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艺》60年金品典藏书系 蓝调青春(小说卷5)(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24 01: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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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之路,曹文轩

出版社: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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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文艺》60年金品典藏书系 蓝调青春(小说卷5)

《少年文艺》60年金品典藏书系 蓝调青春(小说卷5)试读:

前言

1953年,由宋庆龄主席亲笔题写刊名并撰写发刊词的《少年文艺》杂志在上海创刊。作为新中国第一本少年文学期刊,她在时光的隧道中摸索前行,用年轻的步履见证纯文学的执著与追求,用纯净的文字记录新中国儿童文学的崛起与成长。

60年风雨兼程,我们始终在路上。这本杂志历经了数代人的汗水和努力,更见证了儿童文学大花园里一季一季蓬勃的盛开。在这里,新中国第一批儿童文学作家意气风发地上路了,他们带来了《小电话员》(李楚城,1953)、《没头脑和不高兴》(任溶溶,1956)、《歪冠子的小母鸡》(葛翠琳,1957)、《小茶碗怎样变成大脸盆》(任大霖,1959)、《猪八戒回家》(包蕾,1961)等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在这里,一批一批少年作者怀着朦胧的梦想和美好的向往出发了,李肇星、张抗抗、韩少功、陈丹燕、韩寒……他们少年时代的习作都曾在这里最初面世;在这里,曾经一次又一次冲破儿童文学题材的禁区,为百业待兴的新时期儿童文学开启了一扇又一扇明亮的窗口。《谁是未来的中队长》(王安忆)带来的关于好学生标准的重新思索和探讨,《今夜月儿明》(丁阿虎)、《小百合》(玉清)、《啊,少男少女》(张成新)等作品带来的少男少女朦胧而美好的情感,《独船》(常新港)带来的人性的挖掘和揭示,《赤色小子》(张品成)带来的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故事……无一不形成一场又一场风暴,冲击着人们固有的思维和疆域,开拓出一片又一片神奇的领地;在这里,更是开启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儿童文学的瑰丽盛典,《少年文艺》曾先后赴全国各地为当时崭露头角的儿童文学主力作家召开了二十多场个人作品研讨会,有力地促进了当代儿童文学的健康发展,刘健屏、秦文君、沈石溪、梅子涵、孙云晓、董宏猷、郑渊洁、葛冰、王宜振、邱易东、徐鲁……一个个名字构成了中国原创儿童文学的亮丽风景线;当然还有更年轻一代的新生代作家,将他们的处女作或代表作交给了这里:彭学军、殷健灵、曾小春、老臣、薛涛、三三、饶雪漫、汤汤、李学斌、郁雨君、黑鹤、李丽萍、伍美珍、韩青辰、王勇英、李秋沅……

60年的风霜雨露,60年的岁月沧桑。这里,承载了多少人年少纯真的记忆,陪伴了多少人花季雨季的脚步。浪淘沙,我们在这里收获金粉,铸成十朵岁月凝聚的金玫瑰,奉献给所有热爱阅读的孩子,奉献给所有曾经因这份杂志的陪伴而让自己的少年时代光彩熠熠的曾经的少男少女们。这十朵金玫瑰是:小说作品选集六卷(《星河流影》《岁月花语》《逆光飞翔》《盛夏光华》《蓝调青春》《草长莺飞》),童话作品选集两卷(《云朵的牧场》《天使的呼吸》),散文作品选集一卷(《秋千的私语》),诗歌作品选集一卷(《青鸟的秘密》)。

在选编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曾多次召集选稿会,听取多方意见,认真审读作品,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希冀将每一篇有艺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作品奉献给读者,并希冀这些作品能以经过60年时间长河的洗濯而带来的经典品质显现中国原创儿童文学的成长轨迹和发展面貌,以便给当代儿童文学的研究者提供一份作品阅读的资料。但因种种原因,加上我们能力有限,难免会有遗珠之憾,希望以后还会有增补修订的机会。

沙堆

金曾豪

7号楼附近忽然出现一个不小的沙堆。这当然是临时堆放,附近肯定有一个什么建筑工程将开工。小孩子是不会去考虑工程不工程的,在他们看来,沙堆是一件大型的玩具。沙堆确实是一件了不起的玩具。沙堆非常放任孩子,任他们想,任他们做,任他们创造,任他们破坏……对孩子,沙堆真是放任得一塌糊涂了!

沙堆引来一批一批的孩子。孩子们来的来,去的去,沙堆上没有断过他们的笑声和吵闹声。他们在那儿追逐打闹,在那儿摆擂台,挖陷马坑,造“山”,开“河”,玩得层出不穷玩得昏天黑地……想想也奇怪,谁也没学过或被教过这些玩法,可一到沙堆,一代一代的孩子都能无师自通地玩出大同小异的花样来。是的,一般孩子玩的都是些老花样。

倒是502的曹可以玩出了一个新花样——骑着自行车往沙堆上冲。男孩子开始以这个形式进行比赛,看谁能冲得更高些。在沙堆里是不怕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跌在沙堆上是蛮开心的。男孩子们尽量跌得样子怪一点,因为那可以引来喝彩的笑声。

401的辛迪也想来一次冲刺,却被他妈妈及时制止了。他妈妈一直在阳台上密切关注着儿子,如果儿子赤脚在沙堆上走一走,她是可以容忍的,因为那没什么危险。辛迪一开学就上高三了,这一年里是千万不能出问题的。

辛迪赤着脚在沙上走。表面的沙有些热,稍深一点的沙是凉凉的。暖暖的沙和凉凉的沙都很体贴人。辛迪已经快把赤脚的感觉忘记了,前一次赤脚走路是在什么时候呢?他想。赤脚走路和穿鞋子走路不一样,每走一步,脚底的感觉都是不同的,平坦,起伏,凹凸,坎坷,粗粝,滑腻,干的沙像水,湿的沙像泥……沙堆就这样唤醒了辛迪的脚——脚的感觉原来也是如此丰富,如此灵敏,如此奇妙的啊!

阳台上传来辛迪妈妈的声音:“辛迪,当心!当心碎玻璃!”

只这一句提醒,辛迪脚下的奇妙感觉一下子就逃光了。

梅丽小姑娘也下楼来了。梅宾馆送她下楼时带了只小板凳,让女儿坐在树阴里看沙堆上的热闹。等梅宾馆一走,小姑娘也去沙堆上玩了一会儿。她双手捧起沙,让沙从指缝间漏掉。沙子在指缝间流过的感觉就像一条条小蛇在游窜……梅丽发觉眼睛里似乎有了一粒沙子,便朝着自家的阳台尖叫起来。梅宾馆急忙跑下楼来把女儿背回家去紧急处理。

这天,大冯一大早就和妈妈去动物园了,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一点钟光景。大冯看见沙堆,欢呼一声冲上堆顶,模仿一声枪响,装作中弹,手摁胸口,摇晃几下,扑地倒下,随即从堆顶一直翻滚下来。这一串动作有声有色,活灵活现,轰轰烈烈。大冯这家伙一上场就把城里的孩子比蔫了。

沙堆上的孩子理当更像孩子的!

大冯对沙堆上的孩子说:“你们玩不玩印仙人?玩不玩埋死人?”

什么叫印仙人?什么叫埋死人?葫芦湾的“术语”在这儿没人懂,得来一下示范表演对不对。

这堆沙是带有一点泥性的湖沙,是适宜玩“印仙人”的,那就先示范一下。大冯选定一处比较平缓的沙坡,去树阴下取来梅丽留下的那只小板凳,将沙坡上的干沙子刮去,弄出一片稍稍有点湿的很平坦的沙坡来。大冯剥了T恤衫,挺直了身体,仰面平躺下去,然后招呼大家把他小心抬走。沙面上就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身体印子,仔细看,连肩胛和屁股片儿都是有的。大冯又印了一个正面的,把脸也用力压进了沙里面——这时候可不能呼吸噢!这第二个仙人印子的精彩之处是在脸部,瞧!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清清楚楚的呢!

六号楼的王一鸣印了一个仰脸的,但印出来的屁股是歪的,引得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曹可以也印了一个仰脸的,印出来一看,屁股中间有个小坑,他承认躺下去时放了一个屁。大家笑得更是一塌糊涂了。“哈哈哈哈……”“咯咯咯咯……”“唧唧唧唧……”

除了大冯,谁也没敢印俯脸的。那一定很闷的,说不准沙子还会弄到眼睛里鼻子里去呢。

接着玩“埋死人”。玩这个也不难,就是把除了脸之外的身体都埋进沙子里面去。玩这个,大冯喜欢留一只手在外头,以表现被埋者的巨大痛苦。这其实不是“埋死人”,而是在表演“埋活人”。

正是大人们午睡的时间,小孩子这么大呼小叫是会受到干涉的,但这一次有点不同,大人们都挺宽容,大概认为孩子们的吵闹是有理由的——谁小时候没这么玩过沙堆啊?事实上,7号楼的不少阳台上都有人在兴致勃勃地欣赏沙堆上的游戏,比如501的刘奶奶和她的猫,402爱清洁的林先生(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小拖把),202的梅宾馆……301的画家汪天云去外地写生好多日子了,若他在,必定会把沙堆上的孩子速写下来。

大冯的活埋表演把大家逗得大笑。正笑呢,大冯突然从沙堆里站了起来。因为突然,大冯的这一招很有点横空出世的气势,身上的沙哗哗地坠落下来,使人想起电影《古今大战秦俑情》里秦俑复活的镜头。

大冯不扮秦俑,他扮的是从坟墓里跳出来的僵尸。这家伙半吐舌头,尽量扮出恐怖的表情,双手向前平伸,膝盖僵僵地蹦跳着。孩子们假装害怕,夸张地尖叫着逃来逃去。混乱间把梅丽挤跌在沙堆上。梅丽再次下楼是找她的小板凳的。

大冯想和梅丽逗逗,朝梅丽蹦过去,嘴里面还噢噢地叫唤着什么。梅丽朝着202阳台尖声哭叫:“爸!爸——”

这一次,梅宾馆没有随叫随到,因为他已经骑车上班去了。

没劲!大冯不和梅丽玩了,转身去追别的孩子。

这么一来,梅丽又觉得受了冷落,指着大冯喊:“大家别和他玩!大家别和他玩!”

大冯觉得挺没劲的,就不扮僵尸了。

大家玩得正开心,不高兴梅丽来搅乱,就起哄:“开除花痰盂!开除花痰盂!”

梅丽从小娇气,拉屎一定要用有花纹图案的痰盂,用不印花的痰盂不肯拉屎,这事传出来之后,一些孩子就给她起了一个绰号——花痰盂。

大冯不知道这个典故,问:“谁是花痰盂啊?”

这一问,大家都笑起来,都把目光投向梅丽。

这么一来,梅丽的怒气就全冲着大冯来了,叫道:“大家别和他玩,他是个坏东西,半夜里被联防队抓住过!”

曹可以说:“梅丽,你别乱说好不好。”

梅丽说:“谁乱说了?是我爸爸亲眼看见的。我爸爸叫我别跟他玩。”大家都把目光转向大冯。

一时间,大冯呆了:梅丽说的是什么呀?他想不起来自己和联防队发生过什么关系,他压根儿没将捉知了那天晚上的事和联防队联系起来。

梅丽迎着大家的目光说:“你们不信可以问他自己!是不是被联防队抓住过。”

大冯还是没弄明白梅丽在说什么。大家以为大冯这么发愣就是一种默认。

一个孩子问:“大冯,你半夜起来干什么呀?”

另一个说:“是不是梦游啊?”

什么叫梦游?大冯不明白。大冯觉得这些孩子挺讨厌的,就说:“没劲,不玩了。”转身就走,走到树阴里展开四肢躺在草地上。在孩子们看来,大冯的这种表现是再一次的默认。

有个孩子说:“呕人!”

什么叫“呕人”?大冯不明白。

沙堆上的孩子都散了,只有曹可以走过来坐在大冯身旁。

大冯说:“什么叫呕人?”

曹可以说:“你真的被联防队抓住过?”

大冯说:“什么叫联防队?”

曹可以没想到大冯不知道这个,就告诉大冯联防队是什么,被联防队抓住又是什么意思。

大冯触电似的坐起来,大叫道:“气死人!把我当坏蛋啦!”

曹可以说:“花痰盂说是她爸爸起来早锻炼时亲眼看见的。”

这下子,大冯终于想起来了,可那是胖叔叔送他回家啊,怎么说是被联防队抓了呢?大冯气得不得了,冲到沙堆上对着202阳台吼道:“花痰盂,你出来!你出来!”如果这会儿阳台上出来个梅丽或者梅宾馆,大冯准会扔一个沙团子给对方尝尝。

这会儿梅家没有人。202的阳台上晒着一竹竿花花绿绿的羊毛衫。

大冯弯腰掬沙时,发现了一枚黄灿灿的钥匙。大冯一眼就认出了这枚钥匙——这是梅丽的钥匙。这枚拴着一根红线的黄铜钥匙是一直挂在梅丽脖子上的。

曹可以说:“这是花痰盂的,对不对?”

大冯忿忿地说:“花痰盂冤枉人!”

曹可以一脚将钥匙踩没到沙里。

大约三点钟,天空隐隐响起雷声,太阳早就不见了,灰色的云悄悄涌动着,像在策划一个凶险的阴谋。

梅丽大概是去借书的,这会儿匆匆赶回来了,腋下挟着几本挺厚的书。她很喜欢这么挟着书走路,因为有学问的人大多是这样挟着书走路的。

大冯照例敞开自家的大门,坐在椅子上摇着大芭蕉扇。他刚吃下半只西瓜,肚子鼓鼓,拍一拍,咚咚响。

梅丽从楼下上来了,看见大冯居然无声地笑了一下,还用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右腮。

大冯一摸右腮,摸到了沾在那儿的一粒西瓜子。

梅丽挟着书走路的时候总是表现得特别和气、特别有教养。

大冯知道梅丽没有钥匙进不了门,这么坐着是等着看梅丽的洋相呢。

梅丽发觉丢了钥匙,两只手交替着紧张地在身上摸索,没有,没有钥匙。她意识到大冯在看着她,忙镇定了一下,想一想,掉头往楼下跑去。

大冯用劲干咳几声,站起身,走进屋去,把芭蕉扇扔在桌子上,打开了电风扇。城里的房子太低,吊扇离头顶太近了,转起来霍霍的,像在威胁人。大冯在屋子里转悠,一会儿洗洗手,一会儿喝开水。刚吃饱西瓜怎么还喝开水啊?是的,大冯心里面像有几只蚂蚁在爬,使他坐立不安。

芭蕉扇从桌子上掉到地上,又在地上打了几个翻滚。原来外面起风了。风一阵一阵从窗口扑进来。电风扇咕咕咕地怪叫起来。大冯赶紧关了电扇,又去关窗。

从窗口往外看,只见草坪四周的树都变了形:风想把树拉走,树不愿意,拼命地朝反方向挣扎……一个迎风骑自行车的阿姨奋力拼搏,她的长发和裙子霍霍地飞舞,看上去就像黑色的旗和白色的旗……对面大楼有人在手忙脚乱地抢收阳台上的晾晒物……

风是阵雨的先锋。大风开路,大雨就在后头。

大冯忽然想起梅家阳台上那一竹竿羊毛衫。这时候,梅丽在哪儿呢?她一定急死了。

大冯猜错了,梅丽一点儿也不急。她走到楼门口就回来了,这会儿正坐在大冯家门口的小椅子上翻书呢。

梅丽抬头说:“坐一坐,可以吗?”

大冯用劲笑了一下。

大冯听见梅家的电话在急促地响:“丁丁丁,丁丁丁……”这一定是梅宾馆提醒女儿收羊毛衫的电话。急死人!

梅丽却一点儿也不急,仍旧不慌不忙地翻她的书。怎么这会儿着急的反而是大冯呢?这可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噢。

梅丽说:“你上次问的是军舰鸟对不对?”

大冯这会儿没心思顾这个。雷阵雨马上就下来了!

梅丽说:“这本书上有一篇专门写军舰鸟的文章,是法国作家米什莱写的,写得真好哎……咦,你怎么了?”

大冯再也忍不住了,说:“你的钥匙会不会丢在沙堆上了?那种红线是不牢的,刚才……”

梅丽一挥手,说:“嗨,我才不管呢!谁叫他用那种破丝线的?”“谁?”“还有谁,我老爸呗。不说这个了,米什莱,你知道不?是很有名的噢……”

大冯往楼下走。

梅丽赶紧站起来,说:“你去哪儿?把门锁上了再走。”

大冯不管这些,一口气跑到沙堆上,跪下去,急急地扒着沙。他知道钥匙在这儿,可扒了好一会儿还没见钥匙,怎么了?飞沙迷了眼,大冯调动一下身体,背对着风,又继续扒沙。他终于触到了一个硬东西——没错,是梅丽的钥匙!

第二天,梅宾馆特地请了半天假,丁丁哐哐地把防盗门和大门上的锁都换上了新的。钥匙是不可以经过外人手的——万一被人复制了可不得了。

在丁丁哐哐声里,曹可以走进了大冯家。

曹可以说:“大冯,你是不是把钥匙挖出来了?”

大冯点点头。“大冯大冯你真傻。”“吓吓她就可以了。”“可人家把锁换掉了,听,正在丁丁哐哐哩。知道为什么吗?”

大冯摇摇头。曹可以也摇摇头:“嗨!你还不明白啊!”

在曹可以的解释下,大冯才明白梅宾馆换锁的原因。一个人迟早会懂得这些杂七杂八的道理的,只是有人懂得早些,有人懂得晚些。这些道理懂得多了,人就从孩子变成大人了。大人和孩子有时是不可以用年龄来区别的。图 朱新昌(原载2001年第3期)

甜橙树

曹文轩

男孩弯桥,一早上出来打猪草,将近中午时,觉得实在太累了,就拖着一大网兜草,来到油麻地最大的一棵甜橙树下,仰头望了望一树的甜橙,咽了一口唾沫,就躺在了甜橙树下。本来是想歇一会儿再回家的,不想头一着地,眼前的橙子就在空中变得虚虚飘飘,不一会就睡着了,一睡着就沉沉的,仿佛永远也醒不来了。

那只草绳结的大网兜,结结实实地塞满了草,像一只硕大的绿球,沉重地停在甜橙树旁,守候着他。

秋天的太阳雪一般明亮,但并不强烈地照着安静的田野。

田埂上,走着四个孩子:六谷、浮子、三瓢和红扇。今天不上学,他们打算今天一天就在田野上晃悠,或抓鱼,或逮已由绿色变成棕色的蚂蚱,或到稻地里逮最后一批欲飞又不能飞的小秧鸡,或干脆就摊开双臂、叉开双腿,在田埂上躺下晒太阳——再过些日子,太阳就会慢慢地远去了。

他们先是看到弯桥的那只装满草的大网兜,紧接着就看到了躺在甜橙树下的弯桥。四个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沿着田埂,向甜橙树一路跑来。快到甜橙树时,就一个一个地变成了猫,向弯桥轻轻地靠拢,已经变黄的草在他们的脚下慢慢地倒伏着。走在前头的,有时停住,扭头与后面的对一对眼神,动作就变得更轻了。那番机警的动作,不免有点夸张。其实,这时候即使有人将弯桥抱起来扔进大河里,他也未必醒得过来。

他们来到了甜橙树下,低头弯腰,轻轻地绕着弯桥转了几圈,之后,就轻轻地坐了下来,或望望睡得正香的弯桥,或互相挤眉弄眼,然后各自挪了挪屁股,以便向弯桥靠得更近一些。他们脸上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快乐,仿佛无聊乏味的一天,终于因弯桥的出现,忽然地有了一个让人喜悦的大转折。

此时,弯桥只在他的无边无际的睡梦里。

阳光透过卵形的甜橙树的叶子,筛到了弯桥的身上、脸上。有轻风掠过枝头,树叶摇晃,光点、叶影便纷乱错动,使四个孩子眼中的弯桥,显得有点虚幻。

弯桥笑了一下,并随着笑,顺嘴角流下粗粗一串口水。

女孩红扇“扑哧”一声笑了——笑了一半,立即缩了脖子,用手紧紧捂住了嘴巴。

光点、叶影依然在弯桥身上、脸上晃动着,像阳光从波动的水面反映到河岸的柳树上一般。

几个孩子似乎要想干点什么,但都先按捺住自己心里的一份冲动,只安然坐着,感兴趣地观望着沉睡中的弯桥……

弯桥是油麻地村西头的光棍刘四在四十五岁上时捡到的。那天早上,刘四背只鱼篓到村外去捉鱼,过一座弯桥时,在桥头上看到了一个布卷卷,那布卷卷的一角,在晨风里扇动着,像只大耳朵。他以为这只是一个过路的人丢失在这里的,看了一眼就想走过去,不想那布卷卷竟然自己滚动了一下。桥头是个斜坡,这布卷卷就因那小小的一个滚动,竟止不住地一直滚动起来,并越滚越快。眼见着就要滚到一片水田里去了。刘四撒腿跑过去,抢在了布卷卷的前头,算好了它的来路,双脚撇开一个“八”字,将它稳稳挡住了。他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布卷卷,觉得有点分量,就蹲下来,用又粗又短的手指,很笨拙地掀起布卷卷的一角,随即“哎哟”一声惊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他缓过神来时,只见布卷卷里有一张红扑扑的婴儿的脸,那婴儿似乎很困,微微睁了一下眼,鱼一般吧唧了几下小嘴,就又睡去了。

人愈来愈多地走过来。

刘四将布卷卷抱在怀里,四下张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人群里一片唧喳:“大姑娘生的。”“是个小子。”“体面得很。”“大姑娘偷人生的都体面。”……

油麻地一位最老的老人拄着拐杖,对刘四大声说:“还愣着干什么?抱回去吧!你命好,讨不着老婆,却能白得一个儿子。命!”

跟着刘四,弯桥在油麻地一天一天地长大了。先是像一条小狗摇摇晃晃地、很吃力地跟着刘四,接下来就能与刘四并排走了,再接下来,就常常抛下刘四跑到前头去了。但到八岁那年春天,弯桥却得了一场大病。那天,他一天都觉得头沉得像顶了一扇磨盘,晚上放学回家时,两眼一黑跌落在了放水的缺口里。刘四穷,家里没有钱,等东借西借凑了一笔钱,再送到医院时,弯桥已叫不醒了。医生说他得的是脑膜炎。抢救了三天,弯桥才睁开眼。等他病好,再走在油麻地时,人们发现,这孩子有点傻了。他老莫名其妙地笑,在路上,在课堂上,甚至是在挺着肚皮撒尿时,都会没理由地说笑就笑起来。有些时候,还会自言自语地说一些让油麻地所有的人都听不懂的话。

油麻地的孩子们,都希望能见到弯桥,因为这是一个可能获取快乐的机会。有时,他们还会觉得弯桥有点可怜,因为养他的刘四实在太穷了。油麻地最破的房子,就是刘四的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很难算是房子。油麻地的人根本不说刘四的房子是房子,而说是“小草棚子”。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上学,好赖都有一个书包,弯桥却用不起书包——哪怕是最廉价的。刘四就用木板给弯桥做了一只小木箱。当弯桥背着小木箱,屁颠屁颠地上学时,就总会有一两个孩子顺手从地上捡根小木棍,跟在弯桥后头,“噼里啪啦”地敲那小木箱。敲快活了,还会大声吆喝:“卖棒冰——”弯桥不恼,抹抹脑门上的汗,害羞地笑笑。学校组织孩子们进县城去玩,路过电影院,一见是打仗片,三瓢第一个掏钱买了张票,紧接下来,一个看一个,都买了票,一晃工夫,四五十个人就都呼啦啦进了电影院,只剩下弯桥独自一人在电影院门口站着。刘四无法给他零用钱。等电影院的大门关上后,弯桥就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下,用双手抱着双腿,然后将下巴稳稳地放在双膝上,耐心地等电影散场,等三瓢他们出来。一街的行人,一街的自行车车铃声。弯桥用有点萎靡的目光,呆呆地看着街边的梧桐树。他什么也不想,只偶尔想到他家的猪。猪几乎就是弯桥一人饲养的。刘四每捉一只小猪回来,就立即盘算得一清二楚:等猪肥了卖了钱,多少用于家用,多少用于给弯桥交学费、添置新衣。弯桥从能够打猪草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他要和刘四好好地养猪,把猪养得肥肥的。他从未饿过猪一顿。他总要打最好的猪草。电影终于散场了,三瓢们一个个看得脸上红通通的,出了电影院的大门都好一会儿工夫了,目光里还带着几丝惊吓和痛快。弯桥被他们感染了,抓住三瓢的或六谷的或浮子的或其他人的胳膊,向他们打听那部电影演的是什么。起初,三瓢他们都还沉浸在电影里没出来,不理会他。待到愿意理会了,有的就如实地向他描述他们所看到的,有的就向他故意胡编乱造。弯桥是分不出真假的,就都听着。听着听着就在心里犯嘀咕:怎么三瓢说那个人被枪打碎了脑袋,六谷却说那个人最后当了营长呢?一路上,他就在心里弄不明白。不明白归不明白,但也很高兴……

太阳光变得越来越明亮。

弯桥翻了个身,原先贴在地上的脸颊翻到了上面。三瓢们看到,弯桥的脸颊压得红红的,上面有草和土粒的印痕。

红扇用手指了指弯桥的嘴,大家就都伸过头来看,弯桥又笑了,并且又从嘴角流出粗粗一串口水。

田埂上偶尔走过一个扛着农具回家的人。

三瓢觉得腿有点坐麻了,站了起来,跑到甜橙树的背后,一拉裤带,裤子哗啦落到脚面上,然后开始往甜橙树下的黑土里撒尿。尿声提醒了六谷与浮子,先是六谷过来,再接着是浮子过来,与三瓢站成一个半圆,试着与三瓢尿到一个点上。

三瓢他们是五年级,红扇才二年级,但红扇知道害臊了,嘴咕嘟着,将脸扭到一边,并低下头去。但她却无法阻挡由三个男孩一起组成的联合撒尿声。随着尿的增多,地上积了水,尿声就洪大起来,“噗噗噗”的很粗浊地响。

当三瓢、六谷、浮子系上裤子,低头看了一眼由他们尿成的小小烂泥塘时,他们同时互相感应到了对方心里生起的一个恶恶的念头。先是三瓢从地上捡起一根小木棍,蹲下来搅拌起烂泥塘。土黑油油的,一种黑透了的黑,三瓢一搅拌,汪着的尿顿时就变得像黑墨水。

六谷低声说:“能写大字。”

浮子从近处摘了一张大大的青麻叶,用手托着,蹲在了三瓢的身旁。三瓢扔掉了木棍,捡起一块窄窄的木板条,将黑黑的泥浆一下一下挑到了浮子手中的青麻叶上。那边,心领神会的六谷拔了四五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过来了。三瓢、六谷、浮子看了看动静,在弯桥身边蹲下。

红扇起初不明白三瓢他们到底要对弯桥做什么,但当她看见三瓢像用一支毛笔蘸墨水一样用一根狗尾巴草蘸黑泥浆时,就一下子明白了他们的心机。她没有立即过来,而是远远地坐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参加他们的游戏。

弯桥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他的鼻翼随着重重的呼吸,在有节奏地扇动。

阳光照着一树饱满的、黄亮亮的像涂了一层油的甜橙。它们又有点像金属制成的,随着风的摇动,在阳光下,一忽一忽地打亮闪。一些绿得发黑的叶子飘落下来,其中有三两片落在了弯桥蓬乱的头发里。

弯桥的脸上像淡淡的云彩一般,又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浮子望着三瓢,用大拇指在上唇两侧,正着刮了一下,又反着刮了一下。“八”字胡。明白。三瓢用左手捋了捋右手的袖子,轻轻地、轻轻地,在弯桥的上嘴唇上先来了左一撇。

六谷早用手中的狗尾巴草饱饱地蘸了黑泥浆,轻轻地,轻轻地,在弯桥的上嘴唇上又来了右一撇。很地道、很传神的两撇八字胡,一下子将弯桥的形象改变了,变得让三瓢他们几乎认不出他是弯桥了。

浮子将三瓢和六谷挤开,一手托着一青麻叶的黑泥浆,一手像画家拿了支画笔似的拿着蘸了泥浆的狗尾巴草,觉得弯桥眉毛有点淡,就很仔细地将弯桥的两道眉毛描得浓黑浓黑的。弯桥一下子变得很神气、很英俊,像条走路走累了的好汉,倒在了甜橙树下。

红扇在三瓢、六谷和浮子一边耳语一边捂住嘴笑时,轻轻走过来,见了弯桥的一张脸,“扑哧”笑了。

弯桥脸上的表情似乎受了惊动,凝住了片刻,但,又很快回到原先那副沉睡的状态里。

三瓢他们几个暂且坐在了地上,看看被围观的弯桥,又互相望着,偷偷地乐。

太阳移到甜橙树的树顶上,阳光直射下来,一树的橙子越发地亮,仿佛被点着了似的。

红扇说:“该回家了。”

但三瓢、浮子、六谷都觉得不尽兴。眼前舒舒服服地躺着睡大觉的弯桥,似乎并未使他们产生足够的快乐。这凭什么呢?弯桥凭什么不让他们大大地快活一顿呢?

三瓢扔掉了手中的狗尾巴草,直接用手指蘸了蘸青麻叶上的黑泥浆,在弯桥的脸蛋上涂抹起来。他想起七岁前过年时,他的妈妈在他的脸上慢慢地涂胭脂。一圈一圈,一圈一圈,一个圆便从一分硬币大,到五分硬币大,直到膏药那么大。

弯桥一下显得滑稽了。

红扇看得两腮红红的,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

三瓢轻声问:“红扇,你想涂吗?”

红扇摇摇头:“臊。”

浮子说:“用狗尾巴草。”

红扇说:“那也臊。”

六谷说:“还有半边脸,你不涂,我可涂了。”

三瓢觉得红扇不涂,有点吃亏。他要主持公道,将一根狗尾巴草递给红扇:“涂吧。”

红扇蹲了下来。浮子立即用双手托着青麻叶。

红扇真的闻到了一股尿臊味,鼻子上皱起细细的皱纹。浮子赶紧将青麻叶从红扇的面前挪开了一些。

红扇跪了下来,用白嫩的小胖手拿着狗尾巴草,蘸着黑泥浆,在弯桥的另一半脸蛋上涂起来。她涂得很认真,一时忘了是在涂弯桥的脸,而觉得是在上一堂美术课,在涂一幅老师教的画。红扇是班上学习最认真也最细心的女孩。红扇干什么事都认真细心。她一笔一笔地涂,涂到最后,自己的脸几乎就要碰到弯桥的脸了。那时,她也闻不出黑泥浆散发出的尿臊味了。她一边涂,一边还与另一半脸蛋上的“膏药”比大小。既然这一半脸蛋上的“膏药”是她涂的,那她就得一丝不苟地涂好,要涂得与那一半脸蛋上的“膏药”一般大小才是。

红扇涂得三瓢、浮子和六谷都很着急。

终于涂好了。红扇扔掉了黑头黑脑的狗尾巴草,长出一口气。三瓢他们也跟着她长出一口气。

他们都站了起来,然后绕着弯桥转圈儿。

红扇先笑起来,随即三瓢他们也一个接一个地笑了起来,越笑声越大,越笑越疯,越笑越放肆,直笑得东倒西歪。后来,浮子笑瘫在了地上,红扇笑得站不住,双手抱住了甜橙树。

弯桥在笑声中醒来了。

三瓢他们四个,有坐在地上的,有弯着腰的,有仰着脖子朝天的,有抱着甜橙树的,在弯桥慢慢支撑起身子时,他们的笑声停止了,但姿态却一时凝固在了那里。

弯桥适应了光线,依然支撑着身体,惊奇地说:“三瓢、浮子、六谷、红扇,你们四个人都在这儿!”他闭了一阵双眼,又将它们慢慢睁开,但半眯着,“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做了一串梦,把你们一个一个地都梦到了。”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有些惊讶与好奇,一个个围着弯桥坐在地上。

弯桥往甜橙树的树根挪了挪,轻轻地靠在甜橙树的树干上。“先梦见的是红扇。那天很热,热死人了。我跟红扇躲到一个果园里摘树上的梨子吃。好大好大的一个果园,我从没有见过那么大的一个果园。红扇吃一个,我吃一个,我们不知吃了多少梨。不知怎么的,杨老师就突然地站在了那儿。直直的,那么高,就站我眼前。他不说话,一句也不说。他好像不会说话。我和红扇就跟着他走,可我就是走不动。红扇走几步,就停下来等我。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棵甜橙树,树阴有一块田那么大。‘在毒太阳下面站着!’杨老师说完了,人就变成一张纸,一飘一飘的就没了。我和红扇不怕,有那么大一块树阴呢!我朝红扇笑,红扇朝我笑。我们摘树上的橙子吃,一人一只大甜橙。吃着吃着,树阴变小了,越变越小,我们就挤一块儿。树阴就那么一点点大,下面只能站一个人,另一个人得站在太阳下。一个大毒太阳,有洗澡的木盆大。橙子树晒卷了叶,橙子像下雨一样往下落。你说奇怪吧,叶子全掉光了,那一片树阴却还在。可还是只能阴凉一个人。我和红扇要从甜橙树下逃走,一张纸飞来了,就在空中转着圈儿,飘,飘,飘……我们知道那是杨老师。红扇把我推到树阴下。我跳了出来,她又把我推到树阴下,她一定要把树阴让给我。我不干,她就哭,就跺脚。树阴像一把伞。我站在伞底下。伞外面是毒太阳,是个大火球。我要走出树阴,可是,红扇抬头一看,我就定住了,再也走不出树阴。树阴下阴凉阴凉的,好舒服。红扇就站在太阳下,毒太阳!渐渐地,她的头发晒焦了。我对她说:‘把树阴给你吧。’她不回头。我就又往树阴外面走,她一回头,我又走不动了,两只脚像粘在了树阴下。一地晒卷了的树叶,红扇用舌头舔焦干的嘴唇,我看着就哭起来,一大滴眼泪掉在了地上,潮了。你们知道吗?潮斑在长大、长大,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树阴,越变越大,越变越大,一直又变到一块田那么大……”

远处的田野上,有人在唱山歌,因为离得太远,声音传到甜橙树下时,已经没头没尾了。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都坐着不动。“接下来,我就梦见了三瓢。”弯桥回想着,“是在荒地里。天底下好像一个人也没有了,就我们两个人。我们走了好多天好多天,就是走不出荒地。真叫荒地呢,看不到一条河,看不见一点绿,满眼的枯树、枯草。天上连一只鸟也没有。四周也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和三瓢手拉着手。我和他的手好像长在一块,再也不能分开了。没有风,可到处是尘土,卷在半空里,像浓烟,把太阳都罩住了。我总是走不动,三瓢就使劲拉着我。真饿,我连土块都想啃。想看见一条河,想看见一个村子,想看见一户人家。我想掐一根青草在嘴里嚼嚼,可就是找不到一根青草,心里好生气,朝枯草踢了一脚,吓死人啦,那草被我一踢,你们猜怎么着?烧着了!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大片火,紧紧地撵在我们屁股后头。三瓢拉着我,拼命地跑。后来,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倒在了地上。三瓢解下裤带,拴在我脚脖子上,拖着我往前走。地上的草油滑油滑的,我觉得自己是躺在雪地上,三瓢一拖,我就滑动起来,像在天上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三瓢大声叫我:‘弯桥,你看哪!’我从地上爬起来,往前看。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啦?一棵甜橙树!它长在大堤上。知道大堤有多高吗?在云彩里。整个大堤上,什么也没有,就一棵甜橙树。我们手拉着手爬上大堤。知道这棵甜橙树的树叶有多大吗?巴掌大。我和三瓢没有一丝力气了,就坐在甜橙树下。我们都仰脸朝上望,心里想:上面要挂着橙子,该多好!……橙子!”弯桥仰着脸,用手指着甜橙树的树冠,眼睛里闪烁着光芒,“橙子!就一颗橙子,一颗好大好大的橙子!三瓢也看到了,抱着树干爬起来。我爬不起来了,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三瓢说:‘你在下面等着。’他就朝甜橙树上爬去。我记得他是个光身子,只穿了条裤子,鞋也没有。他爬上去了。那颗橙子就在他眼前,红红的。他伸手去摘,怪吧?那颗橙子飞到另一根枝头上去了。它会飞!你们见过夏天的鬼火吗?它就像鬼火。它在甜橙树上飞来飞去。我躺在地上干着急:‘在这儿,在这儿!’三瓢从这根树枝爬到那根树枝,上上下下追那颗橙子,可怎么也追不着。三瓢靠在树枝上直喘气,汗落下来,‘噗嗒噗嗒’掉在我脸上,砸得我脸皮麻。那颗橙子就在他眼前一动不动地挂着,亮闪闪的,像盏灯。我瞧见三瓢把身子弯向前去,一双眼睛好亮好亮,紧紧盯着橙子。我的嗓子哑了,说不出话来。我就使劲喊:‘三瓢,你要干什么?’我还没有把话喊完,他就朝那颗橙子扑了过去……‘扑通’一声,他连人带橙子从空中跌在地上。他双手抱着橙子,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就大声叫他:‘三瓢!三瓢!……’他醒了,把橙子送到我手上。我推了回去。他又推了回来:‘吃吧,就是为你摘的’……”

弯桥仰望着甜橙树上的橙子,两眼闪着薄薄的泪光。

刚才在远处田野上唱山歌的人,好像正朝这边走过来,因为他的歌声正渐渐变大变清晰。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都往弯桥跟前挪了挪。“要说到你了,六谷。”弯桥将身子往下窜溜一些,以便更舒坦地靠在甜橙树的树干上。他将两条腿伸开,交叉着。“你们梦见过自己生病吗?我梦见自己生病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病。不发烧,哪儿也不疼,就是没精神,不想吃饭,不想打猪草,不想上学,也不想玩。看了好多地方,都治不好。有一天,我路过六谷家的院子,听到六谷家院子里的甜橙树上有鸟叫,不知怎的,就浑身发抖。抖着抖着就不抖了。我就听鸟叫,听着听着,我就想吃饭,就想打猪草,就想上学,就想跟你们一起到地里疯玩。我的病,一下子就好了。我抬头去看甜橙树上的鸟:它站在鸟窝边上,一个小小的鸟窝,鸟也小小的,白颜色,雪白,嘴巴和爪子都是红色的,金红,好干净,好像刚刚用清水洗过似的。它歪着头朝我看,我也歪着头朝它看。它又叫开了。我从没听见过这么好听的鸟声……”弯桥沉醉着,仿佛又听到了鸟的叫声,“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能治好我病的,就是那只鸟,全油麻地的人都知道我得了一种很怪很怪的病。六谷就对他家树上的鸟说:‘去吧,飞到弯桥家去吧。’六谷很喜欢这只鸟。它一年四季就住在六谷家的甜橙树上叫。鸟不飞。六谷就用竹竿赶它:‘去吧,去吧,飞到弯桥家去吧。’鸟在天上飞了几圈,就又落下来了。它离不开甜橙树。他央求树上的鸟:‘去吧。弯桥躺在床上呢,只有你能救他。’鸟就是不肯飞。六谷急了,就用石子砸它。鸟任由六谷砸去,就是不飞……不知是哪一天,我坐在门前晒太阳,就听见门口大路上,轰隆轰隆地响。我抬头一看,路上全都是大人、小孩。你们知道我看见什么了?甜橙树,六谷家的甜橙树!六谷手里拿着他爸爸赶牛的鞭子,在赶那棵树。他扬了扬鞭子,甜橙树就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梦里头看不清它是怎么走的,反正它正朝我们家走来。六谷有时把鞭子往空中一抽,就听见‘叭’的一声响,嘣脆,像放鞭炮。甜橙树越来越大,大人小孩就跟着,闹闹嚷嚷的,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看到鸟了。它守在窝上,甜橙树晃晃悠悠的,它也晃晃悠悠的。它忽然在甜橙树上飞起来,在树枝间来回地飞。后来,它落在最高的枝头上,对着天叫起来。大人小孩都不说话,就听它叫……从此,甜橙树就长在了我家的窗前,每天早上,太阳一出,那只鸟就开始叫……”

弯桥觉得自己是在说傻话,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唱山歌的人离甜橙树越来越近了。悠长的山歌,一句一句地送到了甜橙树下。

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又往弯桥跟前挪了挪。

弯桥看了看那只大网兜,有了想回去的心思,但看到三瓢他们并无一丝厌烦的意思,就又回到了说梦的念头上:“最后梦到的是浮子……梦里,我先见到了我妈妈。”弯桥立即变成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我妈妈长得很漂亮很漂亮,真的很漂亮。她梳一根长长的、长长的大辫子,牙齿特别特别的白。她朝我笑,还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我过不去,怎么也过不去。我看到妈妈眼睛里都是泪,亮晶晶的。我朝妈妈招手,妈妈却不见了,但半空里传来了妈妈的声音:‘我在大河那边……’妈妈的声音,好听极了,一直钻到你心眼眼里。前面是一条大河。世界上还有这么大的大河!你们都没有见过。一眼望不到边,就是水,白汪汪的水。可没有浪,连一丝水波也没有。有只鸽子想飞过去,想想自己可能飞不过去,又飞回来了。我就坐在大河边上,望大河那边,望妈妈。没有岸,只觉得岸很远很远。妈妈肯定就在那边。没有船,船忽然地全没有了。浮子来了。他陪着我坐在大河边上,一直坐到天黑。第二天,我又坐到大河边上。浮子没来陪我。第三天,他也没有来。红扇来了,说:‘浮子这两天一直坐在他家甜橙树下。’我问红扇:‘他想干什么?’红扇说:‘他想锯倒甜橙树。’‘锯倒甜橙树干什么?’‘做船,为你做船。’我离开大河边,就往浮子家跑。浮子家门前有棵甜橙树,一棵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甜橙树。我跑着,眼前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棵甜橙树。一树的绿叶,一树的橙子。我跑到了浮子家。甜橙树,好好的,高高大大地站在那儿。浮子一见我,朝我大声喊:‘别过来!别过来!’就听见‘咔嚓’一声,甜橙树倒下了,成千上万只橙子在地上乱滚,我只要一跑,就会踩着一只橙子,滑跌在地上……一连好几天,浮子就在他家门前凿甜橙树,他要把它凿成一条船。他一边凿一边掉眼泪。我知道,他最喜欢的东西,就是他家的甜橙树。他却朝我笑笑:‘你要见到你妈妈了……’”

弯桥望着他的四个好同学、好朋友,泪光闪闪,目光一片迷蒙。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都低着头。

唱山歌的人终于走过来了。是个白胡子老汉。见到甜橙树下坐着五个孩子,越发唱得起劲。唱着唱着,又走远了。

弯桥上身直直的,盘腿坐在橙子树下,沾着泥巴的双手,安静地放在双腿上。三瓢、浮子、六谷和红扇抬起头来望弯桥时,不知为什么,都想起了村后寺庙里那尊默不作声的菩萨。

红扇哭起来。

弯桥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有点慌慌张张地看着三瓢、浮子、六谷。三瓢爬起来,蹲到了那个小小烂泥塘边。当他一转脸时,发现浮子、六谷也都蹲到了烂泥塘边。他先是伸了一只指头,蘸了点黑泥浆涂到脸上,随即将一只巴掌放到了黑泥浆上,拍了拍,又在脸上拍了拍……

浮子、六谷都学三瓢的样子,将自己的脸全涂黑了,只留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红扇走过来,也蹲在烂泥塘边。她看了看三张黑脸,伸出手指头,蘸了黑泥浆,一点一点,很仔细地在自己脸上涂起来,样子像往自己的小脸蛋上涂香喷喷的雪花膏。三瓢他们不着急,很耐心地等她。

当四张黑脸一起出现在弯桥面前时,弯桥先是吓得紧紧靠在甜橙树上,紧接着大笑起来。

三瓢他们跳着,绕着弯桥转圈儿。他们的脸虽然全涂黑了,但,仍然看得出他们在笑。“黑泥浆在哪儿?”弯桥问。

三瓢、浮子、六谷、红扇不做声,用手指了指甜橙树后。

弯桥一挺身爬起来,找到烂泥塘后,用两只巴掌在黑泥浆上拍了拍,然后像泥墙一般在脸上胡乱地涂抹起来。

三瓢他们让出一个空位置来给弯桥。

五个孩子,一样的黑脸,像五个小鬼一般,在甜橙树下转着圈儿,又跳又唱……图 朱金元(原载2002年第5期)

外婆的“房子”

李有干一

串场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枪声,有消息说鬼子把通榆路上大大小小的城镇全都占领了。

外婆七十岁了。外婆命苦,在母亲和三姨不到十岁的时候,外公就离开了人世。外婆没再嫁人,后来,由母亲和三姨赡养,两家轮流过。因为三姨家手头比较宽裕,外婆多半在那边住。三姨家住在串场河边一个叫范家坝的村子里,距草埝口子不到两里远,现在小镇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外婆凶多吉少。

一天夜里,母亲突然放声大哭,把全家人都吓醒了。母亲说外婆被鬼子杀死了。外婆浑身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说,二丫头,鬼子把我糟蹋成这样子,你咋不来救我呢?

就在这时候,好像有人敲门,仔细听却不见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外有低低的呻吟,父亲开门一看,门口躺着一个人,奄奄一息。

是外婆!

谁也没想到母亲刚梦见外婆,外婆就来了。父亲把外婆背进屋里,母亲点灯一看,没头没脸浑身是血,却找不到一处伤口。外婆一阵激烈的咳嗽过后才慢慢苏醒过来,说:“二丫头,我拾到一条命。”

外婆一直用小名称呼母亲和三姨。

原来,三姨家听到鬼子要来的消息,一家人逃往海边避难,外婆执意不走,留了下来。

鬼子在草埝口子设下据点,见人就杀,鸡犬不留,就像割韭菜那样,一刀清。外婆不敢住在屋里,在屋后草垛旁掏了个洞,人躺进去再用草团子堵起来。外婆挨到天黑才钻出来,沿着墒沟一步步往前爬,前面是一条旱沟。沟里全是被鬼子杀死的人,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外婆还能认得出来,都是熟悉不过的乡邻。外婆害怕了,颤栗了,也不知花多长时间,才从死人堆上爬过来……外婆说:“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父亲说:“荒草地是穷地方,路道又闭,鬼子不会来,你就安心地住下。”外婆却说:“鬼子一走,我还是去三丫头家。”外婆不喜欢父亲,甚至有点看不起他。外婆说父亲不像个男人,一家几口子嘴都混不上。外婆说得再难听,父亲就像吃馊饭馊粥那样,皱一皱眉头,一口吞进肚里,从不回嘴。

外婆不想在我家住下去,吵着要去三姨家。

母亲有些生气:“这里是刀山,你就这么住不下去?”

外婆嘴巴一瘪一瘪地说:“二丫头,我年纪大了,你不知我这心里……”

母亲问:“心里咋的?”

外婆摆了摆手:“不说了,说也没用。”

母亲再三追问,外婆也没把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不知她想些什么。二

外婆本来就患有哮喘病,这一惊,又受了风寒,病又发了。咳嗽起来,肠子抽出来似的,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像风干的猪肝。

外婆自己也知道,她的生命如同荒地里一株呜咽的茅草那样脆弱,随时都会被岁月连根拔起,不得不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三姨答应过,死后给她做个风不透雨不漏的“房子”。

外婆说的“房子”,就是她死后的棺材。

这里的老人,活着时不论有多苦,死后总想有个棺材。做个棺材不是小数目,要花好多的钱。父亲手头紧,又不想伤她的心,硬着头皮说:“砸锅卖铁,我给你做‘房子’。”

父亲没让母亲编芦席,母亲也不忍心这样做。外婆见母亲不给她编芦席,一次次地催。母亲搪塞说家里没芦柴,已经托人去买了。

过了两天,外婆仍不见母亲给她编席子,便有了情绪:“芦柴不是金条,这么难买?”

母亲哄她:“不是难买,要挑好些的。”

外婆不能再等了,也没有力气再等了,嗔怪地说:“没想到你这么狠心,连几张芦席也舍不得。”

母亲申辩说:“不是舍不得,拿芦席给你送终,要被人家骂。”

父亲只好去镇上买回一担芦柴,一根根地用手拣,然后,用柴篦子梳成篾片。每撕一根,都会响起“刺啦”声,如同撕裂父亲的一根根血管。父亲把梳好的芦片摊在地上,用石磙碾了几遍,压得软簌簌的有了韧性,再剥去柴膜子。剩下来,就是母亲的事了。

外婆望着一束束梳理好的柴篾子,浑浊的泪水汩汩流下。三

母亲不想使外婆过于失望,开始坐下来织芦席。

母亲先用几根柴篾编成十字形,然后一花一花地向四周扩展,编出来的花纹,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有规则,十分工整。编芦席不但要好看,还要讲究结实,密不透风,罩住灯,透不出一点亮光,用力从四角拽也不变形。

母亲每编一花,心里就格登一下。

外婆心里也不好受,躺在床上面朝墙,不朝母亲看。

父亲斜躺在灶门口,像是睡了,又像没有睡。

我等在一旁,母亲编完一根篾片,就挑一根递给她,这样可以加快编织的速度。我说,妈你累了,歇会再编吧。

母亲回过神来,说编错花子了。

编了五寸多长,母亲发现跳了一花。

我说反正埋进土里,接着编吧。

母亲没听我的话,一片片地拆下,又重新编。

外婆不时地翻身,不时地长吁短叹,始终不看母亲编织的芦席,头蒙在被窝里。

父亲走过来看看,又走开。

母亲每编一花都要用力往后压,锋利得像刀片似的篾片,割破母亲的指尖,殷红的血流了出来,滴在金黄色的席片上,母亲也不擦,编出来的席片就有了斑斑点点的鲜红。一天时间就编好两张芦席,用手轻轻一弹,就像敲在鼓面上“嘭嘭”地响。

外婆这才坐起来,望着母亲编好的芦席,眼泪滴滴地发呆。

母亲展开芦席,然后舀了一碗水,倒在席片中间,滴水不漏。

外婆称赞地说:“二丫头手巧,我没见过不漏水的席子。”

母亲苦涩地笑道:“你说好,给你多编几张。”

外婆摇摇头:“不用了,两张就够了。”

晚饭后,母亲坐到灯下继续编席子。母亲知道编的时间越长,会给外婆带来越多的痛苦,就想尽快地做完这份活。

我端着灯,给母亲照亮。外婆也不睡,搬张小凳坐在一旁,看着母亲不停地编,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叫母亲拆掉。

外婆说:“又编错一花了。”

外婆咳咳哄哄地上了床,突然坐起身来,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鬼子不来,我死在三丫头家,不会住这种‘房子’!”

母亲泪如泉涌,继续编着。母亲把血和泪,一起织进了席子里。

外婆越骂越气:“不用编了,我不住这种不像样的‘房子’。”

母亲仍未停下。外婆叫道:“叫你不编,你还要编。”

我帮母亲说:“是你要的,现在又不让编,气谁啊?”

外婆气急败坏:“我苦一辈子,就这样送我入土,你们忍心?”

母亲编的芦席,既折磨外婆,也折磨父亲,同时折磨着自己。

母亲熬灯费火,两天时间就编了六张芦席。

父亲在门前屋后转了几天,想来想去不能让外婆把痛苦带进坟墓,决定去浙江山里帮人家伐木头,换回木材给外婆做“房子”。母亲想到外边世道乱,不想让父亲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外婆没有像样的“房子”,又觉得对不起她,也就不再阻拦。

外婆听说去弄木材,当然高兴,但知道要走一千多里路,来去一趟得一个月,担心地说:“千里迢迢的,要有个长短,我做鬼心里也不得安稳。”

父亲说:“不要紧,我会安安全全地回来,你就等着吧。”四

我和父亲坐在小船上。小船七弯八拐,行驶在苏北里下河蛛网般的水道上,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半月后,到了浙江山区,父亲和一家山主谈妥,砍伐十棵直径为尺八的木头,运到山脚下,给一根木头作工钱。山主是个和和善善的老人。山主说从苏北来一趟不容易,你放心做,我不会亏待。父亲粗算了一下,起早贪黑,一天能伐三根木头,如果在这里干半个月,外婆的“房子”就有了着落。

我拿不动十几斤重的开山斧,只能留在山脚下看船。

父亲带着干粮向山上攀登。我看他开始走的速度很快,可是越登越高,山也越来越陡,渐渐慢了下来。他躬着腰,整个身体贴住峭壁,一点点向上移动。

我站在山脚,仰望山顶,听那笃笃的伐木声。我感觉得出,闪亮的斧子甩过肩,落下时要付出巨大的力量,才能啃下一小块木屑。

直到月亮高高地升起,父亲才回到船上,劳累了一天却吃不下饭,像牛一样咕咚咕咚地喝水,喝了一碗又一碗,然后躺在船舱里,动一动手指都觉得非常吃力。但父亲欣喜不已,一天就放倒了三根木头。第二天,父亲把先一天放倒的木头往山下运。因为山崖陡峭,无法用肩膀往下抬,就用绳子缚住一端,一点点往下放,慢得像蜗牛爬,整整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一天砍伐的木头运到山下。父亲累坏了,想咳咳不出来,憋闷在胸口,突然“哇”的一声吐出几口鲜红的血,我吓坏了。父亲说:“胸口有点疼,歇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劝父亲:“不伐木头了,回家吧。”

父亲说:“不带根木头回去,对不起外婆。”

傍晚,父亲睡在船舱里刚合上眼帘,不知从哪儿冒出一趟像兵又不像兵的人。他们身穿五颜六色的衣服,破烂不堪。有的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前挪。有的头上裹着绷带,血渗了出来。有的胳膊受了伤,用绳子吊在脖子上,哼哼歪歪地向山里走来。

父亲见势不妙,连忙让我藏到舱底下。

一伙人来到山脚下,停住不走了。一个军帽歪在头上的家伙,指着一座山说:“这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就在这里安营扎寨。”

其他的人都说:“连长,这可是个好地方。”

歪戴军帽的连长说:“听我的命令,伤员就地休息,没受伤的到山里抓些夫子来,上山搭房子。”

一声令下,很多人端着枪向山寨冲去。有人发现了小船。

父亲眼看躲不过去,迎上去说:“长官,我是外乡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帮山里人伐木头挣口饭吃。”

被称为连长的人跟了过来,推了推歪在头上的军帽,用狡黠的目光打量着父亲说:“好,你是外乡人,我也是外乡人,咱们都有家难回,随我们一起上山。”

父亲说:“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人等我回去,长官行行好。”

歪戴军帽的连长说:“老子在前方打仗,弟兄们死的死伤的伤,捡到一条命来到这儿,给老子做几天苦工不算多。”

到山寨里抓夫的回来了,押着一趟山里人,一个个五花大绑,用绳子牵在一起,父亲也被抓走了。

我哭了。大山把我的哭声传得很远,山主听到哭声赶来。

山主老人说:“这伙残兵败将蛮不讲理,你赶快离开。”

我泪流满面地把来山里伐木头给外婆做棺材的事叙述了一遍,接着说:“父亲一死,我也会死在山里,母亲见我们回不去,愁也愁死了。病在床上的外婆,恨也恨死了,一家四个人全没命了。”

山主老人十分吃惊:“四条人命!”说着双手往身后一叠,急忙向山寨里走去。

我望眼欲穿,夜里睡不着觉,一直等在父亲被带走的山脚下。山主老人来过一次,告诉我他已经找过保长,给他送了些钱,能不能放人他也说不清。又是一天过去了,仍不见父亲回来。

这天夜里,父亲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父亲浑身是伤,眼睛肿得像被马蜂蜇过似的,鼻孔里流着血,用卷起来的树叶堵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父亲说这伙败兵占山为王,把夫子抓到山上,不分昼夜地给他们凿石头砍树,慢走一步就用皮带子抽打,再呆下去累不死也被打死。山主老人赶来,叫父亲随便挑两根木头,立刻动身,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小船连夜离开了山区,两根又粗又长的木头挂在船舷边拖着,小船比来时多了两条尾巴。我和父亲披星戴月,急急往回赶。

到达江边时,正赶上鬼子封江。江边泊着许多船只,父亲心急如焚,向人打听何时才能开江,得到的回答都是焦虑不安的摇头。

太阳像一轮燃烧的火团,把江水烧成血一样的颜色。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终于开江了。泊在江边的船如同飞蝗,争先恐后地向对岸飞去。鬼子开着汽艇,棚顶上架着机枪,船尾插着膏药旗,横冲直撞地兜了一圈,突然掉过头向父亲的小船扑来,眼看就要撞上,父亲一拨船头,汽艇擦舷而过,挂在船边的木头,被撞断绳子随流漂去。父亲不顾一切地跳入江中,抓住一根木头,一个翻身骑了上去。

激流滚滚,白浪滔滔,一个巨大的浪头,把父亲连同木头一起吞没了,忽又从水肚里冒出来,被托上高高的浪尖。

父亲死抱住木头,喊道:“快抛缆绳。”

父亲接住我抛出的缆绳拴着木头。我用力往回拽。

另一根木头随着波涛漂出去很远,我想跳入水中去追,父亲说不能耽搁,快开船。

小船在浪尖上蹦上跳下,颠颠簸簸地驶向对岸。

拿命换来的两根木头,现在只剩下了一根。五

外婆看到好大一根木头,乐得合不拢嘴,用拐棍一遍遍地量,量过还问父亲多长。

父亲如实说:“没量过。”

外婆竖起一只手,翻了三翻,又加一根手指:“十六拐棍,一拐棍三尺,差二尺就五丈呢。”

我说外婆你数错了。外婆又量一次,是十七拐杖,乐得直笑:“五丈多长呢。”

外婆的拐棍不好量木头的直径,找了把尺,又问父亲多粗。

父亲说,没数。

外婆叫父亲猜。

父亲说不小于尺八。

外婆直摇手,你眼力不中,尺九还多一点。

确实是根不小的木头,村里人都说这料子又粗又长,而且直,没一个结疤。

外婆高兴得饭也不吃,整天坐在木头上,见人就说这“房料”是女婿从浙江山里弄回来的。浙江你们去过……远呢。

贪玩的孩子骑在木头上当船摇。外婆就拿拐棍把他们赶走。

我说这木头粗,他们人小摇不动。

外婆说,它是我的“房料”,你说没用。

现在,最大的难题是偌大一根木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存放。放在屋里搁不下,放在外边风吹日晒要裂缝,而且不安全,锯成几段又怕到时不合用。开头几天,一半屋里一半屋外地放着,夜里关不上门,外婆不睡觉,就守在门口看着。长此下去,外婆准得累出病来,父亲把木头抬到屋檐下,从根到梢用草盖起来。可是外婆总放心不下,夜里一听到狗叫,就叫醒父亲:“狗叫得凶,出去看看呢。”

父亲出去转一圈,回屋里说,没人。

外婆骂一声,绝狗,没人也叫。

父亲刚搭上眼皮,又被外婆叫醒:“有船停在码头上了。”

父亲出去没发现船。

外婆不过意地笑道:“年纪大了,耳朵也不灵了。”

父亲睡下,起来,又睡下,又起来,一夜要反复十几趟。外婆见父亲白天不住打呵欠,夜里听到动静不再叫父亲,也不喊母亲点灯,自己拄着拐棍捣捣戳戳地摸到屋外,在黑地里站着,直到腿子站酸了,才回到屋里,也不睡,坐在床上等到天亮,再到屋外看看木头,心才放下来。

父亲见外婆天天为木头发愁,便在墩子底下麦田里,挖了二尺多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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