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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7 01: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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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屠格涅夫

出版社:大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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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笔记(经典世界名著)

猎人笔记(经典世界名著)试读:

前言

《猎人笔记》是一部形式独特的特写集,是俄国十九世纪杰出作家屠格涅夫的成名作。作品控诉了腐朽的农奴制度,表现了作者的民主主义思想。作品以一个猎人的行猎为线索,刻画了地主、管家、磨房主妇、城镇医生、贵族知识分子、农奴、农家孩子等众多的人物形象,真实地展现了农奴制背景下外省城乡各阶层人民的生活风貌。在美丽的大自然的景色中,发生的却是种种悲剧,体现了对农奴制度的无言控诉。作品也生动地描述了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本书揭露了一些地主的残暴、狠毒、虚伪、空虚、无耻等。作者也揭示了农民的悲惨命运,从一些角度表现农民的善良、勤劳、诚恳、纯朴,以及他们的才干和无穷的创造力。作品采用见闻录的形式,真实、具体、生动、形象,体裁风格多样,语言简练优美,可谓散文化小说、诗化小说的范例。别林斯基评价该作品“从一个前人所不曾有过的角度接近了人民”。《猎人笔记》是作者成名之作,对俄罗斯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

霍尔和卡里内奇

只要是从波尔霍夫县来到日兹德拉县的人,对于奥廖尔省人和卡卢加省人的性质的明显差异,似乎都会惊讶的。奥廖尔省的农人身材不高,有点儿驼背,神气阴郁,皱着眉头看人,住在白杨木造的蹩脚的农舍里,劳役期间,他们不做买卖,吃得也不好,穿着草鞋。可是卡卢加省的代役租农民就不是这样,他们住的是松木造的宽敞的农舍,身强体壮,眼神勇敢而愉快,面孔清爽而白皙;他们贩卖牛酪和柏油,每到节日总穿长统靴。奥廖尔省的村庄(我们现在指的是奥廖尔省的东部)大多数位于耕地的中央,草地变成污泥池的溪谷的四周。除了随时备用的几株爆竹柳和两三株瘦弱的白桦树之外,视野所及之处连小树也看不见一棵;屋子紧紧相连;屋顶上盖着腐烂的麦秆。……卡卢加省的村庄就不是这样,大部分围绕着树林;屋子的位置较为合协而整齐,屋顶上盖着木板;大门紧闭,后院的篱笆整齐排列,也不向外倾倒,不会让过路的猪进来蹧踏。……在猎人看来,卡卢加省较好。奥廖尔省5年之后,最后的树林和灌木丛林也将消失,沼地也会不见;卡卢加省就和它相反,林地绵延数百俄里,沼地有几十俄里,珍贵的松鸡尚未灭绝,温良的山鹬也还寄居着,忙碌的鹧鸪猛然飞起,使得猎人和狗异常兴奋。

我有一次到日兹德拉县去打猎,在野外相识了卡卢加省的一个小地主波鲁德金。他非常喜爱打猎,是一个出色的人。他当然也有一些弱点。比如,他曾经向省里所有的豪富女郎求爱,被人拒绝了,不准进门,便哀伤地向所有的朋友和熟悉的人诉苦,同时也照旧把自己果园里的酸桃子连同其他未成熟的果子当作礼物送给女郎的父母;他不厌其烦地讲述同一个笑话,这笑话虽然波鲁德金先生自己认为很有意思,却从来没有使任何人发笑过;他赞扬阿基姆·那希莫夫的文章和小说《宾那》;他说话时口吃,他把他的狗叫作天文学家;他把“但是”说成“但系”;他家里使用法国式烹调,这种烹调的秘诀,据他厨子的理解,就是使每种食物的天然滋味彻底改变,肉经过他的烹调便带有鱼味,鱼带有蘑菇味,通心粉带有火药味,而且汤里面放的胡萝卜,必须是菱形的或梯形的。当然除了这些为数不多而又无关紧要的毛病之外,波鲁德金先生,如上所说,是一个出色的人。

我同波鲁德金先生认识的第一天,他就请我到他家里去过夜。“这离我家大约有5俄里,”他说,“步行有些远了,我们还是先到霍尔家去吧。”(读者肯定会允许我不照样传达他的口吃。)“谁是霍尔?”“是我的佃农……他家就在附近。”

我们走到霍尔家去。一座孤立的庄园坐落在树林中央整理过并耕作过的空地上。这庄园是几间松木盖成的屋子,用围墙联结起来,正屋的前面是一个用细柱子支撑着的敞棚。一个20岁左右的、身长英俊的青年小伙子站在那。“啊,菲嘉!霍尔呢?”波鲁德金先生问他。“不在家,他进城去了,”这青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回答,“要准备马车吗?”“是的,阿弟,要马车,再给我们拿点克瓦斯来。”

我们走到屋里。圆木造成的清洁的壁上,并没有贴苏兹达尔的图画;在屋角里,在装着银质衣饰的沉重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神灯;一张菩提树木的桌子;圆木条中夹和窗子的侧框上,没有不巧的茶婆虫钻来钻去,也没有讨厌的蟑螂隐藏着。那青年小伙子很快就拿来一只装满出色的克瓦斯的白色大杯子、一大块小麦面包和装着一些腌黄瓜的木钵子。他把这些食物全部摆在桌子上,身子依在门上,然后微笑着不时地向我们看。我们还没有吃完小菜,马车已经到了阶前。我们走出去,一个大约15岁、双颊粉红的卷发男孩子坐在车上当马夫,很吃力地勒住一匹肥胖带有斑纹的公马。马车的旁边,站着模样很像菲嘉的6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都是霍尔的孩子!”波鲁德金说。“都是小霍尔。”菲嘉补充说,他跟在我们身后,到了台阶上,“还没有都来呢,波塔泼在林子里,西多尔陪老霍尔进城去了……小心啊,华西亚。”他对马车夫说:“要跑得快啊,上面可是老爷呢!不过,到土堆的时候要当心,走得慢些;要不然,会弄坏了车子,震坏了老爷的肚子!”别的小霍尔听到了菲嘉的玩笑话都微微一笑。“把天文学家抱上去!”波鲁德金先生神气地命令着。菲嘉高兴地把那勉强含笑的狗抱起放在车子里了。华西亚松弛了马缰绳。我们的马车开动了。“这是我的事务所,”波鲁德金先生指着一所矮小的房子,突然开口说,“想去看看吗?”“好吧。”“这事务所现在已经撤销了,”说完,他爬下车来,“可还是值得进去看看。”这事务所有两个空房间。看守人是一个独眼的老头儿,从后院子里跑出来。“好啊,米涅伊奇,”波鲁德金先生对他说,“有水么?”独眼老头儿走了进去,很快拿着一瓶水和两只杯子回来了。“喝口尝一尝,”波鲁德金对我说,“我这水是很棒的泉水。”我们两人各喝了一杯,然后老头儿向我们深深地鞠一个躬。“唔,现在我们回去吧,”我的新朋友说,“在这事务所里我把4俄亩林地卖给商人阿利鲁叶夫,好好赚上了一笔钱呢。”我们坐上马车,过了半个钟头,已经来到领主邸宅的院子里了。“请问,”晚饭时我问波鲁德金,“为什么您的霍尔跟您其他的佃农不住在一起呢?”“他是一个聪明的佃农。大概25年前,他的屋子被火烧了,他就跑来对我先父说:‘尼古拉·库齐米奇,请您准许我住到您林子里的沼地上去吧。我会给你高价的代役租。’‘你为什么要搬到沼地上呢?’‘我想这样;只是您哪,尼古拉·库齐米奇老爷,请您不要让我做任何工作,至于多少代役租,由您算好了。’‘每年50卢布!’‘可以。’‘我可是不准欠租的!’‘当然,肯定不欠租……’这样,他就迁居到沼地上了。从那时起,人家就给他取个外号叫霍尔。”“那么,他现在很有钱吗?”我问。“当然。他现在付给我100卢布的代役租,我大概还要涨价呢。我总是对他说:‘赎了身吧,霍尔,喂,赎了身吧!……’可是他这只老狐狸,咬定没辙,说是没有钱……其实未必是真的呢!……”

第二天,我们喝过了茶,立刻就出发去打猎。路过村里的时候,波鲁德金先生让马车夫在一所低低的农舍旁边停了车,大声地喊:“卡里内奇!”“马上来了,老爷,马上就来,”从院子里传来声音,“我在绑草鞋呢。”我们的车子就继续开了;开出村子以后,一个身材瘦长、小小的头向后仰起的中年人赶上了我们。他就是卡里内奇。他那温和的、黝黑的、有几处麻斑的脸,使我立刻就喜欢上他。卡里内奇(我后来才知道)每天跟随主人去打猎,为他背猎袋,有时还背枪,观察鸟在哪里,取水、采草莓、搭棚、跟着马车跑;要是没有了他,波鲁德金先生寸步难行。卡里内奇是一个性情最愉快、最温顺的人,嘴里一直在低声唱歌,欢快地向四处观望,说话略带鼻音,微笑的时候总是眯起淡蓝色的眼睛,又时常用手去摸他那稀薄的尖胡子。他速度不快,但是步子很大,稳稳地拄着一根细长的拐杖。这一天我们俩谈了好几次话,服侍我的时候毫无卑屈的态度;只是他像照顾小孩一样看护着主人。当正午的爆裂的炎热逼得我们不得不找寻阴凉处的时候,他就带着我们到树林深处他的养蜂房那里去。卡里内奇帮我们打开了一间挂着一串串干燥的香草的小屋,让我们躺在新鲜的干草上,自己则戴了一只有网眼的像袋一样的头盔,拿了刀子、罐子和燃着的木片,到养蜂房里去为我们割蜜。我们加入泉水,喝着透明而温暖的蜜汁,就在蜜蜂翅膀的嗡嗡声和树叶叨叨的絮语声中睡了过去。——我被一阵微风吹醒。……睁开眼睛,看见卡里内奇坐在半开的门的门槛上,正在用刀子刻一个瓢。我对他令人愉快的脸欣赏了好一会儿。波鲁德金先生也醒了过来。我们并不马上起身。在长久的步行和甜蜜的睡眠之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干草上,觉得很惬意,浑身舒服而慵懒,脸上发散出轻微的热气,甘美的倦怠使人不想睁开眼睛。最后我们起身了,又去散步,直到傍晚。晚餐的时候,我又说到霍尔,还谈到卡里内奇。“卡里内奇是一个善良的庄稼汉,”波鲁德金先生对我说,“一个勤劳朴实的庄稼汉。但是他不能够踏实地务农,因为我老是喊走他。他每天陪我去打猎……怎么去务农呢,您想。”我同意了他的话,很快我们就睡觉了。

第三天,波鲁德金先生因为和邻人比朱可夫打官司,必须进城去。邻人比朱可夫耕了他的地,并且在这耕地上鞭打了他的一个农妇。我独自出去打猎,傍晚以前去霍尔家转转,看见门口一个秃头的矮小却身体强壮的老头儿——他是霍尔本人。我好奇地看这个霍尔。他的相貌与苏格拉底很像。高高的有疙瘩的前额,小眼,翻孔的鼻子,都同苏格拉底一样。我们一起走进屋子里。菲嘉拿来牛奶和黑面包给我吃。霍尔坐在长凳上,很慢地抚摩着他的卷曲的胡须,同我谈起话来。他似乎感觉到自己身份的优越,说话和行动都慢吞吞,有时会在长长的口髭底下露出微笑。

我们俩谈到播种,谈到收获,谈到农家的生活。……他对于我的话似乎一直表示同意;只是后来我却不好意思起来,我觉得我说的话不合适。……我们的谈话好像有些异样了。霍尔说话有时很模糊,大约是小心的缘故。……下面就是我们谈话的一例:“那么,霍尔,”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跟你的主人赎身呢?”“为什么我要赎身?现在我和我的主人相处愉快,我的代役租也能按时付……我们的主人很好。”“可是那不自由。”我说。

霍尔斜瞥我一眼。“那是自然。”他说。“所以,你为什么不赎身呢?”

霍尔摇了摇头。“老爷,你让我拿什么来赎身呢?”“唉,算了吧,老头儿……”“霍尔要是做了自由人,”他小声地继续说,似乎是自言自语,“只要是没有胡子的人,就都可以管霍尔了。”“那么,你就把胡子剃掉。”“胡子算得了什么?胡子是草啊,随时可以割掉。”“那还有什么呢?”“也许霍尔还是干脆做了商人;商人生活好,而且也留胡子。”“可是,你不是已经在那里做生意了吗?”我问他。“那不过是贩卖些牛酪和柏油。……怎么样,老爷,要准备马车吗?”“你这人说话好仔细,心里很狡猾呢。”我这样想。“不,”我说,“我不用马车,明天我想在你这庄园四周走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在你的干草屋里住宿呢。”“很欢迎,不过你住在干草屋里会不舒服吧?让我吩咐娘儿们替你安排好。喂,娘儿们!”他站起身来,喊道,“娘儿们,过来!……菲嘉,你和她们一起去吧。娘儿们都是蠢货。”

一刻钟后,菲嘉提着灯笼带我到干草屋里去。我躺在芬芳的干草上,狗在我脚边缩成一团。菲嘉向我道了晚安,吱的一声,门就关上了。我一直睡不着。一头母牛走到门边来,大声地喷了两下;狗威吓地向它狂吠起来;一头猪一直哼着,从屋边走过;附近不知哪里有一匹马嚼起干草来,打着响鼻……我终于睡着了。

清晨,菲嘉喊醒了我。这个愉快而活泼的小青年我觉得非常可爱,而且,据我所见,他也是老霍尔的宠子。两人常常很亲昵地说话。老头儿出来招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在他家里过了夜,还是另有别的缘故,霍尔对我比昨天热情多了。“茶炊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他微笑着对我说,“我们去喝茶吧。”

我们坐在桌旁。一个强壮的农妇,是他其中的一个媳妇,拿来了一罐牛奶。他所有的儿子一个个走了进来。“你真是子孙满堂!”我对老头儿说。“嗯,”他咬下一小块糖说,“他们对我和老妻倒是好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们都和你住在一起吗?”“是的,他们都要跟我住在一起,也就住下了。”“都结婚了吗?”“就他一个,顽皮东西,还没有娶亲。”他指着菲嘉对我说,菲嘉依旧靠在门上。“华西亚,他年龄还小,可以不忙。”“我为什么要娶亲?”菲嘉反驳他,“我现在很好。我要老婆做什么?要来和她吵架么?”“嘿,你这小家伙……我晓得你的!你戴上银戒指……只想整天同那些丫头们鬼混。……‘好啦好啦,不要脸的!’(老头儿模仿丫头们的口气说。)我知道你这懒虫的!”“老婆有什么用处呢?”“老婆是劳工,”霍尔认真地说,“老婆就是我们的仆人。”“我要劳工干什么呢?”“当然,你是喜欢不劳而获的。你们这种人的心事我们都知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赶快娶亲吧。咦?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唉,得了,得了,你这调皮家伙。你瞧,老爷被我们吵得心烦了。我会给你娶亲的,放心。……老爷,请你别生气。孩子年纪小,不懂规矩。”

菲嘉摇摇头。……“霍尔在呢?”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卡里内奇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束野莓,这是他采来送给他的好友霍尔的。老头儿主动地迎接他。我惊诧地望望卡里内奇,我实在想不到农人也有这种“温情”。

我那天出门打猎,比平常晚了大约4个钟头。此后的3天,我都住在霍尔家里。我被这两个新相识引起了兴趣。不知道我怎么取得了他们的信任,他们无拘无束地跟我谈话。我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讲话,端详他们。这两个朋友没有一点类似的地方。霍尔是很现实的人,有办事的头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卡里内奇却与他相反,是属于理想家、浪漫主义者、狂热而喜爱幻想的人物一类的。霍尔能融入现实,所以他造房子,赚钱,跟主人和其他有权势的人和平相处;卡里内奇却穿着草鞋,勉强度日。霍尔子孙满堂;卡里内奇以前有过老婆,可是他怕她,并且一个孩子也没有。霍尔了解波鲁德金先生的为人;卡里内奇则尊敬他的主人。霍尔爱卡里内奇,常常保护他;卡里内奇爱霍尔,并且敬重他。霍尔少言寡语,脸上现出微笑而肚子里规划;卡里内奇说话带着热情,但并不像伶俐的工厂人员那么花言巧语。……不过卡里内奇有很多特长,这是霍尔也无法否认的。例如,他念咒就能止血、镇惊、愈疯,他会除蛆;他养蜜蜂容易成活,他的手是麻利的。霍尔在我的面前要求他把新买来的马带到马厩里去,卡里内奇就认真地、一本正经地履行这老怀疑家的吩咐。卡里内奇接近于自然,霍尔则接近于现实。卡里内奇不参与议论,盲目地信任一切;霍尔则眼光敏锐,甚至有玩世不恭的态度。他见多识广,我跟他学会了不少知识。比如,我从他的叙述中知道,每年夏天割草以前,肯定有一辆奇特的小马车开到每个村子里来。这马车里是一个穿长襟外衣的人,在出售大镰刀。如果是现金,每把收1卢布25戈比至1.5卢布的纸币;如果是赊账,那就收3卢布纸币,1个银卢布。因此,所有的农人向他买镰刀的时候都赊账。两三个星期之后,这个人又回来,来收账了。农人因为刚刚收割燕麦,所以都能够付账;农人和这商人到酒店里去,就在那里还账。有些地主想自己用现金买进镰刀,然后赊售给农人们,取一样的价钱;可是农人们很不满意,甚至没精打采。因为原来他们可以用手指弹弹镰刀,听听声音看,把它拿在手里仔细挑选,无数遍地质问那奸猾的贩子:“喂,小伙子,这镰刀不大好吧?”——因此地买主便丧失了这种兴趣。在买小镰刀的时候,也是同样的把戏,唯一不同的,这时候还有女人参与其中,有时使得那贩子没有办法,就用拳头教训她们。但是最让女人们吃亏的,是下面所说的事:造纸厂的原料采办人找一种特别的人去收购破布,这种人在一些县被称为“鹰”。这种“鹰”从商人那里获得了大约200卢布的纸币,就出门去寻求货物。但是他和他被称呼的那种高尚的鸟一点也不一样,并不公然地、大胆地来袭击,相反,这种“鹰”却使用狡诈和奸计。他把车子停在村庄附近的树林里,自己走到人家的后院或后门口去,扮作是一个过路人或者是一个闲散人的样子。女人们凭直觉猜测到他来了,就偷偷地出去与他碰面。交易匆忙地完成。女人为了几个铜币,不仅把一切无用的破布卖给这“鹰”,而且连丈夫的衬衫和自己的裙子也都卖给他。现在女人们又发现一种有利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家里的大麻,特别是雄麻偷出来,用相同的方法出卖。这样一来,“鹰”的业务就大大地扩张了!但是农人们也学聪明了,稍微有一点儿可疑,只要听到一点“鹰”来到的风声,他们就马上敏捷地予以戒备和预防。事实上,这也是可耻的事。卖大麻是他们的事——而且他们确实在卖它——不是到城里去卖(到城里去卖要亲自去),而是卖给外来的小贩,这些小贩没有带秤,商定40把作为1普特计算——可是你们都了解,俄罗斯人的手掌大小,什么叫做一把,特别是在他“卖力”的时候!——类似这样的故事,我这阅世不深、对农村生活并不“老练”(像我们奥廖尔省人所说)的人,也听到了不少。但是霍尔并不仅仅是自己讲,他也问了我不少事。他知道我以前到过外国,他的好奇心便被激起了。……卡里内奇也不比他差。但是卡里内奇所最感兴趣的,是像自然、山、瀑布、特殊的建筑物和大都市的样子;而霍尔所感兴趣的,则是行政和国家的问题。他总是有条有理地提问:“他们那里和我们这里是一样,还是不一样的?……喂,请告诉我,老爷,是什么样的?……”“啊!哦,上帝啊,有这种事!”我叙述的时候卡里内奇这样的惊奇;霍尔则不开口,皱着浓眉,只是偶尔说:“这很好呢,不可能在这里实行不了。”我不可能把他的一切问话都传达给你们,而且也没有这必要,可是从我们的谈话中,我得到了一个信念,这大概是读者怎么也想像不到的,这信念就是:彼得大帝实质上是俄罗斯人,从他的改革中看得出他是俄罗斯人。俄罗斯人非常确信他自己的力量和毅力,连折磨自己都可以,他们很少留恋过去,而是勇敢地向前面看。只要是好的他们都喜欢,只要是合理的他们都接受,不管这是从哪里来的,他们一概接受。他们的健全的思想喜欢嘲笑德国人的枯燥的原则,但是按霍尔所说,德国人是具有好奇心的小民族,他准备向他们学习些。霍尔依靠他自己地位的特殊性和实际上的独立,和我谈了许多别的农人即使压也压不出、挤也挤不出的话。他的确很清楚自己的地位。我和霍尔交流,才第一次听到了俄罗斯农民的淳朴而智慧的言语。他的学问,就他的身份而论,是非常渊博的,只是他不识字。卡里内奇却会。“这浪子会识字呢,”霍尔说,“他养蜜蜂也成功,没有死的。”“你的孩子们你都让他们识字吗?”霍尔停顿了一会,说:“菲嘉识的。”“别的呢?”“别的都不识。”“为什么呢?”老头儿没有回答,转移了话题。然而,不论他多么聪明,他也有许多执拗和偏见。例如,他从心底里看不起女人,在他心情愉快的时候就嘲笑和侮辱她们。他的妻子是一个喜欢喧闹的老太婆,一天到晚不下炕,不停地发牢骚、骂人;儿子们不去理睬她,但是她却让媳妇们像敬神一样怕她。难怪在俄罗斯的小曲里婆婆这样唱:“你如何做我的儿子,你如何做当家人!你不打老婆,你不打新妇。……”我有一次曾经想保护媳妇们,试图唤起霍尔的怜悯心。但是他坦然地反驳我说:“你何必管这种……小事——让女人们去吵架吧。……不劝解她们反而更好,也用不着自寻烦恼。”有时这凶恶的老太婆走下炕来,把看家狗从穿堂里叫出,喊它:“过来,过来,狗儿!”然后用拨火棍殴打狗那瘦瘦的背脊;或者站在敞棚底下,冲所有的过路人——像霍尔所说——“骂街”。可是她怕她的丈夫,他说一句话,她就走回自己的炕上去了。但是特别有意思的,是听卡里内奇和霍尔说到波鲁德金先生时的争吵。“哼,霍尔,在我面前你不要讨论他。”卡里内奇说。“那么他怎么不给你做靴子呢?”那一个说。“嗨,靴子!我要靴子干什么用?我是个庄稼汉……”“我也是个庄稼汉呀,可是你……”说到这里,霍尔就抬起脚来,把那双像是巨象皮制的靴子让卡里内奇看。“唉,你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啊!”卡里内奇回答。“那么,至少草鞋钱必须给你,你是陪他去打猎的呀。大约一天穿一双草鞋吧。”“他给过我草鞋钱的。”“是啊,去年赏了你一个10戈比的银币。”卡里内奇气呼呼地把脸扭开,霍尔哈哈放声大笑起来,那时他的一双小眼睛完全消失了。

卡里内奇唱歌声音很悦耳,他还弹了三弦琴。霍尔听着他弹,忽然侧转了头,跟着他唱出悲伤的声音来。他最喜欢《我的命运啊,命运!》这支歌。菲嘉趁机取笑父亲,“老人家,你怎么难过起来了?”霍尔却用手托着面颊,闭上眼睛,继续诉说他自己的命运。……不过平时,没有人比得上他的勤勉:他不断地摸摸索索——修理马车呀,构建栅栏呀,检查挽具呀。可是他不大保持清洁,有一次我问到了,他回答我说:“屋子里应该有人气。”“你看,”我回驳他,“卡里内奇的蜂房里那么清洁。”“蜂房里如果不清洁,蜜蜂就不会住了,老爷。”他叹一口气对我说。“请问,”又有一次他问我,“你有的领地是世袭的吗?”“是的。”“离这儿有多远?”“大约100俄里。”“那么,老爷,你住在那儿吗”?“是啊。”“大概玩枪的时候多吧?”“嗯。”“那很好,老爷,你就打打松鸡吧,不过村长得常常调换。”

第四天太阳下山时,波鲁德金先生派人来接我。我跟老头儿都觉得意犹未尽。我和卡里内奇一起坐上马车。“我走了,霍尔,祝你健康。”我说……“再见,菲嘉。”“再见,老爷,再见,要记得我们。”我们起身了。晚霞开始发出红光。“明天肯定是好天气了。”我看看明朗的天空,这样说。“不,快下雨了,”卡里内奇回驳我,“你看那边的鸭子在拔水,而且草的气息很大。”我们的车子开到了丛林里。卡里内奇坐在驾车台上,身体颠簸着,一面轻轻地唱起歌来,一面不断地眺望着晚霞。

第二天,我离开了好客的波鲁德金先生的家。

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

……傍晚,我和猎人叶尔莫莱出去“守击”。……可是什么叫做守击呢,大概我的读者不是每个人都听说过的。那么各位,请听我说。

春天,在太阳下山前一刻钟,你独自到树林里面。你在靠近树林边缘处给自己寻一个地方,在四周探望一下,检查好弹筒帽,对同伴互相使个眼色。很快,太阳落山了,但是树林里还很明亮,空气清新而澄澈,鸟儿叽叽喳喳地欢叫,嫩草像绿宝石一般发出悦目的色彩……你只需要等待着。树林内部逐渐黑暗起来了,晚霞的红光慢慢地在树根和树干上移动,越升越高,从几乎还未生叶的低枝开到静止不动的、睡着的树梢。……很快树梢也暗起来了,红色的天空慢慢发蓝。树林的气息浓烈起来,微微地散发出温暖的湿气,吹进来的风在你身边静止了。鸟儿睡着了——因为种类不同,入睡时间也不同。最先静下来的是燕雀,接下来便是知更鸟,接着再是鹈白鸟。树林里越来越暗。树木汇合成黑压压的大团块,深蓝的天空中怯怯地出现了最早的星星。鸟儿全都睡着了。只有红尾鸟和小啄木鸟还懒洋洋地发出口哨似的鸣叫。……不久它们也静寂了。柳莺再次在你头上发出响亮的叫声,黄鹂在某处悲凉地叫了一阵,夜莺开始歌唱了。你正等得心焦,忽然——只有猎人才能听懂我的话——从深沉的静谧中传出一种奇特的喀喀声和咝咝声,听到急促而匀称的鼓翼声——然后有山鹬优雅地斜着它们的长长的嘴,从阴暗的白桦树后面轻盈地飞出来迎接你的射击了。这就是“守击”。

我就是和叶尔莫莱出去守击。但是对不起,各位,我得先把叶尔莫莱给你们介绍一下。

请设想一个年约45岁的人,身材高而瘦,强长的鼻子,额骨狭长,眼睛灰色,头发蓬松,宽厚嘴唇,带着嘲讽的神情。这个人无冬无夏,穿着一件德国式的黄色土布外衣,在腰里系着一根带子,蓝色的灯笼裤,头上是破落的地主高兴的时候赏给他的羔皮帽子。腰带上系着两只袋:一只袋在前面,灵巧地扎成两半,一半装火药,一半装散弹;另一只袋在后面,是装猎物的。至于棉屑,是从叶尔莫莱头上那顶万宝囊似的帽子里拿出来的。他卖野味所赚的钱,本来是可以够自己买一只弹药囊和一只背袋的,但是他却从来想不起买这些东西,只是照老法装他的枪。他善长避免散弹和火药撒出或混杂的危险,其手法的熟悉,使得旁观者都吃惊。他的是单筒枪,装着燧石,而且有猛烈地“后坐”的坏脾气,因此叶尔莫莱的右颊通常比左颊肿大。他怎么用这支枪来打中野味,连机敏灵巧的人也想不到,但是他居然能打中。他还有一只猎狗,名叫华列特卡,是一个极奇怪的家伙。叶尔莫莱从来不给它食物。“我才不喂狗呢,”他肯定说,“而且狗是聪明的动物,它自己会想办法吃饱肚子的。”果然,华列特卡的过分的瘠瘦虽然让不相干的过路人看了也惊讶,但是它照样活着,而且活了很长时间。不管它的境遇如何不幸,它却从来没有一次逃走过,也从来没有显露过想离开主人的意思。只是它年轻的时候有一次,被爱情所迷惑,离去了两天,但是这种傻气很快就消失了。华列特卡最优秀的本性,是它对于世间一切事物的神秘的淡漠。……如果现在所说的不是狗,那么我会用“悲观”这个词。它通常把短尾巴压在身子下面坐着,蹙着眉头,身体时时颤抖,并且从来不笑。(大家都知道,狗是会笑的,而且笑起来很可爱。)它长得很丑,空闲的仆役只要一有机会,就狠毒地嘲笑它的样子;但是对于这一切嘲笑甚至殴打,华列特卡都用惊人的沉默来忍受。它带给厨子们以特别的快乐:当它因为不仅是狗所独有的弱点而把馋嘴涎脸伸进香气逼人的厨房的半开的门里去的时候,厨子飞快放下工作,大声咒骂着追赶它。在出猎的时候,它总是不知疲劳,又有非常灵敏的嗅觉;只是,如果偶然追到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它就远远地避开了那个用方言怒骂着的叶尔莫莱,在树荫津津有味地把它吃得一干二净。

叶尔莫莱是我一个旧式地主的邻居家里的人。旧式地主不喜欢“鹬鸟”,只偏爱家禽。除非在特殊的日子,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选举日,旧式地主家的厨子才准备长嘴鸟,他们沉浸在俄罗斯人当自己不太懂得怎样做的时候所特有的狂热状态中,因此想出一种离奇古怪的调味法来,让大部分客人都好奇而凝神地观望端上来的菜,却都不敢品尝其味道。叶尔莫莱被勒令每月送两对松鸡和鹧鸪到主人的厨房里,主人却不管他住在哪儿,靠什么生活。人们都不用他帮忙,把他当作一无所长的人——好像我们奥廖尔地方所说的“废物”。火药和散弹当然都不发给他,就像他不喂他的狗那样。叶尔莫莱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像鸟一样没有心思,很喜欢说话,样子散漫而笨拙,喜爱饮酒,到处游荡,走路的时候抬不起腿,摇摇晃晃——这样拖着两条腿,摇摇摆摆地走,一天一夜可以走大约50俄里的路。他经历过很多的冒险:在沼地里、树上、屋顶上、桥底下过夜,经常地被锁在阁楼里、地窖里、棚屋里,没有了枪、狗、最必需的衣服,很长时间地被人痛打——然而过了不几天,他又穿着衣服,背着枪,带着狗回家来了。他的心境虽然常常是很安闲的,可是他不能称为愉快的人;通常说来他像是一个古怪人。叶尔莫莱喜欢跟好人聊天,特别是在喝酒的时候,但是时间很短,往往站起身来就要走。“你这鬼东西上哪儿去呀?已经半夜了呢。”“去恰普里诺。”“你到十俄里外的恰普里诺去干什么呀?”“到那边的庄稼汉索夫龙家里去过夜。”“在这儿住一夜吧。”“不,不行。”叶尔莫莱就和他的华列特卡,在黑夜里穿过丛林和水洼就去了。可是,庄稼汉索夫龙也许不准他走进自己的院子里去,而且也许会打他一个耳光,对他说:不要打扰清净人家。可是叶尔莫莱有一些巧妙的本领,没有人比得过他。他可以在春汛期间捕鱼,用手捉虾,凭直觉找寻野味,吸引鹌鹑,驯养鹞鹰,捉住那些能唱“魔笛”、“杜鹃飞渡”的夜莺……惟有一件事他不会,就是训练狗,他没有这种耐性。他也有老婆。他每星期去她那里一次。她住在一间极破的、半倒塌的小屋里,勉强度日,从来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吃饱,只是,一直过着苦命的生活。叶尔莫莱这个单纯的、好心肠的人,面对她却残酷而粗暴,他在家里装出威武而严肃的样子——他的可怜的妻子不知道如何去讨好他,看到丈夫的模样就发抖,常常拿出最后一个戈比来给他买酒;当他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酣睡的时候,她就卑躬屈节地为他盖上自己的皮袄。我也曾经多次亲眼看到他无意之中表现出一种阴险的凶暴相,我讨厌他咬死打伤的鸟时脸上的表情。不过叶尔莫莱从来没有在家里住过一天以上;可是到了别的地方,他又恢复了“叶尔莫尔卡”——一百俄里以内大家都这样叫他,有时他自己也这样喊自己。最低级的仆役也感觉到自己比他优越。大概正是这个原因,他们对他都很亲热。农人们开始都喜欢追逐他,像捉田野里的兔子一样对待他,但是很快又放了他,一知道他是一个古怪人,就不再为难他,甚至给他面包,跟他说话。……我就是让他来做猎师,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岸上一个很大的桦树林里去守猎的。

俄罗斯有许多河类似伏尔加河,一面的岸是山地,另一面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一样,这条小小的河曲折蜿蜒,几乎没有是直流的,有的地方,从峻峭的山冈上看下来,可以看见约十俄里的流域内的堤坝、池塘、磨坊、菜园,四周都是爆竹柳和繁茂的果园。伊斯塔河里有无数的鱼,大头特别多(农人们热天常在灌木丛底下用手摸这种鱼)。小沙钻鸟啾啾地叫着,沿着一路都是清冷的泉水的崚增的河岸掠过;野鸭划到池塘的中央,小心地警惕着;苍鹭站立在水湾里峭壁下面的阴影中。……我们守击了有一小时,猎着了两对山鹬,想在太阳出来之前再来碰碰运气看(早晨也能守击),就准备到附近的磨坊里去过一宿。我们从树林里走出来,经过山冈。河里荡漾着深蓝色的水波,水雾弥漫便空气浓重起来。我们敲门。院子里的几只狗叫起来,“谁呀?”里面传出一个沙哑的、瞌睡懵懂的声音来。“我们是猎人,想借宿一夜。”没有回应。“我们会付钱的。”“让我去问问主人……嘘,可恶的狗!……快去死吧!”我们听见他走进屋里去了,他一会儿就回到门口来。“不行,”他说,“主人不许你们进来。”“为什么不可以呢?”“他害怕,因为你们是猎人,也许会把磨坊烧掉,你们带着弹药呢。”“真是乱说!”“我们的磨坊前年就被烧过一次,有几个牲畜贩子来过夜,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一来就烧起来了。”“可是,老兄,我们不至于在外面过夜呀!”“那随你们了……”他说着,转身进去了,靴子在地上发出响声。

叶尔莫莱骂了他种种不好听的话。“我们去村子里吧。”最后他叹一口气,这样说。可是到村子里有两俄里左右。……“在这里过夜吧,”我说,“就在外面,今天夜里不冷;给一点钱,磨坊主人会给我们一些麦秆。”叶尔莫莱不加思索地同意了。我们又去敲门。“你们要干什么呀?”又传出雇工的声音,“早就说过不行的了。”我们把想法对他说了。他进去同主人商量了一会,就和主人一起回来。门呀的一声被打开了。磨坊主人走出来,他的身材强壮,面孔肥胖,后脑像公牛一样,浑圆的大肚子。他答应了我的要求。距磨坊百步之外的地方,有一个没有围墙的小小的敞棚。他们把麦秆和干草拿到这里来。那个雇工在河边的草地上摆放了茶炊,蹲下身子,用力地吹起管子来。……透过炭火,清楚地照亮了他年轻的面孔。磨坊主人回去叫起他的妻子来,最后自己提出,请我进去过夜,但是我却喜欢宿在露天。磨坊主妇拿来牛奶、鸡蛋、马铃薯、面包来招待我们。茶一会煮沸了,我们就喝茶。河面上升起水汽来,无风;附近有秧鸡的啼声;水车轮子的周围发出微弱的声音,这是从轮子的翼上滴下来的水,水通过堤坝的门渗出来的声音。我们生起火堆,叶尔莫莱在火灰里烤马铃薯的时候,我趁机小睡了一会儿。……轻微而小心的说话声使我醒过来。我抬起头来,看见火堆面前,一个倒放的木桶上,坐着磨坊主妇,正在同我的猎师谈话。我原先从她的服装、行动和口音中就已经猜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农家妇女,也不是小市民家的女子,只是现在我才真正地看清了她的容貌。她看上去大约有30岁,消瘦而苍白的脸上还残存着绝色的青春。我最喜欢她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她把两肘支在膝上,一只手撑着脸。叶尔莫莱背对我坐着,正在往火里添木柴。“瑞尔图希纳又开始流行,”磨坊主妇说,“伊凡神父家的两头母牛都病倒啦……真可怜哪!”“你家的猪好么?”叶尔莫莱沉默了一会之后问。“活着呢。”“能送我一只小猪就好了。”

磨坊主妇没有说话,后来叹一口气。“您的同伴?”她问。“科斯托马罗夫的老爷。”

叶尔莫莱丢进火里几根树枝,树枝马上一齐发出噼啪声来,白色的浓烟直冲到他脸上。“你丈夫为什么不同意我们进屋里去?”“他害怕。”“嘿,这胖子,大肚子……亲爱的,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给我拿杯酒喝吧!”

磨坊主妇站起来,消失在黑暗中。叶尔莫莱低声地唱起歌来:

为了找情人,

我把靴子都踏穿……

阿丽娜拿着一个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来了。叶尔莫莱站起来,画了一个十字,一口气喝下了酒。“好滋味!”他说。

磨坊主妇在那儿坐下。“怎么样,阿丽娜·蒂莫菲叶芙娜,你还是经常生病吗?”“是的。”“怎么回事?”“一到夜里就咳嗽,非常难受。”“老爷也许睡着了,”叶尔莫莱稍微沉默了一会,那么说,“你不要去看医生,阿丽娜,不看还好。”“我并没有去呀。”“去我家里来玩玩吧。”

阿丽娜低下了头。“到那时候我就把我家里那个老婆赶出去,”叶尔莫莱接着说,“真的。”“您去把老爷叫醒了吧,叶尔莫莱·彼得罗维奇,您瞧,马铃薯烤好了呢。”“让他继续吧,”我的忠实的仆人淡然地说,“他走了很长的路,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里坐起来。叶尔莫莱来到我旁边。“马铃薯烤好了,请用吧。”

我从敞棚里走出来。磨坊主妇从木桶上站起身,准备走了。我就跟她聊。“你们这磨坊租了很长时间了吗?”“从三一节租起的,现在是第二年了。”“你丈夫是哪里人?”

阿丽娜没有听明白我的问话。“你丈夫是哪儿人?”叶尔莫莱提高了声音,把我的话重说了一遍。“是别廖夫人。他是那里的小市民。”“你也是那儿的人吗?”“不,我是地主的人……原先是地主的人。”“哪个?”“慈费尔科夫先生。现在我是自由人了。”“哪一个慈费尔科夫?”“亚历山大·西勒契。”“你是他太太的丫头吧?”“您如何知道的?——是的。”

我带着更多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着阿丽娜。“我和你家老爷认识。”我继续说。“您认识的?”她轻声地说,低下了头。

必须告诉读者,我为什么有着这样的同情心看着阿丽娜。当我停留在彼得堡的时候,偶然和慈费尔科夫先生认识了。他的地位很高,以博学和干练闻明。他有一位夫人,长得胖胖的,神经特别敏感,好哭而凶狠——是一个俗气而顽固的女人;仅有一个儿子,是一个十足的少爷,好吃懒作而又愚蠢。慈费尔科夫先生的相貌一般,宽阔的国字脸上,像老鼠眼睛一样的小眼睛狡猾地向人窥看,又大又尖的翻孔鼻前突;像鬃毛一样直立的头发在皱巴巴的额上,薄薄的嘴唇不断地颤动,做出非常甜蜜的微笑。慈费尔科夫先生总是叉开两条腿站立,把两只肥胖的手插入口袋。有一次我们两人坐了马车到城郊去。我们说着话,慈费尔科夫先生就是一个老练而能干的人,开始指导我“人生真理”了。“请准许我给您提出,”最后他尖声细气地说,“你们所有的青年人,对于一切事物总是不假考虑地判断和解释,你们都不大理解自己的祖国。先生,你们并不熟悉俄罗斯,的确是这样的!……你们读的都是德国书。比如说现在,您对我谈这个,谈那个,说到关于那个,喏,就是关于仆人的话。……很好,我没有异议,这一切非常好。可是您没有理解他们,没有了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慈费尔科夫先生使劲地擤鼻涕,又嗅了嗅鼻烟。)那么,让我讲一个故事给您听,这也许会让您感兴趣。(慈费尔科夫先生咳嗽一下,清了一下嗓子。)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什么样一个人,比她更善良的女子,大概很难找到了,您应该承认吧。她的婢女们过的几乎不是人间的生活,而是在天国。……但是我的太太给自己定下一条规矩:不用已经出嫁的丫头。这的确是不合适的,生了孩子,这事那事的,这丫头怎么还能够好好地侍候夫人,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呢?她已经管不到这些,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了。这是人之常情。喏,有一次我们乘车路过我们的村子,这是哪一年的事,让我认真想想,哦,这是15年前的事。我们见到村长女儿,长得挺可爱的;而且,她的态度也很讨人欢喜。我的太太就跟我说:‘可可——您知道吗,她是这样称呼我的——我们带她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欢这个女孩,可可。……’我说:‘很好,带上她吧。’村长自然感激得五体投地。您可知道,这种幸福是他所奢想不到的。……那个女孩子么,当然好好地哭了一阵子。这在开始的确是难受的,要离开父母的家……总的来说……这原是不奇怪的。可是她很快就同我们搞熟了。刚开始让她住在婢女室里,当然也教养她。您知道怎样?……这女孩子有着可惊的进步。我的太太非常偏爱她,赏识她,终于撇开了别的人,把她作为贴身婢女了……您看!……可也得为她说句公道话:我的太太以前还没有过这样好的丫头,从来不曾有过;这女孩子殷勤、谦逊、顺从——简单完美。可是,说实话,我的太太也过分溺爱她了,给她穿好衣服,给她吃和主人一样的菜,给她喝茶……真是一应俱全!她这样地伺候了我的太太有十年。忽然,有一天,请您想像,阿丽娜——她名叫阿丽娜——没有通知就来到了我的书房——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这件事,我实话告诉您,在我是不能接受的。一个人绝不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对不对?‘你有事吗?’‘亚历山大·西勒契老爷,请您同意。’‘什么事呢?’‘请准许我出嫁。’老实告诉您,我很吃惊。‘傻子,你可知道太太只有你一个丫头啊?’‘我会依然服侍太太。’‘胡说!胡说!太太是不要已经出嫁的丫头的。’‘玛拉尼亚可以接替我的。’‘别打这种主意吧!’‘听您的意见……’老实说,我简直愣住了。告诉您,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敢肯定,对我的侮辱,没有比忘恩负义更过分的了。……不必再说——您知道我太太是这样一个人:她是天使的化身,她的善良是显而易见的。……即使是恶人,也会爱惜她的。我把阿丽娜赶出房间去。我想,她也许会想通的。您可知道,我不想相信别人会有忘恩负义的恶德。可是您猜怎么着?半年后,她又来对我提出这个请求了。这时候我实在发火了,我赶她出去,威胁她,说要告诉太太。我生气极了。……但是让我吃惊的是:过了一些时候,我的太太流着眼泪来找我,她哭得很厉害,简直吓了我一跳。‘发生了什么事?’‘阿丽娜……’您可想像……我说出来也难为情。‘不可能有的事!……会是谁?’‘是听差彼得路希卡。’我气愤极了。我是一个不喜欢马虎的人!……彼得路希卡……是没有罪。要惩罚他也可以,可是在我看来他没有罪。至于阿丽娜,唉,这,唉,唉,这又有什么话可说呢?当然喽,我马上让人把她的头发剃掉,给她换上粗布衣服,把她发送到乡下去。我的太太失去了一个好丫头,可是没有办法,家里弄得乌烟瘴气总是不行的。烂肉还是去掉的好!……唉,唉,现在您自己去想吧——您是了解我的太太的,这真是,这,这……就是一个天使!……她对阿丽娜真是恋恋不舍,阿丽娜知道这一点,可是却不知耻……啊?不,您说……啊?这没什么可说了!无论如何也没有回旋了。我呢,我本人为了这姑娘的忘恩负义也伤心气愤了很久。不管怎么样,在这种人里面是没有良心和人情的!你无论怎样喂狼,它的心总是在树林里。……这是对未来的一个教训!其实我只是要向您说明……”

慈费尔科夫先生没有说完他的话,便转过身去,勇敢地控制着不由自主的激动,把身体更严密地裹在他的斗篷里了。

读者现在也许已经了解我为什么带着同情心看阿丽娜了。“你嫁给磨坊主已经很长时间了吗?”最后我问她。“两年了。”“是么,那么老爷同意吗?”“是拿钱赎身的。”“谁拿钱的呢?”“萨维利·阿历克谢伊契。”“他是谁?”“是我的丈夫。(叶尔莫莱轻轻微笑一下。)是不是老爷对您提起过我?”阿丽娜略微沉默一会之后又这样问。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阿丽娜!”磨坊主人在远处喊到。她就站起来走了。“她的丈夫人怎么样?”我问叶尔莫莱。“挺好的。”“他们有孩子吗?”“有过一个,已经死了。”“那么是磨坊主看中了她,还是别的?……他赎她出来花了很多钱吗?”“那倒不清楚,她识字的,在他们的行业上,这一点是很重要的。所以他选上她。”“你跟她以前就认识的吗?”“早就认识。我从前经常到她主人家里走动。他们的庄园离这儿挺近的。”“听差彼得路希卡你也知道吗?”“彼得·华西里叶维奇吗?自然认识的。”“他如今在哪儿?”“当兵去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她好像身体很不好?”最后我问叶尔莫莱。“身体真坏呢!……明天的守猎应该是很好的。现在您可以睡一会儿。”

一群野鸭啾啾地叫着,在我们头上飞过,我们听见它们在我们不远处的河面上降落了。天已经彻底黑了,而且慢慢地冷起来;夜莺在树林里响亮地叫着。我们把身体包在干草里,就睡去了。

莓泉

8月初,天气通常炎热得很。在这时候,从中午到3点钟,最果断而热情的人也不能出猎,最忠诚的狗也开始“舐猎人的马刺”了,也就是,痛苦地眯着眼睛,夸张地伸长舌头,慢慢地跟在主人后面。主人训斥它,它只是可怜地摇着尾巴,脸上露出狼狈的神情,但是绝对不肯走在前面。有一次,我正是在这样的天气出去打猎。我很想到一处阴凉的地方去休息一下,哪怕就一会儿也好,然而一直忍耐着。我的不知疲倦的狗依然狂在灌木丛中跑来跑去侦察着,虽然它自己也知道这种狂热的行动不会有什么效果。窒息的炎热终于让我考虑到保存我们最后的体力和实力。我终于来到了我的仁慈的读者已经熟悉的伊斯塔河边,走下峭壁,踩着潮湿的黄沙,朝着以“莓泉”闻名的附近一处的泉水走去。这泉水自河岸上那条逐渐缩小而深邃的溪谷的裂缝中流出,不远处,带着愉快的不绝的潺潺声流入河中。溪谷的斜坡上,是茂密的橡树丛林;泉的附近是一片短短的、天鹅绒似的绿草地;阳光几乎从来照不到它的清凉的、银色的水面。我走近泉水旁边。草地上有一个桦树皮制的勺子,这是过路的农人为了大家方便而留下来的。我喝够了泉水,躺在阴处,向四周观察。这泉水流入河中时汇聚成了一个水湾,因此那地方以前是一片涟漪。在这水湾旁边,坐着两个老头儿,背对着我。其中一位体格非常结实,身材高大,穿一件墨绿色的、整洁的上衣,头上一顶绒毛便帽,在那里钓鱼;另一个人身体瘦小,一件打补丁的波纹绸外衣,没有戴帽子,抱着一罐头鱼饵放在膝上,不时用手抚摸自己已白发苍苍的头,好像是不让它晒到太阳。我更认真地向他看,这人是舒米希诺的斯交布希卡。请同意我把这个人介绍给读者。

距我的村庄几俄里远的地方,有一个舒米希诺大村,在那里有一座为圣科齐马和圣达米安建造的石制礼拜堂。这礼拜堂的对面,以前有一所宏大的地主邸宅在这里显赫一时,这邸宅附近有各种附属建筑物、杂物坊、作坊、马厩、地下室、马车库、澡堂、临时厨房、客房和管理员住的厢房、温室、平民用的秋千,和其他零散有用的建筑物。在这邸宅里以前住着一家豪富的地主,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突然有这么一天,这些财产全部被烧毁了。主人们迁居到别处去了,这房子就荒废了。广大的焦土变成了菜园,处处放着砖头。他们用仅剩的圆木胡乱地钉了一间小屋,用十年前为了要造哥特式亭台而买来的船板当屋顶,就让园丁米特罗方带着他的妻子阿克西尼亚和七个小孩住在这屋子里。主人吩咐米特罗方把青菜野蔬拿给150俄里外的主人家食用;让阿克西尼亚看管一头提罗尔种的母牛,这头母牛是用高价从莫斯科买来的,可就是不能再生育了,因此自从买来以后,没有产过牛奶;还有一只烟色的冠毛雄鸭——惟一的“老爷家的”家禽——也交给她照看;孩子们因为年纪还小,没有给他们任何任务,可是这使得他们都变成了懒惰人。我曾经有两次在这园丁家宿夜。路过的时候我经常向他买黄瓜,这些黄瓜谁知道是什么缘故,夏天就已经长得很大,淡而无味,皮厚而黄。我就是在他家里第一次见到斯交布希卡的。只有米特罗方一家和借此寄住在兵士的独眼妻子的小屋里的、年老耳聋的教会长老盖拉西姆居住,没有一个家仆住在舒米希诺,因此我所要介绍给读者的斯交布希卡,不能把他看作普通的人,特别是不能把他看作家仆。

只要是人,在社会上有什么样的地位,就会有怎样的关系;只要是家仆,即使没有工钱,至少也会得到所谓的“口粮”。斯交布希卡却从来没有得到任何补助,他没有一个亲戚,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几乎没有来历,没有人谈起他,户口调查中大概也没有他这个人。有一种不确定的传闻,说他曾经在某时当过某人的仆从;但是他是谁,什么地方的人,谁的儿子,如何会做了舒米希诺的居民,怎样得到那件波纹绸的、自古以来就穿在身上的外套,他住在哪里,以什么生活……对于这些,绝对没有人知道一点儿,而且,说实话,谁也不想知道这些问题。就知道一切家仆的四代家谱的特罗费梅奇老公公有一次说,他记得已去世的老爷阿历克塞·罗马内奇旅长出征回来时用辎重车带回的土耳其女子,和斯交布希卡是亲戚。在节日,按俄罗斯旧俗,用荞麦馅饼和绿酒普遍的布施并款待众人的日子——就算在这些日子里,斯交布希卡也不到摆设好的桌子和酒桶前面来,不行礼,不靠近老爷去吻他的手,不在老爷眼前为了祝老爷健康而喝一干二净管家的胖手倒满的一杯酒;直到有好心肠的人走过他旁边,把不要的馅饼分送给他。在复活节的日子,他也参与接吻礼,可是他不卷起油污的衣袖,不从后面的口袋里拿出他的红蛋,不喘着气,眨着眼睛,把这蛋敬献给少爷们或者敬献给太太。他夏天住在鸡埘后面的储藏室里,冬天睡在澡堂的更衣室里;最冷的时候,他在干草棚里过夜。人们经常看到他,有时甚至踢他一脚,但是没人同他说话;而他自己,也好像从来不曾开过口似的。火灾之后,他就栖身在——就像奥廖尔人所说,“耽搁”在——园丁米特罗方家里了。园丁不管他,不对他说“你住在我家里吧”,可是也不赶他出去。斯交布希卡其实也不是住在园丁的屋子里,他住在菜园里。他不发出一点声音;他打喷嚏和咳嗽的时候,害怕似的用手挡住嘴巴;他总是像蚂蚁一样悄悄地张罗奔忙。而一切都是为了糊口,仅是为了糊口。的确,如果他不是这样从早到晚为自己的食物忙碌,斯交布希卡肯定饿死了。辛苦的是每天都不知道吃什么!斯交布希卡有时坐在围墙下啃咬萝卜,或者蹲着剥着一棵肮脏的白菜;有时呼哧呼哧地提着一桶水到别处去;有时在一只砂锅底下点火,从怀里取拿几块黑乎乎的东西放进锅里去;有时在自己的储藏室里用一块木头来敲打,钉上钉子,做出一个放面包的架子。他做这一切事都小心翼翼,仿佛是秘密的,你一看他,他就隐藏起来。有的时候,他忽然离开了两三天,当然没人注意到这一点。……很快,他又出现了,又在围墙旁边偷偷地把劈柴放到铁架子底下去了。他的脸很小,眼睛发黄,头发一直垂到眉毛,尖鼻子,耳朵很大而且透明,就像蝙蝠的耳朵,胡子似乎是两星期以前剃掉的,一直保持这个长度。我在伊斯塔河岸上遇到的,就是他和另一个老头儿在一起。

我走到他们眼前,向他们打招呼,然后同他们并排坐了。斯交布希卡的同伴居然我也认识的,这是彼得·伊里奇伯爵家的已经自由的农奴米海洛·萨维里叶夫,处号叫做“雾”。他投宿在一个患肺病的波尔霍夫小市民——我经常投宿的旅店的老板——那里。途经奥廖尔的大道上的年轻官吏和别的闲人(埋在条纹羽毛褥子里的商人看不到这些),到现在依然可以看见距离特罗伊茨基大村不远的地方有一所彻底荒废了的、屋顶倒塌而窗子封死了的二层木造大楼房突出在路边。在阳光明媚的中午,比这废墟更凄凉的东西是想像不出来的。在这里,以前住过以好客著名的、旧世纪的富有的达官贵人彼得·伊里奇伯爵。有时通常全省的人都聚集到他家里来,他们在家庭自备乐队的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在花炮和焰火的噼啪声中跳舞,尽情地享乐;到现在,路过这荒废了的贵族邸宅而叹息并回忆过去的时光和过去的青春的老妇人,也许不止一人。伯爵长期地举行宴会,长时间地在许多献媚的宾客中间往来周旋,亲切地微笑。可是他的产业不够他挥霍一生。他彻底破产之后,到彼得堡去给自己找职位,没有得到任何解决,就死在旅馆里了。“雾”是他的管家,在伯爵生前就已经取得解放证。这人大概有70岁光景,相貌端正而令人愉悦。他总是微笑着,现在也许只有叶卡捷琳娜时代的人能这样微笑:亲和而庄严,说话的时候嘴唇慢慢地突起,慢慢地缩回,和蔼地眯着眼睛,说话略有鼻音。他擤鼻涕、嗅鼻烟,也都沉着从容,好像做一件大事情。“喂,怎么样,米海洛·萨维里叶夫,”我说,“钓了很多鱼吧?”“喏,请往鱼笼里看着:已经钓着了两条鲈鱼,还有大头,应该是五条吧。……斯交布希卡,拿来看看。”

斯交布希卡递给我鱼笼。“斯交布希卡,你近来好吗?”我问他。“没……没……没……没……没什么,老爷,还好吧。”斯交布希卡木讷地回答,就像舌头上压着重物似的。“米特罗方身体怎么样?”“身体很好,老爷。”

他把脸转过去了。“不大容易上钩啊。”“雾”说起话来。“天太热了,鱼都躲在树荫底下休息了。……帮我装一个鱼饵吧,斯交布希卡。(斯交布希卡拿出一条虫来,放在手中,啪啪地拍了两下子,装在钩上后,吐上几口唾沫,交给了‘雾’。)谢谢你,斯交布希卡。……老爷,您,”他继续和我说,“打猎吗?”“是啊。”“唔……您的猎狗是英国种,还是纽芬兰种呢?”

这老头儿喜欢趁机卖弄才能,像是在说:“我们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我不知道它的品种,可是很棒。”“唔……您也用会捕野兽的猎狗吗?”“我有两队。”“雾”微微一笑,摇摇头。“确实是这样:有的人喜欢狗,可是有的人送给他却不要。按我的粗浅的见解看来,养狗主要就是为了面子。……一切都要漂亮:马要漂亮,看狗的人也应该漂亮,一切都得漂亮。已故的伯爵——希望他升入天堂!——其实他就不是个猎人,可是他养着狗,而且每年出门打一两次猎。穿着有金银镶带的红外套的看狗人聚集在院子里,吹响号角;伯爵大人走出来后,他们就把马牵给伯爵大人;伯爵大人上了马,猎师头目把伯爵大人的脚蹬进马镫里,拿下帽子来,把马缰绳包在帽子里呈上去。伯爵大人抽动鞭子,看狗人齐声吆喝,走出家门。马童跟在伯爵后面,用绸带子系着老爷的两只宠狗,就这么照看着。……这马童得意地骑在哥萨克马鞍子上,红光满面,一双大眼睛机灵转来转去。……那时候当然会有许多客人。又是娱乐,又有礼貌。……啊哟,给跑掉了,这家伙!”他拉一拉钓鱼竿,突然开口。“听说伯爵一生过得很富有,是吗?”我问。

老头儿朝鱼饵上吐几口唾沫,抛出了鱼钩。“当然,他是一位达官贵人。经常有上流人物从彼得堡来拜访他。他们一般系着浅蓝色的绶带坐在桌前进餐。伯爵真是会招待客人。有时他叫我去,‘雾,’他说,‘明天我要几条活鲟鱼,叫人给我办到,听见吗?’‘是的,大人。’绣花的外套、假发、手杖、香水、上等的花露水、鼻烟壶、大幅的油画,都是直接从巴黎购买的。伯爵举办起宴会来——天啊,真了不起!焰火冲天,车水马龙!有时甚至还放大炮。只乐队,就有40个人。是一个德国人当指挥,可是这德国人很傲慢,要和主人家同桌子吃饭,伯爵大人就让人把他赶走,他说,我家的乐队没有指挥也会奏乐。当然喽,这是老爷的权威。一跳起舞来,就一直持续到天亮,跳的全是埃柯塞兹和玛特拉杜尔。……嗳……嗳……嗳……好家伙上钩了!(老头儿从水里拉起一条小鲈鱼来。)拿着,斯交布希卡。——老爷毕竟有个老爷的样子,”老头儿又抛出钓钩,继续说,“他人也很善良。有时候他打你——可是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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