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流去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17 01:45:11

点击下载

作者:李準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黄河东流去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

黄河东流去 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试读:

出版说明

一九八一年三月十四日,病中的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致信作协书记处:“亲爱的同志们,为了繁荣长篇小说的创作,我将我的稿费二十五万元捐献给作协,作为设立一个长篇小说文艺奖金的基金,以奖励每年最优秀的长篇小说。我自知病将不起,我衷心地祝愿我国社会主义文学事业繁荣昌盛!”

茅盾文学奖遂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最高奖项,自一九八一年起,迄今已历八届。获奖作品反映了一九七七年以后不同时段长篇小说创作发展的轨迹和取得的成就,是卷帙浩繁的当代长篇小说文库中的翘楚之作,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持续的影响。

人民文学出版社曾于一九九八年起出版“茅盾文学奖获奖书系”,先后收入本社出版的获奖作品。二〇〇四年,在读者、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的建议、推动与大力支持下,我们编辑出版了“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并一直努力保持全集的完整性,使其成为读者心目中“茅奖”获奖作品的权威版本。现在,我们又推出不同装帧的“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以满足广大读者和图书爱好者阅读、收藏的需求。

茅盾文学奖四年一届,获此殊荣的长篇小说层出不穷,“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全集”的规模也将不断扩大。感谢获奖作者、作者亲属和有关出版社,让我们共同努力,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和出版做出自己的贡献,为广大读者提供更多的优秀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2013年8月

开头的话

这本小说就要呈献给亲爱的读者们了。我的感情却是这么难以平静,甚至还有点惶愧。因为我在创作实践上想作一点新的探索,我不知道它适合不适合读者同志们的口味。

打倒“四人帮”后,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得到了新生,民族文化得到了拯救。在创作上很多旧的框框被打破了。很多新鲜的思想产生了。我自己像被关在一个阴暗地下室里的囚徒,突然看到了明媚的阳光,呼吸到带着露水和泥土味的新鲜空气。我第二次感到了“解放”这两个字的意义,虽然这次强烈的阳光把我照得眼花缭乱,但我还是吸收了她的“热能”。

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我看到奔腾前进的时代潮流。它是那样的汹涌澎湃、浩浩荡荡。我们整个中华民族在一场浩劫之后,大家都在思考了:思考我们这个国家的过去和未来,思考我们为之付出的带着血迹的学费,思考浸着汗水和眼泪的经验。我作为一个作者,思考不比别人更少,这两年来有多少不眠之夜啊!……“思考是一种快乐”,当脑子里边“天光云影”流动翻卷的时候,总会得到一种“觉”和“悟”的快慰。现在,我们的全民族都在思考,形成了伟大的“思考的一代”,九亿人民的思考,肯定会对人类社会作出积极的贡献。我这一本小书,就是在“思考的一代”的序幕中产生的。

这本书的名字叫《黄河东流去》。但她不是为逝去的岁月唱挽歌,她是想在时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们这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生命力量。故事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扒开黄河,淹没四十四个县造成空前浩劫的事件。在这个大灾难、大迁徙的过程中,我主要写了七户农民的命运。写了他们每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写了这次大流浪中,在他们身上闪发出来的黄金一样的品质和纯朴的感情。

电影剧本《大河奔流》只是着重写了李麦一家人的命运,小说写了七家。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情节不同了。更重要的是我在创作上作了一些探索。

多少年来,我在生活中发掘着一种东西,那就是:是什么精神支持着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延续和发展?从一九六九年起,我在黄河泛区又当了四年农民。通过我听到的一些动人故事,看到的一些人物的悲壮斗争场面,我觉得好像捕捉到了一些东西:那就是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些故事告诉我,我们这个社会的细胞——最基层的广大劳动人民,他们身上的道德、品质、伦理、爱情、智慧和创造力,是如此光辉灿烂。这是五千年文化的结晶,这是我们古老祖国的生命活力,这是我们民族赖以生存和发展的精神支柱。

我是多么想把这些故事讲给我的读者和朋友们听啊!我希望通过这些故事,让大家热爱人,热爱人民。人们只有在热爱人的基础上,才能够热爱大自然,热爱祖国,热爱自己创造的社会主义制度,热爱我们的党。也就是,首先树立对人类的信心,然后才能达到对国家的信心,对革命的信心。我朦胧地感觉到,这是文学艺术的最基本的功能。

我自知我的思想太肤浅了,表现能力也很低。我扛不动我在生活中挖掘出来的这些宝贵矿石。我只能指明这些都是人类所极为需要的好矿石。我等待着后来者,我期待着那些生气勃勃、深刻锐利的青年文学大匠。

在这本小说的人物塑造上,我也作了一些探索。那就是“生活里是怎么样就怎么样”。“十年一觉扬州梦”,我决不再拔高或故意压低人物了。但我塑造这些人物并不是自然主义的苍白照相,她“美于生活”、“真于生活”,我认为一个真正的典型,是需要更严格地提炼的。造酒精容易,造“茅台酒”难。酒的好坏不是光看它的度数,还要看它的醇和香。

所以在这本小说里,几乎看不到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了。但他们都是真实的人,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都还有缺点和传统习惯的烙印,这不是我故意写的,因为生活中就是那样的。

我最近在思考电影中的李麦为什么没有李双双亲切生动?这就是我也在提炼“酒精”了。在“文化大革命”中,为了“中间人物”这一条,我不知挨了多少批判,挨了多少拳打脚踢,但结果我也受了帮气影响,作为一个五十岁年龄的作家,我感到内心痛苦,我感到对不起读者,我感到惭愧……

其次,是关于幽默感的问题。我自信我这个人还是有点幽默感的。在“文化大革命”前我的一些小说里,字里行间还有一点“幽默”。可是经过“文化大革命”,我的幽默感没有了。江青把笑声赶下了舞台,把幽默也放在她的漂白粉缸里漂得苍白了。因为十年没有笑过,整天是眼泪和长吁短叹,哪里还有幽默感?打倒“四人帮”后两年中我还没有“苏醒”过来,这表现在写《大河奔流》电影剧本中。一直到去年,我才感到我的幽默感恢复了。在这个长篇小说中,我的笔又在笑声的锣鼓和雷电中行进着,而且比“文化大革命”以前笑得更响了。

心灵上创伤的平复多么困难啊!

我认为幽默是一种高尚的情操,是人物的信心和智慧的表现。而且人民是需要幽默的,不光是为了笑,还在于它能以潜移默化的手段来美化人们的灵魂。

以上所说的这些探索,在这本小说中我并没有达到,但是在实践中我坚信我的道路是正确的。让历史的长河去考验吧。作者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日第一章黄河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一

世界上有多少条伟大的河流啊!

美洲大陆的亚马孙河,是世界最长的河流,全长六千四百公里。她以希腊神话中勇敢的英雄亚马孙的名字命名,从安第斯山东麓流出,汇集着二百多条纵横交错的宽阔支流,织成一张流程六万公里的广袤河网。她像一个老祖母,率领着她繁盛的亚马孙家族,浩浩荡荡,注入大西洋。

尼罗河,她是世界第二条大河。她像一个温柔的妈妈带着两个肤色不同的女儿——青尼罗河和白尼罗河在非洲大陆上旅行。六大瀑布是她们头上亮晶晶的珠冠,金字塔是她胸前光灿灿的宝石。她切开了世界上最大的撒哈拉大沙漠,流经东非裂谷区,在维多利亚湖睡一个觉,用她的乳汁浇灌着非洲干旱的土地。

美国的密西西比河,代表着美国人民的勇敢和智慧,落基山是她的故乡。她曾经是世界上船只最多的河流,也是世界上各种风帆的博览会。

湄公河,被称为“流动的稻米”。她像一个丰丽的少妇,在热带丛林中漫步。她的修长手臂上环抱着五个天使般的孩子。她的名字就是“幸福之母”。

伏尔加河是欧洲的第一条大河,全长三千六百公里,她是俄罗斯的母亲。多瑙河,她只有两千八百公里长,却像一条绸带,把欧洲八个国家“串连”了起来。泰晤士河只有三百六十公里长,却是欧洲一部“流动着的历史”。

在这众多的河流中,我更爱我们祖国的河流。

长江是我国第一条大河。她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奔流而下,穿过山高谷深的横断山脉,劈开重峦叠嶂的云贵高原;奔腾的江水,一出三峡,便一泻千里,在广阔的江汉平原上驰骋奔流,最后注入浩瀚无垠的东海。辽阔的长江流域是我国的最丰富的资源、最富饶的沃土,使几亿人口在她的怀抱里生息成长。长江的美是仪态万方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是她磅礴的气势;“白波九道流雪山”,“大江茫茫去不还”,是她的雄姿;“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是她的夜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是她浩瀚苍莽的写照。

黑龙江是我国又一条著名的大河。墨绿色的江水,蜿蜒四千三百公里,在弯曲的河床中汹涌奔流,肥沃的原野,茫茫的草地,无边的林海,是北中国最富饶的地方。

在祖国的南方,绿野平畴,澄江如练的珠江,汇合东、北、西三江流水,形成南国最广阔、最富庶的三角洲。她像一枝画笔,在大地上点染着浓绿的颜色,点染着生命。

在这众多的河流中,还有一条举世闻名的大河,那就是黄河。

黄河,是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摇篮。在漫长的岁月里,她用乳汁哺育中华民族成长,创造了世界上最古老最灿烂的文化,她是我们祖国五千年悠久历史和人民勤劳勇敢性格的象征。

黄河,从源头的涓涓细水,沿途汇集三十五条主要支流和一千多条溪川,形成了每年约五百亿立方米水量的滚滚洪流,向东方咆哮着奔腾着。

黄河是勇敢的,她像一把利剑,在崇山峻岭中劈开一条通道。“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她以雷霆万钧的力量,浊浪排空的气势,劈开大山和深峡,切断腾格里沙漠,在黄土高原连绵不断的峡谷中穿流而下,经壶口,出龙门,过潼关,逶迤于河南、山东两省的大平原上。

黄河是勤劳的,她像一个倔强的母亲,率领着众多的儿女,日夜不息地辛勤地劳动着,她为我们创造了富裕的“河套”地区,创造了黄淮平原,创造了华北平原。她每年还背着十六亿吨泥沙去填平大海,她要为众多的儿孙去创造更多的土地。

黄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又是一条受难的河流。她给人类带来了灿烂的文化,又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她不断地决口、泛滥、改道、淤积,仅在解放前的一百年间,她决口和改道达一百四十九次。咆哮的洪水冲毁村庄,淹没农田,吞噬了无数的生命财产。多少年来,在她的滔滔巨流中,流淌着人们的鲜血、汗水和眼泪。

随着流逝的岁月,黄河终于跨进二十世纪来了。她开始唱一支新的歌:她歌颂着人民的斗争和劳动,歌颂着人民的智慧和爱情,她歌颂着自己的儿女和新的时代……二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的夏天,一个大雾的早晨。郑州北面的黄河上,飘着一条木帆船。这条船装载着木机打包的棉花,从潼关风陵渡起航,往开封城运,在河上已经走了三天了。船上只有三个人,掌舵的老艄公叫梁恩,五十多岁年纪,瘦高个儿,留着一撮山羊胡子,平眉细目,一副慈祥稳重的表情;黑黝黝的、布满皱纹的脸告诉我们:这是个和黄河打过几十年交道的人。船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得很秀美:瓜子脸儿,细长整齐的眉毛,两只眼睛像点漆一样黑里透亮,微微上翘的鼻子和含笑的嘴唇,还留着一丝孩子气的纯洁和天真。她已经梳起单辫子了。不过单辫不长,像一条粗麻花。大约是长得太快了,又没有合身的衣服,身上穿的蓝粗布印花布衫,显得又窄又小,两只手腕长长地露在外边。

拿着竹篙撑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高个子,宽肩膀,鼻梁很高,像铲形的下颚,显出一股坚定和有主意的神气。一双锋利得像鹰一样的眼睛,正注视着前边浓雾笼罩着的滚滚波涛。

女孩子叫梁晴,是梁恩老汉的独生女儿。男孩子姓海,叫海天亮,他是梁恩老汉在船行里一个烧香师弟的孩子。“七七事变”前一年送到他的船上来学撑船的。

河水绕着两岸大堤上的坝头,在河道里走着“之”字形,像笸箩一样大的漩涡,一个接一个地呼叫着,咆哮着。梁恩老汉看着河里的波涛,叮嘱着说:“天亮,前边大流靠北岸了。”“知道,师傅。”他说着用力撑了两篙,把船送到一条发着青黑颜色的急流里,梁恩老汉习惯地用胳膊窝夹着舵把子磨了磨,船便像箭也似的驶入宽阔平静的主流里。

梁恩老汉点着了一锅烟,把舵把交给闺女梁晴,坐在船头上吸烟了。他看着草滩上那些野鸭,小野鸭已经换掉胎毛会泅水了;他看着大堤上那些柳树,柳树已经像他一样老了,每年还把飞絮洒在金黄色的河面上。

天亮拄着篙走到船尾,小晴正在剥熟鸡蛋。她把两个剥好的鸡蛋拿到天亮脸前小声说:“天亮哥,你吃吧!”“叫爹吃。”天亮也小声说着。“爹吃了两个啦!这是你的。”小晴说着把一个鸡蛋递过来。天亮看了一眼梁恩老汉,猛地一张嘴,把一个鸡蛋吞在嘴里。梁晴调皮地又把第二个鸡蛋放在他的嘴边,天亮一张嘴,又吞在嘴里。

天亮两个腮帮子憋得像在吹唢呐。梁晴唧唧咯咯地笑起来。梁恩老汉坐在船头,眯起眼睛却只装没听见。船太小了。三

对天亮这小伙子,梁恩老汉是早就看中了。

十多年前,梁恩老汉死了妻子以后,一直自己抚养着小晴。一条三尺长的绳子把女儿拴在甲板上。从喂吃喂喝到洗补衣裳,他是既当爹又当娘。多少年来,他惟一的希望,就是招个养老女婿。自从天亮前年来到船上以后,梁恩便逐渐喜欢起来。他老实、可靠,干活有眼窍,就是家里贫寒些。照梁恩老汉的想法:咱这船户,一不图房,二不图地,只要他能学好手艺,再有这一条破船,也够他们吃喝了。因此,梁恩老汉特别用心教他。这黄河中下游三十六处暗礁、七十二道险滩,他是用了一辈子的工夫,才算摸透了脾性,熟悉了她的航线。然而,把这一切传授给天亮,梁恩老汉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他尽心地告诉天亮:哪是奔腾咆哮的大石坡,哪是浊浪旋转的油馍锅;哪是幽深狭窄的葫芦谷,哪是险峻急湍的狼跳峡……

这一次船过三门峡,梁恩就让天亮掌舵。这三门峡本是黄河上第一道险滩,有“神门”、“鬼门”、“人门”三个峡口。黄河水从这三道峡口奔腾而出,飞流直泻,像从几丈高的房坡上往下跌。这些年,行船走的是“鬼门峡”。这“鬼门峡”水量大,水流急,峡口下边像个滚了锅的大黑漩涡,迎面就是那座千古有名的大礁石“中流砥柱”。

历来在“鬼门峡”行船,必须照着“中流砥柱”大礁石直放。只有这样,船才能随着飞流,在峡口大漩涡里转一圈,然后顺着水势,刚好绕过砥柱石,进入缓流。如果胆小手软,不敢迎着砥柱石放船,只要稍稍偏离方向,船随急流掉入漩涡,就要转几个圈,不是漩入深渊,就是撞碎在砥柱石上。

几千年来,这“鬼门峡”下边的漩涡里,也不知道沉了多少条船,死了多少个人。后人曾在“鬼门峡”崖石上刻着八个隶体大字:“鬼斧神工,峭壁雄流”。在“中流砥柱”石上,又刻了三个像斗一样的大字:“照我来”!

尽管“照我来”三个大字已经刻了多少年代,可是三门峡沉船,每年仍有好几十起。黄河上有一首歌谣是:“船到鬼门关,两眼泪不干;过了鬼门滩,胆大能包天”。因此,黄河上的艄公,能不能吃黄河上这一碗饭,会不会掌舵,全看能不能过这三门峡。

梁恩老汉第一次驾船过三门峡,是二十七岁。就在那次顺利过了“鬼门峡”后,船行的掌柜就给他说了门亲事成了家,就是晴她娘。可惜她在晴长到两岁时候,害伤寒病死在陈桥渡口客栈里。……

天亮这次驾船过鬼门峡,梁恩老汉格外操心。夜里还暗暗买了两把纸锞一封香,到北岸禹王庙里烧了烧,让禹王爷保佑天亮平安无事。船进鬼门峡,在放船时候,舵把子虽然在天亮手里掌着,他却恨不得把自己两只手长在天亮身上。他正想对天亮再叮嘱几句,没想到天亮把舵狠力一扳,船像箭一样向着砥柱石飞去,他忽然感到有点偏了,正要伸手去抓舵,天亮却猛地把他的手一挡,大喝着:“你别动!”那条满载着棉花包的船,像一朵雪莲花似的在漩涡里转了一圈,准确地绕过砥柱石进入缓流。

梁恩老汉喊了一声“好!”他的眼睛模糊了。这时他才感到手脖子有点隐隐发疼,天亮挡得太重了。可是他心里高兴,他看了看女儿梁晴,梁晴咬着嘴唇笑吟吟地看着他,眼里却挂着两滴泪珠。

船在静静的河面走着,足足有吃一顿饭工夫,三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梁晴悄悄地擦着手心里湿漉漉的汗水。四

小晌午时候,河上的浓雾已渐渐收起。两岸大堤上的柳行,已看得清楚了。黄河是“铜头铁尾豆腐腰”:从青海、甘肃到郑州,两岸多是高山深谷,约束着河水,很少泛滥,所以人们把它称为“铜头”;郑州以东,黄河奔入大平原,“哗”地一下像扇面似的散开,河滩足有十多里宽,两岸全凭大堤护拦,这一段决口最多,因此被叫做“豆腐腰”;济南以下,东流入海,河道又窄起来,叫做“铁尾”。

梁恩老汉的船正走在“豆腐腰”这一段,河面宽,水流缓,泥沙沉积,河水经常来回滚动,没有固定的航道,全凭看水色、波纹,找着主流驶行,不然就要搁浅。当梁恩老汉手搭着遮阳向北瞭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北岸大堤上集结着大群人马。人群在吆喝着,战马在嘶叫着,大炮在移动着。堤岸下有十几条大船。西北方向还有几股人流,正飞快地向大堤上小跑集结。

梁老汉忙喊着:“天亮!你快看,北大堤上那么多人是干什么的?”

天亮看了看说:“兵!日本兵!鬼子要过黄河了,都穿着黄衣裳,还有大炮。”

梁恩老汉说:“听说仗在徐州打,日本鬼子怎么又从这里蹿过来了?八成是要偷渡黄河!”

梁晴这时指着河面说:“爹!有两只小汽船向咱们开来了!”

梁恩老汉看着开来的小汽船说:“开封,咱去不成了。靠岸吧,往南岸靠!”他说着“哗”地一下卸下了帆。天亮掌着舵,掉转了船头。这时,小汽船离他们只有十几米了。

汽船上的汉奸嚎叫着:“喂!靠岸,把船撑到北岸去!”

梁恩老汉对天亮说:“天亮,你快下水,游到南岸,告诉河防上的军队,就说日本鬼子渡河了。”

天亮犹豫了一下。梁老汉催着他说:“快!我们走不了啦!”天亮急忙跳下水。汽船上“叭叭”地打过来几枪。天亮急忙把头钻进波浪中,拼命地向南岸泅去。

当天亮快游到南岸时,他扭头看了看,只见木船上的梁恩老汉和两个日本人正在厮打,又看到一个日本人被推落到水中。接着又是两声枪响……他大声喊着:“师傅——!”这时,他看见另一只小汽船向他追来。他急忙又钻进水里,向南岸的一个坝湾子里游去。第二章花园口风来了,雨来了,漫漫黄水压过来了……——民歌一

天亮从坝湾子里爬到大堤上以后,顾不得浑身泥水,顺着大堤向西奔跑着。他要找河防军队,告诉他们日本鬼子渡河的消息。当他跑近花园口渡口,只见前面密密麻麻地站了十几道岗哨。

天亮走近岗哨大声喊:“老总,日本鬼子过河了!日本鬼子在陈留那边过黄河了!”话声还没有落地,两支冷冷的枪口对住了他的胸膛。“别动!”一个国民党兵喊着说,另一个下级军官问:“你是干什么的?”“我是中牟县的船户。日本鬼子过河了,俺的船也叫鬼子抢走了,你们快去吧,去救救俺师傅!”

那个军官打量了他一眼说:“船户?船上汉奸多得很。带走!”

傍晚时候,天亮被送到花园口大堤下一所大庙改成的小学校里。小学校学生已经放麦假,里边驻的是国民党新八师的师部。师部设在一所大殿改建的大房子里,房子很破旧,四周黑漆漆的,只有挂在房柱子上那盏煤气灯,发出一片惨淡的白光。灯光下,坐着一个大脑袋的国民党军官。

那个军官头也不抬,眼睛也不看,只顾抽他的绿炮台香烟:“你是汉奸!什么时候当的汉奸?快说!”“我不是汉奸!”天亮气愤地回答。“还狡辩!你带那么多小镜子干嘛?小镜子可以指示日本飞机丢炸弹!”“我没有带小镜子!”天亮委屈地说。

那个带他来的下级军官忙说:“报告师长,他不是那个货郎挑子,他是那个船户。”

那个军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甩了烟蒂,乜斜着眼睛横了天亮一眼:“船上装的什么货?扣下来。”天亮说:“我们的船叫日本鬼子抢走了!我是来报信的,你们就把我绑起来……”他还没有说完,从门外又进来一个军官,还带着几个马弁,那个大脑袋师长赶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戴上帽子,“拍”地一声,脚后跟一碰,向那个人敬了个礼。

天亮又被带出去了。

原来那个大脑袋师长姓赖,叫赖金汤,是国民党新八师师长兼郑州开封段的河防司令。来的这个军官叫安景勋,是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的参谋长。安景勋早年毕业于保定讲武堂,从小学过一些历史,读过一点旧兵法,一向自诩为博学多才的“儒将”,因此,颇为自负,总以为自己有战略眼光。但是,因为他不是蒋介石的嫡系,所以,宦海浮沉,一直只当个没有实权的幕僚。他常为自己“怀才不遇”而愤愤不平。不过,他始终没有放弃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抱负,一有机会他总爱向上递个条陈一类的东西,来显显他这个“宿将”的才干。抗日战争爆发后,他调来第一战区,当上了参谋长,他以为这“出人头地”的时机来临了。鉴于当时的战局:日寇气焰嚣张,步步进逼,国民党军队一触即溃,一逃千里,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在晋冀鲁豫开辟了根据地,他日夜冥思苦想,终于从故纸堆里得到了启发,想出了两条别出心裁的腹案,他先后两次向蒋介石上书,提出这两条腹案:一条叫“扒黄河”;一条叫“火烧长沙”。

蒋介石本来是个野心勃勃,刚愎凶残的反动家伙。台儿庄会战以后,全线大溃退,七十万军队被打得稀里哗啦。整个华北地区沦于敌手,上海失守,南京沦陷,武汉也危在旦夕。正在他焦头烂额,束手无策的时候,他收到了安景勋的这个“扒黄河”的行动计划。他立即批准了这个计划。他这一批不要紧,致使黄河千里怒涛,吞噬中原,四十四个县变成泽国,一千多万人流离失所,一百多万人在滔滔黄水中丧生。……

反动派之所以反动,根子在于他们的阶级本性,他们办事,脑子里就是没有“老百姓”这三个字。他们总以为群众可以愚弄,可以欺侮,可以当作鱼肉,可以任意宰割。其实人心乃是最伟大的力量,“人心向背”是改变社会的杠杆。人民眼泪流得多了,会变成汹涌的怒涛。当“万家墨面没蒿莱”的时候,蒋介石也就为他自己掘下了坟墓。

安景勋在赖金汤的师部里坐下来以后,赖金汤忙递过来一支绿炮台香烟。安景勋把烟一推说:“我一向不抽烟!”他又问,“刚才那是个什么人?”赖金汤说:“一个汉奸嫌疑分子。他造谣说日本人在陈留过河了。”

安景勋说:“日本人就是在陈留过河了。我们已经派李汉魂、桂永清两部去截击了。”他又说,“我看你们抓的人太多了。柳树上拴了一大片。哪有那么多汉奸,不要草木皆兵。……”

停了一会儿,安景勋转了话题:“一号行动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赖金汤说:“三个工兵营连夜挖,挖了不到六十米。这黄河大堤下边厚得很,不好扒啊!”“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他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信笺说:“你看看这个。这是钱侍卫长五点钟从武汉行辕给我打来的长途电话,传达了委员长的口谕。”

赖金汤伸着脖子看了看那张信笺,只见上边写着:委座来电记录。“功甫兄:一号行动计划,务于一二日内完成,不得贻误军机。……”

赖金汤看了这几句话,嘘了一口冷气。四个月前他在开封亲眼看到逮捕韩复榘的场面,后来又听说把他解送到武汉枪毙了。韩复榘的罪状就是“贻误军机”这四个字。那件事情虽然是蒋介石故意演的一场戏,可是对赖金汤这样的人来说,还是“谈虎色变”。他忙说:“参谋长,你看怎么办?我是个武人,当你的学生还不够格,你就坐镇指挥吧!”

赖金汤这个人看上去有点粗,其实他也会放刁。他拖住安景勋“坐镇”,无非是想把皮球踢给他。

安景勋看着这个黄埔三期的学生如此卑恭,心理上得到一点满足。他笑了笑说:“不能光学会背‘步兵操典’,还得学点兵法。为将者不懂山川地形,不懂河岳地理,只能算一介武夫啊!”

赖金汤忙说:“是是是!”可是他心里并不舒服。

安景勋又问:“你读过关羽的‘白河之战’吗?”“关羽?”赖金汤想了一下忙说,“读过,读过,不就是关二爷水淹七军吗?”“什么关二爷!我说的是陈寿撰的《三国志》,不是《三国演义》。”他接着又摇头摆尾地说,“关羽就是利用白河地形,淹了曹操的全部水师,活捉了于禁。”他说着又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他利用的是白河,委员长利用的是黄河!金汤兄,这是千秋不朽之功业啊!扒开黄河,不但日寇铁骑裹足不能西进,共产党在西华扶沟这一带的根据地,也就泡了汤喽!委座说,这叫做‘以水代兵’……”说罢他像喝醉酒似的大笑起来。赖金汤也放开嗓子伴和着他的笑声,而且笑得比他还响。

两个人笑罢,赖金汤忙说:“参谋长,是不是叫附近几个联保处抓几千个伕子来,要不恐怕这一两天里扒不开。”安景勋说:“这件事还用不得伕子。他们都是这黄河大堤下的人,叫他们来扒黄河不是等于叫他们扒坑埋自己?我已经想好了办法。你们有多少门炮?”“榴弹炮只有八门。山炮、平射炮加在一起,共有四十多门。”

安景勋把手一挥说:“全调来!用炮轰!……”

赖金汤说:“好,我这就打电话。”安景勋说:“慢着。重要的是严守机密。黄河大堤东西十里,渡口官路一律闸死。一定要防止消息传出去。要是走漏了风声,老百姓为了护堤闹起事来……酿成了民变,委员长他是不会承担这个责任的。”他说着看了赖金汤一眼,赖金汤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笑了笑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支票说,“这是委员长汇来的十万元赏金,去郑州河南农工银行提取。你看着处理吧。也可以给弟兄们买双袜子毛巾什么的。……”

赖金汤看到这张十万元支票,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光芒。他说:“参谋长,你放心吧,一切由我负责。只是这赏金,你留两万!”

安景勋自负地摇摇头说:“金汤兄!咱们过往还少。我安某一向视金钱如粪土。……”二

午夜十二点,隆隆的炮声已经在黄河大堤上震天动地地响起来了。

一团火光,接着是一阵像炸雷似的响声。黄河的浪涛声低咽了,她像在哭泣,月亮躲在云层里了,她不敢看这一场惨剧的序幕。大堤附近几个村子里的居民,都被这突然的密集炮声惊醒了。他们一开大门,就听见有人大喊着:“干什么!回去!不准出来!”原来街上站满了警戒的岗哨。“出了什么事?”他们惊慌地互相询问着,环顾着这四周的一切。睡意消失了。他们挤在茅屋的小土窗子前,看着大堤上像火海一样的亮光,窗户纸忽闪忽闪地响着,夜风不时地送来一股股浓烈的硝烟和呛人的火药味。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却好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个粗犷的男声:“扒黄河了!——”“中央军要扒黄河了!——”三

这个声音是从天亮的口中喊出来的。

天亮从师部出来以后,就被两个国民党兵绑在花园口将军坝的一棵大柳树上。

开初,他看见一群群工兵拿着镐,抬着筐,在大堤上掘土,他还以为是在做工事。后来他从看守他的两个当兵的口中,渐渐地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在扒黄河!

这两个国民党兵,一个叫刘转运,一个叫张小孬。傍晚开饭时候,小孬去伙房领来了馍,他一面吃着一面骂着说:“操他娘,这馍又蒸小了。就这我去领馍时候,司务长眼瞪得跟牛蛋一样!说咱俩今儿个没抬土,只给四个。我说:还有个案子哩,又扔给我一个!”他说着对绑在柳树上的天亮说:“今个黑夜你就忍忍吧,饿了长得快。”

刘转运说:“给他一个,给他一个!到哪儿没有行好的,咱不吃他的昧心食。”

小孬听他这么说,只得把一个杠子馍掰了一半递过去说:“给!”天亮愤愤地说:“我不吃!”

小孬眼一瞪说:“嗬!我看你是小孩子,越扒啦越硬。”他说着,“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在那块馍上,接着三口两口吞在肚里。

两个人吃着馍,转运说:“小孬,我咋看今儿个这形势不对哩!好像是要大扒哩!”小孬说:“拉大炮去了,听说师长下命令,今天夜里就要把大堤轰开!”

刘转运说:“啊!这黄河水一出堤可是不得了啊!河身高,河外边地势低,一出堤就像塌了天啊!”

小孬说:“管他娘嫁给谁——咱只管跟着喝喜酒。半夜里尿床,他想流到哪儿就流到哪儿。”刘转运说:“你说得倒轻巧。我家是中牟县白沙集的,正在这河下边。家里还有个老爹,有个瞎娘。……”

两个人嘟嘟哝哝地说着,天亮听得清楚。当他听到是真的要扒开黄河河堤时,脑袋里“嗡”了一下,血直往上涌。他想到了妈妈,想到了妹妹,想到了他住的村子赤杨岗就在这黄河大堤南几十里地的一个县里。他整年在黄河上跑,知道这黄河水的厉害,因此,就忍不住问了一句:“老总!你们这是干什么?”“你少管闲事!”张小孬骂着。“你们这是扒黄河,伤天害理!”“你再咋呼,我揍你!”小孬挽着袖子想吓唬他。

天亮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他想着南岸的几千个村庄,胆子忽然大起来,他愤怒地喊着:“我就是要喊!你们要扒黄河!不得好死。”接着,他又大声地吆喝着:“扒黄河了!中央军扒黄河了!”“喀嚓”一声,一根柳棍从柳树上被撅下来。小孬拿着柳棍说:“我操你娘!我看你这嗓门比拉警报还响!我叫你喊!”说着“啪”地一棍子抡在天亮的腿上。

棍子并没有使天亮屈服,他反而喊得更响了:“老蒋扒黄河了!黄河开口子了!”

柳棍不停地朝他身上抡着,他也不停地喊着。正在这时候,赖金汤来在大堤上。他听见这个大声呼喊的声音,吃了一惊,忙问:“这是谁喊的!”“那个撑船的小伙子!”一个副官回答。

赖金汤一听这话,一股怒火往上冲,拉住那个副官的衣扣,劈劈啪啪地打起耳光来。他骂着:“他妈的,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是想要我上军事法庭?……”

打了一阵后,他又喊着:“赶快去!用毛巾塞住他的嘴!扔到黄河里,扔得远一点,不要让尸体浮上来。”这个副官挨了俩耳光,自然也不会赔本,他回手把张小孬和刘转运各打了四个耳光。四

夜深了。

天亮被反绑着手,塞住嘴,一拐一拐地走到了黄河花园口东边的大堤上。他望了望天,天上黑漆漆的,月亮也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云层里了。他望了望远处,远处只有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只有大堤下的黄河水在低声呜咽着。他知道他们要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他的眼睛潮湿了。“唉!俺妈白养活我这么大,她们还在要饭吧?”他心里想着,两滴热泪流在腮帮子上。他想起了师傅梁恩老汉对他的开导,想起了梁晴那细条的身影,他想起他们那一条小船,想起他妈第一次送他来船上的情景。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前年春天,因为他妹妹嫦娥摘了地主海骡子家几个豌豆荚,他和海骡子的孩子福运打起来,他妈和海骡子吵了一架,他妈怕他在家闯祸,就把他送到梁恩老汉的船上来当学徒……多快啊,一眨眼已经两年了。然而,谁能想到,天亮他今天要……“快走啊!磨蹭什么?”

一声吆喝,打断了天亮的沉思。他又挪动了脚步。……

押送天亮的还是刘转运和张小孬。

小孬说:“转运哥,你说咱们两个挨这一顿揍亏不亏?瞧!把我的牙都打流血了。”

转运说:“要倒霉,放个屁也砸脚后跟!谁叫咱们摊上这个差事!”他又指了指天亮说:“小心点。”张小孬说:“飞不了他!”他说着用枪托捣了一下天亮的脊梁,吆喝着说:“你不会走快点!蚂蚁叫你踩死完了!”刘转运也说:“姓海的!你别想捣蛋。老实对你说,河大王给你下请帖了!你也别怨俺弟兄俩,我们是执行上级命令。我看你就不老实!你别想着这麦棵子深了,你要拼上命拔起腿来往大堤下一跑,我们追不上你,你有枪子跑得快没有?你也别想着这月黑头,看不清你,老子长的有夜眼!”

小孬说:“别和这个死鬼嗦了,剩几口气儿暖暖肚子。”

刘转运说:“我咋看他不老实!”他说着“啪”地一声朝着天亮后脑勺打了一巴掌,嘴里说着:“你还不快走!快点。”

这一巴掌打得很响,但天亮却没有感觉到疼。这一巴掌把天亮打醒了!他想,莫非这个当兵的想救我?他心里顿时胆大起来,又走了半里路,天亮站住不走了。小孬踢着骂着:“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天亮嘴里塞着毛巾摆着头,唔唔呀呀地说着。

刘转运把他嘴里的毛巾拿掉,瞪着眼问:“你要干什么?”天亮说:“我要拉屎!”

小孬说:“毛驴上套屎尿多!你这穷事还真不少。走!”天亮说:“那我拉在裤子上吧?”刘转运说:“算了,他要真拉在裤子上,咱们俩在后边可真够受。管天管地,管不住屙屎放屁。给他解开吧!”他说着掏出小烟袋,自己点着了一锅烟。

张小孬先把子弹“哗”地推上枪膛,然后解了绳子说:“你就在这儿解。”他的话音还没落地,天亮飞起一脚,把他的枪踢了一丈多远。刘转运的烟袋锅也被打飞了,火星子乱冒。张小孬猛扑过来要抱天亮,却被刘转运从后边拦腰抱住,他喊着:“我叫你跑!我叫你跑!”两个人撕扭在一块,天亮趁这个时候,拔起腿来飞也似的向大堤下跑了。

小孬被转运抱住,急得喊了起来:“转运哥,是我。你瞎了!”这时刘转运才松开手说:“咦!是你啊!我可不就是瞎了,你赶快给我吹吹眼睛,疼死我了。”“眼里迷了什么东西?”“烟灰!”

小孬给他掰着眼皮吹了两下,说:“追!咱们快追!”

刘转运一把拉住他说:“小孬,我看你是装傻充愣呢,还是心里就没有三回九转。我问你,你家在哪里?”

小孬说:“周家口茄子湾。”

刘转运:“这黄水一出堤,别说你茄子湾,南瓜湾也得给你冲个吊蛋净光!咱追他干啥,叫他回去传传信,大伙兴许还能逃个活命。……”

小孬说:“咱回去咋交差哩?”

转运说:“咋交差?吃竹竿,屙笊篱——编!来,咱俩先歇会儿。”

两个人说着,坐在大堤上堆的石头上吸起烟来。

约莫有一袋烟的工夫,只听见南大堤下一个宏亮粗犷的声音在一个村子里喊起来:“老乡们,老蒋扒黄河了!”“黄河快开口子了!”

这声音像巨雷,响彻在原野,响彻在黄河南岸的每一个村落。……第三章赤杨岗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抗日歌曲一

在黄河南岸豫东大平原上,有一个人口稠密的大村子名叫赤杨岗。这赤杨岗的村东头有两棵大杨树,论年代,恐怕至少有二百多年了。据老年人说:清朝道光年间,黄河发了大水,赤杨岗也被水漫了。当时人烟少,全村十来户人家。在发水那一天,都爬在这两棵大杨树上,算是得了救。水过以后,村里人就不忍心伐掉它,一直长到现在。天长日久,根深叶茂,树身长到七八丈高,十里地以外都可以看到。夜里看去,很像两个披甲戴盔的武士,矗立在原野上。

这村子里有家地主叫海南亭,他讨厌这两棵大杨树。因为过去有个旧说法:“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鬼拍手”就指的是杨树。这两棵大杨树并长在海家祠堂前。从海南亭他爹那一辈起,就吵着说:这两棵杨树压了他家的运气。有钱人家忌讳多,垒个鸡窝也得看历书。前年海南亭家因为传染病死了一槽牲口,海南亭就犯了心病,认为是杨树杈压了他的运气,也正巧他死牲口的那几天,连着刮小西北风,那两棵大杨树整天哗哗地响着,像是拍手,像是欢笑。海南亭越听越不是味儿,就决心要砍掉这两棵树。

以前为砍树,他家曾经和村里人们闹过纠纷。这次他想了个圈套。他放出话说:祠堂的三间卷棚该翻瓦了,把这两棵杨树卖给开封火柴公司,能卖二百块钱。拿树钱翻修祠堂是“官土打官墙”,省得大家摊钱。村里姓海的几十家贫苦农户,谁还稀罕去修那破祠堂,明明知道他是要伐倒杨树除心病,可也无法反对,又怕真的叫摊钱。

头一天,海南亭拿着把斧子在杨树上砍了一下说:“那就这样定了,明天叫木匠来砍!”可是到了第二天早上,怪事出来了,大杨树斧子砍的痕上,流了一摊血。这一下子群众咋呼起来了,说大杨树上有神,海南亭本来就迷信,这一来把他吓坏了。村里有个学算卦的老头叫徐秋斋的对他说:“南亭,这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你刚死了一槽牲口,不要轻举妄动。再说你这小名也犯着忌讳。”

原来海南亭小名叫“骡子”。听徐秋斋这么一说,再加害怕。怕死了一槽牲口,再死他这头“骡子”。特别是他的老婆,又是到大杨树下烧香,又是到马王庙里许愿。海南亭装聋卖哑,由她去闹腾。

两棵杨树保住了,人们心里暗暗高兴,但是谁也不知道那一摊血到底是怎么回事?只闻到徐秋斋家里有炖鸡的香味。……二

往年,每逢农历“小满”这一天,大杨树下总要有个“小满会”。因为是在麦子快熟的时候,“小满会”便成了农具交易会。街上摆满桑杈、扫帚、绳索、镰刀。有些卖颜色的,卖布匹杂货的也来赶会。熟食摊子搭着白布棚,敲着锅吆喝着,招徕赶会的人。

今年因为抗日战事吃紧,害怕日本鬼子飞机丢炸弹。县政府通知:各村的庙会、春会、农具会一律取消。特别是不准搭白布棚。所以,赤杨岗的“小满会”这一天,人少多了。熟食摊子一个也没有了,京货杂货棚子也没有了。街上只有嵩县山里卖扫帚的,许昌卖烟叶的,鲁山县卖石磨、石槽的,因为是外县路远,货又运来了,只好摆开。

这天人来得并不少。一方面是想来看看“小满会”到底能起来不能,另一方面是听说会上来了抗日宣传队。

赤杨岗这一带经常唱大戏。什么梆子、曲子、越调、二夹弦大家都看过。就是没有看过宣传队的戏。他们带的乐器,不光有锣鼓铙钹、弦子檀板,还有像个小箱子似的手风琴,长脖子的小提琴,那时候乡下还没见过这些东西,惹得一大群孩子跟着他们乱跑。他们用小手摸着手风琴喊着:“会响!会响!”大人们却不去注意这些,他们看见宣传队排着队唱着歌来到会上,不禁稀罕地说:“哟!这戴眼镜的还不少哩!”

约莫有吃顿饭的工夫,宣传队已经在会上展开活动了。他们分了好几摊子,每一摊子都围着一群观众。大杨树下的土台子上演的是话剧,这里的老百姓还没有看过话剧,都感到很新鲜,特别是那出话剧里出来了两个日本兵,大家没有见过日本鬼子是啥模样,“哗”地一下,围观的人还真不少。小学校门口是教唱歌的,最受小孩子欢迎。那个教唱歌的姑娘两手比画着打着拍子唱着:“枪口对外,齐步向前进,不打老百姓,不打自己人……”孩子们学得快,一会儿就学会了。站在麦场石上讲演的那个人是个东三省人,他在讲着他的家怎么被日本鬼子占领的情形,激昂慷慨,到末了他举起胳膊喊口号。农民们却不习惯举胳膊跟着喊。有的觉得怪不好意思,就悄悄溜走看别的去了。

在赤杨岗的南街口,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只见人圈子中一个老汉提了面小锣上场了。他念着:“小小铜锣转悠悠,黄河南北度春秋。南里收来南里转,北里收来北里留。河南河北都不收,掂起小锣下郑州!”接着他向大家拱拱手说:“无君子不养艺人,今天我们带来几支曲给大家唱一唱。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我说伙计们,弦子拉起来喽!”

幽怨的二胡声音响起来了。接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到场中心。她腰里扎了条红绸腰带,穿着印花布衫红裤子,低着头慢慢唱起来:

高粱叶子青又青,

九月十八来了日本兵,

先占火药库,

后占北大营。

杀人放火真是凶,

中国的军队有好几十万,

恭恭敬敬让出了沈阳城!……

那个姑娘嗓音清脆,表情真挚,眼中含着泪,表现出深沉的哀怨。这一带农民,本来是看惯《李天保吊孝》这一类戏曲的,猛一看到这样新鲜真切的演唱,都被吸引住了。人群中有个中年妇女,她本来手里拿了根黄瓜在吃着看着。一听这姑娘的唱,她黄瓜也忘记吃了,张着嘴,瞪着眼,入神地看着,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

这个妇女看去有小四十年纪,高个子,大脚板,两道剑眉,一双乐观热情的大眼睛,身板硬朗,动作利索,给人以爽朗痛快的感觉。

她扛着条扁担,扁担上串了个大竹篮子,腰里扎着一根紫红扎巾,扎巾里还塞着两根黄瓜。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姑娘的演唱。只见那个姑娘唱着唱着,因为又饿又累,便无力地倒在地上,那个老汉拿着鞭子就要抽打,人群里一个青年大喝了一声:“放下你的鞭子!”还没有来得及上场,却见场外一阵风似的跑过来一个妇女,一把夺住那个老汉的鞭子说:“你这个老头,怎么动手打人?就你长着打人的手?”

那老汉忙说:“大嫂,我们这是演戏。”

那妇女说:“我知道你们是卖艺。卖艺也不能把人当鼓敲。你没有看她唱不动了嘛!”

唱曲的那个姑娘本来伏在地上,她看着这个演老汉的和那妇女讲不清楚,急忙爬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大婶,我们这是演新剧。他打我是假的。”“假的?”

演老汉的又忙把嘴上粘的胡子一扯说:“大婶,你看!”那个妇女脸“刷”地红了。她咬着嘴唇跺了一下脚说:“嘿!你看我该死不该死!……那你们演的到底是啥戏呀?连个箱也没有,也不到戏台上去唱。”

那个姑娘安慰着她说:“大婶,我们演的是新编的街头剧叫《放下你的鞭子》,乡亲们没看过,容易弄错。”

一个叫王跑的三十多岁农民说:“李麦嫂子,别看你走南闯北跑了不少地方,这一回可是棍子抡到茄子棵里了。怎么半路里杀出你这个程咬金来!”

那个妇女笑着说:“你丈母娘那脸!我啥时候看过这‘新剧’!……”三

这个妇女名字叫李麦,就是海天亮的妈妈。

李麦的娘家是本县李大庄人。她有个老爹叫李甲子,因为双目失明,三里五村的群众都叫他“李瞎子”。李麦四岁那年,豫东遭了大饥荒,她娘饿死了。李甲子从那时候,就领着闺女流落在外边要饭。一根竹竿连着父女俩。李甲子在后边走,闺女在前边领着路。要饭先要到信阳,又要到湖北,后来又从南阳要饭回到老家。父女俩转了一大圈,总算保住了两条命。李麦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锻炼得能吃苦耐劳,胆大泼辣。七八岁时候,就一个人到田里拾麦拣稻,遛红薯铲麦茬。有时要饭到镇上,她会在粮店门口扫土粮食,菜市上捡菜叶子。春天,她能爬到一两丈高的椿树上,攀椿头菜;秋天,她会拾些黄豆棵,把豆子剥下来埋在河边沙滩上,泼上水长成豆芽,和她爹一块煮煮吃。她敢和男孩子们打架。有时在路上遇到野孩子向李甲子投掷石块,李麦就拿起棍子冲过去和那些野孩子拼打,直到把那些孩子撵到家里关上大门,她还要向门上吐口唾沫。各种恶狗她都不害怕。走到一个村子,不管再凶的狗向她扑来,她总是不动声色地理也不理。等到狗扑近了,她抡起棍子狠狠地给一下,那狗就跷着一条腿哼唧着夹着尾巴跑了。有的老狗有经验,看着她那小黑眉毛下边的两只透亮眼睛,从容威严的神气,只把头扭到一边叫两声,却不敢走近她。

李麦九岁那年,她和爹要饭来到赤杨岗。那年雨水均匀,麦秋两季收成都不错。地主海骡子他爹海福元还在世,他看着李甲子腿脚还灵便,就对他说:“瞎子,我给你找个活干吧,不比你要饭强。”李甲子说:“那敢情好。这要饭棍虽说不重,谁也不愿意掂。我是个没有眼的人,你看我能给您老帮个啥忙,你就安排吧。”海骡子他爹说:“我说这个活,还就是你能干得了。给我家推磨。一天推二斗麦,拉一斗牲口料。我管您爷儿俩吃饭。反正吃饭不拿饭钱,干活不拿工钱,你干不干?”李瞎子本来过去是给人推过磨的人,他思忖着这见天推二斗麦子还要拉一斗料,活是够重了。不起早贪黑,根本磨不完。可是又想,这整年饿肚子住庙也不是个办法。就说:“您老先生要是行好,我给您推磨,总不能叫赤身露体吧,是这样:一个月您再拿两串钱,权当您少吸两盒洋烟,我也给闺女买件大布衣裳穿。”

就这样,李甲子和闺女到海骡子家当起磨倌了。那时候海骡子和他兄弟海香亭还在上学堂。回家来看西院磨坊里住了个瞎子,就老大不高兴。海香亭有一次对他爹说:“爹,怎么叫一个瞎子住到咱家,出来进去多不雅观。”他爹说:“你懂个屁!什么雅观不雅观。喂头驴一天也得吃二斤料!要是再雇个磨倌,连吃带拿得多少?我瞌睡着也比你们清楚。”

李甲子给海骡子家推磨,一推就是六年。头几年是李甲子推磨,闺女箩面。后几年李麦长大,李甲子又得了个气管炎,李麦就替她爹推磨,让她爹箩面。一天在磨道里转圈跑一百里,腿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可是李麦从不叫苦,不让她爹知道。老地主看着李麦渐渐长大,又是大脚板子,就又打主意了。他来到磨坊对李甲子说:“老李,你虽说是个残废人,可活干得不错。再说小麦如今也能给你帮上手了。以后咱家碾米这活,我说你们爷儿俩也包起来算了。一年吃不了多少小米,值不得再雇个人。……”

李麦一听,嘴一噘说:“俺爹老了,一见凉气就憋得出不来气!光这磨面他就受不了啦!”

老地主笑着说:“咳,我还能亏待你?常言说:贫占富光,富占天光。”他又对着李甲子说,“老李,你也是个苦命人,别的不说,你将来老了以后,这一口桐木棺材我包了。我说话算话。你看着办吧。”说罢扬长去了。李甲子却感动得在磨坊里大喊着:“老掌柜!老掌柜!我给你磕个头!……我给你家碾米,你别请人啦!……”

李麦说:“爹,你就不要命了?你不知道我脚肿得鞋都穿不上了。”李甲子拉住闺女的手,两只瞎眼里流出两行泪说:“妞!爹咋能不知道你脚肿哩,我看不见我能听出来啊!咱生就的当牛做马的命,有啥法子呢,我跟你说呀,乖乖!爹活不长了。谁能给我买一口棺材哩!我早想着你将来也不过买一领芦席把我卷了。妞!看在爹的老脸上,咱就接住他这碾米的活吧!……”李麦一只手擦着她爹脸上的眼泪,一只手擦着自己脸上的眼泪,她说:“爹,你别哭了,为你这一口棺材,他就是叫每天扛磨扇我也去扛!”

从此以后,这父女俩把碾米的活也揽下了。第二年冬天,李甲子的病更重了,每天咳嗽气喘,整夜坐在草堆里不能睡觉。后来他也不知道听谁说了个偏方:熬点洋金花洋金花,即曼陀罗,一种有毒的草药,有平喘、麻醉、止痛等功能。喝了能治气喘。第一次熬了两个花喝了,有些见效。过了几天病又犯了,他就又熬了七八个花喝了,谁知道这洋金花有毒性不能多喝,他熬了七八个花过了量,喝了以后,当天晚上在草堆里翻了两个身,就断气了。

李甲子死后,李麦抱住她爹尸体,整整哭了一天。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多亏街坊邻居来劝她,帮她料理,才算把她爹抬出草屋,换了一件黑蓝土布褂子,一双新鞋。一个姓申的老婆也是外来户,她对李麦说:“闺女,你光哭还能把你爹哭活?赶快跟你掌柜家说,他不是答应给你爹一口棺材嘛!”

俗话说:叫化子也有三个穷朋友。李甲子虽然是个瞎子,可是他会说山南海北,为人也正直,赤杨岗一般穷人都喜欢他。如今停丧在地,都来帮李麦出主意,让她赶快向海家要棺材。几个穷朋友商量了一下,就让海家的老长工老陈领着李麦去见老掌柜海福元。李麦戴着孝,见了海福元先磕了个头。老陈说:“甲子今天鸡子叫的时候不在了。您看咋把他置办置办。他也没个亲戚,就这一个妞。……”海福元故作惊讶地说:“哟!我还不知道。”他又问李麦:“你爹留下钱没有?”李麦说:“俺爹吃药钱都没有,哪里会留下钱。大爷,你不是答应给俺爹买口棺材吗?如今就请您老人家多行好了。”海福元这时却装聋卖哑地说:“啊,这是哪里话,我啥时候答应给他一口棺材?”李麦说:“你可不能忘了。就是去年割罢谷子,你在磨坊里亲口许下的,我也在场。我们就是那个时候,揽下这碾米的活。”老陈也帮着说:“是去年秋罢。”海福元脸一沉说:“你这个小妮,人不大,倒会说瞎话。我咋不记得这个事?”李麦看他食了言,眼睛都气得发黑了。她说:“老掌柜!我们当牛当马转磨道转碾道,在你家七八年了。我们几时昧过良心说话。你再想想,答应的是桐木棺材,你们不能说话不算话。”这时海骡子也在场,他发急地跳着骂着说:“你说什么!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跟谁在说话?太放肆了。”李麦把小辫往后一甩说:“我跟人说话!唾沫吐在地上再舔起来,也不恶心!?昧良心!”海骡子拿起条几上的鸡毛掸子就要打李麦,老陈忙拉住说:“骡子,算了。还是叫老掌柜想想。”海福元这时装出一副愁苦脸相说:“算了,‘穷占富光,富占天光’。老陈,到街上给他买一领新席,钱由咱出了。”李麦说:“俺不要!”说罢扭头走了。

李麦回到磨坊,俯在她爹尸体上,抽噎着痛哭起来。这时候,徐秋斋来了。这徐秋斋不光会卜课算卦,还会看阴宅阳宅。以前他教过几年蒙学,后来兴学堂,他那一套吃不开了,才转成算卦混日子。徐秋斋曾经想把自己这点小把戏教给李甲子,叫他也学算卦,可是李甲子执意不学。不过两个人还拉得来。徐秋斋来到磨坊后,先对着李甲子的尸体恭恭敬敬地叩了个头,又哭了几声老哥,擦了擦眼泪,这才问李麦说:“麦,你准备咋办哩?”李麦流着眼泪说:“徐大叔,棺材那个事,俺爹也对你说过。可现在他家老掌柜昧了话。俺爹上当了!”徐秋斋叹口气说:“我早跟你爹说过,空口无凭,立字为证。哪怕是四指宽一张条子,盖上他的堂号印章,现在他还能反口!你爹呀!心眼太实了。”李麦说:“谁想到他是人面兽心。我也想了,今天后晌就把俺爹尸首移到戏坊窟里,我永远不踩他海家的门槛!”徐秋斋听她这么说,先看了看周围没人,才小声说:“闺女,你咋恁憨哩!他巴不得你把尸首移出去。他是东家,你是长工,人又没死在街上路上,死在他家磨坊里,他就得料理。眼下数九寒天,尸首三两天坏不了。你啥话也别说,只管放大声哭!一天哭它三场,他不出棺材你不让殡人;有钱人家怕晦气,你哭不上三天,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他就是只铁公鸡,这一回也得拔他一根毛!闺女,到那时候,他就得买棺材了!”李麦听他说得有道理,感激地说:“徐大叔,你就是俺的亲叔叔。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徐秋斋红着眼圈说:“情理不顺,气死旁人!闺女,你记住一条:千万可别说是我教你的。”李麦点着头说:“大叔,这个我知道。”

徐秋斋这个办法果然灵验。李麦白天哭,夜里哭,五更天不明就爹长爹短地哭起来,哭得半个庄子左邻右舍,无不下泪。

头一天,海福元装聋打呆,只装没听见。第二天,他就觉得有点晦气,可是嘴里还说着:“我叫她跟我沤吧!看能沤出四两麻来不能?”到了第三天,他再也坐不住了。一则是家里要吃面,磨坊让尸体占着;二则是他老二闺女听赶集的人说,她娘家院里有人在哭爹,吓坏了,心急慌忙地赶来看他。老头子一看乱成一团麻,就拍着大腿说:“他娘的!该我破财!”就叫老陈到街上买了一副七个头的薄柳木棺材,算是把李甲子装殓了。

李甲子殡埋以后,李麦回到磨坊门口,却见一把新牛铃锁把门锁上了!她家的一个破包袱,一只竹篮子,一口破铁锅和她爹用得发红的那根竹竿,一齐扔在门外。李麦看着这些东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几乎晕倒在地上。“我没有家了!”李麦心里想着,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夕阳把她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孤单。“到哪里去!”她没有了主意。她还有些害羞,等到天黑了以后,她才挎起包袱,提着篮子,拿着竹竿,踽踽地走出海家后门,来到寒冷寂静的村街上。

村子里家家茅屋的小土窗上,有的映着微弱的灯光,有的黑着灯已经入睡了。她在街上转了几个来回,觉得去谁家也不合适。申大婶家吧,老两口一间破草房,吃了上顿没下顿。徐大叔家吧,和他侄子六七口人挤在两间草房里,再说徐秋斋还有烟瘾。……就在这个时候,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一辆小车吱扭吱扭地响着推进了村子。

小车越推越近,吱扭吱扭的响声越来越大。小车在海骡子家隔壁一间草屋门前停下来了。李麦在黑影里踮着脚看了看,推车人“哗”地一下打开了大门上的锁,李麦知道,这是推盐的海青牛回来了。

海青牛也是个穷苦人,家里就他一个。平常靠运盐推脚为业。往徐州推盐,半月一趟,勉强能维持生活。青牛和李甲子也熟,有空也常到李甲子的磨坊坐坐,听大家排闲话。不过他为人老实忠厚,只听大家说话,自己从不插嘴。

他把盐袋子搬在屋里,拉开风箱烧起灶,正打算做饭的时候,李麦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青牛哥,您推盐要女的不要?”李麦问。“……”青牛这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愣住了。他看着这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戴着孝,掂着锅,半天才问出一句:“是咋啦?”李麦低着头说:“俺爹死了!掌柜家把我赶出来了!我想离开赤杨岗。能不能跟着你去推盐?”

风箱不响了。青牛低着头半天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从转腰瓶里掏出两串钱说:“大叔今年秋天借给过我一块油布,你把这钱拿去吧。看怎么买点粮食。”李麦却不接钱,她说:“买斗二八升粮食,能吃几天。我这么大了,想自己找个活干!……”她说着眼泪流下来。青牛不敢看她的脸,可是知道她在流泪。李麦又说:“青牛哥,我就是给你拉根绳也好,你不多装几袋子盐!”

青牛嗫嚅着说:“你……你太小了。”“十七八了,还小哩!就你那红车子我也能推动。”

青牛又说:“不是。……太……太……太……”

李麦这时说:“青牛哥,你就把我当作你亲妹子,有啥不好哩。我眼前要有三寸宽的一条路,也不会来找你。我这么高了,还能去掂着棍要饭嘛?……”

青牛鼻子酸了,眼圈红了。他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淘米吧。”什么话也没再说就扇起风箱来。

两人做了一锅红薯小米稀饭吃了,青牛夹了条破被子说:“我到老陈的草屋里去挤挤,那上边还有个破棉袍,你今晚上就盖着睡一夜。”他说着走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