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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4 14:2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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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学生阅读指导小组

出版社:辽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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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语言描写范文阅读与指导(下)

学生语言描写范文阅读与指导(下)试读:

前 言

阅读教学是语文教学的重要内容,培养学生的阅读能力是语文阅读教学的重要目标,也是学生阅读活动的共性要求。传统语文教学当然也重视学生阅读能力的培养,但忽视对本文的整体把握,而更多地是在老师引领下对文章的肢解性解读;另外,在对文本的解读上存在一元化倾向,强调同一性思维,不注重学生对文章的自主解读。这些从根本上都无益于学生独立阅读能力的培养。

有效阅读范文,提高写作能力,这是学生进行阅读的捷径与目的。叶圣陶先生曾说:“阅读是吸收,写作是倾吐,倾吐能否合于法度,显然与吸收有密切的关系。单说写作程度如何如何是没有根的,要有根,就得追问那比较难捉摸的阅读程度。”

纵览现有各种版本的语文教科书,尽管它们自身的体系很严密,阅读量也在逐渐增加,新的语文教材也增加了许多新的篇目,各种文体的文章基本都涉及到了。但即使这样,还是不能适应新的语文素养的要求,特别是当今学生进行作文需要大量的范文进行参照,这样选择有效阅读的范文就非常重要了,指导学生阅读这些范文并运用于作文,那更是重要了。

阅读能力被著名教育家苏霍姆林斯基称之为学习技能的五把刀子之一,它不仅是语文学习能力的主要构成因素,也是训练学生的表达能力的重要途径,还是一切智力活动的基础。因此,有效阅读一直就是语文教学的核心,要提高语文能力,提升语文素养,必须加强有效阅读。

说到“有效阅读”,效果首先是一个结果,作文更是运用于实践。单从运用于作文而言,当然我们就得围绕作文的常用方法来进行阅读了。当我们学生读到一篇文章,有所得,有所悟,有所思,有所写,这就有一定的效果了。

积累丰富的作文材料,是写好作文的首要条件。许多文章高手文思敏捷,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脑子有一个丰富的材料库,写起文章来,就能得心应手,左右逢源。学生要写好作文,也必须花大力气积累作文材料。

积累材料最好的方法是坚持观察。著名作家老舍先生说:“你要仔细观察身旁的老王或老李是什么性格,有哪些特点,随时注意,随时记下来……要天天记,养成一种习惯。刮一阵风,你记下来;下一阵雨你也能记下来,因为不知道哪一天,你的作品里需要描写一阵风或一阵雨,你如果没有这种积累,就写不丰富。”

为此,本套书从服务于学生作文的目的出发,提供了学生有效阅读的不同范文,主要包括肖像描写、语言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场面描写、景物描写、风俗描写、叙述方式、抒情方式、话题表达等类文章,同时还提供了相应的阅读与写作把握方法等,具有很强的系统性、实用性、实践性和指导性,能够全面提高广大学生的阅读和作文能力,不仅是广大学生阅读的最佳读物,也是各级图书馆珍藏的最佳版本。

第二章 语言描写范文阅读

1.鬼

叶 紫

关于迷信,我不知道和母亲争论多少次了。我照书本子上告诉她说:“妈妈,一切的神和菩萨,耶稣和上帝……都是没有的。人——就是万能!而且人死了就什么都完了,没有鬼也没有灵魂……”

我为了使她更加明白起见,还引用了许多科学上的证明,分条逐项地解释给她听。然而,什么都没有用。她老是带着忧伤的调子,用了几乎是生气似的声音,嚷着她那陷进去了,昏黄的眼睛,说:“讲到上帝和耶稣,我知道——是没有的。至于菩萨呢,我敬了一辈子了。我亲眼看见过许多许多……在夜里,菩萨常常来告诉我的吉凶祸福!……我有好几次,都是蒙菩萨娘娘的指点,才脱了苦难的!……鬼,也何尝不是一样呢?他们都是人的阴灵呀,他们比菩萨还更加灵验呢。有一次,你公公半夜里从远山里回来,还给鬼打过一个耳光,脸都打青了!并且我还看见……

我能解释得出的,都向她解释过了:那恰如用一口钉想钉进铁板里去似的,我不能将我的理论灌入母亲的脑子里。我开始感觉到:我和母亲之间的时代,实在相差得太远了;一个在拼命向前,一个却想拉回到十八或十九世纪的遥远的坟墓中去。

就因为这样,我非常艰苦地每月要节省一元钱下来给母亲做香烛费。家里也渐渐成为菩萨和鬼魂的世界了。铜的,铁的,磁的,木的……另外还有用红纸条儿写下来的一些不知名的鬼魂的牌位。

大约在一个月以前,为了实在的生活的窘困,想节省着这一元香烛钱,我又向母亲宣传起“无神论”来了。那结果是给她大骂一场,并且还口口声声要脱离家庭,背了她的菩萨和鬼魂,到外乡化缘去!

我和老婆都害怕起来了。想想为了一元钱欲将六十三岁的老娘赶到外乡化缘去,那无论如何是罪孽的,而且不可能的事情。我们屈服了。并且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了一些异样的,使我们难于捉模的行动。譬如有时夜晚通宵不睡,早晨不等天亮就爬起来,买点心吃必须亲自上街去……等等。

我们谁都不敢干涉或阻拦她。我们想:她大概又在敬一个什么新奇的菩萨吧。一直到阴历的七月十四日,她突然跑出去大半天不回家来,我和老婆都着急了。“该不是化缘去了吧!”我们分头到马路上去找寻时,老婆半开玩笑半焦心地说。

天幸,老婆的话没有猜中!在回家的马路上寻过一通之后,母亲已经先我们而回家了。并且还一个人抱着死去的父亲和姊姊的相片在那里放声大哭!在地上——是一大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来的鱼肉,纸钱,香烛和长锭之类的东西。“到哪里去了呢?妈妈!”我惶惑地,试探地说。“你们哪里还有半点良心记着你们的姊姊和爹爹呢?……”母亲哭得更加伤心起来,跺着脚说;“放着我还没有死,你就将死去的祖宗、父亲都忘记得干干净净了!……明天就是七月半,你们什么都不准备,……我将一个多月的点心钱和零用钱都省下来……买来这一点点东西……我每天饿着半天肚子!……”

我们一句话都说不出,对于母亲的这样的举动,实在觉得气闷而且伤心!自己已经这样大的年纪了,还时时刻刻顾念着死去的鬼魂,甘心天天饿着肚子,省下钱来和鬼魂作交代!……同时,更悔恨自家和老婆都太大意,太不会体验老人家的心情了。竟让她这样的省钱,挨饿,一直延续了一个多月。“不要哭了呢!妈妈!”我忧愁地,劝慰地说:“下次如果再敬菩萨,你尽管找我要钱好了,我会给你老人家的!……现在,咏兰来——”我大声地转向我的老婆叫着:“把鱼肉拿到晒台上去弄一弄,我来安置台子,相片和灵牌……”

老婆弯着腰,沉重地咳嗽着拿起鱼肉来,走了。母亲便也停止哭泣,开始和我弄起纸钱和长锭来。孩子们跳着,叫着,在台子下穿进穿出:“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妈妈弄鱼肉我们吃呢!”“不是做娘的一定要强迫你们敬鬼,实在的……”母亲哽着喉咙,吞声地说:“你爹爹和姊姊死得太苦了,你们简直都记不得!……我梦见他们都没有钱用,你爹爹叫化子似的……而你们——”“是的!”我困惑地,顺从地说:“实在应该给他们一些钱用用呢!……”

记起了爹爹和姊姊的死去的情形来,我的心里的那些永远不能治疗的创痕,又在隐隐地作痛!照母亲梦中的述说,爹爹们是一直做鬼都还在闹穷,还在阎王的重层压迫之下过生活——啊,那将是一个如何的,令人不可想象的鬼世界啊!

老婆艰难地将菜肴烧好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三四时了。孩子们高兴地啃着老婆给他们的一些小小的肉骨头,被母亲拉到相片的面前机械地跪拜着:“公公保佑你们呢!……”

然后,便理一理她自家的白头发,喃喃地跪到所有鬼魂面前祈祷起来。那意思是:保佑儿孙们康健吧!多赚一点钱吧!明年便好更多的烧一些长锭给你们享用!……

我和老婆都被一一地命令着跪倒了!就恰如做傀儡戏似的,老婆咳嗽着首先跳了起来,躲上晒台去了。我却还在父亲和姐姐的相片上凝视了好久好久!一种难堪的酸楚与悲痛,突然地涌上了我的心头!自己已经在外飘流八九年了,有些什么能对得住姐姐和爹爹呢?……不但没有更加努力地走着他们遗留给我的艰难的、血污的道路,反而卑怯地躲在家中将他们当鬼敬起来了!啊啊,我还将变成怎样的一种无长进的人呢?……

夜晚,母亲烧纸钱和长锭时对我说:“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再叩一个头吧!今夜你爹爹有了钱用了,他一定要报一个快乐的、欢喜的梦给你听的!”

可是,我什么好梦都没有做,瞪着一双眼睛直到天亮!脑子里,老是浮着爹爹那满是血污的严峻的脸相,并且还仿佛用了一根无形的、沉重的鞭子,着力地捶打我的懦怯的灵魂!

2.第二个夏天

缪崇群

隔了一个夏天我又回到南京来,现在我是度着南京的第二个夏天。

当初在外边,逢到夏天便怀想到父亲的病,在这样的季候,常常唤起了我的忧郁和不安。

如今还是在外边,怀想却成了一块空白。夏天到来了,父亲的脸,父亲的肉,父亲的白白的胡须,怕在棺木里也会渐朽渐尽了罢?是在这样的季候了。

和弟弟分别的时候说:“和父亲同年的一般人差不多都死光了,现在剩下的只有我们这一辈。”

一年一年地度了过去,我不晓得我的心是更寂寞丁下去还是更宁静下去了。往昔我好像一匹驿马,从东到西;南一趟北一趟,长久地喘息着奔驰。如今不知怎么,拖到那个站驿便是那个站驿,而且我是这样需要休息,到了罢,到了那个站驿我便想驻留下来;就在这一个站驿里,永远使我休息。

这次回到南京来,我是再也不想动弹了。因为没有安适驻留的地方,索性就蹲在像槽一般大的妻的家里。我原想在这里闭两天的气,那知道一个别了很久的老友又来临了。

这个槽,只有这样大,他也只得占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为他的领地。

在夏夜,我常常是失眠的,每夜油灯捻小了过后,他们便都安然地就睡;灯不久也像疲惫了似的自己熄灭了。

我烦躁,我倾耳,我怎么也听不见一点声音,夜是这样的黑暗而沉寂,我委实不知道我竟歇在那里。

莫名的烦躁,引起了我身上莫名的刺痒,莫名的刺痒,又引起了我的心上莫名的烦躁。

我决心地划了一支火柴,是要把这夜的黑暗与沉寂一同撕开。

在刹那的光亮里,我看见那古旧了的板壁下面睡着我的老友,我的身边睡着我的妻。白的褥单上面,一颗一颗梨子子大的“南京虫”却在匆忙地奔驰。

火柴熄了,夜还是回到他的黑暗与沉寂。

吸血的东西在暗处。

朋友不时地短短地梦呓着。

妻也不时地短短地梦呓着。

我问他们,他们都没有答语。我恐怖地想:睡在这一个屋里的没有朋友也没有妻,他们只是两具人形,而且还像是被幽灵伏罩住的。夜就是幽灵的。我还是听不见什么声音,倘使蚊香的香灰落在盘里有声,那是被我听见的了。

我还是看不见什么东西,如果那一点点蚊香的红火头就是我看见的,那无宁说是他还在看着我们三个罢。

不知怎么,蚊香的火头,我看见两个了;幽灵像是携了我的手,我不知怎么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

第二天的早晨我等他们都醒了便问:“昨天夜里你们做了什么梦?”“没有。”笑嘻嘻的,都不记得了。“昨夜我不知怎么看见蚊香盘里两个红火头。”我带着昨夜的神秘来问。“那是你的错觉。”朋友连我看见的也不承认了。“多少年了,像老朋友这样的朋友却没有增加起来过。”

朋友不知怎么忽地想起了这样一句话说。

我沉默着。想起这次和弟弟分别时候的话来,又想补足了说:“我们这一辈的也已经看着看着凋零了。”(选自(寄健康人》)

3.守岁烛

缪崇群

蔚蓝静穆的空中,高高地飘着一两个稳定不动的风筝,从不知道远近的地方,时时传过几声响亮的爆竹,——在夜晚,它的回音是越发地撩人了。

岁是暮了。

今年侥幸没有他乡做客,也不曾颠沛在那迢遥的异邦,身子就在自己的家里;但这个陋小低晦的四围,没有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温情,只有像垂死般地宁静,冰雪般地寒冷。一种寥寂与没落的悲哀,于是更深地把我笼罩了,我永日沉默在冥想的世界里。因为想着逃脱这种氛围,有时我便独自到街头徜徉去,可是那些如梭的车马,鱼贯的人群,也同样不能给我一点兴奋或慰藉,他们映在我眼睑的不过是一幅熙熙攘攘的世相,活动的,滑稽的,杂乱的写真,看罢了所谓年景归来,心中越是惆怅地没有一点皈依了。

啊!What is a home without mother?

我又陡然地汜忆起这句话了——它是一个歌谱的名字,可惜我不能唱它。

在那五年前的除夕的晚上,母亲还能斗胜了她的疾病,精神很焕发地和我们在一起聚餐,然而我不知怎么那样地不会凑趣,我反郁郁地沉着脸,仿佛感到一种不幸的预兆似的。“你怎么了?”母亲很担心地问。“没有怎么,我是好好的。”

我虽然这样回答着,可是那两股辛酸的眼泪,早禁不住就要流出来了。我急忙转过脸,或低下头,为避免母亲的视线。“少年人总要放快活些,我像你这般大的年纪,还一天玩到晚,什么心思都没有呢。”

母亲已经把我看破了。

我没有言语。父亲默默地呷着酒;弟弟尽独自挟他所喜欢吃的东西。自己因为早熟一点的原故,不经意地便养成了一种易感的性格。每当人家欢喜的时刻,自己偏偏感到哀愁;每当人家热闹的时刻,自己却又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究竟为什么呢?我是回答不出来的……

——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的黑影,好像正正投满了我的窄隘的心胸。

饭后过了不久,母亲便拿出两个红纸包儿出来,一个给弟弟,一个给我,给弟弟的一个,立刻便被他拿走了,给我的一个,却还在母亲的手里握着。红纸包里裹着压岁钱,这是我们每年所最盼切而且数目最多的一笔收入,但这次我是没有一点兴致接受它的。“妈,我不要罢,平时不是一样地要么?再说我已经渐渐长大了。”“唉,孩子,在父母面前,八十岁也算不上大的。”“妈妈自己尽辛苦节俭,那里有什么富余的呢。”我知道母亲每次都暗暗添些钱给我,所以我更不愿意接受了。“这是我心愿给你们用的……”母亲还没说完,这时父亲忽然在隔壁带着笑声地嚷了:“不要给大的了,他又不是小孩子。”“别睬他,快拿起来吧。”母亲也抢着说,好像哄着一个婴孩,惟恐他受了惊吓似的……

佛前的香气,蕴满了全室,烛光是煌煌的。那慈祥,和平,闲静的烟纹,在黄金色的光幅中缭绕着,起伏着,仿佛要把人催得微醉了,定一下神,又似乎自己乍从梦里醒觉过来一样。

母亲回到房里的时候,父亲已经睡了;但她并不立时卧下休息,她尽沉思般地坐在床头,这时我心里真凄凉起来了,于是我也走进了房里。

房里没有灯,靠着南窗底下,烧着一对明晃晃的蜡烛。“妈今天累了罢?”我想赶去这种沉寂的空气,并且打算伴着母亲谈些家常。我是深深知道我刚才那种态度太不对了。“不——”她望了我一会又问,“你怎么今天这样不喜欢呢?”

我完全追悔了,所以我也很坦白地回答母亲:“我也说不出为什么,逢到年节,心里总感觉着难受似的。”“年轻的人,不该这样的,又不像我们老了,越过越淡。”

——是的,越过越淡,在我心里,也这样重复地念了一遍。“房里也点蜡烛作什么?”我走到烛前,剪着烛花问。“你忘记了么?这是守岁烛,每年除夕都要点的。”

那一对美丽的蜡烛,它们真好像穿着红袍的新人。上面还题着金字:寿比南山……“太高了,一点吧?”“你知道守岁守岁,要从今晚一直点到天明呢。最好是一同熄——所谓同始同终——如果有剩下的便留到清明晚间照百虫,这烛是一照影无踪的……”

…………

在烛光底下,我们不知坐了多久;我们究竟把我们的残余的,惟有的一岁守住了没有呢,那怕是蜡烛再高一点,除夕更长一些?

外面的爆竹,还是密一阵疏一阵地响着,只有这一对守岁烛是默默无语,它的火焰在不定的摇曳,泪是不止的垂滴,自始至终,自己燃烧着自己。

明年,母亲便去世了,过了一个阴森森的除夕。第二年,第三年,我都不在家里……是去年的除夕罢,在父亲的房里,又燃起了“一对”明晃晃的守岁烛了。

——母骨寒了没有呢?我只有自己问着自己。

又届除夕了,环顾这陋小,低晦,没有一点生气与温情的四围——比去年更破落了的家庭,唉,我除了凭吊那些黄金的过往以外,那里还有一点希望与期待呢?

岁虽暮,阳春不久就会到来……

心暮了,生命的火焰,将在长夜里永久逝去了!一九三○,六月改作。(选自《唏露集》)

4.旅人

鲁 彦

或是因为年幼善忘,或是因为不常见面,我最初几年中对父亲的感情怎样,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至于父亲那时对我的爱,却从母亲的话里就可知道。母亲近来显然正深深地记念父亲,又加上年纪老了,所以一见到她的小孙儿吃牛奶,就对我说了又说:“正是这牌子,有一只老鹰!……你从前奶子不够吃,也吃的这牛奶。你父亲真舍得,不晓得给你吃了多少,有一次竟带了一打来,用木箱子装着。那是比现在贵得多了。他的收入又比你现在的少……”

不用说,父亲是从我出世后就深爱着我的。

但是我自己所能记忆的我对于父亲的感情,却是从六七岁起。

父亲向来是出远门的。他每年只回家一次,每次约在家里住一个月。时期多在年底年初。每次回来总带了许多东西;肥皂,蜡烛,洋火,布匹,花生,豆油,粉干……都够一年的吃用。此外还有专门给我的帽子,衣料,玩具,纸笔,书籍……

我平日最欢喜和姊姊吵架,什么事情都不能安静,常常挨了母亲的打,也还不肯屈服。但是父亲一进门,我就完全改变了,安静得仿佛天上的神到了我们家里,我的心里充满了畏惧,但又不像对神似地慑于他的权威,却是在畏惧中间藏着无限的喜悦,而这喜悦中间却又藏着说不出的亲切的。我现在不再叫喊,甚至不大说话了;我不再跳跑,甚至连走路的脚步也十分轻了;什么事情我该做的,用不着母亲说,就自己去做好;什么事情我该对姊姊退让的,也全退让了。我简直换了一个人,连自己也觉得:聪明,诚实,和气,勤力。

父亲从来不对我说半句埋怨话,他有着宏亮而温和的音调。他的态度是庄重的。但脸上没有威严却是和气。他每餐都喝一定分量的酒,他的皮肤的血色本来很好,喝了一点酒,脸上就显出一种可亲的红光。他爱讲故事给我听,尤其是喝酒的时候,常常因此把一顿饭延长了一二个钟点。他所讲的多是他亲身的阅历,没有一个故事里不含着诚实,忠厚,勇敢,耐劳。他学过拳术,偶然也打拳给我看,但他接着就讲打拳的故事给我听:学会了这一套不可露锋芒,只能在万不得已时用来保护自己。父亲虽然不是医生,但因为祖父是业医的,遗有许多医书,他一生就专门研究医学。他抄写了许多方子,配了许多药,赠送人家,常常叫我帮他的忙。因此我们的墙上贴满了方子,衣柜里和抽屉里满是大大小小的药瓶。

一年一度,父亲一回来,我仿佛新生了一样,得到了学好的机会:有事可做,也有学问可求。

然而这时间是短促的。将近一个月,他慢慢开始整理他的行装,一样一样地和母亲商议着别后一年内的计划了。

到了远行的那夜一时前,他先起了床,一面打扎着被包箱夹,一面要母亲去预备早饭。二时后,吃过早饭,就有划船老大在墙外叫喊起来,是父亲离家的时候了。

父亲和平日一样,满脸笑容。他确信他这一年的事业将比往年更好。母亲和姊姊虽然眼眶里贮着惜别的眼泪,但为了这是一个吉日,终于勉强地把眼泪忍住了。只有我大声啼哭着,牵着父亲的衣襟,跟到了大门外的埠头上。

父亲把我交给母亲,在灯笼的光中仔细地走下阶级,上了船,船就静静地离开了岸。“进去吧,很快就回来的,好孩子。”父亲从船里伸出头来,说。

船上的灯笼熄了,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显出一个移动着的黑影。几分钟后,它迅速地消失在几步外的桥的后面。一阵关闭船篷声,接着便是渐远渐低的咕呀咕呀的桨声。“进去吧,还在夜里呀。”过了一会,母亲说着,带了我和姊姊转了身。“很快就回来了,不听见吗?留在家里,谁去赚钱呢?”

其实我并没想到把父亲留在家里,我每次是只想跟父亲一道出门的。

父亲离家老是在夜里又冷又黑。想起来这旅途很觉可怕。那样的夜里,岸上是没有行人也没有声音的,倘使有什么发现,那就十分之九是可怕的鬼怪或恶兽。尤其是在河里,常常起着风,到处都潜着吃人的水鬼。一路所经过的两岸大部分极其荒凉,这里一个坟墓,那里一个棺材,连白天也少有行人。

但父亲却平静地走了,露着微笑。他不畏惧,也不感伤,他常说男子汉要胆大量宽,而男子汉的眼泪和珍珠一样宝贵。

一年一年过去着,我渐渐大了,想和父亲一道出门的念头也跟着深起来,甚至对于夜间的旅行起了好奇和羡慕。到了十四五岁,乡间的生活完全过厌了,倘不是父亲时常寄小说书给我,我说不定会背着母亲私自出门远行的。

十七岁那年的春天,我终于达到了我的志愿。父亲是往江北去,他送我到上海。那时姊姊已出了嫁生了孩子,母亲身边只留着一个五岁的妹妹。她这次终于遏抑不住情感,离别前几天就不时流下眼泪,到得那天夜里她伤心地哭了。

但我没有被她的眼泪所感动。我很久以前听到我可以出远门,就在焦急地等待着那日子。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快乐。我满脸笑容,跟着父亲在暗淡的灯笼光中走出了大门。我没注意母亲站在岸上对我的叮嘱,一进船舱,就像脱离了火坑一样。“竟有这样硬心肠,我哭着,他笑着!”

这是母亲后来常提起的话。我当时欢喜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心里十分的轻松,对着未来有着模糊的憧憬,仿佛一切都将是快乐的,光明的。“牛上轭了!”

别人常在我出门前就这样地说,像是讥笑我,像是怜悯我。但我不以为意。我觉得那所谓轭是人所应该负担的。我勇敢地挺了一挺胸部,仿佛乐意地用两肩承受了那负担,而且觉得从此才成为一个“人”了。

夜是美的。黑暗与沉寂的美。从篷隙里望出去,看见一幅黑布蒙在天空上,这里那里镶着亮晶晶的珍珠。两岸上缓慢地往后移动的高大的坟墓仿佛是保护我们的炮垒,平躺着的草扎的和砖盖的棺木就成了我们的埋伏的卫兵。树枝上的鸟巢里不时发出嘁嘁的拍翅声和细碎的鸟语,像在庆祝着我们的远行。河面一片白茫茫的光微微波动着,船像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上滑了过去。船头下低低地响着淙淙的波声,接着是咕呀咕呀的前桨声,和有节奏的嘁咄嘁咄的后桨拨水声。清洌的水的气息,重浊的泥土的气息和复杂的草木的气息在河面上混合成了一种特殊的亲切的香气。

我们的船弯弯曲曲地前进着,过了一桥又一桥。父亲不时告诉着我这是什么桥,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我静默地坐着,听见前桨暂时停下来,一股寒气和黑影袭进舱里,知道又过了一个桥。

一小时以后,天色渐渐转白了,岸上的景物开始露出明显的轮廓来,船舱里映进了一点亮光,稍稍推开篷,可以望见天边的黑云慢慢地变成了灰白色,浮在薄亮的空中。前面的山峰隐约地走了出来,然后像一层一层地脱下衣衫似地,按次地露出了山腰和山麓。“东方发白了,”父亲喃喃地念着。

白光像凝定了一会,接着就迅速地揭开了夜幕,到处都明亮起来。现在连岸上的细小的枝叶也清晰了。星光暗淡着,稀疏着,消失着。白云增多了,东边天上的渐渐变成了紫色,红色。天空变成了蓝色。山是青的,这里那里迷漫着乳白色的烟云。

我们的船驶进了山峡里,两边全是繁密的松柏,竹林和一些不知名的常青树。河水渐渐清浅,两边露出石子滩来。前后左右都驶着从各处来的船只。不久船靠了岸,我们完成了第一段的旅程。

当我踏上埠头的时候,我发现太阳已在我的背后。这约莫二小时的行进,仿佛我已经赶过了太阳,心里暗暗地充满了快乐。

完全是个美丽的早晨。东边山头上的天空全红了。紫红的云像是被小孩用毛笔乱涂出的一样,无意地成了巨大的天使的翅膀。山顶上一团浓云的中间露出了一个血红的可爱的紧合着的嘴唇,像在等待着谁去接吻。西边的最高峰上已经涂上了明耀的光辉。平原上这里那里升腾着白色的炊烟,像雾一样。埠头上忙碌着男女旅客,成群地往山坡上走了去。挑夫,轿夫,喊着,追赶着,跟随着,显得格外的紧张。

就在这热闹中,我跟在父亲的后面走上了山坡,第一次远离故乡,跋涉山水,去探问另一个憧憬着的世界,勇往地肩起了“人”所应负的担子。我的血在飞腾着,我的心是平静的,平静中满含着欢乐。我坚定地相信我将有一个光明的伟大的未来。

但是暴风雨卷着我的旅程,我愈走愈远离了家乡。没有好的消息给母亲,也没有如母亲所期待的三年后回到家乡。一直过了七八年,我才负着沉重的心,第一次重踏到生长我的土地。那时虽走着出门时的原来路线,但山的两边的两条长的水路已经改驶了汽船,过岭时换了洋车。叮叮叮叮的铃子和呜呜的汽笛声激动着旅人的心。

到得最近,路线完全改变了。山岭已给铲平,离开我们村庄不远的地方,开了一条极长的汽车路。它把我们旅行的时间从夜里二时出发改做了午后二时。然而旅人的心愈加乱了,没有一刻不是强烈地被震动着。父亲出门时是多么的安静,舒缓,快乐,有希望。他有十年二十年的计划,有安定的终身的职业。而我呢?紊乱,匆忙,忧郁,失望,今天管不着明天,没有一种安定的生活。

实际上,父亲一生是劳碌的,他独自负荷着家庭的重任,远离家乡一直到他七十岁为止。到得将近去世的几年中,他虽然得到了休息,但还依然刻苦地帮着母亲治理杂务。然而,他一生是快乐的。尽管天灾烧去了他亲手支起的小屋,尽管我这个做儿子的时时在毁损着他的产业,因而他也难免起了一点忧郁,但他的心一直到临死的时候为止仍是十分平静的。他相信着自己,也相信着他的儿子。

我呢?我连自己也不能相信。我的心没有一刻能够平静。

当父亲死后二年,深秋的一个夜里二时,我出发到同一方向的山边去,船同样地在柔软轻漾的绸子似的水面滑着,黑色的天空同样地镶着珍珠似的明星,但我的心里却充满了烦恼,忧郁,凄凉,悲哀,和第一次跟着父亲出远门时的我仿佛是两个人了。

原来我这一次是去掘开父亲给自己造成的坟墓,把他永久地安葬的。

5.母亲的时钟

鲁 彦

二十几年前,父亲从外面带了一架时钟给母亲;一尺多高,上圆下方,黑紫色的木框,厚玻璃面,白底黑字的计时盘,盘的中央和边缘镶着金漆的圆圈,底下垂着金漆的钟摆,钉着金漆的铃子,铃子后面的木框上贴着彩色的图画——是一架堂皇而且美丽的时钟。那时这样的时钟在乡里很不容易见到;不但我和姊姊非常觉得希奇,就连母亲也特别喜欢它。

她最先把那时钟摆在床头的小橱上,只允许我们远望,不许我们走近去玩弄。我们爱看那钟摆的晃摇和长针的移动,常常望着望着忘记了读书和绣花。于是母亲搬了一个座位,用她的身子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说:“这是听的,不是看的呀!等一会又要敲了,你们知道呆看了多少时候吗?”

我们喜欢听时钟的敲声,常常问母亲:“还不敲吗,妈?你叫它早点敲吧!”

但是母亲望了一望我们的书本和花绷,冷淡地回答说:“到了时候,它自己会敲的。”

钟摆不但自己会动,还会得得地响下去,我们常常低低地念着它的次数;但母亲一看见我们嘴唇的嗡动,就生起气来。“你们发疯了!它一天到晚响着,你们一天到晚不做事情吗?我把它停了,或是把它送给人家去,免得害你们吧!……”

但她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把它停下,也没把它送给人家。她自己也常常去看那钟点,天天把它揩得干干净净。“走路轻一点!不准跳!”她几次对我们说,“震动得厉害,它会停止的。”

真的,母亲自从有了这架时钟以后,她自己的举动更加轻声了。她到小橱上去拿别的东西的时候,几乎忍住了呼吸。

这架时钟开足后可以走上一个星期。不知母亲是怎样记得的。每次总在第七天的早晨不待它停止,就去开足了发条。和时钟一道,父亲带回家来的,还有一个小小的日晷。一遇到天气好太阳大,母亲就在将到正午的时候,把它放在后院子的水缸盖上。她不会看别的时候,只知道等待那红线的影子直了,就把时钟纠正为十二点。随后她收了那日晷,把它放在时钟的玻璃门内。我们也喜欢那日晷,因为它里面有一颗指南针,跳动得怪好看。但母亲连这个也不许我们玩弄。“不是玩的!”她说,“太阳立刻就下山了,还不赶快做你们的事吗?……”

这在我们简直是件苦恼的事情。自从有了时钟以后,母亲对我们的监督愈加严了。她什么事情都要按着时候,甚至是早起,晚睡和三餐的时间。

冬天的日子特别短,天亮得迟黑得早。母亲虽然把我们睡眠的时间略略改动了些,但她自己总是照着平时的时间。大冷天,天还未亮,她就起来了。她把早饭煮好,房子收拾干净,拿着火炉来给我们烘衣服,催我们起床的时候,天才发亮,而我们也正睡得舒服,怕从被窝里钻出来。“立刻要开饭了,不起来没有饭吃!”

她说完话就去预备碗筷。等我们穿好衣服,脸未洗完,她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倘若我们不起来,她是决不等待我们的,从此要一直饿到中午,而且她半天也不理睬我们。

每次每次当她对我们说几点钟的时候,我们几乎都起了恐惧,因为她把我们的一切都用时间来限制,不准我们拖延。我们本来喜欢那架时钟的,以后却渐渐对它憎恶起来了。“停了也好,坏了也好!”我们常常私自说。

但是它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坏。而且过了两三年,我们家里又加了一架时钟了。

那是我们阴配的嫂嫂的嫁妆。它比母亲的一架更时新,更美观,声音也更好听。它不用铃子,用的钢条圈,敲起来声音洪亮而且余音不绝。

我们喜欢这一架,因为它还有两个特点:比母亲的一架走得慢,常常走不到一星期就停了下来。

但母亲却喜欢旧的一架。她把新的放在门边的琴桌上,把揩抹和开发条的事情派给了姊姊。她屡次看时刻都走到自己的床边望那架旧的。“你喜欢这一架”,母亲对姊姊说,“将来就给你做嫁妆吧。当然,这一架样子新,也值钱些。”

我想姊姊当时听了这话应该是高兴的。但我心里却很不快活。我不希望母亲永久有一架那样准确而耐用的时钟。

那时钟,到得后来几乎代替了母亲的命令了。母亲不说话,它也就下起命令来。我们正睡得熟,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起床了;我们正玩得高兴,它叮叮地叫着,逼迫我们睡觉了;我们肚子不饿,它却叫我们吃饭;肚子饿了,它又不叫我们吃饭……

我们喜欢的是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走就走,要停就停的时钟。

姊姊虽然有幸,将得到一架那样的时钟,但在出嫁前两三个月,母亲忽然要把它修理了。“好看只管好看,乱时辰是不行的,”她对姊姊说,“你去做媳妇,比不得在家里做女儿,可以糊里糊涂,自由自在呀。”

不知怎样,她竟打听出来了一个会修时钟的人,把他从远处请到家里,将那架新的拆开来,加了油,旋紧了某一个螺丝钉,弄了大半天。母亲请他吃了一顿饭,还用船送他回去。

于是姊姊的那架时钟果然非常准确了,几乎和母亲的一模一样。这在她是祸是福,我不知道。只记得她以后不再埋怨时钟,而且每次回到家里来,常常替代母亲把那架旧的用日晷来对准;同时她也已变得和母亲一样,一切都按照着一定的时间了。

我呢,自从第一次离开故乡后,也就认识了时钟的价值,知道了它对于人生的重大的意义,早已把憎恶它的心思一变而为喜爱的了。因为大的时钟不合用,我曾经买过许多挂表,既便于携带,式样又美观,价钱又便宜。

我记得第一次回家随身带着的是一只新出的夜明表,喜欢得连半夜醒来也要把它从枕头下拿来观看一番的。“你看吧,妈,我这只表比你那架旧钟有用得多了,”我说着把它放在母亲的衣下。“黑角里也看得见,半夜里也看得见呢!”

但是母亲却并不喜欢。她冷淡地回答说:“好玩罢了,并且是哑的。要看谁走得准、走得久呀。”

我本来是不喜欢那架旧钟的,现在给她这么一说,我愈加发现它的缺点了:式样既古旧、携带又不便利,而且摆置得不平稳或者稍受震动就会停止;到了夜里,睡得正甜蜜的时候,有时它叮叮敲着把人惊醒了过来,反之,醒着想知道是什么时候,却须静候到一个钟头才能听到它的报告。然而母亲却看不起我的新置的完美的挂表,重视着那架不合用的旧钟。这真使我对它发生更不快的感觉。

幸而母亲对我的态度却改变了。她现在像把我当做了客人似的,每天早晨并不催我起床,也并不自己先吃饭,总是等待着我,一直到饭菜冷了再热过一遍。她自己是仍按着时间早起,按着时间煮饭的,但她不再命令我依从她了。“总要早起早睡,”她偶然也在无意中提醒我,而态度却是和婉的。

然而我始终不能依从她的愿望。我的习惯一年比一年坏了:起来得愈迟,睡得也愈迟,一切事情都漫无定时。我先后买过许多表,的确都是不准确的,也不耐久的;到得后来,索性连这一类表也没用处了。

但母亲却依然保留着她那架旧钟:屋子被火烧掉了,她抢出了那架旧钟,几次移居到上海,她都带着那架旧钟。“给你买一架新的吧,不必带到上海去。”我说。母亲摇一摇头:“你们用新的吧:我还是要这架用惯了的。”

到了上海,她首先拿出那架旧钟来,摆在自己的房里,仍是自己管理它。

它和海关的钟差不多准确,也不需要修理添油。只是外面的样子渐渐老了:白底黑字的计时盘这里那里起了斑疤,金漆也一块块地剥落了。

至于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也就得了病,愈加老得快,消瘦下来,没有精力做事情。“吃现成饭了,”她说,“一切由你们吧。”

她把家里的事情全交给了我和妻,常常躺在床上睡觉。

但是她早起的习惯没有改。天才一亮,她就起床了。她很容易饿,我们吃饭的时间就不得不和她分了开来。常常我们才吃过早饭,她就要吃中饭。她起初也等待我们,劝我们,日子久了,她知道没办法,便径自先吃了。“一天到晚,只看见开饭,”她不高兴的时候,说。“我还是住在乡下好,这里看不惯!”

真的,她现在不常埋怨我们,可是一切都使她看不惯,她说要住到乡下去,立刻就要走的,怎样也留她不住。“乡下冷清清的没有亲人,”我说。“住惯了的。”“把你顶喜欢的子孙带去吧。”

但是她不要。她只带着她那架旧钟回去。第二次再来上海时,仍带着那架旧钟。第三次,第四次……都是一样。

去年秋季,母亲最后一次离开了她所深爱的故乡。她自知身体衰弱到了极度,临行前对人家说:“我怕不能再回来了。上海过老,也好的,全家在眼前……”

这一次她的行李很简单:一箱子的寿衣、一架时钟。到得上海,她又把那时钟放在她自己的房里。

果然从那时起,她起床的时候愈加少了,几乎一天到晚都躺在床上,而且不常醒来。只有天亮和三餐的时间,她还是按时的醒了过来。天气渐渐冷下来,母亲的病也渐渐沉重起来,不能再按时去开那架时钟,于是管理它的责任便到了我们的手里。但我们没有这习惯,常常忘记去开它,等到母亲说了几次钟停了,我们才去开足它的发条,而又因为没有别的时钟,常常无法纠正它,使它准确。“要在一定时候开它,”母亲告诉我们说,“停久了,就会坏的,你们且搬它到自己的房里去吧,时时看见它就不会忘记了。”

我们依从母亲的话,便把她的时钟搬到了楼上房间里。几个月来,它也很少停止,因为一听到它的敲声的缓慢无力,我们便预先去开足了发条。

但是在母亲去世前的一个月里,我们忽然发现母亲的时钟异样了:明明是才开足二三天,敲声也急促有力,却在我们不注意中停止了。我们起初怀疑没放得平稳,随后以为是孩子们奔跳所震动,可是都不能证实。

不久,姊姊从故乡来了。她听到时钟的变化,便失了色,绝望地摇一摇头,说:“文明用语病不会好了,这是个不吉利的预兆……”“迷信!”我立刻截断了她的话。

过了几天,我忽然发现时钟又停止了。是在夜里三点钟。早晨我到楼下去看母亲,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特别低了,问她话老是无力回答。到了下半天,我们都在她床边侍候着,她昏昏沉沉地睡着,很少醒来。我们喊了许久,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微微摇一摇头,非常低声的说:“不要喊我……”

我们知道她醒来后是感到身体的痛苦的,也就依从着她的话,让她安睡着。这样一直到深夜,我们看见她低声哼着,想转身却转不过来,便喂了她一点点汤水,问她怎样。“比上半夜难过……”她低声回答我们。

我觉得奇怪,怀疑她昏迷了。我想,现在不就是上半夜吗,她怎么当做了下半夜呢?我连忙走到楼上,却又不禁惊讶起来:

原来母亲的时钟已经过了一点钟了。

我不明白,母亲是怎样听见楼上的钟声的。楼下的房子既高,楼板又有二层。自从她的时钟搬到楼上后,她曾好几次问过我们钟点。前后左右的房子空的很多,贴邻的一家,平常又没听见有钟声。附近又没有报时的鸡啼。这一夜母亲的房子里又相当不静寂,姊姊在念经、女工在吹折锡箔,间而夹杂着我们的低语声、走动声。母亲怎样知道现在到了下半夜呢?

是母亲没有忘记时钟吗?是时钟永久跟随着母亲呢?我想问母亲,但是母亲不再说话了。一点多钟以后她闭上了眼睛,正是头一天时钟自动地静默下来的那个时候。

失却了一位这样的主人,那架古旧的时钟怕是早已感觉到存在的悲苦了吧?唉……

6.父亲的玳瑁

鲁 彦

在墙脚根刷然溜过的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于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净洁的白毛的中间,夹杂些淡黄的云霞似的柔毛,恰如透明的妇人的玳瑁首饰的那种猫儿,是被称为“玳瑁猫”的。我们家里的猫儿正是那一类,父亲就给了它“玳瑁”这个名字。

在近来的这一匹玳瑁之前,我们还曾有过另外的一匹。它有着同样的颜色,得到了同样的名字,同是从我姊姊家里带来,一样地为我们所爱。

但那是我不幸的妹妹的玳瑁,它曾经和她盘桓了十二年的岁月。

而现在的这一匹,是属于父亲的。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很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智中,仿佛以为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去年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门外“咪咪”地叫了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

于是父亲就说了,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增多了四个人,在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

但是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小孩一样,看见生疏的人,就怕进来了。”父亲笑着对我们说。

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上了父亲的膝上。“哪,在这里了。”父亲说。

我们弯过头去看,它伏在父亲的膝上,睁着略带惧怯的眼望着我们,仿佛预备逃遁似的。

父亲立刻理会它的感觉,用手抚摩着它的颈背,说:“困吧,玳瑁。”一面他又转过来对我们说:“不要多看它,它像姑娘一样的呢。”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便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了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着桌。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说,向来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预备饭了。那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曾忘记过,他自己一吃完饭,便去添饭给玳瑁的。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鱼汤拌着。父亲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据说有点厌,但即使自己不吃,他总是每次上街去,给玳瑁带了一些鱼来,而且给它储存着的。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不常到楼下的房子里来。但每当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了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边。父亲回来的时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地倾听着的样子,待父亲一跨进门限,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上,陪伴着父亲。

我们回家后,父亲换了一个寝室。他现在睡到弄堂门外一间从来没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的床上,发现睡着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地,“咕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颈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是永久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回来。父亲却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门外,用筷子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消叫两声,又不大,它便老远地听见了。”“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地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与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得。

六月四日的早晨,我带着战栗的心重到家里,父亲只躺在床上远远地望了我一下,便疲倦地合上了眼皮。我悲苦地牵着他的手在我的面上抚摩。他的手已经有点生硬,不复像往日柔和地抚摩玳瑁的颈背那么自然。据说在头一天的下午,玳瑁曾经跳上他的身边,悲鸣着,父亲还很自然地抚摩着它,亲密地叫着“玳瑁”。而我呢,已经迟了。

从这一天起,玳瑁便不再走进父亲的以及和父亲相连的我们的房了。我们有好几天没有看见玳瑁的影子。我代替了父亲的工作,给玳瑁在厨房里备好鱼拌的饭,敲着碗,叫着“玳瑁”。玳瑁没有回答,也不出来。母亲说,这几天家里人多,闹得很,它该是躲在楼上怕出来的。于是我把饭碗一直送到楼上。然而玳瑁仍没有影子。过了一天,碗里的饭照样地摆在楼上,只饭粒干瘪了一些。

玳瑁正怀着孕,需要好的滋养。一想到这,大家更其焦虑了。

第五天早晨,母亲才发现给玳瑁在厨房预备着的另一只饭碗里的饭略略少了一些。大约它在没有人的夜里走进了厨房。它应该是非常饥饿了。然而仍像吃不下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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