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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2 14: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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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沙汀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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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文集

沙汀文集试读:

总目录

沙汀文集.第一卷,淘金记·

困兽记

沙汀文集.第二卷,还乡记·

闯关

沙汀文集.第三卷,木鱼山·

青坡

·

红石滩

沙汀文集.第四卷,短篇小说:1931-1944

沙汀文集.第五卷,短篇小说:1945-1984

沙汀文集.第六卷,报告文学·散文·剧本

沙汀文集.第七卷,文论

沙汀文集.第八卷,书信

沙汀文集.第九卷,日记:全2册(上)

沙汀文集.第九卷,日记:全2册(下)

沙汀文集.第十卷,回忆录版权信息

书名:沙汀文集.第一卷,

淘金记

·困兽记

作者:沙汀

出版社:四川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8-01

ISBN:978-7-5411-4760-9出版说明

一、本次《沙汀文集》的搜集、整理、出版得到了沙汀著作权继承人的授权。

二、《沙汀文集》收录了沙汀自一九三一年从事文学创作以来所能够搜集到的全部作品,含作者生前未编集和未发表的作品、书信、日记等。《文集》共十卷十一册,各卷按中长篇小说(第一、第二、第三卷)、短篇小说(第四、第五卷)、报告文学·散文(第六卷)、文论(第七卷)、书信(第八卷)、日记(第九卷,上下册)、回忆录(第十卷)编序。

三、作者著作中,有的作品曾先后收入若干不同的选集中,故本次《沙汀文集》不以各种已有的编集选本收录,而依照体例、写作或发表时间,将各篇目入卷编次;又有长篇小说曾以短篇形式独立发表的情况,如《烧箕背》《北斗镇》《全套》即长篇小说《困兽记》之片段,《窄路》《两家庭》《奈何天》《愁雾》即长篇小说《困兽记》之片段,此类短篇,均不收录。

四、作者在新中国成立后曾多次校改早期作品,故收入《沙汀文集》的著作,一般采用作者亲自校阅订正的最后版本为底本(如四川人民出版社《沙汀选集》、上海文艺出版社《沙汀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沙汀》等)进行校勘工作。

五、校勘工作中,除保留作者自注和现有文集的编者注之外,又增加了一些必要的注释;为保留作品浓郁的地域文化特色,对其用法特别的方言俚语,在不影响理解的前提下,一如其旧;对个别有异于今日规范的异体字、标点符号用法做了必要的修订。

六、《沙汀文集》中部分卷次(如日记卷、书信卷)据手稿整理,为忠实于作者原意,体现其原貌,对其中辨识不清者,不妄加臆断,以缺省号“□”示之。

七、《沙汀文集》在搜集、编辑、校勘和注释工作中,得到了沙汀的女儿杨刚虹,儿子杨礼,儿媳曹秀清,助手秦友甦、钟庆成,以及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鼎力支持,在此特致以诚挚的谢意!如此大规模的整理出版,这是第一次,难免有阕漏不妥之处,祈盼读者谅解、指正。《沙汀文集》编辑组二〇一七年八月我的传略

我生于一九〇四年农历冬月十三,原名杨朝熙。四川省立第一师范毕业后,改名杨子青。“沙汀”是我一九三二年出版短篇集《法律外的航线》(后改名《航线》)用的笔名。我还用“尹光”这个笔名在申报《自由谈》发表过一个短篇,并出版过一本名叫《孕》的短篇集。

我父亲是前清的廪生。祖父经历不详,只听说书法方面小有名气。我五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留下约五十亩田产,一座院子。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是我的叔伯们为家产问题把母亲纠缠得很苦。对于县城和县属一些场镇的社会生活,印象也深。因为少小时候,我曾经常跟随我舅父坐茶馆和四处做客,接触过各色各样人物。我只有一个长兄,曾经在地方部队上干过事,早死了。

省师毕业后,我曾经到过北京,准备投考北大。因为听说鲁迅先生已去南方,考期又错过了,遂于当年初冬返回四川。其时北伐军已占领武汉,时间是一九二六年。次年春夏之交,我参加了党所领导的一些革命活动。一九二八年初夏,领导我工作的成都地方共青团的负责人周尚明和其他几位同志在敌人屠刀下牺牲了,白色恐怖日益猖獗,我于一九二九年春,前去上海。因为碰见一些流亡上海的四川同志杨伯恺、任白戈等,后来共同集资组织过一个出版社,叫“辛垦书店”。一九三〇年,偶与阔别多年的同班同学汤道耕即艾芜相遇,于是拉他住在一起,共同研究小说创作。因为企图较好地反映当时的现实生活,以期有助于党所领导的革命斗争,又感到自己所熟悉的生活未见能达到这个目的,于是就写信向鲁迅先生请教。鲁迅先生的回信,就是那封题名《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这封信给了我们很大鼓舞。《航线》出版后并曾受到茅盾同志的评介,对我的帮助也令人难忘。

我是一九三二年离开辛垦书店后参加“左联”的,并于一九三六年入党。一九三三年曾一度做过“左联”常委会的秘书。当时的常委有鲁迅、茅盾和周扬诸位。这年秋天,因为反动派大肆逮捕革命同志,我奉命由越界筑路地段转移到旧法租界,因而改任小说散文组组长。前后分别参加过这个组的同志有好几位。最早的是杨刚,叶紫、杨潮(又名羊枣)和杨骚参加的时间较后,都先后逝世了。杨潮是抗战时期在福建永安被蒋匪帮杀害的。欧阳山和草明同我一道工作的时间最久。尽管在两个口号论争中,我是赞成“国防文学”,他们赞同的是“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但是我们照旧时有往来,关系一直都好。“八一三”爆发后,我回到成都,一面在协进中学教书,一面在当地党组织领导下做些文学界的统战工作。当地的李劼人和由北方转移到四川的陈翔鹤、何其芳、卞之琳同志等,都是我在那时候结识的。同时也为车耀先所编《大声》写过稿,并一道做过一两次街头宣传,以及其他社会活动。及至一九三八年将近暑假,看了立波的《晋察冀边区印象记》后,我感觉在成都待不下去了,在得到组织批准后,决定同我爱人一道到延安去,到八路军开辟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去。

在得知我将去延安、去前线的消息后,何其芳、卞之琳跑来找我,表示他们也不想在所谓大后方待下去了,强烈要求和我采取一致行动。在我向当地党组织请示后,我们很快就一同去了延安,把我留下的工作,包括我在协进中学教的课程全都留给了陈翔鹤。一到延安,我们都要求看望一次毛泽东同志。在周扬同志的安排下,我们的伟大领袖很快就接见了我们,并对我们到前线去的要求给以莫大鼓励。此后的经过,我在去年《人民文学》发表的一篇悼念毛泽东同志的文章中谈得较详,这里不多写了。

解放以后,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一九五〇年上半年我在成都川西区文联做负责工作,下半年西南局又调我到重庆筹备成立西南文联的工作,后来任西南文联副主任。一九五二年冬奉命同马烽去东德访问。回国后,又奉调来北京任“作协”总会新成立的“创委会”副主任,负责主持日常工作。一九五五年,组织批准了我的请求,回四川搞创作。但是,由于四川省文联成立时,我已被选为主任,回到四川后仍然没有摆脱行政组织工作。从一九五〇年到一九六六年,我只写了二十多个短篇小说和散文。这主要是自己没有认真按照毛泽东同志的指示办事,尽管行政组织工作对搞创作也有一定妨碍。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很大锻炼,当然也受到一些“四人帮”的折磨。特别经过三次抄家,我历年收集的创作素材,包括一九三八年夏在晋西北冀中前线所作笔记、日记,几乎失散殆尽。而且,将近十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九七六年冬获得解放后,我在《四川文艺》编辑部过组织生活,但未担负任何工作。一九七七年秋写了一个中篇,叫《青坡》。一九七八年二月,省委宣传部任命我做一个筹备恢复“四川文联”和各协会的领导小组成员,随又奉调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文研所工作。

从一九三二年开始发表东西,直到“八一三”后离开上海,我出版了《航线》《土饼》《苦难》和《祖父的故事》四个短篇集。前三个集子作为巴金同志主编的《文学丛刊》,均先后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后一本在商务印书馆出版;但因纸型毁于日本帝国主义“八一三”事变时的狂轰滥炸,实际并未出书。此书是郑振铎同志所编一套创作丛刊之一。

从“八一三”到一九四九年冬四川解放,我先后写了和出版了以下一些散文和长篇、短篇小说。《记贺龙》,初版本叫《随军散记》。《敌后琐记》,共包含散文十二篇,从各个方面报道了八路军的优良作风和敌后抗日根据地社会变革的新面貌,发表时曾遭到反动派的删削,而由于“四人帮”肆虐,连存稿也散失了!幸而经过一位热心肠的同志费时数月,已经帮我查出八篇,并已编入《涓埃集》中。为了反映有关敌后的生活斗争,我还写过一个中篇小说《闯关》。这本东西的出版周折较多,甚至连原稿也被检察机关扣留了,后来由出版单位通过请客送礼,才将原稿取回,并改名《奇异的旅程》,在一家小书店出版。

一九三九年冬从延安返回四川以后,我曾在重庆工作过一年多,于皖南事变后疏散还乡,在县属雎水关生活了七八年,避居在山沟里从事创作。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大部分创作都是暴露讽刺当时国民党统治下的官僚、地主如何假抗战之名压榨老百姓、迫害知识分子的。我的三个长篇《淘金记》《困兽记》和《

还乡记

》,是企图从三个方面来揭露反动派的罪行。《淘金记》是揭露地主阶级为发“国难财”彼此间的内讧;《困兽记》是揭露反动派对进步知识分子的迫害和小学教师的艰苦生活;《还乡记》是一九四四年我奉调去重庆学习了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然后返回故乡隐蔽在秀水镇一家锅厂里写成的,主要取材于我在刘家沟写《困兽记》时那段生活经历。我相信,如不学习《讲话》,《还乡记》的思想内容可能更差。

在我蛰居故乡那些年中,我还写过一些短篇,出过两本短篇集:《堪察加小景》和《播种者》。此外还有好几篇当时没有编辑成册,如《医生》《酒后》《炮手》等篇,甚至未曾发表,因为它们是反映蒋政权崩溃前夕四川农村社会的现实生活斗争的。解放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沙汀短篇小说选》和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祖父的故事》,大体已经将我解放前所写,而自觉尚可保留的短篇,都选入了,共四十篇以上,约占我所作短篇十分之六左右。一九七八年四月二十八日一九七九年九月修改淘金记一

一九三九年冬天。

早晨一到,整个市镇的生活又开始了。

人们已经从被窝里钻了出来。他们咳嗽着,吐着口痰。他们大多数人,都睡得很好,既没有做过好梦,也没有做过噩梦。因为在他们看起来,一切都是很自然、很简单的。纵然某些新的事物,比如物价、兵役和战争,有些时候也叫人感觉生疏,感觉苦恼,但是时间一久,也就变得很平常了,成了闲暇时候发泄牢骚的资料。

浮上他们略嫌混沌的脑筋里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工作。但这也自然而简单:昨天如此,今天如此,已经做过好多年了。女人们上灶门口劈引火柴,胁下夹了升子上街籴米,或者带了桶去井边提水。男子汉对自己的工作也很熟练,都在进行着必要的准备了。

有着上等职业和没有所谓职业的杂色人等,他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日程,而那第一个精彩节目,是上茶馆。他们要在那里讲生意,交换意见,探听各种各样的新闻。他们有时候的谈话,是并无目的的,淡而无味的和烦琐的。但这是旁观者的看法。当事人的观感并不如此,他们正要凭借它来经营自己的精神生活,并找出现实的利益来。

北斗镇是并不大的。它只有一条正街,两条实际上是所谓尿巷子,布满了尿坑、尿桶和尿缸的横街;但它却拥有八九个茶铺。赶场天是十几个。按照社会地位、人事关系,以及各种莫名其妙的趣味,它们都各有自己一定的主顾。所以时间一到,就像一座座对号入座的剧院一样,各人都到自己熟识的地方喝茶去了。

人们已经在大喝特喝起来。用当地的土语说,这叫作开咽喉。因为如果不浓浓地灌它两碗,是会整天不痛快的。有的则在苏苏气气地洗脸,用手指头刷牙齿,或者蹲在座位上慢慢扣着纽扣。手面挥霍的人,也有叫了油茶或醪糟来吃喝的。那个来得最早,去得最迟,算是涌泉居的主人的林幺长子,已经把半斤豆芽菜的菜根子摘光了。

这是一个健旺的老人,很长很瘦,蓄着两撇浓黑的胡须。他早年的绰号是林幺长子,现在叫林狗嘴。因为自从一九二六年失势以后,他忽然变得喜欢吵闹,更加纵容自己的嘴巴了。他曾经是有名的哥老会的首领,但他手下的光棍,多半是乡下那批勉强可以过活的老好人,被他用呵、哄、吓、诈拉入流的。因此,在他家里的流水账簿上,有人曾经发现这样一类有趣的项目:李老大来玉米两斗,去光棍一个。如此等等。

现在,用那细长的、蓄着指甲的手指,他正在把那些散乱在自己面前的豆芽,十分当心地聚在一起,不让有一根漏网。一面,却又不时回过头去,向他身后一席的茶客张罗,对他们的谈话表示一点零零碎碎、但却引人入胜的意见。大多数的茶客,我们不妨说正是为了他若干大胆锋利的谈吐来的。他们要借他来发泄自己的怨气。因为他们在这镇上的地位,是屈辱的,无望的,但是,野心却又没有完全死尽。在这一点上,幺长子林狗嘴,无疑占着一个在野派领袖的地位。

在他身后一席上,一共有五个茶客,全是江湖上的朋友,曾经凭着手枪,或者骰子使人侧目,但是现在已经规矩起来,主要靠各种生意挤油水了。他们谈话的内容,是冬季行政会议的议题。会期是十一月十号,只差两三天就要在城里开幕了。

他们的材料,大半都是靠传闻和臆揣得来的,所以有时互相矛盾,而且极为可笑。但有一点却很一致,他们全都感觉得是在被暗算着,被威胁着了。他们担心着什么新的提案,同时也忧虑若干早经通过的提案将会认真实行起来。此外,还有一点也彼此一致,他们都乐于谈那些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有着直接关联的问题;隔得远的,他们总一笑置之,以为毫无讨论价值,犯不着多费唇舌。

由于这一类人所共有的狭隘心情,在禁政问题上,坐在下首的芥茉公爷蒋青山,甚至同气包大爷万成福,赌起气性来了。气包大爷是所谓正派袍哥,没有直接搂人抢人,也没有秘密嗜好,他再三力说,种种传闻都是故意放出的空气,值不得顾虑。而芥茉公爷则是著名的瘾哥,那毒物不仅养活了他,并且使他发胖起来,长了所谓烟膘。他曾经戒过三四次烟,吃过不少苦头,但是都失败了。

芥茉公爷是一个带点辣味的人。至少嘴头上如此,因为实际倒是很温和的,他总不断担心着拘留所,担心着强戒期内那些夹着鼻涕眼泪的呵欠,以及瘫软。“你给我保险!”他鄙视地接着说,“我还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好靠山呢。”“不要这么讲吧!”气包连连解释,因为他是深知道对方的脾胃的,一点芝麻大的小事,也有本事唠叨几天,“这样说你哥子就多心了。我不过说,中华民国的事,你我见少了吗?仔细打听下看,好多大脑壳就在吃这股账啊!”“现在不同了,”另一个人沉吟着说,“去年的皇历翻不得了。”“我就没有看出有多少变化!”林幺长子说,忽然回过头来,“那些喝人脑髓的,不一样在吃人吗?老弟!都是骗乡巴佬的,你倒听进去了!”“对对!看我明天还会拿茶壶做烟斗么!”

公爷苦笑着,大声地说着反话。这惹得全茶堂的人笑了。

当笑声停歇,那种在同样情况下容易发生的不大自然的沉默跟过来时,一个坐在挨近茶炉的方桌面前,壮实无须的矮老头子,嗽嗽喉咙,讲起一段用茶壶做烟斗的故事。这是那种道地的光棍,没有恒产,也无职业,但却永远保持着自由独立的身份。

这人叫戴矮子。他所说的故事,发生在光绪年间一位富翁家里。那富翁已经快落气了,但他还担心着他那庞大的产业,怕给他的独生子完全抽进那个其大无外的烟斗里去。他要逼着儿子给他一个戒绝的誓言才肯瞑目。这个机会叫他选择上了,所以他的亲骨肉果然发了个誓,说他决心戒除这种害人的嗜好,至多每天只抽一口!……“以后他硬只抽一口呢!”矮子紧接着说,“不过,这家伙也会想,他就拿他妈一个茶壶来做斗子,一口泡子要管一天,——这么大!……”“看你杂种把我说得热么!……快爬你的啊!”芥茉公爷笑着骂了。“他不是打趣你,”林幺长子解释道,“这是真的呢!我都听讲过的。他们说,他的烟枪就像吹火筒样,要用绳子吊在帐顶上烧!……”

话还没有说完,林幺长子自己便已捧腹大笑起来。

别的人也都跟着他笑,但却十分谨慎,深恐芥茉公爷会不痛快。一两个讲究息事宁人的老好人,则正在设法把话题牵开,希望谈点别的问题,转换一下空气。

这时候街面上已经逐渐热闹起来。捏在那些烧饼匠手里的小木棒儿,开始在光亮的木桌上跳动着,吵嚷着,发出清脆的声音。卖豆腐的担子沿街吆喝过去。街上偶然也出现三五个外表与本地人稍异的高长大汉,穿着褴褛,却极健壮。他们是西北面老山里的山民,背上高耸着一两百斤重的茶叶包子,他们稳重沉着的步态使人感到尊严。

此外,是零零落落的碱巴担子和乌药担子。除开棉花、玉米和沙金,碱巴和乌药也是北斗镇一带山域地区的特产。但是,从前并没有引起一般人的重视,谁也想不到它们会在抗战中大出风头,因此繁荣了市面。而且,胀饱了一批批腰包,许多人都靠囤集它们发了财了。

林幺长子,是在两年前便看准了这一着的。那个在城里做着小公务员的侄儿,曾经告诉过他,乌药可以代替某种原料,将来一定涨价。但他的金钱有限,胆量有限,他把注意搁在别类生意上面去了。所以一有机会,他总要向那些乌药贩子探听一下行情;虽然每一次的探听,都只能加深他的悔恨,使他摇头叹气地惋惜一通。

因此,当他向一个头缠黑布、满身尘土的乌药客询问市价,而对方胡乱应了一声,一面伸出三根粗壮指头比比之后,他又禁不住呻唤了。“妈的,这是见风长啦!”他恨恨地说。“这把有些人倒搞肥了啊!”气包叹息着插嘴说。而他之所谓有些人,是指他们共同的敌人当权派说的。“今天也在收,明天也在收,[1]就像抢水饭样!”“他收个屁!”幺长子嚷叫道,“要是老子胆大一点,他收?他南瓜还没有起蒂蒂呢!只怪手头太短促了!真说不得,前年才几个钱一担呀!”“其实,现在还干得的!”公爷说,认真提出建议,“我们集股来怎样?”[2]“不行不行,”气包摇摇头说,“听说公家要捆商了。”“你又在乱放空气?”幺长子切然反问,瞪着一双深陷的眼睛。“实在的。听说所有的东西都要捆呢:乌药,碱巴!——我看以后大家就只有喝风了!横竖米这样贵,城里老斗二十元了。”

这样一来,谈话于是转入一般生活的诉苦上去。

在这种问题上,谈话最多、最精彩的,是戴矮子一类两三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仿佛一架活的物价指数表样,从清朝到现在,其间米价肉价的涨落,都大体记得清楚。虽然他们只笼统知道目前的情形是怎样来的,但却认真感觉到了不满。“这样搞下去怎么得了呀?”那个半瞎的老医生陈竹庵追问着,“哼,鸡蛋会卖一角钱一个!恐怕从前就是做梦都没有梦见过吧?”“这就稀奇了么?”戴矮子接着说,“你去郭金娃馆子里吃二分白肉看吧,——四角!才几片呀,薄得来一口气吹得上天!从前怎样?医生是知道的,进去一坐:来四分白肉,红重!还要去皮带瘦呢,——八个小钱。不信去问,郭金娃还没死呀!”“这还要问!”啐了一口,幺长子也插进来了,“我小时候也吃过的呀。八个小钱一碗的白蹄面,那几多?吃一碗,就塞得你半饱了。[3]不过,戴矮子!你有什么抱怨的呢?烫两个金夫子,就够你杂种吃一天了。”“像你这样说,那些金夫子,都像是绅粮呢。”“倒不是绅粮,可是,你个家伙好烫猪呀!”“你老先人积积德吧!”板起宽阔打皱的老脸,戴矮子类乎呼吁地说,“要是我戴矮子心肠有这样硬,连金夫子都要骗,我早当汉奸去了。你自己也看见的,大家屁股都在外面,饱一顿、饿一顿的,夜里就盖几根稻草。……”“那你一天在梁子上喝风呀?”林幺长子顶上去问。

戴矮子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并不答话,也不再说下去。

他是一个光棍,一个靠着骰子、纸牌生活的人,并且,他已经在北斗镇混了几十年了。他知道这里的风俗,有许多人,你是沾也不能沾的。所以他不能说那些被他哄骗的对象,就是镇上各位大爷兼金[4]厂主人手下的管事、摇手、沙班等工头、工匠。“我知道你的鬼多得很!”幺长子紧接着笑骂了,“谨防剁指头啊!”“没说的!大小一个光棍,要哪样有哪样。”“那就行!不过说一句老实话,就要上吊,也找大树子吧!……”

幺长子自己开着金厂,他深知那些金夫子的实际情况,所以他的半玩笑的劝告,完全出自当时当地的诚实,没有丝毫虚假。他那顽硬的心肠,甚至隐约地冒出一股苦趣。

幺长子并不是善良人,还很贪鄙、毒狠,但纵是一个恶棍,他也会在某些时机享受一点那种不花本钱的同情之乐,特别今天,心里充满愉快,他就自然而然对人好起来了。这愉快有两个来源:首先,他的新槽子出金了;其次,他正期待着一个更大的喜讯。

夜里,那个金厂管事附带告诉他说,根据一种传闻,一个新金矿被发现了。就在筲箕背,那金厂梁子最高的地方。而且还不是沙金,[5]是成颗成粒的,成色同章腊金不差上下。这是刘糟牙槽子上一个老工匠丁酒罐罐漏出来的。丁酒罐罐的父亲就是一个开金厂的,当父亲死后,在赌场里荡尽了剩余的家产,开始在金洞里爬上爬下背沙的时候,他曾经在那里工作过一段时间,而且他还亲自发现过一根金门闩子!

其实,这种传说,老早就很普遍地流行着了,不过一般人都不知道究竟,总是恍惚迷离的。在许多年老人当中,有的说,好多年前,筲箕背的确开过槽子,但是没有结果,所以很快就封闭了;有的又以为,金子是出产的,半途而废的原因在于士绅们和业主的反对。因为那里是风水地方。现在,既然钻出个人来拍着胸口证明,情形就大变了。

所以听完报告之后,林幺长子便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催促他的管事去找那老金夫子,约着早晨在涌泉居会面。他要亲自同丁酒罐罐谈话,然后秘密进行开采手续。他叮咛他的管事不要张扬出去。因为像他说的,这镇上长手杆、粗喉咙的饿蟒,实在是太多了,一漏出去就会你争我夺,而他自信不容易占上风。

这时,因为新来了一个茶客,那个代表国家银行收买金子的委员,茶堂里的空气更热闹了。虽然这个人两年前还是一个城里的杂货店老板,不足道的;但目前既然兼差着大银行的职务,做的又是金子生意,人们的看法自然不同起来。大家提高嗓子招呼茶钱不说,还争着开,争着让出好位置来。这是因为彼此都想从他占点便宜的缘故。

幺长子的首席,是从来不让人的,便是城里的士绅来了,他也仅仅干叫两声茶钱,至多抬抬屁股来表示客气。但是现在,他竟然从座位上挺直地站起来了,右手一摊,做出一个谦恭的邀请姿势。“坐起来吧!”他欢迎地说,“不要客气!……”

他又拖了对方一把,那委员这才坐下去了。大家于是七嘴八舌地探问着金价。“我今天就要进城看电报去了,”小胖子委员高深莫测,说,“噫,这个战事像这样打下去,恐怕还要涨呀。幺大爷,你倒整对了哇,每天几钱!……”“你听什么人说的?”幺长子佯装着吃惊了,“真的每天几钱,耳朵早挤落了!你替我们想一想吧,工价好贵?还不容易找到人呀!”“无论怎么样说,本总不会亏的。”“这说不定,”急眨着深陷而带灰色的眼睛,幺长子含含糊糊回答,“这要看运气……再说呢……”“当然啊!”委员俨然地说,扬了扬眉毛,“要是靠得准拿钱,我也来了。这里的出产,也确乎不行,没有响水沟旺,就是磨家沟都比不上!你问问看,单是萧三大爷那个明窝子,一天挖多少呀!可是,这里一天两钱三钱,就算红槽子了。”“那你又讲得太过火了!”芥茉公爷客客气气地辩护说,仿佛那小胖子损伤了自己的尊严,“筲箕背要是开出来的话,抵你十个响水沟呵!他萧老三算得什么?”“你瞎说!”幺长子说,装模作样地连连摇头,“你又在放空气了!”“说起来你哥子不相信,金厂梁子上,什么人不晓得呀!你去问问刘糟牙槽子上那个沙班头子吧,他就在那里背过沙呢。并且……”“是不是还挖过一根金门闩子哇?”幺长子非笑地插进来问。“你也听说过吗?”“比你早!还是娃儿头的时候,就听过几千遍了。不过,看样子,你倒真像耳朵里夹毛钱,听进去了呢,——一根金门闩子!哈哈……”

幺长子嚷叫着,一连打了一串响亮清脆的哈哈。他想岔开关于筲箕背的传说,减少一些不利于他的注意,他立刻就做到了。芥茉公爷脸红筋涨的,感觉得上了谣言的当。所以大家胡乱笑了一通之后,谈话就转到风水、迷信和一般谣言上面去了。

但是,谈话虽然精彩,茶客已经陆续离开茶馆,回家吃早饭去了。那些“节省大家”,在走的时候先把自己的茶碗移向桌心,这是表明,早饭过后他们还要来的,不想另外泡茶。芥茉公爷向他的同伴眨了眨眼睛,彼此若无其事地向郭金娃馆子走去。因为生活过高,好多人花钱更手紧了。只有少数人没有走。林幺长子便是其中的一个,他在期待着,不时又望街道两头审视一番。因为丁酒罐罐将会给他带来一大注钱财。

他的独苗苗孙儿土狗,那半点钟前跑来拿走豆芽,并且顺便抢走一张毛票的七岁的孩子,拖着鼻涕,跳蹦着跑来请他吃饭;但他费了很多唇舌,又把那孩子赶起走了。

他还要等一会。但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老是咂嘴摇头,又轻轻透着气。二

北斗镇的开采沙金,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了。然而,为一般人所熟知,像目前一样的那种比较大规模的发掘,却在辛亥革命前后五六年间。那时候,最时髦的有两件事:其一,是恭而敬之地送上半锭纹银,几个响头,取得一个光棍;又其一,便是淘金。

但是时间过得太快,虽然光棍的组织已经成为川西北一带农村社会的特殊势力,便连这个偏远市镇也不例外,它是更为一般野心家所看重了;而淘金的潮流,却并没有继续多久。然而,在一九三四年左右,当那批逃亡地主,从他们感觉生疏、感觉屈辱的都市里,返回他们照旧可以趾高气扬的故乡以后,黄金的气运又抬头了。

和前一个时间相像,那些实际上沾了黄金的光的人们,他们经常的借口是赈济灾民。仿佛要不是他们让那些在饥饿中彷徨的贫苦农民,满身泥污,背了尖底背篼,在那暗黑而危险的矿洞里爬上爬下,所有的农人便会断种,而这世界,也就要垮台了。他们总向山沟里找人手,因为那里困苦最深,也就是说工资可以更低更廉。

最近一个时期的大规模开采,是“七七”前后才开始的。起初的措辞也是一样:赈济灾民!因为附近一带地区刚才遭了荒年。但随着抗战的开展,矿洞的增多,最显著的是黄金价格的不断高涨,旧的借口,讲起来要红脸了。同时,人们也似乎朴质多了,他们坦然地流露出对于黄金本身的迷恋。但是不久,却又立刻来了新的口实:他们是在开发资源,是在抗战建国了。他们于是大挖特挖起来。……

所谓金厂梁子的正式称呼,叫东山。但是,自从这个倒霉家伙,被一般贪婪者挖上一些大坑小洞之后,它的本名便失传了。它并不很高,没有树木,远远看起来只是一埂漫远的黄土丘陵;现在,则自然是一座充满喧嚣的、庞大的野市了。到处都散布着肥肠汤锅、红宝摊子和粗野的人影。有的地段,甚至粗具了市街的模样。而就在这种地段当中,一家小酒馆在昨天开张了。但这所谓酒馆,是和肥肠汤锅比较说的,它只贩卖烧酒、猪头、猪尾等等不成材料的货色的卤味。因此,倘若同镇子上的酒馆一比,那便卑卑不足道了。它的主顾,除开管事,沙班、水班的工头、工匠,老板们间或也来凑凑兴致,胡吃一通。因为沙班、水班的工头、工匠,好多都是光棍,老板们更不例外。

新开张的生意总是很兴旺的。现在,又正当中午时候,那个小小的篾折篷子,已经给客人塞满了。但也一共只有两张桌面。在那关圣帝君的神位下面一张方桌子上,因为上席靠壁,不能安客,连挂角一共有七个人。右手的圈椅上,坐着一个面貌有点浮肿,黄面孔的五十上下的人。细眉细眼,微瘪的阔嘴上蓄着两撇稀疏柔软的胡子。而由于这外表,以及他那比较斯文迟缓的举动,他的神气是和蔼可亲的,而且经常带点笑意。但他就是镇上有名的白三老爷,诨名叫白酱丹。一架大爷,一个没落的绅士。在金厂梁子上,他是没有地位的,但却普遍对他感到畏惧。淘金刚一开始,他就奔走着,张罗着,希望自己是个厂主,或者同别人合伙。因为他一向清楚这里油水很重。

直到现在,白酱丹白三老爷,虽然依旧存着这点野心,但人们总一样对他敬而远之,再三回避着他。因为他们不仅畏忌着他本人的双重身份——又是绅粮,又是大爷,以及他那无穷无尽的诡计;他们更担心着那一两个挡在他的面前,实际上掌握着北斗镇的命运的人物。他的家产早玩光了,但他自视甚高,并不感觉处境的尴尬。他头戴猫皮土耳其帽,花缎背心的纽扣上吊着银质牙签,手上是响水烟袋,看来很是神气。

白酱丹白三老爷的烟袋,是红铜衬底,白铜镌花的,而正唯其有如此漂亮,所以吃饭、走路和上厕所,他都从不离手。因为一个水班头子称赞着烟袋的做工精致,他自己也就津津有味地举起来瞧了瞧,吹了一口沾在上面的细碎烟丝。“还是城里焦大老爷送的,”他俨然地说,“吃了十几年了。”“现在,单是铜,恐怕也要值好几个钱吧!”那水班头子更加起敬地说。“毛铁都卖好多钱一斤了呵!”白酱丹说,又微微一笑。“请酒!请酒!……”

有谁拿起杯子一举,招呼着,大家于是就又继续喝将起来。

但酒是无力控制谈话的,反而刺激了它,所以酒杯一搁,筷子一搁,口舌又在别种欲望下工作了。不过,旧的话题已经让位,已经不再是那宝贝烟袋了,他们开始交换着金厂上的消息。什么人挖“夜”了,蚀了老本;什么人长了钱,捞到了油水;哪个洞子因为撤了网,塌了,死了好几个金夫子,等等。“刘大鼻子又挖夜了,”一个秃头的中年人说,“蚀了好几百元!其实该长钱的,就是人没有请对头,叫管事骗了。又抓过一次壮丁。……”“好久的事?”白酱丹问。“还不是前一场的事!十几个水班,全抓光了。沙子堆起出不了货,又叫贼偷了。总有一二十担吧,——真是卖灰面碰见吹大风!”“其实这些人也该整,哪个叫他平常嘴巴臭呀!……”

白酱丹白三老爷不怀好意地笑了。“现在还出沙吗?”他接着又问。“已经停了工了!说是要顶,我看没有人肯接手。”“为什么呢?”“挖夜了的槽子,都不愿意要呀!不吉利。就像结婚一样……”“我才不管他这一套!”白酱丹放肆地说,“二婚亲就不生娃娃了么?”

他想提醒大家,他不仅是个老爷,还是个道地的袍哥大爷,任何提劲撒野的话,他也是在行的,并不比别的人本分。他引得全席人都发笑了。

他们大都知道,他是老早就想拥有一个金洞子的。便是不知道的人,现在也从他的口气里得到暗示,只要大鼻子停了工的洞子还肯出货,他是很可能收买的。但他们却不知道,他现在是怀着另外一种目的来的,而他的谈话只是一时的凑趣。

谈话停顿了一会。随后,一个塌鼻头老人,是一家小厂里的管事,头发已斑白了,红丝眼睛,为了讨好一个表面人物,忽然想起似的插进嘴来。“你想顶么?”他问,“算了吧!倒是挖筲箕背比你什么地方都好!……”“那里挖得出什么来啊!”白酱丹反驳地插断说。

塌鼻触到了他的心病,他正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但他装作毫不相信的神气。“是好,山都老早给挖空了!”白酱丹接着说,“清朝年间就有人挖过,出点麦麸子金。所以才几天就搁下来了,眼睁睁汆了他妈一大堆钱进去!”“你亲眼看见过么?”一个人伸着头问。“他们老一辈人说的,我那时候还在吃奶子啊。”“那就不确实了,我讲的是真的呢!”塌鼻说,更加认真起来。

虽然从塌鼻谈话开始,那秃头和其他两个人就都有点吃惊,因为他们同样知道这个消息,却不愿意传播开去。他们想阻止他;但是塌鼻一个劲说下去了。

塌鼻是那种藏不住半句话的人,而且酒已经喝得够了,因此没有看出同座其他两三个人的焦急和不满意。他只对了那个渴望探听出一切底细的、白酱丹的黄黄的圆脸,想把他听来的,趁新鲜原封不动讲了出来。他骄傲他有了发泄的机会。“他亲自在那里做过工呢!”他继续说,转叙着那个人证的自[6]白,“他讲,才挖了七八天,就发现牛子,出了沙了。简直是成颗成粒的,——好成色呀!”“以后为什么又搁下了呢?”白酱丹逗引着他。“有人不答应呀!说是风水地方,怕龙脉挖断了!”“那地方风水是有!”抖抖纸捻子灰,白酱丹说,“何寡母他们,就是靠那里的几座祖坟才发了的。可是,现在不兴这一套了,——迷信!”

他随又用他那永远带点笑意的细长眼睛盯住秃头。“你听说过没有?真的吗?”他连连发问。“什么真的!只要你肯听,几杯马尿水一灌,热闹的还多啊。”“你不能这样说,”塌鼻不平着,开始忸怩地辩护,“一个人喝了酒,就不讲真话了么?还有人偷来试过呀!怎样能算是乱说呢?”“什么人?”好几个人注意地问。

塌鼻子并不回答。他傻笑着,难乎为情地搔着为酒涨红的脸颊。“讲呀!没有哪个出卖你的!”人们催促着。“说出来不大好。”塌鼻还在忸怩。“呵唷!你说就说呀!”“那我不提名字,”塌鼻终于决了心了,但却依旧忸怩地说,“总有这么一个人嘛,也是大鼻子槽子上的。这家伙听热了,去偷了两回,——淘了好几钱呵!”

大家忽然都沉默了。虽然沉默的时间异常短促,但其间,各个人的内心活动却是很复杂的。他们屏住呼吸,似乎都看见了那在黑夜里偷盗矿砂的光景,看见了那诱惑人的、仿佛云霞一般的黄金。一刹那间,白三老爷,甚至觉得自己也加进去偷盗了。

最后,白酱丹松了口气,又忘情地笑一笑。“他没有告诉你,原先开采的是那一段地带吗?”他接着充满关心地问,似乎这是一个问题的关键,“要是实在,他就一定知道!”“我没有问他。我搞忘记问了!”“依我看是空事!”那秃头叹着气说,“就算是真的吧,何寡母肯答应呀!”

白酱丹意味深长地向秃头瞄了一眼,唯唯否否地哼了一声。他很明白,那秃头有一半意思是在提醒他的,但他在心里暗笑了。因为他深信不疑,只要不是传闻,只要是他肯干,任何泼妇他都能够应付。“大鼻子的槽子在那里哇?”他若无其事地问。“喏!……那不是呀!从那间茅草棚过去,倒右手就到了。……”

然而,沙班的热心的指点,并没有使得白酱丹发生怎样的显著反应,好像他的问询,只是一种随便举动。本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见过的局面也不少了,他是能够沉住气的。他照常不动声色地继续喝酒;关于那老金夫子的事,从此一个字也不提了。仿佛刚才不过讲了一些毫无实际作用的空话,甚至已经忘记了它。直到餐事结束,那个秃头抢着把酒饭钱给了,他才支使开他们,独自望那老沙工指示的路线走去。

他从一个凉粉担子后面隐身过去,然后转上一条小径。那小径沿着山腹蜿蜒下去,相当僻静;但一望下面的洼地,其热闹正和山脊,以及前山的阳面一样。所不同的,是山腹以下,只有一些大坑小洞的明槽子,没有隧道,看起来恰像干涸了的泥沼。

那些泥沼的面积大小不等,但面积小的,多半是正在一直向下挖掘,是已经发现牛子,找到矿脉的了。面积大的,则多数还在焦急地向四面扩张着,试探着,希望不要长期受骗,空自消耗人力财力。泥沼的边沿上,一例安置着龙骨车,有的一两架,有的三五架,正在喝干那一坛坛混浊的泥水,以便攫取沙石,淘洗金子。

迈开一个路毙,白酱丹笔直向了四五个席地而坐的金夫子走去。那路毙大张着嘴,赤身裸体,下身围着一块席子,肤色已经黑了。那几个同样有着路毙前途的金夫子们,则正在吃饭。他们围着一甏清淡的臭咸菜汤,用树枝做筷子,硬塞着麦麸和玉米混合做成的面团。他们比暗槽子的工人还要污浊,周身全是泥浆。

白酱丹做事,照例是从容不迫的,而且非常细致,知道怎样事先掩护好自己。他不声不响走近金夫子们去,看他们吃。最后,他摇摇头,又轻轻笑了一声,意在提起大家的注意。仿佛他们的吃食和吃法十分打动了他,他有点舍不得走开了。“你们这样吃,”他微笑着说,“应该落得到几个钱回家过年呀?”“落个屁!”一个头蒙白布的中年人带点不平地回答,“自己糊得圆就好了。”“怎么样,不是都增加了工钱了么?”“那有多大用处!”这次回答的是个老人,“说起来两块三块的,看买得到一碗米么!不是庄稼做垮杆了,哪个来吃这碗造罪饭啊。”

白酱丹表示同情地笑了。

跟着,他就问他们认不认识丁酒罐罐,他住在什么地方。因为这里正是大鼻子的槽子的所在。他立刻满意了。那个老年人还自愿亲身领他到厂棚里去。

丁酒罐罐住的篾折人字形的棚子,位置在一处土坎上面。地方虽然比较的高,但却同样潮湿。棚子里散乱着一些谷草,谷草上面有两三床破棉絮。黑而发臭,正如泥污一样。但这还是工匠们的特权,一般只能出卖气力的金夫子们,是无福享受的。

棚子里面坐着四五个人,潮湿的泥地上狼藉着吃空了的甏子、饭碗。大家正在吃饭后烟。土制烟卷、叶子烟,以及烟袋、烟棒,都出场了。只有丁酒罐罐还在吃饭,这是因为烧酒耽误了他。这是一个矮老头子,嘴唇已经瘪了,没有胡须。他是褴褛不堪的,但却有着一种孩子般的快活神气。他对来客立刻表示了欢迎。

他的同伴也都站起来让座,唠唠叨叨抱歉着地方太窄。白酱丹终于在一通闲话之后提到筲箕背来,但是他的态度,仍然是若无其事的,仿佛不过偶尔趁兴头探问一下。

然而酒罐罐并不这么样想。趁了酒兴,他渲染着,鼓动着,说他讲的全是真话。“现在金价好贵了呀?”他尖着嗓子嚷道,把上身倾侧出去,为酒涨红的眼睛里泛着热情,“让它荒起真可惜了!只要三老爷肯干,一切都包给我!”“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白酱丹摇摇头切断说,因为看出老头子是在说酒话了,“那个寡母子她肯答应你挖呀?人家几代人的发坟都在那里,又不缺少钱用,——是你,你肯干么?我也不过随便问问罢了,怎么能说得这么深沉呵!”“这个话不错!”有人承认说,“是别人的风水地方呀。”“现在什么人还在讲究这一套啊!”酒罐罐说,显然不大满意,“银子是白的,眼睛是黑的,多拿几个租金,她会连裤带也解了呢!哈哈……”“你在说酒话了呀?”白酱丹笑着问。“哪个狗杂种说酒话!都是一真二实的啊。难道三老爷要做,什么人还敢阻拦?顶凶,多拿几个钱给她就是了!这还算看得起她。嗨!对,打旗旗算我的!……”“你真说得便当!”

白酱丹嘟哝着,轻描淡写地把谈话撇开了。“不过,不要生气哇,”他随又微笑着问,“你认真见到过金门闩子呀?”“完了!”酒罐罐叹气说,有一点见怪了,“我十四五岁,就跟我们爹在社会上操啊!人是越操越霉,对拜兄伙,还从来没有乱报过盘。的确,不多不少,官秤一两三钱几分。那个时候,单是说,好多人都把眼睛看红了啊!……”“其实,只要是肯出货,也就算不错了!”白酱丹忘其所以地说。“货,那倒是出的!”别的几个人嚷着证明。“你听听吧!”酒罐罐快活地叫了,“他们总没有吃醉呀!”“丁酒罐罐在么?”棚子的入口处忽然有人发问。

随着叫声,一个矮子和一个长人走了进来。

这进来的是林幺长子的管事毛笨和幺长子本人。因为早上的约会并未成功,而幺长子又非看看丁酒罐罐不可,现在他可亲自来了。然而,他可没有料到他会碰见他的表弟,同时也是他的敌对的白酱丹白三老爷,这就不免叫他有点吃惊不小!

他们都是在社会上滚过半辈子的人,只需一眼,便互相猜出各人到这里拜访的用意来了。但是他们还是彼此隐瞒起来,希望能够蒙混过去,应付过去。“我怕哪个!”白酱丹首先显得惊异地笑着说了,“幺哥呢!”“怎么样,来不得吗?”幺长子说,多少有点着恼。“怎么来不得?这里又没有喂得有老虎呀!”

掩盖过这些充满了心机、计谋以及策略的谈话,不识不知的毛笨也在一个劲地嚷叫,半开玩笑地抱怨着丁酒罐罐。他是个新近才由幺长子提拔过的光棍,所以他总时刻注意到他所应有的袍哥派头。“可是袍哥,踩水来不得哟!”他叫嚣着,“咱们弟兄,一是一,二是二……”“你做什么哇?”幺长子的不快,忽然间爆发了,“总是肝经火旺的!”“他说他也在等我呀。”毛笨嗫嚅着解释。“的的确确!”酒罐罐证实地接着说,“当真等了好半天呢。不过,幺舵把子的意思,我已经知道了。那确是实在的,一天出不了两把金子,我丁酒罐罐不姓丁了!只要你干,我钻山塞海总来一个,——不来不算光棍!”

没有人接上话,大家都忽然莫名其妙地沉默下来。

这沉默的主要酿造者,是幺长子和白酱丹。前者满脸的大不痛快,有点哭笑不是,进退两难;后一个则一直浮着冷然的讽刺的微笑,眼睛更细,脸蛋也更圆了。

最后,白酱丹终于站了起来,含意深沉地微微一笑。“好!我先走了哇,你们细细谈吧!”他说。“都听得呀,又不是哪个想谋王杀驾!……”

幺长子锋利地回答,没有站立起来,更没有挽留白三老爷。三

白酱丹白三老爷,在镇上的处境是相当奇特的。

说他是绅士吧,他的田产,二十年前已经光了。他现在的生活状况,是零落的和可笑的,就经常仗着两三个赏识他的大人物的提携,以及种种无穷无尽的五福会、田园会度日子。但他确又是个绅粮,只是他看不起别的绅粮,而别的绅粮也看不起他。他看不起他的同类,是他以为他们不过多着几个脏钱。但在袍界当中,他也并无显赫的地位。而他之所以没有在北斗镇掌握实际权力,这大半因为他是一个靠了挥霍出头的、所谓一步登天的大爷的缘故。既然没有耍过枪炮,自己身上也没有留下一点光荣的创伤。然而,毫无疑义,他的手腕是比幺长子强的,所以对于他们的意外会晤他很镇静。

现在,他已经把那个和他向着同一目标竞走的对手,全忘怀了。他正在考虑开发筲箕背的各种步骤。由他一个人创办,自然是顶理想,但他没有本钱,而一涉及借贷,他的信用又早就破产了。请会虽是一法,但数目是有限的,他将不能应付那种庞大的开支。而且,当他黄昏时分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的老婆,又极不识相地向他发出警报,说是晌午连米柜子都扫了,催他赶紧买点口粮,否则明天没米下锅。

仿佛命定的一样,于是他很快地直觉到,他只有同旁人合伙了。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本场的联保主任,那个把他当成智囊的龙哥。这是很自然的,而且他也不能不依仗龙哥的权力;但他又觉得龙哥喉咙太粗。其次想到的是彭尊三彭胖。这个人虽也胃口不小,但他可以控制,而且他们又是亲戚。然而,这也有不妥当的地方,龙哥知道了会说他们出卖他的。这是一种袍界的最大忌讳,而且每每因此弄坏人事关系。

总之,这需要认真考虑;但他已经烦躁起来,失掉了他那种惯常的沉着。他想暂时把它丢开。他拿起烟袋,抽起烟来。但他老吹不燃捻子,也摆不开脑子里那些互相排挤着的想头。昨天他还不知道这件事会使他这样激动,他索性不抽烟了。“唉!一辈子就是吃了金钱的亏!……”

灭熄纸捻,他磕的一声搁下烟袋,又长长叹口气。“其实,就是彭胖子也是不好惹的,”他想,“喉咙也粗得很!这就叫越有钱越想钱,——你把他有什么办法啊!”

他忽然注意到了坐在堂屋门边暗影里的他的女人。“你们真是会吃!一斗米,才两三场就没有了。”他怨恨地说。“我总是盘回娘屋了嘛!”女人回着嘴,咽了一口酸苦的气。

这是一个黄皮寡瘦、半瞎的四十多岁的女人,除了一个十岁的女儿真真,她便没有任何的亲人了。丈夫早年的爱情,是在家庭以外浪费掉的,对她一直看不上眼。所不同的,他先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丑陋;现在则是多病,而且老向他要钱开销。

白酱丹忽然感觉到有点歉然,他难过起来了。“你说这些气话做什么啊?”他蹙着脸温和地说,“我只是说,吃得真太快了。好像做作的样,米越贵,越吃得。不要再说了吧,明天去借几担谷子。”“等你借到,人都饿死了。”“你就只晓得泼冷水!”因为忽然那么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的穷困,他生起气来。“那我不开口好了啊。”女人说,深沉地叹气。“我不是不要你开口,你说得太没有志气了!好像马上就要饿饭的样子。什么时候,我总要买几十担米在那里搁起,让你慢慢胀嘛!……”

他联想起了筲箕背和他正在谋划的事业,他的精神,又逐渐振作了。于是,在那种由于赌气而激动起来的、发热的想象当中,他看见他的景况是变好了,他的女人也不再藐视他,只是感到惭愧;但却十分满足,深幸自己嫁了这样好一个丈夫!……

她没有妨害他的幻想,但是最后,她终于又开口了。“说呢,又要发脾气了。又是找主任吧?那个女人的话,就不好说!”“向她开口?我才犯不上去找她那个泼妇!”“那我看你又找哪个!”“找哪个?我就找龙哥本人!是他亲口答应过我的。”“那么好,等他从城里回来再吃饭吧!”“嗨!你倒一句话把我提醒了呢!……”

对于老婆大胆的回嘴,不但没有见怪,他倒充满愉快地笑了。因为由于这个提示,他立刻想起一个好办法了:赶快乘龙哥不在家就把金厂组织起来!……“我这个人的记性真太好了!”他接着解嘲地说,手掌击了一下额头,“不过,不要愁吧!”他又说,忽然变得温柔起来,用了少有的柔和眼光望着他的老婆,没有一点看她不起的神气,“总不会饿死你的!我要到彭胖家里去了。”

这时候,那个营养不良的女儿忽然走了进来。她帽子上插着一个毽儿,穿着一件旧棉背心。她显然害怕父亲,飞快行了个礼,就怯生生地靠近母亲去了。“野人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哇?”白酱丹问。“在门口打毽儿来的……”“就贪玩吧!”他说,一面朝外面走,“看将来怎么样升学啊。”

那个终日淌着眼泪的女人深深叹了口气。

这叹气的意义很是清楚:他们的女儿现在读着小学,就连教科书也买不齐全,常常缺乏文具,升学,当然更艰难了。是无望的和不可能的。但是这种想法,却把那个正在洋溢着乐观情绪的父亲弄恼怒了,又觉得被她泼了一瓢冷水!“你就料定我翻不了身吗?”略一回头,白酱丹想这样叫出来。

但是,浮上一个冷然的微笑,他又转身走了。他觉得和女人争执是无味的,而他现在也还没有到夸口的时候。同时他又想到了她的昏愚、可怜,值不得批驳她。

他之宽大为怀,在家庭间算是一桩难得的事。正如难得使他感情激动一样。而这两种意外情形,又同是来自那种过分刺激了他的关于黄金的梦想。他平日只顾自己穿着整齐,以及用他那半食客的身份,在镇上东吃西喝,妻女的生活,他是少关心的。而且,每当她们提出什么生活上必需的要求的时候,他总以为她们是在和他作对。

这通常有着两种解释,她们又在利用生活负担胁迫他了,这是其一;其二,她们企图败坏他的兴致,而且,使他的体面受到损害。他是很考究体面的,年轻的时候用遗产,现在用手段,以及装腔作势。单看他的派头,谁也不相信他是穷光蛋。烟袋、牙签不说,他还穿着花缎背心;虽然是几年以前,流行背心时用一件坏了袖子的马褂改的。

他那细小的眼睛,多少有点毛病。所以每当看书写信,或看告示的时候,他的老光眼镜,又在鼻梁上架起来了。这更使他显得神气十足,不像一个什么普通角色。他喜欢批驳别人的文字,便是县府下来的公文,也都逃不过他。而这一切,又是从他的自负不凡来的,以为只有自己的文章通气。在整个北斗镇,不被他公开藐视和说坏话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联保主任龙哥,一个是他正要前去拜会的彭尊三彭胖。

彭尊三彭胖,是本镇捐班出身的大爷,而他的真正的势力的基础,却在他的大批田产,苏保沟的山场和现金上面。反正前后,镇上大半的粮户,都遭过绑票的,他却一直没有住过苕窖,没有尝过粗糠拌饭的异味。因为世风一转,他便立刻加进了袍界了。而且,设法和大人物交结,故意闭着眼睛吃些损害不大的小亏。因而,民国以来,镇上的统治者虽然一共变更了五次,他可始终没有倒台。他人很滑头,从不攫取什么过分打眼的利益,虽然他也并不拒绝那些送上门来,或者膊子一伸便拿到的物事。

彭尊三彭胖,已经三代人没有分过家了。同着他的父母,三个兄弟,他们安安静静地住在一所前后三进的旧式宅院里面。它位置在市镇东头,门口有着两间铺面,一间是酱园,一间做着油酒买卖。它们已经存在了好几十年,因为他的祖宗是以此为业的。虽然它们的作用早已只在保存家风,一方面借此开支日常用度;但是现在的意义却又变了。它们也兼做油酒,以及油酒以外的囤压生意。

当白酱丹抱着水烟袋走进彭家大厅的时候,彭尊三本人正站在一些菜油篓子当中,手上拿了算盘,在和五六个力夫算账。那些菜油,显然是才从县城的东南区,土桥、崇镇一带旱坝里运到的,因为那一带出产丰富,价钱比山沟里便宜。力夫们是正在分辩着,吵嚷着,理直气壮地抗议他们丝毫没有作弊,因此不该克扣力钱。

彭尊三是个又白又胖的五十多岁的胖子。加之,头戴雪帽,衣服又很宽展,他的堆头,看来更庞大了。因为营养得好,又因为喜欢以刮脸为消遣,他的外貌看来还很年轻。他是那么的多肉,以致乍看起来,你会以为他生着好几个下巴;有时,又一个下巴也没有了,几乎同颈子平铺直叙地连成了一片。

彭尊三彭胖说话时语音很低,但是很宽;有时激动起来,可又像一副窄嗓子。他正在一面拨着算珠,哼着数字,一面又在尖声尖气嚷叫。“你们把咒再赌伤心些吧!”他含怒地说,“看还把我说得软么!……”“这几天囤油倒想对了!”白酱丹摇摆着走过去,一面赞叹地说。

彭胖从昏黄的灯光下立刻注意到了白三老爷。“囤倒囤得,只是价钱也够受啊!……你坐呀!……”“上这个数么?”白酱丹笑着比了比指头。“不止不止!——就叫城里面抢贵了。……”

彭胖应酬着,望望客人,就又赶紧盯住手里的算盘,深恐打错了桥。而那些力夫的大声的发誓,则已变成了愤恨不平的唠叨。因为他们本来已经承认了胖子的算法,后来才又弄清楚吃了大亏,抱怨起来;但是已经迟了,睁起眼睛叫胖子暗算了。

又过了几分钟,所有的力钱,便被那个理财专家算清楚了;接着就由在场的一个店员,领了力夫们出去付款。力夫们虽然还在唠叨,但看神气,不如说是咒骂来得恰当一些。而彭胖却已不再张理他们,只是觉得一切都很满意。因为听白酱丹说,是来找他说事情的,于是立刻领了对方走进客室里去。

客室并不很大,安着两张床铺,对面坐着便可以亲亲热热交谈,关于任何秘密,完全用不着咬耳朵。正面靠墙安置着一个木柜,上面是一盏锡制的菜油灯。从那只有一根灯草的、昏暗的光亮中,可以恍惚看出一幅单条,写着一个斗大的魁字。是乩笔写的,正像魁星一样。彭胖是特别喜欢这一套的,仿佛知道自己平素亏心事做得太多。

木制的望顶很低,已经被各种烟霭熏得污黑;但却没有阳尘吊子,相当整洁。进来之后,彭胖首先走近木柜,将灯草拨成两根,一面照例装穷地诉起苦来。“现在,简直连灯油也照不起了!”他笑着说,又叹了口气。“岂止灯油!”白酱丹赞成着,举起手上的纸捻,“你单拿纸捻说吧,一天要花多少钱呀?我又是把习惯养坏了的,总离不得!”“唉!像你这样一天燃起,一年算起来要笔钱啊。”“那不是!不过也没办法,总要抱在手里,心上才好过呀!”“其实,你能够把嗜好早戒掉,总算是看准了。现在不要讲大瘾哥,就是两三口烟的小瘾,算起来,也比吃人参燕窝贵得多呀。”“所以说哟!当初大家还劝我不要戒呢。”

彭胖没有接话,但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彭家的家风,是谨守早睡早起的习惯的。至于原因,省油不必说了,在这冬季,主要是每天见亮,当家人便要到肉市上去收猪牙巴骨,拿回来敲损,加上萝卜炖汤。这是一种功效极大的补品,大家说彭家惯出胖子的秘密,根本原因就在这里。“今天太起早了,”呵欠之后,他解释地说,“到了杀房,猪还在圈里呢。”“你这个习惯好呀,像我们就不成!”

虽然凭着他那不慌不忙的性格,白酱丹说话极喜欢绕圈子,但是因为事情的紧要,胖子的呵欠,再远天远地兜向目标,是不行了。他得赶快爽利地进行他的正事。

所以沉默了一会,白酱丹就扼要地讲明了开采筲箕背的计划。“我就是特别为这件事跑来的,”他继续说,“大家不是外人,你出钱,我出力好了。你是知道我的境况的,将来见金子了,分多分少没有关系。……”“要得嘛!……”

彭胖的神气异常淡漠,虽然他的瞌睡已经跑了。他又站了起来,拨了拨灯草,而在退转来后,才又浮上一种近乎玩笑的微笑,加上说:“不过,我的事你清楚,人多嘴杂,开不得玩笑啊!”“这个你尽管放心!你我两老表,对不住人的事不会有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多心了!”彭胖微笑着说。“我说的是本心话啊。银钱账目,我是不懂的,你来!”“这倒没有多大关系。可是,丁酒罐罐的话,认真靠得住么?”“靠不住,我又不来找你了哟!”对于彭胖的过分持重,过分机心,白酱丹多少是见怪了,他认真地紧接着说;又不以为然地转动了一下身子,“不相信,你明天亲自跑一趟吧,总不会有半个钱假的。老实说,好多人已经张开嘴了!”“已经有人知道了吗?”“多啊!所以我说,要搞,就赶快搞吧。林幺长子,今天就在那里东旋西旋的,死钉住酒罐罐不放。你想,他是什么好东西么?”“他不要紧,嘴巴乱吹一顿罢了!”

然而,虽然交涉如此顺利,若果说彭胖已经相信了白酱丹,那是不正确的。但要说不相信,也一样不正确。因为每每一件事情,没有到了实行的时候,你是捉摸不住他的。所以,接着白三老爷便又向他谈起各项具体计划,希望他会赶快打定主意。

白酱丹说得从容而且详细,而且具有一种很深的自信。他把怎样雇用工人,需要多少木料做厢和打撑子,多少刨锄子和鹤嘴锄,全说到了。他总把数目字说得比实际需要更小一些,但彭胖仍旧不时含含糊糊地摆摆脑袋。直到叙述完毕,而且估量了一笔三千元的开办费用之后,彭胖这才抽了口气,又摇摇头,极为机警地笑了起来。“这个数目太大点吧?”彭胖说,当心地望着对方。“你不算算,什么东西都涨价了!”白酱丹叫屈似的回答,“单拿毛铁说吧,卖多少钱一斤了啊?一把刨锄子就要十多元钱。你总不能用手淘呀!”“不过,数目大了,也有一点冒险。”“挖金子是冒险呀!”白酱丹脱口而出地说,感觉得有点气恼。“所以啊,”彭胖紧接着说,显得满足地笑了,“你看,大家挖得多起劲呀,我总无非搭点股就是了。蚀了,也不多。这又比不得做囤压,看得见东西……”“但是,这挖的是什么地方呀?我更加是吃得补药,吃不得泻药的人啊。”

于是,白酱丹激动着,分辩着,简直快要发脾气了。彭胖是个出名的皮糖性格,比他还绵,是很难说动的,而且有时还要反悔。这是白酱丹早知道的,同时,这也正是他这个凡事都能沉得住气的人,在同彭胖任何一次交道当中,每每感到头痛的地方。因此,种种诱惑之外,白酱丹就又讲了一遍足以证明筲箕背产量最好的新鲜佐证。“还有啊!”他接着说,“刘大鼻子偷了两三背沙,就洗了好几钱!”“好吧!”为了不再听重复话,彭胖摇摇手抢着说,“暂时就依你吧。事情到了那里再说。不过,我看问题倒在那个寡母子身上啊!”“你先从儿子下手呀!”白酱丹情急地说,“两盒漂烟就解决了。”“还有龙哥呢?”

白酱丹忽然做作地叹了口气。“是他在,又容易了啊!”他发愁地说,“他又不在。在城里开了会,听说还要下州。我们只有做起来再说了!一两个干股子,总跑不脱他的。”

分手的时候,他才又提出借口粮的事来,撒谎说市上卖的米谷稗太多。四

何寡母是北斗镇有名的富孀。她的有名,不仅因为有钱,而且门第较高,自己又很能干,收租放债总是亲自出马。而且三代人都守寡,都只有一个独苗苗儿子。

她的独养子的曾祖父,是个经营烧房的商人,三十上下便去世了,祖父后来就继承了这行业。不久,他的长兄忽然成了北斗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举人,凭着这份声势,那烧房于是扩大起来,还兼做其他的杂粮米谷买卖。他可以公开地拒绝上烧锅税或酒税,并随意规定市上的粮食价格。所以不上十年,很快便吃肥了。后来,虽然才三十六七就咯血而死,但那妻子的本领并不在他之下。那妻子诨名叫阎王婆,一九一四年葬送在一批土匪手里。土匪原是要钱不要命的,但阎王婆却阻止她的儿子赎取,不愿出钱,甚至连强盗们软禁期间的开销都不承认。然而,那儿子——何寡母的丈夫,在赎回她那已经缺了两样肢体,并且腐败了的尸体的时候,依旧出了一百两银子。

因为这个打击,而举人们的声势,又被袍哥们压倒了;加之,何寡母的丈夫,不但赶不上母亲的能干,连父亲也及不到一半,柔弱,懒惰,只能躺在床上抽烟;寡妇本人,又是所谓书香人户出身,不愿料理商务,生意便停门了。然而,终不愧于娘家婆家都是地主,很懂得怎样对付佃客和张罗镇上的大人物,她不但保持住了原来的门面,从来没有遭受过大的亏损,每年的存款甚至更形增多起来。

何寡母支持家务的最艰苦时期,算是丈夫逝世后那三五年间。他在一九一八年,便结束掉他那二十八岁的生命了。跟着寡居,首先来到的是产业的纠纷。举人老爷在世时候,并没有和烧房主人正式分家,因此双方的继承者曾经发生过三次争执;而以寡妇遭遇的一次为最厉害。这时举人的遗产已经被荡尽了。双方继续打了三年官司,花了不少银钱,但却毫无结果。最后,凭着几个大人物的评断,这才勉强算收了场。

这一次纠纷磨炼了寡妇的才干,同时也改变了她的观念。她再不以正派人自居,一味信赖官府的庇护了。和一般粮户一样,此后她总经常和镇上的名人,主要的是哥老的家庭维持着联络,甚至攀扯一点瓜葛关系。然而,对于他们,她的信任是有限的,她随常担心她的独养子加入袍界。因为她亲眼看见,自从辛亥革命以来,许多地主子弟,都因为当了光棍而破产了。同时她也防范他读书升学。而且,为了对付他那任性而又胆大的要求,当他十六七岁的时候,这做母亲的,便只好求救于烟枪和女人了。她赶快替他做了喜酒,又备办了一副十分考究的烟具。

儿子现在二十九岁,名叫宝元,诨名叫何人种。他在城里读过高级小学,但当母亲听说他约好几个亲友,要到成都去考中学的时候,她把他逼迫回来,从此就辍学了。代替课室的是闺房之乐和那烟毒的嗜好。他一向很少出门,有时感觉闷气,也只是嘴里嗑着瓜子,站在大门口看阵街。但在七八年前逃难回来以后,却又完全变了,变来喜欢应酬,而且觉得躺在烟馆里抽上几盒更要够味一些,不愿再在家里过瘾。

起初,这变动引来母亲的不少反对和眼泪,但日子一久,也只好由他了。她并不是一个顽固分子,倒是相当识时务的。虽然一个举人的后代进出烟馆,未免有损体面,但现在的体面已经属于另一类人,而且有了新的解释。就拿她自己说,十多年前,她常常提到的,是那有着功名的叔父;现在,似乎那酒商才算得祖宗了。至于儿子本人的喜欢进出烟馆,原因相当简单,那里热闹而且有趣。既可以散心,又可以结识些他的同类,所以虽然有着臭虫、虱子,以及各种各样人体的气味,也总是离不开。

人种常去的一家烟馆,就在关帝庙隔壁,老板是个半老妇人。一共有三盏灯,来客不是袍哥便是粮户,现在已经满了座了。这时是上午十一点钟,客人是来过早瘾的。他们大都沉默着,只一味抽吸,或者打盹,或者专心炮制烟膏,或者一面炮制一面打盹。有一个中年人,是由烟馆里的堂倌服侍着的,自己单是张开嘴巴享受。他在一味地打盹。大张着嘴,额头一直朝前蹿着,看看离烟灯很近了,就又往后一牵,把动作缓下来。……

就在这种奇妙的背景当中,白酱丹,或者如一般人见面时所称呼的白三老爷,一下子静悄悄出现了。他在三张铺上各自张望了一回,然后便又向了堂倌打听。“何大少爷还没有来吗?”他问。“没有。他有时候在家里过早瘾啊。”

白酱丹退出去了。但他离开不久,人种何大少爷,便已在铺位上蜷缩起来。那堂倌特别新开了一盏灯,又格外泡了壶好茶,让他同另外一个客人对烧。

人种是一个中等身材的人,肤色原很白净,由于他那恶劣的嗜好,以及懒惰腐化的少爷生活,现在是成了苍白色了。他的肩头上耸,背有点驼,嘴唇皮尖尖的,四肢都显得过于细小。神情懒散的眼睛上面,躺着一双过分弯曲的近乎女性的眉毛。那横瘫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有着稀疏的黄色胡须,穿着整齐,头上缠着毛织围巾的汉子。这人是码头上的管事,诨名叫季熨斗。

季熨斗来得较早,嗜好已满足了,正在伸着懒腰坐了起来。“真是怪事年年有,”他夹着呵欠嚷叫出来,“昨晚上又碰见开洋荤!”“那就给你道喜!”对面有人鼓励地说,“又是老腊肉吧?”“你才猜不到呢。张鼓眼的幺儿媳妇!这个老杂种也是活报应啊!那样大的岁数,还东搞西搞的。现在轮到媳妇来还账了!……”

于是,季熨斗接着吹了一通他的奇遇的经过,以及张鼓眼的孽债。那个原来一边裹烟,一边打盹的半老的老人,也精神勃勃地一骨碌坐起来了。别的人也都陆续坐了起来,互相补充着各个人的谈话。而且,触类旁通地把范围扩展开去。

镇上好几家人的大门、闺房,都被他们大敞开了。有的甚至就是他们的亲戚。

客人中只有人种没有参加。因为来得最迟,他的嗜好还没有满足。加之,对于镇上的生活知识,他是极有限的。但他突如其来地撑起身子,制止地插起嘴来。“不要造口孽吧!”他正正经经地说,“人人都有姐妹!”“你又在假装正经了。”季熨斗截断说,“你们老头子就是一个骚货,又不择嘴,连扯猪草的都来。所以怎么不吐血死呀!”

季熨斗无所顾忌地纵声大笑起来。“哦!”因为感觉自己的玩笑过于放肆,季熨斗忽又大惊小怪地叫了,“我倒忘记问你一件事呢,早上林幺长子说的,你要同他打伙开金矿呀?”“瞎说!……”“你怎么同那个老东西合伙呀!”对面铺上有人紧接着叹息说,“以为他是你表叔吧,他是连自己的娘老子也要吃的,还手都不抖一下!”“我倒没有答应他啊!”人种说,“他自己乱吹!”

于是辩解似的,他向他们说了一番他和林幺长子谈话的经过。

那是昨天黄昏时候的事。他正打从涌泉居经过,幺长子忽然那么亲热地把他招呼住了,请他吃了碗茶,而且十分直率地提出了他的请求:共同合伙来开发筲箕背。

虽然面情极软,又毫无定见,因为直接受过幺长子的亏损,而且知道他是很贪鄙的,人种把事情推在母亲身上。但那一个缠着他不放松,而且立刻露出不快的脸色;于是为了脱身,为了那倒霉的面情太软,人种红着脸说了:“的确,我没问题!”

人种很失悔这后一句话,但他没有把它叙述出来。“你们单看这些人挨不挨得!”他鄙弃地接着说,“简直像大麻风!”“不过,我又要劝你了。”季熨斗插入说,劝告地点点下巴,“若果真的出产不坏,你就自己干吧!我来给你帮忙。……”“我倒不缺钱用。”“你自然不缺钱!可是,自己弄几个钱在手边,恐怕方便些吧!你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了,总不好零用钱都要伸起手要!”“瞎说!”人种涨红脸叫嚷了,“我用钱倒比哪个都自由啊!”“当然!现在你好大了,还不该多少自由一点?不过,一个人自己总该做一番事业呀!他们说的话样,现在都不想找钱的,只有懒虫!你看陈大恍吧,杂种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像他妈条猪样,现在也都做起生意来了!”

说着,季熨斗就又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

季熨斗是以能言会语见称的。因为对于任何人的任何别扭和不痛快,就像熨斗之于衣服上的一切不必要的皱纹一样,他都可以用他那巧妙动人的语言使你平服,不再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的话语显然已经有了效果,但是,两个哈哈一打,他就赶向那个他所赖以营生的赌场去了。真像他的大吹大擂只是为了取乐。

季熨斗走后不久,又新来了一两个客人,关于金厂的事,便打断了。终于把这谈话接起来的,是最后来的白酱丹白三老爷。但已经不是在那公共地方,而在女老板的私室里面。白酱丹同她是很熟的,不仅戒烟以前常来照顾,当她年轻的时候,他们还共同制造过一些动人的艳闻。所以他得到了这个方便,可以不加戒备地进行谈话。

当人种嗫嚅着表示,昨天夜里,幺长子已经向他提出过同样的要求,借此来缓和三老爷的提议的时候,话还没完,白酱丹便吃惊了。他扬起眉毛紧盯着人种。“你答应他了?!”他隔一会问。“我没有!”人种平静地回答,“我说我做不得主。”

白酱丹轻轻嘘了口气。“他向你提过条件没有呢?”想想,他接着又问。“还没有说到这一层啊!”“我想他也不会说的,”白酱丹阴险地笑了,摇摇头说,“等把你套上了呀,他这才来慢慢收拾你。他这一手,我又顶清楚啊!……”

白酱丹小心地窥探了一下对方的反应。“要是我们来么,”他大胆地继续说,“你放心,丢人的事不会有的。大家都是本地方面子上的人,不是吹牛,——骨头也比他的重呀!”“当然啊,这是用不着说的。”“那么怎么样呢?”“可惜我做不得主呀!”人种说,浮上一个抱歉的微笑。

这是搪塞,人种立刻感觉白酱丹已经看出来了。至于他没有像对幺长子那么爽快的原因,并不是他把白三老爷的地位看得低些,恰恰相反,是高得多的;然而,自从昨夜以来,就有人三两次向他谈这同一件事,虽然毫无经验,他也不能不慎重了。

白酱丹忽然认定,再直截谈下去是无益的,他设想应该怎样来转换一下空气。这是他经常对付谈话对手的方法,一到成了僵局,或者谈话无法进展的时候,他总自动抛开本题,另外找些无关大体的事情来谈,以和缓空气,或者给对方一个考虑的机会。现在,当他那种惯常的策略正在寻觅口实的时候,老板娘摇摇摆摆走进来了。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点的女人,瘦长白净,衣服整洁。她没有丈夫,没有家族,她的生存,是靠她的历史和社交维持的。她有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养女,微黑带胖,诨名烟膏西施。她早年的风韵,现在还遗留在她那双用锅烟添改过的眉毛和鬓角上面。

老板娘站在床前,将头歪在一边,摇两摇,闭闭眼睛叹了口气。“大少爷!你做点好事吧,又在给我添麻烦了!”叹气之后,老板娘说。“怎么样!”白酱丹抢着回答,“这样的客人,难道来错了吗?”“他倒不错,我可就错多了!”

老板娘又做作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面。“你还不知道啊!”颦蹙着脸,她对了白酱丹撒娇地继续说,“他们老太太,已经跑来闹过两三次了。开口说我勾引良民子弟,闭口说我勾引良民子弟。三老爷呀,你没有见到那股劲啊!——有一次全家人都扑来了!……”“你个家伙瞎扯!”人种叽咕着,一面更加专心裹他的烟。“哦!说起来,又像扫了你的面子了!”“这倒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白酱丹笑着说,“这一类事,哪一家人都是免不了的。像我年轻时候,我们老太太还不是一个样,哼!”“那也没有她这样厉害!”老板娘瘪一瘪嘴说,“简直像管犯人一样!”“说起来也是要好些。”满足地一笑,白酱丹立刻加以承认,“不过,说一句老实话,那个时候,我自己有办法,并不完全靠家里啊!”

于是他盘着腿坐起来。点燃一根捻子,一面抽着他的签花烟袋,嘴只张开那么细小的一个洞儿,徐徐缓缓吐出烟气,一面就在这烟雾缭绕中讲述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他如何在一种顽强的意志下建筑自己的道路,交朋友同开辟财源。他讲得很精彩,而且,以为目前他之能够在北斗镇维持一个地位,就是靠这些来的,并不是靠家庭。

这多少有一些事实,并且他一直都如此作想来理解他自己,安慰他自己的。但他现在讲它,却还有着另外一种意义,那便是在向当场的某一个人暗示,要以他作例,不要迁就家庭,倚赖家庭,应该自己经营自己的场面。他所说的,原来已经很充分了,而老板娘更一面正正经经替他帮腔,从反面举出例子来证实他的夸口的合格。

在老板娘举出的几个例子当中,最能发生效果的是何丘娃,那位何大少爷的堂兄,举人老爷的直系后代,一个堕落无能的纨绔少年。“你二爸给他盘的钱还盘少了?”老板娘愤愤地继续说,“又管得个紧,平常街都不出,深怕被人勾引坏了。呵嗬!只等自己眼睛一闭,这个来提一下毛根,那个来提一下,几提,就提光了!唧、唧,这就是自己不争气呀!无怪现在霉得来打呵欠……”“所以古人说得好……”“还有呢!”并不让白酱丹抢嘴,女老板又大为得意地紧接着说,“……”

然而,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大叫起来,是催收货钱,或者上油取货的。于是她就只好匆匆忙忙,瘪着嘴结束一句:“呵唷,这种事我倒见得多啊!”走出去了。“这个老妖精!”老板娘才一转身,人种便忍不住笑骂了一句。“现在算好多了啊!”白酱丹愉快地叹赏着,“年轻时候,那才更妖精得要命。不过,她说的话,也满有道理呢,——究竟经验阅历多了!”

白酱丹沉默下来,小心谨慎地审视着对方。“怎么样呢?”轻声一笑,他又试探地继续说,“你硬一点主不能做吗?”“我真强着要做什么,还不是要做!”

在急想顾全面子和发挥少爷脾气这两点原因上,带点矜持,大少爷突然这样说了。但是叹了口气,他又显得忸怩地转了个弯,加上说:“不过,我不愿意闹罢了,——闹起来难听!……”“这你又不对了!”白酱丹赶紧大笑着说,十分热忱地指指对方,随又伏下身去,显得那么愉快地逼视着对方的眼睛,“为什么要闹呢?又不是没有道理的事!老实讲,假如真是什么做不得的事情,我也要劝你的,不怕你闹!”

于是他乘机主张和平谈判,拿理由征服孀妇。仿佛挖金的问题早决定了。“比如,你还可以这么样说,”他模拟地接着说,“我这样大的人了,难道就一辈子坐着吃,睡着吃么?就是外间人不笑话,自己也难为情呀!……”“这一套倒不要你教啊!”自负地一笑,人种插进来说。“当然!难道你还是什么傻瓜?”白酱丹激赏地大笑了,“你不过装傻就是了。怕我不知道吧,你们何家哪一个不是精灵透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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