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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7 13: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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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郑安怀

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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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

荒村试读:

引子

由于饥饿,整个村子只剩下花花一条狗。这是一条毛色黑白相间的大公狗,它有三次在人的垂涎下死里逃生的经历。第一次,就在地主杨启仁绾好套索,就要紧套的那一刻,杨启仁的儿子杨发娃手起刀落,割断了那根拇指粗的龙须草索命绳,花花得以在绝望中灵魂附体,一个箭步冲入黑暗,没入苍茫山林。杨启仁挽着断了的绳头呆呆地望着儿子,没有一声责怪。第二天清晨,杨启仁的父亲--老地主杨高贵命归黄泉。这一夜,要是花花上了绞架,烹为肉羹,老地主杨高贵可能不会成为村里第一个饿殍的。第二次,花花被屠夫余老二夹在了裆里,余老二口里叼着他惯用的索命长刀,双手扭着花花漆黑高贵、削竹般耸立的双耳,妄想腾出一只手来宰了花花。花花顾不得耳朵钻心的疼痛,趁余老二换手的机会,猛一摆头,将两颗犬齿深深地扎进余老二的小腿肚,在余老二的惊叫声中没入野外。余老二的腿伤流了一个月的黄脓。他下不得地干不成活挣不了工分,只能每天挎着篮子拄着拐去野地里挖野菜。老婆气坏了,一个月不准他上身。这年头没猪羊可宰,而半辈子过惯了荤腥日子的余老二实在受不了整日里野菜糊糊的日子,妄图杀了花花痛快享受一顿狗肉大餐。花花的肉他没享受到,倒是让花花尝到了他的肉味。第三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村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李天保举枪瞄准,花花被逼在他家后檐下的死旮旯里,进退不得,逃跑无路,花花那双清澈天真的灰色眼睛里满是惊慌和绝望。它本能地夹紧尾巴,呜呜低吼,将身子蜷在角落,恨不能缩成一只蚂蚁钻进石缝中去。它太了解李天保手中的铁东西了。它好多次跟着他撵野羊,箭一般在林子里穿梭的野羊,只要他的枪响,那野羊十有八九会一个跟头摔出去好远。花花不止一次地享受过野羊的血腥!就在花花闭上眼睛绝望地等待那惊天动地的夺命惊雷的时刻,那轰隆巨响终未来临,李天保终没忍心扣动扳机。他的一群儿女一个个饿得坐不住凳子全溜到了地上,像被人抽取了脊梁骨。他实在找不到能让孩子们填饱肚子的东西了。老婆是解放时庙里的小尼姑,虽然做了他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的夫人,也终是放不下早已习惯了的朝香晚佛。当饥饿的阴影无法挥去的时候,她只会入定般地在黑屋的蒲团上念经。当然这一切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是不被允许的,只不过治安主任夫人念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而已。她生儿育女二十多年,依然无法像一般农村妇女那样会挖空心思去山上找吃的。男人欲杀了公狗花花,她在黑屋里是知道的,她只求佛祖开眼,救可怜的花花一命。花花是村里劳苦功高的一条狗,吃它的肉人是要短命的!果然,她突然感到脑子里金光一片。男人一脚踹开门,把那乌黑漆亮的钢枪沉沉地摔在地上。她听见花花迅疾地踏着房后林子里的积叶绝尘而去。那种慌乱的声音,是真正的死里逃生。

全村的狗都被人们勒死吃尽了,只剩下了花花,它是村庄里一条没主的狗。山区种地,多遭野兽糟害。每个生产队规定,猎一只兔给五十分工,猎一只松鼠给十分工,猎一只獾鹿野羊给三十分工。一个全劳力一天十分工。由此可见当地庄稼被糟害之严重。而如果将花花一年捉的野兔和獾折合成工分,该在一千开外。给人的工分折算成工值,那是要付钱的。花花咬死了野兽不但不需要付工分,人们还从中受益--全村大多数人都享受过花花的猎物。试想,若把花花一年因杀死野兽而保护的粮食和野兽的肉算起来,能让多少人少挨饿?不仅如此,村子里谁赶夜路害怕了,只要你放开喉咙叫几声“花花”,它就会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你面前,做你的忠实警卫。而它几乎是吃不到人类恩赐的食物的。人类尚且填不饱肚子,哪有多余食物喂它?但花花依旧长得膘肥体壮,虎虎生气。它完全是靠捕猎维持生命的。治安主任李天保不忍心杀它,是因为它对全村有恩,劳苦功高。地主崽子杨发娃坐视爷爷饿死也要救它,是因为花花对他个人有恩。余屠夫是恨它的,恨得牙痒痒,花花心知肚明。离他远远的,惹不起的,该躲得起。李天保拿枪欲毙它之后,见背枪的,它也早早开溜。保不住哪天,又有人要下手!即使贵为人类,当被饥饿逼急了,也是不讲情分的。人类的任何情感都要建立在生存之上,超越了生存的底线,人性就会趋向兽性。

这一年的春荒,是太平村史上最严重的一年。上篇饥饿1

三间破旧的石板房。支书老余有气无力地拐着小石磨,婆娘隔一圈往磨眼儿里添一把红果果。呼隆呼隆的石磨声中,就有血红如辣椒面的皮皮面面均匀撒下。小煤油灯的光随着屋外的风声跳跃着,忽明忽暗里,老余的额头上全是皱纹,稀疏的头发盖不住脑顶,真正糊住脑顶的全是土尘石尘草木渣。婆娘蓬头垢面的,一双硕大的手由于瘦,倒更像是鸡爪爪。她似醒似睡的,但添料准确无误。从怀里的竹筐中抓一把,隔一圈准确装进磨眼儿中。磨在转,她的胳膊伸出去缩回来,伸出去缩回来,眼看着小磨拐拐打着手了,那手总离木头一两寸。拐小石磨,老余是立着的,婆娘是坐着的。两个人男婚女嫁时,父亲为他俩打了这副新磨。上扇一尺厚,下扇八寸。磨了近二十年的粮食,生了三个娃娃,上扇还有六寸,下扇方余四指。这石磨,也是尘世间的一对男女,上扇是男人,下扇是女人,中间那套榫的磨脐和磨眼儿就是他们交合的生殖器。他们生不出小石磨,却生出磨细的粮食,养育了要用小石磨的人。他们也和世间的男女一样,有情无情的岁月让他们憔悴了,苍老了。人如那磨,磨如斯人。

磨在屋子的左边墙根,右边墙根放着一张黑不溜秋的小方桌,驻队干部老贺就坐在桌旁靠墙的破凳子上。老贺是公社的副社长,年龄跟老余相当。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碟盐水辣子和一碟黑溜溜如馍馍一样的东西,那就是馍馍,是用白蒿叶和去年洗过红苕粉剩下的渣子搅在一起加点儿盐,放在碓里杵成团贴锅烙出来的,跟粮食有点儿血缘关系。这是老余今晚招待老贺的夜饭。孩子们喝过了白蒿掺霉红苕片子面糊糊被老余撵上床睡觉去了。老余几次催老贺趁热吃,老贺虽饥火难耐,但终是没忍心动手。

老贺吧嗒着旱烟袋说:“我一会儿吃你的炒面吧。”

老余晃荡着身子,脸上是苦苦的笑:“这哪是你副社长吃的炒面。”

老贺也挤出点儿笑来,说:“你吃得,我就吃得。”

两个人一说一答,磨下竹席上的红面面慢慢就堆上了尖,形成了一条环状的山脉。这东西委实算不得炒面,只是人把它想象成炒面罢了。去年秋天满树挂红的又涩又酸的野果果,经一冬的霜冻雪寒,干巴得像一粒粒麻雀屎,酸味淡了,涩味浓了。老余的老婆给队里放羊,捋回来积少成多地攒着,实在没粮下锅了,就磨它。他俩常以此代饭。孩子们不能全吃它,吃多了拉不出屎来。老余白天在青石沟农业学大寨工地上抬一天的石头,身子骨早快散架了,一小碗野菜糊糊还塞不住一个大男人的牙缝,他饿得常常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拐石磨一半用的是仅有的力气,一半靠的是身体的重量。他对久久不动蒿子馍馍的贺副社长说:“老贺啊,你去把我们大队的情况向社长反映反映吧,四百多口人哪,多批点儿供应粮,哪怕是霉红苕干也行,群众老的老小的小,总得有下锅的才行。”“是啊,只要是吃的都行,看你们吃这,我心痛啊!”贺副社长整天东奔西走,饥肠辘辘,对饥饿同样有切肤之痛。老余接着说:“我这还算好,还有一口进嘴的,有几户半大的娃儿,整天在去年的红苕地里掏烂红苕吃,队长赶都赶不走,家家户户的碗里,没一点儿五谷星星了。好几家把每年春天里吃榆钱儿的老榆树皮也扒光吃了。还有沟垴的成富贵,出一天工,罢了在野地里抠油菜根根吃。瞎眼婆娘吃观音土,脸都蜡黄了。昨天我们去他家调查,家里仅拇指粗几个红苕根根,那是留给他女子荷花吃的,还有……”

老贺把旱烟锅锅狠狠在凳子腿上磕了磕,打断老余的话说:“老余,你别说了,情况我不是不清楚。你也知道,国家有困难,缴上去的公粮半夜都运走了,粮站的库房大多是空的呀,政府也在想办法。”“这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样。”老余像是自责,也像是自问,又像是在叹息。

老余是经历过大苦大难的,但像这样的饥荒,他还是觉着度日如年。历史上的大饥荒,无非是旱灾水灾兵灾,这次的饥荒,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饥荒都不相同。不是风不调雨不顺,不是兵荒马乱,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天都泡在农业学大寨的造田运动中,匆匆忙忙种点儿庄稼,靠妇女孩子管理收割,运动一紧,红苕烂在地里腾不出手来挖。各大队虚报产量,把二百斤说成两千斤。公粮按比例征收后,所剩无几。夏秋冬三季,群众基本靠瓜菜红苕度日,越过年,瓜菜殆尽,户户断炊。种粮食的农民一年四季没粮食下锅,这也是有史以来出现在神州大地的咄咄怪事。

一阵冷风灌进屋子,煤油灯差点儿被吹灭,随灯影晃动而冲进屋子的是治安主任李天保。李天保外号李大虾,只因他身长背驼,像只大虾米,全村人都叫他李大虾,他的大名倒是被人们忘记了。“日他奶奶的狗地主,白天黑夜都不安分!”李天保带着一肚子火气,把他那杆一年四季不离身、漆已磨掉许多、最能表明他身份的老步枪重重杵在地上。老余早已习惯了他那急屁火上墙的脾气,遇事不惊是他老余支书十几年练就的本事。他甚至连看都懒得看李天保一眼,兀自拐他的石磨。倒是老贺有点儿吃惊,忙问:“咋了,出了啥事了?”

李天保弯腰抓了一把老余磨的野果面面急急填进嘴里,他鼓着两腮,就着口水,慢慢咽下一部分后才口齿不清地说:“贺副社长啊,你都不知道,杨启义那个儿媳妇,狗日的娘家就是个老地主,又嫁了个小地主,快成地主精了,今儿个夜里,偷偷藏在队里的红苕苗圃地里抠红苕种,你说这个贼婆娘胆大不大?”“谁抓住的?”老余这才问。李天保马上吹嘘道:“我呀,要不是我,谁还能逮住这个贼精贼精的贼婆娘!”他想,贺副社长这回肯定要表扬自己。说着话,眼睛却瞅见了桌上的黑馍馍。这还有馍馍!一定是贺副社长吃剩下的。这样想着,不觉口舌生津,腹响如鼓。那双脚,就不由自主地挪到了方桌的另一旁坐下,双眼死死地盯着那诱人的美食,就像监狱中关了十年,想死了女人始终没见一个女人而今突然见了一个赤裸裸美女的壮年犯人一样,只差一点儿就要扑上去。老余看穿了他的意图,马上说:“天保,你吃我磨的炒面吧,这炒面酸酸甜甜的,跟柿皮差不多。给贺副社长馏了个野菜疙瘩,他惦记着我那冬生,硬是客气着还没动筷子。”说着,停了磨,舀了一葫芦瓢红面面递给他。李天保接过葫芦瓢,看着这酸涩酸涩的、咽下都困难的野果面面,还不忘记又剜了一眼桌上的黑馍馍,把一腔口水使劲儿地咽了下去。

贺副社长把馍馍推到他面前,真情实意地说:“李主任,咱俩换着吃吧,我还没吃过老余的炒面呢!”“哎不不不。”李天保把他的葫芦瓢高举过头顶,忙说,“贺副社长你别客气,我爱吃老余的炒面,你一个公社领导到我们大队这穷窝窝,让你受罪了。你快吃吧,老余啊,给他家的娃娃留着呢,是吧,老余?”“哎……啊,是是,还留着呢。娃娃们吃饱早睡了。”老余只好随声附和。心说,留你娘个脚,小儿子冬生见他妈馏的菜团团,碎崽娃子想吃,还挨了个嘴巴子呢,你狗日的李大虾,你要是我儿子,你那张馋嘴早让娃他妈扇成没牙的屄了!老余要过贺副社长手中的旱烟袋,把馍馍往他跟前拉了拉,有些生气地说:“老贺啊,你再不吃,我就生气了,五尺高个人啊,工地待一天,你吃过啥?娃娃们不干重活,喝些稀的就行了,一个烂红苕渣的野菜疙瘩,要是在七八年前,今晚还不炒几个菜喝几盅?”“会有那一天的。困难是暂时的,社会主义道路会越走越宽。到日子富裕了,我请你支书李主任下馆子,肉切大块,酒斟满碗,让二位喝个痛快!”贺副社长的革命信心坚定不移,对未来充满了期望和憧憬。他抓起菜团子一掰两半,把另一半塞到老余手里,并死死压着老余欲推让的手说:“你也饥肠响如鼓啊,我心里比谁都明白,咱俩一起吃!”

李天保端着一瓢野果子炒面已吃下去大半。晚上在家里,大女儿银霞煮了一锅说不上名的野菜汤汤,他喝了两大碗,再去舀的时候,早让儿女们瓜分光了。这些小兔崽子们,干活不中用,吃起来倒不含糊,好的不好的,只要煮上,都能呼噜呼噜塞到肚子里。早知道日子这么难过,当初就该少“制造”些娃娃。把个小尼姑,说生开了,倒像头会下崽的老母猪,哪一回弄她个要死要活的,准怀娃,真他娘的……他心里生着气,就没理婆娘和娃,背起枪就要出门。婆娘问他:“又哪家媳妇迷住你了,放下碗就跑?”

他没好气地说:“快闭了你个屄嘴,有人勾引我,我还没力气呢。我到村子里转转去,这春荒难挨的,说不定有些阶级敌人又蠢蠢欲动。”“就你那觉悟高,满天下都是阶级敌人,打倒阶级敌人就是把公的都绑起来批斗,把母的、年轻漂亮的裤子扒掉骑上去……”女人一见他张狂就来气,一来气就揭他当初强奸她逼她做他老婆的老底,一揭他老底,李主任李连长就灰溜溜的,生怕老婆的话被第三个人听去了,赶紧走得远远的。他对社会主义大集体是真爱护,集体的任何财物他都了如指掌铭记在心。也正是由于他的高涨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村里的有些人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压住了他们欲动的邪念,安分了不少!老婆骂他张狂也是真的,可他个治安主任,不张狂些,能压过邪吗?干活不干活,一月三十天出勤工哪,不当这个主任,三十天出勤工就得抬三十天石头,李大虾还不压成李罗锅了。这样一想,他又有些沾沾自喜,趾高气扬。但肚子终究还是不替主任争气,饿极了难受,吃半饱更难受。就像那有烟瘾的人,瘾犯了,只让你抽一口,把那瘾越发撩拨得更难耐。记得三队今天埋红苕种,何不去顺两根红苕吃吃,补充补充。主任晚上去庄稼地里那叫巡查,是对工作负责。要是群众晚上在庄稼地里,那就有口难辩了。这不,李主任想去顺两根红苕根根,一去就逮住了比他去得更早些,也想顺两根红苕根根的地主分子江竹竹。

他在余支书家吃着炒面,又添油加醋地把江竹竹偷红苕种的事重复了一遍。余支书抽着烟,听他讲完,长叹一声,一言不发。副社长老贺性急些,见老余无言,就说:“老余,你表个态嘛,该咋处理江竹竹,让李主任下去好安排。”

老余这才擦了擦满是酒糟疙瘩的鼻子,把烟锅在鞋后跟磕了磕,突然问:“天保哇,你黑更半夜到红苕苗圃地里做啥子啊?”“我……”李天保没想到老余会这样问,没做心理准备,一时语塞。老余盯着李天保,心里马上明白了八分。他话语一转,黑虎着脸说:“江竹竹成分是个地主,可她也是个有吃奶娃娃的女人,地主富农本来给的救济粮就少些,我们都这么难,她一身供两口,更不易。批评两句,教育教育,工地的任务那么紧,我看就不开斗争会了。一个年轻媳妇,你还想把她留在大队过夜啊?”“这……不是太便宜地主婆了?”李天保心有不甘。老余加重了语气:“地里埋着能吃的东西,惦记着的不是她一个人,你是个主任,心里应该比我更明白些吧!”“余支书,你……”李天保像是被炒面噎住,有些脸红脖子粗。副社长老贺打断他的话,以领导者的姿态一锤定音:“就依支书说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地主也是个人,吓唬吓唬她,改了就行。”

李天保在公社干部面前向来唯唯诺诺,贺副社长发了话,他不好再坚持什么。他怀着个革命大功臣的信心来支书家表功的,没想到,被这老东西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就化了去,这老杂毛,能看穿我李天保的五脏六腑。

李天保对老余还是有些忌讳的。

李天保是太平村的民兵连长,有一次参加全公社的民兵打靶比赛,得了个八十八环的头奖,回来趾高气扬地给老余吹:“我那枪法,全公社没一个比得上,武装部长老何才打了八十环,区上刘部长拉着我的手说,天保啊,你真是我们的神枪手啊。这神枪手可不是吹出来的……”

老余面无表情,说:“我看看你的枪。”

那时候,民兵连长人手都有一杆老式步枪,天天不离身。李天保把他脱光了漆的老牛腿步枪摘下来递给余庆堂,老余看了看枪,哗一声拉开枪栓,见膛内有子弹,便笑着说:“这个破烧火棍,我们下江南的时候,打扫战场也懒得拾它,让老百姓拾回去回炉打锄头。”

李天保脸上有些发烧,他能不知道支书曾身经百战,枪法如神?他自知今天吹牛找错了地方,是到孔夫子门前来卖文章了,正想找个话把刚才吹的牛掩盖住,只听老余说:“天保,我给你弄两只麻雀下酒吧。”抬手举枪,就把百米外树梢子上的两只麻雀打了下来。然后把枪扔给李天保说:“再打靶比赛,把我叫上,让我开开眼。”

百米外的麻雀看上去只有一个点,跟打靶时打靶心差不多,而且两只麻雀,打掉一只,另一只已惊动,立飞,第二枪就是活靶,在极短的时间内,打中一静一动两个靶,极难。老牛腿步枪,不比后来的新式步枪,它击发、退壳、上膛有一个过程,不能连发。不说在一两秒钟内打中两物,凭李天保他们的能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连第二枪也打不响,更不用说瞄准了。充其量,他能把弹壳退掉。

李天保领教了老余的枪法,还领教过老余的智慧。

村上有个光棍汉子叫丑娃,丑娃自幼额头上烫了一道疤,紫红色,疤痕拉紧了额头和眼睛间的皮肤。丑娃的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老翻着。家里穷,娘和老子早就死了,丑娃也没娶媳妇。有好心的邻居给丑娃介绍了个哑巴。媒人领着哑巴来看家,哑巴一见丑娃的模样,拉一根柴火棍子就要打媒人,并把自己的一只上眼皮也翻起来,做成丑的样子哇哇直吐。围观的人都明白,哑巴嫌他丑、恶心。丑娃从此断了娶妻生子的念头。丑娃虽丑,但嘴巧,记性也好。地里干活时,男人们女人们说的歇后语呀、骚情话呀他都能记住,且学得惟妙惟肖。比如说谁斯文:孔老二的鸡巴,文屌屌的;骂倔强的人不听别人的意见:鸡巴插到油篓里,由(油)了你了……农民嘴里真正的歇后语都是有些酸的,丑娃干活时能一说俩时辰。那年秋天,玉米才成熟,生产队组织男人下地掰玉米。正好那天公社主任带着一群干部下来估产。啥叫估产?那年头,粮食收入不是收罢后秤称斗量的实际产量,而是地方干部们先看一眼,估计产量,报上去邀功请赏,二百斤的产量,一般能报一千五六百斤。有公社为了虚报小麦丰收,先把小麦割了,绑成捆,然后让人坐在上边照相,说是这里的麦子好得人坐在上边不倒,那产量,报一两吨人也相信。农民们一见干部们估产,就有抵触情绪,但都是敢怒而不敢言。丑娃这天心血来潮,说了句顺口溜:苞谷黄了壳,干部发了作,产量两千五,群众没吃喝。这话让李天保逮到了,晚上让民兵五花大绑了丑娃,召开全村群众大会,上纲上线,要把丑娃打成反革命分子。

老余坚决不同意。

老余说:“丑娃那张破嘴,本就是人拉稀屎的尻子,没个收管的,他的话你也听呀?”

李天保说:“丑娃这回说得不一样,他是针对估产干部说的,他把干部比作野猪骂的。这原话是苞谷黄了壳,野猪发了作。他把野猪改成干部,是啥用心?他是在骂我们的何主任呢。主任是谁?主任代表党,骂主任就是骂党。敢骂共产党的人就是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

老余紧问他一句:“这话是你说的?”

李天保拍着腔子脸红脖子粗地说:“我说的。”“你昨天不是骂我囊包子,稀屎抹不上墙么?”

昨天他俩都在公社开干部会,公社何主任要老余介绍他们大战青石沟的先进经验和事迹,老余不会吹牛皮,没说几句。下来,李天保笑骂老余是囊包子,稀屎抹不上墙。该露脸的时候,连脸都不会露。“我是骂了,我不是跟你说笑么。”李天保品出了老余的话里有话,赶紧赔笑脸。老余没理他的茬,仍虎着脸说:“我是谁,我是大队党支部书记,我也代表党,你骂我不也是在骂共产党么?好家伙,你骂共产党的啥话,够反革命不?”

李天保盯着老余,脸慢慢变成了死灰色,好半天没敢放个屁。

丑娃免遭了一次陷害,也可能是牢狱之灾。事情平息后,老余把李天保拉到没人的树林子里臭骂了一顿。老余说:“天保,你羞先人哩,你舔公社主任的尻子不是那样舔法,拿丑娃做文章,他老子还是你亲舅爷哩,丑娃是你叔么,你连你叔都敢整,你狗日的忘本了。你少张狂着见天整人,小心哪天枪炸了火,让你做个短寿的鬼。”

李天保要不是老余一直能压着他,这些年的各种运动,不知他还要整多少人。好几次要整杨高贵,想下黑手,都是老余制止的。

江竹竹还被他关在大队的办公室中,有两个民兵看守着。

江竹竹也是倒霉,才溜到地里,抠了一根把粗的红苕,满是臭屎。白天妇女们排红苕种,队长就怕人们管不住自己的嘴偷吃,先让几个男人担了些稀粪汤,把红苕种在稀粪里泡过,排到地里,又用大粪细细浇过,再盖土掩埋。每年春天播种,队长都会挖空心思保护种子。前些年,玉米豆子种着种着就没种子了,明明留够了种那些地的种子,咋就没了?队长一留心,才发现人们一边种一边偷偷往嘴里填,这还了得?队长于是规定,哪块地多少种必须把地种完,他想,你吃啊,吃了就不够了。到锄草时一看,一块地稀稀拉拉的苗,缺一大半。是种子发霉了?队长命人挖开看,扒拉一窝不见种,再扒拉一窝还是不见种!还是让人生吃了,给你来个开窝不下种!队长那个气呀……当时,供销社有售剧毒农药1059,俗名“三代光”,就是老鼠吃了死,猫把死老鼠吃了也死,鹰再把死猫吃了还得死!毒性持久强大,一般用来灭野外的田鼠。队长无奈,只好把种子用1059泡过,用来防人。泡的时候,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人人尽知,而且1059气味浓烈,泡过的种子有强烈的气味呛人眼鼻,这样才保证了种子有效播下。而红苕种不能用此农药,这是因为,红苕种出苗拔苗秧子栽大田后,苗圃的红苕母质大部分还没有腐烂。虽然生产过苗秧秧耗尽养分的红苕母质已淡而无味,满是粗筋,但饿了的娃娃们和过路人还是拔着吃。因此,队长绞尽脑汁,终生出妙方,用稀粪汤泡过,臭倒那些贪婪的饿老雕。

江竹竹有一个五个月大的儿子。大人天天喝野菜汤,不生奶水,小娃娃没啥吃,越饿越是拼命咂她的奶,咂得久了,那简直不是在吃奶,是在咂她的血。家里用草叶养了一只母鸡,两天才下一个蛋,只够小家伙儿吃一顿。前些天,婆婆翻箱倒柜扫了两把米,泡涨了研磨成米浆,给小家伙儿吃了两天。今天一天,小家伙儿没一口吃的,大人喝的野菜汤汤小家伙儿不喝,就叼着奶,咂吧不出奶水来,他就哭,哭够了又叼奶,如此三番五次地折磨,把江竹竹快折腾疯了。老母鸡的蛋明天才下,给孩子弄点儿啥吃呢?她最后想出了白天下在地里的红苕种,偷俩回来,灰里烧烧,让遭罪的儿子吃饱吧。至于后果,天底下做母亲的但凡为了救儿子的命,是不计后果的。

李天保直戳戳地立在她的面前。狗东西不知啥时间从哪儿冒出来的。江竹竹两腿一软,就跪在了李天保的脚下。

江竹竹吓得双牙直磕绊,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李主任,叔,我娃娃饿得直叫唤,家里没有一口娃吃的东西……”“好你个地主婆,贼胆够大,这是社会主义生产的种子,你也敢下手!”李天保在弱者面前向来是虎威十足,何况一个跪在脚下求饶的女人,还是一个人赃俱获的贼地主,他更是怒威并举。江竹竹碰上这个正得志的小人,也是她命里的劫数。她抱住李天保的臭脚继续求饶,李天保一抬脚踢翻了她,说:“你这回求饶,迟了,到大队去说去!”“好叔哩,饶过我这一回。我从来没偷过集体的东西,这也是让娃逼的,你今儿饶了我,叫我干啥都行。”

李天保闻言冷冷一笑,下流地说:“这可是你说的,你把衣服脱了。”江竹竹闻言稍一愣怔,立即就解开夹衣的扣子,在隐约的夜色中露出她丰满的胸脯来。一双正哺育的奶子,虽没有孩子需要的充足的奶汁,却丰满挺拔,像一对刚出笼的白面馒头,馋得李天保连咽了几口涎水。他见江竹竹的双手没再动作,便无耻地问:“就这?”“叔哇……”江竹竹露出难为之情,她毕竟是个结婚才两年的小媳妇。她还没有大方到在男人面前敞怀喂娃娃吃奶的程度,但是,自己一个地主成分加上今晚这不光彩的行动,到大队去还不知道要受到啥样的羞辱,如果让全大队的人用唾沫星子来淹没自己,还不如……想到这里,她索性利索地脱掉裤子,把一个女人最神圣最隐秘的地方全展示在治安主任面前。她是一朵正开放的鲜花,年轻、漂亮,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在夜幕的掩护下,那简直就是一剂催情的春药!李大虾的心跳加速了,他扔掉钢枪直扑上去,扑向这个几乎可以做他女儿的小媳妇……但是,承受了太久的饥饿,在这道诱人的美食面前,他显得力不从心,只好用他那粗糙的、脏兮兮的手狠狠地把她猥亵了一番。“把衣服穿上吧。”

江竹竹穿好衣服。“把你抠的红苕拿着吧。”

江竹竹把红苕拿到手上。“跟我走吧。”

竹竹这时胆子正了一些,说:“叔,各走各的吧,我娃还哭着哩。”“你想得美,跟我到大队去!”“啊……”竹竹两眼一黑,差点儿栽倒。“咋的,做了贼还想回家?”“叔哇,便宜你都占了,你咋还不放我呢?”竹竹这时是又急又恨,又羞又气,她恨不能一口吃了眼前这头两条腿的畜生。可畜生就是畜生,他毫无人性可言。他死皮赖脸地问:“咋的啦,我占你便宜啦?我弄你啦?啊,我没弄你嘛,你个小地主婆,现在人赃俱获,到大队去!”

他用枪直顶着竹竹的后腰。竹竹的眼泪呀,一下子模糊了双眼。月亮藏在厚厚的云层中,远山近树一片漆黑,夜猫子幽幽的叫声像是为谁敲响的丧钟,村庄里零星的灯火忽明忽灭,只有顺着地皮的风在见证人间这丑恶的一幕。

这年头,谁要是搞了军人的老婆,那叫破坏军婚,可以领刑数年;贫下中农若是搞个把地主,那叫苦大仇深,是对剥削阶级的憎恨,叫翻身报仇;别说治安主任没真奸她,就是真奸了,你个地主说出去也没人信,反而会说你诬蔑贫下中农。要是当场被抓了奸,那也好办,是地主分子使糖衣炮弹拉拢腐蚀贫下中农。总之,这个时代,你一旦沦为“黑五类”,你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任人宰割吧。

江竹竹生在一个乡绅家庭,爹爹是新中国成立前地方学堂的校长。过去的学校,乃富商乡绅地主所办,是富家子弟受教育的场所,因而学校颇有校产,土地百亩,鱼塘数口,山林无数,加上江校长善于经营,虽逢乱世,学校仍办得有声有色。江校长自己也有良田百亩,山林千顷。他的两个儿子都在政府里任职。据说,李先念领导的红军队伍转战漫川关时,他曾给予积极的帮助,因此,新中国成立后虽给他定了个地主的成分,却没怎么批斗他,算是开明绅士吧。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才被红卫兵小将们揪出来,置于大批斗的前沿。竹竹是1953年出生的,是他四十五岁得的幺女,自幼被他视为掌上明珠。受他的熏陶,十来岁的竹竹就知诗书、通音律。要是没有运动,他会把爱女打造成中国典型的大家闺秀,但这运动来了,一夜之间,一家人的生活从此失去了平静。父母受批斗,竹竹也只上完了初中就失学回家务农,一个劳动日给五分工,值七分五厘钱。竹竹美丽端庄又知书达理,很快受到村庄一群少年的追捧。最垂涎她的,要数队长的儿子高有志。

高有志算是这个特殊年代的无赖吧,仗着成分好,是贫农,仗着叔父是烈属,仗着爹爹是生产队长,他参加了民兵组织。生产队干活,他拣轻的,拣大姑娘小媳妇多的地方去。他最盼天天有批斗会,批斗会不用干活,还有坏人可押,大会主席台前一站,威风凛凛,被斗的人在他手中簌簌发抖,传递到他身上就是惬意和快感。他热爱这个职业,热爱这个伟大的时代。可惜,斗争会一月就那几次,多数的时候,还要耗在农业学大寨的工地里,开山造田,填河造田,整日里不是黄土就是石头,生活单调极了,无聊极了。工地里来了个花骨朵般的江竹竹,像是沙漠里突然出现了一片绿洲,一泓泛着银光的泉水。一群光棍青年一个个眼里泛着春意,有事没事总要跟竹竹套个近乎,或帮个手或拿个工具或找句话说。队长分派活的时候,有江竹竹的地方,小青年们就抢着去。其中最积极的算高有志。江竹竹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由于自己的出身,她原来料定会受到歧视,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在一群青年的讨好和追捧中,她感到困惑,受宠若惊。面对高有志不时的小殷勤和讨好,她从不敢接受渐渐转为十分受用。转眼到了收麦季节,由于农业学大寨的任务紧,麦收回来后,都是夜里组织劳力脱粒。高有志和竹竹分到一个组里,负责叉草、堆草。

活儿干到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困极了,队长让停了机器,大家倒在麦秸堆里就扯起了鼾声,高有志和竹竹窝在一处僻静的地方。竹竹快累散架了。她才参加劳动一个春天,身子骨远没有练出来,窝在草窠子里,转眼就睡着了。睡梦中,她梦见自己被野兽扑倒,那野兽伸着血红的舌头舔她的脸。她吓傻了,拼命挣扎,醒来后,发现自己是被一个人压在身下,那人的嘴就在自己的脸上乱吻……她想喊,嘴被身上的人用手捂住,耳畔只听得高有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竹竹,你别喊,我喜欢你。我家是贫农,明儿个就让媒人去你家,我娶了你,你就不是地主了。”“不不……”竹竹惊慌失措,奋力地扭动着,企图摆脱他,但只是徒劳,她的反抗反而让他更加兴奋,更加粗野。竹竹从小体弱,哪是他的对手。她绝望了,同时也想起来是在脱麦场上,周围全是人。高有志这时连哄带吓地说:“竹竹,你别不知好歹,我一个贫农的儿子看上你地主家的小姐,是你的造化,你是攀高枝了。你要喊出声让人都知道了,我就说你勾引我的,看大伙儿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竹竹怕极了,她不知道这件事如何收场。她真害怕有人看见了他们在干这见不得人的事。高有志说得对,谁会相信她一个地主丫头说的话,到那时,你就是一只破鞋,一个婊子,人们会斗你、批你、臭你,直到淹死你……

她回家偷偷洗了自己染血的裤子。

高家的媒人她没等来,在高有志还在甜言蜜语哄她的日子里,传来了高有志家给贫协主席家送聘礼的消息。贫协主席的女儿春香也是队里拔尖的姑娘,与高有志年岁相当,成分相当,门当户对。

江竹竹大病了一场。病愈,她明白了一个理儿:生来就是地主成分,咱就安心做地主,哪怕被千人踢万人踹,绝不高攀。事后的几年,她渐渐长大,进她家的媒人不少,她都没答应。直到有一天,地主杨启义请人给他儿子说媒,竹竹一听是个地主成分,又看小伙子浓眉大眼的,虽不多语,却也实诚,就一口答应。

竹竹的婚姻让村里人议论了很久,只有两个人明白其中的理儿。一个是满腹道德文章如今被批斗被改造的老父亲,一个是摧残了竹竹的身子同时也摧残了竹竹心灵的高有志。父亲虽不知具体发生了啥事,但从女儿哀怨的神情里,从女儿的生活细节上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读了大半辈子书的他能不明白一点儿事理吗?

老支书和李天保一起来放的江竹竹。江竹竹一见余支书,心里害怕万分,谁不知这是个铁面无私的倔老头哇。可她没听见余支书训她,只听见余支书严肃地对两个民兵说:“把人放了,这件事严格保密,别让饿极了的人被这件事提醒了。谁要是管不住他的嘴,小心我办他的学习班。”

竹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那个不争气的泪水一下子就把眼睛迷糊了。“叔,竹竹不忘你的大恩,我娃长大了,我让他叫你爷、叫你亲爷!”“这不废话,我就是你娃他爷嘛,谁让他叫亲爷,他亲爷是个地主嘛!”老余一本正经,严肃得很。李天保这时装腔作势地说:“支书是看你有个奶娃子,可怜,快回去吧。”

这天夜里,老余和贺副社长一夜未睡。他俩挤在一张铺上,分析了当前春荒的严峻形势,让老贺赶快回公社要救济粮。同时,老余也把能想到的办法又细细筛了一遍,决定明天一早就分派各小队组织妇女上山挖蕨根。

绝不能饿死人!老贺天明离开时,掷地有声地对老余下了死命令,老余也拍着腔子做了保证。2

花花很久都得不到饥饿的人类馈赠的食物了。它整日游荡在山林野地之中,过着它辛苦、自由自在的捕猎生活。花花好像也意识到,人类是狗类的坚实依靠,狗类是投靠了人类才得以繁衍和生存的,而今,狗类成了人类饥荒灾难之下的一道美食,人类成了狗类的一大天敌。还是远离点儿人类好。因而,花花只有在夜间,才在谁家的屋檐下或柴堆子里度过漫漫长夜。令它气恼的是,它还不能完全割舍对人类的依恋,这也许就是家畜和野兽最为本质的区别吧。

花花虽然依恋人类又惧怕人类,与村庄保持着不即不离的关系。但它对一个人--地主狗崽子杨发娃,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的。杨发娃一刀割断杨启仁手中的套索,让花花死里逃生,花花一辈子也忘不了寒夜中那扬臂甩出的一道银色闪亮的弧光,那简直就是天旱数年之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扯出的第一道闪电,使整个大地的生命都对它有非同一般的感恩和祈福。花花一想到杨发娃救它时那个疯狂的举动,它就热泪盈眶,狗血沸腾。

发娃是队里的放牛娃。十六岁的时候,小地主崽子杨发娃就无法上学了,高中不收地主分子,家里也供养不起。杨启仁上有老下有小,生产队里挣那点儿工分,哪还有能力供养一个大小伙子吃饭不干活。回到家里,干活队上只给六分工。放牛老汉喜欢发娃手脚麻利,一到耕地的时候,就叫发娃帮他割牛草。不久,放牛老汉死了,队长见发娃跟牛有感情,就让他放了牛。放牛是轻省活,一年给三百个工,顶个大人;三百担牛粪的任务,另外多攒一担粪,给十分工。只要勤割牛草,一年能多攒一百担粪。这样算下来,一年能得四百个工,比出工的成年人还挣得多。开始,队里的贫下中农们不放心,怕小地主崽子不认真放牛,虐待耕牛。要知道,耕牛可是生产队的命根子,成千亩的山坡地,就靠牛的肩膀拉犁。一年犁两季,要是把牛养不好,靠人挖这些地,能累断全队人的脊梁。发娃热爱放牛,他给队长做了保证,队长给了他两个月的试用期。这两个月,他每天把牛赶到草旺水好的地方,让牛白天吃饱。他在牛吃草的时候,铆足劲儿割牛爱吃的嫩草。中午和晚上牛回栏,他是满满两背篓青草,这些青草是牛晚上的夜宵。牛吃好了,自然上膘。得了空,多给牛挠痒痒、篦虱子,增进跟牛的感情。不出两月,牛全养得膘肥体壮。役使的时候牛在发娃手中全成了乖孩子,没有不听发娃吆喝的,队长放了心,同时也堵住了贫下中农的嘴。

因为地主成分,发娃自知低人一等,上初中的时候,就养成了寡言少语的习惯。跟人交往,大多只是憨憨一笑,他把所有的心事与梦想全埋在他的心底,只有对着他心爱的牛,对着他唯一的好朋友公狗花花,才见他是个顽皮的花季少年而非木讷憨厚少年老成的小大人。

发娃跟他娘学得一手好画。休息的时候,捡一颗小石子儿,在光光平平的石板上,发娃会画许多传统的女红画。如凤凰戏牡丹、喜鹊闹梅、鸳鸯戏水、瑞鹤献寿等等。画在布上,女儿家照着图案就能绣。女儿家爱绣个枕套、门帘、床帏、鞋垫、兜肚等,看到他画在石板上的画,就有小姑娘小媳妇下雨天求他画两张。

发娃和花花的友谊,也是从放牛开始的。

花花是个捉獾的高手。夜里獾糟蹋了苞谷,留下来去的踪迹,花花循迹就能找到獾隐身的洞穴。獾是狡猾的动物,它的洞穴有两个出口,隐藏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以便敌人袭来,它能从另一个出口从容逃命,但这招却骗不过花花。它找到洞,再找到另一个出口,然后在下风口的洞口狂吠一阵,撒泡尿,再隐藏在上风口洞口的侧旁,让荒草深埋着自己,死等。狗尿的臊味熏进洞里,獾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再过一阵,外面没了动静,獾会在另一个洞口慢慢探出头来观察。花花捕到獾,吃个内脏就饱了,多余的肉,它会叼给碰上它的人。发娃在野外放牛,经常和花花在同一片山上相遇,他得到花花的猎物最多。这年头,油已珍贵到论“钱”来卖,一只獾能出两三斤油。獾油不仅好吃,还是治烫伤、冻伤的良药。一个地主家庭,什么都在贫下中农的监视之中,生活自然穷苦万分,贫下中农能得到的少量的肉票布票粮票油票,地主分子想也别想,偏是老天长眼,让发娃不时收获点儿野味。老地主杨高贵两个儿子,共有九口人,一只肥獾就能让这两家人过个小年。就是喝野菜汤,放一勺獾油,人吃了也长精神。当然,每次收获獾,发娃都把它藏在背篓底下,等到夜深人静摸黑煮了,悄悄地吃。

去年春天的一个上午,花花捕到一只小野兔,兔子只有两斤重,比一只老鼠大不了多少,发娃给狗吃了心肝肺肠肠肚肚,剩下的肉他左看右看也不够填一家人的牙缝,花花也意犹未尽,看着他剥出的鲜红的兔肉直流哈喇子。发娃心疼狗,一高兴,就拢了些柴火烤起了野兔。心想,把兔烤熟了,他吃些肉,把骨架架再让狗填饱肚子。肉烤到七成熟,肉香味和烟雾把一个大姑娘给招来了。“杨发娃,你个小地主,烤啥吃哪?”治安主任李天保的大闺女李银霞脑后拖着两条长辫子,看到发娃手中树棍棍上烧的黑不溜秋、滋滋冒烟的东西惊乍乍地问。发娃对治安主任兼民兵连长李天保毫无好感,不但没有丝毫好感,他们简直就是对立的两个阶级的代表,是敌人。但他与李天保的女儿银霞,他们自小就是好朋友。他糊弄她说:“是个死老鼠。”“杨发娃呀杨发娃,饿死你了,死老鼠你也吃呀?”银霞天真无邪,露出一脸惶惑。发娃翻动着正烤的肉说:“救济粮没我们地主吃的,天天野菜汤,不沾一点儿粮食。五年没吃过一口肉了,烤个肥老鼠,就当过回年。”

银霞做出呕吐状,一脸嘲笑。她是到这山沟找野菜的。仲春时节,正是山上的神仙叶子舒展的时候。这东西捋回去,开水烫烫,然后压在筛子上一搓,流出的汁液能做凉粉,是这一方山民度饥荒的特色食品,不过只哄肚子不顶饥,吃多了肚子痛,干活没力气。她说:“你就那么馋肉呀,真是个地主。我娘从小没吃过一口荤腥,也不一样活得怪好。”“谁跟你娘比呀,她是个‘阿弥陀佛’嘛,她们吃肉,那是要背着人的。”发娃知道她娘是尼姑还俗的,故意讥笑她。银霞生气了,她用刚刚捋过树叶叶、满是绿汁的手在发娃面前羞了一下,就挎起篮子准备离开。发娃天天一个人对着牲口,寂寞透了,他挽留她说:“我烤的肉熟了,你尝尝吧。”

银霞唾了一口,笑着说:“我才不稀罕你的老鼠肉。”小姑娘正发育,脸蛋红扑扑的,一笑,两个甜甜的小酒窝蛮招人喜爱,胸脯已有模有样地悄悄隆起,虽是穿着黑不黑蓝不蓝的破旧衣服,仍掩不住少女身上勃发的青春气息。发娃看得有些失态,心中荡漾着从未有过的少年的冲动。这大概是任何政治斗争、任何政治压迫也压制不住的青春的涌动吧。他诚恳地对姑娘说:“我是哄你的,烤的是个兔子,小了些,像只老鼠。”

银霞闻言,心中没有了对老鼠的厌恶感。整日里野菜草根,别说肉,一年见油腥的日子极少,闻着飘散的阵阵肉香,也禁不住口水欲滴。娘是个吃斋的,爹是个东游西窜不顾家的,她身为姊妹五个中的老大,整日里帮娘喂脚下那几张嗷嗷乱叫的嘴,好吃一点儿的东西也轮不到她。她接过发娃撕给她的一条后腿,开始是小心地尝一点儿,品品,接着就三两口把可怜的一条小兔腿吃得只剩下骨棒棒。发娃没吃,看着她吃,问她:“好吃不?”

她毫不扭捏作态,舌头舔着嘴唇说:“香,要是再有盐,就太好了。”“你吃了五谷还想六谷呢?”发娃把剩下的全给她,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狠狠啃了几口,才抬头看发娃,见发娃空着双手正看着她笑,才不好意思了,把手中的肉扯一半送到发娃面前,说:“我都忘了你还没尝呢,咱们俩分着吃吧。”

暖暖的太阳下,山坡沟沟里,一堆篝火旁,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分吃着一只烤熟没放盐的兔子,一只黑白花的大狗在两个人脚边撒欢,捡拾骨头。山坡上,一群牛儿,母牛跟在公牛后边,小牛跟在母牛后边,一家老小,长幼有序,正幸福地啃着柔嫩多汁的春草。此情,此景,若不是外边的政治运动正一波紧随一波,春荒一日比一日严重,这幅图画,不正是一首祥和的田园牧歌吗?“再烤肉吃,要给我留一点儿。”“每次给你留,你得给我个啥才公平。”“我给你……我啥也没有呀?”“那你有空就来跟我说话,给我笑。”“日子这么苦,我都不会笑了。”“你们贫下中农也觉着日子苦吗?”“一年四季连个粮食都没得吃,谁不苦呀!”“我还以为,仅我们地主觉着苦呢!”“我娘说,佛祖早就说过,人生来就是受苦受难的。”“我爷爷说,人活着,本来应该充分享受生活的。”

两个少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说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迷失了。

银霞和发娃,他俩从小就是朋友。村里有几个顶捣蛋的男娃娃,他们在山上的林子里,堵住在那扒拉柴火的银霞,要她陪他们玩娶媳妇的游戏,让银霞做他们的新媳妇。银霞忙,不答应。几个男孩儿就想夺她手里的工具。林子不远处是成片的苞米地,大人们在一人深的苞米地里锄草,树林里也能听到沙地里锄草的嚓嚓声。银霞恼了。她对几个坏小子说:“你们再不放手,我就喊大人了。”几个坏小子知道银霞爹的厉害,便悻悻地放了银霞。

中午回家的时候,银霞背着沉重的一背篓柴火。可怜的女娃娃只有背篓高,一背篓柴火压在她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装了柴火的背篓自己在路上走,几乎看不见背它的人。少年的银霞天天都这样在山上劳作,几乎顶个持家过日子的农家主妇。银霞走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初秋的秋老虎天仍然炎热、潮闷,一到中午,更是不亚于仲夏。她只顾低头赶路,要赶在中午大人回家的时候,做好中午饭。走到河沟边的一片茂密的苞米地边,河沟的一边是苞米地连着小路,一边是光秃禿的山崖。她听得几声小石头砸向山崖的呼呼声和一阵男娃娃们的窃笑,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儿,就被一团嗡嗡飞来的马蜂包围了。山里的马蜂长一寸许,黑色的身体上有一圈圈黄色的条纹,多在大树上和石崖下能避雨水的地方筑巢。越是草木茂盛的地方,马蜂巢越多。马蜂对农民来说其实是一种益虫,它们取树木的浆液筑巢,以树木庄稼害虫的幼虫为食,柿子等甜浆果成熟的时候,它们也咬食浆果。马蜂愈多的年份,庄稼的收成愈好。但是,马蜂是群体性生活的特别护巢的昆虫,每个蜂巢就是它们那个群体的城堡,一旦有外敌入侵或受外界的攻击,威胁到它们城堡的安全,它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它们拥有其他昆虫类所没有的强大武器--满带毒液的尾针,一针刺进皮肉,就是牛马,也要蹦三尺高,哀鸣不已,痛苦万状。除了人类有对付马蜂的办法,其余的一切动物都惧其八分,不敢与其为敌。大山中,进入秋季,有的蜂巢已大如箩筐。蜂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建筑大师。一只蜂巢,是由成千上万个蜂房组成,一层一层蜂房中间有联结它们的立柱和通道,其设计之精致,堪比人类的高楼大厦。每个蜂房都是由标准的六面体组成,在空间的充分利用上达到极致,其大小正好与一只充分发育成熟的成蜂大小相当。蜂宝宝们在这座大厦里得到成蜂无微不至的关爱。它们伟大的母亲就是这个城堡的主宰,成蜂的一切社会活动都是围绕女皇这个主体在行动。如果把每个蜂房都扩大成人类二十平方米的居室,那么,一只箩筐大的蜂巢,大概就是一座大山的体积。能登上太空和探测深海的人类至今也无法建造那样巨大的居住建筑。相比于自然,人类有时还是很渺小很无能。马蜂释放毒针的时候,就是人类使用飞机导弹机枪大炮捍卫家园的时刻,它们根本没有侵略的野心,只有捍卫家园的本能。

几个坏男孩儿埋伏在崖畔有蜂巢的路旁苞米地里,专等银霞过来了就扔石头砸马蜂窝。可怜的银霞被马蜂蜇得在路上乱滚,一背篓柴火翻在沟里,几个坏男孩儿却悄悄溜了。

杨发娃正好背着空背篓去大人干活的地里背猪草。他爷和爹娘在地里锄苞米拾了不少猪草,捎信让他送个背篓去。他见银霞被马蜂围着,乱滚乱扑,哭叫连天。也是急中生智,他拔了一把草一边抽打围攻银霞的马蜂,一边用自己的背篓扣住了银霞。他也让马蜂蜇了两下,但他没有慌张,一边挥舞手中的草,一边往茂密的苞米地里钻,找了个最茂密的地方伏身不动。马蜂生性好斗、抱团,当它蜇你的时候,你越是扑腾反抗,它围攻得越厉害;当你静声屏息伏地不动的时候,它嗡嗡围着你转一会儿不见你反抗了,就一个个飞走了。山里的男娃娃们,自小都有砸马蜂窝玩的经历,虽然大人们三令五申不许砸马蜂窝,天性顽劣的男孩子们还是常常趁没大人的时候玩这个。村庄旁哪儿有一个大马蜂窝,整个夏天到秋天,都是顽皮男孩子们的游乐场,百玩不厌。每天都有新的感受和玩法。当真正被蜂蜇了的时候,就哭爹叫娘,才知道这马蜂窝可真不是好捅的,痛得心惊肉跳。待擦干眼泪,好了伤疤,还继续玩。当然,捅一两次,便有了经验。比如杨发娃,他不仅能想到用背篓扣住银霞解救了她,他也知道藏在浓密的“青纱帐”里一动不动。

这一次,银霞的小命算是杨发娃救的。若不是发娃及时用大背篓扣住她,再让马蜂多蛰一会儿,小命就没了。杨发娃连拖带背把银霞送回村子见到大人的时候,银霞已头大如斗,双眼肿得看不见任何东西,双手的每根手指头肿得像一根根被冻透了的胡萝卜,只会哼哼,连话也不会说了。村里赶来施救的赤脚医生说,再晚两刻钟,恐怕神仙也没辙了。

银霞对这次的遭遇记忆深刻,之后她常愿意和发娃一块儿上山下地寻草拾柴。

事后,银霞把这件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跟爹娘学了,她娘记下了发娃的好,李天保对那几个男孩儿和那窝蜂都非常痛恨。一个瓢泼大雨的日子,他叫了另一个民兵,两个人备了一条麻袋,把那个马蜂窝用麻袋罩上,摘下来,扎紧袋口,抬回家用木桶甑子蒸过,剥了一面盆蛆一样的幼蜂。他找来油,把幼蜂放热油里炸过,除了那个吃斋的,一家人享受了一顿美餐。据说,他白天吃了幼蜂,晚上欲望潮涌,跑到他一个相好的寡妇家里,跟那饥渴的寡妇折腾了一晚上,清晨有人过路时听见那寡妇在屋里喊:你是吃啥药了,一晚上把人都戳死了!摘马蜂窝必须是趁大雨天,下大雨,它们的翅膀飞不动。还有一种收拾马蜂窝的办法,用一根长竹,顶端绑一大把干草,点燃,对准马蜂窝下端的进出口,连烧带熏,几分钟,就能焚毁那一城居民。男孩子们常爱那样干。蜂巢里剥出的幼蜂都被烧熟了、烧爆裂了,跟虾仁一样香,孩子们剥出来就往嘴里填。

李天保也没饶那三个害银霞的男孩儿,他想了一个更恶毒的办法。有一天,他把那几个男孩儿堵在大队的四合院里。这院里有他的一间办公室,叫连部,是一间偏厦房。他揪着几个男孩儿的耳朵拎进他的偏厦房,问他们为啥要使坏点子害他家银霞。几个男孩儿自知大事不妙,也是日日里野惯了的,在学校,老师都拿他们没办法。做了坏事,只要没被人当场捉住,向来死不认账。这次也把小嘴硬得邦邦的,不承认是他们砸了马蜂窝。李天保说:“好,我不打你们,也不骂你们。我这里有根神棍,我把这根棍子插在谁的脊背里,你要是做了这件坏事,棍子就会说话;要是棍子不说话,就证明你没做,我马上放你们回家。”

几个坏小子才不相信一根木棍有啥神奇的,还会说话?真是哄小孩儿的!他们细看那木棍,跟擀杖差不多大小的一截剥了皮的木头,山上哪儿没有这样的木头,哄鬼去吧。既然不相信棍子能说话,那就大方地让李天保把木棍从后脖子插进去,在光脊背上蹭蹭,又抽出来。三人依次做过,没听棍子说什么话。李天保装模作样地把木棍弹了几指头,又把木棍在门扇上抽敲了几下,才满面含笑地说:“棍子没说是你们,崽娃子都回去吧。”

这几个男孩儿回去,晚上就觉着脊背奇痒难忍,叫爹娘抓了一夜。次日早晨爹娘起床一看,他们的脊背全生满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挨到下午,这些红疹子被他们的小手抓破挠烂,又变成了流黄水的小水疱,抓着疼不抓痒,摸不得挨不得。哭爹叫娘熬过三天,几个男孩儿全身都肿了,脊背长成了烂疮,发炎,流黄脓。大人们问不出原因,他们心里有鬼,都不敢说是银霞她爹的神棍害的。大人们请神拜鬼,接医生、寻单方、找巫婆,折腾了半个月。几个坏小子趴在床上日夜呻吟了半个月,脊背的烂疮方才结痂。一个月后,整个脊背脱了层皮。

几个崽娃子病好后第一次碰面,方知道李天保神棍的厉害。李天保真有那么神奇的东西吗?也是糊弄小娃娃的。他那根木棍其实是他在深山里砍的一根漆树枝丫,他把漆树皮剥光放在大队的房子里备用,一时唬住了孩子们。漆树有毒,过敏皮肤的人大热天从漆树下经过,过后也会满身过敏,当地人叫长漆臊子。煮饭烧锅不小心揽了漆树柴,也有同样的后果。还有人把漆树芽当香椿芽吃了,喉咙里也长漆臊子。但漆树的汁液加工后却是上好的油漆,用它漆家具,几百年不脱皮。过去叫生漆,是山中一宝,它的种子能榨油,可食用,也是制蜡烛的原料。有些大人是不怕的,即使把漆树的汁液抹到手上,也无大碍,李天保就是属于这样的人。但小孩子们皮肤太嫩,皮肤上沾了漆树的汁液,肯定不能幸免。他们若是嘴不硬,早跟大人说了,也不会受那么多苦。山上有一种灌木,当地人叫它八树,青皮,一米多高,树叶指甲盖大,树干上纵生有一棱一棱的鳍,如鱼的背鳍一样竖立。只要找到这种树,砍两枝回来,熬水洗两次就能治好。这也是大自然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的神奇所在。当地的老人们都知道,条件好的,去医院打氯化钙更快,但忌讳一点,甭抓,越抓越厉害。李天保的本意只想给几个小屁孩儿一点儿苦头吃吃,让他们长长记性。谁知他们口风太紧,令自己多吃了不少苦头。民兵连长李天保有根神棍的秘密在村里一帮小屁孩儿中间传了很久。

让银霞从内心真正喜欢上发娃的,是她十四岁时发生的一件事。

夏天,杨发娃和一帮男娃娃们在河沟的水潭里洗澡,银霞和另外两个女孩儿从村外回来了。河沟水潭边这条回村的小路,里边是一丈多高的田坎,外边是河沟,绕也没法绕,避也没法避,进村就唯有这条两尺宽的小路。女娃娃们本想捂着脸跑过去,几个小坏蛋见来了女娃娃,可得意了,光着小屁股就堵在路中间。女孩子们见小子们光着屁股挺着肚子堵住她们,还把小鸡鸡捉在手中对着她们的方向尿,女孩子们进退两难。她们都用双手捂着眼睛,脸对着路里边的田坎,羞怯不已。男娃娃们见女孩子羞了,越发得意,高声起哄,说着他们自认为很流氓的话。发娃一直藏在水潭里,只露出个小脑袋。他这时大声斥责那几个坏小子说:“你们堵女生的路,跟女生耍流氓,再不让开,我明天到学校告诉老师去。”那几个堵路的坏小子一听发娃要去学校告状,才吓得“扑通扑通”跳进水中。银霞把这几个男孩儿的嘴脸认得清清楚楚,她当然明白是杨发娃解了她们的围,觉着杨发娃的心肠真好,心中对发娃又增添了许多的感激之情。她经常注意着发娃,心中暗恋着发娃。当然,少男少女的心事,藏在他们心里,藏得深深地,终日被生活压垮了的父母是无从得知的。发娃上午上学,下午才能上山下地,银霞总是找机会跟着他。后来,发娃上了初中,只有礼拜天才能回来,银霞便盼着礼拜天能看一眼发娃。发娃不能上学了,回家放牛,银霞心里暗暗高兴,觉着越来越远的杨发娃又跟她近了。爹爹对杨家恨之入骨,这令心地善良的银霞常想不通。地主是啥?贫农是啥?在银霞的眼里毫无区别。个个都是穿着破烂衣裳和龙须草鞋、打着裹缠、终日在田间劳作的穷苦人,即使是老一辈有过的恩怨,也不能祸害到下一辈的头上。背着地主富农成分的杨家人,不仅从未欺侮过村里的任何一个人,见了小孩子也打笑脸,和善得很。银霞真想不通,爹爹咋那么恨杨家的人,老一辈里,究竟有多大的仇怨?她心中对杨发娃是好人的认定,是任何人都不能改变的。

银霞的日子比杨发娃好不到哪儿去。

银霞没进过一天校门。李天保生来是个自私的人。他除了在各种政治运动中假积极外,家里的事向来不管。老婆是个不会操持家务的人,做了他的女人,也不是出于自愿。那个时代,把许多东西都扭曲了,包括一心向佛超脱红尘的尼姑。她的苟延残喘,只是受到这个时代强权的逼迫,过日子只是她维持生命的本能而已。若有机会让她选择,她会义无反顾地遁入空门,哪怕是丢下一群嗷嗷待哺的自己的骨血。银霞生在这样的家庭,注定是受罪的。能跟着大人下地的时候,就一天天学会了做各种农活。后来年年春荒,她几乎负起了养这个家的责任,领着小弟小妹们挖各种野菜。一个竹篮子,一年四季不离小姑娘的肩头。春季挖野菜,夏天摘瓜豆,秋天捡红苕叶、萝卜叶,冬天背柴火。劳动还不算什么,李大虾在外边若不顺心,回来出气的就是大女儿银霞,嫌饭做得不好吃,嫌洗脚水烧得不热,嫌没把小弟小妹带好……银霞一见老子回家脸色不对,就背起篮子溜了。夜晚实在溜不开,就处处小心生怕招来李天保的耳光和脚踹。有个贫农的成分能咋?在她家,她就是个小奴隶。她羡慕那些被父母宠爱的娃娃,羡慕那些背着书包上学的娃娃,羡慕有个温暖家庭的娃娃。每次路过大队小学的时候,她都会在学校的窗外停留很久,那是一个孩子对她本该拥有的美好童年的深深依恋。

发娃是认识能做凉粉的神仙叶叶的,他去山坡上砍来许多,不大会儿,银霞就把她的竹篮子捋得满满的,走的时候,给发娃留下一个甜甜的微笑。

这天晚上,发娃做了一个美丽的梦。他梦见在灿烂的阳光下,银霞穿着桃花般艳丽的漂亮衣服,跟画上古代仕女似的,向他走来。妩媚的笑容背后,衬着青山绿水……醒来的时候,鸡还未叫,爷爷正扯着均匀的鼾声。他睁大眼睛,在黑暗中遐想了很久很久。

发娃和银霞接触渐渐多起来,常常是意外地在野地里相遇,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银霞有时是扯猪草,有时是捡柴火,有时是背着沉甸甸的东西路过。要是十几天没见银霞了,发娃会觉得心中少了个啥东西,干活也没劲头。他偷偷给过银霞一只花花猎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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