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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6 18:3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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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戈声

出版社:时代华文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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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方界:幽灵觉醒

十方界:幽灵觉醒试读:

引子

  

朱老大绝想不到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之前已经祭过龙王,过程很顺利——香头一点就着,香枝笔直笔直的,烧的时候一点没断,灰像小雪一样簌簌往下落,香味道不刺鼻,很醇。龙王和顺风娘娘的泥金小像在淡淡烟雾中平静而威严,朱氏祖先的排位在供桌上,立得稳稳的,没有晃一晃。

现在朱老大正对着镜子刮胡子,动作比平时要小心一点。以往他出海都不刮胡子,也不拾掇,出门前揉一把脸,按这一行的老规矩不能说“捕鱼”,朱老大就对着老婆儿女说一声“做生意去了”,老婆儿女则照例说一句“开洋平安”。

但今天朱老大收拾得挺精神,因为他的捕鱼船上有一位游客,约好了跟朱老大出海,体验捕鱼生活。

除此以外,出海之前没发生任何稀奇的事。

一切都太平静了。

第一个小岔子发生在出海的第三天:那天晚饭时分,小拖曳不见了。

小拖曳是子承父业,负责撒网以后的挪网捞鱼,他爸老拖曳也在船上,十多年来一直跟朱老大一起出海。

茫茫大海上小小的一艘船,人能躲到哪里去?吃饭时遍寻不着小拖曳,朱老大让负责做饭打杂的小子去找一遍人,过了一会儿,斩鱼羹的豁耳阿二从前舱转过来,老远向朱老大吆喝:“二层甲板我看过啦,人不在!”

朱老大骂了一声,再要让老拖曳去找他那不省心的儿子,抬头却看见小拖曳不知从哪慢腾腾地走了过来,黄暗暗的灯光下一张青白的脸,湿漉漉的,说不上是汗水还是油光。他指着饭桌上说:“哟,今天吃青占鱼啊,这个最鲜啦!”

朱老大问他“去哪儿野去了”,小拖曳说上二层甲板抽了根烟。

朱老大一愣,心蓦地突突猛跳两记:豁耳阿二和小拖曳的说法对不起来,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曲折——出海最忌人心里藏鬼,茫茫大海一艘孤船,载十几个粗力气汉,要么不出事,出事就是没有回头路的大事。

朱老大打算问个清楚,这时老拖曳刮了小拖曳一记响亮的头皮,骂道:“小畜生,就你事情多!赶紧扒了你这两口狗饭弄网去!”老子教训了儿子,朱老大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捕鱼人靠老天爷赏饭吃,忌讳极多。这件小事虽说是硬抹过去了,当晚朱老大还是做了个噩梦,梦见恶浪扑船。那恶浪俗称“鏖糟浪”,渔民的说法是“海开口,鬼讨食”,于是梦里朱老大不住地将一把把白米往那黑漆漆的恶浪上撒去,以飨海中厉鬼,那黑沉沉的浪下面却陡然浮出小拖曳白森森的笑脸。

朱老大猛地惊醒过来,却发现又是一个捕鱼的好天气。

朱老大算着再有一天半的行程就该到“亮门”——两座岛屿之间的空隙。有亮门就有海岛,到了海岛,全船就能上岸修整休息。

那天晚间下起了雨。

由于事先看过海洋天气预报,朱老大没把这场雨放在心上。像预计的那样,雨的确没有下大,只是雾蒙蒙的大片大片地飘坠,与行船溅起的海浪难分彼此。

朱老大的视线从导航雷达面板上移开,朝海上看去,只见渔船光圈外的一片昏黑中,远远地浮现出两个黑沉沉的模糊的岛屿轮廓,亮门到了。

这时舱门外响起了敲门声,不紧不慢地敲了三下。“谁?”朱老大的声音在夜里显得特别粗哑,饱呛了海风一样。“我,小拖曳。”门外回答。

小拖曳的脸从夜海的黑色背景里浮现出来,白得五官都有点看不清,朱老大陡然回想起那个噩梦,忽然不想让小拖曳进舱了:“马上抛头锚了,有事情上岸再说。”

小拖曳乖觉地走了,转身前,他欲言又止地看了朱老大一眼。朱老大关上门,走到导航雷达前去操作,门却没关严,被一阵风拍开了,王多人走去把门关死——渔民土话里管“大副”叫“多人”。朱老大听到王多人走回来的脚步声,小拖曳的那个眼神始终让人心里不安生,于是朱老大对王多人说:“你来把这个舵,我去——”

回头看到站在身旁的却是小拖曳。

朱老大脑子嗡的一声像里面裂了一块冰。“王多人呢?”朱老大问小拖曳。“不知道啊,”小拖曳说,“没碰见他。”

朱老大问:“那你干什么来驾驶舱?”

没有人回答他。

朱老大往海上看去,岛屿的轮廓越来越明显,不知是不是看错了,岛屿上时不时闪烁着奇异的暗光。

朱老大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紧张感从后脖颈滋生出来,随着船越靠越近,这感觉把他的头皮揪得直疼,教他眼花口麻。

他回过头,发现小拖曳不见了,王多人呆呆站在小拖曳刚才的位置上:“朱老大,那是——”

朱老大调转视线的时候还在想王多人和小拖曳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自始至终也没听到来回调换位置的走动声。这两人太邪门了。接着,朱老大终于看见了让王多人目瞪口呆的东西,刹那间,朱老大领悟到之前爬满整个后背的紧张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阵前所未有的悚怖预感。

天边,闪电劈进大海,一个浪头正朝渔船猛掀过来!

数日后,一个雾气蒙蒙的阴天清早,朱老大那艘大溜网静静地飘入近海海面。海水波澜不兴,搜救中心出动海警船将大溜网拖到岸边,紧接着消息不胫而走:满船的元宝。

渔民忌讳里,把“尸体”叫做“元宝”。1  开颅  “他们”是在林九微尸检发现渔民“大脑胶质细胞增生”后出现的。

那时距离罗大年发现朱老大的大溜网并报警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海难案归舟山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管,支队法医科尸检差不多结束了,报告即将正式交给海难调查组。

那天下午,实习法医林九微找了借口,等法医科的人都走光后,独自留了下来。

她是第一批到现场的人,那时朱老大的船停靠在岸边,看起来和任何一艘渔船没什么两样,但在登上船后,一丝凉意从她的脚踝爬上心口。

林九微并不惧怕尸体,实际上越惨烈的尸体,她越有动力揪出死因。但出现在她眼前的景象绝算不上惨烈或是恶心,而是诡异:

林九微看到的是十来个面无表情、衣着整齐的死者。

好像下一秒他们就会睁开眼睛说话。

林九微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不过是一场演习,放在船里的,全都是塑料模特。

后来的尸检在这些人身上没发现任何外伤,毒理也没检测出毒性物质,结合内脏的衰竭表现,法医科认为可以排除人为因素,渔民的死亡原因是缺乏淡水和食物。痕迹科、生物技术科等各科的检查结果也都认同这一原因。

但死者的表情始终让林九微无法释怀。

渔民总不可能是陷入绝境,纷纷大彻大悟然后饿死——难道说他们死的时候没有知觉?

这种无知觉显然不是在睡觉,那么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他们身上的确出了某种问题,使他们失去了意识。他们脸上的平静,是植物人被断掉营养液等死的那种平静。

林九微提出开颅检查,被带她的法医骂了一通。

她倒也不冤,这些渔民上船还好好的,一下子成为植物人,怎么可能?

植物人的常见病因是外伤、自身代谢病或天生畸形。外伤,尸检未发现;代谢病,血液及全身检查未发现;天生畸形更不用谈了。

林九微的提议被视为实习生的异想天开。

渔民没有表情的表情日夜困扰着林九微,简直像猫爪挠心。

最后,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一切规章制度,她决定偷偷解剖。

窗外的黑夜与解剖室内的白炽灯相互映衬,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蜡黄泛青、遍布尸斑的尸体,空荡荡的室内产生的零星回响,都让人紧张万分,又欲罢不能。

门外好像随时会有人推门进来。

解剖刀划破头皮的时候,林九微并不知道自己惹上了怎样的“东西”。

她只顾盯着刀下的尸体,不多时,沟壑起伏的大脑呈现在她眼前,大脑是黄白色的,沟壑是暗红色的,为大脑输送血液的血管已经干瘪,两半大脑间的胼胝体隐隐可见。

林九微小心地切出大脑横断面,弯腰仔细检视,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她口罩下细细的呼吸。

她看到了星星点点的胶冻状物质,由大脑的灰质向白质蔓延。

她的心不由兴奋得咚咚直跳。

这些胶冻——大脑胶质细胞,只有在出现脑损伤的时候,才会大量复制。

大脑胶质细胞复制是脑损伤的证据,而脑损伤,意味着有可能造成“植物人”。

但林九微把死者的大脑仔仔细细地翻找了一遍,却没能找到任何明显的脑损伤。林九微接连解剖了好几具尸体,都有胶质细胞复制的情况,但都没找到脑损伤。

按理说脑胶质细胞只在损伤处进行复制和修复,她找得已经足够仔细,难道还是漏掉了什么地方?

林九微盯着打开的死者脑颅,苦思冥想之际,忽略了解剖室外极其轻忽的脚步声。

解剖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

黑色的影子像蛇一样慢慢靠近林九微,林九微从血迹斑斑的解剖刀上看见背后模糊的影像。

脑袋嗡的一声。

在这种恍惚的感觉中,林九微慢慢转过身,看见分管自己的法医老师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她偷偷解剖的事情被发现了,第二天,她就被法医科委婉劝退,憧憬过无数次的实习生涯到此为止。

那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猝然降临这座岛城。

夜晚,实习生宿舍内,林九微裹着薄被子睡得很不安稳,忽然感到有人拉她的手。醒来后,周围一片漆黑,她抬起手想摸床头灯,手伸出去却被一堵凉冰冰的墙壁挡住。

好在这块墙壁并不高,林九微往上摸了几下,摸到了尽头,原来是一块木板,不知为何出现在她床边,林九微攀着木板坐起来,赫然发现她四周全是这样竖起来的“靠背”。

她坐在一口黑漆漆的深棺中。

棺材边悬着一道黑影,久久地沉默着。

三天后,那道黑影又潜入林九微的睡梦,在她的尖叫声中扑过来,消失在林九微身上。林九微裹在被冷汗湿透的被子里,在惨白的灯光下睁着眼睛,一捱到天亮,就打车去最近的寺庙。

浑浑噩噩之中,她不经意瞥见出租车司机呈现在后视镜中的脸——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司机——或是说另一个“林九微”从镜中向她微笑着。

林九微的尖叫差点让司机把车开到河里,她不得不在司机大叔惊魂未定的谩骂声中不住地道歉,解释自己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不小心在车上做了个噩梦。

林九微家在杭州。当天下午,她仓皇办理好一切手续,胡乱收拾了行李,逃命般上了回杭州的大巴车。

汽车驶过舟山大桥时,天空阴沉地逼近大地,像是因怀着巨大的囊肿而暴躁不安。

林九微靠在车窗边,很快就睡着了。她脸色苍白,眉头紧皱,连日的惊恐与奔波已经使她疲惫不堪。

林九微没有能看见逆向而行的同一系大巴车上,有名男青年从她脸上一掠而过的阴郁目光。

那目光也许只是不经意。

桑绪坐在从杭州驶向舟山的大巴车上,一众便服的乘客里,只有他一身漆黑。黑色西装、衬衫、领带和皮鞋,使得他白皙的面目呈现出一种险峻的美。在众多乘客之中,像突出海面的礁石一样刺眼。2  九指  

海是黑色的。

密集的雨点不间断地刺穿动荡的海面,也被凛冽的海风吹到岸上,吹进渔民的灵堂,黑白灵幡在风雨中激烈互搏。

桑绪站在灵堂门口,仿佛隔绝在整个喧闹的灵堂之外,有人把目光投向他只有九根手指的双手,他面无表情地将残缺的右手插进裤子口袋。

渔民王有福躺在棺材里,他脸孔僵硬,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冷漠。王有福死于和朱老大同一场海难事故。他的妻子甚至没在真正地哭,她倒在女儿的胳膊里,发出一阵阵尖锐的抽气声,一夜花白的头发散得满脸都是。

王有福夫妇的女儿就这样,一面抱着母亲,一面抬起浮肿的脸庞,向桑绪投来长久的注目。

窸窸窣窣的“报应”从许多吊唁者的嘴里吐出来,像神经质的小甲虫四处攀爬。

渔民不说“诅咒”这种文绉绉的词,他们说“报应”——

直接了当,一船活人送出海,十几口棺材迎回家。《往生咒》的唱经声中,雨天阴冷的潮气、长明灯灯油的浊热和人们的议论搅动成一个个透明却稠厚的漩涡:王多人的妻子因伤心过度,忘记照看未满周岁的儿子,导致小孩吞入硬币,刚刚送去医院抢救了;老轨的女儿昨晚也上吊死了;公安局说海难只是台风天造成的,谁信呢?“报应”二字在人们的低语和闪烁的眼神之中,不时隐现。

低沉的絮语里还有一句话,让人脊梁骨发寒:不知道这报应,结束了没有,不知道它消气了没有。

罗大年是第一个发现朱老大的大溜网的,但他一场葬礼也没参加。反而在这样一个风雨晦暝的天气里,手里握着一大把香,站在港口岸边,对着南面异常虔诚地祭拜,嘴里念叨上一阵,腰就深深地弯下去。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朱老大啊朱老大,你别怪我不上道,我没跟你出海不是故意的啊,你别来找我,你们都别来找我……”念叨完这些,他把大把大把的白米撒到水里,回过头,三步远的地方,桑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不知站了多久。

罗大年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水里。

杭州这两天倒是少见的晴暖天气。“杭州殡仪馆”几个金字刻在一方山石上,在秋阳照耀下闪烁着光泽,竭诚欢迎八方来客。林九微身穿苹果绿外套和水洗磨白的牛仔裤,以一种和周围人都格格不入的轻快姿态走进殡仪馆大门,扎在脑后的长马尾一摇一晃。

那些噩梦在她离开舟山后再也没出现过,仿佛“他们”的目标不过是把她驱离舟山。

桑绪坐在出租车后座,盯着手机上不断移动的绿色光点,出租车一路驶向杭州城西面,穿过灵溪隧道,开上西溪路。“到了。”桑绪吩咐司机。“节哀顺变。”司机体贴地为桑绪打开车门。

杭州殡仪馆一视同仁,照样竭诚欢迎桑绪。

桑绪低下头,看着盘踞在殡仪馆区域内不再移动的绿色光点,发了一条短信。

回复竟很快收到,短短六个字:你终于出现了。

桑绪看着短信,眉头微微蹙起。

先后从殡仪馆里走出几批神情哀肃的人,桑绪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忽然,他的后背心被一样锐器顶住了。“别动,不然我的刀会直接扎进你心脏。”低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好。”桑绪说。“你是不是日本山口组的?”

桑绪愕然:“什么?”“那这是怎么回事?日本山口组进组时宣誓忠诚才会这么干。”

对方戳了戳桑绪手腕,桑绪抬起手——“不许动!”“我只是抬手给您看一眼。”桑绪举起右手,右手小拇指处被齐根斩断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断面,像是有意为之。“这是我小时候淘气弄残的。”桑绪说。“那你怎么穿着黑西装?”

桑绪说:“这是为了参加葬礼。”“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桑绪举起手机——刀尖警惕地顶实了,桑绪把手机亮给身后的人看:“抱歉,我擅自定位了您的手机号。”“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方厉声道,刀尖朝肉里刺进了一分。“我在短信里说过了,我的表舅王有福也在出事的船上。”桑绪说,“您的手机号是罗大年给我的,他说有一位‘林警官’在回访这件事。”

对方冷笑一声:“王有福的外甥,北方口音?”“我在北京长大,工作也在北京。”桑绪说,“这次是赶过来参加葬礼的。我曾经在我的表舅家借住过半年,这一点您可以向我表舅妈和周围邻居查证。”“从北京过来几天,就打听到了我,还会用手机号追踪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桑绪举起手,在对方的监视下,从手机界面上调出了有自己证件照和简历的公司页面,“很抱歉擅自追踪您。我想,您既然从殡仪馆出来,想必也正在参加一场葬礼,我的心情您或许可以体谅。对我来说,比失去亲人更痛苦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失去的。我只是想知道真相。”

对方拿走桑绪的手机,似乎是端详了一阵:“你……和‘他们’真的不是一伙的?”“他们是谁?”桑绪问。“我也想知道他们是谁,或者是什么。算了,如果他们真的像你这么弱,我也不会这么狼狈了。”

桑绪感到抵在背后的刀收走了,他转过身,身后是一个扎马尾的漂亮姑娘,二十出头年纪,她正把“刀”揣回口袋:那是一根棒棒糖,刚刚用来威胁桑绪的刀尖是棒棒糖的细棍。“你好,我是林九微,”她大大方方地朝桑绪伸出手,“我只是个实习法医,刑警身份是我冒充的。而且我的实习期也提前结束了。其实从我的工作性质来讲,我知道得不比家属更多。”

桑绪说:“既然这样,我就更好奇您为什么还在对案件有关人员进行走访。”

林九微闭了闭眼睛:“对不起,我没什么能告诉你的。很抱歉让你白跑一趟了,桑先生。”说完转身就走。

桑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没想到再次见到表舅,居然是参加他的葬礼!”

林九微脚步一顿。

桑绪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也答应了表舅妈和表妹,一定会查出真相。”“你的意思是……”林九微慢慢转过身,“你不相信警方的调查结果?”“我保证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桑绪说,林九微注意到他还戴着黑色臂纱,以他和死者的亲缘关系,葬礼结束后其实就可以摘除了。“西溪路388号,”林九微瞄了眼运动手环上的时间,“下午三点见,我争取早点翘班。”

桑绪不解:“翘班?”“不然你以为呢?”林九微指指自己的外套和牛仔裤,“穿成这样参加葬礼?我在这里实习啦!”

这是林九微第一次见到桑绪,当时她光顾着注意他可疑的小指残疾,却对命运隐藏在寻常生活背后的黑色笑脸一无所知。

那时甜是甜而苦是苦,林九微尚未触及人世间深处的,甜的苦与苦的甜。3  “他们”  

西溪路388号是一个不可貌相的地方,从外观看是一间普通的咖啡馆,但当桑绪推门进去时,满室的女仆向他次第弯腰:“主人,欢迎回家。”末了,一个戴猫耳的女仆轻柔地“喵”了一声,脖子上的金铃铛叮铃作响。桑绪感觉像是被人扣了满满一脸盆巧克力奶油。

所幸林九微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这姑娘看起来还没完全相信桑绪的身份,一落座,就展开了仔仔细细地盘查,颇有几分警察的作派。

桑绪问林九微:“殡仪馆也需要法医?”

林九微说:“我在殡仪馆做遗体修复工作,以后拿到毕业证书有的是时间当法医,现在试试别的职业也蛮有趣的。”“遗体修复有趣?”桑绪问。

林九微被勾起了谈兴:“我发现学法医的在这方面其实很有技术性优势,比他们学美容化妆的功底扎实多了!上午我就打理了一位独居老太太,死亡两天后才被发现。其实现在天气冷了,两天倒也不算恐怖,主要是她养了一只猫,这只猫没有人喂,老太太的脸就遭殃了,而且她有鼻炎——”

林九微在桑绪皱眉并且脸上血色退却时乖觉地闭上了嘴。“比起遗体修复,”桑绪说,“我更想知道您所说的‘他们’是谁。还有,我找罗大年了解过,船上渔民死亡时神态都很平静,我想象不出十几个渔民面对海难和死亡,是怎么做到泰然处之的。”“你信不信鬼?”林九微忽然说。

桑绪摇头。

林九微一笑,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在恐怖电影里,一般就是你这种不信邪的人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然后故事就开始了。”“如果你现在抽身,还来得及的。”林九微说。

桑绪翻开酒水单,问林九微:“您喝点什么?”

林九微看了看桑绪,叹口气:“那好吧。”

林九微开始详细地向桑绪描述她私自解剖尸体的发现,并解释了那些凝冻状的大脑胶质细胞和脑损伤的必然关系。“……可是我解剖了几具尸体,结果都一样,有胶质细胞,没有脑损伤,”林九微说:“后来——”“您就被劝退实习了?”桑绪说。

林九微瞪他一眼:“那以后‘他们’就出现了。你忽然发短信的时候,我还以为‘他们’终于决定跟我摊牌了。”

从被第一个噩梦惊醒开始到现在,林九微始终难以相信这些事是鬼神作祟,但不可否认,她内心对鬼神的设想和恐惧始终是存在的,向桑绪复述这些阴惨诡异的噩梦时,她的手心里会不由自主地不断渗出来冷汗。“……正常人肯定是不信嘛,所以我又去了几趟舟山,想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林九微说。“我觉得正常人不管信不信,可能都不会再去舟山。”桑绪说,“你胆子挺大。”

林九微笑了笑,低头喝奶昔,没有提起每次自己从噩梦中惊醒,都会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为什么管这些现象叫‘他们’,你不是说是鬼么?”桑绪问。“因为‘延迟效应’。”林九微说。

噩梦是在她解剖尸体后过了一天才出现,可见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并不是一种全知全能的力量,而是像人一样,需要时间作出反应,这一定是一种有智力的东西,而不是纯粹的邪恶力量。

桑绪认真地听完,说:“我有一个朋友是心理医生,可以介绍你去咨询。”“谢谢,我已经咨询过了,我没被催眠没有精神分裂也没有臆想症,你不相信的话我可以给你看检查单。”林九微说。“你没把你的解剖发现告诉警方?”桑绪问。“因为我第二天就被开除了,根本没机会写报告。”林九微说:“而且最主要的是,死者都没有脑损伤,这事奇怪是有点奇怪,但没有任何他杀痕迹的情况下,再非得查就是浪费警力了。”“那你为什么要查下去?”桑绪反问。“因为我是一个特别天真还没脱离学校书呆气的傻学生呗!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对法医工作充满不切实际的盲目热情,好奇心过盛而且不体谅人。”林九微一口气说道。

桑绪莞尔:“谁说的?”“反正没说错。”林九微用手指戳着桌上的蜘蛛侠摆件,蜘蛛侠的头用一根细细的弹簧和身体相连,被林九微戳得狂摇不止。“你知道吗,”林九微对桑绪说,“我给王有福家打过电话了,要不是他们说的确有你这么个人,我也不会告诉你脑胶质细胞增生的事了。”“谢谢你的信任。”桑绪说。

林九微说:“其实证实了你的身份以后,我就更想不通了。你在北京工作,前天才赶到舟山奔丧,没错吧?这么说,你前天到舟山,然后从罗大年那里打听到我的电话,今天就追踪找到了我。”

林九微望着桑绪,目光犀利且坦率:“你不觉得,你有点太能干了吗?”

桑绪微笑起来。

一时间林九微拿不准他挂在眉梢嘴角的真的是笑意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而不是什么大隐隐于市的扫地僧?”林九微狡黠地眨眨眼。“我只是恰好对网络信息技术稍微有些了解而已,”桑绪平静地说,“我干的就是这方面的工作。”“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姑且信之吧!”林九微说,“我能说的都说完了。说实在话,要找出真相,和当事人直接谈才是最佳选择。”“可惜海难案十一人死亡,五人失踪,”桑绪说,“那五个人虽说是失踪,实际上也等于是死了。”

有一瞬间林九微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桑绪敏锐地问道:“林小姐已经有思路了?”

林九微望着桑绪:“思路我倒是有,但是——”“但是你不信任我。”桑绪微笑道,“即便我不是什么坏人。”“对呀,”林九微也笑眯眯地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你呢,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天。”“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你相信我,”桑绪的回答直截了当,“林小姐,你大概只能赌一把了。”

在沉默的几分钟里,林九微头脑里的每一丝理智都在叫嚣着“不要相信”,但她无法忽略桑绪提到“王有福”这个名字时,他交握着放在桌子上的手,手指骨节捏得发白。

还有他手臂上的黑纱。

桑绪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林九微。这个青年人贸然出现,疑点重重,他的目光固然冷淡,却竟又透出很坚实的意味,林九微看见自己犹疑不定的面孔映在他晶亮的眼眸中。

这张面孔上不光是对死者亲属的同情,更多的是对于“实习劝退”的不甘心,和被噩梦纠缠的愤怒。

当法医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为此林九微付出了全部的热情和努力,如今这个梦想还没结晶,就被摔了个稀碎,到底是谁在肆意摆弄他人的人生?“海难案失踪的五个人里,有一个叫黄树勇的,船上人叫他小拖曳,负责起网,”林九微说,“这个人是被大学开除的,开除原因是从实验室偷病原菌报复同学,他学的是生物工程专业。”

林九微给桑绪看了一样东西:她用手机偷偷拍摄下来的一系列照片,这些照片都拍自同一本航海日记,是舟山海难案的物证之一。日记的主人则是小拖曳的父亲,老拖曳。

老拖曳年轻时曾在远洋游轮上工作过,保留着写日志的习惯。根据他的记录,朱老大的船上一共十六人,其中渔民十五人,游客一人。

随着捕鱼环境的退化和自助游的兴起,舟山跟船出海的游客越来越多,饱览海上风光的同时还能现捞现吃海鲜,一举两得。跟着朱老大出海的游客在老拖曳的日记里被称为“小张记者”,但结合林九微从刑侦支队了解到的信息,这个“小张”是个做自媒体的年轻人,内容主要是偏重冒险的旅游,老拖曳不懂什么是“自媒体”,笼统地把他理解成“记者”。

比孤绝封闭的环境——如海上漂流的渔船——更可怕的,是在这种环境下,身边还潜伏着一条蛇。

小拖曳就是这样一条蛇。

他一开始出现在日记中,只是觊觎“小张记者”的平板电脑、手机和智能手环,但第二天,这些东西就到了他手里,被老拖曳发现后,小拖曳说是从小张那里借来玩的。

没过两天,渔船起网的时候,小张就直愣愣站在网下,幸亏被人发现得早,否则成吨的海水裹着的鱼虾随着起网从空中砸下来——林九微想,无论是法医还是殡仪馆遗体修复人员,都会很头疼。

推荐小张参观起网的,正是小拖曳。

为此老拖曳狠狠地扇了他几记头皮,还在日记里探索了“生死轮回”这一深奥的宗教问题——结论是自己上辈子肯定作了孽。

那几记头皮打得显然不够狠,因为转过天来,小拖曳就怂恿小张去扎海鳗。海鳗性情凶残,小张浑然不知地拿起鱼叉,幸好豁耳阿二拦得快,保住了“记者的瘦胳膊”。

老拖曳对此的反应是:一顿头皮。

最后一次是小拖曳带着小张去船尾吹风,那时正是要下网的时候,人站在船尾极其容易被绳子卷到海里去,神不知鬼不觉。

小拖曳却不知自己早被老爹盯死了,带着小张记者和对电子产品的美好期许到船尾还没走几步呢,就被老拖曳一脚踹翻在地。

老拖曳详细记录了父子两人如何互相问候同一拨祖宗,以及诅咒对方断子绝孙。

根据老拖曳的描述,小拖曳和船上其他人关系也不好,别人都是看老拖曳的面子。若是小拖曳对船上的人怀恨在心,像他被学校开除时做的那样准备施行报复行为,林九微一点都不意外。“但那样的话他就不需要提前弄死小张。把整船人害死后,小张的东西不还都落到他手里。”桑绪说。“本来警方也怀疑过小拖曳,但专案组可能也是这么想,所以最后撤销了他的嫌疑。”林九微说,“但你看,筛来筛去,目前唯一有问题的就是他了,虽然我也不相信他能有那么大本事,能杀了全船人,还有我那些噩梦又是怎么回事,”林九微困惑地戳着蜘蛛侠摆件,“总觉得这件事背后的水很深,只有去舟山实地调查,才有可能弄清楚。”“但我必须回北京了,家里有点事不能拖,”桑绪说,“林小姐,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有个很信得过的朋友,他最近可能有空,如果他愿意的话,我想请他和你一起去调查小拖曳,可以吗?”“你那个朋友也是和你一样的黑客?”林九微问。“我只是个程序员,”桑绪纠正道,“我那朋友是个心理医生。”

林九微敏感地问:“你相信我做的那些噩梦不是我精神有问题吧?你要是不相信,我看我们还是别合作了。”

桑绪笑道:“我完全相信你,真的。我只是恰好有个信得过的心理医生朋友而已。”

林九微不信任地打量了桑绪两眼,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蛛丝马迹,半晌,她叹了一声:“我信任你就够冒险的了。你那个朋友你有多信得过?”“我可以把命交给他。”桑绪说。“少来这种不值钱的假大空话,”林九微鄙夷道,“现在是法治社会,又不是武侠小说。”

桑绪想了想,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点开免提:“明子,我现在有点急事,要用钱,其他的你别问了。”

那边说:“要多少?”“你有多少?”桑绪问。“加上这个月结的工资应该是七十九万。”“我都要了。”桑绪说。“行,我马上给你打过去,”那边问,“你人在哪,还在舟山?要不我过去?”

林九微目瞪口呆地看桑绪挂了电话,将手机放在桌上,平静地等待着。五分钟后,他收到一条短信:新到账七十九万五千元人民币。“桑先生,这样的朋友请务必多介绍几个给我!”林九微发自肺腑地说。4  不要回头  

心理医生叫骆沉明,林九微和他约好在她家附近的地铁口见,一起去舟山。

尽管事前已对骆沉明的忠厚性格有了特别直观的了解,林九微还是在电话里和他约法三章:如果两人性格不合,立刻散伙各查各的。骆沉明一如既往地实诚,一口答应。

当天林九微到得挺早,站在人流嘈杂的地铁站口,她拨通了骆沉明的电话。

骆沉明的声音听起来很沉稳:“看见你了,我在你背后。”

林九微转过身,看见一个男人大步朝自己走来,他一手拿电话,一手拿着啤酒罐,仰脖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朝林九微露出大喇喇的笑容:“唷,小法医,你好。”

林九微花了几分钟时间才确认自己不是被盗取了身份信息的诈骗对象,面前这个留着胡茬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人,的确是桑绪所说的“心理医生”。

他30岁左右年纪,穿着件旧旧的皮夹克,牛仔裤也灰突突的,显得风尘仆仆,比起“心理医生”,这人怎么看都更适合当一个卡车司机,五官倒是深刻英挺。

出于礼貌,林九微说:“等久了吧,不好意思。”“没,”骆沉明晃晃手机,“我正好也办点事。”

林九微不小心——或者说假装不小心——瞥见他的手机屏幕,一位美女顶着性感的头像在交友软件上给他留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我在舟山等你哦!”末尾还带一个心形表情。

再看一眼骆沉明的头像,破夹克加一脸胡茬,站在一辆不知是谁的悍马越野车前面,眼神三分忧郁七分落拓,一股子荷尔蒙无处安放的做作。

要不是害怕“他们”出现,林九微可能都不会和这家伙一起走进地铁入口。

舟山不通火车,两人坐大巴前往沈家门渔港,汽车驶过宏伟的舟山大桥时,林九微问骆沉明:“到舟山以后你觉得我们应该从哪里开始查?”“听你的。”骆沉明说,“其实我挺相信警察的结论。”

林九微皱眉:“你既然不相信案子有问题,为什么还要去舟山?”“不是有人非得要查么。”骆沉明说。

林九微气闷地将目光移向窗外。随着汽车飞驰,舟山大桥上高耸入云的白色悬索不断地被抛在身后,这种无意义的画面似乎永无尽头,林九微的眼皮渐渐发沉,在她将要睡着的时候,后面的乘客拍拍她的肩,塞给她一张纸条。

林九微感到莫名其妙,展开纸条,身上立刻耸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字是竖着写的:

身边的座位空荡荡的,骆沉明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做了几次深呼吸,林九微把纸条揉成一团丢在脚下,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和前几次的噩梦没区别,只要醒过来就好了。于是她拼命掐自己大腿,歇斯底里地大声喊叫“快点醒过来”——反正是梦,无所谓丢不丢人,所有努力都无效后,林九微狠狠心,从车厢壁上掰下逃生锤往手心里砸去!

锥心的刺痛顿时让她叫出了花腔女高音。

疼过以后,林九微冷汗涔涔地醒了过来,第一反应是去看身边的座位,骆沉明正歪着头睡觉,脑袋可笑地在窗玻璃上磕个不停。

林九微长出一口气,起身走到车头向司机打听离到站还有多久,汽车微微摇晃,林九微伸手扶住了司机的椅背,把手收回来的时候,瞥见手心脏兮兮的。她拿出纸巾来擦手,摊开手心,却见到四个字:不要回头。

林九微心里呐喊,还在梦里么?刚才不是醒了么?

从小到大都不缺乏恐怖片熏陶,林九微是那种一边虚着眼睛把声音调到最小,一边死活要看下去的人,她深谙恐怖片之道,不管怎样,她都不打算回头给自己找不自在。

不要回头是吧?恭敬不如从命,林九微扒着两边座背在乘客们惊呆了的目光注视下,一步步倒退着回座位。

心里还有点小得意:知识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见识是人类活命的逃生梯!

得意的目光在掠过汽车后视镜时,看见了贴在身后的男人。

男人的眼睛是两个空荡荡的黑洞,正咧嘴笑着,手里尖锐细长的三棱矛抵在林九微后脖颈,她再退一步,就会被刺穿。

林九微醒过来的时候,客车即将到站,她强作镇定地对骆沉明说:“你帮我看看后面。”

骆沉明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姿态万千的乘客:“怎么了?”“没什么,”林九微说,“我们先去小拖曳家吧。”

小拖曳的母亲一下子失去了丈夫和小儿子,精神崩溃,小拖曳的嫂子照看着她。

林骆二人谎称是复查海难案的刑警,由嫂子带着,来到小拖曳的房间。

这里看上去像是主人临时出门买包烟,很快就会回来。被子堆在床上,墙上杂乱地贴着足球明星的海报,写字桌上也堆满了东西。

林九微逐一拉开抽屉翻找,骆沉明则径直走向不堪重负的衣帽架,在胡乱搭着的皱巴巴的衣服和裤子口袋中摸索,不久,他吹了声口哨,林九微回头,见骆沉明两根手指夹着一张淡蓝色卡片:一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时间是出海前半个月。

小拖曳正是在南京上的学。

林九微大受鼓舞,手指灵巧地和满满当当的抽屉搏斗,骆沉明却走过来:“你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得这样——”

骆沉明把抽屉整个地抽出来,检查抽屉夹层,然后提起垫在抽屉里的牛皮纸,伸手进去摸索,这么翻了三个抽屉以后,骆沉明找到一张从画报上撕下来的艳照——“呵,青春期。”骆沉明评价道,林九微想起骆沉明手机上美女发来的“舟山见”,翻了个白眼:五十步笑百步。

搜索完抽屉,骆沉明打开衣柜移门,在板壁缝隙和衣服夹层中仔细地摸索,过了几分钟,他收回手,手里拿着一只金灿灿厚墩墩的大红包。“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林九微忍不住问。

骆沉明看着林九微:“没偷过你爸妈私房钱?啧啧,你小时候都干嘛去了?”

他得意地摇晃着红包,林九微发现红包背面有字,写的是笔记本电脑和智能手机的型号、价格,骆沉明从红包里抽出钱来数了数,发现还差一千多,小拖曳就够买心仪的电子产品了。

而红包上的日期显示,这笔钱从一年以前就开始攒了。

在这种情况下,小拖曳会觊觎别人的东西?

但去南京的车票又怎么解释?

林九微环视着这间卧室,它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大学男生的宿舍,住在这里的,会是一个穷凶极恶的谋杀犯吗?

林九微实习时曾听一个老刑警说过,凶手和好人的差别,有时候小得可怕。“你要是深想想,会睡不着觉。”老刑警说。

林九微启动了小拖曳老旧的台式电脑,准备找找他的社交账号,拍下来发给桑绪破解。打开qq后,竟然自动登录了。

小拖曳的网名就叫小拖曳,刚一登录,一个名为“周全秃”的联系人头像狂闪,他前后给小拖曳发了几十条消息,看来并不知道小拖曳的死讯,得不到回复,便在留言里大发牢骚。周全秃在小拖曳的大学同学组群中,林九微翻了翻聊天记录,发现两人在小拖曳出海前联系频繁,多是在聊小拖曳申请重新返校的事。

现在周全秃帮小拖曳问清了流程,正主却没了踪影,跑腿的对此不禁大为恼火。

也许他身上能有什么线索,林九微在键盘上噼啪打字——

小拖曳:周全秃同学,你好,我是黄树勇的哥哥。

周全秃:你好,我叫周全,谢谢。现在我知道黄树勇把我的名字备注成“周全秃”了。

骆沉明凑到电脑前,问林九微:“有什么好笑的?”

想到海难,林九微笑完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拖曳:……抱歉。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声,树勇出海出了意外,已经过世了。

约莫有十来分钟,对方才发来回复。

周全秃:这太突然了,太突然了……

周全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太突然了。黄树勇他怎么……

这只是半句话,周全迟迟没有下文,“怎么”后面的停顿仿佛是为了留出大片的空白盛放他的震惊,以及震惊之后的悲伤。

小拖曳:周全同学,树勇被学校开除的事情,我们顾忌他的心情一直没问,结果现在……请问你知道他被学校开除的原因吗?

又过了好几分钟,周全才发来一条消息:当时我要是不当缩头乌龟就好了。现在想想,我也不像样。

据周全说,小拖曳要用病原菌谋害的那几个同学都是小拖曳的舍友,他们曾对小拖曳有严重的霸凌现象,小拖曳申请调换宿舍,辅导员却置之不理,不仅如此,辅导员对小拖曳遭到欺侮的情况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几个人中有一名男生和辅导员是亲戚。

周全分析,导致小拖曳发狠的原因很可能是他好不容易申请拿到的助学金被舍友抢去,并一下子花光,那是小拖曳整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此外,被小拖曳偷去的病原菌实际是一种毒力不强的志贺菌,进入人体顶多害人拉几趟肚子,身体素质好的人连药都不需要吃。

周全当年因害怕打击报复,没有挺身而出为小拖曳说话,也许这也是他如今热心地为小拖曳返校四处奔波的原因。周全毕业后留校教书,小拖曳前阵子跑了趟南京,在他的帮助下向院长反映了当年的情况,获得了重返学校的口头承诺,剩下的就是走程序了。

这时,骆沉明递过来一个刚找到的大信封,返校申请表装在里面,已经工整地填好了。这只信封一直被小拖曳珍惜地压在床褥下面。

林九微注意到,小拖曳社交账号的个人签名是:还是想回去,东西先不买了吧。

林九微和骆沉明离开了小拖曳家,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风迎面吹来,带着大海的气息。“很失望?”骆沉明问林九微。“没有,”林九微说,“在想一个梦。”“什么梦?”“来的时候在车上做的梦。”

梦里,林九微手心里是不知谁写的告诫“不要回头”,从汽车后视镜里能看见笑面男睁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眶,就站在身后,三棱矛悬停在她的后脖颈。林九微想了想,转身一把抓住笑面男苍白的手腕,叫道:“来啊!不是要杀我吗,我帮你!气管在这里,食道在这里,嫌不够快还有颈动脉,一锥子扎下去必死无疑,爽不爽混蛋?!”她抓着笑面男的手腕把尖利的三棱矛不顾一切地往自己身上刺,“还有心脏!左心房右心室都看不上,心尖就在左锁骨中线三到五肋间!你没有眼睛我没有毕业,半斤八两,谁怕谁!”

笑面男依然笑着,但身体节节后退,手腕死死僵持着不让林九微把三棱矛拉过去。林九微一闭眼豁出去了,攒足了劲往矛尖上撞,但还是留了个心眼避开心脏和肝,然后她就醒了。

她把这个梦说给骆沉明,骆沉明听得目瞪口呆。

林九微问他:“你能从这个梦里分析出什么来吗?”“人不要命鬼见愁。”骆沉明诚恳地说。“这个梦我做过两次,”林九微语不惊人死不休,“第一次是在被法医科开除,从舟山回杭州的路上,我没跟任何人说过。那次也是一个鬼站在我背后,还有人给我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不要回头’,只不过那个梦里没有你。”“两个梦里的鬼都长得一模一样?”骆沉明问。“嗯,完全一样,”林九微说,“但是前一个梦比这次的还要真实得多,那个梦真把我吓坏了,醒过来以后不停地出冷汗,连邻座都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有多真实?”骆沉明问。

林九微摸摸后颈:“梦里甚至能感受到笑面男手里那把三棱刺逼在我后脖颈时,发出来的凉丝丝的感觉,比直接扎我心脏还恐怖。”“所以你这次的梦可能是对上一个梦的反应,”骆沉明说,“人在受到严重刺激的时候会反复梦见这同一个刺激。也许上一个梦把你吓得太厉害了,让你印象深刻。这种惊吓和现实生活中你受到的惊吓其实没什么两样,这次你坐在同样的车上,过同样的路程,就做了同样的噩梦。”“我觉得我的分析比你乐观一点。”林九微说。

她的重要发现是:自己还活着。

自从噩梦出现,她的生活就成了一部活生生的恐怖片,而按照恐怖片的节奏,到现在她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但她却好端端地活着,除了有些神经衰弱以外。

如果这些甩不掉的惊悚事件不是为了杀掉林九微,那么就只有一个目的:为了吓唬她,让她怕得不敢把案子查下去。

这说明对方——不管是人是鬼,是某个残忍而聪明的杀人犯还是神秘的“他们”——都认为林九微很有可能查到真相。

这极大地增强了林九微的自信心。

林九微简直想给对方送面锦旗,感谢他们送出了一记神助攻。

哼,想吓唬一个法医——林九微已经完全忘了之前好几个晚上吓得不敢上卫生间,差点网购尿不湿的惨痛经历。

林九微笃定地说:“我只要好好再想想,把线头从这一团乱麻里揪出来……”

漏了哪一个关键点?林九微在头脑中迅速整合所有的已知信息:海难,日记,小拖曳嫌疑消除。

失踪人员一共有五个,除了小拖曳,还有小张、王多人、二管轮、斩鱼羹。

难道做自媒体的小张是个变态杀手,精心策划一场谋杀就为了发泄他的变态性格,然后他怎么逃脱?一个外地人,在别人的船上,除了他全是彼此熟知的渔民,和大海搏斗惯了的,而他只有两条“记者的瘦胳膊”,难道他杀了人纵身跃入蔚蓝的大海,只见那两条修长美丽的腿迅速合拢化为一条闪闪发亮的鱼尾……

林九微觉得这个倒了血霉的小张可能正从云端对她吐唾沫。“不要回头”这四个字无意识地在林九微脑海中闪现,这种吓人的下三滥手段唯一的作用就是渲染恐怖气氛。但碰上了林九微,她就偏要回头,不仅回头去吓那个混蛋鬼,还要回过头打量整个案子,以及案件背后的巨大阴云。

一定有什么地方没想到……

遇难者漠然平静的脸在她脑海中一张张划过去,林九微忽然惊叫起来!

骆沉明吓了一跳:“踩你尾巴了?”

林九微说:“我琢磨这个案子的时候直接就奔着失踪人员去了,因为船上的人都死透了,只有活着的人才可能是凶手。但是假如,凶手也正好考虑到这一点了呢?”“你是说……”骆沉明思索着,“凶手把自己伪装在死者当中?”

林九微点头:“再伺机逃脱,这样嫌疑洗得比什么都彻底。至于这个人……”

林九微抬头,发现骆沉明也在看着她,此刻两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桑绪曾经提到过,船上有一个“老轨”,在渔船被发现的当天,被女儿当头浇了一盆滚油。林九微在法医科亲眼见过那具尸体,整张脸像一颗煮烂捣碎的花菜,根本没法看。

按理说朱老大的大溜网被发现由海警拖回岸边后,周围就立刻拉起警戒线,法医和刑警依次进场侦查,现场勘察完毕确认死者身份后才将死者转移到殓房由亲属认尸,老轨女儿想要赶在警察之前毁坏“老轨”的面部绝办不到。但实际上,老轨女儿的确在警察出现之前就泼了油——大溜网是罗大年发现的,而发现当时,老轨女儿就在罗大年的舢板上。

林九微回忆海难调查的细节:老轨女儿在舢板上据说是因为罗大年雇她到船上帮做饭,但哪个渔民出海捕鱼的时候还会讲究地雇上一个厨娘?况且渔民生活不富裕,罗大年大可以叫自己妻子在船上做饭,节省不必要的雇人花费。

林九微思索道:“这么说来,老轨女儿在罗大年船上,而罗大年又发现了朱老大的船,老轨女儿正好上去泼油——这也太巧了!正常人得多恨自己爸爸才会往死人脸上泼油?泼完就上吊……我当初怎么没跟着出上吊现场呢!”现在老轨女儿早已火化,她是否自杀,死者是否真是老轨女儿,都死无对证了。

骆沉明看着林九微一脸沮丧的样子,提醒道:“这不是还有一个目击者吗?”

罗大年因为醉酒出了车祸,这会儿正拄着拐杖在医院里散步,看见林九微立刻一跳一跳地要逃走,被身高一米八五的骆沉明架着两边腋窝一抬,轻巧地放到护士台的桌面上,“借你们这用五分钟。”他熟门熟路地从林九微背包侧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送给小护士。

罗大年苦着脸说,“警察同志,求求你别找我麻烦啦,每次你一来,我晚上就要梦见朱老大跟我吵架,怪我不和他们一起做生意。”“好好回答问题,不然不放你下来。”林九微说。

然而无论林九微二人怎么威逼利诱,罗大年上船时受的惊吓太严重,只知道满船死人,具体有没有看见老轨的脸是真的记不清了。他和老轨女儿一起上了朱老大的大溜网,在哆哆嗦嗦打海警电话时,没注意老轨女儿是什么时候回舢板烧了一锅热油,灌在保温桶里带回大溜网。等罗大年肝胆俱裂地把人拉开时,油不仅泼了个精光,老轨女儿还在老轨脸上狠狠地抓挠了好几下。“老轨和女儿之间有什么过节让女儿非得这么干?”骆沉明问。“我哪里晓得,”罗大年势单力薄地坐在护士台上,嘟囔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嘛!”“我看你不仅知道,知道得还不少。”骆沉明盯着罗大年的脸说。

罗大年迅速地摸摸自己的脸,林九微好心地向他解释:“这是我们刑侦支队特别心理顾问,专门负责测谎的。”又威胁他,“骗警察要吃官司的,知情不报也是要吃官司的。”

罗大年哭丧起脸。和大多数渔民一样,他秉承着“死者为大”的保守观念,认为说死人坏话不积德,但林九微二人眼神逼迫太甚,他犹豫许久,只得万般无奈地开了口:“息老轨作孽啊……”

老轨早年丧妻,七八年前被人引诱迷上赌博,越陷越深,不久就从一个勤勤恳恳的本分渔民成了一个赌棍,把家败了个精光,还欠下一屁股债不还,被债主告进监狱。出狱后他不思悔改,没人敢借钱给他,他竟去借了高利贷,利滚利之下把房子都卖了,还欠下三十多万还不起——“息老轨就把女儿给卖了。”罗大年摇头叹息。

在沉迷赌博前,老轨可算是个模范单身父亲,一边辛苦挣钱,一边把女儿抚养成人,父女感情很深厚,结果赌博不仅毁了老轨,更毁了女儿——老轨为了收取高额彩礼还高利贷,把女儿嫁给了远近闻名的泼皮流氓,而女儿直到嫁人生了孩子,才知道自己丈夫就是当初引诱老轨赌博的下三滥,他的正职是放高利贷的,不消说,老轨的高利贷也是他一手操作的,他榨光老轨最后一分钱后,顺带把老轨的女儿也骗到了手。“她结婚后过得不好吗?”林九微问。

罗大年苦笑一声:“哪止是不好哟!”

老轨女儿不过是被当作抵债的,所谓的丈夫对她非打即骂,不过是把人当无偿的保姆和出气筒,老轨女儿想离婚,却被威胁“你敢离我明天就问你爸把彩礼钱吐出来,少一分钱剁他一根手指!”,而老轨哪里还有钱,钱刚一到手就全送进赌场了。“淑蓉,哦,就是老轨的女儿,她常常到我家里坐坐的。我老婆告诉我,她从这里,到这里,”罗大年比划自己胸口到膝盖的位置,“不是青就是紫,一块好皮都没有。我说老轨被浇了滚油也是报应,你们知道淑蓉当时讲什么?她讲,‘你没有脸面去见我妈!我不要让我妈看见你!我也不要看见你的脸!’”“浇油都客气了,”骆沉明说,“应该浇王水。”“但是,你为什么要雇她帮你做饭呢?”林九微仍不死心。“我是看她实在可怜,”罗大年说,“她男人没出门在家里,我就叫她到我这里避避风头。唉,她现在解脱了也好,真是作孽……”

怀疑落了空,林九微不免气馁,却听罗大年说:“人一沾了赌,真就能不是人了。这个老轨会赌以后,卖女儿卖房子,跟朱老大打架,什么龌龊事情没做过?所以人啊——”“老轨跟朱老大打架是怎么回事?他跟朱老大有仇?”林九微急问道。

罗大年被她凶光毕露的眼神吓了一跳:“哎哎警官小姐你不要盯着我啊,我又没跟朱老大打架!”

老轨跟朱老大打架是他蹲完监狱后的事,他怪罪朱老大没有把出海所得分给他——朱老大的船老轨也有股份,按理说是要分红的。

于是他到朱老大家大闹了一场,被朱老大的女婿揍得鼻青脸肿。

后来他自己和几个监狱里认识的不三不四的人做生意去了,亏得血本无归,实在没办法,只好又涎着脸跟朱老大出海。“老轨做的什么生意?”林九微问。“我哪里知道——”罗大年发现骆沉明的眼神又深邃起来,赶紧说,“好像是外贸。”

骆沉明又看了罗大年一眼,罗大年缩了缩肩膀:“是服装走私。”

骆沉明盯着罗大年的眼睛:“你入伙了?”

罗大年连忙摆手:“我可没有,绝对没有!我,就是老轨跟我提起了,我有点动心,不过我老婆把钱看得死死的,我想想就算了。”

骆沉明点点头:“从哪里走私的服装?”

罗大年四下瞥了一眼,低声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买那种国外当垃圾处理的衣服,买来以后洗干净弄好,再卖出去,好像在网上卖很有赚头。”

林九微听得心惊:这种洋垃圾大多带有病毒细菌,堆在一起交叉感染,走私这种东西专卖给同胞简直丧尽天良。渔民们的脑胶质细胞增生难道是传染上了某种可怕的病毒?还是说,老轨惹上了某个国际团伙,那自己做的噩梦呢,是谁在操纵?

老轨和朱老大既然有这么深的积怨,他跟着朱老大的船出海的确很可疑。“走,去朱老大家问个清楚!”林九微前一秒还被失望所笼罩,眼下一有新线索立刻容光焕发。

朱老大的妻子出门散步去了,开门的是朱老大的女儿阿珍,阿珍六月份生了孩子,手里抱着粉嘟嘟的奶娃娃给他们倒茶。

阿珍的回答更是出乎林九微二人的意料。

在出海所得分红方面,朱老大和老轨并没有积怨。

朱老大和老轨年轻时就一起出海,老轨沉迷赌博后债台高筑,被债主告得蹲了监狱。朱老大知道后,把老轨手里轮船股份买过来,让他用卖股份的钱还清债务,老轨这才能从监狱里出来,朱老大还警告他不许再赌,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所以那次朱老大女婿揍老轨,是朱老大得知老轨为赌博竟借了高利贷,气得把人揪回来一顿胖揍,直打到老轨跪地求饶,写血书发誓再也不赌。

阿珍叹息着说:“我爸爸说船上的机器在老轨手里,就像他孵的小鸡一样,让它们往东就往东,往西就往西。赌博以后,人也不成人了。”

林九微问道:“那老轨和人合伙做服装走私生意的事……”“他哪里会去做生意,还不是借口骗钱去赌。”阿珍说。

骆沉明眼看着那股神气活现的精神头从林九微身上慢慢萎靡下去:老轨和朱老大没什么你死我活的过节,杀人动机不充分;老轨也没做什么会带来国外细菌的生意,杀人手段空缺。基本可以把这个害人害己的赌棍从嫌疑人名单里剔除了。

说话时朱老大的妻子回来了,听说林九微二人是警察,朱阿姨拉着骆沉明的手问:“你们找到张臻的家人没有了啊?”

骆沉明问:“张臻是谁?”

林九微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张臻就是老拖曳日记里提到的“记者小张”。

朱阿姨似乎对张臻挑了他们家的船出海游览感到有些内疚,这对张臻来说是无妄之灾。

在她看来,小张死得很冤枉。由于小张的个人信息不多,警察从朱老大家里能打听到的只有姓名、手机号和家住杭州,尽管警方发出了寻人启事,却没有结果,说不定他的家人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还在等着他回家,或许正为打不通他的电话而着急。“我们会尽力找他的家人的。”林九微说,“麻烦您再跟我说一遍,小张大概长什么样?”

骆沉明拉住她:“你不是真的要帮忙找人吧?”“我反正是杭州的,可以在各种论坛上发消息,说不定就碰上了呢。”林九微说,“案子没查出结果,至少做点好事吧?”

她说着果真拿出纸笔,要画小张的画像。

两分钟后,骆沉明看着林九微在本子上画的:“你这画的哪是张臻啊,是工藤新一嘛!得啦,我给你找一位行家。”

他拿出手机,拨弄了一会儿递到林九微面前,手机正在视频通话中,视频画面里一位女性不耐烦地说:“说吧,人长什么样?”

她的表情实在不能算善意,艳丽的红唇看上去绝不屑于对谁露出温柔和气的笑容,几何形的大耳环和胸前的骨雕毛衣链都透出浓浓的艺术气息。不过让林九微惊讶的是,竟然有一个人身上能完美地融合了艺术和流氓这两种气质。“这是乔南。”骆沉明给林九微介绍。

这位乔南女士抽了根圆珠笔,等朱阿姨描述完张臻的长相,她也刷刷画完了,拍照传过来,朱阿姨直点头:“哎哎哎就长手机里这个样子!”

林九微再看自己的画,默默把本子合上了。

骆沉明安慰她:“你不用自卑,乔南是国立美院的老师,想辞职院长还死拽着不让呢。”

林九微希望他的安慰真的是出于好心。

出了朱老大家,林九微找了家打印社把乔南的画打印出来,骆沉明不解:“打出来干嘛?”“以后调查说不定用得着。”林九微说。“你还不死心?”骆沉明说,“接下来还有什么可查的?”

死者已矣,但朱老大的船还在,林九微觉得明天上船调查一番或许能找到线索,骆沉明却看出她不过是不甘心。那条大溜网,朱老大和老轨的股份加起来只有35%,大头属于海运公司。警方结束调查后船就归还给了公司,公司为怕晦气,早就将船打扫得一干二净,便于转卖,去船上走一趟完全是白费力气。“说不定有发现呢,”林九微说,“还有其他的渔民家里也没全都调查完。我相信这件案子肯定不简单。”“原始人还相信他们做的梦都是神灵在作祟。林小姐,你的那些噩梦是挺别致的,但我真心说一句,那其实也不算稀奇。差不多就行了吧,你和桑绪都魔怔了。”骆沉明说。

林九微抿了抿嘴唇:“行,那你回去吧,祝你一路顺风。”

林九微在生气,倒也未必是生骆沉明的气,奔波这么久却毫无进展,是挺窝火,但不就是因为调查不出人为的痕迹,警方才宣布海难完全是天灾造成的吗?

人不光要相信自己的直觉,还要服从客观的现实嘛!

骆沉明试图转移话题,他捅了捅林九微:“我大老远来一趟,你好歹算半个本地人,也不打算尽尽地主之谊,带我吃顿海鲜?”

林九微别别扭扭带人去了,地方还是骆沉明找电动三轮车师傅打听的。那师傅干瘦黝黑,饱经风霜的样子,倒是比林九微和骆沉明快活多了,嗓门迎风传十里:“我们这一片么就天天旺兄弟海鲜饭店啦!他家兄弟俩,男人出海做生意,女人开饭店,所以每天的海鲜都是现捞现吃,再新鲜没有了!不信你去问,我们拉观光客人,都推荐去他们家,我自己也去,吃个海鲜面什么的没几块钱!还有,他家自己酿的那个舟山老酒,一定要喝!不过女朋友不让就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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