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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0 17: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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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安忆著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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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三十章

流水三十章试读: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流水三十章/王安忆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王安忆长篇小说)

ISBN 978-7-02-014429-7

Ⅰ.①流… Ⅱ.①王… Ⅲ.①长篇小说—中国—当代 Ⅳ.①I247.5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164274号

策划编辑 杨柳

责任编辑 刘稚

装帧设计 刘远

责任印制 王重艺

出版发行 人民文学出版社

社  址 北京市朝内大街166号

邮政编码 100705

网  址 http://www.rw-cn.com

印  刷 三河市宏盛印务有限公司

经  销 全国新华书店等

字  数 340千字

开  本 850毫米×1168毫米 1/32

印  张 14.625 插页2

印  数 1—5000

版  次 2014年6月北京第1版

印  次 2019年8月第1次印刷

书  号 978-7-02-014429-7

定  价 49.00元

如有印装质量问题,请与本社图书销售中心调换。电话:010-65233595第一卷 童年第一章

她不知怎么就来到了一个乡下,也不知怎么就在了一个箩筐,由一圈又厚又硬的棉被拥着。棉被从四面八方将她拥得很紧,她无法倒下,也无法动弹,甚至连颈子都无法动弹,她只得朝定了一个方向,永远地瞭望着。那是绿茫茫的一片,连接着蓝茫茫的一片,绿和蓝接壤的无尽的狭缝间,飞出了一群黑色的斑点,然后再飞了进去,那狭缝便合拢了。那合拢了的绿与蓝的狭缝,有时极亮,亮得刺眼,极其辉煌;有时却暗了,一径地暗下去,那暗朝绿与蓝扩张过去,她开始做梦了。一道透明而又朦胧的帷幕从天而降,隔断了她的瞭望,将她永远的、固定的前方笼罩。她很久很久以后,方才明白这并不是梦,而是——下雨。水帘从她头顶的屋檐绵绵不断地坠落,后面有绰绰的人影,神奇地穿过那张透明却厚密的帘幕,直向她走来,那帘幕仅只在一瞬里突破,张开了人形的缺口,而在下一瞬间便完好的弥合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依然永远地降落:她的梦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地醒了,那水幕稀疏了,显露出绿色和蓝色相连的前方,却是格外的新鲜,新鲜得目眩。她听见有隆隆的声响,紧紧压着她的头顶,遥远地滚去。那隆隆的声响遥远地滚去,去迎接那一群自由飞翔的黑色的斑点。

她却也不知为什么,她就被一双粗糙的手从裹紧的棉被里拔了出来,她全身陷进了一个温软的肉体里,那肉体好像是潮湿的沙漠,她几乎要窒息。她奋力扭着她细小的身体,两只干瘦的脚丫在空中蹬着,好像在蹬着一口陷阱的陡直的阱壁,妄图攀出陷阱。而那温软的肉体将她裹得更深,几乎将她吞没。她窒息了,呼吸被阻塞,回进胸腔,胸腔里回流着一团气体,气体膨胀,没有出路。她小小的身体撑直了。她的身体无法撑得更直,向后仰了过去,她大睁了两眼,她又开始做梦。梦境是一片漆黑的笼罩,那是与黑夜的漆黑完全两样的漆黑,再没有一点光影的泄漏,她恐惧到了极点,便安心下来,如同回了家一般。那黑极了黑尽了的黑暗竟成了一片黑暗的光明,她几乎要快乐起来。就在她几乎要快乐起来的关头,那团气体百折千回,终于爆炸,直冲而出。她陡然地尖叫了一声,竟将自己唤醒了。绰绰的人脸在她眼前晃动,一盘一盘,渐渐地旋动,忽近又忽远,吞吐着怪诞的气味,那气味慢慢地流动,穿行交叉,围绕着她,她受到了威胁,她是四面危机,于是,她拼命地哭叫,她长久地哭叫,哭叫得失了眼泪,又失了声音,剩下营营的呻吟。她永远营营地呻吟。

谁也不明白,她是为什么要到这世界上来的。她分明是讨厌这世界,她生而俱来的一脸的皱纹再没有平复舒展,永远地皱着,簇拥着渺小的五官。她永远营营地哭,睡下的时候哭,睡起的时候也哭;肚饥的时候哭,进食的时候也哭。她既不愿睡着,又不愿醒着,既不愿饿着,又不愿饱着。她一脸的愁容,一脸不如意的样子,像是对这世界没有兴趣。她还没来这世界,便早已没了兴趣。她是被迫到这世上来的,她是被放逐到这世上来似的。她在她上面那一个兄弟还不足一岁的时候,被逐来了。她于是便愤愤地营营哭着,决意要和她周围的人们为难。尔后,在她不足一岁的时候,她的姐妹则又急急赶来,为了来逐赶她似的。她那精力旺盛,生育力极强的父母,将她交托给了一个乡下女人。乡下女人夜晚到她家,过了一宿,天不亮便带了她走了。麻绳纳的鞋底,沙哑又清晰地叩着布了裂纹的水门汀地面,在幽暗的弄堂里激着回声。

这是一个冬日,有着苍白的阳光。女人的一个亲戚与她们同行,为她们挑了一副担子,前边是行李,后边是放了她的箩筐,她不知道,她以后也不知道,她永远不知道,那箩筐自此便成为她的摇篮。为了节省公共汽车的票钱,那乡下人挑着扁担,与那个他称作表嫂的乡下女人一起,走过了大半个上海,从早晨走到傍晚,到了码头,乘上一条内河里的船。他们挤在底舱,河水在舱外,齐了他们的耳朵,混沌地流着。他们每人发了一领旧席,却只能蜷腿坐着。地上挤满了人和包裹,还有住了鸡鸭的竹筐。她的竹筐与它们的竹筐挨在一起,他们彼此懵懂地对视,互相没有一点了解,于是便都了解了。

她再不会记着这一幕了,这一幕在她的人生里永远地消匿,如一张曝了光的底片。无人可作旁证。假如她将遇见一个人,对她讲述,很久很久以前,在一条内河船的底舱里,有一个坐在箩筐里的婴儿,她不会明白那就是她,那人也决不会认出那就是她,他们像说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样说了,听了,然后忘了。这一段分明是她的故事竟会从她生命里永远地消遁。这是一个无人作证的夜晚,女人与她的表叔将头夹在两只高耸的膝盖间,深深地睡着了。黑暗而微明的河水在舱外,齐了他们的后颈,浑沌地流着。舱里几盏昏黄的灯,悬在每一根立柱后面,随着船身晃动。公鸡啼了,先是一只,然后便有第二只,第三只,此起彼落,太阳则在极远极远的地方运行,还有长长的旅程。母鸡骚动了,脚爪刨着筐底的稻草,肮脏的稻草里埋了一颗晶莹的鸡蛋。一艘船迎面驶来,灯光掠过水面的舷窗,天亮了一瞬。随后,渐渐地静了。昏黄的灯在她头顶晃来晃去,她的眼睛明暗着。马达在水底深处“突突”地轰隆,天像是永不再亮了,永恒般地黑暗着。

一个黑暗的永恒过去之后,一个光明的永恒来临了。他们背着身后鱼肚白色的天幕,颠颠地踩上了甲板,踩过颤动的跳板,上了岸。岸是极荒凉的一大块,灰蒙蒙地迎接着白蒙蒙的天空。然后,太阳一点一点升起,天空一点一点明亮,最后亮成了蔚蓝。蔚蓝的天下是淡褐色的土地,枝条稀疏的树木立在廓落的天地间,枝条划在蓝天,几乎什么也没落下,只有一些极细的影子。还有一个新起的坟堆,插了一举雪白的幡,在风中舒慢地飘舞,很久很久不退出视线。扁担在表叔肩上“吱吱”地扭动,鞋底擦着土路,刻下花样,随即又被浮土薄薄地遮没。表叔与表嫂说着一些要过许久以后才能为她了解的事情。“好乖好乖的一头小牛牛吧!”表叔说。

表嫂便撩起衣襟擦泪,泪是粘在眼角上,落不下来。“海达牵它走,它不动。我表哥说话了,我表哥说道:‘走吧,小牛牛,乖乖的,好好的,’它才动了,随海达去了。”

表嫂撩起衣襟擦个不停。“表哥对海达说,小牛其实不是他的,是表嫂你的,是表嫂你每日价吃人饭,看人眼色,一分一厘攒下的,不能不归公?”“海达对表哥说,归公也还是归你,公家是你,你是公家,公私合营嘛!再莫提你的我的了。”

表嫂放下了衣襟,好些了,眼圈却还红红的,看了看周围远处,悄声说:“今年稻还好?”

表叔则答道:“大家共一处做活倒快活得很,种豆种瓜,养鳖养虾,也少操心了。”

表嫂又说:“风凉了,该套棉裤了。”

表叔又回答:“伢儿们全读书了,每日价拿了书本和笔,去学堂,做了读书郎。”

她听见扁担吱吜吜地在耳边歌唱。这歌唱颠着她,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蓝色的天,褐色的地,疏疏阔阔的树枝,也都整齐地一上一下跳跃。跳跃着越来越远,极远极远了,还不消失,滞留在无尽的尽头上。烟似的尘土飞扬起来,淹没了她的视线。她开始呻吟,她的呻吟微弱而飘渺,在尘土弥漫的道路上,犹犹疑疑地飘移,扁担的歌唱却越发地清脆悦耳。她不知道怎么会到了这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永远地颠簸。她以为一切时间都是永远。她因她生命尚还短促,无意间将瞬息放大为永恒,有如经历过漫长生命的老人,会将永恒缩小为瞬息。她被这永恒所围困,她被攫住,她觉着非常的绝望,而哀哀不绝地营营地痛哭。一条苍白的道路,从她安身的竹筐底下,不断地伸延,扁担清脆的歌唱绵绵不绝,那女人与那男人的说话如窃窃的虫鸣,从离她极远的地方飘忽而来,叫她觉得十分丧气,她只有这样营营地哭了。这一时间,她的一颗尚未获得知觉的心里,经历了多么丰富的苦难,是谁也无法了解的,她尤其无法了解。待到她会了解的时候,这一切是早早地永远地退出了她的记忆。这又是一段没有见证的经历,穿过她的身体和灵魂,永无人知的消遁。

她只是营营地、日日夜夜地哭,她不了解她使人们感到惊惧:“这女伢儿日日夜夜地闹,莫不是看见鬼了,伢儿的眼净,看得见鬼。”“伢儿的眼净,看得见鬼。待到她大了,能说会道了,才看不见鬼,才得安稳哩。”“待到她大了,能说会道了,才看不见鬼,才得安稳哩。鬼的模样忘了,见鬼的事也忘了,这就安稳了。”

人们撺掇喂她吃奶的每月从她家挣三十元钱的乡下女人,撺掇乡下女人去东边二十里地外的张庄,张庄上还有一座小庙,供的是张天师,张天师跟前烧一炷香,请得他来捉鬼,捉得鬼去,伢儿就清静了。

这一天,女人换了干净衣服,抱了她在怀里,朝东边去了。太阳很好,风却凛冽,割着耳朵,刮着脸,手麻了,不再刺心的痛,倒像没了手似的。她没得手了,也没得脚了,她没手没脚地抱在了女人的怀里,身体是暖和的。她尚是暖和的身体感受到了女人身体的温暖。女人温暖的喘息挟带了一股怪异的气味,抚着她木木的脸颊。太阳终于热了,她觉出了手与脚,手与脚在她觉出的那一瞬间剧烈地疼痛起来。女人热了,解开棉袄的衣襟,那一大片衣襟像一片孤零零的翅膀,在她身侧扇动。她拥在女人只穿了单衫的胸前,那一片潮湿的沙漠,那一口温软的陷阱,开始威胁她了。她隔了自己厚而硬的棉衣,竟还觉到了这威胁。她害怕得要命,她失却了安全,她唯有营营地哭。没有谁能够从这细弱畏缩的哭声里了解她的惶恐与求助。女人以为她要吃,女人也有些疲乏,便在路边一棵树底坐下,撩起贴身的白竹布的布衫,将那一堆绵软如水的肉体,推到她脸前。她来不及哭出更大的声响,便彻底地陷落。汹涌而寡淡的水柱,噎住了她的咽喉,她来不及咽下,她激动地连连地吞咽,她咽得胸痛,她要窒息了。可她毕竟学习了调节呼吸与吞咽的节奏,她终于没有窒息。

女人坐在树下,脸上流了汗,汗顺了鬓角,挟了一股头油的气味缓缓地流到脖颈。太阳已经当头,前边地里有人做活,做的是抬粪的活计。顺风传来笑声和说话声。女人木木地坐着,什么也没去想,过去的事情却慢慢地涌回到眼前。那一日里,一个同乡与她介绍,静安寺路有份人家要找个乡下人做奶妈,好让奶妈把伢儿带去乡下养。她刚刚奶完了一个伢儿,奶完了一个伢儿刚刚断奶一周,刚刚断奶一周奶水还滴滴答答流个不停,奶水还滴滴答答流个不停,乡下男人就催命一般催她回乡。她跟了那同乡去了静安寺路。去静安寺路之前,她向隔壁人家借了个三个月的毛毛,三个月的毛毛揣在怀里一同去了。她向静安寺路那家的师母说,她的伢儿才生三个月,她的伢儿正挨在她怀里睡觉,她在睡在她怀里的伢儿脸上横一下竖一下地亲,亲得啪啪的响。她说她的伢儿才三个月,所以她的奶水又新鲜又茁壮。她没料想那伢儿会醒转来,哭哭闹闹很不服她,她把她松弛的奶头塞进他的嘴,她挣扎的手脚便像是在快乐地舞蹈。然而,两天之后,她便带了这好哭的女伢儿回乡了,她带了这好哭的女伢在那一个天不亮的早晨。走出了狭狭的弄堂,弄堂里静静的,只有她麻绳纳的鞋底清脆地响。她带了这好哭的女伢儿回了家,她在家奶了伢儿,又挣了工分,还帮男人洗衣做饭,和男人睡觉。她挣了工分,帮男人洗衣做饭睡了觉,还能奶伢儿。她每月从乡里邮局领三十元钱,她一拿到三十元钱,就揣在贴身褂子口袋里,她揣了回家就压在箱底。她当这钱是白捡来的,一分也不花。一分不花,攒个五年,大鬼就要定亲了。大鬼娶了亲,她就能做婆婆,她做了婆婆了,就能做奶奶,她做了奶奶了,她就有了后代,她男人就有了后代,有了后代,他们才是完成了任务。她的眼光很远,不像她男人,有了钱要去买牛,结果却归了公,后代是不会归公的,后代总是归自己的,后代归自己是很牢靠的。只是乡下日子苦了,没自来水,要到塘里洗衣;没电灯,要点煤油灯;没油,菜就放了水煮。她很怀念上海的生活。上海的生活,是乡下人想也想不出,吹牛也吹不出的。告诉他们,他们会当说梦话,她干脆不说了,缄默了。她也孤苦得很哩。这伢儿偏偏又闹,闹鬼似的。

她这才想起了她,就低头看她。她木木地瞪着眼,瘦得只剩一层皮的腮紧急匆忙地一鼓一鼓地吸吮。“这一阵吃得可以。”女人想着,松开了她去。不料,她“哇”的一声,口里喷出一泓乳色的水柱,喷了她一身,又酸又腥的气味弥漫开去。女人恼了,咬牙道:“要是我生的,揿在塘里溺死她。”

她听不懂女人的话,只觉着她忽然地凶恶起来,而她终于获得了解放,心里轻松了,便安静了一刻。女人将她横在膝上,兀自打扫肮脏的衣襟。她朝天仰着脸,正对着光芒四射的一轮金圈。金光刺着她的眼睛,像一柄尖锐的矛。她不得不闭上眼睛,金色的矛头便紧紧地压住了她的眼皮。她的眼皮火辣辣的,这火辣辣慢慢地蔓延开去,她一整张干枯的脸,她一整个干枯的身体便如燃烧了一般。她闭不紧她的眼睛,她的眼皮不由自主不停地扇动,她不得已地又睁开了眼睛,一轮金碧辉煌的光圈兜头将她罩住,一整个儿地将她罩住,她被罩进了光焰夺目的金圈里,她无法动弹,她只有听凭摆布。她心里怀了一股热烈的惊惧听候摆布。那金光热焰的圈套旋转起来,以她为轴心地飞转。光与热飞快地与她身体摩擦,她立刻就要融化了。她立刻就要融化了,可是她骤然地凉了。她脸前飞来一片暗影,隔离了她与那金圈,金圈骤然退远,嗞嗞地响着迅速向高处与远处退去,她听见那“嗞嗞”的歌声。她脸前俯了一张脸,一张女人的脸,却不是她的女人。这另一位女人仔细地看她,考察着什么。考察了一会儿,脸上呈现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悄然离去。然而又有一张脸俯了过来,无数张不同的脸轮流俯了过来,再做出不同的意味深长的表情轮流地离去。无数张交替的脸合成一片极厚极浓的幻动的阴影。光焰百丈的金圈在阴影背后。她忽然想起了哭,她几乎永远地忘记了哭,却忽然想起了。

田里做活的女人歇歇了,围拢了一周,向女人问长问短,问这伢儿是男还是女,这样的黄瘦,又这样的会闹,女人一一作了回答。便有人说:“可不作兴这种哭法,要招晦气的哩。”“要招晦气的。前边冯井有户人家,生个伢儿,日夜地哼唧,黑白地哼唧,哼唧到割稻的时分,他娘死了。”“他娘死了。死得很奇,不过是镰刀割了脚梗,滴了不多二滴血。”“滴了不多二滴血,就结了疤。过了七天,脚梗才肿。”“脚梗才肿,就肿上了腿肚,肿到心口,死了。”女人打着冷战,问道:“果真死了吗?”“果真死了。死得可凄惨,丢下三个伢儿,小小的。”“小小的,黄盆都摔不烂,大人把了手摔,摔了两回。”“摔了两回,也是不吉祥。”

她听不见这个故事,只听到一片营营的声音,嘁嘁嚓嚓,像有无数只奇怪的蚊蝇围绕着她作奇怪的飞翔。蓝天渐渐呈现了,阴影疏淡了,而那辉煌的金圈亦已转移,以它那金光灿灿的弧形的边缘对准了她。那边缘如锋利的薄刃,朝她身体慢慢地切割,将她切割成并不对称的两边,她却没有一点痛处,只感到热情的蛊惑。她的不对称的两半渐渐分离,彻底地分离。于是,她看什么都成了两个,一棵树变成了两棵,一只鸟变成了两只,一片云,变成了两片,她的那一个女人,变成了两个女人。两个女人,一样地活动着,煞是奇怪,好像经过了周密的预谋,分毫不错。两棵树,两只鸟,两片云与两个女人,在她眼前整齐地活动,有时叠在一起,合成一个,然而再分开。她缭乱了,竟忘了哭。她被这怪异的情景压迫住了,竟哭不出声。她好似被一只无形却巨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只能苟延残喘。没有人来解救她,没有人来帮助她,她一无援助地,孤独地抵抗,她马上就要沦陷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耳畔仍是一片嘁嘁嚓嚓的蚊蝇声,嘁嘁嚓嚓的蚊蝇声紧紧将她裹住,合伙对她施加压力,她几乎失了知觉。最后,犹如度过了一整个冰川期,犹如经历了九死而一生,她被女人抱了起来。在这抱起的一霎,她劈分开的不对称的两半弥合了,她犹如再生了一般,犹如初出娘胎一般,不禁啊的一声叫将出来,然后,便是绵绵不止的啼哭。

她重又在女人柔软如陷的胸怀里颠簸起来。灰白色的、尘土飞扬的大路永远地被女人一脚一脚踩过去,却永无尽头。女人犹如原地踏步,她勤勉地原地踏着她有力的步伐,气喘吁吁,汗粘住了鬓发,再缓缓地爬下。她执拗地,不屈不挠地踏步,道路是永远的灰白而尘土飞扬,浮土将女人麻绳纳底的鞋印慢慢地淹没。她无法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在这弥漫的尘土里无穷地踏步。太阳除了将眼睛刺痛以外,不能给她一点暖意,两边是荒漠漠的过冬的土地。“大哥,请问一声,您!”女人收住了脚步,站立着,浮土迅速地在她鞋边堆起肉眼看不见的沙丘。女人与一个男人面对面站着,那男人犹如是从地里新长出来的,男人在女人跟前的布了浮土的地里,一分钟内生了出来,脸上挂着虔诚的微笑:“妹子,问吧!”“张庄不很远了吗?”女人问道。“远是不很远了。”男人答道。“张庄有个张天师的庙?”女人又问。“庙是有个庙,现在却平了。”男人又说。

女人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却营营地啼哭。“一把火烧平了。”男人告诉她。“为什么烧的?”“什么不为,就烧了。”“那么说来,我们是白跑了这一趟。”女人很丧气。“跑是不白跑的。”男人却说。“跑怎么是不白跑的呢?”女人眼睛亮着,脚杆也立直了。“庙平了,却还有一棵树。”“有棵树?”“有一棵树。”“灵不灵?”“蛮灵!百里地外的人都跑来烧香。”“大哥,谢您啦!”“不谢,大妹子。”“耽误您赶路啦!”“不碍,大妹子。”“延误您买卖啦!”“没得事哎,大妹子!”

女人走了过去,男人在她肩膀后边消失了,无影无踪。女人的麻绳纳底的鞋底,将那浮土积成的沙丘踩平了。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荒漠漠,无休无止的一块中走出去,她早是看倦了这荒漠漠,无休止的一块。她的还未苏醒知觉的心也早已是倦倦的一颗。而她又垂不下眼睛,她很难有睡眠的欲望。她的吃与睡的两套系统尚未成熟,或已衰退了似的,总不振作地活动。风刺激着她永远睁开的眼睛,眼睛里渐渐流出眼泪,极细极细,细细流下面颊,遗下一道干涸的泪痕,细细地巴紧了脸颊。这荒漠漠,无休止的一块的无边的边缘上,慢慢升起几座小小的草房,冉冉地升腾起极淡极淡的炊烟。贴地而起古怪的歌唱,像是从女人踏步的脚下,地的极深处里漫漫而起的古怪的歌唱:鸡鸣,狗吠,水桶撞击井壁,豆秸在灶里炸响,渐渐地汹涌起来,迎接着她们又簇拥着她们。

道路被两行疏朗的树木夹紧了,疏朗的树木在苍白的地上投下萧条的影子。她们从那影子里走了过去,身后跟上了一只骄傲的鸡,鸡的身后则跟上了一条沉默的狗,狗的身后是浩浩荡荡的风卷着尘土。鸡从容地踱步,狗却走得局促,尾巴紧张地挺立起来。大人在吆喝,孩子在啼哭,此一声,彼一声。女人站住了,站住在一条泥土松动的干沟边,对着沟对面,沟对面有一扇启开的门,启开的门口站立了另一个女人。女人与女人无声地活动着嘴,并且活动着手。女人离开了泥土松动的沟边,泥土松动的沟边留下她一双很深的脚印,犹如两口陷阱。女人携着她走过一口枯井,井圈上立了另一只鸡,深沉地望着干枯的井底。女人携着她走到一棵巨大的树下,这一棵树颇像一个怪物,张开着粗壮稠密的枝干,围成一顶苍劲的华盖。树干粗壮而又扭曲,伤痕累累,有着成千上万个疤节。成千上万个疤节上插了成千上万炷香,成千上万炷香有的燃着,有的燃到了中途,有的到了尽头,明灭着一星残火。香烟层层叠叠,包裹起了大树,在那干枯苍劲的枝干上,缭绕而又缭绕,犹如披挂了成千上万撕碎的旗帜,成千上万面褴褛的旗帜呼啦啦地飘扬。

她被女人放在了树下,放在了旗下,她躺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上,盘根错节的树根如同一张野蛮而高贵的床托起她的身体,千丝万缕旗帜的碎片从树顶垂挂下来,抚在她身上,她躲不开去,被它们满脸满身地飘拂,最后被厚厚地埋了起来。她营营地催眠似的啼哭,啼声在旗帜的遮盖下,混沌而遥远,如同是另一个孩子的啼声,她觉着在她很远的近处,一个孩子在营营地啼哭。透过一个孩子的啼哭,她听见了她的女人的呢喃,她看见女人手里新燃的一炷香,升起细细直直的轻烟,轻烟升到高处略略翻卷起来,它总不散开,而是凝聚成紧紧的一炷,穿透了层层密密的香烟的旗帜,永不被遮掩,永不被冲散。它像一泓流水一样在香烟的旗帜里穿行,它永不被混淆,永不被解体。它升到高处,也变成一面旗帜,在成千上万飘舞的旗帜之间,它永远独立!多么神妙的情景啊。她不觉静了下来,不再出声。可是,她却将永远地将这神妙的情景遗失,遗失在记忆之外。她那没有苏醒知觉的心攫不住它,只被它而攫住。而她也永远不能知道在这刹那里女人心中所升起的几乎到了恐惧的惊异。她望着那凝视香烟停止啼哭的伢儿,惊异得惧怕起来:“伢儿真不闹了。”她暗自说道。“伢儿真不闹了!”她暗自说道,打了个寒噤。

是正午时刻,四下里没一个人影,不远处有一堆残砖破瓦,隐隐的有一圈墙基。太阳暖烘烘地晒着,远处有一只猪无比惬意地哼了一声。“这伢儿可不是真不闹了。”她又暗自说道。“这伢儿可不是真不闹了。”她又暗自说道,打了个寒噤。

一阵风嘶嘶地响着平地刮过,成千成万缕香烟摇晃了一下,那一炷烟也摇动了一下,大树随了它的摇动看不见地摇动了一下,犹如一声无声地叹息。她连连打着寒噤,朝后望去,身后是墙基,圈着一堆废墟。她眼前好似现出了那一场无名的大火,无名的火焰舔着土墙舔着木梁,无名的火焰舔着了庙后的谷草堆,舔着了庙前的杂树林,将那大树包围了。无名的火焰包围了神圣的大树,可是火焰无法接近树身,只能团团围起一堵无名的火墙,树在墙内直立着,树叶是葱绿葱绿,火光映绿了树叶,那是一个万物欣荣的春天。无名的火焰渐渐地伏下,平伏在大树的周围,将地燃得无比的火红,火红的地上,直立着大树。一阵风嘶嘶地贴地而起,浸透了女人汗湿的白竹布的布衫。她发疟疾似的浑身哆嗦,她浑身哆嗦手撑了地站起来,她站起来磕磕绊绊扑到树下,抱起伢儿,转身就走。

她被打扰,不安地扭动身子,扭歪了一张皱巴巴的瘦脸,作出哭的模样,却没有啼声。她被女人从树根上抱起,终于啼出声来。女人喃喃道:“伢儿不闹,伢儿不闹。”惊惶地走了。她三步一磕,五步一绊,不回头地,逃跑般地走,转过了一户人家的土墙,不见了那树,才立定脚回过头,喘喘地立着,半勾着腰。那香烟却已染了她俩一身,犹如披了一身无形无色的碎片。她俩披了一身无形无色的碎片,匆匆走过村子,狗不叫,鸡不啼,大路漠漠地伸出疏朗的树影。

她的梦醒了。她梦醒的时候,女人揣了她正在淡淡的原野中起落着脚步。脚步踢起了一层一层的尘土,尘土洗着她们,尘土将她们身上缠绕的烟雾的碎片渐渐地洗去。金圈已成昏昏的一轮,斜在了天边。风依然是寒冷,却息了不少,风低低地唱着息了下去,像是回家去了,像是周游了一天累了要回家去了。尘土却还漠漠地扬着,滞在了半空,不再降落,天地都遮灰了,暮色升起了。暮色从四面八方升起,咝咝地升腾着汇合,汇合尚有不短的道路。她疲倦地伏在女人的肩头,嘴里哼哼着。她永远地哼哼着,如她不这么哼哼,她便没了依傍似的,她没了依傍便会空落落、茫茫然,她是傍了自己虫鸣似的哼哼才得平安的。

女人也平静了。女人平静地听着伢儿的啼哭,伢儿的啼哭完全地改变了,完全地改变了先前那股不祥的气息。她放心地随她哭去,专心地往回赶路。回家的路似乎要短,每起落一次脚步都离家近了一步。她先认出了向那货郎大哥问路的地点,再认出了和那抬粪的女人们搭话的地点。天已暗沉沉的了,暮色从四面八方升起,在她们的身体上最终会合,连接起来。

她却是什么也认不出来。她眼前是一条永远走不出去的漠漠的大路,她是在这路上迷失了,沦陷了。她徒然“呜呜”地挣扎着。暮色在她身上合拢,密不透风的暮色挤压着她,挟持着她,她反觉着了安心,甚至觉着了暖和,渐渐地有了些困乏,不知不觉合上了眼,她合上了眼,黑暗地,温暖地将漠漠的道路隔断了。她终于隔断了漠漠的道路。

女人影影绰绰听见她们村庄熟悉的狗吠时,惊异地发现,伢儿趴在她肩上熟睡了,不由得又惊又喜又惴惴地不安。她鼓起劲头,三步并两,走进庄子。走进庄子,庄前庄后所有狗便一齐朗声吠叫起来,犹如一个欢迎的仪式。然后又一齐静了下去。有人问道:“伢儿睡了?”“伢儿睡了。”她欣慰而又骄傲,暗暗克服着不安的心情。“果真是睡了?”“睡得很安稳。”她虔诚地回答。

她将她从肩上扒下,捧在手上,她放平了手臂捧在手上,如捧着一件神物,慢慢走过半个庄子,走进家门。她睡在女人的手臂上,睡得很深。女人很虔诚地捧着她,缓缓地坐下在男人递来的板凳上,将她平平稳稳地放在膝头,肃穆地喃喃道:“睡着了。”

婆婆,男人,一个挨着一个脑袋的五个伢儿轻轻地围拢过来,敬畏地凝视着熟睡的她,然后,慢慢地散开,庄严地,郑重地,互相耳语地说道:“睡着了。”

油灯点着了,一家人围了方桌,窸窸窣窣地开始吃晚饭,漆黑而稠密的夜色涌来,堵住了木板的门扇,门里那如豆的一盏灯光,骤然地光辉灿烂起来。第二章

该是会走的时候了,她却只学会了坐。她坐在她的箩筐里,那一围坚挺的棉被已经撤去,她没了依傍,只凭了自己的腰椎,独立而坐。前方那绿茫茫的一片,渐渐的清晰可辨,一束一束的稻秧立在碧清的水面,与此接壤的蓝天也显出了细细的波纹,白色的云彩织成一千一万种花样一望无际的铺排开去。黑色的斑点逆着云彩飞翔过来,细小的翅膀柔软的伸曲,犹如美丽的舞蹈。有一日,她的箩筐被一头精瘦的小猪拱翻,将她反扣在箩筐底下。天地一下子黑暗了,她躺在黑暗中,恐惧得失了声音。可就在这时,有无数道细细的光线穿透了黑暗,穿透了她小小的身体,在她小小的体内交织起来,交织起一团光明,她“刷”的安静下来,安静地凝望着她那黑暗的苍穹,黑暗的苍穹缀着无数光明的小孔,光与热,便从这六角形的小孔里潺潺地流入,这是一个世界奇观,一个唯她所见的世界奇观。这奇观是被她一个小小的无意的遭遇而创造,因为有这奇观,她的这一个小小的无意的几乎是不幸的遭遇便成了奇遇。这一次奇遇,将会永远地消失,却会留下一颗种子,深埋在她知觉即将唤醒的心灵。很远很远的将来,也许她会无比无比地留恋一个夏季或者冬季的星空,也许在一个夏季繁华的星空或者一个冬季肃杀的星空里,她将会遇到什么,她将会去做些什么。她在美丽的苍穹下伸展开手脚,手脚舒服地贴着了温暖的泥地。泥地是柔软而有弹性,柔软而有弹性地托着她小小的孱弱的身体。她小小的孱弱的身体觉出了地底深处的激流,深处的激流使地面微微的震颤她。震颤了,点缀了无数光明小孔流泻着无数条光热之源的黑色苍穹微微震颤了。她以她那还不会思想的小心,隐隐的起了反应。这震颤隐隐的合上了她那一次早已遗失的航行的经历,那一次早已遗失的航行的经历在她身体深处悄悄地起了反应。她听见了地底深处暗流的喧嚣,幽深而幽远,恍如隔世。她的身体在缓慢却一无阻挡地下沉,苍穹则在升高。她沉得极速,离那暗流越来越近。可那地底是无底的深,那喧声成为轰响,犹如山洪暴发,一泻千里。光明小孔在越来越远的苍穹上,神秘地观望她沉入。她几乎昏厥,她已经昏厥。

女人从地里回来,慌慌忙忙揭开了倒扣着的箩筐,看见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泥地上,两只眼睛出奇的明亮。就在她揭开箩筐的那一瞬息,眼睛陡地暗淡了。女人觉着,那眼睛犹如闪电般抽搐着钻进了密云深处。女人的心扑扑地跳,想着:

这伢儿很奇。

这伢儿很奇,几乎是什么都不吃,每日里只需吸吮几下女人早已稀薄如水的奶汁。由于她永远地吸吮,女人的奶汁便永远地不干,永远地流淌。那一片沙地般柔软的胸脯更稀软了许多,犹如两只硕大而干瘪的旧口袋,于她已不再有陷落的威胁。她凭了这贫瘠的乳汁竟也长不大似的长大了。她脸上身上从来很少有肉,总瘪瘪着,有一些细细的皱纹,脸色是一种青黄色,一双眼睛恹恹的,又厌厌的,对这人世怀了成见似的。因此,人们没了招惹她的兴趣,她无法像所有孩子那样,给予大人们天真和轻松的心情,她甚至还会加剧大人们的世故与沉重似的。女人有时木木地对准了她看,看久了便暗自说道:“是个讨债的。”她想起她祖母的祖母的祖母一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那个讨债鬼托生的故事,然后又欣慰地想:“不是我养的。”可她却是女人抱大的。女人抱她毕竟很自然,天生该女人抱似的,要抱自己的伢儿反倒不自如了,别手别脚的。于是女人便将母爱换了一种表达的方式,女人打她的伢儿。女人将她那一排五个伢儿打得杀猪似的叫唤,打过之后,等到伢儿一个一个睡熟了,女人抱着她坐在他们边上,望着他们身体上下的累累伤痕,落下一串一串滚烫的热泪,心里便舒坦了,踏实了,觉着对得起他们了,也觉着对得起自己了。

而她却被那杀猪般尖利的叫声摧残了。那叫声刺激着她的所有的感官,好像在催促她所有的感官立刻苏醒,为她感官麻木的昏睡而焦躁不安地吹奏着凄厉的号角。她的视、听、味、嗅,甚至她久久,久久才可认识的性,都被嗞嗞地震动了。关闭着的感觉,如同一间一间紧锁的房间,门被敲响了,连墙都擂动了,她再得不到安宁了。各种知觉被催促,被追赶,被逼迫,却寻不到一扇可以启开的门。她找不到门,她没有门,她再无安宁了。于是,她在她仅有的几百天的时间里已经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她远没有负起任何责任的时候却已经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她远没有经过任何幸与不幸倒已经生成一副焦灼不安的性格了。她心里总是莫名的慌乱,她坐在她那个永远的箩筐里,手脚总是不停,注意力很难集中,她很难长久地关心一件事情,她的眼睛或者一动不动,或者永远地游移,看了叫人心慌。而她又极易发怒,谁都没惹着她,她却已经恼了,紧紧地蹙着瘦脸,收缩起上唇,眼光猝然灼亮。人们赶紧地哄她,却又不懂该如何下手,唤几声“好伢儿”显然十分不妥,这称呼用于她会显得奇怪的轻佻。人们一无所措,乖乖地败下阵了,只得在心里连连地讨饶。她小小的单薄的胸脯一无劝阻地急剧地抽搐,眼看着那脆弱的胸膛就要崩溃,那是一具令人想到拔尽羽毛的鸟类的胸膛,眼看着那胸膛要裂成碎片,而她的胸膛其实却坚韧无比,能够承受任何强烈的震颤而安然无恙。这一点,将会在她以后的生活里无数次地得到验证。

那凄厉的长啸于她是一件无形的实体,直向着她头顶中心那块闭合不久的柔软的穴位,对准那弥合不久的生而俱来的缝隙,慢慢地刺了下去。她如同受着古代的极刑。她赤裸裸,孤零零,没有一只手掌大的遮蔽,她真正是吓坏了。她即便要回击,也无从下手。她不知道这声音是由哪里创造,她不知道这其实非常简单,只需吸足了气,顶到高处,慢慢的,紧紧的,凝聚成一点,冲击着声带。她不会充分地使用声带,她尚不会说话。她无法表达她从这叫声中汲取的痛楚,无法宣泄这痛楚。这痛楚被她关闭在体内,日夜折磨她,使她日夜不得安宁。而她决不会了解那殴打与被殴打的双方都已在甜蜜的睡眠与苦涩的眼泪里得到安慰与缓解。因这双方的体内互流着血源,几乎无需行为与语言,便可安抚一切。而她是孤苦伶仃的一个。然而,谁会想到她也是受了伤的?谁会想到她也需要慰解。何况,谁又能慰解她?什么才可慰解她?什么都无法使她轻松和快活,她才几百天的年纪,已经是郁郁寡欢的了。她的不会说话倒像是有意地缄默。女人开始担心了。“这伢儿怎么不说话?”女人奇怪地打量她。

她也略略注意地打量女人,她注意到女人担忧的表情。“这伢儿怎么不说话?”女人又说。

她动动嘴唇,嘴唇像是板结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女人很失望,不再与她啰嗦,夜里,睡在放下帐子的大床里,对枕边的男人说道:“这伢儿怎么不说话?”“伢儿说话有早晚。”男人答道。“我们大鬼十个月就叫妈,二鬼一足岁开口,三鬼晚些,十八个月也说话。”女人说。“伢儿说话有早晚。”男人答道。“要找个先生看看?”女人问。

男人没有作答。

她躺在无边的黑暗中,耳边有窸窣的声响,微微搅动稠密而厚重的黑暗。黑暗很重地压迫在她小小的身躯上,将她整个儿地吞噬,她没了。她的肌肤融化在无涯的黑暗中,灵魂却孤独地升起了。高处的黑暗要稀薄得多,它便自由而寂寞地漂流。它穿行过流动的山和凝固的水,演绎出没有情节的故事和没有故事的情节。它摆脱了躯体的重负,轻灵而自在,却轻灵得有些惆怅。没有肉体帮助体验,一切便有些虚飘,似有似无,似真似假。肉身被无底的黑暗吞没,它以灵魂上升的速度在下陷。肉身与灵魂作了两地孤鬼。然后,有摇摇的一缕光线飘飘地过来,桨似的划动,离间了黑暗。肉身从渊底浮起,灵魂失了依托骤然降落,就在拂晓的第一声鸡鸣中,合二为一。

她睁开眼睛,看见发黑了的白竹布的帐顶,晨光照亮了帐顶,顶上躺着一片蚊蝇的尸骸,清晰可辨。麻雀在喳喳地叫,还有田鸡,永不停息地鼓噪。酸叽叽的饭蒸气从前边锅灶上弥漫过来。阳光照进了帐子,盖在她身上,有一角正搭在了她的眼睛,她燥热不安,左右扭动脸,却躲不开去。她便扭动身体,终于从那角燥热的阳光里挣了出来,身下的被褥却乱成一团,硌着她的没有肉的身体。她继续努力地扭动,想找一块平坦的地方,结果是将满床的被褥搅成极乱的一摊。女人与男人早已起床,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只闻到前边菜园里一阵阵的粪臭。

女人在浇菜,男人在和一个过路人说话:“伢儿说话有早晚,晚了再晚就不好了。”“晚了再晚就不好了,要找个先生看看才好。”过路人说。“要找个先生看看才好,却不知该找哪一路的先生,俗话说:头痛治头,脚痛治脚。”“俗话说:头痛治头,脚痛治脚。俗话又说:万变不离根本,要找个治本的先生。”“要找个治本的先生果真好,可是,华佗是再不能下世了。”男人笑道。“华佗再不能下世了,肖庄却有个再世华佗。”过路人也笑道。“肖庄有个再世华佗?莫不是混闹着玩的!”男人不笑了。“可不是混闹玩的。那是个女华佗,人都叫她马八姐。多少年前,从河南侉子那地方逃荒过来的一对父女,住在破庙里。后来,那老父亲治好了一个得了绞肠痧的伢儿,才被肖庄人收留了。后来,老父亲去世了,留下那女伢儿,也不嫁人……”“也不嫁人?”女人也蹲过来听了。女人对嫁人不嫁人的事总是很感动的。“也不嫁人。那是因为,老先生没儿子,不得不把医术传女儿了,可是女儿必得对天赌咒发誓不嫁人,不做外人妻,才可得这医术。女伢儿对天赌咒发誓了。”“女伢儿对天赌咒发誓了?”“女伢儿对天赌咒发誓了。想必是在那一个夜里,肖庄人都说是那一个夜里。那一个夜里,好好的,乖乖的天,平地起了风,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然后,才渐渐地平了,平了之后,就有人起夜。那是个北边侉子地方来的人,惯了到屋外方便。方便时就见那父女俩一前一后走了回来。老父亲在前,女伢儿在后,就那么一前一后走了回来。”“唏——”女人吸了一口冷气。“那实在是天在作证,是天在对女伢儿说道:你可欺爹可欺娘,可欺世人,哪怕欺你自己,可是万万、万万欺不得天啊!”

男人,女人,过路人,默了一会儿,过路人才又缓缓地说道:“然后,那女伢儿就行医了。她开的方子,有一个特别与众不同,便是——多。不如别家先生开的药,是用纸包,一包一包叠起来,至多叠个十包。她的药,是用麻袋去装。人们往马八姐地方看病,都拉着平车。一人一挂平车,可排上一里地平车阵。”

过路人走后,女人便与男人商量着定了,带她去一趟肖庄。

这一回出门,是坐平车。女人与她坐在车上,男人拉车。或者有时候女人拉车,男人却并不上车,在一边走着,吸着烟,她一个人坐一架平车,垫着一条麻袋,麻袋铺在车板上。这是春天的季节,路边几畦油菜开了花,飞翔着小小的粉蝶。粉蝶在她眼前飞舞,她淡漠地看着粉蝶飞舞,她没有用手试一试捕捉它们,她由它们在脸前缭乱轻佻地飞舞。没有追逐,它们觉着了无聊,撩了一圈又飞了回去,她才得了清静。冬天是太漫长了,漫长的冬天印象是太深刻了,那冬日里荒漠的道路似乎永远在她眼前没有尽头地伸延,无论春日的青禾如何蓬勃,也掩不住那道路的荒漠的印象了。那一片茂盛的新鲜的绿色,似乎只是暂时的虚假的伪装,而在绿色之下褐色的荒凉的土地,才是真相。她透过新发的嫩芽窥视着干枯的树枝,她看见在车轮碾过的地方,浩浩荡荡奔跑着成千上万只昆虫,犹如千军万马。犹如千军万马在追赶他们的平车,而平车则在拼命地无望地逃遁。春风和煦地吹拂她的脸和手,就好像严寒或酷暑的阴险的预告。清澈的水塘里浮着白鹅与花鸭,幸灾乐祸地嘎嘎歌唱。男人与女人窃窃私语,竟忘了他们正被千军万马追捕,他们几乎要沦陷了却还在窃窃私语,说着世界上最最无聊无谓的谎言。成千上万只昆虫高举起大刀般锐利的长戈,喝着喊着杀将过来,与车轮仅有分毫之遥了。车轮却悠闲地辘辘轱轱,唱着安详而懒散的老得掉牙的旧歌,这越来越像是一个合谋了。这一定是一个合谋,而她已经中了圈套。

道路依旧是无尽的长,通向遥远的码头。通向遥远码头的道路是无尽的长。去肖庄要坐一程船,坐一程船,肖庄就不远了,肖庄就在河边不远的地方。据说那马八姐父女俩就是在洛阳扒了节煤车,到了南边,再从南边沿了内河走到了肖庄。一家人本有十几口,扒错了车,全离散了,只剩这一对父女在一处了。听马八姐这个名字也不是独根苗苗啊。男人与女人一边赶路,一边闲话,闲话出了这么些。

女人脱了棉衣,只穿个蓝竹布贴身小褂,竟显得苗条了。男人瞥了一眼自己竟还苗条的女人,不由脱嘴问道:“还去上海?”“还去上海。”女人说。“还去上海?”男人一惊。“不去怎么行?”女人回答。“不去有什么不行?”男人有点恼。“我不去,这伢儿还得去,伢儿去,还不得我送去。”女人俏皮地回答。“那是得你送去。”男人松了一口气,瞥了一眼自己竟还俏皮的女人,不再说话。

两人心里暖滋滋地走了一段,女人却又叹了口气,说道:“要真送走了伢儿,少了那三十块钱,日子就难过好多了。”“再寻不出门的生路哩。”男人说。“不出门,却还生路,你做梦哩。”女人说。“我不做梦,你才做梦哩!”男人生气地说道。

两人心里沉甸甸地又走了一段,隐隐地听见船码头的汽笛声了。

她隐隐地听见了一声长鸣,那鸣声无比的悠扬,在呼唤着什么。她的眼睛陡地亮了一下,她的脸在这一刹那几乎可说是灿烂了。那长鸣呜呜咽咽,回肠荡气,却十分的温柔。回声从地底升起,从四面八方嘶嘶地蔓延,而长鸣是兀自从天穹顶处降落。有什么在呼唤她。她隐隐地觉着有什么在呼唤她。她不会晓得,不会有谁告诉她,她是从那汽笛长鸣处来。在一个没有知觉的夜里,她从那黑荡荡的水上来,黑荡荡的水将她从她出生的地方载来了,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夜晚。那一个昏昏沉沉无人作证的夜晚,融化在了她的身体深处,她的尚无知觉的身体深处。这时候,因这汽笛的召唤,隐隐约约地做着微弱的回答。这回答不为她所知,不为她所觉,莫名地无为地冲动着她。她莫名而无为地冲动着,如荒草里一只警觉的小兔,竖着耳朵,听着越来越近,又越来越远的长鸣。那汽笛声缭绕不绝,迂迂回回,在辽阔的天空盘旋,如一只没有形状的美丽的鸟,在用它巨大的无形的翅膀拥抱她,并抚摸她。当它的翅膀触到她的那一霎间,她看见了春日下极绿极绿的田野,阳光在树叶上晶晶莹莹地滚动。那一支昆虫的军队早已溃不成阵,只留下一只翡翠般碧绿的小虫在匆匆地赶路。生气勃勃的绿叶终于遮掩了干涸的土地。她的那一个小小的干涸的心田里,似乎下了一场细细的无声的春雨,生出了茸茸的细草,忽然间的滋润了。她似乎与这个远远的陌生的地方,这一个古怪而温柔的声音,冥冥地有着联系。她为什么竟和这个远远的陌生的地方,这一个古怪而温柔的声音,冥冥地有着联系!这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没有谁注意到她的巨大而又渺小的反应,男人只顾拉车,女人扶了车帮坐上车来,与她坐在一处。女人将她提起,放在她盘起的双腿之间,将她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汽笛声在阴影的背面盘旋。女人撩起衣襟扇着凉风,说道:“大约是近了,听得到船响。”“听得到船响,就近了。”男人答道,在前边勤恳地拉车。并不宽阔却十分结实的肩背镀了一层阳光,金边似的,随着他用力的身体美丽地起伏。“能赶上船了。”女人又说。“能赶上船,这样的近了。”男人将腰又弯下几分,更勤勉地走着。

平车在路上微微地颠,“轱辘轱辘”地歌唱。野花闪开了,让它过去,小石子来不及闪开,撞了个大跟头,一跳两跳地跳远了。汽笛悠悠扬扬地鸣号,在蔚蓝的天空穿行,留下了淡淡的洁白的轨迹。洁白的轨迹划过蓝天,如流云一般。她的心里逐渐晴朗,晴朗成一块蓝天,飞行着洁白如丝的流云。春天真是一个极好的季节,再没有什么沉睡不醒,整整一冬的冰河在此时此刻融解,更莫说是一颗心的小小的冻结。她竟举起了黄巴巴的小手,好像要迎接水银般的阳光。阳光水银般地流入她的手中,从她瘦瘦的手指的缝间流泻下去,多么温暖啊!她极想笑一笑,可是面颊板结得太久,很难移动。她向阳光仰起小脸,阳光便从板结的面颊上流泻下去,将两个冬季里的结霜与污垢冲洗下去,她的面颊柔软了一些,活动了一些,顿时感到了轻快。平车辘辘地歌唱,在了大路的尽头——她竟到了大路的尽头,她竟到了无尽的大路的尽头——尽头是一条长长的不见头尾的闪闪发光的带子,亮得极其耀眼,太阳投下一个金球,金球在发光的带子上滚动。忽然间,平地而起了那样多的人,那样多的人平地而起,好像面对了太阳的金球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喧嚣的人声“哗啦”地涌来,将他们一行三人全部淹没了。

男人将平车停靠在票房的山墙底下,那是一块凉爽的荫地,正面对了江边的码头。男人停好了车,等女人从贴身的衣衫里掏钱给他买票。女人一手抱着她,一手在胸前慢慢地,不舍地摸着。她扭过身子,远远地眺望那金波滚滚的江流。金球在江面上跳动地蹚过,留下一道一道弧形的金光。成千上万道金光的弧在她眼前跳跃,撩拨着她。她用眼睛捕捉它们,它们却“蓬”的一声四面八方地散开,犹如一个小小的星球爆炸,倒把她惊了一跳。待她怯怯地收回目光,成千上万道金弧却又集合起来,招招摇摇向她过来。她终抵不过诱惑,再一次地出击。就在这一场无穷尽地追捕中,她的眼睛活泼了起来。那是真正的活泼泼的跃动,而不是那种紧张焦灼的游移。汽笛的鸣号已经平息,江水却永远地闪烁。这闪烁在催促她似的。她身体深处藏匿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一个没有记忆的记忆,受到了鼓动的催促。她不晓得,没有人告诉她,她从那闪闪烁烁的江面上来。她从那里来,她从那里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江也是漆黑的。江本是漆黑的,这时的闪烁,全为了唤醒她,全为了呼唤她。她隐隐约约地了解了这呼唤,这呼唤于她其实是不难了解的。她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可她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点,永远没有人知道这一点。这是她的命运。她早早的时候一不懂得命运的,她晚晚的时候仍将不懂得命运,这也是命运。

这时候,女人已经从衣服的深处摸出了一个手绢包,女人将一条腿搁起,让她坐在搁起的膝头,只用一只胳膊拦着她,不叫她倒下,腾出双手打开了手绢包,用手指沾了点唾沫,便要去拈钞票。就在她沾了唾沫要去拈钞票的时候,她忽然说道,她说道,她说——“姨娘。”

她说——“姨娘。”

去拈钞票的沾了一星唾沫的手指在空中停住了,等着接钱的手在空中停住了。江水不闪烁了,有一个闪烁永远地驻留在了江上,变成一道永恒的光明,喧腾的人声静了,四下里毕静,掉一枚针也可听到铿锵的声响。

女人颤颤着,悄声问道:“毛丫丫,你是说话吗?”“姨娘。”她又说。

她又说:“姨娘。”

两只停在空中的手颤抖着垂了下来,江上那道永恒的光明开始波动,人声贴地缓缓升起。女人埋下头,埋到她脸上,更小心更悄声地问道:“毛丫丫,你说话吗?”“姨娘。”她再清楚不过地说道,她再清楚不过地说道:“姨娘。”

江上的光明如一条涌动的激流,人声如歌唱一般喧嚣。女人搂住了她,啜泣了起来,另一只手则将手绢包攥紧了:“好毛丫丫,好毛丫丫,我们不过河了,我们不再去肖庄了,我们不装麻袋袋的药了,我们也不喝苦水水的茶了。”“姨娘。”她又说。谁也没让她叫她的女人作“姨娘”,或许她曾经在哪里听见过这样的称呼,然而世上没有比“姨娘”这两个字对这女人更合适,更自然的了。女人自己也毫不存疑地认可了,她说:“姨娘回家煮蛋给毛丫丫吃。”姨娘叫她毛丫丫,她既没有大名,也没有小名,那是女人一时激动,即兴而作,世上再没比“毛丫丫”这三个字对她不合适的。可是,她也没有任何犹豫地认可了,她答应道:“好。”

江水在她眼前闪光,金色的弧聚聚散散,散散聚聚,召唤着她前来,可是他们要回去了。男人将平车放平,重新铺好麻袋,让女人和她坐稳,调转了车头,一步一步离开了江边。

男人拉着车,却又停下,背过风,点着了烟袋,才说道:“我说过,伢儿说话有早晚,白跑了这一趟。”“白跑了这一趟,不过费些脚力,要上了船去,可不是往水里扔了票子。”“可不是往水里扔了票子,伢儿说话有早晚哩。”

男人重新弯下肩背拉车,一步一步离开了江边。

女人又说:“伢儿开口也开得忒奇,没有一点音信地就开了口。”

男人也说:“没有一点音信地就开了口,小嘴小牙还清清泠泠。”“小嘴小牙清清泠泠。莫不是跑了这一趟,跑到了江边,脑子才清泠了。”女人问道。“莫不是跑到了江边,脑子清泠了。伢儿们都喜水呀!”男人回答。“伢儿们都喜水呀!这一趟不白跑。”女人说。“这一趟不白跑。”男人也说。勤勤恳恳地拉车,一步一步离开了江边。

她依着女人,倒坐在车板上,望着一步一步退去的闪闪发光的江流,金色的弧依旧在江上聚聚散散,渐渐地隐没,周围的一切全暗淡与泯灭了,只留下那一条银色的白练,那白练一步一步退去,退到极远极远的天边,与天连接起来,最终合为一体。一整个天空都是白亮白亮的。白亮白亮的苍穹笼罩了大地,大地上有一条路,路上有一架平车,由一个男人拉车,车上坐了一个女人和一个伢儿。路边有茸茸的青草,青草里浩浩荡荡地游行着透明的蚱蜢。第三章

她是自己交替着两条细细的芦柴棒似的小腿,一只手由姨娘牵着,走在了路上。刚刚度过了一个饥馑的年代,路边的树全剥光了树皮,剥光了树皮的光滑的树身默默地伫立,路上没有绿荫。田里倒已恢复了生机,碧汪汪的一田水,栽了青青的稻秧。姨娘紧紧地拽着她鸡爪似的小手,那小手在女人的手掌里饱含了救生的意义。每个月里,乡邮员有气无力地踏着一辆破旧的车子,送来的那一张汇款,全有着生命的含义。女人以及女人的全家,几乎日日都在恐惧,恐惧着这一个女伢儿会突然地被收回。女人做梦,梦见从上海走来两个人,带走了女伢儿,女伢儿是被他们托起着带走,被托起带走的女伢儿浑身罩着金光,好像菩萨。女人从梦里惊醒,搂着女伢儿长久地不能入眠。女人感激地握着这只小手,她的小手在姨娘粗糙而温暖的掌心里领受了这感激,尽管她还不十分明白,为什么要感激,感激又是什么。可是,她却被这感激感动了,便也更听话地贴了那粗糙的大手掌,以回报这深厚的感戴。姨娘将她的小手按在衣襟上,用粗糙的手掌将她小小的手指一个一个捋直,熨衣服似的熨着,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在说道:“多亏了你,多亏了你。”它们是说:“多亏了你。”而不是“多亏了毛丫丫”。“毛丫丫”的称呼在此处是显得大不敬了,它们是那么虔诚而庄严地感激她。她的手被抚得太重,很不舒服,而她却默默地忍着,她完全能觉出那手的动作所表达的所有心情。她也同样肃穆着表情,由着一只苍老的,枯黄了的蚱蜢从她的圆口搭襻的布鞋上跳了过去。

这时候,汽笛鸣了。她知道,码头就在前边。她要乘上一只船,去上海了。她不知道上海是什么,什么是上海,可是姨娘告诉她,她是上海人,她生在上海,她的爸爸妈妈在上海,她从上海来的。汽笛鸣叫似有些耳熟,曾在几时听过,可那已经是许久许久,几乎是她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她侧着脸听了一会儿,说道:“姨娘,船响了。”

姨娘望着她尖瘦的小脸,愧愧地想道:下巴成个锥子了。然而,毕竟是没病的,没灾的,抱在手里来,走着回家去了。也不算太对不起了。她端详了一会儿,问道:“毛丫丫,你今年几岁?”“叫名八岁。”她回答。“你的名字叫什么?”姨娘又问。“张达玲。”她又回答。“叫什么?”姨娘故意地追问。“张,达,玲。”她回答。

两人走着路,同样的麻绳纳底的一大一小两双鞋印刻在大路的浮土上,清晰了一阵又被浮土淹没。“你爸爸做什么工作?”姨娘再问。“坐写字间,算账。”她回答。“写字间在哪里?”姨娘紧跟着问。“大自鸣钟。”她紧跟着回答。“妈妈又做什么工作?”姨娘不放松地问。“百货大楼里卖绒线。”她不放松地回答。“大楼又在哪里?”姨娘问。“静安寺。”她回答。

姨娘松下一口气,她却还严肃着,仰着脸,目光灼灼地盯着姨娘,等候打分似的。姨娘松了一口气说道:“学校里的先生考你,你就这样说啊!”

她严肃地点头。“你不这样说,先生就不收你啊!”

她点头。“先生要不收,你妈妈要怪姨娘不教你哩!”

她几乎是庄严地点头。

姨娘欣慰地笑了,却又撩起衣襟擦眼泪:“你这丫头其实不呆,就是不喜说笑罢了。”

她知道这句话姨娘并不是对她说,而是对女人自己说,便回过脸去望着前边,走她的路。姨娘擦过了眼泪,继续走路。走了一会儿,姨娘忽然叫了声:“张达玲。”

她几乎停止了脚步,她几乎停止了脚步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回过头,看着姨娘,慢慢地答应道:“哎。”“张,达,玲。”姨娘又叫。“哎。”她答应道。

姨娘大松了一口气:“好毛丫。”

她的嘴唇没有表情的咧了咧,又闭拢了。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开。“毛丫丫,叫你张达玲,你要赶快地应。你叫张达玲,张达玲是你,可万万不能不应!”

她连连地用力地点头。“你要不应,你要没有应上,人要说你呆,骂你是乡下人呢!”

她点头。“骂你乡下人,还要骂姨娘,骂姨娘教不好你呢!”

她发誓一般地点头。

姨娘抹抹眼泪,两人再继续走路。码头就在前边不远的地方了。

这一回,船是在白昼里行进。在白昼里的这一次行船便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中,她再也忘不了了。她趴在船舷的栏杆上,凝视着船破开了水面。船破开了水面,浊绿的水流一股一股向后划去,波光粼粼。对面是光溜溜的一条长岸,立了几株枯树。岸是白色的,缓缓地斜下江面,接住江流。江鸥跟着船,在阳光中穿行,时而变幻着颜色,时而白,时而黑,时而明,时而暗。江面时而非常开阔,开阔到看不见那光溜溜的长岸,时而又狭了起来,可以和江边洗衣的女人招呼。她踮起脚,双手趴着栏杆,将锥子般的下巴抵在栏杆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然后渐渐累了,便慢慢放下脚尖,脸颊贴在了沁凉的木栏上,有声音顺着木栏流进了她的耳朵。她专心地聆听着,渐渐入了迷。江鸥的翅膀划动了透明的气流,透明的气流在江的上空织成无色的霞云。那翅膀的划动逐渐优美而热情,那气流逐渐呈现了色彩和光芒。翅膀牵连起千丝万缕的光与色,每一次划动,天空便绚烂一回。混沌的江面底下,深处有清澄的激流,与天空作着和谐的回应,对话似的。这对话从她小小的身躯里穿行,她小小的身躯被这穿行安抚而又激动。她小小的心里忽然间充满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欢愉,她无法了解并掌握这欢愉,更加难以向他人传达,这如同是一件隐私一般,只能为她独自一人所拥有。她小小的年纪就有了一桩欢愉的隐私,因她必得保守着秘密而与他人有了隔膜。江面渐渐的又窄了,她看见江边有一些人,在江水里淘洗着什么,他们刷地抬起头来,朝着她直直地看,做着鬼脸般的笑脸。她猝然被惊醒,心怦怦地跳着,眼睛里有许多不祥的金星“嚓嚓”地跳动。江鸥落到了船尾,留下翅膀划动气流的余波。江岸上是平缓的沙地,一眼望去,望不见一株树或一间房,只有一片白得炫目的沙砾。那沙地忽地波浪般地涌起,向她涌来,她感到晕眩,胸口渐渐地发闷。她竟趴在栏杆上吐了,一口一口地吐在了江里。她不知道她是晕船了,只是从心底嫌恶那些灰白的,炫目的沙砾。她吐了一阵,才觉得畅快,船渐渐离江岸远了,江面重又开阔起来。她重新将脸贴在了木栏,江鸥又重新飞到船舷。

姨娘在底舱打着瞌睡,沉重的脑袋朝向膝盖一点一点地垂下。这一趟旅程于她并没有什么两样,这只是她的许许多多的旅程中的一趟。她很难记起这一次与那一次有什么不同,她总是坐在黑暗的,永远需要一盏电灯昏黄的照明的底舱,外面是一个白昼还是一个黑夜于她无关。连她所有的半睡半醒的梦都是一模一样。她自然也是要做梦的,她梦见昨晚上与男人的那一场做爱,这在很长时期内是最后的一次做爱,在很长的时期里,她要以这个夜晚的记忆来慰藉她寂寞的身体。早晨她从自己的房子里走出来,将很久地回不去了。她不知道今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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