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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19 23:4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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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语堂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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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套装共2册)

京华烟云(套装共2册)试读:

著者序

“小说”者,小故事也。无事可做时,不妨坐下听听。

本书对现代中国人的生活,既非维护其完美,亦非揭发其罪恶。因此与新近甚多“黑幕”小说迥乎不同。既非对旧式生活进赞词,亦非为新式生活做辩解,只是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林语堂

关于《京华烟云》

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京华烟云》是一部好几篇小说联成的长篇小说,但不因此而成一部散漫无结构的故事,而反为大规模的长篇。其中有佳话,有哲学,有历史演义,有风俗变迁,有深谈,有闲话,加入剧中人物之喜怒哀乐,包括过渡时代的中国,成为现代的中国的一本伟大小说。《京华烟云》在实际上的贡献,是介绍中国社会于西洋人。几十本关系中国的书,不如一本道地中国书来得有效。关于中国的书犹如从门外伸头探入中国社会,而描写中国的书却犹如请你进去,登堂入室,随你东西散步,领赏景致,叫你同中国人一起过日子,一起欢快,愤怒。此书介绍中国社会,可算是非常成功,宣传力量很大。此种宣传是间接的。书中所包含的实事,是无人敢否认的。

然此小说实际上的贡献是消极的,而文学上的贡献却是积极的。此书的最大的优点不在性格描写得生动,不在风景形容得宛然如在目前,不在心理描绘得巧妙,而是在其哲学意义。你一翻开来,起初觉得如奔涛,然后觉得幽妙,流动,其次觉得悲哀,最后觉得雷雨前之暗淡风云,到收场雷声霹雳,伟大壮丽,悠然而止。留给读者细嚼余味,忽恍然大悟;何为人生,何为梦也。而我乃称叹叫绝也!未知他人读毕有此感觉否?故此书非小说而已!或可说,“浮生若梦”是此书之主旨。小说给人以一场大梦的印象时,即成为伟大的小说,直可代表人生,非仅指在二十世纪初叶在北京居住的某两家的生活,包括无涯的人生,就是伟大的小说。

全书受庄子的影响,或可说庄子犹如上帝,出三句题目教林语堂去做,今见林语堂这样发挥尽致,庄子不好意思不赏他一枚仙桃啰!此书的第三部题为“秋季歌声”(即第三个题目),取庄周“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生死循环之道为宗旨:秋天树叶衰落之时,春已开始,起伏循环,天道也。故第三卷描写战争,可谓即描写旧中国的衰老,就是新中国的萌芽。故书中有“晚秋落叶声中,可听出新春的调子,及将来夏季的强壮曲拍”等语。

又有一段论人之永生与宝石之永生,我认为非常重要。可说人之永生是种族的,而宝石的永生是单独的,木兰游观始皇无字碑那一段尤说得详尽。那一块石头无情无感,故永远生存,人为有情之动物,故个人死去而家族却永远流传。有人说这不过为要充满人求永生之欲望,强为解释,但我说有深道理在内,非妄言也。

木兰的生活变迁,也很值得研究:从富家生长享用一切物质的安适,后变为村妇,过幽雅山居的生活,及最后变为普通农民,成为忍苦、勇敢、伟大的民众大海中的一滴水。父亲曾说:“若为女儿身,必做木兰也!”可见木兰是父亲心目中的理想女子。

书中人物差不多可以代表中国社会各种人物。此书内可以看见旧派人物慢慢地消灭,新式的人物跟着出来。代表最旧的是牛夫妇,曾老爷;代表新的是环儿,陈三,黛云。祝你们胜利!

这部小说虽然是用英文写成,却有许多奥妙处,非中国人看不出来。西洋人看书比较粗心,也许不会体悟出来。中国人奇特的心理,非中国人不能了解。又如书中谈《红楼梦》之处,当然非未读《红楼梦》者所能欣赏的。也有几处讽刺某一派人,也得中国人才能领会。

一九三八年的春天,父亲突然想起翻译《红楼梦》,后来再三思虑而感此非其时也,且《红楼梦》与现代中国距离太远,所以决定写一部小说。最初两个月的预备全是在脑中的,后来开始打算,把表格画得整整齐齐的,把每个人的年龄都写了出来,几样重要事件也记下来。自八月到巴黎时动笔,到一九三九年八月搁笔。其中搬迁不算,每晨总在案上著作,有时八页,有时两页,有时十五页,而最后一天共写了十九页,成空前之纪录。其中好多佳话或奇遇,都是涉笔生趣,临文时杜撰出来的。

父亲不但在红玉之死后挥泪而已,写到那最壮丽的最后一页时,眼眶又充满了眼泪,这次非为个人悲伤而掉泪,却是被这伟大的民众所感动,眼泪再收也收不住了。作者写得自己哭了,怎么会叫读者忍着眼泪咽下去呢?《京华烟云》是一本可以随时翻看的小说,并不是一定要有闲时才看,最好是夜阑人静时自个儿看;困倦时,起来喝口清茶自问道:“人生人生,我也是其中之一小丑否?”林如斯

人物表

上卷 道家女儿

大道,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

第一章 后花园富翁埋珠宝 北京城百姓避兵灾

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早晨,北京东城马大人胡同西口儿,横停着好些骡子车,其中有几辆一直停到顺着大佛寺红墙南北向的那条胡同。赶骡子车的都起身早,天刚破晓就来了。大清早晨就在那儿喊喊叫叫的。其实这些赶大车的一向如此。

罗大是五十来岁的老年人,是这一家的管家,雇了这些骡子车,是准备走远道儿的。他现在正抽着旱烟袋,看那些骡夫们喂牲口,一边吵吵闹闹地开玩笑,从牲口取笑到牲口的祖宗。再没话可说了,就取笑到他们自己头上来。

一个骡夫说:“在这种年头儿,谁知道赶了这趟车回来是死是活呢?”

罗大说:“赶这一趟车,你们赚钱不少。拿一百两银子就可以买一块田地了。”

那个骡夫却回答说:“人死了,银子还有什么用?哼,那些洋枪子弹可不讲交情,一颗子弹穿进脑袋瓜子,就弯着辫子躺在地上,成了死尸一条了。瞧瞧这骡子的肚皮、肉能挡得住子弹吗?可是有什么法子,总得到外头挣碗饭吃啊。”

另外一个骡夫插嘴说:“也难说呀。一旦外国兵进了城,北京也就住不舒服了。拿我来说,我倒愿意离开这儿呢。”

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照着那座宅第的大门,巨大梧桐树的叶子上,晨间的清露珠光闪耀。这栋房子便是姚家的住宅。大门口儿并没有堂皇壮观的气派,只不过一个小小的黑漆门,正中一个红圆心,梧桐的树荫罩盖着门前。一个骡夫正坐在安在地上的一块方厚的石头上。晨光虽然是清爽宜人,看来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炎热天气。树下安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茶缸,是夏天施给过路人解渴的,可是这时候那茶缸还空着。看见了这个茶缸,一个骡夫开口说:“你们东家是个大善人哪。”

罗大回答说:“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东家更好的人了。”他用手指了指门柱旁边贴的一张红纸条儿,可是骡夫不认识上面写的是什么,罗大告诉他们说,“上面写的是赠送霍乱、痧症、痢疾特效灵药。”

那个骡夫猛然想起来,他说:“这倒很有用。你最好拿点儿给我们,在路上也放心。”

罗大说:“你跟我们东家一路上走,还用担心什么药?在他老人家身边儿带着,和交给你带还不是一样?”

骡夫们于是想探听这个行善人家的情形,可是罗大只告诉他们说,他家主人是一家药铺的东家。

不久,东家老爷姚思安出来了,看一切齐备了没有。他有四十来岁,短粗身材,结实健壮,浓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没留胡子,头发乌黑。走起来显得年轻沉稳,步伐坚定,身子笔直,显然是武功精深的样子。若出其不意,前后左右有人突袭,他必然会应付裕如。一脚在前,坚立如钉,后腿向前,微曲而外敞,完全是个自卫的架势,站立得四平八稳,万无一失。他向车夫们招呼了一下,一眼看见那个茶缸还空着,便嘱咐罗大,他出门儿以后,要天天和平常一样,茶缸里的茶不许断。

骡夫异口同声地说:“老爷真是大善人!”

他进去之后,随后走出来一个美丽的少妇,一双金莲儿,纤纤盈握,乌油油的发髻,松松地挽着,身穿一件桃红的短褂子,宽大的袖子,镶着三寸宽绿缎子的滚边儿。她跟骡夫们说话,洒脱大方,丝毫没有一般少妇的羞怯样子。她问了问车夫们是否喂过了牲口,然后进去不见了。

一个年轻的骡夫赞叹说:“你们东家老爷真有福气!真是善有善报。您瞧,这位漂亮的姨太太!”

罗大说:“烂掉你的舌头!我们老爷从来没有姨太太。这位姑娘是他的干女儿,还是个寡妇呢。”

那个年轻的骡夫嬉皮笑脸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儿,别的骡夫都笑了。

不久,走出来一个仆人和几个漂亮的小丫鬟,大概由十二三岁到十八九岁的年纪,抱着被褥包袱、小壶等东西。骡夫们看得呆了,可是再也不敢品头论足随便乱说了。后面跟着一个约莫十三岁的男孩子。罗大告诉他们说,那是小少爷。

这样乱哄哄地过了半个钟头,这个将要远行的家族的女眷才走出来。

那个美丽的少妇也在中间,她带着两个小姑娘,都穿得很朴素,白洋布小褂儿,一个穿绿裤子,一个穿紫裤子。富有之家的千金小姐和丫鬟的分别,只要看态度是否从容雅静,就很容易辨别出来。现在那少妇拉着那两个小姑娘的手,从这一件事上看,便使骡夫明白那两个小姑娘是千金小姐。

所以那个年轻的骡夫抢上前去说:“小姐,请坐我的车吧。他们的骡子不好哇。”

大小姐木兰想了想,暗中比较了一下。另一辆车的骡子瘦小一点儿,可是那个骡夫却长得较为和善;而这个年轻骡夫的头上还生着疮疖。其实木兰在选择车辆时,不是看骡子好坏,而是取决于骡夫的样子了。

在人的一生,有些细微之事,本身毫无意义可言,却具有极大的重要性。事过境迁之后,回顾其因果关系,却发现其影响之大,殊可惊人。这个年轻车夫若头上不生有疮疖,而木兰若不坐另外那辆套着小骡子的轿车,途中发生的事情就会不一样,而木兰的一生也不同了。

在纷乱当中,木兰听见母亲责骂丫鬟银屏,那时银屏在另外一辆车里,因为银屏浓施脂粉,衣服穿得太鲜艳。在大家面前,银屏自然觉得太难为情。青霞是个十九岁的丫鬟,扶着太太上了车,正暗中微笑,暗喜听了主人的话,此行没敢打扮得花枝招展。

谁一看都看得出这位太太是一家之主,三十几岁年纪,宽肩膀儿,方脸盘儿,微微有点粗壮,说话声音清脆,一副发号施令的腔调儿。

大家都已坐好,就要出发了,一个十一岁的小丫鬟,名叫乳香,在大门口儿啼哭,因为大家都走了,只撇下她和老罗看家,觉得好伤心。

木兰的父亲向太太说:“让她也来吧,至少她可以侍候你,装装水烟袋呀。”

所以在最后的刹那之间,乳香又爬上了丫鬟的轿车。似乎每个人都已坐好,姚太太向丫鬟们喊说她们要放下车前的竹帘子,不要老是向外探头张望。

有五辆轿车,那些骡子之中有一匹小马。冯舅爷和一个年轻小伙子领头儿,随后车上是太太跟大丫鬟青霞,青霞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小孩儿。第三辆车上是木兰跟她妹妹莫愁,还有干女儿珊瑚。另外三个丫头是银屏、锦儿,十四岁,还有小乳香,一同在后面的轿车里,父亲姚大爷独自坐在一辆轿车上殿后。他儿子体仁避免与父亲同车,跟舅爷同坐一辆车。

男仆罗东,是罗大的兄弟,在姚大爷的车前面,跨辕而坐,就是说,一条腿横跨在车辕上,一条腿垂在下面。

向站在门前送他们出发的那些人,姚太太大声说他们是到西山去看亲戚,几天就回来,其实车是往南方去。

不管他们究竟往何处去,路人分明看得出他们是逃离,怕义和团和八国联军即将进入北京城。在车夫吆喝“瓦得儿……打……得儿!”和鞭子的清脆声音之下,几辆车一齐出发了。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因为是第一次回南方杭州的老家,以前只是听见父亲提到杭州,这次是真要回去了。

木兰很敬仰她父亲,他一直拒绝逃离北京,一直拖延到七月十八。后来既然决定了到故乡杭州去避难,便冷静异常,从容准备,处变不惊,方寸泰然。因为她父亲沉潜于黄老之修养有年,可谓是真正的道家高士,从不心浮气躁。

木兰曾听见父亲说:“心浮气躁对心神有害。”他的另一项理由是:“正直自持,则外邪不能侵。”在木兰以后的生活里,有好多时候她想起父亲这句话来,这个道理竟成了她人生的指南,她从中获得了人生的乐观与勇气。一个万恶不能侵入的世界,自然是一个使人乐观奋斗的美好世界,自然活在如此的一个世界的人会有勇气,能奋斗,也能忍受。

自从五月起就战云弥漫,八国联军已经攻取了沿海的炮台。义和团已经拆毁了通往北京的铁路。那时义和团势力日盛,渐得人心,在乡间聚众滋蔓,势不可侮。

究竟避免与洋人开战呢,还是利用那批自称能抵御洋人子弹有道法仙术高呼“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呢?西太后犹疑不决。清廷有一天曾下令逮捕义和团首领,可是第二天又任命维护义和团的端王为总理衙门的大臣办理洋务。宫廷的阴谋,对推翻压制义和团的决定大有关系。慈禧太后已经把光绪皇帝的实权悉予剥夺,而且正打算把他废掉。她喜欢端王的不成器的儿子,有心立他继承帝统。端王以为与外国开战会增强他的权力,也更容易使儿子入承王位,所以怂恿慈禧太后相信义和团的法术确能避枪弹。并且,义和团曾声言要捉“一龙二虎”来祭天,以赎其卖国之罪。“一龙”自然暗指两年前行“百日维新”吓坏了守旧派王公大臣的皇帝光绪,“二虎”则指的是当时已经年长的庆王与李鸿章,他俩是负责洋务的。

端王伪造了驻北京的西方外交团一份联合照会,要求将国政大权交还光绪皇帝,这样就使老婆子相信外国使节反对她废光绪皇帝的计划,所以她决定与义和团沆瀣一气,休戚与共,因为义和团的口号是“驱逐洋人”,这成了他们得势的秘诀。朝廷中几个思想开明的大臣,因为义和团主张烧毁使馆,违反外交之道,因而反对义和团,但是这几个人已被端王杀害。国子监大臣曾因此剖腹自杀。

义和团实际上就在北京城。朝廷派出武官去镇压义和团,中了义和团的埋伏而遭杀害,败兵向义和团投降。义和团既得人心,扬扬得意,简直是占领了北京城,杀洋人,杀教民,烧教堂。外国使节团抗议,大臣刚毅派人去“调查”义和团的情形。结果回报说义和团是“上天派遣,驱逐洋人,洗雪国耻”。于是反倒暗中把千万义和团放进了北京城。

义和团一旦进了城,在慈禧太后与端王的暗中庇护之下,行凶作恶,弄得人人战栗,全城震惊。他们各处游荡,寻找“大毛子”、“二毛子”、“三毛子”,全都予以杀害。“大毛子”指洋人,“二毛子”、“三毛子”指信教的,在洋行做事的,以及说英语的中国人。他们各处去烧教堂,烧洋房子,毁坏洋镜子、洋伞、洋钟、洋画。杀的中国人倒比杀的洋人多。他们证明中国人是否是“二毛子”的方法很简单:让有嫌疑的人在大街上跪在义和团的神坛前面,向他们的神烧一张黄表,人有罪无罪就看纸灰是向上飞,还是向下落。神坛是设在大街上的,对着落日的方向。要表示信义和团的人就要烧香,而那些团勇就打拳拜齐天大圣孙悟空,孙悟空这个小说上的猴子精就是他们供奉的神灵。于是满街香烟缭绕,香味扑鼻,人觉得似乎进了异域殊方的神仙国度。甚至朝廷大官都在家设坛,邀请首领到家里作法,而家里的奴仆也都加入义和团,好借势要挟主人。

姚大爷是个博学之人,同情变法的光绪皇帝,认为义和团的行动愚蠢无知,危险有害,不啻儿戏,不过此种看法只是暗自藏在心中而已。他也有他“反洋”的道理,那就是教堂是仗恃洋人优越的武力保护之下的洋宗教的表现。他头脑清楚,不附和义和团的无知胡行。他家仆人罗大与罗东兄弟避乱惟恐不远,深以遇到这样的主人为幸。

北京城里发生了战乱。德国公使克林德在街上为董福祥的甘军所杀。使馆区东交民巷受了包围,洋人驻军已经自卫了两个月,正等待联军自天津来援。慈禧太后的宠臣荣禄,奉命率领禁卫军去攻打使馆区,但是他心里颇不以为然,他暗中通知使馆早做防卫。东交民巷附近的民房已经夷为平地,南城各街道全已烧毁。北京城与其说是仍在朝廷手里,莫如说是遭受了拳徒的控制。甚至于家家必不可缺少的水夫与粪夫,若不用他们的红黄巾包头,也不许去挑水担粪。

在这一段期间,姚大爷始终不打算搬家避难。他所答应的只是把家庭的大洋镜子,和由于好奇而买的西洋伸缩型望远镜毁了而已。他的住宅离那遭受毁灭的地区较远。他太太劝他逃离灾区,免遭杀害抢劫之祸,他却充耳不闻,想也不肯想。城外四乡都是军队。姚大爷认为一动不如一静。他相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要听天由命,要逆来顺受。

他的安静淡漠引起太太无限的反感。太太责备他是存心住在那儿与他收藏的古玩书籍庭园共存亡。可是联军已经快接近北京城,真是怕有抢劫焚烧的灾难了。他太太向他说:“你若不在乎你的一条命,你也想想孩子。”

这话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不过他仍然说:“你知道在路上难道就会平安无事吗?”

在七月十八下午,他们决定出走。姚大爷想,他们若雇得到骡子车向南走,先到山东的德州,大概是八九十里地远,那就平安无事了。新任的山东巡抚已经用武力把拳徒驱逐出境,所以他能在山东省内保境安民。拳徒原本发源于山东,因此几个“教案”都在山东发生,其中一件就构成了后来把青岛租给德国,并把山东巡抚毓贤撤换。

新任巡抚袁世凯,一天把一个义和团首领传入衙门,要试一试他的道法如何。他让十个拳徒站在一排,面对着手持来复枪的一班士兵。一声令下,一班士兵开了枪,说来奇怪,十个拳匪却没受伤,事实是来复枪没上子弹。拳徒首领得意扬扬,不可一世,大声喊道:“你看!……”说时迟,那时快,巡抚大人自己掏出手枪,把十个拳徒一一打死。这样就肃清了山东的拳徒。不久,略予清剿,拳徒就都溜到直隶省去了。

穿过天津逃难是办不到的,因为北京若是个修罗场,天津就是个大地狱,而且路线要经过战场。由天津往北京的难民说沿着运粮河交通拥塞,达数里之远,船一整天才走半里路。所以他们先要走旱路到山东边境的德州,然后再坐船走运粮河。又因为在北京永定门外有“混混儿”,他们必须取道卢沟桥,到涿州,再折往东南。

由德州到运粮河,再到上海杭州,倒是平安无事,因为东南各省的清廷大员都与西方外交使节团的公使签有协定,要保持地方秩序并保护外侨的生命财产,所以拳徒之乱只局限于北方。

在前几天,姚太太问姚大爷:“咱们什么时候走?”

丈夫回答说:“后天。必得雇骡子车呀,也要多少整理点儿东西带着。”

姚太太既然说服了丈夫,现在又为整理东西发愁了。

她不由得喊道:“一天的工夫我怎么收拾得完呢?那么多箱子、地毯、皮衣裳、珠宝——还有你的古玩。”

姚大爷只是淡然答道:“不必管我的古玩。房子就这么摆着吧。不必收拾东西带着。只要带几件夏天的衣裳,带点儿银子做路费就够了。这不是出去玩儿,这是战时逃难。留下罗大跟另外几个用人看家。也许拳徒会来抢,也许官兵来抢,也许洋兵来抢。房子也许会整个儿烧个光。带地毯箱子有什么重要。要能逃去,就算逃了;要逃不了,完了就完了。”

太太仍然说:“那些皮衣裳跟珠宝呢?”“咱们能雇到多少车呢?光是男男女女就要占五辆车。能不能雇到五辆车,还不敢说。”

后来,他把罗大叫到客厅。罗大在姚家已经有些年了,是姚太太娘家村里的一个远房亲戚。主人知道罗大的为人,是可以把全家托付给他的。

姚大爷说:“罗大,明天你跟我一起装点儿东西:瓷器、玉器跟字画的精品,装好之后藏起来。不过阁子、架子,还照样摆着。若有盗贼强人进来抢,不要抵抗,任凭他们拿。不要为不值什么钱的东西去拼老命,不值得。”

他又告诉内兄冯舅爷明天去弄点儿金子银子来,整锭的,零碎的,好预备路上用。冯舅爷在他家照顾家事,又管他家药铺茶叶店的生意。冯舅爷还得去拜访一位太医,看能不能找点儿官方的关系,一路上好有官方保护。

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姚大爷独自睡在西南跨院儿的书房里,起来唤醒罗大。他告诉罗大点上灯笼,随他到后花园儿去,带着一个铲子,一把铁锹,告诉他要静悄悄的,不要出声。两个人,老主人,老仆人,带着六件周代与汉代的青铜器,几十件玉器,刻印的石头,都是主人亲自细心装在檀香木箱子里的,都埋在花园儿里一棵枣树下。灯笼的光亮与夏夜的星光之下,主仆二人忙了一个半钟头。

在全家还没有一个人起床之前,姚大爷回到屋子里,愉快而兴奋。露水很重,罗大有点儿咳嗽,这时候需要去沏一壶热茶来。

姚大爷往往是自己睡,他也没有娶妾。这位富有之家的一家之主,除去书籍、古玩、儿女之外,对一切事情都漠不关心。他不娶妾有两个理由:第一,太太不许;第二,在他三十几岁娶了木兰的母亲之时,生活上起了一个突变。在那个突变之下,他从一个贪酒好色胆大妄为的浪子,一变而成了一个真正道家的圣贤。在那段日子之前,他的生活,对他的家庭而言,是乌烟瘴气的一段黑暗日子。他喝酒、赌钱、骑马、击剑、打拳、玩女人、养歌女、蓄娼妓、浪荡江湖、结交公卿。但是,他忽然改变了。他结婚之后一年,父亲去世,留给他的万贯家财之中,在杭州、苏州、扬州、北平,有药铺,有茶行,经常从四川贩卖药材,从福建安徽贩卖茶叶,另外还有若干家当铺。在那些年,他内心精神的发展变化,真是神秘不可臆测。在婚前婚后,即使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真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戒绝了赌博,以海量出名的酗酒也突然停止,好色纵欲,及其他损害他钢铁罗汉般的身体的事情,也完全中止;他对生意业务竟也弃置不顾,因为内兄冯舅爷是位经商老手,他就完全交他一手掌管了。

在光绪二十四年至二十六年之间,各地流行新思想,提倡新思想的就是发动维新,后来实行政变失败终于导致光绪皇帝被囚于瀛台的那些人。姚大爷从当时流行的报章杂志书本上也吸收了新思想。

罗大去沏茶的当儿,姚大爷没往太太住的院子里去(孩子们在那儿与夫人同睡),却到前面西院儿的书房去了。他躺在炕上思索那一天要做的事。每逢他开始一段养生修炼之时,他总是住在书房里。子夜起来,盘膝打坐。在前额上,两鬓上,腮颊上,下巴上,然后手心脚心,要摩擦固定的次数,然后控制呼吸,气沉丹田再运气,调理并吞咽唾液。这样,在刺激循环与控制呼吸之下,在深夜的寂静里,他能听到肠子里气血怎样循环,怎样汇集到丹田。这种功夫要做十分钟,有时十五分钟,有时到二十分钟,这就是养气的功夫。在固定的时间,他摩擦手心脚心。但是从来以不过劳为度,一到感觉极妙之时,觉得气血周流,直贯两腿,浑身红润,有极为舒适奇妙的感觉之时,他立即停止。然后整身放松,躺下睡甜甜的一觉。

罗大掀开帘子,拿着茶壶走进来,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床前。姚大爷漱了口,把茶吐在痰盂里。

罗大说:“老爷,这段道儿够难走的,您今儿得好好儿歇息。我不知道能不能雇到车。今儿早晨有人来回信儿。”

他又给老爷倒了一碗茶。接着说:“这件事情我也仔细想过。最好冯舅爷留在家。我一个人担不了这份儿重担。您把青霞、锦儿、银屏、乳香都带走。在这种年头儿,年轻的妇道人家会招麻烦的。”

姚大爷说:“不错。叫老丁、老张来跟你一块儿看家。可是冯舅爷要跟我们一齐走。老丁、老张都是药铺的伙计,那家药铺就在马大人胡同南边儿不远,因为只卖中药跟茶叶,和洋人没来往,所以直到现在还没遭到抢劫。”

罗大回答说:“我去叫他们俩,可是千万别再找别人。人少麻烦少。那么铺子里呢?”“陈氏兄弟二人需要在铺子里。除去草药也没有什么可偷的。他们偷那个干什么?我们也没有洋镜子让他们摔;并且,铺子要一直关着门,局势不见好转就一直不开门。前几天,博威洋行被抢了,把钟表、镜子都砸碎了。一个人拿了一瓶子香水当酒喝,喝下去,脸变得煞白,倒在地上乱喊乱叫,说喝下洋药中了毒。在那家洋行做事的一个男孩子说,他们以为电话是妖魔地雷,装在那儿要炸死他们,就把电话砸烂,把电线割断了。有人抓住了一个外国的女人模型,扯下了衣裳,把赤身裸体的这个外国女人模型,扛在肩膀儿上满街走。群众欢呼,拿那个洋女人大开玩笑。孩子们跑去乱抢那金黄色的头发,又乱打架……”罗大跟姚大爷都大笑起来。

现在天大亮了,院子里已经有人声。罗大卷起纸窗帘儿,那一天是个热天。夏天的夜晚在北京总是凉爽的。在白天,因为是平房,居民把高丽纸窗帘儿放下来遮蔽阳光,使屋子里凉得跟地下室一样。今年,姚大爷没叫人用芦苇席在院子里与房顶上搭凉棚。往年夏天都要搭凉棚的。有凉棚在上面,屋子院子就跟在大树的阴凉下一样,而同时空气仍然可以流通。因为五月里拳徒作乱,各处火灾太多,那种用杉篙芦苇席子搭的凉棚容易着火,房子也就要引起火来的。

罗大掀起门帘,走出屋去。姚大爷静坐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听见他那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木兰叫:“爸爸,您起来了吧?”

那时候木兰还是一个身段儿单薄的孩子,以十岁论,长得不算大,眼睛晶亮,头发乌黑,梳成一个辫子,垂在肩膀儿上,薄薄的夏季衣裳越发使她显得瘦小。她常到书房来听父亲谈论各种事情,父亲也喜欢跟她说话。每天早晨,她父亲若不睡在里头院儿母亲的屋里时,她就到前院儿来向父亲请早安。这是她早晨梳洗后第一件要做的事。

她进来时,父亲问她:“妈妈起来了没有?”

木兰回答说:“都起来了,只有体仁跟妹妹没起呢。”于是又问,“为什么昨儿晚上您说所有那些古玩都是些分文不值的废物呢?”“你若把那些东西看做废物,那就是废物。”父亲这话对木兰是太深奥,太难懂了。“难道您真要把那些东西留下吗?至少要把那些玉的跟琥珀的小动物给我藏起来。我要。”

父亲说:“好孩子,我已经藏起来了。”于是像告诉她一件大秘密一样详细告诉她埋藏的是哪些东西,木兰把每一件的名字都记住。

她问父亲:“若有人找到那些东西,都掘出来怎么办?”

父亲说:“听着,孩子。要知道,物各有主。在过去三千年里,那些周朝的铜器有过几百个主人了呢。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永远占有一件物品。拿现在说,我是主人。一百年之后,又轮到谁是主人呢?”

木兰觉得很难过。后来父亲又说:“若不是命定的主人掘起来那些宝物,他只能得到几缸水而已。”“那些玉雕的小动物也放在箱子里了吗?”“那些东西会像小鸟一般飞走的。”“可是如果我们掘起来呢?”“那玉器还是玉器。铜器还是铜器。”

木兰这才高兴了。但是这对她也是一个教训。福气不是自外而来的,而是自内而生的。一个人若享真正的福气,或是人世间各式各样儿的福气,必须有享福的德行,才能持盈保泰。在有福的人面前,一缸清水会变成雪白的银子;在不该享福的人面前,一缸银子也会变成一缸清水。

大丫鬟青霞进来说:“太太问老爷是不是已经起来。若是已然起来,请老爷过去商量商量事情。”“舅爷起来了没有?”“已经起来了,也在那儿等着您呢。”

姚大爷带着女儿走进去,穿过月亮门儿,到了内院儿,看见珊瑚忙着搬皮箱,乱摆在大厅的地上。珊瑚是他的干女儿,二十几岁年纪,是好友谢大爷的女儿。她父亲去世之后,姚大爷就把她带过来,像自己亲女儿一样,把她抚养成人。十九岁那年把她嫁给一个很好的丈夫。可是第二年,丈夫一病而亡,没留下孩子。她自愿回来住在姚家,一直住了四年了。管理家事,督促仆人,她真是姚夫人的一个大帮手。对木兰与莫愁,她就像个大姐一样。过去也伤过心,但是现在她脸上没有愁容;她从来就不想再嫁人,过现在这种日子,她过得蛮快乐。很显然,她好像没有女人的性感,在男人面前她一点儿没有娇羞的样子。她像木兰一样,也叫姚大爷夫妇爸爸妈妈。木兰叫她大姐。木兰虽然是姚家的大小姐,就改叫二小姐,莫愁就改叫三小姐了。

珊瑚非常能做事,姚夫人对她百事依赖,家里的事情应当如何决定,她有很大的力量。

珊瑚向姚大爷说:“爸爸,您早起来了。”说着赶紧搬动箱子,腾路儿让姚大爷过去。

姚大爷说:“你还没梳头呢。吃完早饭再整理箱子吧。”

她站起来,微笑了一下。她的头发还是晚上梳的那个辫子,穿着睡衣,看来简直还像一个少女。

她回答说:“早饭之后,天就热了,还是现在做吧。”

姚大爷走进西屋,又走到里间儿,珊瑚在后面跟着。姚太太坐在床上,她哥哥坐在床边儿的椅子上,正和妹妹商议这次远行呢。舅爷冯子安,三十岁年纪,穿着旧罗白大褂儿。锦儿正给莫愁梳辫子。除去姚太太之外,都起身为礼,这时姚大爷走过去,坐在夫人的对面。木兰已经静悄悄地溜过去,坐在母亲身旁,等着听大人说话。在中国小孩子发育的过程里,有时候他们会突然举止行动像个大人,其实内心还照旧保存着孩童的稚气。女孩子这个时期大概是九岁或十岁。男孩子,若不是娇生惯养,是十二岁,或是十三岁。他们愿意装作像大人一样,并且向大人模仿。他们以知道怎样做人做事,知道生活的规矩礼貌为荣耀。若是不懂事,若是幼稚无知,则以为是丢脸,是不光彩。知道守规矩的孩子,大人就把他们当做大人看待,而且很认真。虽然姚太太本性严肃,木兰还不知道怕她。因为自从姚太太一个缠绵久病的孩子死了之后,对剩下的孩子,木兰与莫愁,就温和多了。

在这儿不妨说一说姚大爷给孩子起名字的习惯。他极力避免传统上用得太滥的文雅的女儿名字,比如“秋”、“月”、“云”、“香”、“翠”、“清”、“慧”、“秀”、“华”、“兰”、“牡丹”、“玫瑰”,以及其他花草的名字。他是从中国历史上找古典的名字,这是和常人不同的。“木兰”是替父从军女扮男装保家卫国的奇女子花木兰的名字。“莫愁”原是古代一个富家之女的名字,后来南京城外的莫愁湖就是她的名字。“目莲”是第三个女儿的名字。目莲自幼体弱多病,起的这个名字正是目莲曾入地狱救母那个佛教圣人的名字,既普通易晓,又表示孝顺父母之意。虽然起了这个名字,又拜西山尼姑庵一个尼姑为师,这个不幸的女儿还是年幼就死了。

姚大爷向冯舅爷说:“你最好早点儿去看那位蒋太医。”

木兰问:“谁生病了?”

母亲拦住她道:“小孩子要多用耳朵少开口。”又转向她哥哥说,“你去看他干什么?”“看看是不是能利用他的关系,找一张官方的公文,在路上好有官方保护。”

木兰忘了抑制自己,又插嘴出主意:“为什么不找义和团保护我们呢?他们现在正得势呀。”

全屋立刻静下来,因为忽然提出了一个从来没想到的办法。冯舅爷望了望姚思安,姚思安望了望冯舅爷,而姚太太却望着他们俩。

姚大爷看了看木兰,露出得意的微笑,说道:“她倒有主意。那么最好是从端王爷那儿找到个安全护照。蒋太医认得端王爷。”

珊瑚说:“看这个孩子,才十岁,可不要小看她。她长大之后,我可不敢惹她。她得嫁个哑巴丈夫,两个人说的话,她一个人就说了。”

木兰是又高兴又羞惭。高兴的是表现成功,喜出望外;羞惭的是大人赞许,忸怩不安。“孩子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知道什么呀?”母亲抑制住心里的高兴这样说。做母亲的这样不放纵孩子是对的。

青霞进来说早饭好了。

母亲惦记着儿子,问:“体仁哪儿去了?”“他看银屏在东花园喂他的鹰呢,我告诉过她叫他过来。”

大家到院子东边的饭厅去吃饭。还没吃完早饭,罗大就来说骡夫来了。冯子安把馒头塞到嘴里就去见他。

骡夫说城外兵多土匪多,骡子马都不好找,没有什么骡夫肯冒这趟远道的风险,所以,最后,必须出个高价钱,人觉得值得,才有人肯去。他说出了个价钱,简直吓死人,是雇五辆轿车,五百两银子。他说赶十天的路,冒生命的危险,这是一笔小钱儿。争论半天,骡夫一点儿不肯退让,一直说他或许会丢了骡子送了命。冯舅爷说他们有官方的护照,有官方保护。可是骡夫硬是不肯落价,因为骡夫看来是个老实人,冯子安终于答应了。不过,这次远行的价钱之高,真是前所未有。

冯舅爷进去告诉商定的价钱,姚太太说这是千古奇闻,但是又别无办法。孩子们听说坐五辆轿车走,都雀跃三尺,兴奋异常,开始商量谁跟谁同车。体仁要和丫鬟银屏同车,木兰、莫愁都说愿跟珊瑚同车。孩子们只觉得是玩乐,是热闹;木兰、莫愁则以为这是生平第一次乘车坐船,并且等不及要看杭州是什么样子,因为平常听母亲与珊瑚姐说杭州不知多少次了。

冯舅爷拜访蒋太医,这位太医是姚家的至交。他答应给找一个安全护照,看能否找到护卫,他一定尽力而为。端王的护照既可以防止官兵又可以防止拳徒的抢劫。

姚大爷说他们只要带夏天的衣裳,不要带别的东西,整顿行李就省事多了,但是仍然够让全家整天忙的。只有体仁照旧在东花园儿玩鹰,时时打扰银屏做事情。

那天傍晚,红霞灿烂,预示明天必然是个大热天。晚饭后,全家坐在一起商议事情,商议大家怎么分配车辆。

姚太太向每个人解释他们是到德州去坐船,说得清清楚楚,并且把杭州的住址给他们,以免迷途失散。然后吩咐大家早点儿去睡觉,因为明天黎明起身。

第二章 遇乱兵骨肉失散 贴告白沿路寻人

木兰与八岁大的妹妹,还有珊瑚姐,在轿车里蓝色硬棉垫子上盘腿坐着,生平头一次尝到北京轿车的颠簸的滋味,也同时分明感觉到在这个茫茫世界上正在冒险赶路。

不久,木兰、莫愁、珊瑚姐开始与车夫攀谈起来。车夫为人和气,告诉她们义和团的情形,义和团的所作所为,还有哪些事是义和团不做的事,他跟义和团怎样闲谈,谈些什么,以及天津的战争,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大阿哥,以及这段路前面会有什么状况等。

由北京北城进入南城,她们看见好多烧毁的房子残留的废墟瓦砾。这时顺着城墙往西,在那荒凉废弃的地区,看见一群人站在一块空地上,中间是义和团的一个神坛,盖着红布,锡镴蜡扦儿上面有红蜡烛。几个中国人跪在坛前接受审问,因为有二毛子的嫌疑。

车夫指出几个义和团的少女与妇人给她们看,这些人都穿着红小褂儿、红裤子,红裤腿下面露出缠裹的小脚儿,头发梳成宽辫子,盘在头顶上。男的义和团员也是穿红褂子,有的胸膛上只是红前襟,女团员腰上围着宽带子,显得勇武精神。车夫告诉她们这些女义和团员叫做“红灯照”和“黑灯照”。白天她们拿一把红扇子,扇子股儿也油成红的,夜里就打着红灯笼。“红灯照”都是少女,“黑灯照”则是寡妇。不裹小脚儿的是招募来的船娘。她们的首领,称做“圣母”,原来也是运粮河上的一个船娘,但曾坐着黄绫轿由巡抚请进巡抚衙门。那些少女有些会打拳,但大部分不会。她们有法术。她们必须要学念咒语。一段短期练习之后,她们若是要上天的话,一摇动红扇子就可以飞上天去。她们至少总会爬墙,因为车夫曾经看见她们站在人家屋顶上。

车夫看见过他们作法没有?

不错,他看见好多次了。他们先设神坛,点上蜡烛,然后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忽而神态有异,口中说的是法术语言。这时就是神仙附体了,两眼发直,瞪得又圆又大。接着挥舞大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但是皮肉不受伤。

来附体的神仙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这些小说神话,如今木兰听来,竟变成了眼前的真实故事。

天还没黑,他们早已过了西便门,出了城,来到荒郊野外。

旅途的前三天还算是轻松容易的,没发生什么事,只是天太热,车又颠簸得厉害。人人都抱怨腿疼。每天赶早出发,早饭前就赶出十里地,有时二十里地,清早与午后下半天赶的路最多,中午,人和骡子都要长久地歇息一段。体仁和冯舅爷常下去跟着车走一里地,因为腿弯曲得太难过。第四天过了之后,身子对车的颠簸似乎已经习惯。

体仁最不安静,换了好几次车;有时要跟母亲坐,有时要跟丫鬟坐。母亲宠着他,也就任凭他,不加管束。银屏比他大三岁,每逢他跟银屏在一块儿,他就很快乐;他喜欢瞎扯,跟锦儿开玩笑。锦儿受不了的时候,就到姚太太车上去,帮着照顾小孩子。

在第四天,也就是离开了涿州两天,在通往保定府的大道上正往东南走,一切事情似乎都不顺。谣言满天飞,说八国联军已经进了北京城,乱军和拳徒正往南撤退。另一个谣言说总督裕和将军已经自尽,甘军正往南撤退。

在拳徒与军队之间时有战斗发生,因为拳徒只有刀枪交战,吃亏不小。一听见枪炮声,拳徒就四散奔逃。拳徒究竟是什么性质,老百姓和政府军队也弄不清楚。在军队之中,一半人说应当剿灭拳徒,一半说不。拳徒因为烧教堂,杀万人痛恨的洋人,所以深得民心。朝廷在春天曾下令收编拳徒;现在又让军队剿灭拳徒;新近朝廷似乎又宠信他们,并采取他们的排外政策。

兵和拳徒往下溃散的渐多,抢劫也就日渐增多。路上逃难的百姓人潮汹涌,步行的,坐轿车的,坐手推车的,骑驴的,骑马的,样样儿都有。农夫有的挑着两个筐,一头放几个小猪儿,一头放着个婴儿。姚家的车远在这些散兵游勇之前,所以一路上还算平安无事。女人们开始安心,体仁也慢慢安顿下来。姚大爷吩咐尽量赶路前进,能少歇息就少歇息,指望在乱兵赶上之前能到德州。他已经把端王爷发的护照撕碎,因为它根本像废纸一样,毫无用处;并且,遇见拳徒或是官兵,反倒会引起麻烦。

那天下午日落之前,他们到了任丘,因为中午打尖只歇息了一小会儿。住了店之后,姚大爷问店家城里可有官兵。听说天津镶黄旗第六营的徐管带(营长)正驻扎在此维持治安,才放了心。此地的天主教堂一个月前才遭烧毁,不过徐管带(营长)进城之后,逮住了几十个“大师兄”砍了头,余众逃往乡下去了。

一个旅客带着家眷,两个妇人,三个孩子,也是逃难而来,比他们到得晚一点儿,带来了使人心神不安的消息。那天早晨他离开保定府,一直往南向任丘逃,因为听说徐管带(营长)能在任丘保境安民的缘故。

故事是这样的:

一个富有的官宦之家正往保定府走。这家一个女人戴着一只金镯子。一队散兵游勇渐渐行近,看见那只金镯子就要,那个女人给得不痛快,拖延了一会儿,一个兵就把她的胳膊砍了下来,拿下镯子逃跑了。另有一股官兵来了,听说这件事,好像看见那只镯子在前面几个兵的手里,追上去把那几个兵枪杀了。前面那几个兵当中逃走了几个,藏身在路旁高粱地里。在抢他们的那几个兵经过之时,又把他们开枪打倒。

一只金镯子就要了七八条人命。

那几个同路人低声说路上发生的这件事,姚大爷一个人听了默不做声。他叫家里人吃晚饭之后立刻睡觉,孩子丫鬟一概不可出屋去。他们只有一个屋子,要睡十二个人,因为全家不肯分店去住。那一家来了之后,弄得情形更糟。那间屋子只有一个炕,才十五尺宽,所以丫鬟必须睡在地上。别人在有急需之时,姚大爷并不是死咬定自己的权利不肯放松的。所以他答应后来的那家的两个女人睡在他家的小房间里,而他、冯舅爷、罗东,跟那一批旅客之中的男人,则都睡在外间,外间是厨房客厅餐厅一屋三用的。

在里间,孩子们安然入睡,罗东也鼾声大作,而姚大爷则不感觉困倦,也不想睡。他心中估量明天若起个大早儿出发,日头西落以前会赶到河间府的。

暂时,一切总算平静。炉台子上一盏小油灯,灯火荧荧,美丽而安稳。他拿出烟袋,心中沉思。这是好久以来他难得享受的宁静的夜晚了。后来他回想到这天晚上,觉得真是像幸福的天堂一样,自己的亲人在另一间屋子里安睡,而自己抽着一袋烟,一盏油灯在炉台子上燃烧着晃动。

时将半夜,觉得听见太太在睡梦中惊呼一声,然后屋里有骚动声。他在炉台子上端起油灯,往那边门里一望。姚太太身旁是小孩子,她已经坐起来,正轻拍木兰的脸,捋顺她的头发。

姚太太问:“这么大深夜你干什么呢?还没睡呀?”

丈夫说:“我觉得听见你在梦里喊叫了一声。”“是吗?吓了我一大跳。我梦见木兰在老远的一个山谷里叫我。我一打哆嗦,就惊醒了。还好,幸而只是个梦。”于是看了看木兰,又向身边儿看了看别的孩子。

姚大爷说:“只是个梦就好了。睡吧。”

于是走出屋去。

不多一会儿,来了一阵暴雨,雨声淅沥,使姚大爷感到困倦,不知不觉睡着了。

七月二十五早晨,姚大爷被屋子里的声音吵醒,看见大部分人都已起身,已经洗过脸。车夫正在门前,说雨后天气凉爽。天上有云彩,看样子要整天阴天。到河间府只有六十里地,走起来是不难的。因为骡子若不拉太重,一天走一百里很容易。若走长途,拉着车,可以走六十里,顶多走七十里。有一头骡子踩到沟里,差一点儿跪下翻了车,一条前腿似乎扭了一下。所以今天车自然要走慢一点儿。

大概八点钟光景才出发。姚太太叫青霞到她的车上,好抱着孩子。木兰的轿车上的骡子有点儿一拐一拐的。

走了约莫十五里地之后,那头骡子越发显得焦躁不安,常常停下来,直喘气,肚子两侧时时鼓胀收缩。骡子的身子像马,头脑像驴,力量之大像马,脾气之倔犟也像驴。车夫说那骡子出了毛病,若不慢走,恐怕要没命。他说:“骡子比君子。一生病,就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这头骡子早晨只用鼻子闻了闻草料,嚼了一点儿。空着肚子怎么赶路?还不是跟人一样?”

走了三个钟头才走了二十里地,到了新中驿。大概一点半,大家才下车,饿了,去打尖。新中驿是个老驿站,给官家传递公文,人马是在这里换班儿的。官方紧急的公文,从河间府到京城一百里地,十二小时是可以送到的。附近有个马房,有三四匹马拴在旁边的树上。

因为他们打算在河间府换几头骡子,再走其余的那段路程,现在这个骡子的车夫决定从那几匹马之中找一匹代用,至少先帮着赶完这一天的路程。他认得驿站上的人,事情当然好商量。

午饭之后,大家在凉亭之下歇息,木兰、莫愁、体仁三个人闲荡到树林之下去看马。体仁走得离一匹马太近了,那马开始乱踢,吓得木兰拉着莫愁边跑边叫。这些驿马都是身强力大的,姚大爷向那边儿急叫体仁回去。

姚大爷脾气急躁。姚太太又已经告诉过他昨天晚上的梦。在梦里只记得她在山谷里走,一条宽大的溪水在山谷中间流,另一边儿是一带树林子。她那时拉着莫愁的手。她觉得听见木兰叫她。她忽然想到木兰并没在她身边儿,似乎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最初,木兰的声音似乎来自树顶上;在她转身进入阴森森的树林时,发现好多小径都阻塞不通,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见木兰喊叫,声音清楚可闻,但是软弱无力,似乎是从溪流对面传来。声音是:“我在这儿哪!我在这儿哪!”母亲一转身,看见孩子的身影儿,正在溪水对面的草地上摘花儿。她既看不见船,又看不见桥,心中不由得纳闷儿,孩子是怎么样过去的呢?她把莫愁留在岸上,自己在清浅的激流中涉水过去。忽然一股洪流冒起,使她脚下悬了空。一惊醒来,原来正躺在旅店里的炕上。

这个梦让人听了,都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她说完之后,谁也没有说什么。

那头瘸腿的骡子就暂时留在驿站上,车夫回来时再带回去。大概三点钟的时候,他们又起程出发,新借来的那匹马拉珊瑚跟木兰姊妹俩坐的那辆车。那匹马老是冲到前头去,车夫不知道它的脾气习惯,很不容易控制它。

将近五点,离河间城只有十二三里地了。他们看见在左方远处,有军队横越田野而来。姚大爷说他要到前面车上坐坐,但那走了多年的古道比平地低三四尺,到宽广的平地以前,根本没法子错车,而且在他们前后百码之遥的地方也有别的难民。

忽然听到一声枪响。附近的田地都是由一丈来高的高粱形成的青纱帐。这时他们正在低洼的地方,看不见兵究竟在何处,只是听见说话声越来越近。又听见几声枪响。他们既不能转车倒退,又不知道往何处走,这时听见似乎兵是自前后两路而至。他们到了平地,有七八个逃兵在十字路口儿跑过去,还看见有成队的兵离他们左边五十码远。所有的车都停住了,姚夫人向珊瑚喊,教把她们姐妹俩送到她的车上。

珊瑚裹着小脚儿,从马车上下来,不是件容易事,不过她照吩咐办了。她下到地上,向莫愁伸出胳膊,把她抱下来。她把莫愁抱到姚太太车上,打算回来再抱木兰。这一停就阻断了十字路口车辆的交通,挡住了后面的难民,后面的车夫又骂又喊,吵作一团。

这时,又听见枪声,有几个兵骑着马,在他们正前面疾驰而过。驿马吃了一惊,开始向前飞跑,木兰的车就随着一群兵马疾驰而去。

在一阵混乱之中,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群兵似乎只是急于逃命,并不太存心想抢劫。姚家,受阻于前面来往越来越多的人马,后面又有车拥挤上来,真正是夹在了中间,这时骡马散乱奔驰。混杂嚣乱,尘土飞扬,简直伸手不见五指。珊瑚正匆匆忙忙爬到姚夫人的车上,几个骑马的官兵在她身旁飞驰而过。她刚一定神,一想木兰还犹自一个人儿在那辆车上。她尖声喊叫:“木兰!”木兰的母亲不假思索,立刻就要往车下跳。但是在眨眼之间,所有的车都动起来。她能看见的只是人、车、马蹄,在她前面乱作一团,她自己的车也随同着向前冲下去。骡马一旦放开腿跑,你再喊叫指挥它们,那就如同向火车头喧叫一样无效了。前面有十几辆车,她一心指望其中有一辆拉的是木兰。这时姚大爷几乎还不知道木兰是一个人儿在车上。因为官兵没停下来抢,他还满以为灾难已经过去了。

几辆车正向前奔驰之时,姚大爷一心想赶紧离开官兵,越快越远越好,然后再查看一下有什么损失没有,心里还以为全家正往一个方向走呢。木兰的母亲简直想要身分两处:一是到前面去认一下木兰的车跟那个车夫;一是慢下来察看一下后面的车辆。可是实际上,她却一筹莫展。路只能容单向行车。她几次想跳下车来,幸亏珊瑚拉住了她。

她着急过了七八分钟后,骡子渐渐慢了下来。举目四望,也看不见官兵的踪影了。离开了那个十字路口至少已经有二里地。一辆车栽到路旁的壕沟中,摔下来的那个妇人几乎被后来的车轧过去。另有一辆车驶来,一个客人认识那个人,就跳下车,但是那辆车却停在路当中。当然姚家的车也被挡住了。冯舅爷就各处跑去打听。姚太太简直急疯了。珊瑚跟青霞一直哭。姚太太指着那在前面还在走而且渐渐消失了踪影的几辆车,喊说木兰的车也许在当中,他们必须追上去,不能停在那儿不动。

她喊说:“木兰一个人儿在车上呢!”

父亲知道了这件可怕的事,当时也来不及问为什么木兰是一个人在车上。他抓住了一匹马,从车上解下来,纵身上去,飞驰过人群,追向前面的难民。但是只是一路空追,徒劳无功。

丫鬟这时都下车来问,听了这个消息,脸吓得惨白,说不出一句话来。珊瑚简直真从车里滚下来了。为什么在过去十五分钟内那辆车里只有三个女人两个孩子,谁也说不清楚。母亲把莫愁紧紧地抱在怀里,青霞抱着小孩子。莫愁最初怕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开始哭。别的难民挤过来看看又过去了。有人站住看由车上掉下来的女人。那个女人仿佛是因为她的骡子腿上中了子弹,要从翻了的车上解开套把它松开,可不是容易的事。也有人停下来,听说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与大人失散的事。有人显得伤心,有人无动于衷地走过去。体仁说他曾看见木兰车上那匹驿马随着官兵往右方跑去,不过看得不太清楚。若当真如此,木兰已然离开了他们走的那条路,大概是随着一群官兵跑去了。但是车上还有车夫呢?他会把车赶向河间府,也许会追上他们,在路上也许会碰见的。

大家正在心绪纷纷,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木兰的车夫手中拿着鞭子从后面跑来,一边跑一边喊。大家一看有车夫没有车,不由得脸色变了。“孩子没出事吧?”“谁知道?我们叫官兵一冲,驿马受了惊,怎么也勒不住它了……”“她现在在哪儿?”“她跑到哪儿去了?”“你怎么把车丢了呢?”

车夫之茫无头绪,正跟问他话的人一样。他的车是被兵马冲到右方去,然后走上右边的一条路,离开了官兵;等他看见离开了人群,下车想把马拉住。马力气太大,他拉不住缰绳,马就向前跑去了。

有一件事是毫无疑问:那就是木兰还在车里。还有,那辆车并没往河间府去,因为车夫最后看见车转弯儿消失在青纱帐里时,车是向北方回去的。他相信那匹驿马还会自己认路奔回新中驿。他出于一片老实忠厚的心肠,才跑来告诉木兰的父母的。

大家无可奈何,等了几个钟头之后,姚大爷骑着马回来了。每辆车他都看过,绕着弯儿察看过,甚至直到跑近看见了河间府的城墙,才放弃了追寻。

姚大爷觉得车夫的想法蛮有道理,那匹马会寻路返回新中驿的。

太阳快落了。姚大爷要坐着他那辆车回到新中驿,车夫去找他的车和马,父亲去找自己的女儿。别的人只得继续奔向河间府,因为河间府的城门快关闭了。车夫告诉他们在河间府城内要住的那家旅店的名字,他们就在那家旅店等消息。

木兰的母亲整夜没睡,只是暗自流泪。黎明,她叫罗东跟她哥哥起床到北门去找木兰。

第二天早晨约莫九点钟,姚大爷回来了。马和车已经回去了,但是没有孩子。他曾经折回去,在十字路口儿一带去寻找,什么也没找到。

这个消息真像晴天劈雷。木兰是丢了,还有什么疑问?母亲号啕大哭:“木兰,我的孩子呀,你不应当这么离开我呀!你不应当去找你妹妹目莲呀!你现在若离开我,我这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儿哇!我还要这条老命干什么?”

珊瑚劝道:“妈,一切都是天意,万事顺逆好坏,人不能预知。您不要太伤心,免得有伤身体。这条旅途往前还远呢。这些人的命都要靠着您呢。您若没灾没病的,我们孩子们的担子也就减轻了。木兰是不是丢了,也还不能太一定;我们还要接着往各处去找她。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千不该万不该把她一个人儿留在车上!”

姚太太勉强抑制住悲伤,回答说:“这不能赖你,是我命不好,才招出这个乱子。我不应该叫你去把她们俩抱过来。可是谁会知道发生这种意外呢?若是木兰出了什么差错儿,让人拐跑了,让人卖了的话……”说着又哭作一团儿。

姚大爷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木兰是他最心爱的孩子,若是真的丢了,他可伤透了心。他一听到“拐跑”这两个字,立刻走开,就像个受伤的兽一样。

锦儿,原本静悄悄地倚着墙站着,忽然大哭起来。她今年十四岁,差不多跟木兰一起长大的。她教给木兰一切游戏,唱摇篮曲,从小就跟木兰在一块儿玩,木兰待她就像亲姐姐一样。刚才一提到“拐跑”两个字,她立刻想到自己的命运,想到自己父母的杳无消息。她倒在床上,哭个没完。看见她哭,体仁跟莫愁也哭起来,于是屋里哭喊吵闹,乱到极点。青霞走近,把锦儿拉起来说:“太太刚忍住哭,你又大号起来,招得少爷跟莫愁也哭,快别哭了。”

锦儿坐起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可是还用手揉哭得通红的眼睛。银屏向来不喜欢锦儿,看见就褒贬她说:“从今天早晨她就一直一个人坐着。莫愁也没梳头,也没洗脸,后来我帮她穿好衣裳的。她们俩那么好,当然她很难过了。”

锦儿走出屋去,好像受了委屈似的,一边走一边说:“我哭我的。我爱哭与你什么相干?我喜欢木兰小姐又不干你的事!”

银屏怒冲冲地说:“我们同是伺候太太、少爷、小姐的,谁也管不着谁。”

姚太太喊道:“你们造反了!”

珊瑚连忙跑到另一间屋子去。她说:“现在是闹事的时候吗?难道现在还不够吗?”

锦儿一边哭泣一边说:“我也不想要哭,我是想起木兰小姐来。太太一提到拐卖,我又想到我自个儿。哎呀!妈呀,你若活着,我也不致这么受人家欺负哇!”

珊瑚安慰锦儿说:“当然我们大家都难过,当然是会哭的,你也是情不由己呀。”

锦儿恶狠狠地说:“若是体仁少爷丢了,你看她哭不哭?”

银屏原来在外面听着呢,现在迈步进来。珊瑚转身把她推了出去,叫两个人谁也不许再开口。

现在父母陷于想象中的恐怖,想到像木兰那么年轻、那么漂亮的姑娘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那种恐怖简直比死还可怕。心中的狐疑不定,心中驱之不去的恐惧,无法猜测她现在的情形,还有能在河间府城里或别的地方会找得到她,这难得实现的希望,这一切一切,使他们的头脑麻木瘫痪了。

那天早晨,姚太太不再说别的,只是说:“不管死活,我总要找到她。”她简直变成了呆子,心里只有一件事,对别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中午,摆上饭菜之后,她呆呆地走到桌子那儿。她吃东西,但是不知道自己是吃饭。还有,锦儿正在安静地吃饭,忽然把饭碗放下,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离开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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