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摸大冷——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13(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09 10:5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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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少年文艺

出版社: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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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摸大冷——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13

《少年文艺》典藏书坊 摸大冷——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13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摸大冷/《少年文艺》编辑部编.—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2018.7(《少年文艺》典藏书坊.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

藏;13)

ISBN 978-7-5589-0384-7

Ⅰ.①摸… Ⅱ.①少… Ⅲ.①儿童小说—短篇小说—小说集

—中国—当代 Ⅳ.①I287.47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29608号《少年文艺》典藏书坊摸大冷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金品典藏⑬《少年文艺》编辑部 编周 晴 谢倩霓 策划立 子 封面图陆 及 装帧责任编辑 吴佳欣 美术编辑 陆 及责任校对 黄亚承 技术编辑 陆 赟出版发行 少年儿童出版社地址200052 上海延安西路1538号易文网www.ewen.co 少儿网www.jcph.com电子邮件postmaster@jcph.com印刷 常熟市文化印刷有限公司开本720×980 1/16 印张11.5 字数123千字2018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ISBN 978-7-5589-0384-7/I·4293定价 23.00元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如发生质量问题,读者可向工厂调换

本书为第七届“周庄杯”全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大赛获奖作品选集,荟萃当代前沿儿童文学作家原创短篇新作。其中包括《摸大冷》《游戏》《雪谷回音》《一个和两个》等作品,语言生动细腻,感情真挚动人,真实呈现了少年儿童成长过程中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代表了当今我国儿童文学短篇小说创作的至高水准,值得我们阅读、研习并珍藏。短篇的力量(代序)李东华

我得说,最初面对一堆杂乱的被遮盖住作者名字的参评稿时,我并没有过多的期待。在一个忙忙碌碌的时代,即便是我这样的一个职业编辑,留给文学的热情和专注又能有多少呢?我已记不得是哪篇作品开始点燃了我的情绪,血液里有些蛰伏的东西开始被煮沸,让你猛然觉得,好作品依旧能够击穿心灵表层慢慢沉积的外壳,还你一个风清月朗的天空。到最后我反而犯了选择困难症,老实说有一些因为得奖名额的限制而落选的稿子,也因某些令人难忘的闪光点叫人难以舍弃。

这种被击中的感觉当然缘于参评作品所呈现的力量,尤其是这种力量来源于短篇小说,就更加给人一种惊喜感。大家都知道,在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的指挥下,在本应最讲究“天生平等”“关注弱小”的儿童文学内部,也出现了文体的等级秩序——毫无疑问,长篇似乎成为文学的长子,天然地拥有了继承文学冠冕的特权。在各种层出不穷的排行榜、评奖中,似乎总是只有长篇的身影,而短篇总是难以摆脱“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暗淡命运。然而文学就是文学,最终确立一部作品地位的,不是它的篇幅的长短,而是它的艺术与思想的厚度。所以鲁迅先生、汪曾祺先生虽没出过长篇却不妨碍他们成为文学大家,想来就是这个道理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有些长篇不过是虚肿的短篇,而有些短篇却是精华浓缩了的长篇。

具体到这一届“周庄杯”,这些获奖作品打动我的力量何在?我想首先在于它们的光照覆盖了辽阔的生活,呈现出令人讶异的广度。尤其是这些作品集束式地出现,你是集束式地阅读。你的思绪被牵引着,一会儿在乡村一会儿在都市,一会儿在西部一会儿在海边,一会儿中国一会儿外国,一会儿现实一会儿历史,一会儿星空一会儿大地……有一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自由驰骋之感。在这个丰饶多姿的时代,你看到了缤纷斑斓的时代经验,也看到了丰富多彩的文体实验。在这里,既有充满地域色彩的《摸大冷》《撞入江湖的粮食》《戏台》《花雕》《雪谷回音》,也有《深井》《我叫王小冒》《高塔》《一个和两个》《在那海天之间》《海边》《西西的温暖之路》等成长小说,还有《熊猫的小卫星》《满地找牙》等校园小说,以及《仰望星空》《爱的机密》等科幻小说。这种题材和文体的多元,一方面可以看出作家们在艺术探索上的用心,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忠实地反映了中国孩子的真实生活——他们就是这样南北东西地生活于不同地域,传统的、现代的,中国的、世界的……不同的文化,共时地杂糅地同时也是和谐地并存着。而我们的写作者,从各自熟悉的生活出发,共同完成了一部交响乐般的大作品。虽然每个人的切入口很小,但合起来,这部大作品却给人以信心——从整体上来把握这个繁复的时代是具有可能性的。面对瞬息万变的庞大的时代经验,我们常常会有一种无力感,尤其是整体把握时代的无力感。但这些获奖作品,可能会带给我们这样一种启示:写作者可以以集体的力量来完成对多棱镜一样的时代经验的书写,每一个人只要坚守住自己所在的一个剖面,就能在彼此的呼应中实现对时代肌理的全面而细致的扫描。“没有人是一个孤岛”,对写作者也一样。

这种力量感除了来自于它们的宽度,更离不开它们所抵达的深度。让人最兴奋的一点是这些作品所拥有的实验的勇气以及对艺术负责的精神。在前一段时间的几次研讨会上,我都讲到一种担忧——也许仅仅是我的偏见和错觉——我觉得当下的年轻写作者缺乏锐气和冒犯的勇气。他们的作品或许在艺术上呈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但也许这种成熟里含有少年老成的保守与中规中矩。而在这一次的参评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很多新的质素。像《深井》《游戏》《一个和两个》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对儿童内心深处灰暗地带的叩问与摸索,那些不曾或者很少被触及的问题,甚至一直被传统的儿童文学写作视为禁忌的部分,被写作者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一道裂隙。写到这里,不得不说,在当下的儿童文学写作中,简化儿童精神世界的复杂性,是阻碍中国原创儿童文学在艺术上前行的最大的拦路虎。我个人认为当前的儿童文学创作中出现了一种凝滞的“儿童腔”,这种“儿童腔”没有把孩子放置到真实的土壤中,时代光影在他们内心的波动流转没有得到及时地敏锐地书写,带有一种刻舟求剑式的滞后性。仿佛只要是写真善美,无论写得多么不接地气,多么没有生活质感,它也仍然叫作“儿童文学”。这样的作品越多,“儿童文学”这个文体的尊严就会越被矮化。所以这也是这次“周庄杯”带给我惊喜的最大原因——写作者真的把“儿童文学”当成认识世界认识他人认识儿童的武器和方法,他们在生活和艺术上沉潜得很深,是认真地把“儿童文学”当作文学来对待的。这一点从诸如《撞入江湖的粮食》等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对于乡村生活的熟稔,对于乡村少年内心的熟悉,对于“误会法”技巧的运用的熟练,都让这个通篇语调诙谐风趣的作品在轻松中拥有了一种沉甸甸的深情。

今天,整个儿童文学界都处于一种喜气洋洋的状态中。但是,当我们肯定地不容置疑地说儿童文学迎来了黄金期的时候,我想,这个“黄金期”不应该仅仅是指市场,它更应该指的是写作者们拿出了过硬的能够为儿童文学赢得敬意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得说,这一届“周庄杯”评奖挖到了“真金白银”,也许这才是最值得喜气洋洋的事情吧。摸大冷朱 桥“你爸周末去摸大冷,你也跟着,他年龄一年大一年了。”妈妈说。

李小力埋头吃饭,没吭声,那盘烤得里嫩外焦涂着香喷喷作料的鸡翅,他一眼都不看。

李小力才懒得关心什么摸大冷呢,他只关心爸爸在哪条街。他不明白,一个男人哪样事不能做,搬运货物、送快递、到工地搬砖,可他非得干那行。“你去不去?”妈妈的语气在变硬。“不去!”这两天因为耐克鞋的事儿跟妈妈杠上了,两人现在都是带引线的炸药包,一点火星就能炸。“不去你就别想买耐克鞋!”妈妈的话锤子般击倒了他。但他并不示弱,嗖地站起身,冲进房间,砰!门摔得一忽闪。

桌子边上放着一双新的运动鞋,猫的两只冷眼一样。他真想一甩手把它们从窗子里扔出去。他要双耐克,妈妈却买了双杂牌子的。

前几天,他们猛士队的几个篮球队员一起走着,他随手抛起篮球,球滴溜溜在空中转一圈,漂亮的一道弧线,又回到手里,洒脱得很。“喂,我们能不能统一一下,都买一款的耐克,那跑起来才叫亮瞎!”王全说。“中。”“中。”

李小力没回答,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他爸爸的身影,瘦小,微勾着脖子,站在街的一角。

一个细窄脸的女人举着一串鸡翅正对手机吼着,仿佛要一嗓子把电话那边的人撂倒。她气势汹汹地一挂电话,转眼看见手里的鸡翅,见了虫子一般。“谁让你涂辣酱的?不要辣的!孩子不能吃辣的!”她对爸爸吼。“你儿子要辣酱的。”爸爸一手拿着刷辣酱的刷子,小心地赔着笑。“妈妈,我要吃辣的。”一边的小男孩怯怯地看着她央求,铤而走险。“辣的!辣的!吃了又拉肚子!”女人啪地把鸡翅往摊子上一掼:“换!”

鸡翅重重地摔在一排豆干上,豆干似多米诺骨牌,呼啦一下全倒了。

爸爸一愣,接着又谦卑地,不,卑微地笑笑,说:“好,好,我给你换,我给你换。”

按李小力的性子,就马上跑上去,一脚踹飞那女人,再踹翻那辆小车,对他喊:奴性!你不能干点别的!

可他强忍着,一收篮球,迅速闪到另一条岔街上。“去哪儿?”王全问。“那儿,那儿。”他慌慌张张地说。

他没法直面这样的爸爸,更不能让同学们知道,特别是王全,他认识爸爸。

一座小小的城,统共那么几条街,爸爸推着辆小车,用粗大男性的手,女人一般,一根一根地穿韭菜,穿鱿鱼,腌鸡翅,细细地抹作料,谦卑地笑着,不,是卑微地笑着递给买的人。哪儿人多他去哪儿。现在他竟跑到学校的这条街上来了。李小力真觉得自己要被逼得逃无可逃,遁地才好。“周一,记得啊,耐克!”星期五放学的时候,王全跟他们几个打招呼,趾高气扬地踩着那双才买的橘红色耐克鞋,走得像踩着风火轮。

唉!没办法,为了那双耐克,李小力只好跟着爸爸一起到了乡下,去摸大冷。

临出门,妈妈还一直叮嘱爸爸:“你小心点哈,别逞能,不行了就上来,命比钱重要哈。小力,你看着你爸,看不行了,就要他上来。火一定不能灭了,灭了不得了。”

李小力跟着爸爸搭个摇摇晃晃的农班车到了乡下。

凡是临大河的圩埂转弯处外侧,都会用坚硬的山石自下而上,层层叠叠地垒着,护住外埂的泥土,以防河水的冲刷。这就是水尖头,他们要摸大冷的地方。

爸爸到埂边,用随身带的刀子砍下杂草枯枝,捆成一大捆,让李小力背到水尖头上。

水尖头上的山石犬齿交错,斑驳凹凸。在离河面很近的地方,爸爸找了块稍微平整的地方,生了堆火。

大河边的杨柳落尽了叶子,河水无声地流淌着,岸边结了薄薄的浮冰。水尖头没有其他人,连一艘驶过的船也没有,格外冷清。

父子俩埋头干活,都不说什么话。爸爸话本来少。李小力这两年不爱跟爸妈说话,在他们面前总是闷着。

李小力脚上还是那双旧的运动鞋。他犯了倔脾气,就是光脚板子,也不穿那双杂牌子鞋。他都答应王全他们了,要跟他们统一鞋子。十六岁男孩的面子,哪个不是大似天?“今天摸到了,就去买双吧。”爸爸说。

李小力把根树棍扔进火堆,不出声。他很久没这么跟爸爸面对面地说话了,别扭地低着头。

要是摸不到呢?就不买了?李小力有些担心。

爸爸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趿拉着鞋,只将件棉衣披在身上,凑近火堆烤着。火堆熊熊地灼烧着,烈焰招摇着舌头,舔舐着周围的空气。

爸爸皱着眉,长久地忍受着面前极烫的烈火,身上开始发热。

李小力一声不出地在一边看着,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中,我下去了。”爸爸看着他认真地说,“你看着火,不要下水,千万不要下水。”“嗯。”李小力一点头,心里一紧。

天阴下来,一丝风也没有,空气好像捂了一床厚厚的棉被,重重的,稠稠的,却又分明凛冽地冷着。天上极零星地掉下细细的雪花,落在地上,一会儿就不见了。妈妈说,这是老天在捂雪,捂着捂着就是一场好雪。

爸爸脱下棉衣,走到河边,脱了鞋,一步一步走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李小力仿佛能听见滚烫的铁块入水的滋滋声,这极热和极冷的碰撞,会怎样地拉扯撕裂一个人呢?

爸爸很快没入水下,水面只有微微的波纹漾着,撞击到岸边的浮冰上。

李小力立在岸边的石头上,双眼一下不敢多眨地盯着水面。时间像冰一样,凝滞不动,水面冷若冰霜地肃着脸,纹丝不动。

天寒地冻,鳜鱼、鲶鱼、昂刺鱼、大块头鲫鱼会在水尖头的石头里,找个可心的缝隙,长久地蛰伏在里面,不食也不动。

有潜水的高手憋上一口气,潜到水里,摸入石缝,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触碰它,鱼感觉到人手上的暖气,自然地往这边靠过来,还以为这不过是另外一条鱼要与它挤个堆,好取暖。摸鱼的人趁它脑子迷糊,一把抓住,任它如何挣扎扑腾,只是不放。这就是摸大冷,身体、水性、勇气,都要一顶一地好,还要扛得住冷。

哗!水面一破,爸爸冒出来。

李小力长出一口气。

爸爸双手各抓一条鳜鱼,走向岸边。

李小力赶紧把网笼伸过去,接过鱼。两条鳜鱼鼓着眼睛,张大嘴,气愤地挺着身体,跳着。都是上把子的,一条能有好几十块。

爸爸的脸跟平常不一样,平板的,没有表情,嘴唇因为太冷颤抖着,太阳穴的两块肉鼓胀出来,一突一突地跳着。看得出,他在用极大的意志力对抗着冰冷刺骨的水和更冷的空气,忍耐着这种蚀人肌骨的奇寒。

爸爸一句话没说,转身又没入水中。

两分多钟了,水面上依旧没有动静。人的潜水时间极限是多少?三分钟?四分钟?爸爸难道是卡在石缝里了?

他听妈妈说过,有摸大冷的人体力不支,脚踩到石缝里拔不出来,就此丢了性命。

三分钟过去了,李小力觉得身上的血开始发冷。要下去救他吗?要喊人救命吗?他不要我下水是什么意思?李小力的脑子里野蜂乱舞,乱作一团。

哗,爸爸露出个头,一甩水,大口吸着气。

这一回,他一条鱼都没摸到,可脸上并无失望或沮丧,只是喘息着,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把火拨旺。”爸爸挤出这句话,声音冷得变了形。

李小力回头一看,火矮下去不少,他心里一惊,想起妈妈的话。火要是灭了,真是不得了。他赶紧跑回火堆边,将树棍子往火堆里放,把火架空,烧旺,接着把爸爸的棉袄凑到火边,烤热,好让他一上来就能有暖和的衣服穿。

爸爸出了水面,这次大丰收,一下摸了四条,嘴里衔着一条鲶鱼,右手一条鳜鱼,左手一条鳜鱼、一条鲫鱼。鱼感到人手上的暖气,自然地往这边靠过来,还以为这不过是另外一条鱼要与它挤个堆,好取暖。摸鱼的人趁它脑子迷糊,一把抓住,任它如何挣扎扑腾,只是不放。这就是摸大冷,身体、水性、勇气,都要一顶一的好,还要扛得住冷。

李小力跳起来,拿着烘热的棉衣跑到爸爸身边。

爸爸浑身上下一片通红,煮熟的虾子一般,紧咬着牙,全身颤抖着。李小力慌手慌脚地将棉衣披在爸爸的肩上,又慌忙捧了一把草垫在地上,让爸爸坐。

他学着爸爸的样子,不断地加着新柴,不断地拨空火堆,保持火够旺。“爸,你喝。”李小力又急忙拧开妈妈灌在保温瓶里的红糖姜水。

爸爸嘴唇乌紫,颤颤地双手接过保温瓶,凑了好几下,才把杯子凑到嘴边。

火的热力和滚热的姜糖水流进爸爸的身体,补偿了他的生命能量。他渐渐不再颤抖,太阳穴也不再跳动。“给我按按。”爸爸痛楚地按着后腰,皱着眉。

李小力趴在后面,慌慌地给爸爸按着。“这里,这里,不对,左一点,嗳,嗳,对,就是这里,啊,咝咝——”爸爸痛苦又享受地闭着眼。

李小力小心地给爸爸揉着、捶着。他想起小时候他们在澡堂里互相搓澡的样子,你一下,我一下,爸爸还哈他的痒痒,嘿。“好了,不疼了,行了。”爸爸高兴了,话多起来,“这里石缝最多,鱼一向多,都是大鱼、好鱼。”爸爸微笑地看着儿子,满意得很,就像回到以前父子俩亲密的时候。“爸,我们回去吧,太冷了。”李小力低头瓮声瓮气地说,忍着心里的难过。“不要紧,烘热了就行,我再下一回。”火焰跳跃在他的眼睛里,闪着热烈的光。

爸爸的额头又开始流汗,全身的血好像被火烘热了,流动起来,皮肤依旧发红,但活泛起来。他脱下棉衣,再次走下水去。

这一次,李小力没有跟到水边。他不忍心再看到爸爸极度忍耐、突突跳起的双穴,不忍心看他冻得红紫的皮肤。他害怕那无限延长、让人窒息的三分钟。

李小力把火堆烧得旺旺的,举着棉衣,烤着。“三分钟——五分钟——快了,马上,马上就行了。”他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他侧耳听着水面的声音,等着爸爸最后一次出水。

耐克,滚蛋!面子,滚蛋!他在心里痛骂着自己。

第二天一早,李小力就帮爸爸把鱼送到菜市场去卖。

因为是周末,菜市场的人格外多。自家种的、批发来的各色果品,鸡鸭关在竹编的笼子里伸着脖子,最多的还是房前屋后种的蔬菜,也有野生的小鱼小虾,这样上等成色的野生大鱼,却是独门生意。

爸爸一去,就有人围了上来。“多少钱一斤?”“太贵了,野生的?”“真的?那也太贵,便宜点吧。”“不贵,是野的,真是野生的,我跟我儿子摸大冷摸的。便宜了真不好卖了。”爸爸耐心地跟人说着,脸上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谦卑的笑。

李小力在一旁看着,心里反感那些还价的人。不说三十五十,三百五百都值,这鱼是怎么抓上来的!

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走过来,探头看看,凑耳听听。“摸大冷啊,现在很少有人敢啦。”他鼓着腮帮来了精神,对周围的人吹牛,“我以前看过,啊,那是不得了,不得了,一般人是不敢下水的,这样冰冻嘎嘎的天气。”

大汉把摸大冷的过程描述成史诗般宏大,滤过了苦难,只剩下精彩。

人们愣眼看看他,再看看鱼,再看看爸爸,似乎鱼跟爸爸都一下子熠熠生出光来。

李小力也热血沸腾起来,忘了那一刻的痛快,仿佛他的爸爸是非洲猎狮的了不起的猎手,是个魁伟的汉子,很man,很有气魄,面对任何人任何事,眼都不眨一下地有血性。

爸爸呢,却并没多少的自得,只是脸上闪着快活的光,依旧谦卑地微笑着,跟人说价,提着杆秤,钩着鱼称,放入袋子里递给人家。李小力高兴地收钱找钱。

人们带着新奇和叹服,你一条他一条的,很快卖得只剩一条大鲤鱼。这鱼是爸爸最后一次下水,费了好大气力抓起来的,太大,一般人不愿买。

一个高个子穿着皮大衣的男人转悠过来。他转了好几趟了,嫌贵,耸着两个山洞似的大鼻孔走了,这会儿又回转来。“哼!野生的!哪个晓得是不是野生的,现在的人,哼!”他晃悠着下巴,不屑地嘀咕。“是野生的,你看鱼划水。”爸爸指指鱼的尾鳍和侧鳍,“长得很,鱼鳞发黄,是真的野生鱼。”爸爸笑着向他解释,一点不生气。

这人不过是想找个茬,好压低鱼的价格,小家子气!爸爸还傻傻地跟他说个什么劲!“爸,别理他。”李小力在爸爸耳边轻轻说。“野生的,谁能保证?现在的人。”大个子继续奚落着,“我前回买个老太太的土鸡蛋,回家打开一看,都是洋鸡蛋,选小个头的,他妈的,现在的人。”“是,是,是有这样的人。”爸爸竟然还赔着笑,跟他搭话。“哼!野生的有这么大,一看就是骗人的。”那人倒越发说得起劲了,还憎恨地哼着鼻子,仿佛他真受了大骗,有了大损失。

李小力站在后面,眼珠子瞪得要爆裂出来,恨不得要上去一拳,把他的大鼻洞揍塌方。昧着良心,睁眼说瞎话,只为了讨点便宜,你还像个男人?

爸爸呢,却一个劲儿地向他解释,谦卑,不,卑微地笑着。李小力真气了,爸爸怎就这么怂?就不能像个男人,挺起腰杆说句狠话?

李小力斜眼瞪了爸爸一眼。

怎回事?他的脸上还是卑微地笑着,跟人好声好气地说着话,但是你看他的太阳穴,竟然像在摸大冷那会儿一样,鼓胀起来,突突地跳着,似乎在忍耐,在对抗什么巨大的痛苦。

李小力突然明白了,爸爸不是怂,不是没有气性,他是一直在坚韧地忍着,忍着人家对他的轻慢、刁难,甚至羞辱,现在也是,那女人掼东西时也是,只是为了安安稳稳地挣回一块一块并不多的钱,安安稳稳地带回家,让他的家人安安稳稳地过生活。“不买算了!”李小力再也不想忍了,朝着那个男人大叫一声。

那人受了一击,吓了一跳,缓过神来骂道:“你个狗崽子,叫什么叫!”

一直笑着的爸爸突然敛了笑容,腾地站起来,一挺胸,拦到儿子面前,不大的双眼睚眦尽裂般怒睁着。“你再敢骂一句!再敢骂一句!”爸爸往前直冲,直顶到那人面前,凶神恶煞一般,脸涨得通红,额头筋脉暴出,狂奔的马儿一样血脉偾张,完全看不出他会那么谦卑地笑。

这是他的爸爸?那个低声下气,只求和气生财的人?李小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我还怕了你?”那人话虽这么说,气焰却被爸爸骇人的气势吓矮了一截,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别吵,别吵,生意不成仁义在,吵个什么架?”旁边的人都出来劝架。“他骂我儿子。”爸爸嚷道,眼珠子还凸凸地紧瞪着那人,双手紧攥得几乎要冒出火花。“不买就算了,骂人干什么!人家摸大冷的也不容易。”边上的人都眼明呢,知道这种嘴坏,又爱贪便宜的人多讨厌。“不买就不买,我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真是,我有钱还怕买不到东西?”那人咕哝着,转过身悻悻地走了。

爸爸走回来,气愤地紧板着个脸,不说话。“不卖了,我们带回家自己吃!”爸爸一拎鱼,拿着秤杆,气呼呼地走了。

周一放学,李小力一群人抱着篮球到操场上去了,橘红色耐克鞋中,只有李小力的鞋子是白色的,鸡在鹤群一般。李小力别别扭扭的,有些跑不开。可同学们跑着、跳着,谁也不说一句,不看一眼,就像压根儿没这回事。李小力一跺脚,跑开去,一场球赛下来,心思都在球上,忘记了别扭。

其实,有些事就是心理上作怪,他想。于是他又有了别的想法。“等会儿我请你们去吃烤鸡翅,我爸爸烤的,味道一顶一的。”李小力装着无所谓,拍着篮球,来个漂亮的转身带球,对他们说。“好。”王全答道,一点不惊讶。“是你带我们去吃过的?”李钧烈问。“嗯。”王全说着,眼睛看着别的地方,面无表情。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李小力看看王全,什么都没说。

李小力带着几个人在街上找爸爸的小推车。李小力说起爸爸摸大冷,说着说着,就吹嘘起来,比络腮胡子大汉还能说。勇气、速度、精准度,最最重要的呢,是意志力,无与伦比的意志力!几个人看着李小力,一脸崇拜地哈着嘴,瞪着眼。这哪里是李小力的爸爸,这分明是洛杉矶湖人队的科比嘛。

找了一大圈,几个人多的地段都去了,没有。爸爸收摊了?怎么这么早?以往无论刮风下雨,他都要到半夜才能回家的,除了那次阑尾炎手术。难道是摸大冷冻得生病了?李小力急急地往家赶。

他伸头往楼下的过道一看,空的,小推车不在。他咚咚跑回家,只有妈妈在。“妈,我爸呢?”“刚出去了。”她刚下班回来。“干吗去了?”“有个人要买我们的烧烤摊子,你爸给那人送去了。”妈妈说。“为什么要卖?”李小力吃了一惊,大嚷起来。“你不是不喜欢他卖烧烤嘛。”妈妈诧异地说。“卖了爸爸干吗?”“你爸说,他想去快递公司当搬运工,我就怕他的腰受不住。”妈妈忧虑地皱着眉心。“手机!手机给我!”李小力急得双脚直跳。“干吗?失火样的!”

李小力一把抢过妈妈的手机,拨通爸爸的号码,嚷道:“爸,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卖了推车,我同学都说好了,要照顾我们家生意,他们都说每天要一份鸡翅,是大份的,大份的。”

大雪漫天。

爸爸推着那辆小车,瘦瘦的身影走在漫天的大雪中,车流人流,在纷纷扬扬轻盈飞舞的白色雪花里,影影绰绰,一片空蒙。突然,这一切如黑白水墨一样,空灵起来,有意境起来。

总有一天,他会一点都不在意爸爸的小摊子的。他想着,“爸——”喊了一声,向大雪深处奔去。(图·魏虹)游戏祁 智一

腰沟横在前后两个村子之间,好像在一个人的腰部。它是前后村的分界,也方便两边的农田灌溉。站在沟岸向远处看,冬天的田野无遮无拦。墒沟、排水沟、田埂、机耕路,井井有条。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它们被稻子、麦子、棉花、黄豆、玉米、树掩盖,现在裸露着,像为一场大战准备的工事。“王兵,你参加吧。”我对王兵说。二

周金贵被一条狗咬了。这条狗来路不明,加上传说外乡已经有人得了狂犬病,他被拽进西来卫生院。“狂犬病啊,有二十年潜伏期。”顾照壁医生一边把针头戳进他的屁股,一边说。周金贵笑着说:“二十年,还早呢。”顾医生用酒精棉球擦着他的屁股说:“你数学是怎么学的?”周金贵不说话了。

狂犬病就像一条疯狗,藏在周金贵身上。狂犬病发作可怕,没发作但随时可能发作更可怕。我们惶惶不可终日。如果有人得狂犬病,来不及送医院,就要立刻打死,晚一步,他会像疯狗一样咬人,被咬的人会再像疯狗。好多人袋里装砖头、腰间别木棍,等周金贵发作。周金贵只好退学,班长不能当了。

王兵回来了。

王兵从小和我们一起。上小学那年,他爸爸到县委当副书记,妈妈带他去城里上学,奶奶留在西来街。前几天,他临时转回来,坐在周金贵空出的位置上,接了周金贵的班长。

王兵当班长,我们不习惯。“起立!”周金贵喊了四年,都是直着嗓子叫。王兵用城里人才说的普通话,有点像报幕。大家要想一下,才急急忙忙站起来。我们和他都很尴尬。

请王兵参加游戏,是我提出来的。大家不想同意,说王兵是城里人,手伸出来,指甲里都不黑,和我们玩不到一起。还说他哪天就回城了,周金贵哪天狂犬病就治好了,怎么办。“他现在是班长。”我强调。

大家想了想,同意了。

我请王兵参加游戏,还有一个原因,但不能说。王兵临时转回来,理由是他爸爸妈妈出差,其实是他爸爸在处理恶性事件的时候受伤,被送去上海治疗。他妈妈跟着去,没有时间照顾他。他爸爸受伤,是秘密,就连他和他奶奶都瞒着。这是妈妈悄悄告诉我的,我妈妈和王兵的妈妈是好朋友。妈妈说:“小水,你暗地里要对王兵好。”我点点头,问妈妈什么是“恶性事件”,妈妈说“比坏事还要坏的事”。

我想不出什么事能比坏事还要坏。

王兵问我:“小水,为什么一定要我参加呢?”“你、你、你是班、啊班、班长!”孙定远说话结巴,但喜欢说话,我们喊他“八哥”。“八哥,我演什么?”王兵问。

孙定远说:“坏——啊蛋!”“坏——蛋?”王兵瞪大眼睛,嘲笑着,“我爸爸是县委副书记,我是班长,我怎么可能是坏蛋!”三“你不是坏蛋,是演坏蛋。”我对王兵说。我说,好人不能光身子,不能骂人,不能抢人家的东西吃。王兵吃惊地看着我,看来他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我说,就连叛变都不行。王兵笑了,叛变了,就不是好人了。他疑惑地说:“都不行,那好人有什么意思?”我赶紧说:“所以我们不演好人。”“那——哪个演好人?”王兵问。

肖路军拍拍手,对着前面的墒沟喊:“出来吧!”

西天有一团暗红的云霞,太阳从那里下山了。田野灰蒙蒙的,墒沟、排水沟成了深色的影子,田埂和机耕路干巴巴地躺着。排水沟里冒出一颗脑袋,又冒出一颗。脑袋像弄脏的气球,把身子带起来,升到地面。他们背对着晚霞,在灰黑的逆光中,像两只惊恐未定的鸡鸭,随时准备仓皇逃窜。

王兵偏过头,眯着眼睛说:“螳螂!”“螳螂”是刘锦辉的外号。他腿长,跑起来飞快,像螳螂一跳一跳。他家里穷,没有衣服穿,穿的是他爸爸的单衣、单裤,衣服长过膝盖,裤脚挽着,很好辨认。

王兵回头看看我:“那是——陈光。”

陈光把左肩的麻袋换到右肩,低着头。他一年四季光脚,做事方便,也省鞋子。

王兵歪头问我:“陈光背的是什么?”我一时解释不清楚,随口说:“干粮。”“哈哈!”王兵笑了起来,“好!”

刘锦辉和陈光一听,像两只蛤蟆,嗖地跳进排水沟。

王兵追到墒沟边,勾着头看看,回头问我:“人呢?”“他们会躲。”我对王兵说。四

我们玩的游戏是“好人抓坏蛋”。我们一开始抢着演好人,刘锦辉自动站到我们对面,演坏蛋。家里穷的,还有好欺负的,遇到选择的事情,都没有资格选择,选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乡里的规则就是这样,这也成了我们的规则。

周金贵那时候还没有被狗咬,是班长。他直挺着腰,手一劈:“上!”

刘锦辉像被摁了开关一样,迈开长腿疯跑。他就像一只鸟,我们就像一群鸡,没办法追上他。我们想再找一个人演坏蛋,不约而同看着肖路军。

肖路军家做芦花鞋生意。芦花源源不断地运来,变成芦花鞋,再源源不断地运走。屋前屋后,芦花堆成几座小山。花絮乱飞,路过的人都要打喷嚏。“啊呀,天真冷啊,”肖路军跺着脚上的芦花鞋,“快过年了!”

肖路军是在提醒我们。一个冬天,我们至少要耗费两双芦花鞋,都是他从家里偷出来的。过几天,他还要给我们偷一双新鞋过年。

我们想到芦花鞋,就狠不起来。“抓陈光!”周金贵总是有办法。

陈光和我们一起上小学。他上了半年,交不起学费,退学了。他除了做家务,就是到田里干农活。我们请他做游戏,他高兴得要死,立刻就答应了。“陈光给面子!”肖路军竖着大拇指说。

周金贵很满意。他爱面子是出了名的。哪个欺负我们,他认为是不给他面子,“你们是我的人”。他找上门,以脚还脚,以牙还牙。这么一搞,没人敢动我们。

陈光不好意思地问:“我躲起来的时候,可以剥毛豆、剥玉米粒吗?”“可以。”周金贵说。

刘锦辉、陈光这两个坏蛋,在庄稼掩盖的墒沟、排水沟里逃窜。陈光背着麻袋,麻袋里是他的一部分家务。他个子没有刘锦辉高,腿没有刘锦辉长,还光着脚,但连滚带爬,速度不比刘锦辉慢。

后来,我们觉得演好人没有意思,改演坏蛋,刘锦辉和陈光演好人。“好人抓坏蛋”,变成了“坏蛋抓好人”。游戏的情节是设计好的:我们搜索着向前,抓到他们中间的一个,严刑拷打,然后押赴刑场,另一个及时跳出来,吹响冲锋号。

冲锋号就是散伙号。我们不等好人冲锋,就逃回家。我们背着书包,陈光背着麻袋,一个个像亡命之徒。五“要玩,就玩真的——”周金贵从草堆后面走出来。

我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和周金贵保持距离。王兵好像没反应过来,我赶紧拉了他一把。

周金贵被狗咬之后,名气很大。肖路军家到二十里外的江滩收芦花,都有人问周金贵发作了没有。

我们和周金贵面对面站着。好几天没看见他,他像换了一个人,腰像被锯了一截,低着头,靠着草堆,像一条被打怕了的野狗。他原来多神气,手随便一挥,都会有人跟上。“你,”王兵围着周金贵转了一圈,一本正经地问,“认识那条狗吗?”“不、不认识——”周金贵不知道王兵要说什么,笑着小心回答。

王兵摇着头说:“那怎么报仇呢?”

我们忍不住笑了。“哈哈哈哈……”周金贵把腰都笑弯了,蹲下来,一手拍地,一手揉眼睛。王兵的话很好笑,但不至于要笑到这种地步。我们有些紧张。他只要有一点反常,我们都会往狂犬病上想。

周金贵明白过来,歪着脸说:“我——没事,就是觉得好笑。”他忽然转换话题说,“我演好人,好不好?”

我们没想到周金贵会提这个要求,看着王兵,希望他拒绝。“抓住了怎么办?”王兵问。

周金贵眼皮像帘子一样挑开,直挺着腰说:“往死里搞!搞死都行!”“你——要是——”肖路军说。“我要是发作,”周金贵跺着脚,捡起一块砖头,“就自己拍死我自己。”空!他的头响了一声,晃了晃,倒在地上。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了,不敢过去。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晃晃头说:“没事。”

肖路军捂住胸口说:“你整天要把我们吓死!你到底什么时候发作啊?”“我哪里知道?”周金贵搓着手,满脸都是歉意,“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六

周金贵跳到刘锦辉和陈光中间。精气神回到他身上,他腰向后挺,目光直得发硬。刘锦辉和陈光偏向他站着,腿弯着,腰也弯着,好像他还是班长。

肖路军不服气,对王兵说:“你看他的样子!”

周金贵和王兵比起来更像班长。如果周金贵演电影里的司令,王兵演参谋长差不多。

王兵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向肖路军努努嘴,让他不要乱说。我对王兵说:“他现在是好人,好人就要有好人的样子。”“杀!”王兵喊。

游戏突然开始。

刘锦辉和陈光不向天边跑,而是和我们兜圈子,跑出很多花样,让我们拿不定主意抓哪一个。这是周金贵布置的战术。

王兵来劲了:“盯住一个追!”

刘锦辉距离我们最近,见我们追过去,一点不慌,迈开长腿,轻松地跑一条直线,越跑越远。我们干瞪眼,像一条条狗,仰望从头顶飞过的鸟。

我们回头找陈光,陈光坐在排水沟上剥玉米粒。我们气坏了,改追陈光。陈光把麻袋甩到肩上,向反方向跑。

追了两个回合,大家瘫在地上喘气。我背后的汗像小虫子在爬,脚上的芦花鞋沉得像铁块。“八嘎——”王兵的牙齿咬着下嘴唇,爬到草堆上,指挥我们从远处向中间聚拢。

我们张开双臂,摆着抓人的架势,但不急于动手。包围圈越来越小,刘锦辉和陈光脚下乱了,陈光没抓牢麻袋口,撒了一地的玉米粒。“哈哈哈……”王兵怪笑着,“抓!”“呀——”周金贵从排水沟里跳出来,直冲向我们。

周金贵身上藏着一条疯狗,我们慌忙避让他。就在这一瞬间,刘锦辉和陈光逃出包围圈。“啊呀!”周金贵栽倒在地上。七

我们像一群疯狗,吠叫着扑向周金贵,抱成一团,撕扯滚打。肖路军骑在周金贵身上,摁着他的脖子;孙定远反坐在周金贵的腰上,双手压着他的腿。“会不会——”我担心地对王兵说,“太狠了?”

王兵摇摇头说:“你看电影上,哪个好人被抓住,不是坐老虎凳、吊起来?还有被枪毙、活埋、烧死的呢。”“呃——”我好像放心了。

第二天,我们没抓到好人,第三天抓到的还是周金贵。他一脚踩空,滚进排水沟,正好被我们活埋。接下来两天,我们又抓不到人,但第三天抓到了,又是周金贵。他腿抽筋,我们把他吊到腰沟边的一棵苦楝树上。“好人都这样。”肖路军说。

天黑了,我们心满意足回家。周金贵跟着,跟得不远不近。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他就像一个可疑的黑影。我们的心越揪越紧,唯恐那个黑影变成一条疯狗。不知道是哪个忍不住,带头跑了起来。所有的脚都迈开了,慌不择路。八

刘锦辉摔倒了。

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我们从来没抓到过刘锦辉。大家扑上去,压着他。我跟在后面趴了上去。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舒服,迅速从小肚子那里,麻酥酥地射向脚趾尖、头皮。我快活地叫了一声。“让开!”周金贵怒气冲冲来了。

我们不情愿,但还是爬起来,离周金贵远一点。人堆像一个笋被剥开,中心是刘锦辉,他弓腰抱头跪着,像一只无路可逃的鹌鹑。

周金贵踢了刘锦辉一脚:“哪个同意你这样做的?无组织无纪律!”“不要总是你被打!”陈光丢下麻袋,蹲下来护着刘锦辉,他侧仰着脸对周金贵说,“每次都是你被打。这次轮到螳螂,下次轮到我!”九

王兵盯着周金贵。

周金贵浑身发抖,像一个稻草人站在冬天的大风大雨里,随时都会散架。过了一会儿,他嘴巴动着,好像要说话,但没发出声音,转身跳进排水沟,身子向下一矮。

刘锦辉和陈光缩着脖子,肩胛耸着。他们看着我们,试探着移动脚步,见我们没反应,转身就跑,很快就把人跑小了。

王兵什么也没说,转身往村子里走。

大家散了。

我没走,孙定远、肖路军陪着我。

太阳偏西了。有一块田刚刚深耕,发黑的土翻在上面,更多的田里是暗绿的麦苗。麦苗伏在地上,它们需要依靠地气度过冬天,如果有一场大雪覆盖,那就更好了。墒沟、排水沟、田埂、机耕路,在各自的位置上歇着。

远处横卧着村庄。没有树叶、竹叶的隐藏,一排排房子清清楚楚。几棵特别高的树上,搭着几团粗糙的黑影,那是喜鹊或者乌鸦的窝。我们早就注意到它们了,但是太高,爬不到那个地方。“王、王啊王兵呢——”孙定远忽然问。

我们抬起头,看着王兵去的方向。我们没看到他,估计他已经到家了。我们爬起来,拖着芦花鞋往村里走。我感到我的心掉在芦花鞋里,被踩得支离破碎。

突然,陈光的头从排水沟里钻出来,通红的脸上,被好多脏汗涂抹着。看样子,他是弓着腰,沿着墒沟、排水沟跑来的。他背后的麻袋瘪了,里面的玉米掉光了。“王兵,”陈光指着远处,“被坏蛋抓走了。”我们张开双臂,摆着抓人的架势,但不急于动手。包围圈越来越小,刘锦辉和陈光脚下乱了。陈光没抓牢麻袋口,撒了一地的玉米粒。“哈哈哈……”王兵怪笑着,“抓!”十“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肖路军问。

陈光昂起头:“我是好人,不能说。”他还在游戏里。肖路军抓抓头皮说:“你叛变吧。”陈光高兴地问:“我叛变了,就是你们了?”我们觉得好笑,顺着他点头。他弯腰低头,做出电影里叛变的样子:“我招。”

陈光告诉我们,周金贵布置他和刘锦辉绕圈子跑,他们不行了,周金贵就冲出去打岔,让他和刘锦辉趁机逃走。

孙定远结结巴巴问:“他啊、他、为、为什么——”“他说,我们是他的人。”陈光说,“我们是陪他玩的,不能让我们被打。周金贵家里说了,就看他能不能和我们玩,如果不能,他家就搬走,去一个没人知道他被狗咬的地方。”

陈光的话像榔头,敲在我的头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两条腿控制不住地颤抖。我假装镇定问:“你说,王兵被哪个抓住了?”“坏蛋!”陈光说。

肖路军看看我说:“我们没抓他啊!”“那——就是好人?”陈光的脸上浮现出一层迷茫。“哪、哪、哪来、啊来的好、好人?”孙定远问。“我和刘锦辉回家,”陈光说,“看到几个蒙面人抓住了王兵。”“蒙面人?刘锦辉呢?”我问。“他去搬救兵,找周金贵了,”陈光说,“他让我来找你们。”

我越听越糊涂,对陈光说:“快带我们去!”

陈光把麻袋甩到背上,弯下腰,埋下头,带着我们从排水沟里向前跑。我们像穿行在战壕里,累得喘不过气来,呼哧呼哧的呼吸声灌满了耳朵。穿过南北走向的排水沟,拐进东西走向的墒沟,又翻进另一条排水沟,陈光突然趴在地上。我们跟着趴下来,腾起的灰尘呛进眼里和嘴里。

排水沟上面有人说话。“他们是好人,”陈光指着排水沟上,“还是坏蛋?”

我揉揉眼睛,慢慢探出头,贴着地面看出去。不远处是腰沟,那里有一棵苦楝树,王兵被绑在树上。五个人围着他,好像在轮流打他。“我让我爸爸派公安员抓你们!”王兵偏着头,躲过一巴掌,“饶不了你们!”

一个高个子脱下袜子,塞进王兵的嘴里。他们继续打他。每打一下,树就晃一下,王兵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还以为他是软蛋呢,”肖路军抑制不住激动,小声对孙定远说,“班长就应该这样。”

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心提到喉咙口:“这——是真打!”“我们也真打的啊。”肖路军说,“哪次不是真打?”

肖路军的话让我沉思,而接下来的一幕,让我们惊呆了。高个子助跑着冲到王兵面前,一拳捅在王兵的小肚子上。王兵这次没吭声,头垂了下来,像葫芦吊在胸口。

我忽然想起“恶性事件”,这之间会不会有联系?这么一想,我害怕了,人好像要掉进排水沟,无数的土要把我深埋。我想冲上去救王兵,但我不敢。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他们人比我们多,而且是大人。“刘锦辉去喊周金贵了?”我问陈光。

陈光靠在沟边,用麻袋擦着汗:“是的是的。”

太阳有气无力地挂着。它快要着地了,一大团黑云在底下等着。田野里那些陷下去的沟、隆起来的路,在灰暗中居心叵测。

周金贵来就好了,但他是不可能来的。我的鼻子发酸。十一“别打啦!”

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地里爆发出来。话音未落,刘锦辉蹦出前面的一条排水沟,两条长腿像竹竿,撑着他单薄的身体。

我从来不知道刘锦辉有这么大的声音。

五个人转过身来,看着刘锦辉,他们的脸上蒙着黑布。王兵的头慢慢昂起来,用劲扭动身体。

刘锦辉扯着嗓子问:“你们知道抓的是哪个吗?”“屁话!”高个子变着声音说。“他——爸爸是县委副书记。”刘锦辉说。

高个子变着声音说:“废话!”

刘锦辉停了一下:“那——你们知道——狂犬病吗?”

五个人互相看看。“狂!犬!病!”刘锦辉大声说。

五个人立刻跳起来,很快靠拢在一起,东张西望。他们背靠背站着,没感觉到危险,慢慢分散开来。

高个子的声音硬了:“你有本事让他来咬我们啊!”

他们知道周金贵!

黄昏的寒风里,田野模模糊糊,无声无息。村子好像累了一天,现在懒洋洋躺下来,一动也不想动。远处的西来街上,有了几个烟头一样大的灯火。哪里有周金贵的影子?

五个人怪笑着。他们丢下刘锦辉,转过身去,手脚对着王兵。王兵扭着身体,树跟着晃动,像一个人挨了拳打脚踢之后瑟瑟发抖。“班长啊——”刘锦辉坐在地上,声音像瓦片在石头上刮过,“狂犬病啊,救救班长吧。”十二“汪!”一声穷凶极恶的狗叫,就像在宁静的深夜敲响了一个破锣,只一声,就把大家吓呆了。

周金贵从一条墒沟里蹿出来。“啊呀!”刘锦辉最先反应过来,大喊大叫,“啊呀——周金贵来了!”“汪汪!汪!汪汪!”周金贵像一条疯狗,龇牙咧嘴扑向那五个人。五个人吓傻了,拔腿就跑,跑了几步又团到一起,摆好抵抗的架势。他们抽树枝、扔土块,还有一个人挥舞着铁锹。周金贵不顾这些,铁锹抡在他的背上,他踉踉跄跄,就在要摔倒的时候,双手一撑,弹站起来。

大家看出来了,周金贵的唯一目的,就是贴近他们。

我们一起跳出排水沟,用力呼喊:“周金贵!狂犬病!周金贵!狂犬病!”

周金贵不怕死的战术,对方抵挡不住。他们像掉了魂的兔子,向四处逃跑,慌不择路。周金贵紧盯着大个子追。大个子没命地跑着,衣服敞开了,像一只鸡折断了翅膀。周金贵眼看要追到他,他滚下腰沟,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狗爬着游向对岸。冬天的腰沟,泛着一粼一粼的寒光。“嗷——”周金贵站在沟岸上,向天仰着脖子,吼叫声像明亮的刀子,让我们眼前发黑。(图·李军帅)雪谷回音霍 聃一

皮艇孤零零地在喀纳斯湖上行驶。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湖面蓝幽幽的,像镜子一样平坦。可不知什么时候,太阳一溜烟沉入湖底,天空变成了铅灰色。风从四面八方攻打过来,皮艇顿时剧烈摇摆,乘客们的衣服都被冰冷的湖水打湿了。安迪紧紧搂着吉他,心里骂道:老曹给我找的什么鬼地方,真不该来!等到在四道湾救生码头靠岸时,他的衣服已经冻成了冰坨子。

码头上早等着一个穿羊皮袄子的黝黑男孩,别看他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手劲儿却大得很,一眨眼工夫,就把安迪“抱”上了岸。“我……我真是太高兴啦,歌星先生,我一直想见一个真正的歌星。”男孩紧紧搂住安迪。安迪想挣脱,可没有成功。“这是吐别克村的苏合,你就住在他家。”向导说完,挥挥手乘着皮艇离开了。

安迪冻得人都打飘啦,他只想赶快找个地方暖和暖和。可苏合却不停地问东问西,还拿出一个老式随身听和一兜子磁带,向他展示自己的收藏,弄得安迪很恼火。

好在马儿懂得安静,它们踏着没小腿的雪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约莫过了三刻钟,安迪就看见密林深处星星点点的黄色灯光。走到近处,苏合的阿妈诺敏早就等在木屋门前迎接他们了。她个子很矮,头上包一块藏蓝色裹头巾,圆脸蛋上有两片淡淡的云霞,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就变成一条缝。她早帮安迪准备好棉袍,还给他熬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奶茶。

屋子不大,散发着松木的清香,炉火噼啪作响,锅里的烤肉油滋滋地冒气。安迪一进屋,发现炉火旁还坐着一位老人,他很老了,脸上满是皱纹,圆溜溜的脑袋中心大约谢了顶,上面轻轻覆盖着丝丝缕缕、毛茸茸的白发,像蚕丝包裹着线轴。他是苏合的爷爷。

大家围坐在红木桌边,诺敏阿妈、爷爷和苏合都抢着给安迪夹吃的,在银碗里斟满酒。爷爷和苏合还拿着一种奇怪的乐器,唱起了一种很奇怪的歌。安迪是玩摇滚乐的,不喜欢民族音乐,再加上他这会儿满脑子乱麻,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爷爷看出他闷闷不乐,说:“屋不冷也应生火,不愿意也应说话。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会好受点。”

安迪只是耸耸肩,心想:你们这些乡下人懂什么。

苏合家有三间木屋,一间爷爷住,一间妈妈和外出打工的爸爸住,还有一间归苏合,安迪自然要和苏合挤一间。他可是鼎鼎大名的歌星啊,窝在狭窄的房间里和人同住,感觉气都喘不过来。

几杯奶酒下肚,安迪整个人晕乎乎的,又想起五天前那个可怕的夜晚:医生说他声带严重受损,康复希望渺茫,他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我变成个废物了!”他愤怒地砸碎录音棚里几台昂贵的设备,颓然坐在一堆缠绕的电线里。

经纪人老曹咬着嘴唇说:“消息决不能泄露,不然你的歌唱生涯就毁啦!你一向热衷社交,不消失几天,容易被人发现。当务之急,要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

突然,一阵巨响打断了安迪的思路,原来是苏合正在打鼾呢。安迪推推苏合想唤醒他,可他只是翻了个身,还把一只大脚伸在安迪的脖颈上。

安迪简直要疯了,用手捂耳朵,用被子蒙头,都无济于事,最后他干脆换了身衣服,提上吉他到客厅去。

炉火安静地燃烧,窗外夜空很亮,雪把满天繁星的光辉映得金黄,整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舞台,聚光灯就在门前的雪地上。

安迪不由自主来到雪地中央,一束光洒满全身,星星似乎在向他发出无声的邀请,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他居然抱着吉他,像从前那样轻唱起来。虽然声音仍像只破锣,可他居然一点也不介怀,忘情地哼着“Edelweiss”的旋律。《音乐之声》中,特拉普上校在阿尔卑斯山脚下苍翠环抱的别墅里,就是这么唱的。

四野静悄悄的,温柔的旋律在雪地上跳跃,一只雪兔在远处的石头上伸长了脖子,一动不动地听。树林发出沙沙的响声,像在拍手欢迎。一曲唱罢,居然有人真的在鼓掌。安迪吓了一跳,回头竟是苏合。

苏合是除了老曹外,第一个撞破自己嗓音秘密的人,如果苏合对别人说起……“唱得太好了,还有那把吉他,我只在招贴画里见过,能给我看看吗?”苏合问。

安迪愤怒地冲回屋里,把门砰地一关,所有的烦恼又一股脑儿从雪地钻回心里来。二

安迪打定主意要离开,他讨厌吐别克村近似原始的生活方式:喝水要挑,吃鱼要钓,想走远一点的路还得骑马或者坐马爬犁。就算能咬牙忍受这一切,但那个孩子,他是一刻也忍不了。苏合晚上吵得他睡不了觉,白天又像瘟疫一样缠着他。“昨天的那首歌叫什么呀,歌星先生?”“歌星先生,能给我讲讲音乐吗?几分钟就行,求求你啦!”

……

他整天叽叽呱呱像只烦人的鸭子。“别跟着我!”安迪总是愤怒地低吼,可这丝毫没影响苏合的热情,每次,他只是走开一会儿,转眼又凑上来。就连安迪去厕所的工夫,他也会守在门外,隔一会儿就大声嚷嚷:“歌星先生,你上完厕所就会给我讲讲音乐,对吧?”

安迪向邻居们打听怎样出村,结果让他大失所望。从吐别克村到其他任何地方的路,首先都要横渡喀纳斯湖。这个季节,湖水还没有结冰,风大水冷,没有船愿意冒险渡湖而来,上次老曹特意托了人才把他送来。要想离开,除非……老曹还能托人把自己接走!只要联系到老曹就行!安迪兴奋地想。可吐别克村不通电话,手机也没信号,怎么办?

人们说苏合的爷爷有一部户外专用的手机,是一个护林员朋友送的,如果找到合适的角度,即使零下三四十度也能接通。安迪赶紧去找爷爷。

苏合的爷爷足有八十岁了,他身子骨特别硬朗,在冰雪覆盖的天气里,只穿一件长袍,连帽子也不戴。

这时,他正坐在矮凳上,一边抽旱烟,一边打磨一块约两米长的窄木板。

看见安迪,爷爷吐了一口烟圈,指着木板前端说:“来,小伙子,帮个忙,趁热把水浇在这儿。”

安迪拎起水壶照着做了。热水淋在木板上,冒出一道白烟墙,爷爷拿出一个铲子样儿的工具,把窄木板从“铲子头”中间的方窟窿里穿过去,再使劲把木板向后上方拉。这样重复了二十多次,木板的前端翘起来,形成了一个美丽的弧度。他又从木架上取了块棕色的毛皮,套在木板上。“这是什么?”安迪惊讶地问。“这叫‘察纳’,翻译过来就是毛皮滑雪板,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早在几千年前,他们就用它在森林里滑行啦。”“这样就做好了?”

爷爷眯着眼睛,微笑着看安迪,说:“这活儿才刚刚开始,蒙古人有句谚语,‘好面耐水,好人耐心’。”

安迪心里像被敲了一下,愣住了。

干完这些活儿,爷爷把手机给安迪。安迪爬到石桌上,站在雪堆顶,可总是接不到信号,最后,好不容易爬上一棵树,才有微弱的信号。

电话那头很吵,老曹久违的声音传来:“兄弟,喀纳斯的空气对你有好处。再说我那位帮你来这儿的朋友出国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还是好好待着吧。”“可是……”电话那头传来嘟嘟声,信号又断了。之后再打,怎么也接不通。

看在新鲜空气的面子上,我再多留一会儿。安迪在心里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原来那么生气了,是刚才看见爷爷制作毛皮滑雪板的缘故吗?

可等他傍晚散步回来时,怒火又重新燃起来。他回去一推门,竟看见苏合抱着自己的琴盒,一只耳朵贴在盒子的皮面上,一只手指慢慢滑过琴盒表面。“你怎么敢动我的东西!”安迪吼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苏合眼神闪烁,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走开!”

苏合逃也似的跑开了。

安迪把吉他紧紧搂在怀里,这是他唯一的依靠了。那光滑流畅的木纹里镌刻了他半生的荣耀。苏合碰触它的一瞬间,伤疤箭一样穿透胸膛,往事潮水般涌来。三

自从“吉他事件”以后,苏合一直躲着安迪。诺敏阿妈不知怎么知道了这件事,用鞭子狠狠抽了苏合几下,一边打还一边喊:“小偷!我们家怎么会出了个小偷!”她抽泣地说没法跟外出打工的苏合爸爸交代,又连连向安迪道歉,安迪懊恼自己太敏感了,小题大做,伤害了苏合,可道歉的话总是很难说出口。

接下来几天,苏合搬到爷爷那儿住了,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打鼾声,也没有叽叽喳喳的问题,安迪反而不自在了。他想问问苏合的伤好了没,可是连他的影子也见不着。

安迪心烦意乱,看着一屋子的药瓶,胸膛里陡然生出一股怒火。药已经试过一大半,完全不见起色。如果嗓子一直恢复不了,他该怎么办呢?是继续留在吐别克村躲避人群,还是回到北京,把事实告诉大家呢?

安迪敢肯定,如果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他宁愿逃避。

突然,他听见屋外传来一阵鸟叫,像是画眉鸟。可这个季节,还是在冰封的喀纳斯,怎么会有画眉?

安迪好奇地走出门,他故意走得很轻,怕惊了这只鸟儿,待掀开羊毛毡的帘子,他愣住了——声音竟是从苏合嘴里发出的。他正蹲在雪地里逗弄一只小狗,嘴巴鼓成小喇叭,发出一连串婉转的啼鸣。

安迪自诩是音乐专家,怎么会没听出来口哨和真正鸟鸣的区别呢?

两个戴皮帽子的男孩来找苏合玩,安迪悄悄跟在后面。三个孩子在喀纳斯湖巨大的雪蘑菇边又是跳又是笑,还唱起了安迪听不懂的歌。但是他们的歌,湖水能懂,森林能懂,马儿们也能懂。

安迪远远看着他们,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微笑:苏合这孩子,还真有点意思。

这一天,诺敏阿妈到邻居家去帮忙,安迪故意大声向爷爷宣布,自己打算到远些的地方走走。其实,他只是绕个大圈,藏在木屋后院一棵落满雪的大树后。从这个角度,正好能透过窗看见自己屋的动静。

半个小时过去,苏合才出现。他偷偷摸摸溜进安迪的屋子,犹豫了几次,还是挡不住诱惑,打开琴盒,拿出吉他。开始,他试着弹了几个音,后来,指尖下居然流淌出一段完整的音乐。

安迪惊讶极了,苏合更吃惊,但他沉浸在快乐里,弹起自己熟悉的曲子。

安迪想再试探试探他的潜力,溜到窗外,轻轻哼起“Edlewiss”的旋律,苏合竟然一个不错地跟上了。“天才!”安迪忍不住说。

苏合突然清醒过来,吓了一跳,差点把吉他掉在地上。“对不起,我……”“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安迪的声音很小,但苏合还是听见了。四

安迪开始教苏合学音乐,苏合极具天赋,人聪明,又肯下功夫,学得很快。看着他天天突飞猛进地进步,安迪竟然比苏合还激动。

我还不完全是个废人,安迪想。

当最后一种治嗓子的“神药”宣告无效,时间已不知不觉过去三个月。隆冬腊月,喀纳斯到处都被及膝的白雪覆盖了,安迪的嗓子依然只能发出嚼金属般的咔嚓声。这些药是老曹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有正经的药,也有民间偏方。如果这些方法都不管用,那么,没希望了,他的嗓子好不了了。

花花绿绿的药瓶和包装纸好像在嘲笑自己,他捂住耳朵,可是没有用,那些嘲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安迪愤怒地一扫,药瓶霰弹般飞溅在墙壁和地板上。

他跑出屋子,朝一座高高的雪坡上爬,爬到顶才停下来。他恨不得跳下雪崖,唱不了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迎着风,第一次,他流泪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发现身后多了一个人,是苏合。安迪觉得心事被偷窥了,凶巴巴地吼:“快走开!”

苏合拿出一个袋子在安迪眼前晃了晃,都是他的药。安迪想夺过来,可苏合使劲一甩,袋子坠入茫茫无尽的雪山深处,不见了踪影。“你干什么?”安迪喊。

苏合胸膛一鼓一鼓的,像只发怒的小公鸡:“折磨自己有什么用!你不就是想唱歌吗?跟我来!”

苏合扔给安迪一个包袱,安迪打开一看,是一副崭新的毛皮滑雪板,就是爷爷几天前做的那副。“这……这是给我的?”安迪不敢相信。“爷爷的礼物,只给铁铮铮的汉子!”苏合的声音回荡在雪山里。

手握爷爷的毛皮滑雪板,望着满眼无边无际的银色世界,安迪的心被点燃了。

他学着苏合的样子穿上滑雪板。开始,毛皮巨大的摩擦力让他难以控制平衡,过了一会儿,滑雪高手安迪就掌握了技巧。因为毛皮滑雪板是用马腿上的毛做的,这些毛全部顺着一个方向生长,下坡时,顺着毛茬,速度极快;上坡时,逆着毛茬又不容易向后跌倒。

苏合说:“再下坡时,试着像我这样。”他微微张开嘴,露出一条扁扁的弧形的缝。至于嘴的动作,牙齿的摆放,舌头的位置,全部都要精心安排。“为什么要这么做?”安迪问。“你信我就对啦!”苏合说。

安迪右脚一推,身子嗖地朝山坡下冲去。风灌进嘴里一阵撕扯,胃里凉飕飕的。随着速度的增加,嘴里卷入的风越来越大,连嘴唇也开始颤抖。他想闭上嘴,苏合大喊:“按我说的做,别放弃,安老师!”

安迪稳住心神,记起要领,声带放松,稍稍活动舌头,试着调节舌尖的空隙。顿时,一个浑厚深沉的声音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安迪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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