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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7 18:5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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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平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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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灯

带灯试读:

版权信息

书名:带灯

作者:贾平凹

设计:上官雅弘

排版:郝全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3-01-01

ISBN:9787020095926

本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上部山 野高速路修进秦岭

高速路没有修进秦岭,秦岭混沌着,云遮雾罩。高速路修进秦岭了,华阳坪那个小金窑就迅速地长,长成大矿区。大矿区现在热闹得很,有十万人,每日里仍还有劳力和资金往那里潮。这年代人都发了疯似地要富裕,这年代是开发的年代。樱镇

樱镇是秦岭里一个小盆地,和华阳坪隔着莽山,不是一个县,但樱镇一直有人在大矿区打工。

樱镇人都知道,大矿区曾经发生过有拿钱砸死人的案件。说:在大矿区走路,头低着,能拾到金戒子。

樱镇辖管几十个村寨,是个大镇。镇街也大。街面上除了公家的一些单位外,做什么行当的店铺都有。每天早上,家家店铺的人端水洒地,然后抱了笤帚打扫,就有三五伙的男女拿着红绸带子,由东往西并排走,狗也跟着走。狗已经习惯了这是要去松云寺的。

松云寺在莽山半坡上,其实早没了寺,只有一棵汉代的松。松是长到两米高后就枝干平行发展,盘旋扭转,往复回返,荫了二亩地。人们有所祈求了,都把松枝拉下来,缚上红绸子,再送了去,说:天呀!抬头仰望,松在空中像一片云。

从松云寺返回镇西街村的石桥上,要吃元老海凉粉。

元老海凉粉是镇西街村长元老海曾经喜欢吃的软枣叶凉粉,这都快成为一种名小吃了。元老海差不多死了二十年,如今人还念叨他,说他脸像驴脸,动不动骂人,但他越骂越亲,他要不骂你了,你就是他的仇人。

高速路原本要从莽山凿个隧道穿过樱镇的,元老海带领几百人阻止过。这是元老海一生干过的最大的事,他竟然就干成功了。皮虱飞来

元老海带领几百人阻止开凿隧道时,皮虱飞到了樱镇。

虱子是没有翅膀的,但空瘪成一张皮,像是麦麸子,被风吹着了,就是飞。

这批皮虱是从华阳坪一带飞来的。要兴建大矿区,华阳坪的青川街、木瓜寨、裴家堡子都得拆迁,几百年的老屋旧墙一推倒,钻进墙缝已成了空皮的虱子随着尘埃腾空,久久不散,后来经风飘过了莽山。飘过莽山到了樱镇,落在房上,落在院里,也落在了莽山坡前的几百人身上。这些皮虱并没有死,一落在人身上粘附了皮肤,立即由白渐红,由小变大,钻进衣裤的皱褶里交媾了还生虮子。

元老海带领着人围攻施工队,老人和妇女全躺在挖掘机和推土机的轮子下,喊:碾呀,碾呀,有种的从身上碾过去呀?!其余的人就挤向那辆小卧车,挤了一层又一层,人都被挤瘦了,车也被挤得要破,外边的还在往里挤,再外边的还仍要往里挤。在这种混乱中,皮虱粘附在皮肤上吮血,人是不觉得痒的,即便痒了,也是顺手在怀里或裆里抓一下,又往里挤了。

紧挨着小卧车的是元黑眼,喊:尿泡挤打了,我要尿呀!没人理会,元黑眼就在裤裆里尿了,尿道子像蛇一样在人脚下乱窜。换布那时还小,能从人窝里钻出来,因为他摘下车窗里一个人架在额颅上的墨镜,说:我给你拿拿。就拿着跑了。英雄宴

阻止了隧道开凿的第三天,元老海过七十大寿,镇西街村给他办了英雄宴。英雄宴除了有熊掌,有驴鞭外,还要上一盘活蝎子。活蝎子用酒泡了,直接夹起来蘸着面酱吃。谁都不敢吃,只有元黑眼吃。他筷子伸到盘子里拨拉,蝎子张牙舞爪地往筷子上爬,他说:我挑个大的!就夹起一只大的丢进嘴里嚼,嚼三下,睁着眼说:嗯,皮多肉少。一梗脖子就咽了。大家给元老海敬酒,一碗一碗苞谷酒端起来,说:你老能活一百二十岁,给咱一直当村长!元黑眼独自抱着盘子吃蝎子,这时候哼地冷笑了一声。大家问:你笑啥的?元黑眼说:这不可能么!大家都恨元黑眼不会说话,连元老海也恼了,脸吊得老长。元黑眼端了酒,说:我给我爷敬一杯!在元氏家族里,元老海是元黑眼的爷辈。元黑眼继续说:我爷咋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呢?只能活到一百一十九!大家愣了一下,这才笑了,元老海也笑了,骂道:你这狗日的!

但是,元老海在这天夜里,被投进了监狱。松云寺的松开了金子般的花

阻止莽山隧道开凿,总共毁坏了十几辆挖掘机、推土车和卡车,还完全砸烂了一辆小卧车,致伤十三人。这是当年全县最大的聚众打砸事件,因此镇党委书记和镇长双双被调离樱镇,元老海当然也丢掉了村长一职,以罪拘留六个月。到了五个月零二十七天,樱镇已经有人收拾好了一辆蹦蹦车要去监狱接他,他却死了,突发脑溢血,提前三天运回来了尸体。

而高速路终究改变了线路,再没有穿过樱镇。

松云寺的那棵松在第二年的四月开满了花。樱镇人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棵汉松开花,或许是开过,开得极小,没有留意,突然花开得这么繁,且颜色深黄,开一层落了一地;再开一层,再落一地,半个月里花开不退,树上地上,像撒了金子。

元氏家族很旺,元老海却没儿女,他一死就死绝了。大年三十的夜里,家家的先人坟上都要亮灯,没亮灯的就是绝户。樱镇人给元老海的坟头点了两盏红纸糊的灯笼。樱镇废干部

保全了樱镇的风水,樱镇也从此以后给全县形成了一个概念:樱镇废干部。

镇政府的马水平十五岁当通讯员,一直干到副镇长,是个老樱镇,他说:樱镇的干部,尤其是书记和镇长,来时都英英武武要干一场事,最后却不是犯了错,就是灰不蹋蹋地被调离,从没开过欢送会。

马副镇长有个笔记本,记载着:

一九八二年赵国元书记调走时,半夜里自己用架子车拉的行李。走到镇东街村口了,镇党办主任撵上,从架子车上取回了一只马扎凳。

一九八九年李晃书记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五十岁的人了,号啕大哭。

一九九四年张发虎镇长上调到县政府任副县长,离开樱镇时曾有一批群众到镇政府欢送,拿着鸡蛋,木耳,核桃,还有老太太拿着扎着花花的鞋垫子往他怀里塞。他一调走,就有人告状这一切都是暗中组织的,凡是欢送的都发了五十元,送东西的付一百五十元。后来张发虎被调查,就降级了。

一九九八年李中庚书记办公室门上被抹了人粪。先是怀疑镇政府大院的人干的,调查了半个月,排除了,但到底是谁到镇政府大院来干的,最后不了了之。

二〇〇〇年刘二强镇长在任上,有一夜从祥峪村下乡回来,才到镇西街村石桥上,突然挨了一黑砖,住院半月。刘二强没让派出所破案,也没给人提说。

二〇〇五年黄千贵书记政绩不错,到处传说他要当县宣传部长呀,当上宣传部长就是县委常委,而随之十几封告状信寄到县委和市委,宣传部长候选人资格就取消了。三个月后他患病,查出是肝癌,七个月后眼睁着死在医院。

接替黄千贵的是孔宪仁。孔宪仁在任期间小心谨慎,平安无事。他是樱镇药铺坪村人,退休后把家迁到镇街。以前他在镇街上走,街两边的人吃饭都蹴在门口,敲着碗说:孔书记吃啦没?孔宪仁顺便到谁家,端了碗就能吃,还给燎一壶苞谷酒。退休后就没人招呼了。在街上碰上王后生,问:后生呀,忙啥哩?王后生说:正骂你呀!他说:我有啥让你骂的?王后生说:你在任期间谄上欺下,贪污腐败,都退休了凭啥还住在镇街上?!气得孔宪仁再不多出门,想吃肉了让老婆到元黑眼家的肉铺子去买。元黑眼的秤也是压得很低。

和孔宪仁搭班子的许亘镇长调离时,镇街上有人放鞭炮庆贺。许亘镇长是坐车离开的,到了樱镇东边的二道梁上,让车停下,回身冲着樱镇尿了一泡。把人活成人物

外界说樱镇废干部,樱镇人不这样认为,王后生就说过:那是干部屁股底下有屎么,咱穷是穷,脑瓜子不笨么,受谁愚弄啊?!王后生是镇街的老街道上人,这些年自己上访,也替别人写上访材料,已经属于樱镇的名人。卖米线砂锅的老板纳闷过:在樱镇,人们习惯把厕所称作后,上厕所不说上厕所说去后呀,那么,王后生,就是他妈把他在厕所里生下的?这么不好听的名字怎么还显山露水了呢?!王后生就得意了,你甭管我的人名,你要晓得我现在是名人。于是吃米线砂锅时不时让先挂上账,老板就在店里的墙壁上给他划道儿,欠一砂锅划一道,再欠一砂锅,再划一道,划上了九道。王后生又害了牙疼,到曹九九的牙科所去拔牙,说:把账记下噢!曹九九给王后生拔牙,用的是大钳子,一边夹住牙了一边说:哈,王后生,你狗日的行,把人活成人物了!哟,拔错了。曹九九把王后生的一颗好牙拔了,只好再拔那颗病牙,王后生从此少了两颗门牙,说话漏气。但曹九九的话是对的,人要把人活成人物。

樱镇上能称得上是人物的人太多了,除了这个王后生,还有的,比如镇西街村的元老海,元老海的族人元黑眼,石桥后村的张膏药,南河村的王随风,镇中街村的朱召财,包括孔宪仁,马副镇长,葛条寨的牛二,当然还有镇东街村的换布和拉布。同庆堂的中医大夫陈跛子就发感慨:樱镇有这么多的人物,积厚流光,樱镇可能还要出更大的人物哩!陈跛子感慨后,人们先是看好孔宪仁,但孔宪仁不行,许亘镇长调走后,又都寄希望马水平,说他要由副镇长转正镇长,如果转正镇长了那就前途不可限量了,这说得马水平也心性高涨,醉后在镇政府大院里撒尿,说:瞧着吧,将来这里要长一株牡丹!而马水平一直还是副镇长,他撒尿的地方只生出一棵狗尿苔。直到镇西街村的元天亮在省政府当了副秘书长,樱镇人才惊呼:这才是大人物了!元天亮

元天亮当上了省政府的副秘书长后,就成了樱镇的一张名片,到处流传着关于元天亮的传奇。

说元天亮是元老海的本族侄子,他家五世单传,辈分高,元黑眼他们还叫他是叔。说高速路没有穿过樱镇,多亏没有穿过樱镇啊,这才使元天亮得了山水清气,让他极了风云大观。说任何大的工程,比如修座大桥,筑道河堤,总是要伤亡人的,这叫做要以人头奠祭。那么元天亮要出来,元老海的坐牢和暴死也便是天意了。说元天亮是樱镇第一个大学生,他考学的那年,河滩里飞来了天鹅,夜夜声唳九天。说元天亮毕业后在省文史馆工作,因为能写文章又有组织能力,不久就当了馆长,当了馆长后文章写得更多了,出版的书有砖头厚,垒起来比他身子高。世上有能写书的但当不了官,有能当了官的却不会写书,元天亮是两全其美。说元天亮当上省政府副秘书长了,县上的领导但凡进省城必然要拜见他。到了省政府大门口,背枪的门卫不让进,说:我们是元秘书长老家的!门就开了,门卫还给敬个礼。

当然,让樱镇人感到温暖的是元天亮在省城那么多年了,学问弄得那么大,官做得那么高,说话还是樱镇的口音,最爱吃的还是老家饭,也热心为家乡办事。

为家乡办事的故事很多,其中最为说道的有三件。

一件是元天亮联系了香港一家慈善机构要为樱镇小学捐赠八十万元,让镇政府拍摄些学校照片寄他们先看看。镇政府派人却只拍漂亮的地方,还是仰拍。人家看了照片后说:这学校不错呀!便没有同意捐赠。樱镇人就骂镇政府不会办事,这是向人家要钱哩,不是向上级汇报工作显示政绩哩!元天亮只好又联系一个老板给了学校三十万元,学校盖了个教学楼,命名的时候,老板说不要以他的名字了,用他老婆名吧,就成现在“二妮楼”。

一件是元天亮通过省扶贫办拨了十万元加固镇前的河堤,但两年过了,镇政府却没有在河堤上增加一个石头,也没栽一棵树。县长知道了这事有些生气,可碍于元天亮的面子没有再追究,警告说:那你们就祈祷着今夏不发洪水,如果发了洪水冲堤毁坝,我就保不住你们了!那个夏天是下了大雨,却没发生洪灾,许亘镇长说他要谢天,趴在泥水里磕了个头。

一件是盘绕着莽山过来的国道改造,由二级公路建成一级公路,那也是元天亮通融了省公路厅的结果。所以,一级公路通车典礼时,元天亮被邀请了回来剪彩。

元天亮离开了樱镇一个月,樱镇人还在津津乐道元天亮,说元天亮瘦是瘦,鼻子下的两条法令特别长,这是当大官的相。说元天亮个头矮,不紧不慢地走内八字步,这是贵人气质,熊猫就走内八字,熊猫是国宝。说元天亮爱吃纸烟,手里啥时都冒烟缕,他属龙相呀,云从龙么,烟缕就是云。虱子变了种

樱镇人这么说着,手就时不时地在怀里挠挠,或者顺手拿了烟袋杆子从后领往下戳,或者靠住了树身、门框和墙的棱角蹭一下背,因为他们身上总是有着虱子。虱子是最古老的一种虫,樱镇人司空见惯了,他们做这些动作常不经意,做过了也不多理会,犹如正做着活计顺口咳嗽了一下。所以,他们继续排说着元天亮,后又在不知不觉中转换了话题,说到天气说到收成说到镇政府的五马子长枪。虱子依然还在咬着,已经不满足了挠呀戳呀和磨蹭,就手伸在衣服里摸起虱子。

他们摸虱子的技巧都很精到,感觉到身子的某一部位发痒,而且酥酥的似乎有什么爬过,手指头就在口里蘸一下唾沫,悄悄地进到衣服里,极快地一按,果然就按住了一个肉肉的小疙瘩,揉揉,捏出来了是虱子,放到面前的石头上。你捏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他也捏一个出来放在石头上。石头上已经有了许多虱子了,他们突然的发现虱子竟然有着不同的颜色,黑虱子,白虱子,还有一种灰虱子。

樱镇的虱子从来都是白色,即便是头发里的虱子,交裆里的虱子,都是白色的,而从华阳坪一带飞过来的虱子又都是黑颜色,见多了白虱子和黑虱子,怎么就又有了灰虱子?想想,他们就肯定了这灰色的虱子是白虱子和黑虱子杂交了出现的新的虱种!于是,他们觉得奇怪却并不害怕,还笑了说:马和驴交配了生下的是骡子,这灰色的虱子还算是虱子吗?!开杂货店的曹老八说:当然是虱子!大家也就觉得灰虱子蛮漂亮的。带灯来到樱镇

有了灰色虱子的这个初夏,天热得特别快,池塘里青蛙刚刚开始产卵,屋后的檐水沟里早已聚蚊成雷。又过了十天,樱镇就下了一场冰雹。

镇街周围的冰雹有算盘珠大,咕哩咕咚地下了一小时,冷冰疙瘩在地上堆了一拃厚。街上的屋瓦差不多都烂了,树断了枝,地里的苞谷苗子原本两尺高的,全捣碎在泥里。人们立在地头上哭,后来听说南北二山的冰雹比鸡蛋还大,葛条寨被砸死了三头猪和一头牛,碾子沟村还死了一个老太太,他们才不哭了,回家去睡,要把自己睡去像死去一样。待到太阳出来,冰雹消化,地里一片狼藉,肮脏不堪,苞谷苗子一棵也没了,到处是枯枝败叶,还有着尸体不全的蚂蚱、蛤蟆、野兔、老鼠和蛇,又很快腐烂,镇街上的空气都是恶臭。

秋后要收获苞谷是没了指望,那就重新打算吧,人们把猪圈里牛棚里的粪挑出来,再一次撒在地里,套牛耕犁,种白菜,栽烟苗,播下各类豆子籽。其实土地是最能藏污纳垢的了,一经耕犁,就又显得那么平整和干净清新。

带灯就是那时来的樱镇。

带灯来了,耕犁过后的土地,表皮上却结了一层薄薄的壳,又长出了庄稼苗和各种野草野菜。带灯看到了猪耳朵草的叶子上绒毛发白,苦苣菜开了黄花,仁汉草通身深红,苜蓿碧绿而苞出的一串串花絮却蓝得晶亮,就不禁发了感慨:黑乎乎的土地里似乎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以花草的形式表现出来了么。萤

带灯的原名叫萤。分配到樱镇政府,接待她的是办公室主任白仁宝。白仁宝一听说她的名字叫萤,就笑了:哦,萤火虫?!笑后又觉得不妥了,严肃起来,说:你怎么就要来镇政府?她说:不应该来吗?白仁宝说:当然应该。她说:我丈夫是樱镇人,他也在镇小学工作,市农校一毕业我就要求分配到这儿的,镇政府工资高,又有权势……白仁宝说:有权势?你觉得你能进步?!她说:我进步呀,在学校二年级入了党。白仁宝又在笑了,但这一次没有笑出声。他说:瞧你不懂,进步就是在仕途上当官。她说:我没想过当官。白仁宝说:你也当不了官。她说:为啥?白仁宝说:你太漂亮。太漂亮了谁敢提拔你,别人会说你是靠色,也会说提拔你的人好色。你看哪个女领导不是男人婆?她不爱听白仁宝说话,也就从那一天起发誓不做男人婆。在镇政府大院安顿住下后,偏收拾打扮了一番,还穿上高跟鞋,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噔噔噔地走。

从此,每个清晨高跟鞋的噔噔声一响,大院所有房间的窗帘就拉开一个角,有眼睛往院子里看。看到那两棵杨树上拉了一道铁丝,晾着鲜艳的上衣或裤子,看到萤端了脸盆在水管前接水,水龙头拧得太大了,水突然在盆子里开花,开了个大白牡丹花。以前大家刷牙都在房间里,现在却站在门口台阶上刷,但她端着接满水的盆子走了,脚底下像安了弹簧。他们就感慨:看来,许多传说都是真的!

萤的房间先安排在东排平房的南头第三个,大院的厕所又在东南墙角,所有的男职工去厕所经过她门口了就扭头往里看一眼,从厕所出来又经过她门口了就又扭头往里看一眼。会计刘秀珍就作践这些人:一上午成四次去厕所,是尿泡系子断了吗?!

一到傍晚,西排平房里老有酒场子,他们喝酒不用菜,吼着声划拳,有人就醉了,硬说他没醉,从院子里能看到窗口里马副镇长拿着酒瓶子倒酒倒不出来,拍了瓶子底嚷:这就是让人喝酒哩?这就是让人喝酒哩?!南排的平房里也响起了洗牌声,哐啷啷,哐啷啷,竟然也吵开了,门里扔出了什么东西。一只狗就卧在台阶下,立即跃身接了,但不是骨头,是一块牌。

萤已经和这条杂毛狗熟了,她一招手狗就过来,她要给狗洗澡。给狗洗澡的时候,许多人在看着,问:萤,你干啥哩?说:洗毛呀。问:杂毛能洗白吗?她就不回答了,把狗带到房间去洗。办公室的吴干事说:美人是不是都姓冷?农林办的翟干事就打赌:你请我吃一顿牛肉烩饼了,我可以让她笑。他就走去立在她的门口,狗却汪汪着不让进,翟干事说:你这狗,我都把你妈叫啥哩你还咬?萤靠在门上说:你把它妈叫啥哩?翟干事说:叫母狗么。萤果然就笑了。

这条狗的杂毛竟然一天天白起来,后来完全是白毛狗。大家都喜欢了白毛狗。

镇政府有集体伙房,萤吃了三天顿顿都是苞谷糁糊汤里煮土豆。做饭的刘婶照顾着新来的同志,给书记镇长递筷子时,筷子在胳肘窝夹着擦了几下,也给萤擦了几下。糊汤里的土豆没有切,全囫囵着,人人吃的时候眼睛都睁得很大。萤不会蹴在台阶沿儿上吃,她立着,翟干事也过来立着。会计刘秀珍和计生办的邢兰兰端了碗迎面走,邢兰兰在地上呸一口,刘秀珍也朝地上呸了一口。翟干事低声说:卖面的见不得卖石灰。萤听不懂。翟干事又说:你来了,她们还有啥争的!萤不愿听是非,就岔了话:咱长年吃土豆吗?翟干事说:起码每天吃一顿吧。萤说:把大家都吃成大眼睛,你眼睛咋这么小?书记和镇长在院子里放了一张小桌子吃饭,他们和大家吃一样的饭,特殊的只是要坐小桌子,小桌上摆一碟葱,一碟辣面,一碟碱韭花和一碟蒜瓣,书记爱喝几口,还有一壶酒,但他从来不让人。书记当下说:有了萤干事,翟干事眼睛会大的。翟干事说:或许会更小,人家太光彩不敢看么!正说笑着,伙房里起了骂声,是白仁宝和刘秀珍争执着什么,争执得红了脸就骂,气得刘秀珍把一碗饭摔出来。书记就火了,大声训斥,说:吃饭还占不住嘴吗?!把碗片子给我拾起来,拾起来!刘秀珍把碗片子拾了,大院里才安静下来。

萤在一个月里并没有被安排具体工作,书记说你再熟悉熟悉环境了,我带你下乡去。可萤还没有下乡,马副镇长就自杀,自杀又未遂,萤陪马副镇长在卫生院待了七天。跟着马副镇长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镇政府大院里没有人,萤在铝盆里搓衣服,先是听到杨树叶子在风里响,啪啦啪啦,像是鬼拍手,后来又听到呻吟声,心里就觉得发潮。呻吟声似乎越来越大,是从马副镇长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走近去隔了窗缝往里一看,马副镇长是从床上跌到了地上,痛苦地在那里翻滚。萤赶紧叫人,只有门房的许老汉和伙房的刘婶,三人抬开门进去,桌子上有安眠片空瓶子,才知道马副镇长这是在自杀哩,立即就往镇卫生院背。

马副镇长是救活了,却被诊断患了抑郁症,终日要吃一大把药。待病慢慢好起来,马副镇长才开始给人讲他当时怎样的痛苦,觉得死才是解脱,所以就详细谋划着一套又一套死的方案:一定死在生日过后,这样阳寿是完整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也可以是最后一次看看亲戚朋友,也好让亲戚朋友最后集中看自己一面。上吊吧,不能用草绳,必须是布带子,布带子绵软,也只能在房间里不能在野外的树上,在野外鸟儿会啄吃眼睛的。但上吊舌头要吐出来,死相是十分难看,听说绳子挂得方位正确了舌头就不出来,而自己又哪里知道什么方位是正确的呢?这事无法请教。爬到房顶上往下跳?镇政府最高的房子只有两层,跳下去能不能死呢?如果不死,只是瘫着,那太丢人,而且想再死就无能为力了。从镇西街村的石桥往下跳,死是肯定能死的,可桥下满是石头,头先落地,脑浆或许四溅,或许脑袋壅进腔子,成殓时做个木头吗?棉花头吗?将给亲戚朋友留下多么不好的印象。那就吃安眠药,糊糊涂涂睡一觉,睡觉中就死了。于是他决定吃安眠药,吃了半瓶安眠药,穿了新袜子新裤子还有一双新鞋,上床蒙了被子就睡下了。他先还睡着在想谁谁欠了他二百元钱,他还借了谁的铜火盆没有还,他藏在家里北墙窑窝里的五百元钱还没给老婆交代,还得让老婆千万要纳详,和儿媳搞好关系。他这么想着,要爬起来写遗书,但还没有爬起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一觉醒来,他以为已经死了,还在说:咋不见郭有才和李北建呢,狗日的也不来迎接?!这时候就肚子里翻江倒海地难受,想喝水,又没力气,从床上翻腾着跌下来。

萤问门房许老汉:郭有才是谁,李北建又是谁?许老汉说:郭有才是原办公室主任,因经济问题被审查的第三天半夜,在院子的银杏树上吊死的,他死后银杏树就伐了,卖给他家,他家给他做了棺材。李北建是以前的一个副镇长,元老海领人阻止隧道开凿后,书记镇长双双调离,他当上了镇长,可刚上任三个月就得肝癌死了。人都说李北建命薄,只能是副科级,给他个正科级他就托不起了。

萤从那以后,没事就在她的房间里读书。别人让她喝酒她不去;别人打牌的时候喊她去支个腿儿,她也不去。大家就说她还没脱学生皮,后来又议论她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不该来镇政府工作。或许她来镇政府工作是临时的,过渡的,踏过跳板就要调到县城去了。可她竟然没有调走,还一直待在镇政府。待在镇政府里过了一年又过了一年,萤读了好多的书。读到一本古典诗词,诗词里有了描写萤火虫的话:萤虫生腐草。心里就不舒服,另一本书上说人的名字是重要的,别人叫你的名字那是如在念咒,自己写自己名字那是如在画符,怎么就叫个萤,是个虫子,还生于腐草?她便产生了改名的想法。但改个什么名为好,又一时想不出来。

马副镇长病好后,让萤到他主管的计生办里当干事。红堡子村有个妇女,已经生过两个女孩了还不结扎,一直潜逃在外。一天上午村长报来消息那妇女又回村了,马副镇长就带了她和另外三个人,还有卫生院的一个医生,赶去抓人。到了红堡子村天已黄昏,那户人家的门却锁着,再敲也没动静。村长说:难道全家又都跑了?马副镇长有经验,看见屋旁的地里还放着一把锄,门前的篱笆上夹着一撮葱,就大声说:人不在呀?人不在了把猪拉走!提了棍打得猪在圈里吱哇,果然窗子开了,扑出来了那家老汉。马副镇长说:你还给我耍花花招呀?!让人就从窗子进去。屋里那妇女的丈夫不在,只有她和婆婆。婆婆就磕头,头磕得咚咚响。进去的人不理会这些,将那妇女压倒在炕上就做手术。媳妇在屋子里杀猪一样地喊,公公就在猪圈里打猪,嫌猪叫唤了他才出来的。他又抽自己脸,说自己不应该出来管猪,拉猪就拉猪吧,一头猪能抵住孙子吗?媳妇还在屋叫,这公公就疯了,拿头来撞马副镇长,马副镇长一闪身,他头撞在墙上,额颅往下流血,喊:我有两个孙女我没有孙子啊,你们让我将来成绝死鬼呀?!就晕了过去。萤赶紧说:马镇长,他人死啦!马副镇长也慌了,说:你试试他鼻孔。萤试了鼻孔,鼻孔里还出气。马副镇长就说:人就恁容易死?!又朝屋里喊:完了没?屋里人说:完了!屋里人出来,医生抓把苞谷叶擦手上的血,马副镇长说:烧些棉花套子,给他头上的窟窿敷上,甭让流血。萤在檐下的背篓里寻着件破棉袄,掏出一把套子絮,交给了那个医生,说她要上厕所,就走到了屋后。

萤并没有进厕所,而在屋后的麦草垛下坐了。她是见过也动手拉过村里的妇女去镇卫生院做结扎手术,但从来没有经过到人家家来做结扎的,心里就特别慌,捂着心口坐了很长时间。马副镇长在门前的场子上喊:萤呢,萤干事呢?萤就站起来要到门前去,却看见麦草垛旁的草丛里飞过了一只萤火虫。不知怎么,萤讨厌了萤火虫,也怨恨这个时候飞什么呀飞!但萤火虫还在飞,忽高忽低,青白色的光一点一点地在草丛里、树枝中明灭不已。萤突然想:啊它这是夜行自带了一盏小灯吗?于是,第二天,她就宣布将萤改名为带灯。带灯

镇政府的人都认为带灯这个名字拗口,不像是人名。但带灯觉得好。从此,别人还叫她萤,小萤,她不应声,必须叫带灯。鲜花插在牛粪上

带灯不习惯着镇政府的人,镇政府的人也不习惯着带灯。而镇政府的工作又像是赶一辆马拉车,已经破旧,车箱却大,什么都往里装,摇摇晃晃,咯咯吱吱,似乎就走不动了,但到底还在往前走,带灯也便被裹在了车帮上。带灯活得很累又焦虑,开始便秘,脸上也出了黄斑,她买了许多面霜在脸上搽,又认识了庆仁堂的陈跛子,抓中药熬汤喝。

丈夫说:带灯。带灯说:嗯。丈夫说:你这样下去也得抑郁病呀?带灯就烦起来,扭了头。带灯还披着一头长发,她的头发好,走路一闪一闪,像云在动。丈夫说:你不要留长发了,剪个短发,形象变了或许心情能改善。带灯说:我就不剪!趴在了后窗口。后窗外是镇政府大院通向镇街的长巷,巷子那边一户人家墙边长了一棵高大的椿树。他们在锯,锯声聒噪。丈夫说:如拉锯一样,声是烦人,你不能不让人家拉么,你不能忍受了就学着欣赏它。这可能是丈夫一生中说过的最有价值的话,带灯回过头来,先前听着锯好像在说:烦——死——我——啦!烦——死——我——啦!现在锯在说:这——样——也——好!这——样——也——好!树就被锯断了,枝干倒下来靠在房间后檐上,砸坏了四页瓦,还把屋顶上她晾的一件衣服挂扯了。镇政府的人都以为带灯要寻那户人家的不是了,但带灯新补了后檐瓦,什么话都没说。

带灯越来越要求着去下乡,天一亮就出门,晚上了才回来。她喜欢在山上跑,喜欢跑累了就在山坡上睡觉。她看见过盈川的烟草在风里满天飞絮,她看见过无数的小路在牵着群峦,乱云随着落日把众壑冶得一片通红。北山的锦布峪村有梅树大如数间屋,苍皮藓隆,繁花如簇。南沟的骆家坝村,曾经天降五色云于草木,云可手掬,以口吹之墙壁而粲然可观。发现了水在石槽河道上流过那真的是滚雪,能体会到堤坝下的潭里也正是静水深流。还有那树和树下的草,你看着它们,它们在那儿开花,你不看着它们,它们还在那儿开花,风怀其中,色彩摇曳。

镇街上有好多闲人,衣服斜披着,走路勾肩搭背,经常见着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了,就日弄着去吃酒打牌。遇到了年轻的女子,却要坐在街两边的台阶上吹口哨,这边喊:特色!那边喊:受活!带灯是他们见到的最漂亮的女人,但他们不敢对镇政府的干部流氓。带灯还是穿着高跟鞋,挺着胸往过走,头上的长发云一样地飘,他们就给带灯笑。带灯说:又害扰谁家店铺了?他们说:这没有。带灯说:那是酗酒了?他们说:没有,绝对没有。带灯说:没有?饭里没有茶里找,还寻不出你们的毛病?!带灯总是寻他们的岔,他们却也乐意着带灯能训斥,被训斥了还替带灯遗憾:你咋还在镇政府干呢?带灯说:我为啥就不在镇政府干?他们说:一支花插在牛粪堆了!带灯说:敢说镇政府是牛粪堆?!轰着他们跑散了,跑散了,她说:牛粪堆上的花鲜艳么!自己给自己笑。还是虱子

让带灯一直紧张的还是虱子。

南北二山的村寨里,也包括镇街上的人家,身上有虱子还可以理解,而镇政府的干部,甚至书记镇长的身上也有着虱子,这让带灯咋都想不通。大院里的树上拉上了好几道铁丝,大家都晒被褥,白仁宝把他的被褥紧挨了带灯的被褥,带灯就把自己的被褥收走了。白仁宝说:别人不给你惹上,你也会生的。带灯说:我就不生!白仁宝说:上天要我们能吃到羊,就给了膻味;世上让我们生虱子,各人都有了痒处。建议

带灯给书记和镇长汇报工作,汇报完了,谈了一个建议:能否在全镇搞一次灭虱子活动。书记说:你也痒啦?带灯说:我没虱子。书记说:其实虱子多了不痒。带灯说:都啥年代了,樱镇人还让虱子咬着?书记说:虱子能把人咬死?!书记和镇长都呵呵地笑,笑过了,书记说:只有带灯同志提这个建议啊!该不该灭虱子呢,当然该,我去县上开会,也担心别人发现咱身上有虱子。可樱镇是樱镇的特殊环境么,饥不择食,穷不择妻。樱镇现在是气囊上满到处的窟窿,十个指头按不住么,哪里还有精力财力去灭虱子?带灯当然已想好了她的措施,并不需要花多少精力财力,只要求各村寨村民注意环境卫生、个人卫生,勤洗澡勤换衣服,换下的衣服用滚水烫,再规定村委会买上些药粉、硫磺皂定期发给各家各户。在偏远的村寨里建洗澡堂或许不现实,可镇街三个村完全可以么。两个镇领导商量的结果,一是要支持保护带灯这种积极提建议的精神,同意和批准她的方案措施;二是就让带灯起草个文件发给各村寨,并由带灯负责督促镇街三村建洗澡堂吧。

带灯很积极,起草了文件,又亲自到各村寨发送。但文件发下去就泥牛入海,再没消息。她到南北二山的村寨去检查,几个村长从帽壳里取纸,撕成条儿卷了烟来吃,那纸就是她发下去的文件。带灯说:这件事很重要!他们说:政府每年发那么多文件,没有不说重要的。就问镇政府拨不拨款,如果不拨款村寨里烧屁吃哩,哪里有钱买药粉和硫磺皂?!带灯是没权力能拨款的,就到镇街三村催建洗澡堂,镇街三村比较富裕,人也应该文明。镇西街村的元黑眼那时还是新上任的村长,说:镇政府闲得没熊事干了,出这虚点子?!带灯说:这还不是为群众办好事!元黑眼说:苍蝇还嫌不卫生?带灯说:那你也是苍蝇?!

元黑眼领着带灯在村里走,路过一家,院墙坍了一半,院子里坐着个妇女在洗脚。元黑眼说:你男人后晌要回来啦?妇女说:要回来啦。这妇女的丈夫在大矿区打工。元黑眼说:钱拿回来啦,我给你留一个猪头?妇女说:他能挣几个钱呀,还吃猪头?走过了院墙,带灯说:看到了吧,这妇女还不是要洗脚?元黑眼说:洗的那脚干啥,男人回来了要日×哩又不是日脚呀!

灭虱子的事到底不了了之。三个先进

带灯没有实现第一件她想干的事,她得出的经验是:既然改变不了那不能接受的,乃就接受那不能改变的。她再没有过任何建议,镇政府分配她干什么,她就去干什么,尽力干好。奖励部分干部的一级工资了,大家都争着,像鸡掐仗。而每年要评一次先进,没有钱,可以有张奖状,能去县城开会,大家就客气了,说:让带灯当!带灯就有了三个先进。新形势

以前镇政府的主要工作是催粮催款和刮宫流产。后来,国家说,要减轻农民负担,就把农业税取消了。国家说,计划生育要人性化,没男孩的家庭可以生一个男孩了,也不再执行计生工作一票否决的规定。本以为镇政府的工作从此该轻省了,甚至传出职工要裁员,但不知怎么,樱镇的问题反倒越来越多。谁好像都有冤枉,动不动就来寻政府,大院里常常就出现戴个草帽的背个馍布袋的人,一问,说是要上访。上访者不是坐在书记镇长的办公室里整晌整晌地不走,就是在院子里拿头撞墙,刀片子划脸,弄得自己是个血头羊了,还呼天抢地地说要挂肉帘呀。门房许老汉的责任重大,只要一听到白毛狗咬,就往门外的巷里看,看见有人来了,赶紧关门。

有人打狗,曾经把狗的一条腿打跛了。带灯采了篦篦芽草,捣烂了给狗敷上,还用夹板子固定好。一个月后,狗腿能跑了,她再下乡就把狗也带上。

在接官亭村,村长给她发牢骚,她说:你村里几拨人到镇政府反映你的不是哩,你倒还有怨气?村长说:我咋能没怨气?!她说:你当村长的不就是催促个纳粮交税吗,现在粮不纳了,农业税取消了,你有啥子怨气?村长说:农业税原本就没几个钱么,有这个税了,我们和镇政府还有个契约关系吧,比如正浇地哩没电了,镇政府就会让电管所送电,现在就得我提上礼去寻电管所的人。电管所的人黑得很,给啥拿啥,不给啥要啥!带灯和村长话没说到一块,那天就没在接官亭村吃饭。不但村长没有留带灯吃饭的意思,还说:这狗挺肥的。带灯赶紧把狗拉走了。

镇政府大院里的银杏树上,头年的腊月有葫芦豹蜂在筑巢。有人要用竹竿捅掉,白仁宝不让捅,说:在咱院子里就是咱养的,它能镇宅哩。可巢越筑越大,已经像个泥葫芦吊在树桠上,蜂团结着那么一大堆,有一天不知何故蜂团炸了,成群的蜂在院子里飞,吓得职工全躲在房间闭门关窗。镇长也就火了,让翟干事和吴干事把蜂巢弄下来。翟干事和吴干事用衣服包了头,搭了梯子,拿火把去烧。烧是把蜂全烧死了,没蜇着人,但翟干事从梯子上跌下来,把尾巴骨跌裂了,自此腰圈着,伸不直。镇工作重点转移了

根据形势的发展,镇政府的工作重点转移到了寻找经济新的增长点和维护社会稳定上。镇政府于是成立了社会综合治理办公室。

带灯差不多陪过了三任镇党委书记、两任镇长,已经是非常有着农村工作经验的镇政府干部了。综治办一成立,新的镇长就让带灯当主任。带灯说:呀,给我个官!回报我吗?

新镇长其实是樱镇政府的老人手,原来是副镇长,为了进步,常要去县上走动,每一走动,最起码就让带灯去乡下收些土鸡蛋,或者蜂蜜和木耳。带灯收这些土特产的钱是自己掏的,从没让副镇长付款。副镇长就亲热地叫她是姐。但副镇长去了外地小乡任了一届乡长后又回到了樱镇当镇长,带灯心里发笑过:这我还投资有效么。

镇长说:这是我力排众议,一定要让你当的!带灯说:你是拿鱼在火炉上烤么,谁想当谁当去。镇长说:越是想当的越不让他当!姐,兄弟才当镇长,你得帮哩!

带灯就当了综治办主任。办公室有三间平房,配备了一个姓侯的干事。第一天让侯干事到镇街的木器店去做牌子了,镇中街村的换布就来祝贺,噼里啪啦放了一串鞭炮。换布仍戴着那副墨镜

换布现在是镇中街村的村长,还和他兄弟拉布合伙开了个钢材铺,已经是樱镇的英武人。

但换布仍还戴着那副墨镜。

樱镇上有许多他的笑话。一个笑话说他晚上睡觉都戴墨镜。有一回没有戴,睡到半夜就醒了,爬起来拉电灯绳。他媳妇说:干啥呀?他说:取墨镜呀,不戴睡不实么。他媳妇说:我戴着哩。

另一个笑话是换布买了个手机,也给媳妇买了个手机,但很少有人给他们打电话。晚上两口子睡下了,换布给他媳妇打,他媳妇接听了,问:谁呀?换布说:我!他媳妇说:啥事?换布说:把腿取下去!竹子

侯干事去定做牌子,与木器店谈好价钱是八十元。当时没有付款,店主说:不能给我打白条子呀。中街村老王家的饭馆,上一届镇长老打白条子,他一调走,新镇长不认了,害得饭馆关了门。我可是靠这个店面养活七口人哩。侯干事有些生气,说:去,我们主任是带灯,带灯赖你钱?!侯干事到带灯那儿报账,牌子钱是一百二十元。三天后,店主问侯干事要钱,侯干事却要人家请他吃顿牛肉烩饼,店主不愿意,给带灯打电话,带灯才知道侯干事多报了四十元,严肃地把四十元收了。

侯干事说:主任,这事你不要给书记镇长说。带灯说:不说。侯干事又说:也不要给外边人说。带灯说:我让外人笑话镇政府的人为了四十元去贪污,我不寒碜呀?!

带灯不再热惦了侯干事,侯干事也知道带灯冷淡他,没事就往计生办跑。计生办还是马副镇长兼着,他当副镇长当得实在太长了,身体又不好,脾气就越发大,把他的干事竹子常骂得哭。

竹子是从大学毕业后分配来的,马副镇长嫌她八点上班的九点才到办公室,还不扫地抹桌子,去伙房里提开水。竹子在花盆里种指甲花,把指甲花捣糊了敷在指甲上染颜色,马副镇长把他熬过的中药渣子倒在花盆里。他一骂竹子,竹子就哭,他再骂:你是刘备呀,哭着哭着害人哩?!竹子又哭。

竹子一哭,侯干事肯定便去了计生办,给马副镇长倒茶水,让马副镇长消气。马副镇长喜欢侯干事的小殷勤,当然也能看出蹊跷,当着很多人的面给带灯说:啊哈,计生办没馋上综治办的腥,综治办倒要偷计生办的肉了!说日子

一进腊月,樱镇多雾,雾沉沉的,远山近水都发虚。但有雾的天气里不显得冷。一旦太阳亮堂了,镇街上再没新鲜事,却扫溜地风,干冷干冷。大多的人没事就在家里坐炕,孩子们拿了小火盆轮圈儿,火没生旺,倒弄得一额颅鼻子的灰黑。镇政府大院里的人在村寨里都有自己的熟人,要么被叫去家里吃扁豆面,或者猎到果子狸了,和竹笋炖烂,泡了苞谷面饼子吃,要么有人就袖着手,怀里揣着一瓶烧酒,晃悠晃悠到大院来。来找白仁宝的是元斜眼。

元斜眼正面看你的时候,其实看的是综治办门前的那两棵樱树,树下带灯双腿夹着白毛狗和竹子说话。竹子去了一趟县城,回来给带灯带了一本老县志。竹子在给带灯讨好,说她是在一个同学家发现了这本老县志,立即就想到了带灯主任,她是偷着拿回来的,然后就笑,就说偷书不为贼么。元斜眼就说:漂亮女人咋都在镇政府?白仁宝收了那瓶烧酒,问肉铺里最近有没有不喂加工饲料的肉。元斜眼说:过几天就去深山里收购呀,到时候给各位领导都留着。这漂亮女人都好过谁了?白仁宝说:你这眼睛就是看漂亮女人斜了的,还看?!带灯和竹子没搭理,拿了老县志就进了带灯的房间。

元斜眼和白仁宝在院子里说话,好多人也跑出来,骂元斜眼不请他们喝酒,元斜眼说:请么,请么。就撕了烟盒子给大家发纸烟,然后说没盐没醋的事。后来什么地方噼里啪啦响了一阵鞭炮,说镇街拐子巷的刘得山今日成婚哩,找的是在大矿区塌死的王存金的婆娘。刘得山半辈子光棍,没想现在有了女人还有了娃,这三个娃都对刘得山好。林业办的黄干事说:这就是你不×娃他妈,娃不叫你爹么。白仁宝就骂:你狗日的嘴呀!

带灯在房间里翻看老县志,寻找有没有关于樱镇的史料,就翻到了除了松云寺外竟然还有驿站的记载。樱镇曾是秦岭里三大驿站之一,接待过皇帝,也寄宿过历代的文人骚客,其中就有王维苏东坡。带灯吓了一跳,说:樱镇还有这份光荣呀,你听说过吗?竹子说:没听说过。带灯说:我也没听说过。院子里白仁宝他们又在感叹这日子过得快。元斜眼说:去年腊月还放天灯,天灯是飘过石桥上空时遇了风烧着了,好像是昨天的事,咋眨眼又腊月了?日子这般快,得抓紧活么,白主任还能吃不?白仁宝说:能吃。元斜眼说:还是如狼似虎?白仁宝说:还行。元斜眼拍手说:身体好,咱就活个好身体么!马副镇长在水管前冲洗老花镜,说:说啥哩?白仁宝就哈哈笑,说:老汉是好老汉,可惜有枪没子弹。马副镇长说:说谁哩?元斜眼说:就说你马镇长。马副镇长说:是副的!竹子看了看窗外,一只虫子飞来砰地撞在窗玻璃上,然后就掉在窗台上。竹子说:他们觉得日子快,我倒觉得每日天长得黑不了。带灯说:觉得日子快的都是日子过得好么。带灯还要继续翻老县志,竹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是元天亮的散文选,问带灯读过没?带灯差不多读过元天亮的四本书,偏偏这一本没读过。竹子说这里也有一篇文章,写了元天亮看过一位文友写过一段话是世上擀面条最好的是他妈,元天亮就说这不可能,世上擀面条最好的应该是我妈。带灯听了,却也说:我妈擀面条才是世上最好的。两个人就咯咯咯地笑起来。到黑鹰窝村

白仁宝和元斜眼说日子过得快,马副镇长就警告:人嘴里有毒,不敢说满话。果然各村寨的村委会选举工作就布置下来了。带灯在头一天还给竹子夸口今年没患过病哩,看了一夜元天亮的散文选,第二天就拉肚子。按照部署,各村寨村委会选举,镇政府的职工都得分配下去监督、联络。带灯病了,吃上药也得去,去的是黑鹰窝村。

带灯盼着去黑鹰窝村。

黑鹰窝村是丈夫的老家。丈夫的母亲去世早,父亲续了一房,后来父亲也去世了,丈夫就很少再回去。但带灯可怜后房婆婆孤单,但凡因工作到了黑鹰窝村或者黑鹰窝村附近的村寨,却要买一包红糖和一纸箱方便面去看望。这次黑鹰窝村的选举顺当,选完了去的后房婆婆家。婆婆正赶了牛往山上,见了喜欢得直叫她的名,把牛又拴了,开门就取了蒸炸的鸡给她吃。她说不吃了,有病了。婆婆说吃饱饱的就没病了。她说吃出病了。婆婆说,天话,还能吃出病?带灯只得捏出个鸡冠吃了,要帮婆婆放牛。婆婆坚持挡她说老张会帮放牛的。带灯说我锻炼锻炼么,就和婆婆赶牛上山,却问:哪个老张?婆婆说:秃子老张。带灯说:咋是个秃子?婆婆说:他人好。

其实带灯在明知故问,她收麦天来过黑鹰窝村,见过老张。老张是个鳏夫,有个儿子在大矿区听说当了工头,三年里都没回来。她也就听到了一些村里人说婆婆和老张的闲言碎语。就在选举时,村里的刘慧芹和她熟,她问过婆婆的事。刘慧芹说老张从外村包养了两只狗崽,自己留一个,一个给了婆婆,这两只狗交交不离,婆婆和老张也混搭在一起没黑没明。村里人给两个狗分别叫他们的名字,公狗叫海量,母狗叫玉枝。刘慧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抱打不平,说:现在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尽剩些老年人,人老了得有个伴么。

在山上,果然见到了那个老张。他手帕里包了一块狗肉等着给婆婆吃,当然也拧下一块要给带灯吃,说前天两只狗合伙咬死了一户人家的鸡,被人家骂得难听,他回去用镢头把他那只狗收拾了。带灯不想吃狗肉,也不想再和老张说话,正好见刘慧芹隔壁那个小伙也在山上砍柴,他砍着一蓬葛条蔓,葛条蔓错综复杂得拉不出个头,她便过去帮忙。小伙要感谢她,也从怀里掏出一包炒干的獾肉,说:你吃,吃渴了我到崖下边的家里弄水去。山里人常能捕猎到獾和果子狸,但带灯没吃过,想尝一口。谁知他不厌其烦地排夸他是在梁头上猎到獾的,他先看到獾屎,獾屎湿漉漉的,他就知道獾就在附近,果然獾就藏在一个土洞里。他说:别以为打猎看野狗的蹄印子哩,要看屎,屎即便不冒气,只要还湿漉漉的……带灯便有点反胃,不吃了獾肉干,也不再帮着拢柴,跑去撵那群锦鸡。

山上的锦鸡很多,但带灯一只也没抓着,只捡了一根花翎子。王后生把书记堵在了办公室

也就在这一天的黄昏,王后生给白毛狗撂了一根骨头,趁势进了镇政府大院。镇政府的职工都还在乡下,没有人,等门房许老汉从厕所里出来,突然看见王后生已站在了镇党委办公室门口,赶紧跑出大门喊来人。

书记正批阅文件,觉得光线暗了一下,一抬头,王后生笑眯眯地说:书记!就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坐得很规矩。书记要躲没躲及,说:你来干啥?王后生说:我来反映群众的呼声。书记说:你咋恁多的呼声?!王后生说:不是我的呼声是群众的呼声。书记说:把舌头摆顺,不要给我说那样的话。书记往墙上看,墙上挂着一面锦旗,锦旗有些斜了。书记说:说那样的话我比你会说。站起来去把锦旗挂端了。王后生说:那就算我的呼声了,我反映的是……书记并没有揉手,又坐在了办公桌后批阅文件,说:镇政府是有各职能部门的,告状的事你找综治办吧,我正忙着。王后生擤了一下鼻子,说:这事我得找你。书记说:你不能找我。王后生说:这得找你!书记就看着王后生,王后生双手伸到了口袋里,口袋里竟出来了两条蛇,是白蛇。书记是惊了一下。王后生又擤了一下鼻子,用手玩着蛇头,说:这只能找你呀,书记!书记盯着蛇头,手里的笔在桌上轻轻地敲,说:我见过两头蛇,你那是双头蛇吗?王后生说:我这是单头蛇。书记说:哦,单头蛇,单头蛇毒不大性欲大,你没有在手帕上让猫尿了,让蛇爬上去排精液,那样手帕在女的口鼻前晃晃,女的就迷惑了会跟你走?!王后生说:书记你还懂得这些?书记说:泥里水里过来的人,我啥事没经过?!

带灯拿了那根花翎子刚回到镇政府大门外的巷里,许老汉急急往出跑,见了带灯就说:快,快,王后生要害书记哩!带灯说:王后生咋要害书记哩?许老汉说:他拿了蛇把书记堵在办公室!带灯就往书记办公室来。

王后生果然在玩着蛇头和书记说话,带灯一进去,抓了撑窗子的竹棍梆梆先敲了两下蛇头。蛇头缩进了口袋,连王后生的指头也敲疼了,哎哟地叫了一声。带灯说:王后生你要干啥?王后生说:我来给书记反映群众呼声。带灯说:反映呼声带着蛇,威胁书记吗,行凶吗?!王后生说:我玩我的蛇哩,该不是犯罪吧,他马副镇长不是也经常手里玩石球吗?书记有了带灯,书记一仰身子靠在了椅背上,说:好,好,你说你那呼声。王后生说:我要反映的是……带灯说:把口袋给我捂严!王后生就把口袋捂住了,给书记反映南河村选举的事。

王后生说南河村这次选举,是村委会和监委会同时选,而选民一千一百二十名,没被提名的候选人刘小白得了七百多票,被提名的候选人郭三洛得了四百多票。票一唱,镇政府派下去的联络员说选举无效,要求重选。这怎么能重选呢?泼出去的水能收回吗,种了萝卜籽能不让长萝卜吗?镇政府一直在强调选举要公开公平公正,群众以自己的意愿选出来了,重选这不是耍弄群众吗?到底是村民要选自己的带头人呢,还是镇政府要选自己的狗?!

王后生话没说完,书记脸色就变了。带灯看了书记一眼,立即站在了办公桌前,隔开了书记和王后生,说:王后生,嘴往干净些,谁是镇政府的狗?王后生说:这是南河村群众的话,我只是传达。带灯说:你是哪村人?王后生说:老街道呀。带灯说:南河村的事让你老街道人传达?王后生说:现在他们在和联络员僵着,你们不管就不管吧,如果打起来,有了流血事件,那县上、省上总会有人来管的。带灯说:你还要挟呀?书记说:让他说吧,给倒一杯水,他口舌干了,润润嗓子继续说。说完,书记倒从办公室往出走。王后生说:书记你不能走。书记说:我让你啥话都说,你不让我拉屎啊?

带灯以为书记趁机走脱,这样走脱了也好,由她来对付王后生。但带灯从水瓶里倒水时,水瓶里没了水,就提了水瓶到伙房去。一出办公室,书记却在院子里晾着的被褥后给她招手。书记是强势人,平日在镇政府大院里说一不二,对带灯也从来不苟言笑。带灯倒心里疑惑他怎么对王后生不拍桌子骂人了也不说一句硬话?她走过去说:书记,你怎么能让他把你堵在办公室?书记说:是得收拾门房了!我要不是书记,我打断他的腿,狗东西还带了蛇?!带灯说:他不敢放蛇咬死你。书记说:谅他也不敢!哎,他怎么就带了蛇,这大冬天的怎么会弄到蛇?带灯说:我听人说过,他以前到县东王镇上跟人学过玩蛇,回来后就抓了两条在他家地窖里养着。书记说:我一会儿进去了,你去派出所找王所长,收缴他的蛇,不允许他整天拿着蛇吓唬这个吓唬那个。带灯说:听说他采蛇胆汁治糖尿病的。书记说:治他妈的×!书记就往办公室去。带灯说:你不要进去了,我来支应他。书记进了办公室,嘴里说:毬!

带灯提了水瓶并没有去伙房打开水,而是去了紧邻的派出所。至于书记又是怎么和王后生说,她再不清楚。等她返回来,王后生已经离开了书记办公室,还笑笑的,对带灯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但是,王后生出了镇政府大院,正走在去镇街的巷子里,巷子里站着派出所的王所长。王后生谁都不怕,就怕王所长手里的那根电棒。王所长命令着把蛇掏出来,王后生就掏出蛇,王所长让王后生把蛇放在一块大石头上,然后用小石头去砸,王后生也只得去砸。砸了十八下,把蛇砸成了泥。汇报各村寨选举情况

南河村的选举是出了问题,书记有些气恼,第二天召回了各村寨派去的联络员,让大家汇报选举情况。

联络老君河村的说:选举时一半的群众不到场,尤其东头第六组十二户人说选举个啥哩,镇政府让谁当谁就当去,不论谁当,我们都是吃不上水。因为前年山体崩塌,深埋了一口泉,镇政府曾给拨了些钱让淘泉,可村干部一直没淘。还有一些群众说,把上届的工作总结总结看都干了些啥事,把账目公开看卖村房的钱和接收三家户口的钱都花到哪儿去了。一半的群众不到场,选举就难以进行,最重的工作还是动员群众,但动员群众就得解决村里许多遗留问题。

联络纸坊村的说:国家优惠政策多了,低保面积大了,比如灾后重建补贴是三间房二万七千元,倒坍一间房补贴九千,温暖工程每户六千,土坯房改造每间房二千,还有大量的救急面粉和钱款衣物,村干部的权力就很大。这就出现了这种局面,只要给群众点滴好处就成了私人关系,干部叫咋就咋。少数有想法的人却力量不足,而且也不会集中选票,各自为战。所以纸坊村候选人是选出来了,一共五百人,票数刚刚是二百五十一票,这就担心正式选举时能不能选出来。

联络镇西街村的说:选举前几个村干部都在活动,有给选民送方便面的,有给送柿子醋的,一户一塑料桶。元家老四在镇街食堂里请吃了二百八十碗牛肉汤烩饼。其实群众心里清楚,现在国家给予的项目多,如修路架桥呀,整理水渠呀,村容建设呀,都平均化了,也不显示那个村寨的工作就好,村干部的能力就强,只是谁想当干部也是想成为村里自动的包工头弄点钱罢了。在选举中,宗族势力大的就有优势,有钱的就有优势。我们是联络员,但群众大骂的是我们,他们不敢惹事,自己写了选票后倒说是镇政府已经内控了,骂镇政府是狼,村干部是狼娃。我们作为镇干部不干啥时很舒服,优越生活,有头有脸,而为了选举在村寨里走动,就觉得尴尬、耻辱、不自在。或许是我们几个能力太差吧,建议镇西街村的村情复杂,能派些水平高的同志去。

联络陈家坝村的说:我们选完了。是从支部里提名作为村委会候选人,再各选一名陪选的。公示后就正式选出村委会。这样村支部和村委会是同样的四人,支部书记就是村长。

联络西沟岔村的说:很对不住镇领导的信任,我们的选举没有成功。原因是原则上定的是海选,西沟岔村的群众爱认死理,他们选了二位村长候选人和三位村委员候选人,都不是我们提名的支部委人员。以镇政府要求,支部委成员兼村长和委员,可以减少人员利于工作和团结,而两个支部委的各差二百八十票和三百票,就是加上他们两人,村委会候选人就成了七人。上级规定一千至一千五百口人的村最多发五个村干部的工资,现七个人当然不行,就得重选。可如何重选,怎样说服群众,我们还想不出好办法,需要领导定夺。

联络杜家岭寨的说:我们要求换个村子,因为杜家岭寨是三县交界处,建国以前这里就是土匪窝,这十多年村寨里积怨又深,有十多个毬咬腿的人,搅得选举无法进行,还发生了一次打架。我们三个都不是撵狼的狗,觉得很无奈。

联络南河村的说:我们是出了问题,而且让王后生趁机上访,我们愿意接受领导批评。但我们没有功劳有苦劳,三个人都有病在身,我是胃吐酸水,老陆是高血压,张会计跌了一跤,把骨头跌断了。说到这儿,有人说:张会计好好的呀,怎么骨头就断了?回答说:她把门牙掉了。有人说:门牙掉了就是骨头断了?回答说:门牙是不是骨头?接着继续说:我们只是在工作中出了一次疏忽,谁也没料到这就毁了选举。选举发票原本是之前成立的选举委员会来发,但我们想让郭三洛当,让他指定个他信任的人来代理,就把选票交给了那个刘三踅。郭三洛负责召集选民,每个到场的选民发五元一包洗衣粉。但发票的刘三踅发现监委选票上有郭三洛的名字,以为选了监委就不能选村长了,私自将监委选票扣下,结果使郭三洛票数不够。郭三洛也是认不清人,还说刘三踅是村里最聪明的人,屁,整个猪脑子!

汇报完后,书记发了火,严厉批评了西沟岔村、杜家岭寨、南河村、镇西街村、红堡子村、接官亭村的选举工作,调整了联络人员,重新提出了要求,部署了复选的举措。书记接着表彰了黑鹰窝村的选举工作,让黑鹰窝村的联络人介绍经验。联络黑鹰窝村的有四人,一个农机办的干事,一个是白仁宝,再就是带灯和侯干事。侯干事逞能先站起来说我们四个联络人团结一致,没有分歧意见,所以选举顺利,人也觉得不累。选举时我们就立在边上还说黄段子,我给白主任说,黑鹰窝村的那个麻子去一妇女家睡后那妇女要二十五元钱,掏出来五十元找不开,妇女说笨死了,明天再来就不用找了。黄段子还在说着,选举就结束了。白仁宝见侯干事胡说,就打断了侯干事的话,说黑鹰窝村比较分散,岭下三个组,岭上两个组,他们除了做过认真细致的选举前工作外,也给联络人员和选委会的人一人一碗牛肉汤烩饼和一盒五元钱的纸烟。岭上两个组路远,再加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书记把白仁宝也制止了,让带灯说。带灯说主要是黑鹰窝村的老支书好,老支书能力强,威信高,镇政府曾照顾面粉给村里,他拒绝了,说是那样会制造矛盾,吃都有吃的。镇政府号召村干部年节里巴结在外工作的人弄项目资金,他说年节都会回来看我哩,人家在外也不容易,叫人家作难着弄啥哩。他会干工作,那年镇政府命令群众多种烟叶,我们去用拖拉机犁苞谷地,群众不愿意和我们闹,是他大声喝止住,私下里给镇干部说你把带头的哄到一边带走嘛,你去羊群里拉羊能拉走?事情果然就平息了,那年烟叶种植面积黑鹰窝村完成得最好。这次选举,上届的村长还想继续干,老支书苍苍嗓子说:安杰,你屁股上的屎擦不净,村里剩下的那些电线电缆哩?干了一届能安安妥妥下来就算烧了高香了,让文栓上嘛!想得通就想通想不通也往通里想和组织保持一致嘛。老杨还当副村长,书山还当委员,淑芹你还抓妇女工作,就这样噢。老支书这话一说,大家都不吭声了,事情就这么定了的。带灯说到这儿,问书记,还往下说吗?书记说:这个经验很重要,一个村寨里一定要有个有权威的人,我们选举村干部,就要选出这样的人。再说说,选举时用了啥办法保证了选民意见统一的?侯干事就又站起来说,老支书把人事一安排,留下白主任和带灯主任去他家吃饺子。带灯主任那天闹肚子吃不成,去看她的后房婆婆了,我和选委会的人拿了票箱到岭上组去,寻了个崖根在票上打勾,一个小时就回来了,一切按部就班,又平安无事。白仁宝就拉侯干事衣后襟,不让说了,侯干事便坐下来,不说了。书记讲了塔山阻击战

书记最后讲话,讲的却是塔山阻击战。

大家都知道辽沈战役吧,也都知道塔山吧,塔山是辽沈战役中一个战略高地。凡事要成功,就是必须占据你所要干的事情的制高点。为了塔山,国民党参战的是十一个师,我东北军参战的是八个师,战斗异常激烈,你占领了我夺回来,我占领了你再夺了去,尸体遍地,血流成河。我军前线指挥员向林彪汇报,说部队损失惨重,已伤亡数千人。林彪只说了一句:我不管死多少人,我只要塔山!

书记说:我也只要选举工作成功。啥叫成功?没有上访就是成功!带灯做了个奇怪的梦

樱镇各村寨的选举工作一结束,已经到了年根,镇政府的工作除了防火防盗检查安全隐患和组织秧歌、社火等群众娱乐活动外,就没事了。马副镇长在院子里说:只说这一年过得快,没想到腊月了却度日如年!仁宝仁宝,你不去打些野味?白仁宝说:元家兄弟会去弄的,到时候我让给你拿个黄羊腿。马副镇长说:我要果子狸!侯干事悄悄给带灯说:听出味儿了吧,今年春节咱得给领导拜年哩。带灯说:我谁都不拜!

春节里,带灯真的是没有走动各位领导家,也没有去丈夫的学校;她要求值班,就留在镇政府大院。带灯没有去丈夫的学校,是丈夫在年前辞掉工作去了省城。丈夫爱画画,也正是丈夫能画梅花兰草之类的画,带灯才喜欢上了他,可丈夫在学校教了几年书,一心想着要发财出名当画家,就辞职去省城闯荡。带灯反对过,没起作用,也便不再阻止。一年里,丈夫回来了两次,每次回来他们都争执,总是不欢而散。带灯伤了心,感情也慢慢淡下来。她决定留下来值班,去元黑眼的肉铺里买了肉,去曹九九家那儿弄了些菠菜、蒜苗和萝卜,陈跛子医生又给了二斤豆腐,就在伙房里自己做饭吃。

竹子见带灯留下来一人值班,也不想回县城的家了,说:我陪你。就陪着带灯。陪带灯的还有白毛狗。

第二天,带灯和竹子在镇街上买鞭炮,遇见了提了个大包袱的李存存。李存存是镇东街村的,和带灯熟,问带灯过春节呀咋还在镇上,带灯说她值班。李存存要带灯和竹子去她家吃饭,带灯不去。李存存说:你是镇政府的,巴结不上!可这个你得拿上。从大包袱里取出来的是两条红绸子内裤。带灯说:当街上你给这个?!李存存说:我刚买的,买得多,过年讲究穿这个,穿上了一年都平安哩!带灯见李存存实诚,也图个吉利,就把内裤接收了。

回到镇政府大院,两人穿上内裤在镜子前照,内裤上竟然还绣了朵玫瑰花。两人就咯咯地笑,穿上长裤了,摸摸屁股,还是笑个不止。竹子说:植物把花开在头上,咱却穿在底下。带灯说:其实也对着的。你知道花是植物的啥东西?竹子说:啥东西?带灯说:是生殖器。白毛狗汪地叫了一声,带灯觉得白毛狗能听懂人的话,就闭了嘴,不再说下去。

内裤穿了三天,觉得痒,脱下来洗,谁知道掉颜色呀,把盆子里的水都染红了。带灯说:玫瑰就这样谢啦?!

但就在这个晚上,带灯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元天亮。

元天亮那年回樱镇,带灯才到镇政府,元天亮被人拥簇着,她没资格能到跟前去,只是远远地看过。带灯想,我父母去世了五年,总希望能在梦中见到他们,却一次也没梦见过,竟然就梦到了元天亮,是樱镇人嘴上常提说元天亮,听多了受到影响,还是这些天太多地读了元天亮的书,心生崇拜所致?带灯觉得非常奇怪。学会了吃纸烟

更奇怪的是梦见了一回元天亮,元天亮竟然三番五次地就来到梦里。带灯有些恍惚。有时在镇政府会议室开会,听着听着想到梦里的事,会都散了,她还坐着发瓷。有时和竹子在镇街上吃米皮子,竹子去把米皮子端了来。见带灯又坐在那里发瓷,竹子说:你咋啦?带灯赶紧搓搓脸,说:哦,没啥呀,白毛狗没跟咱们来吗?

带灯开始了吃纸烟。

樱镇上许多女人都会吃纸烟,这并不稀罕,但带灯一学会了吃纸烟,就吃得勤,吃上了瘾。

她告诉竹子,她已经体会到了人的神是常常就离开了身子外出的,吃纸烟才能把神收回来。竹子便常看到带灯能连吃两支纸烟,然后静静地坐了,还闭上眼。燃烧的雨

初春里还有些冷,能看见嘴里鼻子里的出气,但天上一有了粉红色的云了,就要下雨。雨不是直着下,而且也下不到地上,好像在半空里就燃烧了,只落着一层粉末,脸上脖子上能感觉到湿湿的,衣服却淋不透。

这时候带灯爱到镇街北坡上去挖野小蒜。冬天一过,野小蒜是出来最早的菜,尤其炒了调饭,味道特别尖,打老远都能闻到香气。带灯在山坡上挖野小蒜,似乎不是她在寻着野小蒜,而是野小蒜争先恐后地全到她的身边来,很快就挖到了一大把。有人在坡沟里唱秦腔,扭头看了,是元家老五赶了一头猪走过。元老五隔三岔五要到北边山寨里去买猪,买了猪就吆回来。他吆猪是一手提了猪的尾巴,一手拿着树条子打猪的耳朵,猪不知道这是吆着去肉铺子杀它,而快乐地迈着碎步往前跑。带灯就在那里发笑。刚笑着,一层云从山道上像水一样地往过流,镇长竟然就走上来,喜欢地说:啊你咋在这,给我笑哩?

因为是同学,也因为年龄比自己还小,在镇政府大院里带灯是和镇长啥话都说的,她看着镇长满头大汗,脚上的皮鞋破旧得鞋头都翘了起来,也真给镇长笑了,说:是笑你哩,笑你又到碾子沟村看那个小寡妇了?镇长说:又听谁在嚼我舌根?带灯说:老实说,有没有那事?镇长说:在你眼里,我口就那么粗呀?!

带灯弯下腰再挖一棵野小蒜,说:你也换换你的鞋。又挖了一棵野小蒜。镇长不好意思地用草擦着鞋上的泥。樱镇上的女人弯下腰了屁股都是三角形,而带灯的屁股却是圆的。镇长禁不住手去摸了一下,声音就抖抖的,说了一句:带灯。带灯怔住,立即站直了身,她没有回头看镇长,说:我是你姐!镇长说:啊姐,我,我想抱抱你……的衣服。带灯靠住了一棵树上,树上一队蚂蚁整齐地往上爬。她说:今日咋就有这想法啦?镇长说:我其实一直有这想法。带灯说:瞧你那泥手,去洗洗。坡洼里有一眼泉,泉边落满了灰色的蝶,镇长一走近去,灰蝶就乱了。镇长洗手,水有些凉。带灯说:洗洗脸。

洗脸的时候,镇长打了个冷颤。带灯就站在身后,说:你肯认我这个姐,姐给你说一句话,你如果年纪大了,仕途上没指望了,你想怎么胡来都行。你还年轻,好不容易是镇长了,若政治上还想进步,那你就管好你!

镇长在泉里洗了好久,甚至连头都洗了,起来嘿嘿地给带灯笑,然后看天上雨,说:雨咋是这样的雨?

两人从山坡往下走,镇长走在前边,跺着脚让枯草中的蚂蚱飞溅,并让露珠全湿在自己的裤管上了,然后才叫带灯再走。他告诉着带灯本来这几天镇政府要安排今年烟叶生产工作的,县上又来了文件,取消退耕还林补贴,再次实行坡地改修梯田,他就是到北边几个村寨查看那里的坡地去的。带灯觉得疑惑,八年前要求退耕还林,一亩地补贴一百元钱,各村寨都有指标,一些村干部常到镇上领树苗卖掉了钱自己花,才使樱镇有了许多这方面的上访,好不艰难地正规些了,却怎么政策又变了?带灯说:变来变去的,这不神经啊?!镇长说:改革么,就和睡觉一样,翻过来侧过去就是寻着怎么个能睡得妥。带灯说:那就把咱在基层的累死!镇长说:好的是每亩又要补一百七八十元。带灯说:镇政府又想套取些国家资金啦?镇长说:你这姐!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有些事是能说不能做的么。

到了坡下石桥后村,满空里雨全在燃烧了,燃烧得白茫茫一片,一户人家的篱笆后,突然有鹅就跑出来,极快地啄了他们的裤管,赶紧走,鹅还穷追不舍,嘎嘎地叫。乔虎就站在门口。带灯说:乔虎乔虎,喊住你的鹅!乔虎说:那是在欢迎哩,不啄你皮肉的。带灯说:它把我裤子啄脏了!乔虎是换布的小妹夫,大脑袋却留着短寸发。他一定要他们进屋去喝酒。镇长说:那喝几盅?乔虎就朝着屋里给媳妇喊:有野小蒜哩,炒盘鸡蛋啊!带灯却不喝酒,她放下了野小蒜,独自回镇街去。

不知怎么,带灯萌生了要在手机上给元天亮发一条短信的想法。带灯很早就从镇长那儿知道了元天亮的手机号,但一直没敢打过电话,也没发过信息。现在一萌生了要发短信的想法,瞬时满心里都疯长了草,糊糊涂涂里发了短信,她一下子面红耳赤,胸口怦怦地跳,跑回镇政府大院,还在大院里又转了一圈。然后进房间坐了,吃起纸烟。山棉和野芦开着絮花

带灯一夜没睡好,早晨起来脑子还糊着。她在办公室整理全镇的新一批低保材料,发现西川村的申报名单仍没有报上来。她喊叫侯干事,去西川村看看,问迟迟不报是什么原因?侯干事却说他感冒了,是严重的感冒,一晚上的发烧,觉得被窝里都起火,现在浑身的关节都疼。还说:你看么!让带灯看他的清涕流在嘴唇上。带灯说:一到关键时刻,你就掉链子!只好到车棚里开摩托,自己去。

镇政府有一辆小车,主要是书记坐,镇长偶尔也坐,一般职工都是骑自行车,但带灯有摩托。带灯的摩托是自己买的,下乡也没有报销过油费。书记曾经表扬过带灯,会计刘秀珍撇了嘴:人家没娃,男人又卖画挣大钱,我要是她呀,我开小车下乡!

带灯去车棚里开摩托,白毛狗却坐在摩托座位前的踏板上。带灯说:跟我去西川村?白毛狗咕噜了一下,好像在说:嗯。以前到平川道的几个村下乡,带灯用摩托带过狗,可今日是临时决定去西川村的,白毛狗怎么就知道了呢?这个世上实在是有着太多的神秘,现在是有了电话、电视人才了解了看不见的电波,那么,还有多少隐形的东西充斥在我们身边呀?!于是带灯疑惑,是什么原因竟然使自己就突然给元天亮发短信,今日心绪慌乱,是不是元天亮收到了短信,也产生了疑惑,这疑惑又影响到我吗?

带灯有些慌张,又点上了一支纸烟,吃得喉咙着了火,倒觉得自己荒唐,有些后悔给元天亮发信。他不会作理的,他那么大的人物每天可能有无数的电话和短信,他还在乎一个遥远的并不认识的她吗?

不理就不理会吧。带灯骑着摩托沿着镇前的河岸往西走,寒冷里有些硬气,崖坡上的山棉和野芦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开着絮花。花色很白也很干,像是假的,白纸做的一样。但这花是真的,在樱镇整个冬季和初春,崖坡上就开放这样的花。带灯盼望着山棉和野芦的花絮能在风里飞起来。摩托骑到了西川村,花絮始终没有飞。

带灯说:白毛狗。白毛狗打了个喷嚏。带灯说:我的花只按我的时序开。白毛狗不明白带灯话的意思,村里却有人叫她代主任。那些老女人就站在村畔上,背着背篓,背篓上别着砍刀,却都是双手提在胸前,手腕子主动下垂,像是全站立了后腿张望的土拨鼠,喊:代主任,代主任!带灯说:我不姓代,带灯的带也不是代替的代。她们说:呀呀,那你就是真主任!主任咋不给我们低保呢?带灯说:你们村长一直没报上来么。她们说:他是想把他一个侄子和娃他舅报低保的,村里吵闹了几场,他是故意都不报吧。带灯说:这我去问问他。带灯安抚着这些老女人,问她们这是去干啥呀,她们说去砍枯蒿子呀,就抱怨灶口咋恁能吃柴禾,是老虎嘴么。

在村长家,带灯命令着村长要很快把低保名单和申请低保的家庭状况材料报上来,并严厉地指出如果报上来的名单和材料弄虚作假,一经查出,你这村长的帽子就撸了。村长说利害他明白,镇政府能不能再多拨两个名额?带灯说:多两个名额给你侄子和娃他舅吗?村长说:日他妈,有人给你翻是非?都由着他们了,那我当什么村长?!这时候,县精神文明办打来电话,带灯说:你想想你这村长这样办是不是公平?我接个电话。带灯接了电话,电话里反复在问你是樱镇吗,是带灯吗,带灯说是樱镇是带灯。电话里就要求带灯今天必须报上樱镇一户文明和谐家庭名单,半月后全县将召开社会主义新农村文明和谐家庭表彰大会。带灯说:今天就报,那怎么来得及,明天报吧。电话里说:你们樱镇工作就是疲沓!接完电话,带灯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村长说:你骂我?带灯说:你明早就把名单、材料报到镇政府,十二点前不来,你们村这次的名额就取消了。

带灯匆匆又离开了西川村,白毛狗在树下乍了腿尿尿,她给侯干事打电话,让赶紧到南柳洼村找村长。南柳洼村长是女的,和带灯熟,带灯和侯干事多次都去她家吃饭。她家上有老下有少,家境不错,就报这村长是文明和谐家庭。侯干事却说他病得走不动呀。带灯说:那你打电话,让她把材料送给你。侯干事就问村长的手机号是多少。带灯说她哪有手机,连座机都没有,她家旁边是牛二家,牛二家的杂货店里有座机,号码是八八七〇七四五二,让牛二喊她。

带灯交代完了事情,心就不急了,才把白毛狗抱上摩托,手机却又响了一下。带灯以为又是县精神文明办的电话或者是侯干事还有不清楚的地方,正要发火,手机上竟出现了一条短信,短信是元天亮发来的。元天亮回短信了,这让带灯吓了一跳,眼睛一时黏得连看几遍都没看清。带灯给白毛狗说:不急。带灯就不急了,她点上了一支纸烟,再看,复信很简单,说他收到了带灯的来信,说他一直心系着家乡,能收到家乡镇政府一名干部的信,而且文笔如此精美,他非常高兴。还说,感谢着她为家乡建设而辛苦工作,并希望能常来信。

带灯嗷嗷地叫,骑了摩托就狂奔起来。她听见了白毛狗在大声叫,才知道把狗遗忘了,停下来等着,给狗笑。元天亮成了倾诉的对象

从此,带灯不停地通过手机给元天亮发信。元天亮的回复依然简短,有时也没回复。带灯知道人家太忙,也一再在每次信后注明不必回复,而她只是继续发,把什么都说给他,越来越认作他是知己,是家人。竹子到了综治办

带灯安排了侯干事让南柳洼村长报文明和谐家庭材料,当她回到镇政府大院,伙房的刘婶从镇街上提了一兜排骨,就说:哈刘婶你真好,今日就该吃排骨炖萝卜!刘婶说:你生日了?带灯没回答,却问:侯干事呢?刘婶说:在会计房间里打牌吧,听说又输了,他是贼娃子打官司,场场输!带灯说:他打麻将?!就在院子里呐喊:侯进科!侯进科!

侯干事出来了,低了头却说他上个厕所去,再从厕所里出来,嘴唇上又挂着两道鼻涕。带灯说:早上吊着鼻涕,你一上午都不擦?!侯干事说:这感冒重么。带灯说:打牌就不感冒了?侯干事说:我没打呀,材料交上来后他们在打牌,我只是站在旁边看了几眼。侯干事把报上来的材料交给了带灯,但材料并不是南柳洼村长的,是镇东街的拉布。

带灯说:咋回事?侯干事说:南柳洼村的电话打不通,打了五遍都打不通。我就给拉布打电话,让拉布报材料。反正是报一个名额,报谁还不是报?带灯说:拉布符合条件?侯干事说:他虽然只三口人,但咱不要说他和他哥及父母分了家,他哥换布是四口人,加上他父母,就九口人,符合条件啦。关键还有他们家开了钢材铺,日子富裕。说毕,从他房间里取了两个袋子,一袋子木耳,一袋子香菇,说拉布配合很积极,送材料时还带了些东西。他给了马副镇长一份,然后他和带灯每人一份,他挑了个小份。带灯说:这事马副镇长知道啦?侯干事说:拉布和马副镇长关系铁哩!带灯闷了半会,说:那就拉布吧。你加紧写上报材料,天黑前得寄县精神文明办。侯干事说:县上说风就是雨,把咱累死算了!

侯干事往出走的时候,带灯让把木耳香菇拿走。侯干事不理解,咱给他拉布多大的荣誉,还有奖品哩,一碗红烧肉都给他吃了,咱还不喝一口油汤?但带灯还是不要,硬让侯干事拿走了。

第二天,马副镇长又训斥竹子,竹子气得号啕大哭。

带灯看不过眼了,向书记反映,书记说:马副镇长有病哩,她和病致什么气?带灯说:马副镇长对竹子有了成见,这样下去会影响工作哩。书记说:把竹子调开?能把她安置到哪儿?带灯说:只要你同意,让她到综治办来。书记说:马副镇长给我说过你那干事和竹子谈恋爱,调到一块那咋行?带灯说:这胡说的,竹子看得上侯干事?!可以让他俩对换一下么。书记说:综治办是重中之重的部门,把一个男的调走来一个女的,遇到上访者胡搅蛮缠,你们能镇住?带灯说:靠打架呀?!

竹子就和侯干事对换了,竹子到了综治办。综治办的主要职责

带灯要竹子明确综治办除了抓精神文明活动和办理低保、发放救济面粉、衣物外,更有着主要职责。

一、要扎实细致地做好全镇村寨的矛盾纠纷的排查和调处。

二、要及时掌握重点群众和重点人员。

三、要下大力气处置非正常上访。

四、要不断强化应急防范措施。本年度的责任目标

带灯让竹子学习综治办本年度的责任目标。

一、认真履行维护社会稳定的政治责任。切实落实各种措施,做到人、财、物投入到位,治安防范、社会管理、打击犯罪工作到位,配合党政办公室、社会事务办公室、经济发展办公室、村镇建设发展中心、农林服务办公室、财税所、计生办公室、派出所、工商所、电信所、粮管所、农机服务站、电管所等部门,确保本镇公众安全指数达到百分之九十五以上。

二、全年不发生进京、赴省、到市的集体访,非正常访和重访事件。不发生在全县有影响的群体性事件。不发生在全县有影响的刑事治安案件、危害国家安全和政治稳定案件。不发生在全县有重大影响的邪教组织活动。不发生在全县有重大影响的党员干部和基层执法人员违法违纪案件。不发生在全县有重大影响的安全生产和消防安全责任事故。

三、认真按照规定进行决策事项的社会稳定风险评估,评估率达百分之百。信访案件按期办结率达百分之百。省市县交办的案件息诉率达百分之百。

四、加大防范、打击、整治力度,治安、乱点整治合格率达百分之百。各类违法犯罪活动得到有效遏制,两抢一盗犯罪案件较上一年下降百分之二十。破案数高于上年。不发生黑恶势力犯罪案件。

五、深入推进社会管理创新,形成党委领导,政府负责,社会协同,公众参与的社会管理新格局。实施社会矛盾化解,社会治安防控、重点群众服务管理、基层组织建设、公共服务管理五大工程。健全领导责任、齐抓共管、综合试点、工作保障考核、奖惩分明的五项机制。

六、深化和巩固平安、和谐、小康的“三村”、“三产”成果,进一步推进到机关、企业、校园、医院、景区、工程。树立典型、以点带面,确保稳定和谐。樱镇需要化解稳控的矛盾纠纷问题

一、药铺山村陈保卫和陈二娃的林坡纠纷。

二、南河村代安文宅基被侵占问题。

三、接管亭村杜安仁退耕还林款欠款问题。

四、茨店村储金会存款兑付问题。

五、南柳洼村李那田和刘成海的柏树权属矛盾。

六、白桦岭寨林坡划分矛盾。

七、双轮磨村王永成土地承包纠纷。

八、老街道王后生承包村道修建的补偿问题。

九、锦布峪村石忠义架电线致残赔偿问题。

十、镇西街村苗二娃损毁核桃树问题。

十一、白土坡村贾有富反映夏粮补款未分给群众的问题。

十二、豹峪村孙光祖反映灾后生活困难要求补助问题。

十三、崛头坪寨赵清反映村账目移交不清问题。

十四、崛头坪寨田双仓反映村长多占宅基问题。

十五、石门村田治章反映村干部林权证发放问题。

十六、西沟岔村村长因生活作风而与施启道发生斗殴致残补偿纠纷。

十七、镇中街村李天河在大矿区打工致残生活困难问题。

十八、镇中街村常念和刘秋海为铺面租金的纠纷。

十九、过风楼村吕秀平十一人反映村干部问题。

二十、青山村村长因多占耕地与村民的矛盾。

二十一、西川村贾四和冯天白责任田上核桃树纠纷。

二十二、镇西街代强反映与元家老四打架医药费问题。

二十三、营子村王石头修路拆房赔偿的矛盾。

二十四、南河村王随风租赁合同兑现的矛盾。

二十五、骆家坪寨耕牛被盗问题。

二十六、葛条寨王友民反映女儿被拐卖问题。

二十七、镇中街尚建安等人反映镇卫生院归还土地问题。

二十八、红堡子村马千民和烟办为兑付金的矛盾。

二十九、双轮磨王先林反映其兄大矿区致残其嫂被村长霸占问题。

三十、东涧村刘老二反映村干部廉价购买公房问题。

三十一、桃花寨杨虎娃和杨双全责任田转包纠纷。

三十二、东峁子村毁林问题。

三十三、义合村贺文正反映村救灾款发放不公问题。

三十四、柏树岔村因烟叶款被挪用引起的矛盾纠纷。

三十五、镇东街村刘天合和汪林的门前出路纠纷。

三十六、鹁鸽岘村十四户人家林坡划分纠纷。

三十七、镇中街村贾法娃反映村干部私分树木问题。

三十八、北鹞子岭村和屹岬寨的水渠纠纷。竹子的头大了

樱镇一年里上访的案例就这么多,竹子的头大了。

她问带灯:咱不是法制社会吗?带灯说:真要是法制社会了哪还用得着个综治办?!竹子不明白带灯的意思,带灯倒给她讲了以前不讲法制的时候,老百姓过日子,村子里就有庙,有祠堂,有仁义礼智信,再往后,又有着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还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老百姓是当不了家也做不了主,可倒也社会安宁。现在讲究起法制了,过去的那些东西全不要了,而真正的法制观念和法制体系又没完全建立,人人都知道了要维护自己利益,该维护的维护,不该维护的也就胡搅蛮缠着。这就如县城里一位喜欢根艺的同学就抱怨过,说以前在山村收集树根,值十元钱的东西村民只要一二元钱;如今知道了树根能卖钱,把啥都看得金贵,一二元钱的东西张口就要十元钱。就拿樱镇来说,也是地处偏远,经济落后,人贫困了容易凶残,使强用狠,铤而走险,村寨干部又多作风霸道,中饱私囊;再加上民间积怨深厚,调解处理不当或者不及时,上访自然就越来越多。既然社会问题就像陈年的蜘蛛网,动哪儿都往下落灰尘,政府又极力强调社会稳定,这才有了综治办。综治办就是国家法制建设中的一个缓冲带,其实也就是给干涩的社会涂抹点润滑剂吧。带灯给竹子讲着,竹子就叫起来,说:啊你还能做领导报告么?!带灯倒笑了,说:领导的报告是多排比句的,我说排比句了吗?竹子说:没来综治办还真不了解综治办,可综治办简直成了丑恶问题的集中营,咱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那不烦死了?!带灯说:后悔到我这儿来了?竹子说:我冲着你来的么。带灯说:人都是吃五谷要生六病的,没有医院了不等于人就没病,有了医院,那么多人来看病,也不能说是医院导致了人病的。竹子给带灯点头,末了却又好奇地问带灯:钉鞋的老往人脚上瞅,马副镇长抓计划生育,他是看任何妇女都要看肚子大了没有,而你在综治办这么久了,倒没惯下些怪毛病?竹子的话竟然让带灯怔住了,她半天没有吭声,后来就自言自语起来,说:是吗?精神病院的医生干久了或许也就成精神病了吧。

这一天是三月初三。三月初三里白毛狗却被割掉了大尾巴。白毛狗

已经是很久的日子里,樱镇上总会有一些母狗在镇政府的大门外叫,它们叫白毛狗。白毛狗那时还一身杂毛,但体格健壮,尤其那条尾巴又粗又长,乍起来就像棍一样竖在屁股上。一听见众母狗叫它,它就跑出去,然后要找那个叫木铃的人。

木铃是疯子,但这疯子从不打人,只是少瞌睡,白天黑夜地跑,说镇街上有鬼的,爬高上低,转弯抹角要寻鬼。镇街的人都不理疯子,白毛狗却喜欢跟他热闹,白毛狗一跟着疯子了,所有的母狗们也都跟着疯子热闹。

白毛狗当然显得嚣张,它只要一出去,肯定就有几个母狗随从,追鸡撵猫,到处狂吠,也时常和母狗连蛋。所有的母狗都要和白毛狗连蛋,那些公狗们便恨着白毛狗,公狗的主人们也恨着白毛狗,白毛狗便常常遭打。

三月初三这天,白毛狗一早就出去了,等它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那条大尾巴没了。

南北二山的狗因为要在梢树林子里捕猎,猎人们就割掉了它们的尾巴,但白毛狗在镇街上,它不捕猎,它的大尾巴被割掉了,一定是什么人故意要惩罚它。是谁在惩罚着镇政府的白毛狗呢?白仁宝就很愤怒,叫骂着这是谁干的,敢向镇政府发泄不满和挑衅,一定要查一查。而同时倒气恼白毛狗,骂它流氓,活该受罪,又骂它窝囊,给镇政府丢了人,就把白毛狗吊起来打。

白仁宝把白毛狗打得半死了,带灯和竹子知道了这事,忙去救白毛狗。白毛狗就扔在院墙角。可是白毛狗在院墙角扔过了一个时辰,它竟然又活了,马副镇长说狗是土命,只要沾着土,在土气里就又能活的。带灯和竹子把白毛狗抱回了综治办,用南瓜瓤子敷伤,伤口慢慢愈合,结了一块大疤。

从此,白毛狗不大疯张了,带灯和竹子出门时要带着它,它就跟着,带灯竹子不带它了,它就待在镇政府大院里。别的母狗还在大门外叫它,连木铃也站到那里了,它还是不肯出去,但声粗起来,常常动着嘴龇龇牙。如果要吼叫,就吼叫如雷。中部星 空给元天亮的信

我觉得你是我的表哥或是我的邻居,因为我在家族里辈分较低,应称你叔。但你是有出息的男人,有灵性的男人,是我的爱戴我的梦想。我是那么渺小甚至不如小猫小狗可以碰到你的脚。我是怕你的也是恨我自己。当知道你要离开镇街走时,我也像更多人一样忧伤。想来想去我想一直在你要经过的路上走就能碰到你。终于见了远远的你,心中惊喜又无措。那天下雨。我怦怦的心跳比脚步声都大。到你身边我把伞严严地罩了自己,想你能看见我的羞涩。然而你走了甚至连正常的招呼都没有。我恼自己罩得太严了。从此我多了点受伤的感觉,走路总好低着头。这样也好,我捡到过小刀铅笔。我总盼望能捡个水笔,将来有一天给你写信。我能写信了,却知道了你在城市落下脚,有家有室,我也像春夏秋冬一样有了生活。但是在热烈之后又是无尽的寂寥,我从未间断地想念你如同呼吸。坐到你当年也曾犁过的凹地,屁股是实在和甜蜜,而眼睛里却一片空洞和茫然。我看着小鸟,想本来和你一起飞的,因了我的贪玩你飞走。我看着那穴地里的槐花开放,浓甜郁芳。蜜蜂发恨地吮吸想吞去一个春季,花卉显然忍受蜂刺的蜇噬,但蜂儿能带去到奢华的天地。我去离村较远的那块地里总会用手帕包个馍,我想你干活歇息时要吃的,而总是我吃。有一天我灵机一动想必那只鸟是你来吃馍的,我就留一小块儿用树叶垫着。

我觉得我原本应该经营好樱镇等你回来的。我在山坡上已绿成风,我把空气净成了水,然而你再没回来。在镇街寻找你当年的足迹,使我竟然迷失了巷道,吸了一肚子你的气息。又看你的书而你说历史上多少诗家骚客写下了无数的秦岭篇章却少提到樱镇,那么我也得怨你如何的墨水把家乡连底漂进你心里怎么就没有一投瞥爱你如我的女人?我把这连年的情思用一个石子包了投向你是泄愤的,但你看了看我了,还是生生的有情男人还是涩涩的邻家子弟还是实实爱着我们的亲人。

你赞誉我的短信,并说给你了许多启发和想象,这让我高兴,可也觉得不能再说了,好比吃苹果后脸光了是方方面面的因素,不能给脸叫苹果。苹果被能光脸的人吃是圆满,苹果不幸被猪吃了叫它光去?!没有节奏的声音不是语言

平日的镇街还安宁着,一到三六九日,逢着赶集,南北二山通往镇街的路上就全是人,这些路大的有五条,属于乡道,而联系了这一个村和那一个村的,或者一个村的人家也散居着,从沟底到塄畔,更全是那些毛毛土路。土路似乎不是生自山上,是无数的绳索在牵着所有的山头。赶集的人要么掮着木头,要么背着装满各种山货的竹篓,全低着头,留意着路面上的石头、树根、荆棘,以及蜂蝶蚁虫和黄羊狐狸留下的蹄印。偶尔抬起头了,抬了头就要看天。天上还有着星,半夜里的风吹走了云并没有吹走星,星使他们知道天在头上。现在鹰在高飞,很瘦的身子和很长的翅膀,飞起来是一条直线,就疑心那起起落落的是些棍子。

差不多都看到盆地里的镇街了,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站在这条土路上给那条土路上的人呼喊,但他们相互都看到了,也看到了在手舞足蹈地说话,传过来却是嗡嗡一团。什么是语言呢,有节奏的声音才是语言吧。风没有节奏,它是风;风吹乱了人的呼喊,呼喊没有了节奏也就不是语言。他们只好招一招手,从坡坡梁梁、沟沟岔岔的土路上进了镇街。风还在刮着,所有在风里的东西,比如树和草,比如烟囱和石碾,以及屋檐下的挂笼,伸出了院墙豁口的扫帚和晾在扫帚上的尿布片子,都在没节奏地响,他们听不懂。集市上

其实,当集市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们都在说话,但说了些什么,坐在老王家饸饹店里了,带灯和竹子也是什么都听不懂,也听不清。这就是市声,带灯说:市声如潮,汹涌而至。竹子说:市声如尘,甚嚣尘上。周围人都侧目看着,觉得不可思议,这么个小店里,破桌子旧凳子,她们怎么能坐得住,还端了黑瓷粗碗吃饸饹呢?竹子说:姐,人都看哩!带灯说:哦,咱不说成语了。老王饸饹店里的饸饹不是泡的干饸饹,而在滚水锅上架了饸饹床子现压,现煮。她们每人要了一碗,带灯却又让竹子到斜对面樊家卤锅子再端一盘肉去。卤锅子肉算是樱镇上最好的吃货,而樊家的卤肉锅子又是做得最好。竹子把一盘肉端了过来,也招惹了一只游狗。曹老八的媳妇盆盆脸,却是两片薄嘴,在自家的杂货铺里说:瞧人家的生活,吃了饸饹还吃卤锅子!带灯和竹子先还是把卤肉片儿夹起来,闪活闪活的,张嘴放在舌根,怕弄浅了口红,后来大口吃喝,嘴唇往下流油,面前坐着的游狗一眼眼瞅着,说:没骨头!

吃毕了,掏出小镜子再补唇膏,镜子里能看到元家的肉铺子和薛家的肉铺子,都把架子支到门前。元黑眼在用刀分一头猪,哗啦剖开肚子了,先把一撮油条放到嘴里吸溜咽了,然后挖心取胃,摘肝掏肠。他的动作利索,围观的多,提货的少。而豆腐摊子前却拥挤不堪,当场要吃的,买上一块,放在盘里,刀子左一下右一下地划出方格,浇上辣子醋水。有筷子的拿了筷子夹着吃;没筷子了,立在那里嘴吞了吃。要买得多的,还要带回家去,大都是提了豆子来换,谁就被挤着了,豆子撒了一地。上街口停了几辆三轮车,也是被人围了,你不知道这些赶集人啥时来的,但永远能看到他们提东拿西地在车上占着座儿要回家。听说他们四点前就从小沟涌向大沟的路上,乘三轮车来镇街,然后回去又要走到天黑。三轮车主是等到车把手上都坐上了人,车后厢里一个插着一个连腿也伸出来了,这才回转。这种三轮车经常发生车翻事故,冬天里翻过一次,车后退十米才跳下两个人,别的人都是因为腿挤得抽不出来。三轮车已经开走了,还有人提着硬纸礼盒在撵,盒子上印着花好月圆的图案,这一定是让儿子去未来丈人家的。但他没有撵上,提了礼盒又到下街口搭另外的三轮车,经过饸饹店门口了,还在说:你是来拉人呀还是去逛山呀?!被从鞋摊子前过来的人挤了一下,挤了和被挤了都没发火,不满地看上一眼,又都笑笑。这些人都背个袋子或提个篮子,急忙运动,在卖苹果的那儿给小孩挑拣着苹果,挑拣了却并不买,转身买了换季的衣服,还买包盐。小孩仍要苹果,就买了一个青皮萝卜,他们说萝卜比苹果好吃。

集市在太阳端的时候,上下街人流夯实,带灯和竹子就乐此不疲地转悠。她们看着卖粉条人在虔诚地解说自己的粉条好,是坡地里的红薯做的,品种不同,颜色不同,她们看着架子车上卖大白菜的说上一集是一角五一斤被哄抢了,回去老婆说轰抢了好呀,所以这一集又来了还卖一角五,下一集还想来的但大白菜没有了。她们看见有人在偷着背走了还没有过秤付款的货,卖主就骂:太阳油盆子一样在头上照着你也敢偷?偷回去吃药呀!带灯嫌他粗口难听,就帮着给照看着。后来,集市要渐渐地散,柴禾市上那些还没卖成的人,说:便宜了,给一半价你拉走吧。她们说:我们是镇政府的,个人没开小灶。那人说:那大灶不也烧柴禾吗?三分之一的价给你们了,总不能再让我又背回去。她们看着那人的嘴唇干裂发白,只好掏钱买了,让自个背到镇政府去,说:去了讨口水喝!她们看见一个老汉又在叫卖自己的笤帚好,是苇茅绑的,结实耐用,卖得就剩下这六七把了。她们就问:一个笤帚几元钱?回答三元钱。她们说:才三元钱呀,划不来呀!回答不摊本么。她们说:工夫不是本吗?回答倒有些不耐烦了,说:山里人么,工夫算什么本?!到了天色将晚,镇街的各岔路口上有了许多女人扯着孩子来接外出打工搭车回来的丈夫,丈夫抱了孩子,女人背了被卷,高兴地跑往快要收场的铺摊上一起选衣服。她们当然也生气过,那些老婆子一直谎说是某个岭上的,原来从县城发的鸡蛋充本地的土鸡蛋赚了对半钱。有人在找老婆子们退鸡蛋钱,而带灯她们也在头一天里买了这些人的鸡蛋让镇长送了人。竹子说咱找老婆子争较去!带灯忍了,没有争较。那些外地来的也是卖衣服的小贩,看见了她们,以为是镇街上的住户,就硬塞一块小糕点或一个粽子。她们肯定不要,那些人也就不敢硬塞,说:樱镇上还有这么稀的女子!

小贩是县东南的下河人,下河人说稀是罕见,也就是漂亮。竹子知道了这个词,就对带灯说:你是稀女子!带灯说:弱女子!萤火虫的新定义

带灯说她是弱女子,过了三天,竹子却给了带灯一个纸条,纸条上写着:萤火虫虽外表弱小无害,可它却是个食肉动物。它的猎物通常是蜗牛。它在吃蜗牛前,将细得像头发一样的小弯钩插入蜗牛身上,三番五次地给猎物按摩,既巧妙又恶毒。萤火虫雌的没有翅膀,不会飞,一直保持幼虫的卑俗形态,可它和雄萤一样,一直点着尾腹部那盏灯。

带灯说:这是你从字典上查的?竹子说:看到一本书,外国人说的。带灯说:你写给我啥意思,是说我恶毒呢还是说我卑俗?竹子嘿嘿地笑。带灯说:那你先跟我卑俗一次去。王中茂家过事

带灯说卑俗一次,是让竹子跟她到王中茂家吃席去。

镇中街的王中茂和黑鹰窝村的海量是表亲,原本都不来往的,但王中茂知道了海量和带灯后房婆婆的关系后,老来和带灯套近乎。一次,换布见了她,说:主任,你亲戚的事我给办了。带灯说:我哪有亲戚?换布说:王中茂不是你家亲戚吗?他盖房买钢材,说是你让他来的,我给了成本价。带灯有些生气,但王中茂已经买了钢材,她也就说:哦,你是镇上的富户,能帮就帮么。王中茂有个女儿,和北流水沟的马高堂儿子订了婚,王中茂却要马家儿子入赘,而且还要人家改姓,姓没有改成,便立了合约,以后所生的孩子都必须姓王。他对马家儿子苛刻,但凡马家儿子一去,他就说:还是吃了饭来的?马家儿子肚子再饥也只能说吃过了。他又说:还是不吃纸烟?马家儿子就说不吃纸烟。他再说:还是放下礼就走?马家儿子也便放下礼起身走了。带灯烦这个王中茂,但王中茂经常为自己的事也为别人的事来找带灯,带灯还得接待他,给他面子,竹子却就躁了,一见到他就从大院里往出撵。带灯也劝过竹子不要这样,毕竟是个小人物么。竹子说:小人物也不该使这多的阴招呀!带灯说:你没看过电视里的《动物世界》吗,老虎之所以是老虎,它是气场大,不用小伎俩,走路扑沓扑沓的,连眼睛都眯着;而小动物没有不机灵的,要么会伪装,要么身上就有毒。当王中茂来到镇政府找带灯,竹子是没撵他,王中茂都说他要给女儿结婚呀,一定要请带灯去。带灯一再推托,王中茂说:这重要得很,你一定去,你坐席!带灯也就应承了。

结婚那天,带灯和竹子是一块去,还在镇街上,就见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的人都是去王中茂家的。或提了两瓶酒,或一包点心,说着王中茂的那个女婿:人是丑了点,但身体好,不知道将来咋样能伺候好王中茂呀!一老者拄了棍儿,拉着小孩,对着一家门口说话,一个说:顺子呀,还不起身?一个说:我收拾下礼,打发媳妇去。顺子在门口用麻线纳一瓶酒的纸盒,纸盒都快霉烂了。一个说:你咋不去?一个说:我不去!一个说:还记着上次欠账的仇?一个说:你也知道了他坑我的事?!巷道里过来了一个人,担着一对尿桶。顺子说:今日待几桌客?担尿桶的说:谁待客?顺子说:中茂不是给女儿结婚吗,你这当舅的不知道?担尿桶的说:没钱的舅算个屁!老者说:这就是中茂不对么,这么大的事不给当舅的说。担尿桶的突然流一股眼泪,把尿桶担走了,脏水淋淋,巷道里都是臭气。

带灯和竹子到了王中茂家,屋里屋外已经拥了好多人。这些人大多还在院外时就诉说着王中茂的不是,一进院子却都笑嘻嘻地打招呼,接受了王中茂委托的主事人递过的纸烟,能吃的就点火在吃,不能吃的就别在耳朵上。拿了礼的放下礼,没拿礼的要行份子钱,有人就远远往写份子钱的桌子这边看,立即也有人说:你咋还不来呢?那人却闷头走开了,和另外几个人叽叽咕咕说话,问:你行多少?答:十元。问:那我也十元?答:你咋能十元,你是本家呀。问:我出嫁女儿时他行的也是十元呀!那人就过去行了十元钱,掏出一把零票子,数了好久。吃饭时,带灯和竹子坐在了上房的高桌上,高桌上还有西街村的元黑眼和电管站的张发民,院子里的地方小,都是小桌子,摆得满满腾腾的。饭菜并不丰盛。萝卜土豆为主菜,不是炖块就是炒丝,也有红白两道肉,大家说:啊中茂能把肉切这么厚不容易!王中茂站在台阶上说:大家都吃饱,吃好啊!却过去低声指责主事人不该把纸烟散得那么勤。又看见了有人在怀里揣了半瓶没喝完的酒要走,就赶紧过去,说:哎呀他伯咋走呀,还有一道硬菜哩。那人说:我牙不好。他说:是牙不好,瞧吃饭洒一胸口的饭点子!用手去擦,趁势从怀里取出了酒瓶,却说:你让娃们家给你补补牙么,牙不好吃饭就不香啦!已经有好多的人不坐席了,端着碗在院子里转着吃。王中茂不能盯着这些人,他们吃着吃着就走出院子,人再没回来,碗也再没回来。

吃毕了饭,院子里突然起了哄,原来来客要耍弄王中茂了。他们把锅灰用辣子醋水调了,给王中茂的脸上抹,抹成个包公,又给他戴一个草帽,草帽插了鸡毛也插了葱,还吊着两条用草拧成的辫子,而他的媳妇头上也被扣上了一个铝盆儿,两个脸蛋上左涂一个红团儿,右涂一个红团儿。这是樱镇的风俗,给儿娃结婚就得作践爹娘,人们喊呀叫呀,轰轰隆隆地拉着他们去街上游行了。竹子拿着手机照了好几张相,等离开时,经过了院子旁的厕所,有人用长竿子笊篱在尿窑子里捞碗和碟子,一边捞一边说:这狗日的,就是对中茂再有意见,也不能给人家糟蹋东西啊!捞出来的竟有十个碗和七个碟子。竹子这才知道吃饭的时候,有人吃饱了,空碗并不放回桌上,而顺手就扔到了尿窑子里。就说:这镇街上的人咋啦,这么使坏着还来吃什么席呀?!带灯靠在厕所墙边的一棵核桃树上,树裸秃着还没长出叶子,她伸手要折下一枝条,却没折下,自己反倒笑了。

带灯说:竹子,瞧见了吗?竹子说:瞧见啥?带灯说:这些枝条子又黑又硬的,以为是枯的,可要折断又很难,你知道为啥吗?竹子说:为啥?带灯说:心里活着么。看天

镇政府大院里原先有一棵塔松,塔松本来就样子像塔,又因为也是它一棵,就长得特别随意,枝横股斜,把院子都快塞满了。职工们要晾衣晒被,就伐了这塔松,只在东边补栽了一棵银杏,西边补栽了一棵香椿,又在院墙角的厕所那儿栽了十几棵楸树、苦楝和樟木。这些树栽得密,相互限制着不发横枝,白日黑夜都争着往上长,长得特别高,像是一簇柱子。

带灯就觉得太阳和月亮是树的宗教。

她这么一发感慨,马副镇长要说:脑子想啥哩,又小资啦?

竹子偏要做小资,给马副镇长说话时,偏用成语,后来在一本书上读了关于星座的内容,又当着马副镇长的面给大家算日期,说你是水瓶座他是天蝎座。

夜里,带灯爱看电视,看完了新闻联播还要看天气预报,竹子又在院子里给白仁宝和翟干事算星座,带灯出来说:我是啥星座?竹子说:你是三月份生的,是双鱼座。带灯说:双鱼座是天上哪颗星?大家都抬头往天上看,繁星点点,竹子却说她不知道。竹子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白毛狗也看,它看见一片明。

从那以后,带灯每每看完天气预报,就走出来往天上看,天气预报上说明日多云转晴,她对应着看这个晚上云是什么样的云,瓦状的,带状的,还是像流水一样旋着窝儿,而且,风在如何吹,月是圆呢缺呢,颜色或暗或亮。

在带灯的影响下,大院里的职工也都喜欢看天,站在院子里仰着头。但院墙角的那群树越来越高,而人没有长个,脖子还是那么短。送来的野雉又坚决不要了

县上和市上常有人来检查工作,镇政府当然要招呼了吃饭,先都在镇街的那些饭馆里,群众就议论是镇政府的人在大吃海喝,白仁宝的小舅子于是在松云寺下的公路边开了新饭店,饭店里设了大包间,不仅能炒各种荤素,还有野味,专门针对镇政府的招待消费。

这一天,带灯在镇街上碰上了两岔河村的杨二猫。杨二猫扁担上挑了十多只野雉,走得黑水汗流,说:主任,这是给白主任的小舅子那儿送的,你不要这。带灯说:野味我咋不要?要哩!杨二猫说:明天我给你弄用枪打的,这是药死的。带灯说:你就哄我吧!用枪打,你哪儿有枪?又违法呀?杨二猫说:派出所给弄的猎枪么!犯啥法?!带灯让杨二猫给自己弄野雉,其实也只是见了面撂撂话,谁知过了两天,杨二猫竟然提了五只野雉直接来到综治办。带灯和竹子都在马副镇长的办公室说事,杨二猫把野雉就一只一只挂在综治办门口。翟干事、吴干事还有经发办的主任都要买野雉,因为野雉在县城一只能卖到十二元,杨二猫只卖五元。但杨二猫说:我谁也不卖,只卖给带灯主任!带灯听到院子里的话,让竹子先去招呼杨二猫,竹子就出去了。马副镇长说:带灯你混得比我好么,还有人给你弄野味?带灯说:是我特意让他弄的。马副镇长说:你让他弄,他就给你弄了?带灯说:我在群众面前说话,私事从不食言的,他们都喜欢给我办事。马副镇长说:私事不食言,公事就胡对付啦?带灯说:咱哪一件公事不是胡对付的?综治办整天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么。马副镇长说:这话在我这儿说了没事,别让他人听到!带灯嘿嘿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侯干事端了个铝锅进来,说:带灯主任你也在?带灯说:给领导做了什么好吃的?侯干事说:卫生院送来的药,我在电炉子上给蒸了蒸。带灯说:啥药,用锅来蒸?伸手把锅揭了盖,一股子腥味扑出来,里边是一堆虚腾腾的肉,一时还没看清是什么肉,侯干事就把锅盖盖了,端到了里间卧屋去,说:领导,要趁热吃哩!马副镇长就给带灯说:吃药哩,就不让啦。去了卧屋,侯干事也就出来,撇了撇嘴,悄声说:难伺候哩。带灯说:这你还不特长?!哪儿弄来的娃娃鱼?侯干事说:不是鱼,是娃娃。带灯吓了一跳,说:娃娃?!想想刚才看到的肉的模样,好像是个娃娃趴在锅里的。侯干事说:这事领导不让给谁说的,你也做过我的领导,我就只给你一个人说,你得保密啊。马副镇长身子不好,有医生说能吃几个三个月左右引产下来的胎儿可以大补,卫生院就定期送过来一个。以前只听说胎包是大补,没想到胎儿更是大补哩。卧屋虽然还闭着一道门,外间的办公室里已经弥漫了腥味。带灯说:吃了几个啦?侯干事说:这是第三个。带灯说:哦,你就这样帮着吃人啊!侯干事说:这咋能是吃人哩?!带灯说:我说马副镇长近来怎么眼睛发红,看人凶凶的,敢情是吃的来?侯干事说:可他脸色明显不青黑了么。就是腥得难吃,不能放佐料,他是每回吃着要呕几次,吃的时候不让人看。马副镇长在卧屋里吃着,似乎在说:你蒸过了么,小牛牛都化了。他还没有发呕,带灯却胃里翻腾,喉咙里咯儿咯儿地响。

竹子把杨二猫带到综治办里坐了,沏上茶,说:一定要漂亮的,带灯主任吃萝卜都讲究吃长得好看的萝卜!杨二猫说:这没问题,山林里就野雉漂亮!把挂在门口的野雉又取来放到办公桌上。

带灯从马副镇长办公室回来,还一直捂着嘴,杨二猫提了每一只野雉让带灯看野雉的头,看野雉的眼,再扑扇那细细的身子和长翎,长翎闪动着五颜六色,说:山林里除了狐狸,就数野雉灵光啦,它吃花果,喝的是露水,到草地上就跳舞。带灯说:我咋知道这不是药死的?杨二猫说:有枪眼么,你看这毛里的枪眼。给它们下药倒容易,肉就不鲜了,拿枪打却就难了,你刚一端了枪,它们就飞走了。我藏得严严的,但它们不知怎么就知道了。有时放了枪,明明是从半空里掉下来死在那里了,可你去捡,它却啦啦又飞了,它在欺骗我。你信不信,这五只野雉我在山林里忙活了两天,头一个晌午鞋都跑破了,没打到一只。带灯站起来拿茶杯,她的茶杯里还盛着早上的剩茶,去门口倒了剩茶,回转身了,却说:杨二猫。杨二猫说:在哩。带灯说:这些野雉我不要了。带灯突然这么说,杨二猫就愣住了,连竹子也愣住了。杨二猫说:你说笑哩吧?带灯说:我不要了。杨二猫说:我从镇街上过来,一路上都有人拦住要买哩。带灯说:我不要了。杨二猫就急起来,说:你是镇干部哩,你说话不算话?!带灯还是坚决不要了,让竹子送杨二猫拿上野雉这就离开,并且要求:不许再卖给镇政府大院里的任何人。

竹子送走了杨二猫,到底不明白带灯是怎么啦。带灯没有给竹子说马副镇长吃胎儿的事,只说:我听他那样说着野雉,就后悔让他去猎杀了。野雉是山间的生灵,咱也整天在山里走村串寨的,灵魂应该是一样的啊。竹子看着带灯把话说完,竟然一声不吭了。带灯说:我是不是又小资了?竹子说:你说得我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带灯说:我以后是再不吃野雉了,啥野味都不吃啦。竹子说:你能忌口?带灯说:你监督我。竹子说:那我也忌口呀!陈小岔

没过几天,县交通局来人检查石桥后村的村道硬化进展情况,镇政府的人就陪着到白仁宝小舅子的新饭店去吃饭。白仁宝提名叫响地说能吃五六种野味哩,带灯就没去,竹子也没去。她们到镇街上吃饺子。吃了饺子,坐着说了半天话,又到醪糟摊子上喝醪糟。

书记镇长他们吃过了野味,一回到镇政府大院,房门许老汉就给书记说:书记,我又犯错误了,没看住门。书记说:啥事?许老汉说:你看么,你看么!他举了一条胳膊,袖子成了两片布吊着。书记说:我问你事,说事!许老汉这才说上槽村的陈小岔又来捣乱了。他没留神这陈小岔进了大院,他就和陈小岔撕缠,但他撕缠不过陈小岔,陈小岔拿着被就睡在书记办公室门口耍死狗了。大家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一看,果真陈小岔睡在那里,竟然还寻了一页砖做了枕头。白仁宝和侯干事就叫喊着陈小岔你起来,陈小岔不起来。白仁宝踢了三脚,陈小岔翻了个身又趴在地上,侯干事便趁势拽出被子扔出了大门外,五六个人就来拉陈小岔。陈小岔趴在地上咋拉都拉不动,大家说:抬!抬着出了大门,放在巷子里了还是那个蛤蟆状。

陈小岔来镇政府耍死狗已经是几次了。他是因为上槽村修路时占了他的林坡,当时也赔偿了,但后来的路面宽了一尺,他嫌赔偿得少,和村长闹。村长不理,他十几天都拿了八磅锤去砸路沿,把那段路沿全砸坏了。村长去挡,他和村长撕着打,村长的本家人多,他吃了亏,就把鼻血抹得满脸是红,又把自己裤腿扯烂来派出所鸣冤叫屈。派出所当然得接这案子,经调查取证,本应拘留陈小岔十天,但派出所怕他寻死觅活,训了话让找镇政府。镇政府当然由综治办接待处理,带灯和竹子到上槽村调解,让各家都掏五元钱,一共五百元付给陈小岔。村长还埋怨镇政府是弱蛋,可陈小岔仍不同意,说要两千元。当然两千元是不能给的,陈小岔就隔七差八地来镇政府闹。书记和镇长给带灯的原则是:能坚持五百元就坚持,如果坚持不住,镇政府可以从救急款里拿些补上,尽快结束这件事。于是综治办同意付到八百元,陈小岔说不行,综治办又同意付到一千元,陈小岔还是不行。竹子就先躁了,说一分也不给增加了,耗着吧。陈小岔说:那咱就耗!耗过了一星期,又耗过十天,带灯和竹子偏不在办公室待,陈小岔再来就直接寻书记或镇长。门房许老汉一看见他就关门,他便坐在大门外,干吃两包方便面,一坐一天,这次竟然背了被子来睡啦。

带灯和竹子从镇街回来,陈小岔已经被撵走了。竹子说:书记肯定得怪罪咱了!带灯说:怪罪咱什么?门房许老汉又该倒霉了。竹子说:那咱们咋办?带灯说:逛山去!

两人没有再多休息,把高跟鞋换了,出来逛莽山坡。在坡上,顺着枯草裸树间的小路往上爬,说这是咱拽着绳子上来的,到了梁上,回头手一扬,说把绳子甩下去,就看着路弯弯曲曲直到了坡沟。天上的云很多,太阳从这片云里出来了又钻进那片云里,她们就躺在那里,感受着一层阴影呼呼呼地铺了过来,随之又呼呼呼地被揭了去。有麻雀在群飞。喜鹊飞起来是成双成对,飞过她们上空了,经常有粪便落下,粪便是不会落在她们身上的,果然没有落在身上。大口大口地吸那苦艾的气味吧。

但是,也就在这时候,带灯和镇长吵了一架。

镇长是突然间打来了电话,问带灯你在哪儿?带灯说:在山上。镇长说:在山上?带灯说:在山上拾云哩!你掏两元钱,给你也拾一朵?她给镇长说笑话,镇长却发了火,说:陈小岔又来镇政府闹哩,你不在,竹子不在,竟然跑去逛山?!带灯说:让他闹吧,我们这是故意耗着。镇长说:耗谁呀,我耗得住吗?你们赶快回来接待陈小岔,我已经答应他了一千五百元。带灯说:你怎么能答应他一千五百元,这不是把综治办卖了吗?镇长说:我担心再这么耗下去,陈小岔少不了要到县上闹到市上闹,他真出了樱镇上访,责任就是综治办的!带灯说:要算责任那也是派出所的,派出所为什么把难事推给我们?镇长说:事情是现在已端在了你们手里!我可告诉你,如果陈小岔真出了樱镇上访,维稳是一票否决制,季度奖你们就别想一分一厘了!带灯说:给一千五百元就一千五百元吧,我也要提醒你,陈小岔不是省油灯,给他一千五百元,或许得了利,以后还会再来闹,而且别的人也都看样。这些年上访的多,都是你们当领导的要么不处理要么就纵容!镇长说:以后他怎样再说以后的事,现在赶快回来给上一千五百元,写个再不上访闹事的保证书,让我和书记清静清静。带灯说:噢,让你们当领导的清静?镇长说:这不是领导的事,是社会的事,是国家的事!带灯说:国家?是国家头脑清晰、手足精干但腹腔里有病了,让我们装鳖打鼓地揉搓?!镇长嗒地把电话挂断了。镇长请吃

和镇长吵了一架,带灯只说镇长反感了她,没想处理完了陈小岔的事,镇长却请带灯在镇街上吃牛肉汤烩饼,优质的,还多加了一份肉。

镇长说:我还担心你不吃请哩。带灯说:你们当领导的惯用恩威并施,可我小干部,贱呀。镇长就笑了,说:那天我挂断电话,你生气啦?带灯说:现在还气哩!镇长说:你真的不该说那样的话,说到我这儿是一股风,说到书记那儿就是事了。带灯说:我背着鼓寻捶呀?!镇长说:还是姐对我亲。带灯说:你以为我还真把自己当姐了?镇长说:就是姐!带灯说:那就再买一碗,给竹子带回去!镇长说:行呀。瞧我这镇长当的,部下不给我贿赂倒是我得贿赂部下了。

镇长真的又买了一碗牛肉汤烩饼。给元天亮的信

我咋听不见你一点动静?牛在田野耕耘不忘欢叫一声,因为旁边有心痛它的眼睛,在肥美的草地上不忘呼啸尾巴,因为有人为它高兴。

我是不是苛刻了呢,这你要原谅。你已经是,是我牧羊路过的一棵大树,虽然我抵达的是低矮的草地,可我的心在大树上。我放牧着羔羊你放牧着我的幻想。

我在坡上拾地软了,晒干后给你寄。城里肯定吃不到这鲜物儿,你可以包包子,做馄饨,就回到你梦牵魂绕的故乡了。真是奇怪,它们好像都知道这是要给你的,草丛里常常聚那么一小堆,厚实得如同木耳,比木耳还乍楞着角。其实它们一直在聆听着我的脚步,只是没自告奋勇地叫出声。顺便拽些拳芽、岗岗苔、菟儿丝,再挖两棵酸枣树回来,栽到镇政府大院里,将来嫁接大枣。我很爱这些东西,像随着我来到世上的小亲戚,每年的春上都去看看,想的是它的气味。拳菜又叫拳头菜,这你知道,样子像拳头破地冲天,看似凶猛的,但又叫踢屁股菜,就是说你拆下后一定要在它跟前的土上踢一下,带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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