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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5 11: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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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屠格列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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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小说选

屠格涅夫小说选试读:

目录

CONTENTS

罗亭

贵族之家

阿霞

初恋

春潮

罗亭徐振亚 译一

那是个静谧的夏天早晨。太阳已经高悬在明净的天空,可是田野里还闪烁着露珠。苏醒不久的山谷散发出阵阵清新的幽香。那片依然弥漫着潮气,尚未喧闹起来的树林里,只有赶早的小鸟在欢快地歌唱。缓缓倾斜的山坡上,自上到下长满了刚扬花的黑麦。山顶上,远远可以望见一座小小的村落。一位身穿白色薄纱连衣裙,头戴圆形草帽,手拿阳伞的少妇,正沿着狭窄的乡间小道向那座村庄走去。一名小厮远远跟在她后面。

她不慌不忙地走着,好像在享受散步的乐趣。环顾四周,茁壮的黑麦迎风摇摆,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起伏的麦浪不断变换着色彩,时而泛起阵阵绿波,时而涌出道道红浪。高空中,云雀在施展银铃般的歌喉。少妇是从自己庄园里出来,正要到离她家不过二里地的那个小村庄去。她的名字叫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李比娜。她是个寡妇,没有孩子,相当富裕。她跟弟弟,退役骑兵上尉谢尔盖·巴甫雷奇·沃伦采夫住在一起。他还没有结婚,替姐姐管理着田产。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小村,在村口一间又破又矮的农舍前停下来。她把小厮叫到跟前,吩咐他进去询问女主人的病情。小厮一会儿就出来了,跟他一起出来的还有一位老态龙钟的白胡子老汉。“情况怎么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还活着……”老头儿回答。“可以进去吗?”“怎么不可以?可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进农舍。农舍里又挤又闷,烟雾腾腾……土炕上有人在蠕动和呻吟。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回头一看,在半明半暗中发现了头裹格子围巾的老妇人那张枯黄干瘪的脸。她胸口压着一件笨重的外套,呼吸困难,瘦削的双臂无力地摊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走到老妇人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额头滚烫滚烫的。“你觉得怎么样,玛特廖娜?”她俯身问道。“唉——!”老妇人认出了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有气无力地说。“不行了,不行了,亲爱的!死期到了,亲爱的!”“主是仁慈的,玛特廖娜,也许你会好起来的。我给你的药吃了吗?”

老妇人唉声叹气,没有回答。她没有听清问话。“吃了。”站在门口的老头儿说。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看着他。“除了你,她身边没有人陪着吗?”她问。“有个小丫头,她的孙女,可老往外跑,那丫头坐不住,野得很。奶奶要喝水她都懒得倒。我自己又老了,能管什么用呢?”“要不要把她送到我的医院去?”“不用了!干吗送医院呢!反正要死的。她也活够了。看样子这是主的安排。她连炕也起不来,哪能去医院呢!只要一折腾,她就会死的。”“唉,”病人呻吟起来,“漂亮的太太,你千万要照顾我那没爹没娘的孙女。我们的老爷太太离这儿远,可你……”

老妇人停住了。她说话很困难。“你别担心。”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会照顾的。你看,我给你带来了茶叶,还有糖。你想喝就喝一点吧……你们有茶炊吗?”她问老头儿。“茶炊吗?我们没有茶炊,不过可以借到。”“那就去借吧,要不我派人送一个来。你得嘱咐孙女,叫她别走开。你告诉她,这样做是可耻的。”

老头儿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用双手接过那包茶叶和糖。“那就再见了,玛特廖娜!”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我还会来看你的。你也别灰心,要按时吃药……”

老妇人稍稍抬起头,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把你的手伸过来,太太。”她嗫嚅着。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没有把手伸给她,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你得记住,”她临走时对老头儿说,“一定要按照药方给她吃药……还要给她喝茶……”

老头儿还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鞠了个躬。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来到空气清新的室外,舒畅地呼了口气。她打开阳伞,刚想回家,突然从农舍的屋角旁边过来一辆低矮的竞赛用双轮马车,车上坐着一位男子,年纪三十上下,身穿灰色缎纹麻布旧大衣、头戴同样质地的宽边帽。那人看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之后,立即勒住马,向她转过脸。他那宽阔的没有血色的脸,连同那双浅灰色的小眼睛和淡白色的唇须,都跟他衣着的颜色十分般配。“您好。”他脸上挂着懒洋洋的微笑。“您在这儿干什么呀,能告诉我吗?”“我来看望一名病人……您从哪儿来,米哈依洛·米哈雷奇?”

那个叫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的人盯着她看了一眼,又微微一笑。“看望病人是件好事,”他继续说道,“您把她送到医院里去不是更好吗?”“她太虚弱了,经不起折腾。”“您是否打算解散您的医院?”“解散?为什么要解散?”“随便问问。”“多么奇怪的想法!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您一直跟拉松斯卡娅来往,好像受了她的影响。照她看来,什么医院啦,学校啦,都没有用处,完全是多此一举。慈善事业应当成为个人的事情,教育也是如此,因为这些都是涉及灵魂的事情……她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我很想知道她这一套高论是从哪儿捡来的?”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笑了起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个聪明人,我很喜欢她,尊重她,不过她也有可能说错话,她的话我不是句句都相信的。”“您做得很对。”他说,还是没有从马车上下来。“因为她本人也不太相信自己说的话。不过,见到您我很高兴。”“为什么?”“问得太妙了!哪一次见了您我不高兴了?今天您像早晨一样秀丽清雅、妩媚动人。”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又笑了。“您笑什么?”“怎么能不笑呢?您说这番恭维话的时候最好看看您那副懒洋洋、冷冰冰的表情!我觉得奇怪的倒是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呵欠。”“冷冰冰的表情……您总是需要火,而火是毫无用处的。它燃烧,冒烟,过后就熄灭了。”“还给人温暖……”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着说。“是啊……还会伤人。”“伤人就伤人吧!那也没什么。总比……”“我倒要看看,哪一天您被火烧成重伤以后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气恼地打断她,挥动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再见!”“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请您停一下。”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声喊道。“您什么时候上我们家?”“明天。向您弟弟问好!”

双轮马车驶走了。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目送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渐渐远去。“真像只口袋!”她想。确实,你看他佝偻着腰,浑身沾满尘土的样子,以及从扣在后脑勺的帽子底下戳出来的几束蓬乱的黄头发,真的酷似一只大的面粉袋。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沿着回家的路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她低垂着眼睛。不远处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使她停住脚步,抬起头……她弟弟骑着马正向她走来。他旁边还有一位步行的年轻人,那人个子不高,穿一件又轻又薄的常礼服,纽扣敞着,系一条轻飘飘的领带,头上戴一顶轻质的灰色凉帽,手里拿着一根手杖。他早就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堆起了笑容,虽然他明明看到她在想心事,什么也发现不了。待到她停住脚步,他立即迎上前去,兴冲冲地,甚至是温柔地说道:“您好,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您好!”“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您好!”她回答说。“您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的吗?”“一点不错,夫人,一点不错。”年轻人笑眯眯地附和道。“是从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儿来。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我来找您,夫人,我宁愿步行……早晨的景色多美啊,再说路又不远,才七八里地。我到您府上——您不在,夫人。您弟弟告诉我您到谢苗诺夫卡村去了。他正准备到地里去看看,我就跟着他来接您了。是的,夫人,这太令人高兴了!”

年轻人的俄语说得十分地道,合乎规范,不过总带点外国口音,尽管难以确定究竟是哪一国的口音。他的脸型具有东方人的特征。长长的鹰勾鼻,一双大大的呆滞的金鱼眼,两片红红的厚嘴唇,平塌的前额,漆黑的头发——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东方人。可这位年轻人姓潘达列夫斯基,自称敖德萨是他的故乡,尽管他是在白俄罗斯靠了一位好心而有钱的寡妇抚养长大的。另一位寡妇则替他在政府部门找了份差使。中年的太太们一般都很乐意做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的庇护人:他善于投其所好,博取她们的欢心。现在他就住在富裕的女地主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拉松斯卡娅家,其身份是养子或食客。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彬彬有礼,骨子里却荒淫好色;他有一副悦耳的好嗓子,钢琴也弹得不错;他还有个习惯: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盯着对方。他的衣着十分整洁,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久,宽阔的下颏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纹丝不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他说完了才转身对弟弟说:“怎么今天我老是碰到熟人,刚才我还跟列日涅夫说过话呢。”“啊,跟他!他是要到什么地方去吧?”“是的。你想象一下,他坐一辆双轮竞赛马车,穿着麻袋一样的衣服,满身尘土……真是个怪人!”“也许是这样,不过他是个大好人。”“谁是大好人?列日涅夫先生?”潘达列夫斯基似乎大为惊讶地问道。“是的,就是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列日涅夫。”沃伦采夫说。“回头见,姐姐,我到地里去看看,开始播种荞麦了。潘达列夫斯基先生会送你回家的。”

说完沃伦采夫便赶着马儿一路小跑起来。“万分荣幸!”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扬声说道,同时把手伸向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

她也伸出手来,于是两人一起向她的庄园走去。

和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挽手同行,显然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非常愉快。他迈着细步,满面春风,那双东方人的眼睛里甚至噙着泪花,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情:对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来说,要装作深受感动的样子并挤出几滴眼泪,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再说,挽着一位楚楚动人的年轻少妇的玉臂,有谁不会感到愉快呢?说起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全省的人公认她是个大美人。这话一点不错。单是她那挺拔、微微上翘的鼻子就足以使任何一个凡人心醉神迷,更不用说她那天鹅绒般的栗色眸子,略带金黄的浅褐色秀发,圆圆的脸上那对小酒窝,以及其他的美妙之处。不过她最迷人的地方莫过于漂亮的脸蛋上流露出来的表情:信任、善良和温顺。这些表情既令人感动又撩人心魄。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流盼和笑靥像孩子般纯洁无瑕,而太太们则认为她过于单纯……难道还有什么美中不足吗?“您说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派您来找我的吗?”她问潘达列夫斯基。“是的,夫人,是她派我来的,夫人。”他回答说,把俄语的清辅音C发成了英语的塞擦音TH。“我们家太太十分希望并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赏光,今天到她那儿用午膳……她(潘达列夫斯基说到第二三人称,尤其是女士的时候,严格使用表示尊敬的复数形式),她正期待着一位新来的贵客光临,她一定要让您跟他认识一下。”“他是谁?”“穆菲里男爵,一位来自彼得堡的宫廷侍卫。达丽姬·米哈依洛芙娜是前不久在加林公爵家里与他认识的,对他非常赏识,夸奖他是个教养有素、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男爵先生还从事文学,或者更准确地说……哟,多漂亮的蝴蝶!您瞧……更准确地说是从事政治经济学。他写了一篇文章,论述某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他想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指教。”“指教政治经济学论文?”“从语言的角度,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从语言的角度。我想[1]您是知道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这方面是行家。茹科夫斯基还跟她探讨过呢,连我那位德高望重的恩人,如今住在敖德萨的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克桑特雷卡……也许您知道此人的大名?”“一点也不知道,从来没有听说过。”“您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大人物?真奇怪!我是想说,连罗克索兰·缅季阿罗维奇都高度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俄语方面的造诣。”“这位男爵别是位书呆子吧?”“绝对不是,夫人,恰恰相反,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一谈起贝多芬,他就滔滔不绝,妙语连珠,连老公爵听了也非常高兴……说句心里话,我真想聆听他的高见:要知道这是我的本行。请允许我向您献上这朵美丽的野花。”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接过这朵花,没走几步就把它扔在路上……现在离她家还剩二百来步,不会更远。她那幢宅邸新建不久,外墙刷成白色,宽畅明亮的窗户犹如一只只眼睛,透过古老的椴树和槭树浓密的绿荫,投来欢迎的目光。“请问我回去如何向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禀报,”潘达列夫斯基问,他为自己那朵鲜花的命运而感到有点委屈。“您能光临吗?她还请令弟一起去呢。”“好的,我们会来的,一定来。娜塔莎好吗?”“托上帝的福,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很好,夫人……我们已经走过了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庄园去的路口。我失陪啦。”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站住了。“您不到我家去坐坐吗?”她问,口气不那么坚决。“我很想去,夫人,不过我怕回去晚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要[2]想听一听塔里别格新作的一首练习曲,我得回去准备一下,再说,我得承认,我怀疑我的谈话能否给您带来愉快。”“哪儿的话……”

潘达列夫斯基叹了口气,装模作样地垂下了眼睛。“再见,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沉默了片刻后说,鞠了个躬,往后退了一步。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转身朝自己家里走去。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也转身往回走。种种甜蜜的表情立即从他脸上消失了,换了一副自信的、几乎是严厉的面孔,连走路的姿势也变了。现在,他蹬蹬地迈开了大步。他潇洒地挥动手杖,一口气走了三四里路。突然,他又堆起了笑脸:他看见路旁有一位年轻的颇有几分姿色的农家少女,正从燕麦地里赶几头小牛犊。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像猫一样悄悄溜到少女身边,跟她搭起话来。那少女起初没有理他,只是红着脸吃吃地笑,后来用衣袖掩住嘴,转身喃喃说道:“你走吧,老爷,走吧……”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伸出一只手指做了个威胁的动作,吩咐她摘些矢车菊替他送去。“你要矢车菊干吗?编花环吗?”少女问。“你走吧,你给我走吧……”“听我说,可爱的美人儿……”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纠缠不放。“你给我走吧。”少女打断他。“你看,少爷们来了。”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回头一看,果然发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儿子瓦尼亚和彼得在路上跑,后面跟着他们的教师巴西斯托夫,一位刚从大学毕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巴西斯托夫身材魁梧,一脸憨厚相,大鼻子,厚嘴唇,猪一般的小眼睛,模样难看,动作也笨拙,可是他善良、诚实、正直,他衣着随便,不修边幅——倒不是为了追逐时髦,而是由于懒散。他爱吃,贪睡,也喜欢好书和热情的交谈,他打心底里憎恨潘达列夫斯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两个孩子十分崇拜巴西斯托夫,一点也不怕他,他跟这个家庭的其他人关系也很融洽,不过女主人对此并不十分欣赏,尽管她反复宣称对她来说不存在任何偏见。“你们好,孩子们!”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说。“今天你们这么早就出来散步啦!”他又转身对巴西斯托夫说:“我也很早就出来了,我喜欢欣赏大自然的景色。”“我们已经看到了您是怎样欣赏大自然景色的。”巴西斯托夫嘟哝着说。“您是唯物论者,天知道您在想些什么。我可了解您。”

潘达列夫斯基跟巴西斯托夫或者巴西斯托夫一类人说话的时候,特别容易生气,清辅音C也发得相当纯正,甚至还拖着长长的咝音。“怎么,您刚才是在向那位姑娘问路吧?”巴西斯托夫说,眼睛左右来回转动。

他感到潘达列夫斯基正死死盯着他的脸,这使他浑身都不自在。“我再说一遍:您是唯物论者,仅此而已。所有的事情您只看到庸俗的那一面……”“孩子们!”巴西斯托夫突然命令道。“你们看到草地上那棵爆竹柳吗?咱们比一比,看谁先跑到那儿……一、二、三!”

两个孩子飞快地向爆竹柳奔去,巴西斯托夫紧紧跟在他们后面……“乡巴佬!”潘达列夫斯基想道。“这两个孩子要毁在他手里了……十足的乡巴佬!”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得意扬扬地用目光打量着自己整洁高雅的装束,伸出手指在常礼服的袖子上弹了两下,整了整衣领,又继续往前走。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即换上一件旧睡衣,专心致志地坐到钢琴前面。二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宅第在全省几乎是首屈一指。这座由拉[3]斯特列里设计、按照上世纪风格建造的石头大厦,雄伟地耸立在小山顶部,山脚下则有一条俄罗斯中部地区的主要河流经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本人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阔太太,三等文官的遗孀。潘达列夫斯基经常吹嘘说她熟悉整个欧洲,欧洲也知道她,不过实际上欧洲并不了解她。即使在彼得堡,她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在莫斯科却颇有名气,拜访她的人络绎不绝。她属于上流社会,被公认是个脾气有点怪戾、心地不太善良、但又极其聪明的女人。年轻时她很美。诗人们为她献诗,小伙子对她一见倾心,达官贵人对她趋之若鹜。但是二十五年或三十年之后,原来的花容月貌已经荡然无存。“果真是她吗?”凡是初次见到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问自己。“难道眼前这个年纪不算太大、鼻子尖尖、又瘦又黄的女人当初是个大美人吗?难道这就是那个曾经令诗人们诗兴勃发的女人吗……”于是,人人都会为世间万物的变化无常发出由衷的感慨。但是,潘达列夫斯基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那双眼睛依然美不可言,然而正是这个潘达列夫斯基曾经断言她会闻名全欧呢。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每年夏天都带着孩子们(她有三个孩子:女儿娜塔里娅,十七岁,两个儿子,一个十岁,另一个九岁)回到乡间避暑。她的生活方式相当开放,也就是说她经常接待男士,尤其是独身男士。至于外省的那些太太,她简直无法容忍。为此,她曾遭到这些太太们的多少非议!她们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态度傲慢,品行不端,又很霸道,更主要的是她说话放肆到极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乡间确实不受任何约束,待人接物不拘小节,处处流露出京城的贵妇人对周围无知平庸之辈的轻蔑……当然,她和城市里的熟人交往时态度也很随便,甚至冷嘲热讽,但是没有轻蔑的成分。

顺便请问诸位读者,你们可曾留意:一个对待下属非常随便的人,他在上司面前是决不会随随便便的。这是什么缘故呢?不过,提出这类问题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终于熟悉了塔里别格的练习曲,便离开自己整洁舒适的房间,来到楼下的客厅。他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那里了。沙龙已经开始了。女主人躺在一张宽阔的卧榻上,两腿蜷曲着,手里正在摆弄一本新出版的法文小册子。窗口的绣架两侧分别坐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女儿和家庭女教师邦库尔小姐,一位年约六十、黑色假发上扣一顶花哨的压发帽、耳朵里塞了棉花的干瘪老处女。巴西斯托夫坐在门边看书,彼佳和瓦尼亚在他身边下跳棋,而靠着壁炉、背剪双手站在那儿的是一位身材不高,灰白的头发蓬乱不堪,脸色黝黑,一对乌黑的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的先生——阿夫里康·谢苗诺维奇·比加索夫。獉獉这位比加索夫是个怪人。他仇视一切,仇视所有的人——尤其是女人,他从早到晚骂个不停,有时候骂得颇有道理,有时候又不着边际,但他始终骂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这样容易动怒简直像孩子脾气。他的笑声,他的嗓音,他浑身上下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怨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倒也十分乐意接待比加索夫:他用自己的奇谈怪论逗她开心。他的话也确实相当有趣。夸大一切成了他的嗜好。譬如说,大家谈到什么灾难——雷电烧了村子啦,大水冲毁了磨坊啦,农夫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手啦——,只要他在场,每次都要恶狠狠地问:“她叫什么名字?”也就是引起这场灾难的女人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坚信,只要认真追查,那么任何灾难的根源总是女人。有一次,他突然跪倒在一位几乎不认识的但执意要招待他的太太脚下,痛哭流涕地但又怒气冲冲地请求她的饶恕,说他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而且今后再也不上她的门了。还有一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名洗衣女工刚骑上马,那马立即朝山下冲去,途中把洗衣女工掀到了山沟里,差点没把她摔死。从此以后比加索夫一提起这匹马便连声称赞:“好马!好马!”连那座山和那条沟也被他认为是景色如画的好地方。比加索夫一生命运不佳,因此他愤世嫉俗,故意装疯卖傻。他出身于一个贫寒家庭,他父亲担任过各种卑微的职务,勉强识几个字,从不关心儿子的教育,给他吃饱穿暖就算完事。母亲对他百般溺爱,但她很早就死了。比加索夫只能自己教育自己,先进了县立小学,后来又上了中学,掌握了几门外语——法语和德语,甚至还有拉丁语,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后便进了台尔普特[4]大学。在那儿他经常与贫困作斗争,但终于修完了三年的课程。比加索夫的能力并不出众,但他的忍耐和毅力却超出常人,尤其是那股虚荣心,那种不甘居人后、竭力要挤进上流社会、与命运抗争的愿望特别强烈。他刻苦读书,投考台尔普特大学,都是出于虚荣心。贫困令他生气,同时也练就了他察言观色、随机应变的本领。他的言谈富有特色,他从小就掌握了一种发泄怨恨的特殊口才。他的思想并未超出一般水准,但他的言谈给人造成这样一种印象:似乎他不是一般的聪明,而是聪明绝顶。获得副博士学位以后,比加索夫决心为博士学位而献出全部精力:他知道,在其他领域他根本无法与自己的同伴相匹敌(这些同伴都是他从上层精选出来的。他尽量去迎合他们,甚至不惜曲意奉承,尽管在背后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说穿了,他也不是做学问的料。比加索夫刻苦自学并非出于对科学的热爱,因此实际上他的知识相当贫乏。学位论文答辩会上他一败涂地,但是与他同居一室、平时经常受他嘲弄的另一位同学,尽管才能平平,却因为方法得当、基础扎实而大获全胜。这次挫折使比加索夫怒不可遏:他把自己所有的书籍和笔记全部付诸一炬,然后到政府部门谋了份差使。起初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他很会做官,虽然没有什么雄才大略,倒也很有自信,办事也利索泼辣,但是他想一步登天,结果摔了个大跟斗,不得不辞职了。他在自己购置的一座小庄园里住了两三年,突然跟一位很有钱但不太有文化的女地主结了婚,那女地主是他用满不在乎和冷嘲热讽的姿态作鱼饵钓到的一条鱼。但是比加索夫实在太喜怒无常,家庭生活变成了一种累赘……他妻子跟他过了几年之后偷偷跑到莫斯科,把田产卖给了一名奸商,而前不久比加索夫还在她的领地上建造了一座庄园。比加索夫被这最后一次打击搞得晕头转向,他决定跟妻子打官司,结果却一无所获……从此以后,他在孤独中打发自己的余生。有时候也去拜访邻近的地主。他在背后甚至当面辱骂这些邻居,邻居们便强装笑脸,打着哈哈接待他,但并不真正怕他。他从来不看书,连书的边也不沾。他有近百名农奴,农奴的日子还过得下去。[5]“啊!康斯坦丁!”潘达列夫斯基刚走进客厅,达丽娅·米哈依[6]洛芙娜便喊住他。“亚历山德拉来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要我向您表示感谢,她非常愉快地接受了您的邀请。”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一边说一边笑容可掬地向周围的人点头致意,那肥厚却又白嫩、指甲修成三角形的手抚摸着梳理得纹丝不乱的头发。“沃伦采夫也来吗?”“他也来,夫人。”“那么照您说来,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转向比加索夫,继续原来的谈话。“所有的贵族小姐都是爱矫揉造作的吗?”

比加索夫撇了撇嘴,神经质地扭动着胳臂。“我是说,”比加索夫不慌不忙地说(他即使在怒气冲天的时候,说话也是慢条斯理、吐字清晰),“我是指一般而言,至于在座各位,我当然不予评论……”“这并不妨碍您在内心对她们作出评价。”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打断他。“对她们我不予评论。”比加索夫重复了一遍。“所有的小姐一般都爱装腔作势——她们表达感情的时候也极不自然。譬如说吧,一位小姐害怕了,或者高兴了,或者伤心了,起初她一定要扭动腰肢,摆出这样的姿势(比加索夫扭着腰,张开双手,姿势极其难看),然后‘啊!’地尖叫一声,再格格地笑起来或呜呜地哭起来。不过嘛(说到这里比加索夫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有一次我总算使一位很会做作的小姐流露了真实的感情!”“您用什么办法?”

比加索夫的眼睛突然闪闪发亮。“我用一根白杨木棍子从背后猛捅她的腰部。她大声尖叫起来。我就告诉她:好!这就好!这就是天然的声音,这就是自然的喊叫。请您今后照此办理。”

大家哄堂大笑。“您胡说些什么呀,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我能相信您会用棍子去捅姑娘的腰吗!”“真的,是用棍子,很粗的棍子,就像那种用来保卫要塞的棍子。”[7]“先生,您说的这些太可怕了。”邦库尔小姐惊呼道,眼睛瞪着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孩子。“您别信他的,”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还不了解他吗?”

可是这位愤怒的法国老太太久久无法平静下来,嘴里嘟囔个不停。“你们可以不相信我,”比加索夫镇定自若地说,“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件事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你们不相信,那么另一件事你们也许同样不会相信:我们的邻居叶莲娜·安东诺芙娜·切普佐娃亲口告诉我——请注意,亲口!——她是怎样害死了她的侄儿。”“您又胡编乱造了!”“对不起!对不起!请你们先听我说完,再发表议论。请注意,我不想诽谤她,我甚至很爱她,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家里除了一本日历没有任何书籍,除了高声朗读以外她不会用别的方式读书——高声朗读的练习使她浑身冒汗,事后还抱怨说她的眼睛像肚脐那样缩了进去……总而言之,她是个好人,她的女仆也都是胖乎乎的。我何必要诽谤她呢?”“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阿夫里康·谢苗内奇今晚上了马背就再也下不来了。”“我上了马背……可女人同时要骑三匹马,除了睡觉,她们永远不会下马。”“哪三匹马?”“吹毛求疵,捕风捉影,叽叽喳喳。”“依我看哪,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您这样仇视女人决不是无缘无故的。您一定是受了某个女人的……”“您是想说伤害吗?”比加索夫打断她。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有点尴尬了,她想起了比加索夫不幸的婚姻……于是只好点了点头。“的确,我是受了一个女人的伤害。”比加索夫说。“虽然她是个善良的,非常善良的女人……”“她是谁?”“我母亲。”比加索夫压低了声音说。“您母亲?她怎么伤害了您?”“因为她生下了我……”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皱起了眉头。“我觉得,”她说,“我们的谈话转到了不愉快的话题上……康斯[8]坦丁,您给我们弹一首塔里别格新写的练习曲吧……也许音乐能消[9]除阿夫里康·谢苗内奇的怨气。当年奥菲士就曾经驯服过凶猛的野兽。”

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坐到钢琴前弹了一首练习曲,弹得相当不错,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起初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后来就去做她的女红了。[10]“谢谢,太美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我喜欢塔里别格。[11]他很优雅。您在想什么心事,阿夫里康·谢苗内奇?”“我在想,”比加索夫慢吞吞地说,“有三种个人主义者:自己活也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自己活却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最后是自己不想活也不让别人活的个人主义者。女人绝大多数属于第三种。”“您说得多么客气!不过有一点我感到惊讶,阿夫里康·谢苗内奇,您对自己的见解充满了高度自信,好像永远不会有错误似的。”“哪儿的话!我也会有错误的,男人也会犯错误。不过您知道我们男人的错误和女人的错误有什么差别吗?不知道?差别就在于,譬如男人会说二乘二不等于四,而等于五或三又二分之一,而女人会说二乘二等于一支蜡烛。”“这话我好像已经听您说过了……不过请问,您关于三种个人主义者的观点跟您刚才听到的音乐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关系,我刚才根本没有听音乐。”[12]“我看你啊,老兄,真是无可救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道,她把格里鲍耶陀夫的诗句稍稍作了改动。“如果您连音乐也不喜欢,那您究竟喜欢什么?文学吗?”“我喜爱文学,但不是当代的文学。”“为什么?”“我来告诉您。前不久我和一位贵族乘渡船过奥卡河。渡船靠岸的地方很陡,那些马车得用手抬上去,而贵族的那辆四轮马车又很沉很沉,几名脚夫拼命往上抬的时候,那贵族却站在渡轮上不停地喊‘吭唷’、‘吭唷’,那模样也真叫人可怜……当时我就想:这就是新式的分工!如今的文学也是这样:别人在拉车,在干活,而它却在喊‘吭唷’。”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微微一笑。“这就叫再现当代生活。”比加索夫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深切同情社会问题以及诸如此类……我讨厌这类漂亮话!”“被您大肆攻击的女人至少不说漂亮话。”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她们不说是因为不会说。”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脸微微一红。“您越说越不像话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她脸带勉强的笑容说道。

房间里鸦雀无声。“卓洛托诺沙在哪儿?”巴西斯托夫身边的一个孩子突然问道。“在波尔塔瓦省,我的好孩子。”比加索夫接过话头。“就在霍赫兰(他为换了话题而高兴)。刚才我们谈论文学,”他接着说,“假如我有多余的钱,马上可以成为小俄罗斯的诗人。”“你说什么?当诗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难道您懂小俄罗斯语吗?”“一窍不通,不过,也不需要懂。”“怎么不需要?”“不需要就是不需要。你只要拿一张纸,标上《沉思》这个题目,接下来就写:‘啊,我的命运,命运!’或者以《哥萨克纳里瓦伊科[13]坐在山岗上》为题:‘在那山脚下,在那树阴中,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你快快走啊!’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于是你就拿去发表吧。小俄罗斯人读了肯定会感动得双手掩面,痛哭流涕——他们的心灵就是这样多愁善感!”“得了吧!”巴西斯托夫扬声说。“您说些什么呀?这话可一点没有道理,我在小俄罗斯呆过,我喜欢那地方,也懂那儿的语言……格拉耶,格拉耶,沃罗巴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也许是的,不过乌克兰人还是会感动得流泪的。您说懂他们的语言……难道有什么乌克兰语吗?有一次我随便说了句:‘语法是正确朗读和书写的艺术’让乌克兰人翻译。你知道他是怎么翻译的?‘语法是精确地吐和泻的医书’……您说这是语言吗?我宁愿把自己的朋友捣成齑粉,也决不会同意这个观点……”

巴西斯托夫想反驳他。“您别跟他争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您是知道的,除了奇谈怪论,他不会说别的话。”

比加索夫苦笑了一下。仆人进来禀报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姐弟俩到了。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起身迎接客人。[14]“您好,亚历山德拉!”她走上前去说道。“您来真是太好了……您好,谢尔盖·巴甫雷奇!”

沃伦采夫跟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握手,又走到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面前。“怎么,您新近结识的那位男爵今天要来么?”比加索夫问。“是的,他要来。”“听说他是位大哲学家,满肚子的黑格尔。”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没有回答,她让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坐到卧榻上,自己则坐在她身边。“哲学么,”比加索夫接着说,“站得最高,看得最远,不过,我最不喜欢居高临下,高高在上又能看到什么呢?假如你要买一匹马,总不至于爬到瞭望塔上去观察它吧!”“那位男爵是想把一篇论文送给您过目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是的,是一篇论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篇阐述工商业关系的论文……不过您尽管放心,我们不会在这儿宣读的……我请您来不是为了这件事。这位先生博学多才,人[15]又和气,他的俄语也说得漂亮极了。真可谓口若悬河,滔滔不

[16]绝。”“他俄语说得那么好,”比加索夫挖苦说,“连法国人都夸他呢!”“您嘲笑吧,阿夫里康·谢苗内奇,随您嘲笑吧……这跟您怒发冲冠的模样倒是一致的……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我说先生们女士们[17],”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着看了看大家,“我们到花园里去吧……离开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天气又这么好……”

大家都站起来,向花园走去。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家的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花园里有许多古老的林阴道,路旁椴树参天,满目金黄,阵阵清香扑鼻而来,林阴道的尽头,豁然露出一片翠绿。花园里还有不少槐树和丁香的花亭。

沃伦采夫、娜塔里娅和邦库尔小姐走进花园深处,沃伦采夫(男主人)和娜塔里娅(女主人)默默地并肩而行,邦库尔小姐跟在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今天您干什么了?”沃伦采夫终于开口问道,捋捋自己漂亮的深褐色唇须。

他的外貌很像他姐姐,不过表情没有那么生动活泼,那双漂亮而温柔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忧郁。“什么也没有干。”娜塔里娅回答。“听比加索夫骂人,绣花,看书。”“您看的是什么书?”“我看的是……”娜塔里娅略微停顿了一下,“十字军远征的故事。”

沃伦采夫看了她一眼。“噢!”他说,“这一定很有趣。”

他折下一段树枝,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又向前走了二十来步。“您母亲认识的那位男爵是什么人?”沃伦采夫问。“宫廷侍从,路过这儿,妈妈很赏识他。”“您母亲很容易被人迷住。”“这说明她的心还很年轻。”娜塔里娅说。“是的。您那匹马不久我就可以给您送来。快驯服了。我想叫它一起步就大步飞跑。我一定能做到这一点。”[18]“谢谢……可是我很过意不去。您还亲自训练它……据说这很难。”“为了给您增添一点小小的乐趣,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知道,我准备……我……这点小事……”

沃伦采夫一时语塞。[19]

娜塔里娅友好地看了他一眼,又说了声“谢谢”。“您知道,”谢尔盖·巴甫雷奇过了好久才继续说道,“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我们何必谈这些呢!您心里都明白。”

这时候,楼里的铃声响了。[20]“哟,吃饭的铃声响了!”邦库尔小姐喊道。“咱们回去吧!”[21]“真可惜,这位英俊的小伙子太不善于辞令了。”这位法国老处女随着沃伦采夫和娜塔里娅登上露台的时候心里想道。这句话俄语可以这样翻译:你啊,我可爱的孩子,模样挺讨人喜欢,就是有点儿傻劲。

男爵没有来吃饭,大家足足等了他半个多小时。席间,大家说话不太投机。谢尔盖·巴甫雷奇不时望着坐在他旁边的娜塔里娅,殷勤地频频往她杯子里添矿泉水。潘达列夫斯基徒然地竭力讨好邻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说了不少恭维话,可她差点没打呵欠。

巴西斯托夫用面包捏成一个小球,在桌子上滚来滚去,他什么也不想。连比加索夫也缄默不语。达丽娅·米哈伊洛芙娜说他今天不太友好,他板起脸抢白道:“我什么时候友好过?那不是我的事……”他苦笑了一下,补充道:“请您再忍耐一会儿吧。我只不过是克瓦斯[22]而已,普普通通的俄国克瓦斯,您那位宫廷侍卫才是……”“好啊!”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说道。“比加索夫吃醋了,人家还没有来就先吃醋了!”

比加索夫没有答理她,只是低着头看了她一眼。

时钟敲了七点。大家又聚集到客厅里。“看样子他不会来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就在这时候,响起了马车的辚辚声。一辆小巧的四轮马车驶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仆人走进客厅,把一封放在银托盘里的信交给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她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转身问仆人:“送信的先生在哪儿?”“还坐在马车上,夫人,要请他进来吗?”“请。”

仆人出去了。“你们看,多么扫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男爵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回彼得堡。他委托他的朋友罗亭先生,把论文给我送来了。男爵本来就想把他的这位朋友介绍给我——他十分赏识他。真是太扫兴了!我还想让男爵在这儿住几天呢……”“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罗亭。”仆人禀报说。三

来人三十五岁左右,高个子,背微驼,头发鬈曲,皮肤黝黑,脸不怎么端正,可是富有表情,洋溢着智慧,一双灵活的深蓝色眼睛炯炯有神,鼻子挺而宽,嘴唇的线条很美。他身上的衣服并不新,绷得很紧,仿佛要裂开来似的。

他落落大方地走到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跟前,微微一鞠躬,说他久闻她的大名,早就盼望跟她认识,还说他的男爵朋友因为无法亲自前来辞行而深表遗憾。

罗亭尖细的声音与他魁梧的身材和宽阔的胸膛似乎很不协调。“请坐……我很高兴。”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把在座的人向罗亭一一作了介绍之后,问他是本地人还是路过此地。“我的庄园在T省。”罗亭回答说,把宽边圆帽放在膝盖上。“我才来不久,我有事经过此地,暂时住在贵县县城。”“住在谁家?”“住在医生家里。他是我大学的老同学。”“噢!住在医生家……大家都称赞他,说他医术高明。您跟男爵认识很久了吗?”“我是去年冬天在莫斯科遇见他的。这次在他那儿住了将近一个星期。”“这位男爵很聪明。”“是的,夫人。”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闻了闻洒过香水的手帕。“您担任公职吗?”她问。“谁?我吗,夫人?”“是的。”“不……我已经退职了。”

一阵短暂的冷场之后,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谈开了。“请问,”比加索夫转身问罗亭,“您知道男爵先生送来的这篇论文的内容吗?”“知道。”“这篇文章是论述贸易关系……噢,我说错了,是论述我国工商业之间关系的……好像您是这么说的吧,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是的,是这个内容……”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把手按在额头上。“当然,在这些事情上我是外行。”比加索夫说,“不过说实话,我觉得论文的题目似乎过于……怎么说得委婉些呢……过于含糊和混乱。”“为什么您有这样的感觉?”

比加索夫冷冷一笑,朝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瞟了一眼。“您觉得很清楚吗?”“我?很清楚。”“嗯……当然,您比我清楚。”“您头疼吗?”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问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23]“不,我有这种……神经性的毛病。”“请问,”比加索夫说话带着鼻音:“您那位朋友,穆菲里男爵先生……他好像就是这个姓吧……”“完全正确。”“穆菲里男爵先生是专门研究政治经济学,还是在上流社会的娱乐和公务之余涉足这门有趣的学问?”

罗亭目不转睛地盯着比加索夫看了一会儿。“男爵在这方面是位业余爱好者。”他回答,脸有点红。“可是他的文章有许多地方言之有理,很有意思。”“我没有看过这篇文章,因此无法跟您争论……不过恕我冒昧问一句,您的朋友穆菲里男爵的文章大概空泛的议论多于具体的事实吧?”“既有事实,也有基于事实的论证。”“很好,先生,很好,不过我要告诉您,照我的看法……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谈我的看法,我在台尔普特大学呆过三年……这些所谓的论证、预测、体系……请原谅,我是乡下人,说话直来直去,这些东西毫无用处,这一切都是故弄玄虚——只能糊弄人。只要拿出事实,先生们,你们的任务就完成了。”“确实如此!”罗亭说。“那么,事实包含的意义要不要加以揭示呢?”“空泛的议论!”比加索夫说。“我讨厌这些空泛的议论、综述和结论!这些东西的根据便是所谓的信念,而信念又因人而异,人人都在大谈自己的信念,还要求别人尊重他的信念,甚至到处宣扬自己的信念……唉!”

比加索夫举起拳头在空中一挥。潘达列夫斯基哈哈大笑。“好极了!”罗亭说。“照您说来,也许就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没有,根本不存在。”“这是您的信念吗?”“是的。”“那您怎么能说没有信念之类的东西呢?您首先就有了一种信念。”

房间里的人都露出了笑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且慢,且慢,话又要说回来……”比加索夫想自圆其说。

但是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拍手高喊:“好极了!好极了!比加索夫招架不住了,彻底输了!”——她轻轻地从罗亭手里接过帽子。“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夫人,您等着瞧吧。”比加索夫恼怒地说。“盛气凌人地说几句俏皮话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加以证实,驳斥……我们已经偏离了争论的对象。”“对不起。”罗亭镇静地说,“事情很简单。您不相信一般性论证的价值,不相信有什么信念……”“我不相信,就是不相信,我什么也不相信。”“很好,您是位怀疑主义者。”“我看没有必要搬弄术语。不过嘛……”“您别打岔!”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制止他。“咬吧,咬吧,咬吧!”潘达列夫斯基心里在说,他笑得嘴都咧开了。“这个字眼可以表达我的思想。”罗亭说。“您也明白它的含义。为什么不能使用呢?既然您什么也不相信,为什么相信事实呢?”“为什么?问得好!事实是明摆着的,谁都知道什么是事实……我凭自己的经验,凭自己的感觉对事实作出判断。”“难道感觉就不会欺骗您吗?感觉告诉您太阳绕着地球转……也许您不同意哥白尼吧?您连他也不相信吗?”

大家笑了,眼睛都盯着罗亭。“这人可不含糊。”——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您尽开玩笑。”比加索夫说。“当然,这是别出心裁,但是解决不了问题。”“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很遗憾,决不是什么别出心裁。这一切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而且反复说了千百遍,问题不在这里……”“那么,在哪里呢?”比加索夫蛮横地问。

在争论中,他往往先揶揄对方,继而变得蛮不讲理,最后就赌气不说话。“问题就在于,”罗亭接着说,“老实说,我不能不感到由衷的遗憾,如果聪明人当着我的面攻击……”“攻击体系吗?”比加索夫打断他。“是的,说体系也未尝不可。您为什么如此害怕这个字眼呢?任何一个体系都是建立在对基本规律、生活原则的认识之上的……”“但是这些规律是无法认识,无法发现的……”“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发现这些规律的,谁也免不了出现差错。但是,您也许会同意我这样一个观点,譬如说,牛顿毕竟发现了几条规律。他是天才,我们可以这样认为,但是天才人物的发现之所以伟大,就因为这些发现会成为大家的财富。渴望从个别现象中发现普遍规律,是人类智慧的基本特征之一,而我们的全部文明……”“您扯得太远了,先生。”比加索夫拉长了声音说。“我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对这些脱离实际的深奥理论没有深入研究,也不想去研究。”“好极了!那是您的自由。但是请注意,您想做一个非常讲究实际的人,这愿望本身就已经是一种特殊的体系,一种理论……”“您提到了文明!”比加索夫截住刚才的话头,“您居然用这种东西来糊弄人!这种吹得天花乱坠的文明没有任何用处!我决不会给您的文明付一个铜板!”“您辩论的手法太恶劣了,阿夫里康·谢苗内奇!”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她内心对新来的客人所表现出来的那种镇定沉着和彬彬有[24]礼的风度相当满意。“他是上流社会的人,”她颇有好感地看了罗亭一眼,想道,“应该爱抚他一下。”这最后一句话她是用俄语在心里说的。“我不想为文明辩护,”罗亭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它也不需要我的辩护,您不喜欢它……各人口味不同嘛,再说,这也离题太远了。请允许我向您提醒一句古老的谚语:‘朱庇特光火——理亏。’我是想说,对体系、一般的论证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进行攻击之所以特别令人痛心,是因为人们在否定体系的同时,也否定了知识、科学和对科学的信仰,从而也否定了对自己,对自己力量的信仰。而人们需要这种信仰:他们不能单凭感官生活,害怕思想,不相信思想,对他们来说是一种罪过。而无用和无能始终是怀疑主义的特征……”“这都是空话!”比加索夫嘟囔道。“也许是空话。不过请注意,我们在说‘这都是空话’的时候,往往是要回避说出比空话更有用的东西。”“什么,先生?”比加索夫说着眯起了眼睛。“您当然明白我要说什么,”罗亭说,语气中流露出不由自主的但又立即加以克制的不耐烦。“我重申一遍:假如一个人缺乏坚信不疑的原则,缺乏坚定的立场,那么他怎么会知道人民的需要,人民的作用和前途呢?他又怎么会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呢,如果……”“恕不奉陪。”比加索夫一字一顿地说,鞠了个躬,便旁若无人地走到一边去了。

罗亭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也不再说什么了。“哈哈!他逃跑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对不起,”她脸带亲切的微笑补充道,“请问您的父名?”“尼古拉耶维奇。”“请您别介意,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他是瞒不过我们的。他想装出不愿再争论下去的样子……他已经感到不能獉獉再跟您争论了。您最好坐得离我们近一点,咱们好好聊聊。”

罗亭把椅子挪近了点儿。“真是相见恨晚哪!”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不胜感慨。“这本书您[25][26]看过没有?托克维里的著作,您知道吗?”

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把一本法文小册子递给罗亭。

罗亭接过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翻了几页,又放回桌子上,回答说托克维里先生的这本著作他没有看过,但作者涉及的这个问题他自己也经常思考,谈话就这样开始了。起初罗亭似乎有点犹豫,不敢畅所欲言,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但是后来谈兴越来越浓,终于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一刻钟之后,房间里只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听他侃侃而谈。

唯独比加索夫一个人远远地坐在壁炉旁边的角落里。罗亭的话充满了智慧和热情,令人信服。很显然,他博览群书,学识渊博。谁也没有料到他竟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他的衣着如此平常,又没有什么名气,大家都不明白,甚至感到奇怪,在乡间怎么会突然冒出这样的聪明人。所有人,包括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在内,都感到十分惊讶,甚至可以说被他迷住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为自己的新发现而感到自豪,她甚至开始考虑怎样把罗亭介绍给上流社会了。尽管她到了这个年龄,但是她的第一印象中往往有许多近乎孩子气的东西。老实说,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听不懂罗亭的那番宏论,可她同样感到惊讶和喜悦,她弟弟也不胜惊喜。潘达列夫斯基注视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的一举一动,内心充满了忌妒,比加索夫则在想:“我出五百卢布可以买一只比他唱得更好听的夜莺!”但是受到震动最大的要数巴西斯托夫和娜塔里娅了。巴西斯托夫几乎屏住了呼吸,张着嘴,睁大了眼睛,坐在那儿听得入了神,好像有生以来还从未听过别人说话似的。娜塔里娅的脸通红通红,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罗亭,那双眼睛时而流露出忧郁,时而又放射出异彩……“他的眼睛多漂亮!”沃伦采夫悄悄地对她说。“是的,很漂亮。”“可惜那双手太大太红。”

娜塔里娅什么也没有回答。

仆人送上茶。谈话也变得比较随便了,可是只要罗亭一开口,大家立刻停止说话,仅此一端就足以证明他给大家留下了多么深刻的印象。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忽然想要捉弄一下比加索夫。她走到他跟前,低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老是不怀好意地冷笑?来吧,再跟他较量一番!”不等他回答,她便招招手把罗亭叫了过来。“他还有一件事您不知道。”说着她指指比加索夫。“他极端仇视女人,不断地攻击她们,请您把他引导到正道上吧。”

罗亭看了看比加索夫……无意问造成了居高临下的局势:他比他高出两个脑袋。比加索夫气得脸都发白了。“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错了。”他的声音都变了。“我不仅攻击女人,对整个人类我也没有好感。”“您为什么这样蔑视人类呢?”罗亭问。

比加索夫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概研究自己心灵的结果,我发现我内心一天比一天肮脏。我根据自己来衡量别人。也许这有失公允:我比别人坏得多,可您叫我怎么办呢?积习难改啊。”“我理解您,也同情您。”罗亭说。“凡是高尚的灵魂,谁没有产生过自我贬低的强烈愿望呢?但是不能停留在这种毫无出路的境地。”“衷心感谢您为我的灵魂颁发崇高证书。”比加索夫说。“至于我的处境么——我看也没什么,不算坏,因此即使有什么出路的话,那也随它去!我不会去寻找的。”“不过这意味着——恕我冒昧——您宁可满足自尊心也不愿意置身于真理之中……”“那当然!”比加索夫大声说道。“什么叫自尊心,这我理解,我想您也理解,人人都能理解。可是真理嘛,什么叫真理?真理又在哪里?”“您这是老一套,我得提醒您。”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

比加索夫耸了耸肩膀。“老一套又有什么不好?请问,真理在哪里?连那些哲学家也不知道什么是真理。康德说:这就是真理,而黑格尔说:不,你胡说,这才是真理。”“您知道黑格尔关于真理是怎么说的吗?”罗亭依然心平气和地问。“我再说一遍,”比加索夫怒气冲冲地说,“我无法理解什么是真理,依我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真理,也就是说,徒有其名并无其实。”“哎呀呀!”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大声嚷道。“您说这话怎么不嫌害臊!真是作孽啊!没有真理?那活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我认为,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比加索夫愤愤然说,“对您来说,没有真理总比没有您那位做得一手好肉冻的厨子斯捷潘日子更好过些!请问您要真理干什么?总不能用真理做压发帽吧!”“玩笑不等于反驳,”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说,“尤其是玩笑变成诽谤的时候……”“我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但是我看真话却是刺耳的。”比加索夫嘟哝着气呼呼地走到一边去了。

而罗亭便谈起了自尊心,他谈得头头是道。他想证明,没有自尊心的人是渺小的,自尊心是可以用来掀翻地球的阿基米德的杠杆,然而只有那种像善于驾驭坐骑的骑手那样善于驾驭自尊心的人,只有那种为了共同利益而牺牲自己的人,才有资格称为人……“自私就等于自杀。”他结束道。“自私的人就像一棵孤零零的、不结果实的树,会慢慢枯萎的。但是自尊心,作为一种追求完美的巨大动力,却是一切丰功伟业的源泉……人必须克服自己身上根深蒂固的私心,让个性获得充分发展的权利!”“能不能借用一下您的铅笔?”比加索夫转身问巴西斯托夫。

巴西斯托夫没有立即明白比加索夫的用意。“您要铅笔干什么?”他终于问道。“我想把罗亭先生最后一句话记下来。不然恐怕会忘掉的。您得承认,这样精彩的句子等于往垃圾堆上套了一顶漂亮的大帽子。”“有些东西是不作兴讽刺挖苦的,阿夫里康·谢苗内奇!”巴西斯托夫激动地说,然后转过身去,不再理睬比加索夫。

这时候罗亭走到娜塔里娅跟前,她站起来,脸上露出惊慌。

坐在她身边的沃伦采夫也站了起来。“我看到这儿有架钢琴。”罗亭温柔而亲切地说,那风度犹如一位出巡的王子。“是您弹的吗?”“是的,是我弹的。”娜塔里娅说。“不过弹得不好。这位康斯坦丁·季奥米德奇先生弹得比我好多了。”

潘达列夫斯基昂起头,咧开嘴笑了。“您可不能这么说,娜塔里娅·阿历克赛耶芙娜,您弹得一点儿也不比我差。”[27]“您熟悉舒伯特的‘森林之王’吗?”罗亭问。“他熟悉,熟悉!”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抢着回答。“您坐下来弹吧,康斯坦丁……您也爱好音乐吗,德米特里·尼古拉耶奇?”

罗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用手捋了捋头发,似乎在作欣赏前的准备……潘达列夫斯基开始演奏。

娜塔里娅站到钢琴旁边,面对着罗亭。随着第一个音符,罗亭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美妙的表情。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徐徐转动,不时把目光停留在娜塔里娅身上。潘达列夫斯基结束演奏。

罗亭默默无语地走到敞开着的窗前。温馨的暮色犹如轻纱般笼罩着花园,附近的树丛散发出一阵阵醉人的芳香。星星在夜空中轻轻闪烁。夏天的夜晚温柔宜人。罗亭凝望着黑?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才转回身。“这音乐,这夜色,”罗亭说,“令我想起了在德国留学的岁月,我们的一次次聚会,一支支小夜曲……”“您去过德国吗?”达丽娅·米哈依洛芙娜问。“我在海登堡住了一年,在柏林也住了将近一年。”“您也穿大学生制服吗?听说那儿大学生的衣着与众不同。”“在海登堡我脚上穿带马刺的长筒靴,上身穿系皮带的轻骑兵短上衣,头发长得一直披到肩膀……柏林的大学生衣着却和普通人一样。”“请给我们谈谈您的留学生涯吧。”亚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说。

[1]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国著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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