荡的。此时正是腊月,夜又长,寒风凛冽,刺骨的寒冷,这一夜差点没把他冻死。好不容易盼到了早晨,趁着开门人不注意,一溜烟儿跑了。幸好是早上,大家还都没起来,没人看见。

这贾瑞父母早亡,是祖父抚养他成人。平日家教很严,不许贾瑞私自出去,就怕他在外面吃喝嫖赌,耽误了学业。今日见他一夜没有回来,认定他在外面不是嫖就是赌,因此气了一夜。贾瑞回来后,也不能说实话,就说去他舅舅那儿了。祖父认定他说谎,叫人打了他三四十板,还不准他吃饭,罚他跪在院内读文章。

此时的贾瑞还是邪心不改,也没想到是凤姐捉弄他。过了两天,又悄悄溜出来找凤姐。凤姐怪他爽约,贾瑞急忙赌咒发誓说自己没有。凤姐见他自投罗网,又在寻思别的计策,故又说道:“今天晚上你别去那里了,你就在我房后的那间空屋子里等我。”贾瑞说道:“可当真?”凤姐说道:“谁骗你,不信你就别来。”贾瑞说道:“来、来、来!就是死也要来!”凤姐说道:“那你先回去吧。”凤姐便开始安排,在那里设下了圈套。

贾瑞一直盼到了晚上,又等祖父睡着了,才悄悄溜进了荣府。一直在那空屋子内等着,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影,心中害怕,不免疑惑:“是不是又不来了,还要在这儿冻一晚么?”正想着,只见一个人影走来,贾瑞便料定必是凤姐,上前就一把抱住。谁知烛光一闪,贾蔷带着人突然过来了,贾瑞再一看,自己抱的人竟是贾蓉,一时间羞愧难当,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贾蓉和贾蔷要把他送到太太那儿去,贾瑞连忙求饶,最后答应给他们各五十两银子,才算了事。

再说这贾瑞,自此之后再也不敢上荣国府了。贾蓉二人还常来要银子,他又怕祖父知道。相思难忘,又添了债,功课还紧,一急之下就病倒了,只觉得心内发涨,脚下如踩了棉花,咳嗽带血,日夜发烧,还经常神魂颠倒,满口胡话。请了好多大夫,吃了几十斤的药,都不见好。就这样没过多久,贾瑞就病死了。

第七回 凤姐宁府治丧

这年年底,林如海病重,写来书信要接黛玉回去。贾母忙命贾琏把黛玉送回去。自贾琏走后,凤姐实在无聊。每到晚上,与平儿说几句话就睡了。一日三更,凤姐睡眼蒙眬,就感觉恍惚间是秦氏走了进来,含笑对凤姐说道:“婶婶,我今天就要走了,因为舍不得婶婶,所以特来告辞,还有一件心事未了,想告诉婶婶。”

凤姐听了,恍惚问道:“你还有什么心愿,告诉我就行。”“婶婶,你可听过两句俗语,‘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是显赫到了极致,倘若有一天乐极生悲,不就应了‘树倒猢狲散’这句俗语了么!”凤姐听了此话,心中不悦,但也十分敬畏,忙问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永保富贵呢?”秦氏冷笑道:“婶婶好傻呀!自古以来,荣辱就是周而复始的,光靠人又怎么可能保住永生永世的富贵。但现在,有件事需要办妥。”

凤姐忙问:“是什么事?”秦氏说:“在我看来,不如趁着现在的富贵,在祖坟附近多置办些田产、房屋、土地,把私塾就建在祖坟旁,日后祭祀的费用、私塾的费用都可以从这里面出。这样,即使有一天族人犯了罪,官府要没收家产,这些也是不用充公的。倘若一天家道败落,子孙还可以回家读书务农,也好有个退路。千万不要以为现在的荣华富贵,可以长久下去,你可要知道,一切繁华不过是过眼云烟。如果不早作打算,恐怕会悔不当初。我与嫂嫂好了一场,临别时赠你两句话,一定要记住。”随后又听她念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凤姐还想再发问,忽然就听有人来报:“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凤姐吓得一身冷汗,回过神来,忙穿上衣服去了王夫人那里。全家上下很快就知道了此事。想起秦氏往日的好,无不伤心落泪。

宝玉听闻此事,更是伤心得吐了血,还好没什么大碍。请示了老太太,就直接就去了宁府。刚到了宁府门口,只见两边府门大开,院内灯火通明,里面哭声地动山摇。进到里面,只见贾珍哭得像个泪人,正在和别人说道:“全家大小,远亲近友,谁不知道我这个儿媳妇要比儿子强十倍!如今就这样走了。”众人忙上来安慰。

贾珍向来喜欢奢华,这次的丧事也决定要大办。为了在丧礼上能风光些,还花钱给贾蓉买了个官。而尤氏突然旧病复发,不能料理家事。贾珍害怕前来吊唁的人来人往,亏了礼数,叫别人笑话,一时犯了难。宝玉在一旁说道:“不如叫凤姐过来帮你料理。”贾珍一听,也觉得合适,便去求了王夫人。王夫人问凤姐是什么意见,凤姐平时就爱给自己揽事,看见贾珍如此央求她,就同意了。贾珍一看凤姐答应了,就叫人取了宁国府的对牌,给了凤姐,还说了一大堆道谢的话。

宁国府中的总管来升听说请了凤姐来管家,和底下的下人说道:“如今请了琏二奶奶来管家,我们说话办事都得小心,她可是有名的烈性子,谁要是惹恼了她,她可不会给你留面子。”众人都说:“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凤姐很早就来了。宁国府中的仆人也都到齐了,只听凤姐对来升媳妇说道:“既然这事交给了我,我也不怕得罪你们。我可不像你们家的奶奶,脾气好,什么事都由着你们。如今在我这儿可不行,出半点差错,管你们是谁,一律按家规处置。”

凤姐说完,就叫人点名,念到名字的一个个进来拜见。念完了,又吩咐道:“这二十个人分作两班,一班十个,每天就管给客人倒茶,其他的事不用管。这二十个人也分做两班,就负责来吊唁人的伙食,也不用管其他事。这四十个人,也分做两班,就管在灵前添香油,挂幔守灵。这四个人专门在茶房管收杯碗茶碟,若少了一件,找你们赔偿。这四个人单管酒具,少了一件,也是你们一起赔。这八个人单管收祭礼。这二十个人,每日轮流上夜,监看烛火,打扫庭院。来升媳妇每天要总体查看,有偷懒的,有赌钱喝酒的,拌嘴打架的,立刻向我汇报。你要是敢徇私,让我查出来,可别说我到时不顾及你的脸面。如今都定下了规矩,哪一块儿乱了,我就找哪一块儿的人是问。”

说完,又叫人把茶叶、蜡烛、鸡毛掸子等东西都分了。大家领了东西,都去干活了,再不像原先那样大家都挑轻巧的干,苦差事没人拣。各房中也不会趁乱丢东西了。即使是人来人往,也都安静下来了,不像原来那样忙得毫无头绪。

凤姐看自己的整治初见成效,心中十分得意。此后凤姐每天都准时来到宁国府,不辞辛劳,把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府上下没有不称赞凤姐能干的。

这天,正好到了五七,凤姐知道今天客人肯定不少,先到灵堂上香烧纸后,就过来点名。宁府的仆人早就都到齐了,只有迎送亲客的一人没到,忙叫人去把她叫来。那人过来后吓得直哆嗦,凤姐冷笑着说:“原来是你,你是不是比他们更有脸面,才敢不听我的话。”那人说道:“不是的,小人天天都来得早,只有今天来迟了一会儿,求奶奶饶过我这次吧!”

凤姐便说道:“本来是要饶了你,可是我今天若不惩罚你,明天这个来迟了,后天那个来迟了,我还怎么管他们。不如不破这个例。”说着就命人拉出去打二十大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了,也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说道:“罚她这一个月的银米钱,我看哪个下次还敢晚来!”吩咐散了,大家才各自去干活了。这下宁府中的人没一个不知道凤姐的厉害,自此都兢兢业业,不敢出一点差错。

因出殡的日子快到了,事情更多。凤姐本就要强,想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好,不给人落下把柄,所以更是尽心竭力。整天是坐卧不安,忙前忙后,把各件事都筹划得十分稳妥,族中各人没有不称赞的。

出殡当天,大小车轿,不下百十辆。连同前面的各色执事陈设,浩浩荡荡,绵延了三四里远。来送殡的王公贵族,更是数不胜数。一路上,彩棚高搭,和音奏乐,一路都是各家的路祭。第一棚是东平王府,第二棚是南安郡王,第三棚是西宁郡王,第四棚是北静郡王。这四位王中,属北静王职位最高,性情还温和。因听说宁国府家中有丧事,想着祖父在的时候两家有交情,也不以王自居,亲自设下路祭,在此等候。

一时就见宁府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动山摇地从北面而来。宁府前面开路的来报,贾珍连同贾赦、贾政三人连忙迎出去,以国礼相迎。北静王在轿内欠身含笑答礼。贾珍说道:“犬妇的丧事,怎么敢劳动北静王亲自驾到。”北静王笑着说:“我们是世交,不必这样见外。”又接着问道:“不知哪一位是衔玉而生的公子?今天是不是在这儿,何不请出来,让我见一见?”贾政忙退下,让宝玉更衣,前来拜见。宝玉早就听说这位北静王是个贤王,人也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早就想去拜会,只是父亲约束,不能如愿。今天北静王说要见他,心中喜不自禁。

宝玉一面走,一面看见了轿子里的北静王。果然是相貌不凡,生得面如美玉,眼神明亮,十分俊美。看着宝玉,北静王也笑着说道:“果真是名不虚传,真是如宝似玉。你出生时衔着的那块宝贝在哪儿?”宝玉忙从内衣中取出,递了上去。北静王仔细地看了看,又念了上面的字,口中不住地称奇。又拉过宝玉的手,问他几岁了,现在读什么书,宝玉都一一回答。

北静王见他言语清晰,谈吐不凡,又向贾政说道:“令郎真是龙驹凤雏,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呀!”还把手上的一串念珠送给了宝玉,贾政和宝玉一起谢过。贾赦和贾珍一起请王爷回府,北静王说道:“逝者已登仙界,我们都是尘世间的凡夫俗子,怎么敢走在她的前面。”执意不肯先走。贾珍等没有办法,只好告辞后回来,命人赶快过去。北静王这才回去。

送殡队伍到了铁槛寺,凤姐嫌住在这里不方便,就带着宝玉、秦钟住进了馒头庵。晚上凤姐回房休息时,庵中一老尼姑趁着没人进去对凤姐说道:“我有一件事,正好想去府里求奶奶,不知奶奶能否帮忙?”凤姐问道:“什么事?”老尼姑说道:“有位施主,姓张,是个财主。他有一个女儿,名叫金哥。那年来我庙里上香,碰巧遇到了长安府太爷的小舅子李衙内,谁知这李衙内一眼就看上了金哥,硬是要娶她为妻,于是派人来提亲。不想金哥已经许给了长安守备家的赵公子。张家惧怕李衙内一家的权势,因此,想和赵家退婚,可是赵家死活不肯,还扬言要上京去告状。张家为此事是两头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奶奶能办这事,张家愿倾全力孝敬您。”

凤姐听了笑着说:“这事倒也不难办,只是我又不缺银子,懒得管这些事。”老尼姑叹息道:“我知道奶奶不缺这点儿钱,但是张家人已经知道我来求奶奶了,如果不成,恐怕还得以为是府上连这点事都办不了。”凤姐本是逞强好胜之人,一听这话,便说道:“你是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地狱报应,管他什么事,我说行就行。叫他们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们把这事办了。”老尼姑连忙点头答应。

等老尼姑走后,凤姐叫来自己的心腹来旺。凤姐向来旺一说,来旺就明白了她的意思,随后以贾琏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连夜送往长安县。那长安县节度使,一直受贾家的照顾,这样的小事自然得办好,没过几日,就逼赵家退了婚。谁知道那金哥是重情重义之人,听说退了婚,就悬梁自尽了。赵家公子听说金哥死了,也投河自尽。张赵两家人财两空,只有凤姐白得了三千两银子。从此,凤姐遇到这样的事情,就更加胆大妄为了。

第八回 宝玉大展才华

这日正好是贾政的寿辰,宁荣二府的人都来拜寿。大家聚在一块儿,十分热闹。忽然听见下人来报,说是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传旨。贾赦、贾政等人也不知是何事,吓得赶紧撤掉了酒席,摆上香案,到大门口跪着接旨。只听都太监口中念道:“传圣旨:宣贾政立刻入朝。”贾政听了连忙更衣入朝。

这边贾母等人都心神不宁,不知所为何事。忽然听外面又有人来报信,让老太太领着太太们入宫谢恩。贾母细问才知道,原来是贾政的女儿元春,被加封了德妃。宁荣二府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无不欢天喜地。贾赦贾珍等人赶紧换了朝服,带着贾母等女眷入宫谢恩。

且说林如海已经葬入祖坟,后事也料理妥当。贾琏听说了元春的喜事,就快马加鞭,和黛玉赶了回来。大家一见面,不免悲喜交加,又大哭了一场,众人忙安慰黛玉。宝玉仔细看着黛玉,觉得几日不见,她越来越标致了,真让人百看不厌。黛玉又把带来的书籍、纸笔等物分别送了宝钗、迎春、宝玉等人,然后就忙着打扫自己的卧室,安置家具。宝玉将北静王送他的念珠转送给黛玉,黛玉看了一眼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才不要。”宝玉只好收了回去。

贾琏回到家后,和凤姐唠了些家常,就睡了。第二天,贾赦贾珍把他叫去,说是皇上体恤百姓,想着入宫妃嫔多年都不曾回家,不能在家人跟前尽孝。现在特恩准妃嫔们可以定时回家省亲,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现在周贵妃、吴贵妃的父亲都开始在家里修建省亲别墅,咱们家也该开始准备了。

三人商议之后,便决定安排此事,开始搭建别墅、堆山凿池、种竹栽花,忙碌起来。这日,贾珍来回贾政:“新园内的工程已经结束了,等老爷看过了,好提匾额对联。”贾政就叫来一些文人雅士,希望大家共同议议,看题什么字好。

当天,贾政带着众人,到了新园,在门口处刚好碰见了宝玉。宝玉一时来不及躲,只能在一旁站着,贾政听私塾老师称赞过宝玉,说他虽不喜欢读书,却还是有些作诗联句的歪才,所以叫他也跟着入园,想试试他的水平。

一进园内,只见迎面一座假山,贾政说道:“此山好!如果没有这山,一进园就看到了所有的景致,那还有什么意思。”说着便往前走,只见山内只有一条小径通向前方,抬头忽然看见山上有块白石,正是题字的地方,贾政便让众人说说题什么字好,众人有说用“叠翠”的,有说用“锦嶂”的。贾政听了都觉得不好,就让宝玉说说看。宝玉说:“此山不是主景,只不过是引人进一步往前游览,不如用‘曲径通幽’四个字。”众人听了,都赞道:“妙极!妙极!二公子天分高,才情远,不像我们都是死读书。”贾政笑着说道:“不要这么夸奖他,他年纪小,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

说着,进入山洞内,只见树木葱葱,奇花夺目。远处有一条小溪,溪上有一座桥,桥上有座凉亭。贾政等人来到亭子内,问道:“此处该怎么题字?”众人有说“翼然亭”的,也有说亭边有溪水,不如叫“泻玉亭”。贾政想了一下,让宝玉说说看。宝玉说道:“‘泻玉’二字在这里显得有些不雅,不如叫‘沁芳’二字,还高雅些。”众人一听,都称赞宝玉才情不凡。

众人一面说,一面走,忽然看见前面隐隐露出一段黄泥墙,墙内有几百株杏花,争奇斗艳。旁边还有一口古井,田地上种的瓜果蔬菜一望无际。贾政笑着说道:“到了这里,倒让我想回归田园了。”刚要进去休息一下,就看见路旁有块石头,是留着要题字的。有人说道:“此处不如就叫‘杏花村’。”众人都说妙。

宝玉这边等不及了,还不等贾政问,就说道:“‘杏花村’虽好,不免有些落入俗套,不如用‘稻香村’,不是更妙。”众人听了,都拍手称道:“妙!”贾政在一旁喝道:“无知小子,你才学了几天古文,就敢在老先生跟前卖弄,说你几句好,就当真了。”贾政虽表面这么说,但心中却暗暗高兴。

众人接着走,来到一处房子内,表面上看去很平常,大家推门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一屋子的奇花异草。贾政说道:“好是好,就是都不认得。”旁边有人说:“那香的是藤萝。”贾政说道:“藤萝不是这个香味。”宝玉说道:“当然不是,那草才是藤萝,香的是杜若蘅芜,红的应该是紫芸,绿的一定是青芷。这些在《离骚》、《蜀都赋》中都有记载,只是时间一久,便没人能认识了。”还没等宝玉说完,贾政呵斥道:“谁问你了!”吓得宝玉赶紧往后退,不敢再说话。

贾政走到一个长廊处,问道:“这应该题什么字?”众人说了几个,贾政不是很满意,忽然看见宝玉在一旁不作声,贾政呵斥道:“怎么该你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让人请教你不成!”宝玉说道:“不如叫‘蘅芷清芳’四个字。”贾政笑笑,没有说话。

大家走了半日,都觉得有些疲乏了,看见前面有一个院落,就进去休息一下。看到院内有一株海棠,红得异常美丽,众人都赞:“好花,好花!海棠也见过,但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贾政说道:“这花叫做女儿棠,是国外的品种,据传出自女儿国。”宝玉说道:“大概是文人雅士看此花,红得像涂了脂粉,又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好像闺阁中的大家闺秀,所以用‘女儿’来命名。世人以讹传讹,就当真了。”众人都说“妙解,妙解”。

大家继续往里面走,忽然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众人都迷路了。贾珍过来,带着大家一直走到了山脚下,一转就是平坦大路,大门就在前面。众人笑道:“真是有趣!”于是跟着都出了园子。

宝玉一心想着屋里边的姐妹们,可是又没听见贾政说让他走,只能跟着到了书房。贾政这才想起来说道:“你还不回去,怕一会儿老太太该找你了。还跟着,难道还没逛够?”宝玉这才赶紧退了出来。刚到了院外,小厮们就上来一把抱住,说道:“你今天可是让老爷高兴了。刚才老太太派人问了几次,我们都说老爷高兴;如若不然,老太太该叫你回去了,那不就不能一展你的才华了?人人都说,你的诗要比其他人的好,今天这样出风头,是不是该打赏我们呀?”宝玉笑着说道:“一人一吊钱。”众人说道:“一吊钱谁没见过!把这荷包赏给我们吧。”说着,就全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把宝玉佩戴的东西都拿去了。又都围着他,把他送到了贾母那儿。贾母正等着他来,知道他父亲没有为难他,心里很是高兴。

宝玉回到自己的住处,黛玉正好也在。一会儿袭人过来倒茶,看见宝玉身上佩戴的物品一样都没有了,便笑着说道:“戴的东西又让哪些个泼皮给拿去了?”林黛玉一听,走过来一看,果然是一件都没有了,就向宝玉问道:“我给你的荷包也给他们了?你以后再也别想拿我的东西了!”说完生气地回房,抄起剪刀,就把前日宝玉让她做的香袋给剪了。宝玉见她生气了,赶忙追过来,见香袋早已剪破了。宝玉见这个香袋虽没做完,但却十分精巧,就这样被剪了,也有些懊恼,忙把衣服解开,从衣襟里面取出一个荷包来,递给黛玉说:“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什么时候把你的东西送给别人了?”黛玉见他如此爱惜这个荷包,还带在里面,可知是怕被别人拿走。她后悔自己不该鲁莽剪了香袋,低着头不吱声了。

宝玉气得说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也懒得给我东西,我把这个荷包也还给你罢了。”说着,就把荷包往黛玉的怀里一扔。黛玉气得直哭,拿起荷包又要剪。宝玉见状忙回身抢了过来,笑着说道:“好妹妹,饶了它吧。”黛玉把剪子往地下一摔,擦着眼泪说道:“你不用和我好一阵坏一阵的,要是生气了以后就别来理我。”说着一边赌气上床,一边擦着眼泪。宝玉连忙上来“妹妹长妹妹短”地赔不是。

第九回 元春回家省亲

为了元妃回家省亲一事,贾府上上下下忙碌了几个月。到了十月末,才差不多都准备完了。工程项目的账也都结清了,各种古董装饰也都摆好了,各类飞禽走兽也都放养了。贾政又请贾母过来检查一遍,看看一切是否妥当。都安排好了,才向皇上请示。皇上传来圣旨,恩准元妃正月十五元宵节,回家省亲。到了正月初八,有太监来看了别墅,安排好举行各种仪式的地方,还有人来教贾府各种礼仪。正月十四日,花灯烟火都备齐了,贾府上下通宵未眠。终于到了正月十五晚上,贾母等有爵位的,都按品级穿戴整齐。省亲别墅内更是富丽堂皇,张灯结彩。贾赦等男亲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女眷等在荣府大门外。一时间整条街都静悄悄的,没人敢说一句话。这时外面忽然响起马蹄声,十多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边跑边拍手。接着是一对对各司其职的太监陆续到位,之后远处隐约传来鼓乐声。随后是一对对手捧贵妃用品的侍女走来,最后才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凤的大轿,缓缓而来。

贾母等人慌忙跪迎,早有太监过来将贾母搀扶起来。大轿进了大门,在东面的一座院落门前停下,太监跪请元妃下轿更衣,接着抬轿入门,太监方才散去。元春更衣后走出门,看见眼前的景致,叹道:“太奢华了!”有个太监正跪着等她上船,元春就上船游览,只见这两岸挂满了彩灯,树上也都系着各种羽毛,光彩夺目,十分好看。一会儿船入一石港,元春看见上面有一灯匾,写着“蓼汀花溆”四字。其实这些字都是上次贾政让宝玉写的,不知怎的都用上了。原来这元春和宝玉是一母所生,宝玉出生时,元春已经很大了,她本就极疼爱这个弟弟。进宫后,也时常捎来书信,要父母抚育他成才。考虑到这些,贾政就把宝玉题的这些字都用上了。

再说元春看这四个字,说道:“‘花溆’就好,何必‘蓼汀’?”太监报给贾政,他立即撤下“蓼汀”二字。船到了岸边,元春下船上轿,只见前面石牌坊上写道“天仙宝境”。元妃命换上“省亲别墅”四字。来到行宫内,只见香屑遍地,火树银花。元妃问:“此处为什么没有匾?”太监说:“这是正殿,他人不敢擅自题词。”元妃点点头坐下,两边开始奏乐。太监带着贾赦、贾政等在门外候着,元妃传令:“免礼。”

元春更衣后,乘了省亲车驾,来到贾母房内,要行家礼,贾母等忙跪下止住。大家相见,都忍不住热泪盈眶。元春又传口谕,请薛姨妈、宝钗来见。接着丫头们也来拜见。母女姐妹聊些家常话。

贾政在外面隔着帘子请安,元春说道:“小户人家,虽然粗茶淡饭,但也能共享天伦之乐。如今我们虽然大富大贵,却是骨肉分离,又有什么乐趣呢?”贾政一听此话,不免心酸,但也只能说些官家套话。元春又问道:“怎么不见宝玉?”贾母说道:“没有官职的男丁,不敢擅自入内。”元妃忙命人把他带来。宝玉过来先行国礼,元春让他过来,拉他入怀,摸着宝玉的额头笑着说道:“长高了。”话刚说完,就泪如雨下。

尤氏和凤姐过来请元妃去游园。元妃带着宝玉和大家一块儿参观起了园子,看见布置得精致艳丽,元春夸赞了一番,但也劝道:“以后不可以这样奢华。”饭后元妃让人拿来纸笔,挑选自己刚才比较喜欢的地方,加以改动,把园子题名为“大观园”,把“有凤来仪”改成了“潇湘馆”,“红香绿玉”改为“怡红院”。写完,她笑着说:“我的才能一般,今天也是勉强写的,各位姐妹不如都来作一首诗,根据门匾上的名字命名就可以。”

不一会儿,众姐妹都把诗做完了,连李纨也勉强凑成一首七言律诗。在迎春三姐妹中,属探春最有才华,但也觉得自己不能和宝钗、黛玉相比。元春看后评论说:“还是是薛、林二妹所作的与众不同,我们姐妹不能比啊。”其实黛玉本想今夜大展才华,将众人压倒,却因元春限题一匾一诗,只好胡乱作了一篇。

宝玉这时只作出“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作“怡红院”,头一句就写下“绿玉春犹卷”。宝钗正好看到,趁众人不注意,悄声说:“因贵人不喜‘红香绿玉’,才改为‘怡红快绿’,你偏用‘绿玉’二字,岂不是跟她唱对台戏?咏芭蕉的典故不少,再想一个。”宝玉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宝钗嘲笑说:“将来金殿面试,恐怕你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冷烛无烟绿蜡干’,忘了吗?”宝玉说:“姐姐是我的‘一字师’了。”宝钗怕耽误他的工夫,转身走了。黛玉见宝玉还在那儿构思,走过来一看,才写了三首,就替他作了“杏帘在望”一首,写好后,揉成纸团扔到宝玉跟前。宝玉忙抄好,递给了元春。元春看完,很是高兴,赞道:“果然有长进了。”令太监传到外面。贾政等看了,也都称赞不已。

作完诗后,众人又一起看戏。不久太监来请元妃回宫,说时辰已到。元妃不由得泪流满面,却又勉强笑着,拉着贾母和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开,再三地叮咛:“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允许一个月进宫探望一次,想要见面,也是很容易的,不用这么悲伤。只是若明年再回来省亲,不可以再这么铺张浪费。”贾母等人已经哭得哽咽难言了。元妃虽然不忍离别,但是皇家规矩多,不能出错,只好强忍伤心上轿回宫去了。

荣、宁二府为了元妃省亲,闹得人仰马翻,筋疲力尽。办完事收拾东西,又是好几天。别人还可躲清闲,凤姐儿仍忙得团团转。宝玉闲极无聊,无所事事。袭人新年都没回家,现在被家中的人接去团聚一下,宝玉更是没了意思。一日自己就跑到袭人家里去,袭人的母亲看见宝玉十分惊讶,一时不知该如何款待。袭人怕宝玉有什么闪失,就叫哥哥雇来一顶轿子,连忙把宝玉送了回去。

晚上,袭人回来对宝玉说道:“我要回老家去,不能再伺候你了。”宝玉一听吃了一惊,忙问怎么回事。袭人说她母亲、哥哥明年要赎她。宝玉不肯让她走,她说:“就是宫中的彩女,也是选入新的,放出老的,别说你们家。”宝玉说:“那老太太也不肯放你。”袭人说:“我不过是个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着呢!我先服侍老太太,又服侍了史大姑娘,又跟你几年。我们家来赎,只怕老太太连钱都不要,就放我出去。你这里也不是离了我就不行。”宝玉竟忘了袭人是因父死家贫,自幼卖到贾府,契约上写明是不许赎身的,不由着急,连连央求袭人不要走。其实袭人只是想劝谏宝玉,才拿此说事。她见宝玉泪流满面,低声下气,就说:“你要留下我,得依我三件事。只要你依了,刀搁脖子上我也不走。”宝玉说:“好姐姐,别说三件,就是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守着我,等我哪一天化成灰,不,化成一缕青烟,被风吹散,你爱到哪里就到哪里。”

袭人说道:“这头一件要改的就是不要再说化成烟之类的混话!”宝玉笑道,说:“好,改了。”袭人接着说道:“第二件就是,不管你喜不喜欢读书,在老爷面前,你也得装出喜欢读书的样子,不能在老爷面前顶嘴,少叫老爷生气。他心里想的是,你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偏偏生了你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本就心里又气又恼,怎奈你还时常口出狂言,怎能怨他时不时地就要打你。”

宝玉笑着说道:“再不说了,我那时小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说的,以后再也不敢说了。还有什么?”袭人接着说道:“再有一件重要的,就是不许再吃人家唇上抹的胭脂了,也要改了那爱红的毛病。”宝玉说:“都改,都改!”袭人说:“你都依了我,拿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出去。”宝玉说:“你长在我这里,没轿抬你。”

二人正说着,只见秋纹走了进来,说:“已经三更天了,也该睡了。”宝玉把表拿过来看,果然已经很晚了,洗漱之后,就睡下了。

第十回 湘云惹怒黛玉

这天黛玉正在宝玉那里,讽刺他不知“绿蜡”的典故,二人正在房中互相讥讽取笑。正说着,只见史湘云走了进来,笑着说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在一块儿玩儿,我好不容易来了,你们也不理我。”黛玉笑着说道:“你吐字也太不清楚了,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听着就像‘爱哥哥、爱哥哥’似的。”宝玉笑着说道:“等你说顺嘴了,明天也这么叫出来。”湘云说道:“你最会挑别人的不是。就算你比别人都好,也犯不着见一个说一个。我说出一个人来,你要是能挑出她的毛病,我就服你。”黛玉问道:“是谁?”湘云说道:“你能挑出来宝姐姐的毛病,就算你厉害。”黛玉听了冷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她。我怎么敢说她呢。”宝玉不等她们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着说道:“我这一辈子是比不过你了,只保佑你能找一个嘴快的姐夫,时时刻刻管着你,那才好呢。”说完众人一笑,湘云转身就跑了。湘云一跑,黛玉赶忙去追,宝玉跟着把她拦住,替湘云求饶。黛玉拉住他的手说:“我要是饶了她,还怎么活!”湘云央求她说:“好姐姐,饶了我这次吧!”宝钗也赶来劝,黛玉仍不依。直到有人来叫吃饭,才罢了。饭后各自回房,湘云仍跟黛玉睡。且说湘云住了两天,就要回去。贾母说道:“等过了你宝姐姐生日,再回去吧。”湘云就又住了下来。贾母自从见到宝钗,就喜欢她做事稳重,性格温和。便自己拿出来二十两银子,让凤姐去办一桌酒席,再找来个戏班,大家好好热闹一下。

到了那天,大家聚在一块儿给宝钗过生日,席间喝酒猜谜,很是热闹。饭后又听了戏,散戏后,贾母把唱小旦的和唱小丑的叫进来,看他们年纪轻轻就出来赚钱,觉得很可怜,就叫人另赏两吊钱,拿糖果给他们吃。凤姐儿在一旁看着说:“这小旦的扮相真像一个人。”宝钗看出来了没敢说,宝玉也点了点头,也不敢说。湘云却接着说:“倒像林姐姐。”宝玉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说了。湘云瞪了他一眼,也不吱声了。

晚上,湘云便叫翠缕收拾行李,说:“还在这里干什么?看人家脸色。”宝玉知道自己惹怒了湘云,忙上去劝:“好妹妹,你错怪我了。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不敢说,怕她生气,谁知你却说出来。我怕你得罪她,才向你使眼色,你却怪我,真是冤枉我!”湘云甩手说:“是我不如你林妹妹,我本就不配说她。她是主子,我是奴才!”宝玉说:“我为你,你还怪我。我要有坏心,立刻叫我化成灰,给万人践踏!”湘云说:“大正月里,少胡说八道。说给那些会使小性儿的人听去吧!”宝玉讨个没趣,只好去找黛玉。谁知黛玉方才听到二人说的话,又把宝玉斥责一番。宝玉原怕她二人为此不和,两头劝解,倒落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宝玉越想越没意思,便转身回房。黛玉更来了气,又送他一句:“这一走,一辈子也别再跟我说话!”第二天,宝玉来哄,两人才又和好了。

元春省亲回宫之后,就把那天大家写的诗词,叫人整理好,下令雕刻到大观园的石碑上。又想到大观园中的美景,自己看过之后,贾政肯定会叫人封上,不让人进去,那么好的景致不就白白浪费了。而家中的兄弟姐妹,也都是自幼玩在一起。于是派人下了一道谕旨:“让宝钗、黛玉、迎春等姑娘到园中居住,不可以封上,宝玉也可以跟进去读书。”

贾政接到谕旨后,不敢怠慢,忙叫人进去打扫。宝玉听了这事,高兴得不得了,盘算着管贾母要这个,要那个。这日,宝玉和黛玉在一块儿说话,宝玉便问她:“你想住在哪里?”黛玉也在想着这事,忽然听见宝玉问她,就笑着说道:“我想住潇湘馆,那里有几根竹子,还有栅栏,比别的地方都安静。”宝玉听了,拍着手笑着说:“正合我意,我也想让你住那里,我就住怡红院。这样咱们两个挨得近,又都清净。”

二人正在商议,贾政就派人来告诉贾母说:“二月二十日是个好日子,叫大家那天都搬进去。”最后薛宝钗住进了蘅芜苑,林黛玉住进了潇湘馆,迎春住进了缀锦楼,惜春住进了蓼凤轩,李纨住进了稻香村,宝玉住进了怡红院。

宝玉自从进园以来,可以说是心满意足。每天和姐妹丫鬟们在一块儿读书写字、弹琴下棋、作画吟诗,过得倒是十分快乐。一日,早饭后,宝玉正一个人在树下读书,只见一阵风吹过,把树上的桃花都吹落下来,撒了一地。宝玉把那些花瓣用衣服都兜了起来,来到池边,放进了池子里。那花瓣浮在水面上,一会儿就漂走了。

回来见地上又落了很多花瓣,宝玉正在犹豫是不是要捡起来。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一回头,原来是黛玉妹妹。只见她肩上扛着一个锄头,锄头上挂着一个纱袋,手里还拿着扫把。宝玉笑着说道:“你来得正好,把这个花扫起来放到池子里去吧,我刚才还放了好多呢。”黛玉说道:“这样不好,你看这里的水也不干净,花瓣一放到里面,就漂出去了,还是把花糟蹋了。我在那个树丛下挖了一个花冢,你把它埋在那儿,时间久了就化成了土,这样不是更好么。”

宝玉一听,觉得很好,笑着说道:“等我放下书,就帮你收拾。”黛玉问道:“你看的什么书?”宝玉见问他,慌忙把书藏到了后面,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说道:“你少骗我,赶快给我瞧瞧。”宝玉说道:“妹妹,我是不怕你看的,但你看了,千万别告诉别人,这真的是一本好书。你要是看了,肯定连饭都不愿意去吃了。”说着,就把书递到了黛玉手里。黛玉放下锄头,接过来一看,原是本《西厢记》,黛玉从头开始看起,越看越喜欢,一会儿工夫,就看了好多,合上书,心中还在默默想着这个故事。宝玉笑着说道:“妹妹,你说这书好不好?”林黛玉笑着说道:“果然很好看。”宝玉笑着说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个倾国倾城的貌。”黛玉一听,不觉得脸红了起来,指着宝玉说道:“你净胡说,好好的,拿这种书来看,看我不告诉舅舅、舅妈去。”

宝玉忙告饶,两人打闹了一阵子,便一同把花埋了,正好看见袭人走过来,说道:“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大老爷病了,姑娘们都过去请安了,老太太让你去呢,你还不快点回去换衣服。”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和袭人一同回去了。

宝玉走了,就剩下黛玉一个人,刚要回房间,就听见一处院里传来悠扬的笛声,歌声婉转,但也十分凄凉。停下来细细听,只听里面唱着:“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听了这两句,黛玉心中不免感慨。又想到,刚才看《西厢记》中写道:“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一时之间,又想起好多这样的句子。不由得心中悲痛,哭了起来。

黛玉正在那里伤心落泪呢,突然有人从背后打了她一下,说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林黛玉吓了一跳,回头看,不是别人,正是香菱。林黛玉说道:“你这个傻丫头,吓了我一跳,从哪里来呀?”香菱笑嘻嘻地说道:“我是来找我们家姑娘的,还没找到。你们家紫鹃也在找你呢,说是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给你。赶快回家去吧。”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到了潇湘馆,果然是凤姐送了两瓶新茶过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一会儿,讲讲刺绣,又下了一会儿棋,香菱就走了。

第十一回 宝玉凤姐遭毒手

这一日,是王子腾夫人的寿辰,请大家过去热闹一下。贾母和王夫人觉得身上不舒服,就推辞没去。薛姨妈带着宝玉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了。王夫人在屋待着,看见贾环放了学,就让他过来抄写《金刚咒》。这贾环是贾政的小老婆赵姨娘生的孩子,比宝玉小几岁。人长得鼠头鼠脑,贾母不是很喜欢。加之赵姨娘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平日里还老爱妒忌生事,所以娘俩都不受人待见。

晚上回来,宝玉就一头扑到王夫人怀里,说这说那地撒娇,王夫人搂着他百般疼爱。看见他喝酒了,就说道:“我的儿,你又喝了这么多酒,小心一会儿酒劲儿上来,头疼。”就让他先到炕上躺着,丫鬟们都围上去和他说笑。

贾环平时没几个丫鬟愿意和他亲近,只有彩云和他还可以,看见宝玉来了,彩云也不理他了,过去和宝玉说话。贾环又想起赵姨娘说过的话,更是妒火中烧,恨得牙根直痒,见灯盏里全是蜡烛油,不由计上心来,便把灯盏猛地推到宝玉脸上。宝玉一声痛呼,众人忙过去看,只见他满脸都是蜡油。

王夫人又气又急,一面命人为宝玉擦洗,一面骂贾环,又把赵姨娘叫来,大骂道:“你怎么养出一个这么黑心的崽子,也不知你是怎么教的。好几次都这样,我都没和你们计较,现在是越发张狂了!”赵姨娘忍气吞声,自知理亏,也凑上去替宝玉收拾。

宝玉左脸上被烫起一串燎泡,幸亏没伤到眼睛。王夫人又心疼,又怕贾母问起无法回答,急得把赵姨娘又骂了一顿,命人取来败毒散敷上。宝玉害怕王夫人担心,就说:“有些疼,但是没事,明天老太太问,就说我自己烫的。”凤姐儿说:“说是你自己烫的,她也要骂下人不小心,还得生气。”王夫人命人把宝玉送回去,袭人等慌成一团。黛玉得知宝玉烫了脸,慌忙赶来,见宝玉敷了一脸的药,就知道烫得很厉害。宝玉知道她爱干净,不让她看。她安慰了几句,就走了。第二天,宝玉见了贾母,贾母少不了把跟宝玉的人大骂了一顿。

宝玉因为脸被烫伤了,也就不怎么出来走动。黛玉过去看他,只见他屋内坐满了人。黛玉笑着说道:“今天人怎么这么齐,是谁下帖子请的么?”凤姐问道:“我前两日送给你的茶好喝么?”宝玉说道:“我觉得不好,不知别人喝着怎样?”众人也都说不好。黛玉说:“我喝着还行。”凤姐说道:“我那儿还多着呢,喜欢就再给你一些。”黛玉说道:“我叫丫头去取。”凤姐说:“不用了,我派人给你送过去,还有别的事要求你呢。”

黛玉听了,笑着说道:“你们听听,就要了他们家一点茶叶,就使唤起人来了。”凤姐笑着说道:“你既然喝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当儿媳妇呢?”众人听了都大笑不止。黛玉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了。宝钗说道:“我们的二嫂子就是爱说笑!”黛玉在一旁说道:“什么爱说笑,都是浑话。”凤姐便指着宝玉说道:“是这人配不上呀,还是家世配不上呀!”说完,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赵姨娘自从上次被骂后,一直怀恨在心。一天有个马道婆到她这里来请安。赵姨娘一边哭一边把宝玉和凤姐两个人怎么欺负她,说了一遍。这马道婆说道:“你不说别人也能看得出来,只有你能忍他们。”赵姨娘哭着说道:“我的天呀,不忍我又能把他们怎么样。”马道婆说道:“明里不行,可以暗地里算计他们。”赵姨娘听了心中很是高兴,说道:“你要是有办法,就告诉我,事成之后,我是不会亏待你的。”马道婆故意说道:“我不图你谢,只是不忍心看着你们娘俩受气。即便你谢我,又有什么是我能看得上的。”赵姨娘连忙拿出自己的私房钱,还写下了一个五百两的欠条。马道婆一看银子,心里高兴,便从兜里掏出来十个用纸剪的青面獠牙的鬼,还有两个纸人,递给赵姨娘说:“把他们两个人的八字写在纸人上,将一个纸人和五个鬼放在一起,各自放到他们的床下,等我在家里做法,就有效果了。”

过了两天,宝玉正在房内和黛玉说话,突然就拉住了黛玉的袖子,大喊了一声“哎呦”,又说道:“头好疼!”口中大喊大叫,说起了胡话。黛玉和丫头们都吓傻了,忙去告诉了贾母等人。贾母和王夫人忙赶了过来,只见宝玉拿着刀,满嘴胡言乱语,寻死觅活,已经闹得是天翻地覆。贾母和王夫人看了,吓得浑身乱颤,可也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放声大哭。贾赦、贾珍等人也被惊动了,园子里乱成了一团。

这边大家正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就看凤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闯了进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众人更加慌了。周瑞家的连忙叫来几个胆大的婆娘,上去一把把她抱住,送回了自己的房里。平儿、丰儿等人哭得就像个泪人似的。贾政等人是忙完了这边,忙那边,心里十分烦躁。

找了大夫百般医治,试了各种医药偏方、求神问卜都没有效。此时贾政怕哭坏了贾母,闹得府里上下不安。贾赦还在各地寻找道人。贾政看不见效,就劝阻贾赦说道:“儿女的命,都是天注定的,我们也不能强求。他二人的病,百般医治也不好,我想是天意如此,不如就随他们去吧。”贾赦也是无计可施。

眼看三日过去了,凤姐和宝玉躺在床上,马上就要断了气。全家上下无不惊慌,把二人的寿衣都准备好了。到了第四天的清晨,宝玉突然睁开眼睛说:“今后我就不在你们家了,你们快点去收拾好我的东西,让我走吧。”贾母听了犹如被摘了心。赵姨娘却很是高兴,假惺惺地说道:“老太太也不要太难过了,我看宝玉是不行了。不如把他的衣服早点穿好,早点让他走吧,省得在这里遭罪。”刚说完,就被贾母啐了一口,骂道:“你这个烂了舌头的混账婆娘,谁说他快不行了,他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就是你们整日逼他念书,吓破了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们要命。”贾政在一旁听了,心如刀绞,忙喝退了赵姨娘。忽然听见有人来报:“两口棺木都做好了。”贾母一听这话,心就像被插了一把刀,一面哭一边骂:“是谁叫你们做棺材的?快把做棺材的人拉来打死!”

贾府正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就听远处传来了木鱼的声音,有人念道:“南无解冤孽菩萨。谁家有遇到凶险的,或是中邪的,我都可以治得好。”贾母和王夫人等人一听这话,哪里还等得及,赶快叫人把他请进来。贾政向来不信这些,但也不能忤逆贾母,又觉得这么深的院子,怎么能听到,便让人出门去看看有没有这个人。众人出门四下看,原来是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忙请了进来。

进来后,贾政问道:“请问两位大师在哪座庙里修行?”和尚说道:“施主不必多问,我们听说府上有人生了病,特来医治。”贾政听了忙说:“大师说得不错,只是不知大师有什么神丹妙药。”道士说:“你们家就有一块稀世珍宝,快拿出来,我们念念咒,就能治病。”贾政知道他说的是宝玉身上那块玉,忙拿下来递给他。那和尚接过玉,放在掌中,长叹一声说道:“青埂峰一别,转眼已经过去了十三年。”又把它放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说了些疯话,把玉递给贾政说道:“此玉已经有了灵性,不可再亵渎。将他们俩放在一个房间内,把玉挂在卧室的门上,除了自己的母亲外,不能见任何女性。三十三天后,包管他们痊愈。”

二人也没拿谢礼,转身就走。大家忙按照僧人的嘱咐去做,到了晚上,两人果然醒了,说是饿了,想吃东西。贾母听到简直是乐开了花,赶紧叫人熬了米汤,给他二人喝下,吃了饭二人也渐渐有了精神。

姐妹们都在外屋听消息,一听他们醒了,黛玉忙念了一声佛,宝钗笑笑没说话。惜春说道:“姐姐笑什么?”宝钗说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要忙,又要度化世人,又要保佑世人的病痛快点好,还要保佑世人成就好姻缘。你说她忙不忙?好笑不好笑?”一时林黛玉羞红了脸,说道:“你们都不是好人!也不和好人学,就跟着凤姐儿学贫嘴。”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走了。

宝玉养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连脸上的伤疤也平复了,于是就又住回了大观园里。

第十二回 黛玉葬花

宝玉自从病好后,还是每日在园中与姐妹对诗作画,很是开心。这天闲来无事,就来到了潇湘馆。刚走到窗前就闻到了一股幽香。宝玉把脸贴在窗户上往里看,只见黛玉正坐在床上,伸着懒腰,口中叹息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隔着窗户,笑着问道:“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边说,一边掀开帘子进去了。

二人正在说话,只见紫鹃走了进来。宝玉笑着说道:“把你们这最好的茶拿出来给我倒一碗。”紫鹃说道:“哪有好的?要好的,等袭人来。”黛玉说道:“别理他,先去给我端洗脸水。”紫鹃笑着说道:“他是客人,当然是先倒茶再给你端洗脸水去。”说着就去倒茶了。

宝玉这时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惹恼了黛玉。黛玉气着对他说道:“二哥哥,你在说什么?每天在外面听到什么浑话,都说给我听;看了什么浑书,也拿我来取笑。我成了给爷们儿解闷的了。我要去舅舅、舅妈那儿告你的状。”说着就边哭边往外走。

宝玉不知她要干什么,心里慌了,赶忙上来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你别去告我的状。我要是再有下次,就让我嘴上长疮,烂了舌头。”正说着,只见袭人走了过来,说道:“快回去,老爷叫你呢。”宝玉一听,犹如晴空霹雳,什么也不顾了,赶紧跑回去换衣服。

出了门,就见焙茗在外面等着,问道:“你知道老爷为什么叫我么?”焙茗说:“你就快出来吧,到了那儿就知道了。”宝玉心里还在想着是什么事,只听墙角边一阵哈哈大笑,原来是薛蟠拍着手走了过来,笑着说道:“要不说姨夫叫你,你怎么会出来得这么快。”原来是薛蟠假借老爷之名,把宝玉叫出来,给他过生日,大家玩到很晚才散。

黛玉以为宝玉是被贾政叫去了,心里很担心。晚饭后,听说宝玉回来了,就想过去看看。黛玉一步步走着,在远处就看见宝钗刚好进了怡红院。宝玉见宝钗来了,就坐下和她说了一会儿话。黛玉慢慢走到了怡红院门口,只见大门紧闭,便伸手敲门。

谁知这晴雯和碧痕刚吵了一架,正没好气。刚还在怨宝钗怎么这么晚来,吵得人没法睡觉。忽然又听见有人敲门,更气不打一处来,也没问是谁就说:“都睡了,明天再来吧。”黛玉也知道这些丫头的性情,彼此打闹惯了,以为是院内的丫头没听出来她的声音,以为是别的丫头,所以不开门,就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门么?”晴雯偏偏就没有听出来,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了,一概不许放人进来。”黛玉听了,气得愣在门外,正要高声问她,再一想:“舅舅家虽然如同自己家,但自己毕竟是客人。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这事倘若真的闹开了,对自己又有什么好处。”一面想,一面泪如雨下。真是回去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正没主意,就听见里面一阵笑声,再仔细一听,原来是宝玉和宝钗的笑声。黛玉越想越生气,左思右想,才想起早晨的事情来,觉得肯定是她要去告状,把宝玉惹恼了,现在才会不让她进去,心里又想:“我又怎么会真的去告你的状,你竟然生气到这种地步。你今天不让我进来,难道我们就一辈子不见面了么。”越想越觉得伤心,也不顾天寒风冷,在门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黛玉正在那儿哭泣,就听院门那有声响,忙躲了起来,只见宝钗出来了,宝玉袭人等一群人送出来。刚要上去问宝玉,又怕当众让宝玉下不来台,便没有过去。宝钗走了,宝玉等人也进去了,关上了门。黛玉望着门,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黛玉自觉无趣,转身就回来了,无精打采地卸了妆。

紫鹃一向知道黛玉的性情:喜欢无事闷坐,不是愁眉,就是长叹。有时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也可以哭上好一会儿。最开始也还有人安慰劝解,以为她是思念父母,想念家乡。谁知后来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大家看惯了,也就不安慰了。今天又是这样的情形,所以也没人来安慰,都睡觉去了。只见黛玉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盖,眼里含着泪,好像是一尊木雕,一直坐到了半夜,才睡了。

第二天是芒种节。俗话说,芒种一过,就是夏天了,要摆上各种礼物祭花神。天刚刚亮,大观园中的人就都起来了。女孩子们用花枝柳条编出了各种好看的东西,都绑在树上、花上。一时之间满园绣带飘飘,花枝招展,很是漂亮。

姐妹们都到齐了,唯独没有见到林黛玉。迎春说道:“怎么不见黛玉,真是个懒丫头!还在睡觉么?”宝钗说道:“你们等着,我去把她叫来。”说着,就丢下了众人,往潇湘馆那边走去。到了潇湘馆门口,正好看见宝玉进去了,宝钗就站住了,低着头想了想:“宝玉和林黛玉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他们兄妹间多是不避讳的,打打闹闹,喜怒无常;黛玉一向好猜忌,好使小性子。此刻自己要是也跟了进去,一是怕宝玉不便,二是怕黛玉猜忌,还不如不去。”想了想,又转身回来了。

且说林黛玉因为昨天睡得晚,今天就多睡了一会儿。听见园中姐妹都在园中祭花神,怕人说她懒,赶忙梳洗了出来。刚到了院中,就看见宝玉进门来笑着说道:“好妹妹,你昨天没去告我吧?我担心了一晚上。”黛玉回头叫紫鹃说道:“把屋子收拾一下,烧了香就把炉子罩上。”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宝玉见她这样,还以为是在为昨天早上的事生气,哪里晓得昨天晚间的事,还在那儿不住地作揖。林黛玉都不正眼瞧他,出了院门,就找别的姐妹去了。宝玉心中纳闷,想着:“看这样子,不像是为了昨天的事。但我昨天回来得晚,也没有见她,更没有顶撞她呀。”一面想,一面追了过去。

黛玉见到了其他姐妹,和她们玩了一会儿,就一个人去别处了。宝玉来了,看不见黛玉,就知道她是躲起来了。想着索性等二日,等她气消了就好了。正想着,低头看见满地的落花,于是叹道:“她是真的生气了,连这落花也不来收拾了。我先收拾了,明天再问她。”说着,就把花兜了起来,往那日和黛玉葬花的地方走。刚要到花冢,还没有转过山坡,就听见山坡那边有哭声,很是伤感。宝玉心想:“肯定是哪房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往前走,走近了一看,原来是黛玉,只见她边葬花边哭道: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抷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在山坡上听到,刚开始不过是点头感叹;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时,心里十分悲伤,不由得跌倒在山坡上,怀里的花也撒了一地。想着这林黛玉花容月貌,将来死了,也就无影无踪了,心便像被刀割一样疼。再想到宝钗、湘云、袭人等人,将来也是要尘归尘、土归土,无处寻觅。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死后何处安身,不由得越想越觉得悲伤。

林黛玉正在这里独自伤感,忽然听见山坡上也有哭声,心里想道:“人人都笑我痴,难道还有一个痴人么?”抬头一看,原来是宝玉,便说道:“呸!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忙住了口,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宝玉独自在那儿伤心了一会儿,抖抖土,就回怡红院去了。碰巧看见黛玉就在前面,连忙赶上前去,说道:“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但就让我说几句。我现在是有冤无处诉呀。”说着还掉下了眼泪。黛玉见他这样,心有不忍,说道:“你说吧。”宝玉说:“我知道我不好,但我再怎么不好,也不敢在妹妹面前有什么错处。便是有一二分错处,你要么教导我,要么骂我几句,我都没关系。谁知你总是不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整天像丢了魂似的,不知该怎么样才好。即使是死了,也是个冤死鬼,任凭高僧忏悔,也不能超脱,你还是讲明了缘故,我才好去托生。”

黛玉听了这话,早就把昨晚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然这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让丫头开门?”宝玉诧异道:“这话从哪儿说起?我要是这样,立刻就让我死了。”黛玉说道:“大清早的,就死呀活呀的,也不知道忌讳,你说没有就没有,发什么誓呀!”宝玉说道:“我真的没有见你去,就是宝姐姐去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黛玉想了想,笑着说道:“一定是你们那儿的丫头懒得动。”宝玉说:“想必是这个原因,等我回去问明白是谁,好好教训她们一下。”黛玉说道:“你的那些丫头们,也该教训教训了。论理我不该说,但今天得罪了我事小,倘若明天别的什么人来了,得罪了,事情就大了。”说完,抿着嘴笑。宝玉听了也跟着笑起来。

第十三回 晴雯撕扇子

贾母知道宝玉和黛玉闹别扭,不知和好了没,就让凤姐过来看看。凤姐过来一看,两人早已经和好了,就带他们来见贾母,好让贾母安心。正好碰见宝钗也在,说话间,宝钗说了句,她怕热,宝玉回了句:“原来宝姐姐是杨贵妃,体胖所以怕热。”宝钗一听,十分不高兴。

黛玉却在心中暗喜,因为前两日元妃赏给大家手饰,偏偏给宝玉和宝钗的是一对,心中正为此事不高兴。她见宝玉讽刺宝钗,脸上不免露出了喜悦之色。宝钗看见了,更加生气,说话不免夹枪带棒,把宝玉和黛玉好顿奚落。宝玉不免有些生气,不想再坐下去了,和贾母告辞后,就走了。

回来时,正赶上下雨。丫头们在屋里嬉笑打闹,宝玉把门敲得震天响,也没有人听见。袭人想着宝玉大约快回来了,就出门看看,正好听见敲门声,隔着门缝瞧了瞧,只见宝玉淋得像个落汤鸡,笑得乐弯了腰,赶忙打开了门。

宝玉气得要命,天也黑,见人开了门,一脚就踢了上去,嘴里还骂道:“下流东西,我平时是待你们太好了,越来越不怕我。”一低头,才看出来是袭人,知道自己踢错了,忙笑着说道:“哎呀,怎么是你!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生气打人,竟没想到是你。”袭人被宝玉踢得是又疼又气,但料想宝玉也不是真想踢她,也就没说什么。

第二天是端午节,王夫人备下了酒席,大家围坐在一块儿。宝钗因为昨天的事,坐在那里也不吱声。宝玉见宝钗这样,知道是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黛玉见宝玉这样,也不说话。一桌子人,各有各的心事,都没说什么话。大家干坐着也没意思,一会儿工夫就散了。

宝玉回到怡红院,晴雯过来给换衣服。一不小心把扇子弄到了地上,扇骨被摔断了。宝玉本就觉得失落,看见好端端的扇子断了,叹息道:“蠢材!蠢材!哪日你自己成了家,也这么顾前不顾后的。”这晴雯虽说是丫头,但跟在宝玉身边久了,地位仅次于袭人。在宝玉的众多丫鬟中,数她最漂亮,说话也最厉害。她哪能受得了宝玉这么说她,冷笑着说道:“二爷近来火气好大,动不动就给别人脸色看。昨天踢了袭人,今天又来找我们的麻烦。不就是一把扇子,以前那些珍珠、玛瑙不知打碎了多少,也没见你说什么。今天就为了一把破扇子,何苦来的。如果是嫌我们不好,就把我们撵出去,再找好的进来服侍你。”

宝玉听了这些话,气得浑身乱颤,说道:“你不用着急,有散的日子。”袭人听见他们在吵,赶忙过来劝。晴雯冷笑着说道:“姐姐该早点过来,省着爷生气。从来只有你服侍他,我们都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得好,昨天才被踢了窝心脚;我们这些服侍得不好的,还不知道什么罪呢。”

袭人听了这话,是又气又恼,但看见宝玉气得都黄了脸,只好忍着性子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是我们的不对。”晴雯一听“我们”两字,当然是指的她和宝玉了,心中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说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净干些鬼鬼祟祟的事,现在还称起‘我们’来了,还不是和我们一样,是个丫头。”袭人一听这话,脸憋得通红,说道:“姑娘是和我吵架,还是和二爷吵架。要是和我生气,就和我说,犯不着和二爷吵;要是和二爷生气,不该这么吵得让所有人都听见。我不过是进来劝架,姑娘倒说了一堆我的不是,我这是何苦呢?”说完就往外走。宝玉向晴雯说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到你的心事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太太,说你大了,打发你出去,你看好不好?”晴雯一听这话,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我为什么要出去?你要是嫌弃我,打发我走就是了。”宝玉说道:“我们何时这样吵过,一定是你要出去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太太,把你打发走。”说完就要走。

袭人忙回身拦着,不让他去,宝玉不肯,一定要去。袭人一看拦不住,只有跪下了。碧痕、秋纹等丫鬟听见屋里吵得很大声,都过来看,一看袭人跪下来央求,就一齐进来,都跪下了。宝玉忙把袭人拉起来,叹了一声,坐在了床上,叫众人都起来,向袭人说道:“叫我怎么样才好!我的心都要操碎了,也没有人知道。”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袭人见宝玉流泪,自己也不免伤心,哭了起来。

晴雯在一旁哭着,刚想说话,只见黛玉进来,便出去了。黛玉见众人的神色不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只和大家说笑了一会儿,就走了。薛蟠叫人来请宝玉过去喝酒,宝玉不好推辞,一直陪到酒席散了。晚上回来,带了几分酒意,摇摇晃晃地走到了院子里。只见院内放了一个乘凉的床,床上睡着一个人。宝玉以为是袭人,一面坐到床沿上,一面问她:“我上次踢的还疼么?”只见那人翻起身来说:“干吗又来招我?”

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宝玉把她拉到身旁坐下,笑着说道:“你现在是越来越娇惯了,早上弄坏了扇子,我不过是说了你两句,就招来你那么多话。你说我也就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还拉上她,你自己想想,该不该?”晴雯说道:“怪热的,别拉拉扯扯!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子。我去给你拿些果子吃。”

宝玉说道:“好,好,你洗洗手,我们一块儿吃。”晴雯笑着说道:“我慌张得连扇子都弄断了,哪里还配吃果子,倘若再打破了盘子,那还了得。”宝玉笑着说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不过是给人用的,你爱这样,我爱这样,就看各自的喜好。比如说扇子,本来是用来扇风的,你要是喜欢,也可以撕着玩;再比如说盘子,本来是盛东西的,你要是喜欢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砸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晴雯听了,笑着说道:“既然这么说,你就把你的扇子拿给我撕,我最喜欢听撕东西的声音了。”宝玉听了,便笑着递给她。晴雯果然接了过来,嗤的一声,撕成了两半。接着又听嗤嗤几声,扇子被撕得粉碎。宝玉在一旁笑着说:“撕得好,再撕得响些。”

正说着,只见麝(shè)月走了进来,笑着说道:“少作些孽吧。”宝玉赶上来,一把把她手里的扇子夺过来递给了晴雯。晴雯接了,一下子就把扇子撕成了好几片,二人大笑。麝月气着说道:“你们真是造孽,拿我的东西寻开心。”宝玉笑着说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个钱?”一面说着,一面和晴雯对着笑。

第二天中午,史湘云带着丫鬟媳妇来到荣府。姐妹们多日不见,亲热得没法说。湘云见过贾母、王夫人等,贾母就让她脱了出门的大衣服。宝钗笑她爱穿别人的衣裳,去年穿了宝玉的衣裳,真真的像宝玉,把老太太都哄住了。迎春又说湘云爱说话,睡着了还唧唧喳喳说一阵、笑一阵。湘云不见宝玉,正问着,宝玉来了。二人问了好,湘云拿出一个手帕包儿,说是带来几枚绛纹石戒指,前一段已经给了姐妹们,剩下的就给宝玉房里的几个丫头,让给他带回去。

宝钗从贾母那儿出来,到了王夫人房里,只听屋内鸦雀无声,只有王夫人坐在屋内落泪。宝钗不知何事,也不好问,只得在一旁坐着。王夫人哭着说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钏投井死了!”宝钗说道:“怎么好好地投了井?”王夫人说道:“前几天她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她几下,撵了她出去。我只想着让她长长教训,过几天还把她接回来。谁知她气性这么大,居然投井死了。这岂不是我的罪过。”其实这金钏是因为那日和宝玉说笑,被王夫人听见了,认为她不检点,调戏宝玉,才叫人把她撵出去。当着宝钗又不好说实话。

宝钗叹道:“姨娘是菩萨心肠,才会这么想。在我看来,她不像是赌气投井,可能是在井跟前玩,不小心掉下去了。她在府里拘束惯了,一出去,还可以到处玩玩逛逛,哪有生气的道理。如果真是因为被撵出去生气跳井,也不过是个糊涂人,没什么好可惜的。”王夫人点头说道:“即便是这样,我心里也不安。刚才赏了她娘五十两银子,本来还要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她穿,可谁知就剩你林妹妹的两套了,还是给她过生日时穿的。你也知道你林妹妹平时就是个爱多心的孩子,况且也老爱生病,现在要是把她的衣服给了别人做寿衣,岂不忌讳!”宝钗忙说道:“我前两日刚做了两件新衣服,你拿去给她穿吧?况且她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衣服,身材差不多。”王夫人说道:“这样好是好,可是你不忌讳么?”宝钗笑着说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了。

一会儿宝钗便把衣服拿了过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落泪。王夫人正在数落他,看见宝钗来了,就闭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情景,察言观色,也就明白了七八分,将衣服交给了王夫人,就走了。

第十四回 贾政怒打宝玉

宝玉因为金钏的事,被王夫人数落了一顿。正低着头,背着手,一边伤心,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大厅,和对面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大喝一声:“站住。”宝玉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头在一旁站着。贾政问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干什么?”宝玉平时还算是口齿伶俐,今天正为金钏的事伤心,恨不得此时跟着金钏一块儿去,如今见了他父亲,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只在一旁呆呆地站着。贾政见他傻傻的,应对也不像往日,原本没生气,现在却生了三分气。刚要说话,就听有人来报:“忠顺亲王府里来人要见老爷。”贾政听了,不免疑惑,平时和忠顺亲王府并没有什么来往,今天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只听来的人对贾政说道:“王府里有个叫琪官的小旦,平时一向好好地待在府里,如今竟出去了两三天没回来。我们各处打听,都说他与您家一位衔玉的公子感情好。要说一般的戏子,也就算了,可是这琪官,平时聪明伶俐、能言善辩。王爷很是喜欢,不能少了此人,所以想请大人转告令郎,如果知道他在哪儿,就把他放回来吧。”

贾政一听这话,又惊又气,赶忙叫人把宝玉叫来。宝玉不知是何缘故,赶忙过去了。贾政喝道:“该死的奴才!不在家好好读书也就罢了,还做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琪官是王爷身边的人,哪是你这个浑蛋可以引逗的,如今还祸及于我!”

宝玉一听,吓了一跳,忙说道:“此事和我真的没有关系,我没有和他在一起。”那人听了,冷笑着说道:“公子不必再掩饰了,要么藏在家,要么知道他下落,早点说出来,也可以让我们少受点苦,我们无不感激公子的大恩大德!”宝玉一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说了琪官在东郊的一处宅子,让他们去找找。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呆,一面送那人,一面对宝玉说道:“不许动!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人出了门,一回身,就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乱跑。贾政把他叫住,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头都软了,赶忙低头站住。贾政问道:“你跑什么?带着你的人都哪儿去了?由着你像一匹野马似的乱跑。”贾环见他父亲怒了,趁机说:“那边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泡得人那样大,身子那样粗,好可怕,吓得我慌忙跑开了。”贾政又惊又疑,自言自语道:“好端端的,谁去跳井?我家自祖宗以来,都是善待下人,是谁弄出这种事来?”大喝道:“叫贾琏、赖大来!”

贾环忙跪下说:“父亲不用生气,这事除了太太房里的人,其他人都不知道。我也是听我母亲说的。”说完这句,看看四周,贾政知道他是何意,便让小厮退去。贾环才说道:“我听母亲说,二哥拉着太太屋的金钏儿强奸未遂,还打了一顿,金钏儿就赌气跳井了。”贾政一听这话,气得七窍生烟,大喝道:“拿宝玉来!”边向书房走边说:“今天再有人来劝我,我就把这官职家产都交给他,让他跟宝玉过去,我也把这几根烦恼丝剃掉,免得落个上辱先人下生逆子的罪!”

众门客见贾政这个情形,都知道是为了宝玉,一个个赶忙退出。只见贾政喝道:“拿宝玉!拿大棍!把门都关上,有人传话到里面去,立刻打死!”下人们看贾政动了怒,不敢怠慢,连忙把宝玉拿了来。贾政一见他,眼都红了,什么也不说,喝令:“堵上嘴,往死里打!”小厮们不敢违抗,只得把他按在板凳上,打了十来板。贾政嫌打得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狠命地打起来。

宝玉自知求饶也没用,起先还乱哭乱嚷,后来渐渐气息微弱,哭不出声来了。门客见贾政真往死里打,纷纷劝阻。贾政大嚷:“都是你们平日把他惯坏了,还来劝!明日惯得他弑父弑君,你们也还来劝?”门客见他气急败坏,忙找人往里面报信。王夫人得到了信,不敢惊动贾母,赶忙过来。见王夫人进来,贾政如同火上浇油,板子下得更重。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说道:“你们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着劝:“宝玉虽该打,老爷也要保重。炎热的天气,假如老太太有个好歹,岂不闹大了?”贾政冷笑道:“不要提这话,要不是你平日里这么护着,他至于如此么?”说着非要用绳子勒死宝玉不可。

王夫人抱住宝玉哭着说:“老爷是应当管教儿子,可求您看在夫妻情分上饶了他。我都五十岁了,才有这么一个孽障。老爷要勒死他我也不敢劝,先把我勒死,我们娘儿俩不如一块儿死了,到阴曹地府也有个依靠。”贾政听了这话,长叹一声,坐到了椅子上,泪如雨下。

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觉得他气息微弱、脸无血色,衬裤上尽是血迹,忍不住给他褪下裤子,见从大腿到屁股,没有一处好地方,不由得失声大哭,又想起她那已经死了的大儿子贾珠,哭着说道:“贾珠呀,要是你还活着,就是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凤姐、李纨还有姑娘们都赶来了。李纨本是贾珠的媳妇,贾珠死了,她也就成了寡妇,一听王夫人喊贾珠的名字,也跟着放声大哭,贾政也是泪如泉涌。

就在此时,忽然听见丫鬟来报说:“老太太来了。”还没等说完,就听窗外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说道:“你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都清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赶紧迎了出去。只见贾母被丫头搀扶着,气喘吁吁地走过来。贾政上前躬身赔笑说道:“大热的天,母亲怎么自己过来了,有话把儿子叫过去就行了。”贾母听了,便停下脚步,厉声说道:“你和我说话呢,只是我这一生也没养出个好儿子,你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一听这话,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子的如何担当得起?”贾母一听,大声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么?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难道你父亲就是这么教训你的?”说着,不自觉地流下泪来。贾政赔笑说道:“母亲不必伤感,都是做儿子的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也不打他了。”贾母冷笑几声说道:“你也不用和我赌气,你的儿子,你想打就打。想来你是厌烦我们了,不如我们早早离开了你,大家都清净!”说着,就命人备轿,要带着宝玉和王夫人回南京去,家人只得答应着。

贾母又和王夫人说道:“你也不用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做了官,未必想着你是他的母亲;倒不如现在就不要疼他,将来还可以少生点气。”贾政听了,忙在一旁直挺挺跪着,叩头认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进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抱着宝玉哭了好半天。王夫人和凤姐劝了一会儿,才渐渐止住。丫鬟们过去搀扶宝玉,凤姐骂道:“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个样怎么抬得走!还不进去快把那张竹凳抬出来。”众人听了,忙把凳子抬出来,把宝玉放到凳子上,送到了贾母房中。

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走,也跟着过来了。看见宝玉果然是被打重了,再看王夫人哭着说道:“你替珠儿早死了,要是珠儿还在,也免得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用这么操心了。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以后靠谁呀?”贾政听了,也觉得自己不该下死手打到如此地步。看见贾母伤心,就过来劝。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好,是要管的,但也不该打到这个分上。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还要看着他死不成。”贾政听了,赶忙退了出来。

此时薛姨妈同宝钗、香菱、袭人、湘云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又不好表现出来。只见众人围着宝玉灌水的灌水,扇风的扇风,自己也插不上手,索性走出门去,命小厮叫来焙茗问道:“刚才还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了?你也不提早来送个信儿!”焙茗急着说:“偏偏我没在跟前,打到中间,我才听见了,忙去打听缘故,原来是为了琪官和金钏姐姐的事。”袭人说道:“老爷怎么会知道呢?”焙茗说道:“那琪官的事,多半是因为薛大爷在外面乱说话,才招的有人来找老爷。那金钏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

袭人听了这两件事都对得上号,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回来见众人已经给宝玉上好了药。贾母命人把宝玉抬回自己的房间,好生照顾着。众人忙七手八脚地把宝玉抬回了怡红院,又忙活了半天,才渐渐散去。袭人这才进来,精心服侍。看见宝玉被打成这样,含泪说道:“怎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就是为了那些事!只是下半截疼得很,你帮我看看,打坏了哪里?”袭人轻轻把裤子往上一拉,只见腿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肿起来老高。袭人咬着牙,哭着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不能到这个地步,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倘若打出个残疾来,可怎么办。”

正说着,宝钗过来了,给送来了药酒和丸药。看见宝玉被打成这样,心里不免心疼,问袭人:“怎么好好的,就被打了?”袭人就把焙茗的话说了出来。宝玉原来还不知道是贾环说了坏话,听袭人说了,才知道。因又扯上了薛蟠,忙止住袭人说道:“薛大哥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你别乱猜。”

宝钗一听这话,就知道是宝玉怕她多心,才拦住了袭人,心中暗想:“都被打成了这样,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既然这样用心,为什么不在外头的大事上下些工夫,这样老爷也高兴了,你也不用这样吃亏。”此时袭人也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怕宝钗生气。宝钗却在一旁笑着说道:“你们不必怕我不高兴,我哥哥是什么样我还会不知道?他能干出这样的事,一点都不稀奇。”袭人听到宝钗这么说,才放心了。

宝钗走后,宝玉在床上躺着,恍恍惚惚,就听见有人的哭声。宝玉睁开眼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林妹妹。只见她满面泪光,眼睛哭得跟桃子一样,宝玉刚想起身,痛得哎呦一声,支撑不住,躺在了床上。黛玉忙让他不要动,宝玉对她说道:“大热的天,你来干什么,不怕中暑了。我虽然挨了打,但是不疼,你别担心。”

两人正在那里互相安慰,就听院外有人说:“二奶奶来了。”林黛玉一听就知是凤姐来了,连忙起身说道:“我从后院走了,等会儿再来看你。”宝玉一把把她拉住,说道:“奇怪了,怎么好端端的怕起她来了。”黛玉急得直跺脚,悄悄地说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该让他们取笑了。”宝玉听了,赶忙放了手,黛玉三步并作两步,从后院走了。一会儿工夫,凤姐进来了,问了宝玉几句,又给拿来些药,嘱咐了几句就走了。

第十五回 袭人忠心获夸奖

宝玉这边安顿好了,王夫人还是不放心,就叫人过来找一个跟宝玉的丫头过去问话。袭人听了,想了想,回身悄悄地告诉晴雯、麝月说:“太太叫人,你们好好待在房里侍候宝玉,我去去就回。”说完,就和那人一块儿出了园子,来到王夫人房内。王夫人正坐在凉席上,摇着芭蕉扇子,见袭人来了,说道:“你倒是叫别人来呀,把他扔在那儿,谁服侍他呀。”袭人连忙笑着说道:“请太太放心,二爷刚刚睡着了,屋子里的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懂得怎么服侍二爷了。我怕太太有什么吩咐,派她们过来,一时听不明白,还耽误了事。”王夫人说道:“也没什么事,就是问他还疼不疼了。”袭人说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给二爷敷上了,比刚才好一些了,那会儿疼得都睡不着,现在睡着了,可见是好一些了。”王夫人又问:“喝了什么没有?”袭人说道:“老太太给了一碗汤,喝了两口,觉得不解渴,非要喝酸梅汤。我想那酸梅汤太凉,刚挨了打,不能喝那个,就劝了半天,才没喝的。”

王夫人听了,说道:“哎呀,你怎么不早点来和我说!前几天有人送给我几瓶香露,本想给宝玉,又怕他糟蹋了。那玫瑰露,只要放上一小勺,用水化开,就香得不得了。”说着,忙让人把东西拿过来。袭人看这玻璃瓶子,只有三寸大小,上面写着“玫瑰清露”四个大字。笑着说道:“好尊贵的东西,这么小的瓶子,能装多少呀?”王夫人说道:“那是进贡的贡品,好好替他收着,别糟蹋了。”

袭人忙答应,刚要走时,王夫人叫道:“站着,我有一句话问你。”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好像听见有人说宝玉今天挨打是环儿在老爷面前说了什么,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如果听见了,就告诉我,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是你说的。”袭人说道:“这个话倒是没听见,只听说是老爷以为二爷霸占了戏子,人家来管老爷要人,老爷才把二爷打了。”王夫人摇摇头说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还有没有别的原因?”袭人说道:“别的原因,我实在不知道了。只是今天斗胆在太太面前说些不知好歹的话。”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王夫人说道:“你只管说,我不生气。”袭人说道:“论理我们二爷也该让老爷教训教训了,若老爷再不管,将来还不一定闹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一听此言,便合上手,念了声“阿弥陀佛”,拉着袭人的手说道:“我的儿!只有你明白我的心,我何曾不知道管教儿子?以前你珠儿大爷在世的时候,我是怎么样管教他的,现在就不会管儿子了?只是如今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边就剩下他一个儿子,他身体又单薄,老太太又宝贝得不行。若是管紧了,有个好歹,再把老太太气坏了,那全府上下就该不得安宁了,所以平时就惯坏了他。我常常对他是说一阵,劝一阵,哭一阵。他是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过几天就全都忘了,什么时候吃亏了,才知道长教训。今天要是被打坏了,我以后靠谁呀?”边说边哭了起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样伤感,自己也觉得伤心,陪着哭起来。又说道:“二爷是太太生的,太太怎么能不心疼。就连我们这些做丫头的,好歹是服侍了一场。二爷如果能平安,也是我们的造化了。但照现在的情形来看,平安恐怕也是不可能的了。我每天都在劝二爷,可是怎么劝都劝不醒。其实也不能全怪二爷,外面那些人就爱和他亲近,也怪我们没劝好。今天太太说起这个话,我心里一直想着一件事,每次想来告诉太太,还怕太太疑心。到时不但话白说了,自己也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王夫人一听,这是话中有话,忙说道:“我的儿!你只管说。以前我总听别人在我面前夸你,我想你不过是对宝玉上心,和人相处和气,想着这不过是些小心思。谁知你刚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而且正合我意。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别叫人知道就行了。”袭人说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请太太做次主,怎么样想个法子,让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一听,大吃一惊,忙拉住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么?”袭人忙说道:“太太别多心,并不是这样。这不过是我自己的想法,如今二爷也大了,园子里头的姑娘们也大了,二爷和林姑娘、宝姑娘又是表兄妹。虽说都是兄弟姐妹,但到底是男女有别,日夜都在一块儿,多不方便。就是让外人看见了,也不成体统。二爷平时的性格,太太也是知道的,没事就爱往女孩子堆里凑。倘若不防,前后错了那么一星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嘴杂,那些个小人,心好的,说二爷是菩萨心肠;心不好的,就编的连畜生都不如。到了那个时候,就连我们也得跟着受罪,即使是粉身碎骨,也是罪孽深重。我们倒都是小事,但二爷的一世英名不就都毁了么?这件事情我想了好久,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和太太说,又不好和别人讲,恐怕也只有灯知道。”

王夫人一听这话,像被雷击了一般。又想到金钏的事,心里一下子就觉得袭人的话十分在理,忙笑着说道:“我的儿!你竟有这样的心胸,想得这样周全。我其实想过这件事,只是最近事多,就给忘了。你今天这一番话算是点醒我了,难为你想着我们娘俩的名声,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你是这样好!你先去吧,你说的这件事,我得仔细考虑一下,该怎么办。只是我还有一句话,你今天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多多留心,保全了他,也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袭人忙连声答应退出去了。回来正好赶上宝玉睡醒了,袭人就把王夫人给的玫瑰露倒给他喝,宝玉一尝,果然十分香。因为黛玉刚才走的时候哭红了眼睛,宝玉怕她回去后再接着哭,再哭坏了身体,所以心里一直记挂着她,满脑子想着派人去看看她。又怕袭人唠叨,就想办法先让袭人去宝钗那里借书。然后派晴雯去看看黛玉,让晴雯告诉她,就说自己已经不疼了,让她不要担心。

袭人去见宝钗,谁知宝钗不在园内,去薛姨妈那里了。袭人也不能空手而归,一直在那儿等到很晚,宝钗才回来。袭人见宝钗眼圈红红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袭人想问又不好问,只好拿了书,回怡红院了。

原来这宝钗,刚才是回薛姨妈那儿找她哥哥薛蟠去了,上午听袭人说宝玉挨打和他哥哥薛蟠有关,就想过去问个明白。回去和薛姨妈把事情一说,薛姨妈气得直哆嗦。其实这事真不是薛蟠干的,只因为他平时在外面有个恶名,所以一有坏事就都往他身上想。

薛蟠在外面喝了点酒,这时刚进家门,薛姨妈就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冤家,都是你干的好事,看你宝兄弟被打的,就剩半口气了!”薛蟠本就觉得冤枉,看见自己母亲也这样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急得和薛姨妈直叫唤。宝钗忙劝道:“你们别喊了,消停消停吧。”又和薛蟠说道:“是你说的也好,不是你说的也好,事情都过去了,也别把小事弄大了。我只想劝你,从此以后,少在外面胡闹,少管别人的事。要是没事还好,倘若有事了,即使不是你干的,别人也都怀疑是你干的。”

薛蟠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不得这样藏头露尾的事。现在看宝钗也数落他,更是气得直跳脚,骂道:“难道这宝玉是天王老子呀,他父亲打他一顿,一家子都要闹上好几天!这次本就是他自己做错了,姨夫打他两下子,老太太不知怎的,把珍大哥叫去骂了一顿。今天还拉上我!既然拉上我,我也不怕,索性我进去把宝玉打死了,我替他偿命,大家就都清净了。”说着,拿起一根棍子就往出跑,薛姨妈一看,慌得赶紧拉住说道:“该死的孽障,你打谁去?先来打我!”

薛蟠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嚷着说道:“何苦的,不让我去,还赖我!”宝钗忙上前劝道:“你忍耐些吧,妈妈急成了这个样了,你不过来劝,还在那儿胡闹。别说是我,即便是旁人来劝你,也是为你好,你倒撒起泼来了。”薛蟠见宝钗讲得句句有理,难以反驳,因为也在气头上,就想拿话去堵她的嘴,也就不管什么轻重了,顺嘴就说道:“好妹妹,你也不用和我闹。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以前妈妈就和我说过,你这金要和那玉配成一对才可以,你见宝玉正好有那玉,就想和他配成一对,你现在当然这么护着他了。”话还没说完,宝钗已经气愣了,拉着薛姨妈哭着说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薛蟠见妹妹哭了,也知道自己说话冒失,便赌气回屋睡觉去了。

宝钗心里是又委屈又气愤,想去找薛蟠吵,又怕母亲不安,只好含泪告别母亲,回到自己房里,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也无心梳洗,胡乱整理了一下,便去看薛姨妈。宝玉这边,丫头们细心服侍,每天参汤补品一大堆,没过多少日子,宝玉身上的伤就好了很多,贾母和王夫人才稍稍放了点心。

第十六回 众姐妹办诗社

宝玉在众人的细心照料下,伤已经快痊愈了。贾母见了很高兴,又怕将来贾政还来找他麻烦,于是就把贾政的随从叫来,吩咐道:“如果老爷来叫宝玉,就说是我说的,一是打重了,得养几个月再走;二是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得等过了八月才能出门。”随从听了,赶忙答应。贾母又让袭人把这话告诉宝玉,让他安心。宝玉听了,高兴极了。

再说贾政因为打了宝玉,虽说是为了让他成才,心里也很不是滋味。自从元妃省亲回去后,他为官更加勤勉,希望借此来报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正,家里又是世代书香门第,就有意提拔他,给他升了官,让他到外地去当差。贾政拜别贾母后,就起程上任去了。

宝玉自从贾政走之后,每日在园中任意游荡,虚度光阴。这天闲来无事,就到贾母那儿去坐坐,正好看见翠墨进来,递给他一副花笺。宝玉打开一看,原来是探春要办诗社,约大家一块儿到秋爽斋商议。宝玉拍手笑道:“还是三妹妹高雅,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就出了门。

宝玉来到秋爽斋,宝钗、黛玉、迎春、惜春都到了。大家说笑一会儿,李纨也来了。黛玉说道:“既然要开诗社,大家就都是诗翁,不要再称‘叔嫂姐妹’,都起个别号才文雅。”李纨说道:“这个主意好,我就自称‘稻香老农’,这可是没人用过的。”探春自称“秋爽居士”。宝玉认为居士累赘,不如用芭蕉梧桐,听着还好些。探春就改称“蕉下客”。这时探春又说起黛玉,说她住的是潇湘馆,到处是竹子,她又爱哭,那竹子也会泪痕斑斑,变成湘妃竹,以后都叫她“潇湘妃子”就行,大家都拍手称妙。李纨为宝钗起号“蘅芜君”,大家也都说好。宝玉也让大家给他起一个。宝钗打趣叫他“无事忙”,李纨让他仍旧叫“绛洞花主”,宝玉说那是小时候的事。宝钗让他干脆叫“富贵闲人”最合适,宝玉一听,笑着说道:“这个我可不叫。”随后宝钗就为迎春起名“菱洲”,惜春叫“藕榭”。

李纨说道:“这里一共七个人,我年龄最大,我自荐当社长。但有我一个还不够,还要请菱洲、藕榭当副社长,一个出题,一个监视考场。要是遇到容易的,我们三个也可以随便作一首。”迎春、惜春本来就不擅长诗词,也知道自己这方面比不上黛玉和宝钗。听见李纨这样安排,都忙说好。

探春见大家都同意,就约定每月聚会两次,风雨无阻。宝玉今天就要开社,李纨说不如改日再聚,探春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说着,就要大家以海棠为题作诗,命人点起一炷香,香燃尽后写不完的要受罚。

不一会儿,探春、宝钗、宝玉相继交稿。只有黛玉还在那里不着急,宝玉忙催促她,只见她提笔一挥而就,连改都没改。李纨看后点评说:“若是论风流别致,当属潇湘妃子;若论含蓄浑厚,还得是蘅芜君。怡红公子压尾。”宝玉说评得公道。李纨宣布,以后每月初二、十六开社。宝玉又想到诗社还没有名字,探春提议,今天作的海棠诗,就叫“海棠诗社”吧。大家都同意,又聊了一会儿,才各自离开。

宝玉回到怡红院,向袭人说起办诗社的事,突然拍着手说:“我好像忘了什么事?”自己在那儿想着想着,突然说道:“我怎么忘了请湘云,诗社要是没有她,不知道少了多少乐趣。”说完,宝玉就到贾母那儿接湘云过来。贾母说道:“天晚了,明天再去吧。”直到第二天中午,湘云才过来,笑着说道:“只要让我入社,扫地焚香我都愿意。”说着就以昨天的海棠为题作了两首诗,大家都赞不绝口。湘云笑着说:“我来晚了,明天开社就罚我做东道主吧,我好好犒劳一下大家。”

晚上,宝钗请湘云过来,两人商量着明天如何做东拟题的事。宝钗知道湘云家一向都是她婶婶管家,一个月也给不了她几吊钱,恐怕连买脂粉的都不够,明天宴请怕她为难,便说道:“明天我让哥哥送几筐螃蟹过来,我们把老太太和太太都请过来,我们一边赏花作诗,一边喝酒吃蟹,你说好不好?”湘云听了,心中很是感激。

宝钗又对湘云说:“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奇了,那些刁钻古怪的,是写不出来好诗的。只要立意清新就可以。我们都是女儿家,做做针线活才是正事。”湘云笑着说道:“我们上次是以海棠作诗,这次不如以菊花作诗,但又觉得有些俗。”宝钗想了想说道:“不如我们拟出几个题目来,都是两个字。一个‘实’字,一个‘虚’字。这样就不会落入俗套。”二人商议一番,共拟出了十二个题目,依次为《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

第二天,湘云就请贾母等人过来赏桂花、吃螃蟹。中午,贾母带着王夫人、凤姐、薛姨妈等人进了园子。只见这亭内张灯结彩,岸上桂花芬芳,景色十分怡人。桌上已经摆好了各色茶具,就见这边几个丫头在煮酒,那边几个丫头在泡茶。贾母笑着说道:“这里好,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说道:“这是宝姐姐帮着安排的。”贾母笑着说道:“就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都想得周到。”

说着,大家一起走进了亭子,赏花、吃蟹,很是热闹。饭后王夫人见风大,就和贾母等人先回去了。湘云便让人把刚才的杯盘碗碟收拾了一下,又让人摆了一桌酒席,将昨天想好的题目挂在墙上,让大家自由选题作诗。宝钗选了《忆菊》,黛玉选了《问菊》、《梦菊》、《咏菊》,宝玉和探春选了《访菊》和《簪菊》,湘云选了《对菊》和《供菊》。

一顿饭的工夫,大家都写好了。众人是看一首,赞一首。李纨点评说:“《咏菊》第一,《问菊》第二,《梦菊》第三。这三首题目新,立意也新,都是黛玉写的,今天是潇湘妃子夺冠。”宝玉听了高兴地拍手叫好,大家又相互评论了一番。宝玉说道:“今天我们吃蟹赏花,为什么不以螃蟹作首诗呢。”说着就写了一首,宝钗和黛玉顺着他,也都各写了一首。

众人正在这说笑,就看见平儿走了进来。原来是凤姐想吃螃蟹,让她过来看看,还有没有,有的话,就装几个回去。湘云忙让人装了几个大的,派人给送过去。李纨就把平儿留下来一块儿喝酒。席间李纨挽着平儿的手说:“好俊俏的模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哪家的奶奶。”一边说,一边摸平儿,一下子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便问道:“这是什么?”平儿说:“这是钥匙。”李纨说道:“你就是你们奶奶的一把钥匙,还要这个干什么。”众人大笑。

大家又说闹了一会儿,诗社就散了。丫头们打扫庭院,收拾碗筷。袭人想请平儿到屋里坐坐,喝杯茶。平儿说:“不去了,改天有空再去吧。”一面说,一面要出去。袭人忙把她叫住,问道:“这个月的月钱,怎么连老太太、太太的都没发,为什么呀?”平儿忙转身到她跟前,见四周没人,才悄悄地说道:“你快别问了,最迟两天就发了。”袭人笑着说道:“这是怎么了,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平儿小声告诉她说:“这个月的月钱,我们太太早就领了,只是拿出去放高利贷了,等别处的利息钱收回来,凑齐了就发。我只告诉了你一人,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袭人笑着说道:“她难道还缺钱用?怎么这么贪心?何苦要操这份心!”平儿笑着说道:“可不是呢,她每个月的例银也都用不着,零散着也都拿出去放高利贷。这一年到头,光利息就上千两银子。”袭人笑道:“拿着我们的钱,你们主子去赚利钱,就我们好骗。”平儿说道:“你就说没良心的话,你难道还缺钱用。要是有什么急事,我那里还有几两银子,你先拿去用吧。”袭人说道:“那倒不用,我要是用钱再去你那儿拿。”平儿和袭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各自回去了。

第十七回 刘姥姥进大观园

平儿从园子里回来,看见上次那个刘姥姥带着板儿又来了,还送来了一些自家产的大枣、倭瓜和野菜,正坐在那儿和周瑞家的聊天。刘姥姥上次见过平儿,一见平儿回来了,忙上前去打招呼,又说道:“早就该过来看看姑奶奶和姑娘们,只是种庄稼太忙,没腾出时间。今年好不容易多打了两担粮食,还有一些瓜果蔬菜。刚摘下来,还没卖,留着最好的孝敬给姑奶奶和姑娘们,知道你们都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吃点野味,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孝心。”平儿说道:“多谢费心。”

周瑞家的看平儿脸色红润就问道:“姑娘可是喝酒了?”平儿说道:“可不是呢,本来是不想喝,大奶奶和姑娘们拉着我死灌,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周瑞家的说道:“早上我就看见那螃蟹了,一斤也就两三个,两三个大篓子装着,差不多有七八十斤。”刘姥姥在旁一听,惊讶地说道:“这样的螃蟹,再加上一桌酒菜,差不多得二十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稼人吃一年的了。”

众人没有说话,平儿问刘姥姥说道:“见过奶奶了么?”刘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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