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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5 06: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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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储福金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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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的情感

奇异的情感试读:

第一章

许家清站在石台阶下,夕阳那熔金般的光辉映着他身后的大理石壁,反射出鲜艳的亮色。

一支旋律很强的舞曲,从这座外国式样的楼房里传出来。许家清肩毯听得到里面随曲而旋转着的舞步,他是从那里面出来的。今天下午,他正在办公室里翻阅资料时,妻子叶琴打电话来,告诉他文艺会堂有一个联欢会,要他和她一起去参加。“我正在上班呢。”许家清对着电话说。“你节日加班,现在不能调休两小时吗?办公室里有多少事忙呢?”叶琴是市文工团的演员。许家清从她那标准的普通话声音中,想象到她正露着淡淡的、带点挪偷的笑意。

于是,许家清便请假提早下了班,赶到文艺会堂。

文艺联欢会开得很热闹,华东几个省的一些剧团正在市里开会,也来参加了。文艺会堂四周摆着一排排桌子,放着一盘盘水果和点心。中间空出一片场子,先安排了一些文艺节目,尔后,便是舞会。

许家清赶到文艺会堂,在门口等了好大一会儿,叶琴才款款而来。

这对夫妻就是这样,他喜欢忙,她喜欢闲。就象刚才跳舞,他喜欢大步,她喜欢小步,这样他的脚就经常会顶到她的脚尖,打乱了她悠闲的步子。第

支舞曲起,有人来邀请她,她去了。他没有再邀请谁,看了一会儿,感到声音有点噪人,就走了出来。

这一条街,两边都是高高的楼,街面虽然较宽,行人并不多,偶尔有一两辆轿车开过,响着从容不迫的喇叭声。街的一头横马路上,人流、车流不断地流动着,更显出这条街的清静。

楼房里的乐曲声停止了。重新响起来的时候,是一曲圆舞曲,乐声飘飘悠悠,仿佛在月光的田野中,一对对情侣散着步。经过了十年的暴风雨,人们的爱好,也偏向深山幽谷的雅静,冷泉寒竹的淡泊。然而,许家清却总感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生活就一直是这样闲散,闲散得叫人疲沓、无力。他挪动脚步,默默地走向前去。拐过街道,随着人流走着,在绿湖公园门口,他被看门人拦住了,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来了,便向看门人歉意地笑了笑,去买了门票,进了公园。

许家清是十分熟悉这座公园的,他闭着眼也能指出园中每项建筑、每条小路的方位。还在学生时代,也就是公园刚建成的时候,他和同学们一起来栽树,劳动在那座土垒的“铁臂山”上。以后每年春游,学校总组织他们到这儿来。他们在铁臂山下的绿湖中划着小舟,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两条小舟并排时,很快就起了竞赛,舟上的八条桨就会同时飞划着,小舟在镜面似的湖中疾流,晶亮的水珠在桨边飞溅着,喊声、笑声也荡遍了湖面。在铁臂山的后面,还有一处是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那里横着一块很大的画壁,正中画着两个持枪的少年,上面书着“勇敢者的道路”六个大字。学生们是最喜欢当勇敢者的。他们攀铁链,登上小木台,便得意地从滑板梯上飞快地滑下去;他们踏着晃板,心虽然虚着,头却昂着,一步一晃地走到对面去;他们翻着挡板,爬过暗堡。然而有一处是学生们望而生畏的。在一条淌着水的沟上,横着两根铁杆,铁杆上悬着几只吊坏,“勇敢者”须脚悬空,用手抓着吊环,一下一下地移到对岸去。许家清的同学们试了试,都没敢行动。这几只悬着的吊环,缠着许家清的心,只要到了公园;他总要走到那儿,很想试一试,但却没有勇气过去。一次,他发现几个邻校的女学生在那吊环前站住了,只见她们交头接耳了一会儿,一个梳长辫的小姑娘,就伸手去拉那环子;另外几个女同学吓坏了,正叫出声时,那个小姑娘已悬在小沟上了,一下、一下,她的两臂向前活动着。他是多么为她着急啊!然而,她终于跨到了对面。那小姑娘回转身来,微笑着轻轻地朝女伴们招手。她的同伴早吓呆了。这时,许家清走了上去,也是那么,下一下地攀到了对面。在那里,他看清了那个先行的小姑娘,她的形象牢牢地印在了他的脑中:容长脸、杏元眼,合偎在右胸前的双辫,沉静的笑容……

多少年后,他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电子仪器厂。刚去的时候,先在装配车间实习。在那里,他又看到了留在他少年记忆中的姑娘。虽然她变得多了,两条长辫已剪短,拢在工作帽里,原来别着中队长标记的条形衬衫,这时已换成白色的工作服,但他却一下子就认出了她。从那略略变方的脸上,从那杳元形的眼中,他看到了她旧日那沉稳的神容。

他们经过简单的接触后,很快便携起手来,在生产上,在技术上都取得了成绩。他们并不需要许多的语言交流,互相配合得很好。后来,他调进厂技术科,而她也从值班长升任为车间主任。在共同的工作中,他们产生了感情。许多假日,他们都到绿湖公园来。那个时代,他们的思想感情是很纯朴的,他们谈一些工作中的问题,有时,他会说到一点带有幻想色彩的话题,她只是沉静地微笑着,于是,他也沉静下来。他们静静地凝视着绿色的湖面,凝视着小舟边摇曳不定的波光,有时互相对视一下,那目光中有着多少深情和幸福。

生活,毕竟是现实的。又有多少年过去了,他的许多幻想和梦并没有实现。他的生活在别人看还是幸福的:他有着一个很舒适的家庭,妻子叶琴是漂亮、聪明的,显得很有风度。他的生活就在这样温暖的家庭、柔和的气息中定了格。然而,他的心中却一直珍藏着那个稳重的音容,那个美许的名字……

公园铁臂山的一角,栽着几百株株树,中间是一条碎砖铺成的小道,小道通向外面的斜坡。由于常年雨水的冲刷,浮土和杂草将路已遮没了,游客到此只有望而却步。这林荫的小道上,也已长满了青茅、车前、大蓟等一类杂草。小道的一边横着一张木靠椅,那木条上的绿漆由于风吹雨淋,大都已剥落了。林中的树排得很密,阳光被一层层叶片挡住了,只漏进星星点点的淡光,弥散在林子里.林荫小道显得阴暗、幽静。许家清来到这里,在木靠椅上坐下,用手撑着下巴,默默地看着浮动着的灰尘。多少年前,这里是他和她经常憩息的地方,林中淡淡的树脂清香,她恬静的音容,象一团宁馨柔和的气息。这几年婚后的生活,他已经忘怀了过去的一切。可是,坐到这里,那旧时的记忆便又朦朦胧胧地游进他思绪中来。

他凝眉坐了一会儿,记忆中的那团宁馨柔和的气息缥缥缈缈地晃荡着,渐渐变浓郁了,他甚至感到身边有了熟悉的呼吸声。他不由自主地扭过身来:是她!真真切切的她!容长脸、杏元眼、沉稳的神容。他屏住呼吸,楞楞地看着眼前的她。“家清。”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他仿佛从恍惚中被唤醒了,幻象的轮廓消失了,眼前确实是站着他过去的恋人。只是她变了,脸变白了,是苍白的;变瘦了,下巴显得尖了;变老了,额上、眼角横着一条条细纹,显得更沉稳了,不过杳元眼中依然闪着柔和的光,看得出是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树慧。”许家清喃喃地唤了一声,他还不敢相信这就是她。树慧这个名字,在他生活中已离开得很远,在他心中已埋藏得很深。几年前,她不知犯了一个什么政治罪,被抓进狱中,后来又转去了劳改农场。“你……回来了?”他感到声音卡在喉咙口。

她点了点头,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挤几年中,生活的变化很大,树慧想到许家清也一定会变了不少。现在看来,他似乎是变了,但从外表看,他几乎又没有任何变化。“你瘦了。”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她依然没有回答,把眼偏开去。他感到自己的话显得毫无意义,很蠢。“你一定吃了不少苦。”‘监狱和劳改生活确实折磨人,远胜过我想象的。不过,我总算走过来了。”她用手搓了搓脸,象是要把那些记忆推开。“树慧,我不该引你……”许家清访访地说。

树慧又注意地看了看他,把两手插进上衣的口袋里。她以前总是喜欢这个姿式,他的心中不由地动了一动,一团回忆的气息包围了他。

她的脚在地上轻轻地搓了两下,慢慢走动起来。他跟着她,慢慢走出林荫道。.

此时,太阳已完全落下了地平线,天空呈现着一种近乎蛋青的色彩。早春的风带着微微的寒意,从湖中流过来;淡淡的暮色弥漫在湖面上,显得苍苍茫茫。

许家清默默地跟着树慧的步子。他不敢再去看她,他期待着她的问话。刚才他的自责有点笨拙,过去他们之间是用不着任何语言的解释的。这使他有一种陌生感,觉得有一丝悲哀。

她在一棵柳树前站住了。长长的柳枝垂下来,枝头上已萌出了浅浅的绿芽。她低下头看着那绿点,声音低低地问他:“这些年,你生活得好吗?”“好……没什么。”“还住在宿舍里?”“……我,结婚了……”

她肩头似乎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而,她的脸色是平和的,还是那么沉静。他的答话显然是她意料之中的。

她的眼光依然盯着那绿点,柳枝在轻风中微微地抖动着。她伸手捏住眼前的柳枝,随而又把它托在掌中。他看着她苍白瘦长的手掌中那点绿芽。她的举动是他不熟悉的,她原来很少对树和花感兴趣。“已经是春天了。”她说。“春天了。”他应着。“北方的劳改农场,一望无边的荒野,几乎看不到绿色……”

许家清没有说话。

树慧抬起头来,坡的前方是湖边的长廊,长廊边的花圃里栽着一些细长的荆丛,抽着的枝条上已经开出了星星点点黄色的迎春花。“家清,应该感谢你,在牢房的时候,好几次收到你寄的物品,使我感到还有人在关心着我。你也许能想象到,那黑色的铁窗里是多么需要友情……”“树慧,你别说这些……为什么要说谢呢。”

开始,许家清知道树慧关的监狱,经常给她寄东西。后来东西被退了回来。树慧被押往劳改农场,许家清也就不知道地址了。

树慧又瞥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只听着远远传来几个孩童的笑闹声和一个少年的口琴声。

他们来到湖边,沿着湖岸缓缓地走着。湖的一角有排假山石铺就的过道,通向湖间的翠阁旁,波光摇曳着亭台的暗影。许家清抚着光滑的绿漆栏杆。过去他们常在这儿欣赏湖中的丽色美景。那时的栏杆是竹的,每节都被游客的乒磨得发亮。

一个女高音的歌声在湖上飘荡着,那歌声显得悠扬柔阳: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她,没有和你一起出来?”树慧低声间。“她?……在舞会上,我从那里出来……”

他们抬头对看了一眼,暮色中,他依然能看清她的脸容,白中掺着黄,脸颊和眼皮显得有点浮肿,只有那杏元眼中的黑珠,依然流着一股沉静、清澈的波,显出坚韧刚毅来。“一年以前,我就从劳改农场出来了,一直在白云疗养院疗养。前些时,我的间题有了彻底平反的决定。原还准备让我再疗养一段时间,那地方我实在无法呆下去,一再要求,总算批准我回市里来,让我到市组织部报到,说是要重新分配工作。多少年了,真想工厂,真想车间的同志们,准备一分配定,就回厂去看看。今天刚回到市里,闲着走走……没想到,会遇上你。”

许家清久久地看着湖面,听着她的叙述,他想她也许会间他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但她并没问这个问题。假如问的话,他是无法回答的。身前,依然是绿水、小舟,身边依然是亭阁、荆丛,还有她和那一团恬静温暖的气息。过去那许许多多的事又缥缥缈缈地回到他心中来。他在心中问自己:你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的呢?

风吹动着湖水,漾起细细的涟漪,一圈一圈扩展开去。二

叶琴从文艺会堂出来,街上亮起了灯火。她感到有点疲乏。在这次舞会上,不少外省的男演员接二连

地邀请她跳舞,她大大方方地应付着他们,一边跳一边闲聊着。他们赞赏她那飘逸的舞姿,告诉她许多社会上的新奇事,她只是微微地含笑听着,并不打断他们的话,也不对他们的话特别感兴趣。叶琴给人的印象通常就是这样:文静而稳重。今天她的情绪不错,便尽兴地玩到舞会结束。

叶琴的一生应该说是十分幸运的。在许多人眼中,她一直是幸福的。她长得很美,这美不但表现在她端正的脸盘、白哲的皮肤、黑亮的眼睛、苗条的身材这些天然外表上,更因为她能使这些美表现得庄重,使人感到她的内在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风采。她的生活一直是平静的、一帆风顺的,几乎没有任何曲折,在社会灾难性的运动中,她的工作、爱情、家庭各方面,都没有受到任何挫折。她有一个其他人羡慕,自己也不讨厌的工作;她有一个其他人称赞,自己也不讨厌的丈夫;还有一个她亲手布置起来的家,一个典雅漂亮的家。这一切,她有时感到应该是很满意的。她并非是没有思想的女性,她聪明,对社会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她并不需要自己去感受一下痛苦,才找到避开痛苦的道路。不,完全不需要那样。有的人好象一生也不知怎样避开痛苦,而她只简单地观察一下社会,分析一下别人的生活经历,就很自如地得出许多有用的结论。生活对她来说是不难驾驭的,她懂得怎样去寻求生活的欢乐,但又显得不过份。她喜欢看一些很现实的文学,也喜欢读些很实在的哲学。人的理性认识到了她这样,也就不免内心和外表的冷热度有些差别。有时她会感到一切太得心应手了,身子下有点飘然。

叶琴走下台阶时,同剧团的万克明紧走两步赶了上来,和她并肩走着。万克明和她年龄相仿,打扮得总是那么风度翩翩。在剧团里,人与人的相处显得比较随便,演出前后闲着的时候,便三三两两地说笑着。万克明经常在叶琴身边转悠,他对她是很崇拜的。“等老许吗?”“不,他已经走啦。”

他们并肩走到横马路上。夜的大街,灯火璀璨,依然十分热闹。“人生就象这样的一股流,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往哪儿去。”万克明望着灯火下的人流,做了个向前推的手势说出这句话。万克明对叶琴说话总喜欢带点哲理味道。 袱

他出生在条件比较优裕的家庭,父母亲都是有实权的中层干部。生活的优裕形成他精神的优裕,他处处都流露出这一点来。

叶琴没有答话,挺直了身体向前走着。万克明从她带着微笑的脸上得到了鼓励,便越加发挥起来:“人们都在忙忙碌碌,为生活而奔波着,就这样,人生也就在痛苦的奔波中结束了。其实,欢乐需要人们去寻找,当我们在舞厅跳起欢乐的舞时,也就摆脱了痛苦。”“幸福就是及时享乐吗?”叶琴微微地偏过脸,依然带着那种微笑,问。“对痛苦的忘却,就是一种幸福。”万克明想了一下说。“忘却就是幸福哆?”叶琴声音带着她习惯的善意的嘲讽。“你说呢,什么是幸福?”叶琴的神态和语调,对万克明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迷人地方,所以在他心目中,她是站得很高的,周围绕着云霭。“不知道。”叶琴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笑。这使万克明感到,问题的答案似乎神秘地藏在她的心中。

在十字路口,他们要分手了,叶琴就在拐弯处,等候公共汽车。“老许等你,可是望眼欲穿啦。你不回,也许他会通宵达旦地等着。”万克明开了句玩笑。

叶琴又是一笑,向万克明抬一下手,就算告别了。万克明偏过身向马路斜对面走去。

叶琴回到家中。里间卧室里亮着朦胧的荧光灯,外房间是暗暗的。她亮开了日光灯,发现许家清撑着头坐在沙发上,见灯亮了,抬起头来,眼中带着沉思的神色。“你怎么先走了?”叶琴脱去了呢风衣,露出了米黄色的毛线衣。舞会所带来的兴奋还没从脸上完全退去,问话的语气是平静的。“哦,我是先走了。我看你跳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许家清说着。叶琴并没去听他的解释,她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打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传出了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宽厚雄浑的歌声。“又犯什么神?”叶琴看着神情迷茫的许家清间。“不是。今天,我遇上了一个熟人,我早先对你说过的……她关过监狱,现已平反,回市里来了……”‘政治英雄么?如今正大张旗鼓宣传,井始还动听,现在都使人讨厌了。”“叶琴,你怎么能这样说。”

许家清这句话是责备的口气。叶琴没再说话,只是带笑地看了他一眼,那眼光含着一种嘲讽的意味。“生活中确实有人在追求着。不管怎么说,是追求……相比之下,我们的生活显得平淡、无聊……”许家清吃力地争辩着。叶琴站起来,走到

斗柜前,拿过一本杂志,又门头坐下,边听着音乐,边翻起杂志。

许家清关上了录音机。叶琴抬起眼来,看到许家清那依然欲辩的模样,不由露出淡淡的带着宽容和排榆的笑。她确实感到他有点好笑,就象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次,她和邻居走在一起,正好看到他在一个汽枪射击的小摊上打枪。那时,所有经商的小摊贩几乎都被禁止了。这种做汽枪生意的人却有办法:把一个木箱子挂起,里面放几个苏修兵的靶子,旁边用红漆写两块牌子:练出神枪手,打击帝修反。 自然就显得冠冕堂皇了。然而在大口号下面,小牌子上都清楚地写着:一分一枪,打中有奖。当时许家清就伏在几公尺外的木架子上,放了一枪又一枪,但都打歪了。叶琴的邻居认识许家清,忍不住叫了他,他这才放了手,和叶琴的邻居招呼了,却还回头去看,一边说着:“三点连一线,我是应该打中的。”他的神情惹得叶琴很好笑,便应了他一句:“那枪的准心是敲偏的,每次让你打中,他吃什么?”“不会,不会吧……我有办法检验。”要不是叶琴邻居拉着,他真想抓过那枪来看。直到叶琴邻居向他介绍了叶琴,他才发现刚才是一个姑娘和他搭话。他们就这样认识了,以后竟也就结了婚。他身上那种在她看来盲目的热情,与她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然而她似乎就喜欢着他这种徉子。“好了,你真是个大孩子,高兴起来,浑身充满热情;烦闷起来,生活就是无聊的了……完了,还是吃饭、睡觉,用三年前的政治术语说,这是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感情的不稳定性。”叶琴伸手抚爱似地按了按他的手臂,又偏过身去看她的杂志了。

许家清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铁青色的天空,无数颗星星在闪烁;暗黑色的地面,无数盏灯火在跳跃。生活仿佛就象一条暗黑的流,在这熟悉的天和地中间流过去,不断地流过去。他怕再想到今天在公园中和树慧的巧遇,怕想到过去那许多的岁月。

屋内,又传出录音机中男高音的歌声。三

从市委组织部出来后,树慧曾想象过她重回电仪厂最初会有的情景。她没让这种想象展开,觉得这种想象是不成熟的情绪,和她所有过的生活磨炼是不相称的。不过,她走进电仪厂,登上办公楼的楼梯时,她还是感到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情绪从心中直往外涌。一路过来,她尽量把自己的嘟步放慢,细细寻找那熟悉的记忆和陌生的变化。’

年多了,除了短短的厂道旁,原来竖着的红标语牌换成了一块大黑板,共它的一切似乎都没变,可树慧却又明显地感到已经变在什么地方。很快,她就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只是和她先前产生过的断断续续的想象不同。

厂部办公室门开着,胖墩墩的副书记黄通政正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姑娘在谈话。树慧进去的时候,侧朝着门的黄通政没注意她,树慧就在靠墙这边的沙发上坐下来。那个姑娘发现了她,身子没动,闪过来一道眼波,黑眼眸在眼波中跳闪了一下。树慧仔细看时,她的眼光又正对着黄通政了,忽闪忽闪的,和黄通政认真的谈话很不相称。“……我们这个厂说大当然不大,说小也不能说很小。说先进当然说不上,说落后也排不到。你进厂来了才几个月?……”“半年了.““半年才6个月嘛……你坐下,坐嘛。”

姑娘原来靠着办公桌单腿站着,另一条腿微屈地橙在身后的方凳腿上,这时把屈着的腿站直了,换了另一条腿微屈着。“你们年轻,工厂总有一天会交给你们,象你这样的中专毕业生,工厂是重视的。不要老是抱怨,要干实事,要尊重同科室的老同志,不要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年轻人容易好高鹜远,稍不如意就放纵自己,就专门在衣着啊……什么其它的方面花精力,啊。我和你爸爸是老战友,他托付过我,我对你要严一点……”

姑娘并不在意黄通政的说话,用手指划动着桌上的一枚回形针,听黄通政说到后来,显然不愿听了,便偏过头来看着坐在一边的树慧。“你是来找黄书记的吧?”

树慧知道姑娘想金蝉脱壳,不由一笑。在树慧的印象中,黄通政就一直是这样的形象:坐在办公桌前,给人说认真的话。他一开始是当副厂长,后来是副主任,在局里得知他现在是厂的副书记。 厂‘里没有正书记,所以黄通政在当家。

黄通政听了姑娘的问话,这时扭过脸来看了一下。“你,猩,你是树慧同志!……你什么时候回市里来啦?”黄通政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往外走了一步,伸出手来。

树慧走到办公桌前去,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把早握在掌中的介绍信放在桌上。“我是来报到的。”“报到?”黄通政低下头来看了看介绍信,又抬起头来看看树慧,有点不相信似的说,“你,就是局里先前说要派来的厂长?...…局里怎么也不早漏个风……”“我今天刚去了局里,局里本让我休息两天,说以后带我来。可我就这么来了。”

黄通政这时完全醒悟过来,脸上满是笑意,热情地让着座。“坐,坐。对,对,电仪厂是你娘家、,一回娘家还用人带么?这就好了,工厂盼着你来,工厂一直没有忘记你这与 ‘

人帮‘斗争的英雄……”

黄通政转身想给刚才的姑娘介绍树慧时,可姑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树慧听黄通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厂里的情况,就起身说去车间看看。她的腰在狱中落下了风湿病,坐久了,就觉得酸胀酸胀的,非得走动走动才舒展。黄通政要谓呼秘书小方陪她去,树慧笑着推辞:“回到家了.还要人陪么?”偏巧小方去了局里,树慧就一个人下楼去车间。

电仪厂靠着马路,离市中心不很远,地盘不大,所以厂地只能向高空发展。厂道不宽,两边都竖着高楼,车间分在各幢楼房里。

树慧原在装配车间,在后楼的最低层。仪器制造如流水过程,散件从高楼顶流下来,到装配车间完成言树慧习惯地走到车间头上的更衣室去,装配车间讲究的是清洁,沾染不得灰尘,进车间必须换上干净的工作服。树慧在女更衣室站了一会儿。早先这里是一排衣柜,一排衣钩,衣柜是不上锁的。现在整齐地立着两排高高的新柜,还漆了绿漆,每个柜上都是一把抽屉锁。树慧只好从更衣室退出来,正巧车间里走出一位上厕所的中年女工,一见树慧,楞了一下,随而大声叫嚷起来:“天哪,是你哇!”不由分说地把树慧往车间里拉,树慧说了好几声“工作服”,这位女工才听明白,哈哈笑着:“主任还遵着规定。”飞快地去取了一件白大褂来,披在树慧身上,把她拥进了车间。

立刻,树慧便被一群人围住了,被一连串“树主任”、“小树“、”裁姐“的招呼声围住了。

一些这几年才进厂的青工在圈子外,看新鲜似的朝村慧望着。

树慧只是笑着和这个握手,和那个点头,她应答不了周围的许多问话。

许家清远远地站在车间顶头。

他经常到这个车间来,并不因为他一踏进工厂就在这个车间实习。他的工作,简单说,是对工厂的产品作技术保证,装配车间是产品的最后一关,是产品技术检验的主要一关,自然是琉忽不得的。不过也不完全因为这些。自邢文革”以来,许多技术人员都学会过清闲日子,办公室里一杯茶、一张报,悠闲自在地谈小道,谈吃喝。现在,这种风气依然沿袭着。然而许家清却经常出入在车间。世界上就有这么两种人:一种人善于闲,能在很繁忙的环境中,为自己创造悠闲的条件;另一种人善于忙,似乎不干点事就手痒,即使在悠闲的环境中,也会找到做不完的事。许家清就是后一种人。忙,是他的一种习惯,他无力抗拒自己的这种习惯。这种习惯促使他不断到这个车间来,来检验产品,来核实成品率,来展想他的技术计划。有些时候,还要招呼去干一些和他工作毫不相干的事,以至这个车间的人把他当做了不入编制的同事。一到有事,车间主任还会打电话指名道姓地把他从技术科叫来。

其实,他乐意到装配车间来的习惯中带着一种柔柔绵绵的感情,这种感情因素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

当许家清站在那里,看到了被大家围着的树慧,那些旧的记忆也就把这柔柔绵绵的感情显映在心间了。

技术科的吴复和许家清一起到车间来,正站在他身边。吴复和许家清关系一直不错,知道一些他和树慧的过去。“你不过去见见?”吴复在许家清耳边悄悄说,声音中带着一种知情人的意味。“我们已经见过了。”许家清朝吴复看了一眼,略略低下头去。

那边,一班组长姜宝贞,高声说着:“哎,慧姐,许工程师在这儿哪!……”她又回头扯着嗓子叫许家清:“喂,老许!”

树慧面前的人闪开了一个扇面,树慧就和许家清远远地对着面了。

虽然在公园见过面,谈过话,可在这个场合下,在周围的这些熟人中间,在过去他们建立起深深感情的车间,他们相会了,就不同寻常。这个车间,这些熟悉的同事们,是他们感情的见证。如今,看着这对过去的恋人相会,大蒙清楚地知道:这种感情是无法续合了。一时许家清和树慧都显得局促不安。其实,树慧一进车间,就意识到许家清的存在,然而她还是不能适应这一下子形成的场面,她的脸上感到热了一热,这种早已远逝的感觉突然回转来,使她有点心慌意乱。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朝许家清走过去。“你好。”她说。“你、好。”许家清也从那边走过来,握住了她伸出的手。她明显地感到他的手的颤抖。

他们放了手,互相笑了笑。这种笑意,竟使一个热闹的场面一下子沉默起来。

姜宝贞似乎还没意识到是她带来刚才的一幕情景。她急于要打破眼前的沉默,便过去轻拉了亿下树慧,低声问她:“你,结婚了吗?”

树慧眉尖跳动了一下,她很快地摇了摇头,然后没容姜宝贞再有什么反应,笑着说:“大家忙吧,不要因为我耽误工作,我们以后好好聊,我已调回厂里工作了。”“真的?”姜宝贞一边把树慧往自己身边拉,象是还要问她什么,一边说着:“你还是回车间来当主任吧,我们的胖主任会让位的。我们这个胖主任一点也没用,压不住人。”

胖主任原来就是树慧的助手,她笑着说:“慧姐要来,我当然让位。”“你们庙小,难容大菩萨啦。树慧,现在是我们工厂的厂长!”秘书小方不知什么时候找来了车间,这时大声地宣布。“厂长?’’“慧姐当厂长了?”“树慧……厂长?”

议论声突然变得轻下来,姜宝贞丢开了手,有点不相信地望着树慧。

小方走到树慧跟前:“厂长,局里打电话让我去接你,没想到你已来了。走吧。王副局长跟我一起来厂,正和黄书记谈着,下午要开干部会欢迎你呢。”

树慧本想和胖主任聊聊车间的事,这一来只好跟着小方走了。她便朝大家招呼一下,和小方一前一后走出了车间,留下了一阵议论声。

吴复猛地拍了拍许家清的肩:“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嘿嘿,你这小子……”

许家清似乎刚刚清醒过来:“什么?你说什么?”

吴复脸上是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四

许家清拉开家门,就见里面浮着一层白气,白气被拉开的门吸动着,向许家清涌来。许家清立刻往安在墙角边的煤气炉望,那里的水壶正从壶嘴和壶盖往外冒着蒸气,壶盖被掀得一张一蠢地,壶底依然窜着蓝蓝的火苗。

许家清住在小区新村,这里的楼房都是一个式样。许家清和叶琴住的是一个小套,开门进来,就是厨房,从厨房再推门进去,是大房间,前面通着阳台,侧面再推门进去,是小卧室。他们的家,布置得很漂亮。结婚时,一切还简单,以后房间的面貌逐渐在改观,今天墙上添了一幅壁画,明天天花板上安了一挂吊灯;这里装上了一个花架,那里放进一张酒柜。这一切却仿佛在许家清不知不觉中完成的。一个漂亮的家室带着一种温柔、甜美的气息团住了小家的主人。不过,许家清总会忘了脱去皮鞋、换上拖鞋进卧室的规矩,给卧室漆得发亮的地上留下儿个清晰的脚印。 自然,脚印还得他自己擦去。在家中,叶琴是设计师,许家清只是完成设计的小工,是经常需要被监督的小工。

许家清过去给水瓶灌水。家中的事务虽然没有明确分过工,但厨房工作基本是许家清的。叶琴除了在这里洗脸刷牙,似乎忘记了这一片天地。倒是许家清精心安排了这里的一切,刀、铲、筷、砧板,各件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白漆碗橱,虽然色彩有点单调,但和白墙、白瓷砖形成很朴素的和谐,与大房间的漂亮、小卧室的典雅相比,有着另一种美感。

正灌着水,就听到房间里有说话声传出来。原来叶琴在陪着客人。“……我们这一辈人最倒霉,在战乱中生下来,一懂事就受千巴巴的教育,看到的就是残酷的社会斗争。发育又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到毕业分配时,碰着上山下乡。好不容易回城来,青春也己过了,作为女人的大好时光过了,赶紧找个丈夫结婚,又是没完没了的家务活,侍候老的,拉扯小的。最气人的是几年插队苦白受,填表时参加工作年月得从招工算起,好象下乡是劳改……”许家清听得出,这是叶琴的小学同学林芳芳。她家离这儿不远,常和叶琴来家中。她下乡回城后,安排工作不顺心,找个丈夫不如意,到这儿来,老是感叹身世。“是啊,要不是当年我被招进文工团,也是一样的路。”这是叶琴的声音。“你生的好命,天生的好嗓子,好相貌。”林芳芳又在叹息。“什么命不命,都是碰上的。芳芳,你别老是怨天怨地的,还有比你惨得多的呢。十

岁的女孩子下乡,那些地头蛇,有几个不伸舌头的?糟踏了,只要爬得起来,爬上了,也就算了,管它呢。还有上不来的,也就在乡下一辈子了,要想走吗?那就是‘陈世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死了的呢……你说呢?”说话的人是叶琴的另一个同学侯金娣,她家也住在附近。不知她最后在间着谁。“难得碰在一起,我们说些愉快的话题吧!现在一切都在改变,相信以后会变得更好。”

声音的熟悉,使许家清一时有点发怔,他提着水壶楞站着。“树慧,我们这儿谁也没有你苦,白白坐了三年牢,多惨!那吓人的监狱,我怕是一天也呆不了的……”

真是树慧。她怎么也在这儿?“树慧,你在监狱里可后悔过?”“后悔什么?……要说后悔,是怕自己出不去,在人世上做的事太少了。”“树慧从来就有一种精神。三年监狱生活,脸盘到现在还是黄瘦的,可气度不改,依然向前看。这是真正的政治家风度。”传出叶琴的声音。

许家清屏住气,听着房里的反应。

这两天,树慧回电仪厂任厂长,是厂里议论的热门话题。说英雄的有;说苦尽甘来的有;说路线算是走对了的有;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也有。许家清只是默默地听着这些议论,不管是褒还是贬,每种议论都在他心中泛起一股热潮,使他有点兴奋地期待着什么。他并非期待与树慧见面。他和树慧没见过几次面,就是见了面,两人也是极其平常地点头招呼一下。树慧依然迈着她沉稳的带点缓慢的步子走过去;而他也是头不回地向前走去。许家清确实不知自己期待着什么。

房里的桌上响了一下,想来是谁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回桌上。接着便是树慧的声音。凭感觉,许家清能想到树慧说话前,抬头微微地笑了笑:“我也已经出狱两年了,休养了两年。对社会的变化感到有点陌生了。现在说信仰、说志向,好象显得空洞。可我还是要说,在我心中还是有信仰、有志向的。我觉得,我们这一辈人应该是社会的中坚力量……”

叶琴笑起来。许家清想象得出她的笑明显带着一种挪榆和宽容的意味:“我说树慧是政治……”

许家清忍不住拧开了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客人站了起来,林芳芳站在长沙发前,树慧和侯金娣站在圆桌边的靠椅前。

背靠着沙发坐着的叶琴拉着林芳芳:“坐呀,你们都坐呀,和我家的这位不用讲客气……呢,树慧和他没见过吧?许家清,在电仪厂技术科工作。家清,这也是我小学同学,叫树慧。刚从……”

许家清一进门就注意到树慧有点惊异的神态。虽然旱有了心理准备,但脸上皮肤还是觉得有点绷紧着,他尽量让自己的嘴角舒展开来。没听叶琴介绍完,便朝树慧点头笑了笑,然后对叶琴说:“树慧,我认识。”“你认识?”叶琴有点不解地看了看许家清,又看着树慧。许家清走过去给客人们倒水,树慧偏身让了一让。“她现在是我们的厂长。”许家清说。“树慧当厂长了?”林芳芳惊异地叫着。“树慧当厂长,完全是我意料中的事。可我万没想到,就在家清厂里,这下好了,我们的关系又进了一层。树慧,还请你以后多照应家清……”叶琴站起来笑嘻嘻地说。

树慧朝许家清看了一眼。“……家清的性子比较急,有树慧当厂长,正好多指点指点他。其实,他工作是很积极的,回家来还常和我一本正经地谈集成电路什么的。树慧,你看你的这个属下好吧?”

树慧又朝许家清看了一眼。“你坐。”许家清对树慧招呼了一声。又对其他两个客人说:“你们坐呀,喝茶。”“现在的厂长不好当。工人没那么听话了。最近又时兴用奖金来剩激。不过,厂长发奖金的权也就那么一点,只要一次不兑现,工人的积极性也就没了。树慧,你准备怎样搞?”侯金娣这么问着树慧。“树慧……厂长,刚上任还不到两天呢。”许家清说。

树慧把茶杯端在手中:“我也真怕当不好。不过组织既然让我当厂长,我就尽力去当好,还希望你们多帮我出主意。”

林芳芳笑起来:“出主意?我们哪能有当厂长的主意啊。"“树慧,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叶琴缓缓地说,“要当好中国的官,凡事不必过于认真,人缘最重要,真的。现在做人和早先做人不同了,没那么多人犯傻,会听什么口号……”

许家清提着空水壶走进厨房,开了水龙头,一股水柱哗哗地冲到壶中,很快水灌满了,从壶口溢了下来……他觉得胸中被什么堵住了,堵得人发慌,头脑象充了气似的,发着胀。房间里说话声变成了絮语,搅成一团在他耳边游来游去。

过了一会儿,叶琴和树慧她们出房间来。“树慧要走。我想今天儿个同学巧碰在一起,大家在我这儿吃餐便饭,好好聚一聚的。可树慧说还有事,当厂长的忙,身不由己,我也就不好强留了。”“叶琴,我们也要走了。”林芳芳说。“你们急什么?再坐坐。”叶琴说。

许家清把水壶放下:“我去送树慧吧。”

许家清和树慧默默地走下楼梯,在楼门口,他们对视了一眼。“没想到你会来。”“无意中认识了你的家。,

他们走在平整的水泥道上。许家清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来。“回去吧,家里还有客人在。”“她们是常客。”

许家清说着又往前移动了脚步。在巷口,树慧又站停了,从横马路吹来的风拂动着她的头发。她双手握着放在身前。过去他们一起散步,每到分别时,她就是这个姿式。“你当厂长,我还没祝贺你呢。”过了一会儿,许家清说。“你也这样说?”

许家清抬起眼来望着树慧,他的眼光含着许多意思的话:她竟会是叶琴的同学,她又是那么巧地来到他的家。他很想知道,她对他的家,对叶琴是什么感觉;不知为什么,他希望她能理解和原谅叶琴。

然而树慧只是沉稳地站着,默默地面朝着他。“回去吧。”过了一会,她又说。

许家清回到家中,三个女人正在房里说得热烈。他进门时,两个客人都望着他笑。林芳芳笑得“咯咯咯”的。“老许,你没听叶琴说你呢,她说你和树慧倒是一对,说出来的都是正儿八经的话……”

叶琴依然面朝着侯金娣,笑吟吟地说着:“人的观点大都受地位影响,我理解树慧,她当了厂长,.自然要说得冠冕堂皇……”“你怎么总爱这样看人!”许家清插了一句话。他很不高兴叶琴这样评论树慧。说完,就扭身走进了卧室。“他就是这个怪脾气……”叶琴并没在乎许家清生气的反应,依然笑说着。

许家清在卧室里走了两个来回,便靠坐到床上,拿过枕边的一本书来看。那是一本哲学杂志。

叶琴就喜欢看一些深奥的理论书。许家清看了好半天,也没弄清一段话的意思。

叶琴进房间来了。从卧室门朝外看,外间空荡了,看来两位客人已导走了。“你怎么穿着脏鞋进房来了。”叶琴埋怨着他。

儿串灰脚印在紫红漆地上,显得十分清晰。许家清起身来,习惯地去拿拖把。

叶琴在他身后随便地间他:“先头听树慧说她是回原单位工作……你和她早就认识了?”

许家清在卧室门口顿了顿:“是啊,早认识了。”他等着她的进一步间话。

叶琴没再说什么。五

许家清醒过来的时候,夭已经大亮了。挂在卧室窗口的绿窗帘,显得十分透亮,一朵朵大花构成了整个简单的图案,就如粘贴在柔亮的花玻璃上。许家清睁了一下眼,就又闭上了。他感到身上一阵墉懒。

难得这样恋床。平时他总是很早起床,去买了菜,在厨房做早饭时,叶琴才起床。这已形成了习惯,许家清也顺应了这个习惯。今天,叶琴比他先起了床。好象她叫过他一声,最初就是被她叫醒的,但他没应她,又迷糊了一阵。直到现在,他还不想起床,突然感到自己以往的早起并非完全是习惯,而掺着一种心理因素。平时,是因为那些早晨的杂事正等着他去做。现在,叶琴已经起来了,房外安安静静的,想来她是去了菜场……

他觉得精神有些疲乏,这种累感也是难得的。他很想让目己能多孚受一下单独躺在床上的舒服,但思想越加活跃起来,树慧沉稳的形象一下子浮现在感觉中。

树慧的到来,无疑打断了他习惯生活中的单调的情绪,那些情绪象是一股在瓶里上下翻动着的气体,不时地撞击盖着的瓶塞。

在公园里,她听他说到已结婚时的表情,那表情只有一瞬间,却那么清晰;同样,第二次在车间,姜宝贞的问话而带来的沉默,那沉默虽然是很短暂的,却那么难耐;这以后,她又出现在他的家中,在叶琴的面前,她的眼光……他不能再想这些了。可是,这久别重逢后每一次见面时她的形象都串在一起,不断地涌到他思想中来,还掺着旧时情恋的记忆。

奇怪的是,他想去压抑这些情绪,这些情绪也就越发鲜明;而杂乱的情绪一方面给他带来精神的疲乏,一方面又给他带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热情,这热情促他想去做一些什么。

他很快地坐起身来,掀被的时候,险些碰洒放在床头柜的一杯牛奶。牛奶在玻璃茶杯中轻轻地晃动。是了,叶琴起身后叫过他一声,就是招呼他起床刷牙喝牛奶。

他朝牛奶望了一会儿,有点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由意识到今天恋床疲乏的另一部分原因。他昨晚多少是过于缝络了。夫妻生活儿年来,叶琴总是把他当做一个大孩子来对待。虽然她并没认真这样说过,不过他能从她那带点椰渝和宽容的笑意中,感受到这一点。以至许家清夜晚和她并头睡在一起时,在接触她的肉体时,‘虽然周围是一片黑暗,他和她眼都是闭着的,但还象能看到她那挪榆和宽容的笑意。这使他的激情一下子会消退了许多,而尽量使自己的举动变得稳重。两年前有一次,他翻抽屉,偶然看到她的、一张病历卡,由于关心,他仔细翻了一下,竟发现她做过一次流产手术,那正是和他结婚不到半年的时候。他当时吃惊极了,他不能理解她。开始他以为她不想在新婚初期就怀上孩子,到后来,他不知不觉地就把这件事和她那挪榆的笑意联系在一起。这种联系没有什么逻辑推理,可许家清很自然地把它们联系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这次流产,还是她一直暗暗地在采取什么措施,结婚三年多了,一直没有孩子。他有时想和她谈一谈这个问题,但一想到那张病历卡,他也就咽下了想说的话。有时睡在床上,只要想到她的病历卡,他的热情就会变得有点机械。

他伸手去端茶杯,手摸到杯子时,发觉牛奶早已凉了,杯边上滑腻腻的。再看时,发现床头柜上也溅了一些牛奶,泅开了去,床头柜上的玻璃一片膝朦胧胧的乳白色。

他赶紧跳下床,穿了衣服去厨房拿抹布来,在床头柜玻璃上擦了好一会儿,奶溢在玻璃上,一抹一道灰色的痕。他细细地擦干净了,对自己笑了一。

搓抹布的时候,叶琴回来了。果然是去买菜的,菜篮里还放着一只锅子,看来是买的早点,这样就省了做早餐的时间。“不多睡睡?”叶琴把菜篮放下说。“睡足啦。”“牛奶喝了吗?”“啊?...…嗯……”许家清咬着牙刷应着。

叶琴进房去了。许家清洗完脸,听叶琴招呼,抽了两双筷过去。叶琴正在圆饭桌前往碗里盛馄饨。

中间的碗洽上搁着儿很油条。

许家清很少这样静静地等候着吃现成早饭。叶琴盛馄饨的样子,不由使他联想到昨晚的一些感觉。 ‘!:‘“吃吧。”叶琴说。

吃了一会儿,叶琴随随便便说了句:“床头柜上好象有奶味儿。”“是吗?”许家清抬头去看叶琴。叶琴正看着他,脸上依然是那种椰榆的笑意。

他不是把那儿擦得干干净净了吗?她一定会感觉到他是弄泼了牛奶。那么,她会不会把弄泼牛奶和他昨夜的激情联系起来?这种联系似乎又有点缺乏逻辑。他从叶琴那种挪榆的笑意中,证实着自己。

那么,树慧的到来,他和树慧的关系,他这儿天总是有的那种精神疲乏和兴奋,他这几天总提到厂里的变革,这一切,她是否都象床头柜的牛奶味一样感觉到,并联系在一起了呢?

他突然感到自己的心理有点莫名其妙,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理促使他要对抗一下她那挪渝的笑意。“我今天要去厂里一次。”

他等着她会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今天是他的厂休。可是她只是看了看他。

她的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挪榆的笑意。

许家清走出一幢幢四方块的如鸽房般的小区新村。水泥道前方就是宽马路,马路上流动着汽车、电车、卡车、轿车、自行车,还有三轮车。从小区新村到他的工厂有三站路,这一条路线上的车经过好几个工人新村,车很挤。他上班总要经过一场搏斗般的拥挤。今天,反正不急着上班,他随便地走着。这一段路上,商店不多,马路很宽,人行道旁种了不少树,靠左寺路一边,一株株梅树已是开花季节,粉红、淡白、深红,各色花精精神神地开了一片,把那路边的寺阁和小塔给映得鲜亮了。

许家清在靠近工厂不远的路上,遇到了吴复。他正用自行车推着长木条从对面马路过来,老远地叫着许家清。吴复的家就住在工厂附近。有一次,他拉许家清去玩过。不大的居室中,各式家具一应俱全。吴复似乎对家庭建设十分有兴趣,总是在研究着添置东西,家具大的套小的,小的再套小的。一般人很难相信,那两间房子里能容纳那许多的物件。吴复也去过许家清家里,和叶琴谈到家庭布置,很有些话说。不过吴复背后议论许家清的家时,认为布置典雅却不够精巧。而叶琴对吴复介绍的家中摆设,只是一个简单的评价:“过满就俗了。”

吴复并非完全满足于家庭幸福。他曾经和许家清在一个三结合技术小组中呆过,当时搞得还是很热心的。后来技术小组停了,成立了三结合理论小组,他在那儿也很起劲。那理论小组后来也自然解体了,吴复依然回复普通技术人员的身份。他和许家清的友谊一直保持着,常会在许家清面前叹息人生,颇有失意之感。“无力补天,退让治家。”他这样说自己。“星期天,往哪儿去?”走近时,吴复问。“厂里去走走。”许家清停止脚步。:

吴复把车架打住了,手按在座垫上,笑着说:“厂长也在厂里。”“什么?”许家清先时有些不解,问完后也就明白了吴复的话意和笑意。“树慧呀,她就住在那边五层楼上。我去买木料时,她正往厂里去。”吴复仔细地对许家清说着。“我……”许家清想说“我去厂里有事”,可他自己也说不清他去厂里有什么事。他无法对吴复说清他刚才在家中的情绪,就因为泼在床头柜上的牛奶?就因为叶琴挪渝的笑么?“去吧。”吴复拍了拍他的肩头,蹬开车架,朝他挤了挤眼,推车去了。

许家清摇摇头,便自走进了工厂,习惯地往自己的办公室去。近两年来,随着知识分子的政策变化,厂技术科的办公室从原来的小房间搬进一个大房间,又用纤维板简单地隔了几隔。许家清的办公桌靠右边窗口.0他一进去,就掩上门,靠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

他深深地吐了口气。四周安安静静,他觉得一阵舒适。厂休日到办公室来,在他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很多次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想独自安静,也就离开家来到厂中。在办公室里随便看看书,随便做点事。他办公桌对面的墙上,贴着一张旧时的厂技术规划表,那是早先的三结合技术小组制订的。他有时会盯着这张过时了的规划表看上好半天,脑中自然会泛起一些新奇的规划来。有时兴趣上来,他就找一些企准管理、电子学的书籍翻,以便让自己的那些沉思默想的内容有些实在的根据。不过一走出厂门,一回到家中,他就摇头一笑,把那些思想抛开了。这一切对他来说是无法实现的.他只能把它当做颇有兴趣的游戏来对待。

今夭他面对着那张旧表,思维在那些变黯淡了的红绿箭头上变得译一分滞重,怎么也浮展不开。早晨的情绪老来纠缠他。到后来,那些情绪也淡了,倒是吴复的话和笑意变得十分鲜明。“我不是来找她的。”他自言自语地咕味着。

这么一说,他突然心中产生一个意念:树慧就在厂里,可以去看看她。

他本不知她在I一里。如果去看她的话,倒真象是为她而到厂里来了。

他坐着不动。但是他无法压抑那个念头,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压抑那个念头。

许家清如今回忆起他和树慧过去的那段历史,就象隔世似的。也有过这么一次,当时她住在厂里的女工宿舍里。也是厂休日,许家清到厂里来,想到三结合技术小组去看看,好象是为了一份什么报告。其实走到厂门口,他就想到那份报告已由吴复转交了厂革委会。这时,天突然下起阵雨,既然到了厂门口,还是进去看看。当时的技术小组工作室在厂道尽头。为了避雨,经过女工宿舍时,他弯了一点路靠着墙沿走。就正好碰到了姜宝贞,她拉着他笑着问:“休息日,还冒雨来厂里啊?”也没等他“啊”的一声应出来,她就凑到他身前说:“慧姐在呢,快去吧。”许家清原来只知道树慧请假去了外婆那里。外婆病了,树慧已去了好

天。没想到她现在回来了。许家清听了姜宝贞的话,开始犹豫着。那时间,他和树慧虽然经常接触,关系已经才睐近了,有时眼光对视的时候,许家清常会产生出一种冲动来,只是他们谁也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意思。在许家清眼里,树慧的形象从来是沉稳的、庄重的。他怕自己的冲动会使她厌恶。虽然他想不出她厌恶时会是什么模样。

那次,他在女工宿舍的楼下,迟疑了好大一会儿。他想着,他本不知道她已回来,如果他去的话,那么不管他怎么解释,她都只会认为他是特意冒雨为她而来。

当时竟没想到他就是特意冒雨为她而来,又有什么不好。

最后,他在屋檐下,心中占了一卦:如果一分钟内雨下大起来,他就上楼;如果雨停了,他就走开。等了一会儿,雨似乎大了一些,于是他就上了楼。敲树慧的门时,正巧树慧站在窗口看雨景,她很欢喜地把他迎进去,什么也没有问他,只是一个劲地谈她这次外婆家之行。也许因为乡村的田野风光使她兴奋的原因,也许是伴了儿天病人,现在轻松的原因,平时她是很少说话的,这时倒是他的话显得少,只是呆望着她变得活泼了的神情。雨停了,他准备走时,她说和他一起出去走走。雨后的空气特别清新,她和他散着步,一直走到绿湖公园。雨天的公园,游人很少。亭子那边的地面,有些滑湿,显得幽暗暗的。天阴,又近傍晚,树影、塔影、栅栏影和路那边的一片房影,都显得朦朦胧胧的。风中带点荷花的淡淡清香,又裹着一点湿意拂过来。她只穿了一件衬衣出来的,大概感到些凉意,和他靠近了一些。他听着她不同往常的那种活泼声音,嗅着她头发上一种难以说清的馨香,一个劲儿地压抑着自己内心中的阵阵冲动。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伸出手去攫住了她。她没有动,让他完成了一个急促的初吻。这以后,他又送她回厂去。他们默默无声地走着,他开始感到害怕,害怕看到她的厌恶表情。在厂门口,他停住了脚,“我……”了一声。她朝他抬起头米。他发现,她脸上没有一丝不高兴的神情,相反,眼中含着一种他从来没见过的难以说清的温柔的光……

许家清站起身来,他要去厂部办公室看看。也许树慧只是来厂看一下,早已走了。这样他就能心神安宁地坐下来看书或者展开属于自己的想象了。

厂部办公室就在技术科上面一层楼。厂休日,整个楼静俏悄的。许家清的脚步踩在长长的走廊道上,似乎那一头也应着回声。他来到厂部办公室门口,门关着,里面一点声息也没有。

她走了。许家清顿时觉得刚才缠在心中怎么也解不开的思绪,一下子全理顺了,却又有些怅然,沉甸甸的。

许家清准备侧身离去,那沉甸甸的感觉促使他不由自主地敲了两下门。“请进。”里面传出树慧的声音。

许家清觉得有些意外,拧着把手推开了门。树慧面朝着门,正坐在办公桌前。“老许,你也来厂了?”树慧站起身来,招呼着他。虽这么问,脸上并无惊异的神色。

树慧那沉稳的声调,使许家清心中变得清清亮亮的。他走到她身前去。两人隔着办公桌面对面坐下了。‘喝水么?”树慧问。“不用。”许家清摇摇头。

树慧又看了看茶杯,那眼光的意思是:那就不和你客气了。

许家清也随着低了低头。摊在树慧面前的是好儿份厂里的统计报表和一叠职工情况报告,旁边放着一本《人民文学》杂志。许家清有点疑惑地看了看树慧。

树慧笑笑说:“我正在看蒋子龙的小说《乔厂长上任记》。听说这是想变革工厂状况的厂长必读书。”树慧凝起眉来:“当厂长,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后面一句,显然是说她自己了。“我也看过那篇小说,写得很激动人,好象是真的。不过,写小说少不了编,强化英雄面,强化对立面,强化复杂的斗争,这样才吸引人。我不觉得乔厂长有什么现实性,只是虚构的人物。”“听说蒋子龙当过工厂的纂层干部,他还是有生活的。”“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乔厂长这个人使人不舒服。我并不排斥英雄精神,人还是需要有一种精神的。我只是不喜.欢那种……怎么说呢?总是和人勾心斗角,算计着别人。这样说也不正确,反正就是那种不时变幻着形势的英雄……”

树慧默默地望着他,脸上含着点笑意,那笑意中没有挪偷的成分,也没有鼓励的成分,只是显现着她那种发自内心的自然的笑,给人以亲近和宁静的感觉。

许家清和树慧最初认识的一个阶段,也常有这种相对坐着的谈论。许家清也象现在这样,谈到一个具体问题,便充满热情地说自己的喜欢和不喜欢;而树慧也象现在这样,微带点笑意望着他,不时插上一句自己的观点,使问题的评判,不是那么太多主观的色彩。 “往往这种情况下,许家清会越发热烈地发展自己的看法,说得面红耳赤的。然而今天许家清收住了口,有点纳呐地:“我……说得不对吧。”

树慧头动了动,说不清是点头还是摇头。她慢慢站起身来,用手撑着腰,往一边走了两步,又退转身,手垂下米、象是随意地撑着桌面。“当然,任何情况都是具体的。我们的电仪厂在全市工交系统,还不是先进企业,又该怎样来变革呢?”

她的声音象是在自问。

许家清这这才意识到,树慧现在是厂长了。这些天来,他虽然一直听着别人议论着作为厂长的她,那些议论都针对着厂长的身份职位,可他并没意识到她是个实实在在的厂长,是要做实实在在的厂长工作,是要打开厂里局面,发展厂里生产的。“工厂需要有一套规章制度,对普遍松垮的工人劳动纪律来说,这也许是必要的。但要大幅度提高生产效益,着不点还须在科学技术上,特别对我们电子工业的工厂来说,技术更新尤其重要……”

听到树慧自问的声调,使许家清觉得自己应该要尽一点力。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开自己的设想。说到后来,他仿佛面对着那张旧规划表,原来只是在想象中奔腾的思维语言,从他嘴里尽情地流了出来,他来不及选择句子,只顾说下去。

正说得起劲,突然,他注意到树慧的眼光,猛地收住了口,觉得自己是这样冲动,有点不好意思地呆望着她。

树慧继续用眼望着他,那意思是明显的:你说下去呀。

许家清再也组织不起语言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讲了些什么,已经说到了哪儿。只是“我……说……”却再没说什么了。

只见树慧低下头去,象在等着他的话。好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池发现她的眼中闪亮着一种光,许家清说不清那种光的含意。“老许,你能不能把你说的写出来给我?”

树慧尽力使自己的声调和先前一般平稳。六

叶琴在文工团开了一下午的会。文工团新近接手了一个剧本,为了加强演员对这个戏的重视,团长给大家作了一个很长的报告,从剧本谈到剧组,从舞台谈到纪律,继而谈开去,谈到了人事关系和社会风气。直到天色近黄昏,会场里映着一片淡橙黄的夕阳光,报告还在展开着。

文工团是10年前为适应文艺宣传需要而成立起来的。那时其它剧种的剧团,都解散了。文工团成立时,吸收了一些其它剧团的演员。当时的文工团演样板戏、演歌舞、演文艺节目。因为它是全市独一无二的剧团,走的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文艺路线,各单位包场人多,所以文工团的演出儿乎是场场客满,很是红火过一阵。然而这一两年随着地方剧团的恢复成立,文工团原来招来的一些其它剧团的演员,陆陆续续打报告要求调回原来的团。开始还做思想工作,稳着阵脚,怎经得住这些演员已生贰心,又有了出路,便把原来埋在心里的牢骚都发作出来。最后剧团领导为维护威信,不得不一一开介绍信送行。这么一来,竟走了好几个有影响的演员。同时文工团原来的那种强求纪律第一的局面,也土崩瓦解了,就象今日剧团最高领导的报告,报告人再三地哈喝要守纪律,可是那些坐在台下的文工团员们照样交头接耳,议论着街巷奇闻、家庭琐事,

一也有的人不时变换着话伴,在讲台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走到另一个位置上去。

叶琴坐在中间,脸朝着报告人,习惯地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偶尔低下头来看一下表。这个文工团的地址、环境及各种设施在全市的剧团中,算是最好的,条件得天独厚,自然用来做排演场的会场也不小,儿

个人的会议放在这会场中,多少有点空荡荡,加上话筒没弄好,老是发着嘈杂的嗡嗡声,报告人又总是发出一些“嗯、啊”声,杂在句子里,使他的话变得模糊不清了。平时,叶琴参加会议,都是脸朝着报告人,似乎很有耐心地听着报告。常有几个人在一边议论,这些议论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偶尔有人和她搭话,她也插这么一两句,从没有露出没有涵养的不耐烦表示。可今天,她觉得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烦躁,一烦躁心中就感到会议长了。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的。过去也有过好几次长会,她都是安安静静地听到完。反正回到家中,许家清已做好了晚饭等着她。

坐在旁边的万克明一直被邻座的提琴师拉着说话。这时,侧过身子来对叶琴说:“你知道吗?有新的精神,要对剧团进行改革,剧团也要讲经济效益,多余的剧团要解散。看来文工团是大势已去,从最高顶峰滑落下来,一发不可收拾。前面已是悬崖峭壁,很可能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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