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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03:3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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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日】谷崎润一郎,林水福 译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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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之爱

痴人之爱试读:

《痴人之爱》,一部妖艳的小说——代译序

毛丹青

我们对日本文学的阅读也许是跟随时空而倒置的,这其中的缘由莫过于以下两点:第

是作者的经历被后人持续演绎,第

是文学作品本身被放大了原有的阐释功能,乃至每个时代都会根据特定的诉求挖掘文学内部的资源,这就像今天流行的IP产业一样,阅读越往深处走越能表达读者所处时代的理解宽度,质感很强。毋庸置疑,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之于中国的翻译与阅读也是上述现象的一个实例。《痴人之爱》是谷崎润一郎作为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的代表作,其中有关嗜虐与受虐以及从中获取的快感的描写是日本文学经典中的精彩一幕,除此之外,谷崎笔下的中产阶级从性心理的层面上被写得淋漓尽致。《痴人之爱》是一部妖艳的小说,谷崎把主人公——一个技术工种的普通职员——出没的舞台设定于浅草与横滨等地,也是因为他企图把西方化的景致与日本的传统联系起来,香火与寺院,教堂与柏油马路,这些生活场景的元素贯穿于主人公与一名长相酷似西洋人的女郎的故事之中。《痴人之爱》最先于1924年3月20日到6月14日在《大阪朝日新闻》上连载,而这一年也是1923年关东大地震后,谷崎润一郎从横滨搬家住到神户的第二年。关东大地震的当天,他在箱根的山路巴士上遭遇地震,而且还亲眼看见了山石滚落的场面。从东京移居到关西后,谷崎润一郎在四十岁后的九年间,先后搬家

回,几乎达到了不厌其烦的程度。然而,他却居住在神户住吉川的岸边长达七年,这是他定居时间最长的一处地方。除了《痴人之爱》,这里也是撰写《细雪》开篇的现场。后来这个被誉为谷崎唯美文学的摇篮的“倚松庵”也成了众多读者仰慕流连的圣地,尤其是最近这些年,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游客访问日本,也有不少谷崎文学的爱好者慕名而来。

我对谷崎润一郎的小说感兴趣的直接原因并不是从小说里来的,而是因为我也住在神户这座城市,更为直接地了解他的小说中所描写的场景,在某种意义上也完成了本文开头所说的对“作者经历”的演绎以及对作品本身的阐释。

大约不用太多的时间,越来越多的中国读者会像我一样从上述的意义上了解日本文学,双管齐下,提高我们自己的鉴赏力与想象力。仅此而论,现在也许正是我们阅读谷崎润一郎的作品以及其他日本文学作品的最好时机。

专此代之为译序,与大家共同进步。毛丹青2017年2月14日写于神户市内一

我们这样的夫妻,大概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下面我将尽量坦率、实事求是地把这种情况写下来。对我自身而言这是难以忘记的珍贵记录,同时,恐怕对各位读者而言,无疑也具有参考价值。尤其是像这阵子日本在国际上的交流越来越广阔,本国人和外国人来往频繁,各种主义和思想传入,男的不用说,女的也变得时髦。已经进步到这样的情势,以往少有的像我们夫妇这样的情况,不久也会在各位的身上发生吧!

回想起来,我们夫妇从一开始就不同寻常。我第一次碰到我现在的妻子是

年前。究竟几月几日?详细的我不记得。总之,那时她在浅草雷门附近一家名叫“钻石”的咖啡店当女服务生。她的年纪虚岁十

。我们认识时她刚到那家咖啡店做工,是真正的新人,不是正式的女服务生,是实习生——说起来不过是女服务生的储备人才。

当时已经二十八岁的我为什么会看上那样的小孩呢?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最初是因为喜欢那个女孩的名字吧!大家都叫她“阿直”,有一次我问了才知道她叫奈绪美。这个名字引起我很大的好奇心。这个名字很美,用罗马字拼写出来就是Naomi(娜奥密),有如西洋人。我开始是这么觉得的,之后才逐渐开始注意她。不可思议的是,她不仅名字时髦,就连脸形什么的也都带有西洋人的味道,而且看起来相当聪明,我甚至觉得她当这种地方的女服务生太可惜了。

实际上,娜奥密的脸形有像女明星玛丽·璧克馥的地方,的确有西洋味道。这绝不是我偏袒的看法。即使她现在成了我的妻子,许多人也这么说,可见是事实无疑。不只是脸形,看到她的裸体,那身材更是有洋人味儿。当然,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也没了解得这么深,只是从她穿着得体的和服想象,既然体形如此优美,

肢也一定修长秀丽。

终究十五

岁少女的脾气,除非亲生父母或兄弟姐妹,实在难以了解。因此,如果被问到在咖啡店打工时娜奥密是怎样的个性,我很难明确地回答。恐怕就连娜奥密自己,也只能说那时候也只是对任何事都热衷而已吧!不过,说到从外表看起来的感觉,究竟怎么样呢?我觉得她似乎是一个忧郁、寡言的孩子。她的脸色有一点白,有如把几张无色透明的玻璃板重叠在一起所呈现的深沉色调,看起来并不健康。其中的一个原因是初来乍到,不像其他女服务生一样涂脂抹粉,跟客人和同事也还不熟,躲在角落里默默地认真工作。而她让人觉得聪明,或许也是因为那种样子。

在这里我有必要讲述一下我的经历。我当时月薪一百五十日元,是某电气公司的技师。我出生在木县的宇都宫,从家乡的中学毕业后就来到东京,进入藏前的高等工业学校,从那里毕业没多久就当了技师。除了星期日,每天从芝口的租屋处到大井町的公司上班。

一个人住宿舍,领一百五十日元的月薪,我的生活相当宽裕。另外,我虽然是长子,但无须寄钱给家乡的母亲或兄弟姐妹。因为老家经营着相当大的产业,父亲已经不在,年迈的母亲和忠厚老实的叔父夫妇处理一切事务,所以我毫无负担。但我也并不挥霍,算是模范职员——朴素、认真,平庸到近乎呆板,没有任何不满,每天兢兢业业地工作——当时的我大概是这个样子。说到我河合让治,在公司里甚至也有“君子”之称。

说到我的娱乐活动,傍晚去看电影或到银座街道散步,偶尔狠下心到帝国剧场,顶多也就是那样的活动。当然我也是适婚年龄的青年,不讨厌与年轻女孩接触。我本是在乡下长大的粗人,不善于交际,从未与异性交往,可能也因此才被冠上“君子”的称号吧!其实,我只是表面上的君子,走在街上,或每天早上搭电车时,心里对女性保持高度注意。就是在那样的时期,娜奥密偶然出现在我眼前。

那时,我并不觉得娜奥密是女孩子中最漂亮的。在电车里、帝国剧场的走廊、银座街道这些场所擦肩而过的千金小姐里,当然有许多人比娜奥密漂亮。娜奥密的容貌会不会变漂亮是将来的事,毕竟十五岁左右的小姑娘以后的人生是值得期待的,但也让人担心。因此我最初领养这个孩子是想要照顾她,如果有机会的话,好好教育她,娶她为妻也无妨——大概是这种想法。这样的想法一方面是出于我同情她,另一方面是我希望在自己过于单调的日子里多少可以增添点变化。坦白地讲,我已厌倦多年的公寓生活,我希望这样的变化能为这煞风景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和温暖。我希望能有一间房子,狭小也无所谓,请个女佣收拾布置房间,种植一些花卉,在日照良好的阳台上挂上小鸟的笼子,准备饭菜,打扫卫生。如果娜奥密愿意来,她可以负责女佣的工作,代替小鸟陪伴我。我大体上就是这么想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从门当户对的家庭娶亲,建立正式的家庭呢?说到这一点,我只是还没有结婚的勇气。关于这点需要稍加详细说明,毕竟像我这样的普通人,讨厌离奇古怪的事,也做不来这样的事。不过,不可思议的是,我对于婚姻有着相当先进、时髦的看法。谈到结婚,世人有拘谨、重视仪式的倾向。首先,需要有介绍人,若无其事地试探双方的想法。其次,是要相亲。如果双方没什么不满意,则需要另请媒人,下定礼,把五担、

担或十三担的陪嫁送到夫家。之后是出嫁、新婚旅行、归宁……履行一套非常烦琐的程序,我讨厌这些。我希望结婚能以更简单、自由的方式进行。

那时候,如果我想结婚的话,对象大概会有很多吧!虽说我是个乡下人,但体格健壮,品行端正。这么说虽然有点可笑,但我的相貌风度不逊于他人,在公司里声誉也不错,因此谁都乐意帮忙。其实,我讨厌“被帮忙”,所以也没办法。纵使再怎么样的美人,只通过一两次的相亲,不可能就了解彼此的脾气、性格。只以一时的感觉就决定一生的伴侣,那样的糊涂事我做不来。看起来,把像娜奥密那样的少女带回家,看她慢慢地成长,如果喜欢,再娶为妻子的方法是最好的。我也不奢求养个大富豪的女儿或者教育程度很高的女孩,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不仅如此,把一个少女当朋友,朝夕都能看到她的成长,是多么赏心悦目呀!以游戏般的心情同住一家,这跟正式建立家庭是不一样的,但似乎又特别有趣。我和娜奥密就像是玩扮家家酒,不像真正的“家庭”那么麻烦,过单纯的生活——这是我的期待。实际上,现在日本的“家庭”,衣橱、长方形火盆、坐垫……该有的都不能少,丈夫、妻子和女佣的分工一清二楚,与邻居、亲戚之间的应酬非常麻烦,因此花了许多冤枉钱,把简单的事变得繁杂、无聊,这对年轻的工薪阶级而言并不愉快,不是好事。关于这一点,我相信我的计划一定是个好主意。

我跟娜奥密谈这件事是认识她大约两个月的时候。在这期间,只要有时间,我常到钻石咖啡店,尽可能制造亲近她的机会。由于娜奥密很喜欢看电影,假日里我跟她一起到公园的电影馆看电影,回程时绕到西餐厅或日本面店吃东西。沉默寡言的她无论什么场合都很少说话,无论是高兴还是觉得无聊,她都面无表情,不声不响。面对我的邀请她绝不说“不”,总是爽快地回答:“好呀!去也行。”无论到哪里都跟着去。

究竟她认为我是怎样的人,抱着怎样的想法跟着来呢?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她还是个小孩,不会对“男人”投以怀疑的眼光。我认为她只是认为这个“大叔”带她去一些“大叔”喜欢的活动,有时请她吃东西,一起去游玩,是极单纯、天真的想法。而我完全把她当小孩,对当时的她既不期待超越温柔亲切的“大叔”范围,也没有做出那样的举动。想起那时候淡淡的如梦般的日子,有如住在童话世界,即使现在也不由得有想再一次过着纯洁的二人世界的念头。“娜奥密,怎么样?看得清楚吗?”小电影院常常客满没有空位,我们一起站在后边,我这样问她。

娜奥密回答:“不!根本看不到。”她尽量伸长脖子,想从前排客人头与头之间的空隙看过去。“这样也看不见呀!你坐到这根木头上,抓住我的肩膀看看!”我这么说着,从下面托她一把,让她坐到高高的扶手的横木上。她的双脚晃呀晃,一只手搭着我的肩,满足地看着银幕。“有趣吗?”我问。“很有趣呀!”

她只是这么回答,也不会拍拍手表示愉快或跳起来表示高兴,就像聪明的狗注意听远方的声响,默默地,伶俐的眼睛一眨一眨,她的表情让人觉得她的确很喜欢看电影。

我问她:“娜奥密,肚子饿不饿?”“不饿!我什么也不想吃。”她虽然也这么回答过,不过,饿的时候她会不客气地说:“是的,饿了。”想吃西餐就说西餐,想吃日本面就说日本面,问她时她都会明确地回答。二“娜奥密,你长得像玛丽·璧克馥。”

这是什么时候谈起的呢?那是正好看了玛丽·璧克馥的电影回家时绕到某家西餐厅的晚上,我以此当话题。“真的?”她并未露出高兴的表情,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说出那样的话的我的脸。“你自己不觉得吗?”我又问。“我不知道像还是不像,大家都说我像混血儿。”她若无其事地回答。“我觉得也是。首先你的名字就跟别人不一样。娜奥密是很时髦的名字,谁取的呢?”“我不知道谁取的。”“是爸爸还是妈妈呢?”“是谁呢……”“那么,娜奥密的爸爸是做什么的?”“我爸爸不在了。”“妈妈呢?”“妈妈还在,不过……”“那兄弟姐妹呢?”“兄弟姐妹可多呢,有哥哥、姐姐、妹妹……”

后来偶尔也谈到这个话题,被问到家中事时,她马上露出有点不高兴的表情,含糊其词。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一般我们会在前一天就约定好,到约定的时间在公园的板凳或观音堂前等候,她绝不会弄错时间或爽约。有时候我有事情耽搁迟到,会担心她因为等待太久而回去了,到了那里一看,她还等着。一看到我,马上站起来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对不起!娜奥密!等了很久吧!”我这么说。“是呀!等很久了!”她只是这么说,却并没有抱怨,也没有生气的样子。

有时我们约在板凳上等,突然下起雨来,一路上我心里想,到底她会怎么办。过去一看,她蹲在池旁祭祀某人的小祠走廊下,还是老老实实等着,我觉得她太可爱了。

那时候她的服装看起来大多是姐姐传给她的旧铭仙绸衣服,系着毛纱友禅的腰带,头发梳的是日本式分两边像桃子的发型,施淡粉。穿的是虽有补丁,但很适合小脚,样子不错的白色袜子。问她为什么放假日还梳日本式发型,她回答:“家人说要这样子!”还是没有详细说明。“今夜很晚了,送你到家门前吧!”我再三这么说。“很近,我自己回去好了。”

走到花店边,娜奥密一定会丢下“再见”两个字,就吧嗒吧嗒地往千束町的小巷跑。

是的,那时候的事没必要写得过于详细,不过我记得有一次我跟她谈得很融洽,也很深入。

那是滴滴答答下着春雨的温和的四月底的夜晚。那晚我正好在咖啡店休息,很安静,我占着桌子啜酒,喝了很久。这样说好像我喝了许多酒,但其实我酒量很差,为了打发时间,要她准备女性喝的甜甜的鸡尾酒,一小口一小口像舔似的喝,那时她送了下酒菜来。“娜奥密,请来这里坐一下!”我仗着酒醉的胆子说。“什么事?”她说着,乖乖地坐到我旁边。我从口袋里掏出敷岛香烟,她马上帮我点火。“没问题吧?我们在这里稍微聊一聊。今晚看起来不忙。”“这种情形很少有呀!”“经常都很忙吗?”“好忙呀!从早忙到晚。连看书的时间都没有。”“那娜奥密很喜欢看书咯?”“是呀,很喜欢。”“都看些什么呢?”“看各种杂志呀!只要是书,什么都行。”“令人佩服。既然那么想看书,去念女校怎么样?”

我故意这么说,然后注意看娜奥密的脸。她好像生气了,板起脸,往别的地方注视着,而她的眼中的确浮现出好似悲伤、无奈的神情。“娜奥密,你真的想学习吗?如果想的话,我让你念书。”

即使我这么说,她还是没吭声。我再次以安慰的口气说:“娜奥密,不要不说话,说说看,你想做什么?想学什么?”“我想学英语。”“哦,英语和……只有这个吗?”“还有音乐。”“我出学费,你去学吧!”“上女校太晚了,我已经十五岁了。”“哪里的话,女的跟男的不同,十五岁并不晚。而且,只学英语和音乐不用上女校,另外请老师就行了。你真的想好好念?”“真的呀。真的可以让我念?”娜奥密说着,突然盯着我的眼睛看。“真的呀。不过,娜奥密要是念书就不能在这里上班,这样也可以吗?你要是不上班,我领养你、照顾你……我负责到底,把你教育成出色的女性。”“好啊,如果可以这样的话。”她毫不犹豫地说道。听了这干脆利落的回答,我不由得感到吃惊。“那么,你不上班啦?”“是呀,不上班了。”“娜奥密,你自己觉得这样可以,但你妈妈和哥哥会怎么说?要问问家人的意见吧?”“家人的意见,不问也没关系。没有人会说什么的。”

虽然她嘴上这么说,其实,她是很在意的,这一点是明确的。她讨厌自己家里的内幕让我知道,习惯性地故意装作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既然她那么讨厌,我也不想勉强。不过,为了实现她的愿望,还是要去她家拜访,和她的母亲、哥哥恳谈一次。这件事之后,我提过好多次:“让我见见你的家人吧!”她每次都表现得很不高兴。“不用,不见面也没有关系。我自己说就行了。”这是她固定的说辞。

现在娜奥密已成为我的妻子,为了“河合夫人”的名誉,不惹得她不高兴,我没必要披露娜奥密的家境和出身,因此尽可能不触及,大家看到后面自然会明白。她家在千束町,十五岁当咖啡店的女服务生,绝不让人知道自己的住处,无论是谁应该都可以想象到那大概是怎样的家庭。不!不只是这样,最后我说服她让我见了她的母亲和哥哥,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妹妹的贞操几乎完全不当一回事。我跟他们商量,她本人说喜欢学习,在那样的地方打工很可惜,如果没问题的话,请把她托付给我。我虽然没有很多事,但正好需要一个女服务生,做做打扫厨房、抹抹擦擦的工作,这期间我让她接受教育,当然我的个人经济情况、单身等全部说清楚,“如果能这样,对她本人的幸福……”的确是缺少说服力的说辞。如娜奥密说的,没有见面的必要。

那时的我深刻地感受到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没有责任感的母亲和哥哥,因此也更觉得娜奥密可怜、悲哀。依她母亲的说法,他们“其实希望这个孩子当艺妓,她本人没这意思,也不能一直让她游手好闲,没地方去就丢到咖啡店”,是这样的缘由,“要是有人领养她,让她长大成人,也就放心了”,大概是这样的情况。怪不得她讨厌待在家里,每到假日就会跑到户外游玩,或者去看电影。了解到这样的内情,总算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这样的家庭,对我、对娜奥密来说都非常幸运。与娜奥密家人说清楚之后她马上向咖啡店请假,娜奥密每天和我四处找寻将来一起居住的房子。我工作的地方是大井町,我希望尽可能找上班便利的地方。星期日我们很早就在新桥的火车站碰头,工作日下班后在大井町会合,我们从蒲田、大森、品川、目黑的郊外,一直转到市内的高轮、田町和三田一带。回程时一起吃晚饭,有时间就看电影,或者到银座的街道散步,之后她回千束町的家,我回芝口的出租屋。那阵子确实缺少出租的房子,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像这样的日子我们过了半个月。

如果那时候,在春光明媚的五月的星期日早上,有人注意到在大森附近绿叶繁茂的郊外路上,一个像公司职员的男子和头发梳成桃状的寒碜少女并肩走着的话,会怎么想呢?男的叫少女“娜奥密”,少女叫男的“河合先生”,既非主仆,也不是兄妹,不像夫妇,亦非朋友。彼此有点距离似的交谈,一路寻问地址,欣赏附近的景色,时不时看看四处的树篱、住家的庭院、路旁开着的花香美色,在晚春长长的白昼下幸福地四处闲逛的这两人,铁定是个奇怪的组合。谈到花,我想起她很喜欢西洋花,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花的名字,而且还知道很多难记的英语花名。她告诉我,在咖啡店打工时,她一直负责插花瓶的花,自然记得花的名字。路过的庭院里,偶尔看到有温室,眼尖的她马上停住脚步:“啊!好漂亮的花!”“那么,娜奥密最喜欢什么花?”我这么问。“我最喜欢郁金香。”她曾这么说过。

生长在浅草千束町那样垃圾满地的城市中,反而使娜奥密更憧憬广阔的田园生活。三色堇、蒲公英、莲花、樱花……看到那样的花朵长在田边或乡下的路上,娜奥密就马上小跑过去摘。走了一整天,她的手里满满地拿着摘来的花,扎成花束,小心翼翼地带回家。“这些花都枯萎了,丢掉吧!”我这么说,她却不理会。“没关系,浇了水很快就能活过来,放在河合先生的桌上很配呀!”道别时她常把花束给我。

这样到处搜寻,却找不到适合的房子,犹豫到最后,我们租了距离大森车站约一公里的省线电车路线附近的一栋相当粗糙的洋房,所谓的“文化住宅”——那时这个词还没有那么流行。用石棉瓦铺的屋顶,坡度很大,高度差不多有整个房子的一半以上。像个火柴盒似的,外侧是白色的墙壁,有几处装有长方形的玻璃窗。正面的门廊前有一块小小的空地,称不上是庭院。从外观看来,住在里面不如画在画上有趣,听说这栋房子是某位画家盖的,他娶了个模特儿做老婆,两个人住着。因此,房子的结构很不合理,居住相当不方便。一楼只有大得不像话的画室,狭窄的玄关、厨房,二楼有两间屋子,一间三张榻榻米大,另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此外还有一间阁楼储藏室,没什么用场。画室的室内有梯子通往顶层阁楼,从那里上去有带扶手的走廊,有如剧场的看台,可以俯视画室。

娜奥密最初看到这栋楼房的“风景”感叹道:“啊!好时髦!我喜欢这个家。”非常满意的样子。而我看她那么高兴马上赞成租赁。

可能娜奥密的想法像个小孩,即使房间的构造不合理不实用,但她对有如童话书中的插画般样式新奇的房间感到好奇。的确,优哉的青年和少女尽可能不为家务所累,想以游戏的心情住下来,这里是最适合的。想必之前的画家和女模特儿也是以这种心情住在这里的!其实只有两个人,单是那一间画室已经足够起居之用了。三

我领着娜奥密搬到“童话之家”是五月下旬。住进去之后我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方便,从日照充足的阁楼可以眺望大海,朝南的前庭空地适合做花坛,只有偶尔从家附近通过的省线电车是瑕疵,不过,还隔着田地,并不会那么吵。这么说来,这里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家。不仅如此,因为这房子不适合一般人家居住,所以房租很便宜。尽管那时候物价总体低,但是不用交押金,一个月租金二十日元,这点我很满意。“娜奥密,往后你不要叫我‘河合先生’,叫我‘让治’吧,我们就像朋友那样生活。”这是搬家那天我跟她说的。

当然,老家那边我会告诉他们这次我从公寓搬出去,自己有了房子,不过,只是说雇用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代替女佣,倒没有说跟她“像朋友一样”生活。从老家来访的亲戚很少,总之,到了必要的时候,应该让他们知道时我再说。

有一段时间,我们搜寻、购买适合这独特的新居的家具,为了如何摆设、装饰而忙碌,不过日子却过得很快乐。我尽可能启发她的兴趣,购买小物件时让她表达自己的意见,尽可能采用她脑中想出来的方案。像衣橱、长火盆那样常见的家具,尽管家里没有太多地方摆放,我也会让她自由选择,花心思把她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我们找到便宜的印度印花布,娜奥密用她灵巧的手将它缝成窗帘;把从芝口的西洋家具店找到的旧藤椅、沙发、安乐椅、桌子放在画室,在墙上挂两三张玛丽·璧克馥等美国女明星的照片。本来寝室的家具我也想尽可能采用西洋式的,但要买两张床所费不赀,况且棉被、寝具从乡下老家寄来的话会很便宜,最后我不得不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然而,从乡下给娜奥密寄过来的是让女佣用的寝具,蔓藤花纹图案的被褥,又薄又硬。我总觉得不好意思,说:“这个太差了。用我的一床棉被跟你换。”“不!没关系,我用这个就行了。”

她猛地盖上被子,孤独地睡在二楼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

我睡在她隔壁——二楼四张半榻榻米大的房间。每天早上醒来,我们躺在被窝里朝着对方的房间打招呼。“娜奥密,醒了吗?”我说。“嗯,醒了。现在几点?”她回答。“六点半哟。今天早上我做早饭给你吃。”“哦?昨天是我做的,今天让治做也好。”“很麻烦,要不然我们吃面包算了?”“好啊,只是,让治好狡猾呀!”

我们想吃饭的话,就用砂锅煮,不盛到碗里,直接把砂锅端到桌子上,配罐头之类的吃起来。如果连这样也觉得麻烦,就吃面包,配牛乳、果酱,或者吃两块西式点心。晚餐以乌冬面或日本面凑合。如果想吃好一点的,我们就去附近的西餐厅。“让治,今天请我吃牛排嘛!”她常这么要求。

吃完早餐,我留娜奥密在家,自己到公司上班。早上她整理花坛的花草,下午锁上家门去学英语和音乐。我觉得学英语,一开始就跟西洋人学比较好,所以娜奥密隔一天便去一次住在目黑区的美国人老太太哈莉森那儿学口语和阅读,不懂的地方我会在家帮她复习。音乐方面,我就完全不懂了。我听说两三年前从上野的音乐学校毕业的一个女性在自己家里教声乐,就让娜奥密每天到芝口的伊皿子那里学一个小时。娜奥密穿着丝绸的上衣,配上深蓝色的波西米亚的裤裙,黑色袜子配上可爱的短靴,以喜悦的心情上学,完全是女学生模样,她的理想终于实现了。有时在她下课后于街上和她相遇,她看起来根本就是在千束町长大的少女,不像是咖啡店的女服务生。发型方面,她不再梳成桃子形状,而是系着缎带,下面梳起辫子搭在肩上。

我在前面说过“像养小鸟的心情”,自从我收养她之后,她的气色逐渐变得健康,个性也慢慢改变,真的就像只快乐的、活泼的小鸟。而那间大大的、空荡荡的画室,就是为她而设的大鸟笼。五月底,爽朗的初夏到来。花坛里的花日渐长大,色彩增多。傍晚,她上完课,我从公司回到家,从印度印花布窗帘透进来的阳光,把漆成白色的四壁照得有如白天。她穿着法兰绒的单衣,光着脚趿着拖鞋,在地板上踩着拍子唱刚刚学会的歌曲。有时与我玩捉迷藏或摸瞎子的游戏,我们在画室里跑来跑去,从桌子上跳过去,或钻入沙发底下,弄翻了椅子,这还不够,有时我们会爬上楼梯,在看台一样的阁楼的走廊上,像老鼠一样来回窜。有一次我当马,让她骑在背上,在整个房间里爬来爬去。“嘿!嘿!”

娜奥密喊着。她用手帕当绳子,让我咬着。下面这件事也是这么玩的时候发生的——娜奥密哈哈大笑着,不停地上下楼梯,她太高兴了,没留神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来,哭了起来。“怎么了?哪里撞到了?让我看看!”

我边说着边抱起她,她还是抽抽搭搭地哭,掀起袖口让我看,可能是滚下来时碰到钉子什么的了,右手肘破了皮,血渗出来。“什么呀,这么一点小伤就哭!过来,我帮你贴橡皮膏!”

贴上膏药,撕开手帕当绷带包扎的时候,娜奥密已经泪眼模糊,眼泪鼻涕直流,抽噎的脸有如小孩。然而,后来的运气不好,这伤口化了脓,五六天都好不了,我每天帮她换绷带,没有哪一次她是不哭的。

那时候的我是否已经爱上娜奥密了呢?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已经喜欢上了。我心里的盘算是养育她,把她教养成高尚的妇人,光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那年夏天,公司给了我两星期假期,依每年的惯例,我回故乡,然后把娜奥密送回浅草她的老家,把大森的家上锁。到了乡下,这两个星期的假期让我感到单调、寂寞。那时我才开始觉得,原来那孩子不在身边是这么无聊,或许这就是恋爱的开始。于是,我在母亲面前编造种种理由,比预定的日子提早回东京,虽然已是晚上十点多,但还是一个劲儿从上野的停车场雇出租车赶到娜奥密的家。“娜奥密,我回来了。车子在转角处等着,我们马上回大森!”“哦,好的,我马上走。”

她让我在格子门外等着,不多时就提着小小的包袱出来。那是非常闷热的夜晚,娜奥密穿着有点发白的、宽松的、有淡紫葡萄花纹的软棉单衣,用宽而鲜艳的浅红色丝带系着头发。那软棉布是不久前盂兰盆节时我买给她的,她在自己家里找人缝制成单衣。“娜奥密,这些天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呢?”我问她。

车子往热闹的广小路开动,我和她并肩而坐,稍稍向她凑过脸去。“我每天去看电影呀!”“那,都不寂寞吗?”“是呀,并不觉得寂寞什么的。”她说着,想了一下,“让治比预定的日子早回来呢!”“在乡下无聊,提早回来。还是东京最好。”

我这么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以无可言喻的怀念心情眺望窗外闪烁的都会夜晚,那些灿烂的灯影。“不过,我觉得夏天的乡下也不错。”“那也要看是哪里的乡下。像我家是杂草丛生的百姓家,附近的景色平凡,也没有名胜古迹,从白天开始知了、蚊蝇就嗡嗡叫,燥热得让人受不了。”“真的是那样的地方?”“是那样的地方。”“我想去那里泡海水浴呀!”娜奥密的语调像腻人的小孩那么可爱。“那么,这几天我就带你去凉爽的地方。你说是镰仓好呢,还是箱根?”“大海比温泉好。人家真的想去嘛!”

光是听她天真的声音,跟以前的娜奥密无异,然而,不知怎的,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不见,她的身体似乎突然长大了,软棉的单衣下是随呼吸起伏的丰腴的肩膀和乳房,我不偷瞄都不行。“这件衣服很合身呀,是谁帮你缝制的?”过了一会儿,我问她。“是妈妈帮我做的。”“家人怎么说?有没有说花色选得很好?”“有呀!说选得不错,只是花样太时髦……”“是妈妈说的吗?”“是呀!家人什么也不懂。”她这么说,眼神似乎往远方凝视,“大家都说我完全变了个人。”“有没有说变得怎么样?”“变得时髦得可怕。”“是呀!我也这么觉得。”“真的吗?你曾说过你不喜欢我梳日本发髻,所以我都没再梳过。”“那缎带呢?”“这个?这是我在寺内商店街买的。怎么样?”说着,她歪着头,让风吹拂她蓬松、毫无油气的头发,露出浅红色的缎带给我看。“嗯!很配呀!比日本发髻不知好多少倍!”“哼!”

她仰起下巴,微微耸起蒜头鼻子,露出有点生气又得意的笑容。说得不好听点,这种有点任性的耸起鼻尖的笑是她的坏习惯。不过,在我看来,却是个聪明的样子。四

娜奥密频频催促:“带我去镰仓嘛!”我终于打算做两三天的旅行,八月初出发。“为什么只有两三天?去那里的话不待个十来天没意思呢。”临出发前她露出有点不满的表情,抱怨道。而我以公司忙为借口从乡下提早赶回来,要是泄了底,在母亲面前会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要是这么说,娜奥密会觉得没面子,于是我说:“喏,今年就两三天,忍耐一下,明年带你到别的地方。这样可以吧?”“可是,只有两三天!”“话虽如此,要是想游泳,回来在大森海岸也可以游,不是吗?”“我不要在那么脏的地方游。”“好了好了,别不懂事,乖孩子!这样吧,我买衣服补偿你。对了,你不是说想要洋装吗?那么我做一套洋装送你。”

被“洋装”的“饵”钓住了,她终于释怀了。

在镰仓,我们投宿在长谷的金波楼,一家不太高级的海滨旅馆。有一件小事,现在想来还觉得可笑。我口袋里还有这半年大部分的奖金,本来只停留两三天,也没必要太节俭。加上我跟她是第一次外宿旅行,高兴得不得了,因此,为了留下美好的印象,不想过于节俭,要住一流的旅馆,最初我是这么想的。然而到了那一天,从走进开往横须贺的二等舱开始,我们就觉得胆怯。因为火车上有许多去逗子或镰仓的夫人和小姐,形成“灿烂夺目”的队伍。混在其中,我个人还好,娜奥密的打扮就显得非常寒碜、庸俗。

当然,因为是夏天,那些夫人、小姐不可能过分装扮,然而,可能因为出身于上流社会,她们和娜奥密一比,气质明显不同。尽管娜奥密与在咖啡店工作时已经判若两人,但由于出身不好,我有一种她无法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感觉,无疑,这种感觉娜奥密自己会更强烈。平常觉得时髦的她,那时穿着软棉材质的葡萄,花纹的单衣,看起来是多么不搭调。并排坐的妇人当中也有人只穿一件和服单衣,但她们不是手指上的宝石散发光芒,就是拿在手上的东西极为奢华,有如在诉说着她们的富贵,而娜奥密的手上除了光滑的皮肤之外,没有一件足以夸耀的、光亮的东西。我现在仍然记得娜奥密很不好意思地把自己的阳伞藏在袖兜后边。这也难怪,那把阳伞虽是新款,但谁都看得出是七八日元的便宜货。

我们想投宿到三桥,或者狠下心来住到海滨饭店, 但是当我们来到海滨饭店门前,大门的庄严豪华有一种压迫感,于是我们在长谷的街上来回走了两三趟,最后选定当地二三流的金波楼。

旅馆里有许多年轻学生投宿,让人静不下心来,我们每天都在海边度过。有着野丫头性情的娜奥密只要看到海就高兴,已经忘记火车里的沮丧事。“无论如何,我要在这个夏天学会游泳!”

说着,她紧抓我的手腕,在水浅的地方啪啪地来回玩水。我用双手抱起她的身体,让她趴着浮在水面,或者让她紧紧地抓着木桩,我抓着她的脚教她踢水的方法,有时故意突然松手让她喝咸海水。玩腻了就学冲浪,或躺在海边翻滚、玩沙子。傍晚租船划向深海——她常在泳衣外系一条大毛巾,有时坐在船尾,有时以船舷为枕仰望蓝天,旁若无人地唱起她最得意的那波利的船歌《圣·露西亚》,声音高昂。

O dolce Napoli,

O soul beato…

她用意大利语唱着,那相当不错的女高音响彻在傍晚无风的海上,我陶醉其中,静静地划桨。“再往那边,再往那边!”她想在海浪上一直划行,不知不觉间日暮降临,星星闪烁着从空中俯视我们的船,周围暗下来,她的身体被白色毛巾包裹住,轮廓模糊。只有欢快的歌声不止,不知重复了几次《圣·露西亚》,然后是Lorelei(《流浪之民》),选喜欢的部分唱,随着船缓缓前进,歌声持续……

这种经验,大家年轻时都有过吧!而我那时是第一次经历。我是个电气技师,与文学、艺术缘薄,连小说也很少看,当时能想起的只是夏目漱石的《草枕》。对了,我记得其中有“威尼斯继续下沉,威尼斯继续下沉”这句话。我和娜奥密在船中摇晃,透过夕霭的帷幕眺望陆地的灯影,不可思议地在心头浮出这句话,不知怎的,我萌生出一种想和她就这样漂向不可知的世界的心情,我沉醉其中,几乎热泪盈眶。像我这么粗俗的男人能体验到那样的气氛,镰仓的那三天绝非毫无意义。

不!不只是这样,老实说,那三天之中我还有一个重大的发现。我虽然和娜奥密同住,但她究竟是何体态,坦白说我没机会了解,说得露骨些,我并没看过她赤身祼体的样子,而这次是真正看到了。她第一次到由比滨的海水浴场,前一晚我们特地到银座买了深绿色泳帽和泳衣,娜奥密穿着它们出现时,说真的,我看着她均匀的四肢不知有多高兴。是的,我实在太高兴了。因为我之前从她穿着衣服的样子猜测过她身体的曲线,如今看来,果然如我想象。“娜奥密呀娜奥密,我的玛丽·璧克馥,你的身材多么匀称啊!看!你那优美的手。看!你那像男子一般笔直的双腿。”

我不由得在心里呐喊,不由得想起电影里常看到的活泼的泳装女郎。

没有人喜欢详细描写自己老婆的身体吧!即使是我,轻率地谈论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她的那些事,让更多人知道,总归不是件高兴的事。不过,要是都不说的话,有碍故事的进行,如果连这个都避开,那么写下这绝录就变得没有意义了。因此,娜奥密十五岁那年八月,站在镰仓海边时,是怎样的身姿呢?我非要写在这里不可。当时的娜奥密,跟我站在一起,比我矮一寸左右——我先说明,我的体格虽然健壮如牛,身高却只有五尺二寸,算是矮个子。她的骨架明显的特点是上半身短,腿长,隔着点距离看,感觉比实际高很多。她的身体是S形,凹下非常深,凹下的最底部是十分具有女人味的圆形隆起的臀部。那时候我们看过那个有名的游泳健将凯开曼小姐主演的人鱼电影《水神的女儿》,我说:“娜奥密,你模仿一下凯开曼!”

她站在沙滩上,两手往天空伸展,摆出跳水的姿态,两腿紧紧并拢,之间毫无缝隙,从腰到脚踝形成一个细长的三角形。她带着得意的样子说:“让治,我的腿怎么样?是不是很直?”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走停停,在沙子上伸直腿,满意地欣赏着自己优美的身姿。

娜奥密身体的另一个特点表现在从脖子到肩膀的线条。肩膀……我经常有机会触碰她的肩膀。因为娜奥密穿泳衣时,常到我旁边来,说:“让治,帮我扣一下!”让我帮她扣肩上的扣子。像娜奥密那样溜肩、脖子长的人,通常脱下衣服会是瘦瘦的,她却相反,肩膀厚实、漂亮,而且有着饱满壮实的胸部。帮她扣扣子时,她深呼吸或扭动胳膊,后背的肌肉就如同波浪般起伏,泳衣紧紧绷在她那如山丘般结实的肩膀上,仿佛随时会断裂开来。一言以蔽之,她确实有着充满力量、洋溢着“年轻”与“美丽”的肩膀。我偷偷地拿她和那附近的许多少女比较,觉得像她那样拥有健康的肩膀与优雅颈部的,再无第二人。“娜奥密,稍微静一静,再动的话扣子就扣不上去了。”我边说着,边抓住泳衣的一角,有如把大东西往袋子里塞一样,用力把扣子往她肩上压下去。

有这般体格的她,喜欢运动、性格外向是理所当然的。实际上,娜奥密只要做需要用手脚的事,无论是什么都显得十分灵巧。在镰仓学了三天游泳,之后每天在大森的海岸拼命练习,那个夏天她终于学会了游泳。之后又学习划船、开快艇……学会了好多事。玩了一整天,到天黑时她筋疲力尽地嚷着:“好累呀!”然后带着湿答答的泳衣回来。“啊——肚子饿扁了!”她往椅子上一躺。有时嫌做晚餐麻烦,就在回家路上顺便去西餐店,两人像比赛似的吃得饱饱的。牛排吃完还是牛排,喜欢牛排的她能轻轻松松吃下三盘。

那一年夏天,快乐的回忆如果写下去会变得没完没了,我想,就在这个地方打住吧!不过,最后一件事绝不能漏掉,从那时候开始,她洗澡时,我用海绵块帮她洗手脚和后背成了习惯。起初是因为娜奥密想睡觉,去澡堂嫌麻烦,为了洗掉她身上的海水,我会在厨房冲水给她洗澡。“娜奥密,这样睡着可不行,身体黏糊糊的,到澡盆里去,我帮你洗!”

她乖乖地听我的话,让我帮她洗澡。这样的事后来成了习惯,到了凉爽的秋天也没停止,最后我们在画室的角落设了西洋式洗澡间、防滑垫,周围用屏风围起来,整个冬天都洗。五

观察敏锐的读者,看过前面的故事,可能会想象我和娜奥密已有了超越普通朋友的关系。事实并非如此。随着日月的流逝,我们彼此心中产生了一种类似“理解”的东西。然而,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而我自己如前所说,是一个不仅没有与女人交往经验的“正人君子”,而且也觉得对她的贞操有责任,因此很少因一时冲动超越“理解”的范围。当然,我心里认定,除了娜奥密,没有其他女人可以当自己的妻子,如今,在感情上更无舍弃她的道理,这种念头越来越根深蒂固。由于这样的想法,我更不想以玷污她的方法,或玩弄的态度去碰触那件事。

我跟娜奥密第一次发生那种关系是在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二年,那是娜奥密十六岁那年的春天,四月二十六日——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其实那时候,不,在更早之前,从帮她洗澡的时候开始,我每天都会在日记里记录和娜奥密有关的趣事。那时候的娜奥密,体态一天比一天更像女人,越来越成熟,富有韵味。有如生下婴儿的父母记录小孩的成长过程——“开始笑”“开始说话”,我以同样的心情,在日记里写下一些自己注意到的事情。即使现在我有时也翻翻它,大正某年

月二

十一

日,即娜奥密十五岁的秋天,这么写着:

夜晚八点洗澡。海水浴时被晒黑处还没恢复。只有穿着泳衣的部分是白色的,其他部分都黑黑的。娜奥密的皮肤本来很白,因此更明显,即使裸体看来也像穿着泳衣。我说“你的身体像斑马”,娜奥密觉得有趣,笑了……

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十月十七日:

因为日晒脱皮的部分逐渐恢复,反而比以前更光滑,变成非常美的肌肤。我洗她的手,她默默地注视着从皮肤上滑下来的肥皂泡沫。我说:“好漂亮呀!”她说:“真的很漂亮!”又加一句:“我是说肥皂泡沫!”……

下面是十一月五日:

今夜开始使用西洋澡盆。娜奥密还不习惯,在水中滑来滑去,哈哈大笑。我说:“像大baby!”她回应叫我“papa”……

是的,“baby”与“papa”的称呼在后来时有出现。娜奥密有事缠着我或撒娇时,常开玩笑似的叫我“papa”。

我在日记上加上“娜奥密的成长”这样的标题。不用说,只记录有关娜奥密的事。不久,我买了照相机,利用不同的光线,在各个角度拍摄她越来越像玛丽·璧克馥的脸,贴在日记本上。

谈日记把话题岔开了,总之,依日记所述,让我和她有了切也切不断的关系的事发生在我们来到大森第二年的四月二十六日。原本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不是谁引诱谁,几乎连一句话都没谈到这方面,默默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之后她在我耳边说:“让治,一定不要抛弃我呀!”“抛弃?那样的事绝不会有,放心好了!娜奥密应该很了解我的心吧……”“是的,当然了解,不过……”“那是什么时候开始了解的?”“什么时候呢……”“我说要收养你时,娜奥密怎么看待我?有没有想过我把你教养成人,将来想和你结婚?”“我想,大概是那么打算的吧……”“那么娜奥密是以做我老婆也可以的心情来的咯?”还没等她回答我,就用力抱住她继续说下去,“谢谢!娜奥密,真的太感谢了,你充分地了解我……老实说,我没想到你能成为我心目中理想的女人。我的运气太好了。我会一辈子疼爱你的……只有你……就像世间常有的夫妻那样,决不亏待你。你要知道,我为你而活。你的愿望,无论是什么,我一定让你达成。你要多念书,成为有用之人……”“是!我会认真念书,一定会成为真正让让治喜欢的女人……”

娜奥密眼中含泪,不知不觉我也哭了。那一晚我们两人谈话到天亮。

那件事之后不久,我们在我的故乡,从星期六下午待到星期日,我第一次跟母亲坦白自己跟娜奥密的关系。坦白的原因是娜奥密似乎担心我家的人怎么想,为了让她安心,而且我也希望这件事能光明正大地进行,因此我尽快向母亲报告。我老实陈述我对“结婚”的看法、为何想娶娜奥密为妻,以老人家能够接受的方式,母亲从一开始就了解我的个性,她相信我,只说:“你既然有这样的打算,娶那个孩子为妻也行。只是,那个孩子的老家是那样的家庭,容易产生麻烦,要注意以后不要多生事端。”

虽然公开结婚是两三年之后的事,不过,我想早一点把娜奥密的户籍迁过来。于是,我马上向千束町那边交涉,本来就漫不经心的娜奥密的母亲和兄弟毫无异议,很顺利地谈成了。他们尽管漫不经心,但看起来也不是坏心肠的人,自始至终都没提到跟金钱有关的话。

虽然娜奥密入了籍,我和娜奥密的亲密程度却并未因此而急速发展。别人还不知道,我们表面上仍然像朋友,不过,我们已是谁也不用顾虑的法律上的合法夫妇。“娜奥密。”有一次我对她说,“我跟你往后也像朋友一样生活好吗?一直到永远……”“那永远都叫我‘娜奥密’吗?”“那当然啦,或者我叫你‘太太’?”“人家不要……”“要不然叫‘娜奥密小姐’?”“我不要‘小姐’,还是叫‘娜奥密’好了,一直到我说要叫我‘小姐’为止。”“那么我也永远是‘让治先生’咯?”“那当然了,没有别的叫法了嘛!”娜奥密仰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蔷薇花,频频拿到唇边玩弄,突然又说,“是吧,让治先生?”说着张开双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我可爱的娜奥密……”我几乎无法呼吸,头被捂在她的袖子下面,“我可爱的娜奥密,我不只是爱你,老实说我崇拜你呀!你是我的宝贝,是我自己发现、打磨出来的钻石。因此,为了让你成为美丽的女人,我什么东西都可以买来送你。我的薪水也可以全部给你。”“不用,不用给我那么多。既然这样,不如让我多学习英语和音乐。”“学东西很好!我马上买架钢琴给你。让你变成在西洋人面前也毫不逊色的淑女,你一定可以的。”

我常说“在西洋人面前”或“像西洋人一样”的话,她当然也喜欢。“怎么样?这样我的脸看起来像不像西洋人?”娜奥密说着在镜子前面摆出各种表情。看电影时她似乎很注意女明星的动作,璧克馥这样的笑容啦,比娜·梅妮凯莉的眼神是这样的啦,杰拉儿汀·华娜的头发常梳成这样子啦……最后她把自己的头发解开,尝试着梳成各种发型。她能捕捉到女明星瞬间的动作,这一点确实高明。“好厉害呀!模仿得真像,即使是演员也做不到。因为你的脸像西洋人呢!”“真的吗?哪一部分最像呢?”“鼻子和牙齿呀!”“哦?是牙齿?”

接着她发出“咿”的声音把嘴唇张开,端详镜子中自己的牙齿。那真是一颗颗有光泽的、美丽的牙齿。“不管怎样,你跟日本人不一样,穿一般的日本和服没什么意思,干脆穿洋装算了!即使穿和服也要穿不一样的,怎么样?”“那……穿什么样子的?”“以后女性会越来越活泼,那种有压迫感、无趣的衣服一定不适合。”“我穿窄袖的和服,系宽腰带不行吗?”“窄袖的和服并不是不好。什么都行,尽可能穿看起来新奇的衣服,既不像日本式的,也不像中国或西洋式的,那种独一无二的衣服。”“要是有的话,你会为我定制?”“我一定为你定制。我会为娜奥密定制各种样式的衣服,每天换着穿给我看。不是丝绸那么高级的东西也可以,针织或铭仙绸就行了,但是样式要有特色呀!”

后来,我们常常去布料行、百货公司的专柜搜寻布匹。那时候,我们几乎没有哪个星期日不去三越或白木屋的。总之,一般女性穿的,娜奥密和我都不满意,要找到满意的并不容易,随处可见的布料行,我们认为不行,后来就到印花布店、床上用品商店、衬衫及洋装布料店等专卖店寻找,有时还专程跑到横滨,逛华人街或者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布料行,一整天搜寻下来的结果是两人都疲惫不堪,脚僵硬如石,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四处搜寻“猎物”。我们走在路上也小心留意,注意西洋人的打扮、服装,留意到处可见的展示橱窗。偶尔看到稀奇的东西,会大叫:“那块布怎么样?”然后马上进入那家店,要店员从橱窗里拿出布料,披在她身上或从下颔处往下垂,在她身上比来比去。即使只是闲逛不购买,对两人来说都是有趣的享受。

最近,日本女性将蝉翼纱、乔其纱、棉巴里纱等面料制成单衣逐渐流行开来。其实,最开始注意到这些材质的应该是我们。娜奥密奇妙地适合那样的质料。而且,正经的衣服材质不适合制成窄袖,制成像睡衣样式的单衣,或将布匹往身上缠几圈,用别针固定下来,让她在家里晃来荡去,站在镜子前面摆出各种姿态拍照欣赏。她的身子被像纱那样透明的白色、玫瑰色、淡紫色衣服包裹着,活像一朵大花一样美丽,嘴里嚷着“摆这样看看”“摆那样看看”,我抱起她,或让她躺下、坐下、走路,就算欣赏几个小时也不厌倦。

就这样,她的衣服一年中不知增加了多少套。她的房间放不下那些衣服,便随手到处乱挂,或者揉成一团扔在一旁。你可能会觉得,买个衣橱不就解决了吗?我们认为这些钱不如拿来买衣服,而且这是我们的一项爱好,没必要那么精心地保存。衣服数量虽多,但都是便宜货,随买随穿,穿破为止,随便摆在看得到的地方,喜欢时换穿多少遍都很方便,而且随意摆放的衣物还可以充当房间的装饰品。画室有如剧场的试衣间,椅子上、沙发上、地板的角落,甚至楼梯上、阁楼的扶手上,没有哪个地方不扔衣服。而且,这些衣服大多很少洗涤,她习惯直接穿上,所以每一件都有些脏脏的。

这些衣服,大多数的裁剪方式都非常奇特,能穿着出门的大概只有一半。其中有娜奥密非常喜欢的缎子做的夹层衣服和短外褂,她偶尔会穿着到户外散步。缎子是装了棉花的,短外褂、和服是整体无花纹的虾色,连草鞋的鞋夹子、短外褂的扣子都是虾色。其他的,无论衬领、腰带、腰带扣、衬衫的里子、袖口,还是反窝边都是淡蓝色。就连腰带也是用棉缎子做成的,中间薄,带幅窄,可以把胸部托高。她说衬领布需要缎子,就买了缎带贴上去。大多是夜晚出去看戏时,娜奥密穿着这身衣服,走在乐座剧院或者帝国剧场的走廊上,没有人不回过头看她。“那个女的是谁?”“是女明星吗?”“大概是个混血儿吧!”

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我和她都感到很得意,便经常故意在附近晃来晃去。

穿那样的服装就那么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那比这个更奇特的装扮呢?再怎么标新立异的娜奥密也不可能穿着更夸张的奇装异服到户外去。其实,那些更奇怪的衣服,不过是摆在房间里,为了便于我欣赏她的容器罢了。我的心态有如把一朵花插入各式各样的花瓶欣赏。对我而言,娜奥密是妻子,也是世上少有的人偶,是装饰品,所以不足为奇。而她在家时几乎没有穿过正儿八经的衣服。从美国舞台剧的易装得到启示,我们定制了三套黑色天鹅绒西装,这恐怕是最花钱、最奢华的室内服装。她穿着那样的衣服,把头发弄得卷卷的,戴着鸭舌帽,像猫一样妖艳。夏天不用说,即使是冬天,在炉火温暖的房间里,她也经常只穿一件宽大的室内衣或者泳衣。她的鞋子,光是刺绣的中国鞋、拖鞋就不知有多少双。而且,大多数场合她都不穿袜子,常常赤脚穿上那些鞋子。六

当时,我尽力讨她喜欢,让她做所有她喜欢的事,另一方面又严格教育她,没有放弃把她雕琢成一位伟大的、了不起的女性的初衷。不过,仔细推敲这“伟大的”“了不起的”的意义,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总之,以我极单纯的想法,脑中有的是“无论站在哪里都不感到羞耻,近代的、时髦的女性”,极为模糊的概念。把娜奥密塑造成“伟大的”与“像人偶一样珍重的”,这两者是否能够同时成立呢?这种想法现在想来有点蠢。沉溺于她的爱,鬼迷心窃,连那么容易分辨的道理也完全无法了解。“娜奥密,游玩时好好玩,念书时要好好念书。你要是变得了不起,我会买各种东西给你的。”我像是念口头禅似的说。“是,我会念书,而且一定会变得了不起!”

被我那样一说,娜奥密常这样回答。每天晚饭后,我帮她复习大约三十分钟的英语会话和阅读。那时候她照例穿着天鹅绒的衣服或睡袍,脚尖拽着拖鞋窝在椅子上。尽管我一直唠叨,她还是把“玩耍”和“读书”混在一起。“娜奥密,怎么搞的,这种态度!读书的时候要坐有坐相……”

听我这么一说,娜奥密会马上缩一下肩膀,发出像小学生一样的撒娇的声音,说:“老师,对不起!”或者说:“河合老师,请原谅!”

我以为她会偷瞄一下我的表情,她却忽然把脸蛋凑过来。“河合老师”对这位可爱的学生没有严格要求的勇气,斥责就变成天真的恶作剧。

娜奥密在音乐方面的学习我不了解,英语从十五岁起受教于哈里逊小姐,已约有两年,因此,应该相当不错才是。阅读从第一册学到第二册的一半,会话课本用的是English Echo,语法书用的是神田乃武的Intermediate Grammar,相当于初中三年级的水平。然而,不管我怎么用偏袒的眼光看,娜奥密恐怕都将不及二年级的水平。我觉得不可思议,不应该是这样子的,于是我拜访了哈里逊小姐。“不,没有这回事。那孩子很聪明,学得很好。”胖胖的、人很好的那位老小姐只是笑眯眯地这么说。“是的,那个孩子是聪明的孩子,所以我觉得英语不该这么差。念是会念,可是,要她翻成日语或解释语法就……”“不!那是你的错,你的想法不对。”老小姐依然笑嘻嘻的,插嘴说,“日本人学英语都想到语法和翻译。其实,那是最糟糕的。你学英语时,脑中不可以想语法,也不可以翻译。依照原文反复读,这才是最好的方法。娜奥密的发音非常美,而且阅读也很好,我相信很快就会变好的。”

老小姐确实说得也有道理,然而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要系统地背诵语法规则。学了两年英语,念到第三册,至少过去分词的用法、被动句法、主动语句的应用应该会,然而,让她试着把日文翻译成英文,根本不像话,几乎比不上中学的差生。阅读再怎么厉害,这样读终究培养不出实力。究竟两年之间教了什么、学了什么,我都不清楚。可是,老小姐完全不理会我不满意的表情,用一副完全放心的高傲态度点点头,重复说:“那孩子很聪明。”

我想,西洋教师对日本学生有一种偏爱,或者说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也就是说,他们看到有西洋人味道、时髦、可爱的少年或少女,马上会觉得那孩子聪明,老小姐的这种倾向尤为明显。哈里逊小姐频频夸奖娜奥密应该就是这样的缘故,脑中已经认定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正如哈里逊小姐所说,娜奥密的发音极为流畅,因为她有着一般人难以达到的声乐素养,因此,光是听她的声音就会觉得非常漂亮,可以把英语说得相当好,我们根本望尘莫及。因此,很有可能是哈里逊小姐被她的声音骗了。说到她有多喜欢娜奥密,令我惊讶的是,我到她房间,看到化妆台的镜子旁边贴得满满的都是娜奥密的照片。

我内心对她的看法和教授方法相当不满,但西洋人那么偏爱娜奥密,称赞她是聪明的孩子,这正合我意,有如自己被夸奖,难掩喜悦之情。不仅如此,本来我——不!不只是我,日本人无论是谁大概都会这样——在西洋人面前就没了主见,没有勇气明确陈述自己的想法,面对她怪怪的却侃侃而谈的自语时,我想说的都没说出来。管他的!既然对方是这样的看法,我就照我的办法做,不足之处我在家里给她补上就行了。内心这么决定着,嘴里却说:“是,确实是这样,如您所说。这样我也明白了,放心了。”

我做出暧昧的、讨好人的笑容,就这样不清不楚地怏怏而回。“让治,哈里逊怎么说?”那晚娜奥密问我。她的口气让人听来是那么恃宠而骄。“她说你学得很好,西洋人不懂得日本学生的心理呀!她说你发音很好,念得流畅就可以了。我觉得那是大错特错。你的记忆力的确很好,因此也善于背诵,可是让你翻译却什么都不会,那就跟鹦鹉一样,学再多也没有用!”

那是我第一次以斥责的口气说娜奥密。她站在哈里逊小姐一边,像是说“你看吧”,还得意地动动鼻子。我不仅生气,像她这个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成为“伟大的女性”,我亦感到非常担心。英语问题姑且不论,若是个连语法规则都无法理解的头脑,越往后越令人担心。男孩子为什么要在中学学习几何或代数?主要目的并非应用,而是让思考变得缜密,目的是磨炼,不是吗?即使是女孩子,现在不一定要有分析能力,可是,将来变为妇人就不能是那个样子。何况,想成为“不输给西洋人那样的”“了不起的”女性,不能没有组织分析的能力,因此娜奥密的学习进度让人担心。

我多少有点固执,以前只复习大约三十分钟,从那次之后,我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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