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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闫老板 著

出版社：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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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击者报告试读：

我们习惯回顾历史，偶尔也展望未来，但缺少对自身的审视。所以我们今天追求的，可能是明天所抛弃的；正如我们今天批判的，却是昨天赞美的。

当然，一个好听的故事用这样的开头会失去很多读者，而当你看到这里时，仍愿意继续读下去，才是我真正希望得到的。

让我们从这个故事的源头说起，一场血腥的格斗。

那天一定是个不平凡的日子，人们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三五成群涌上街头，沿着撒满红色花瓣的罗马大道，走向远方的竞技场。古人用大量石头建造了这个圆形的奇迹工程，以展示文明和表达对生产力的理解。这座建筑平时容纳5万人，而今天的这场表演吸引了8万观众，包括罗马皇帝本人。

莫赫达克手持短剑和盾牌，站在竞技场的中央，平静地接受着8万观众的欢呼和致敬。这是他最后一场决斗，如果取得胜利，他将得到罗马皇帝手中的那把木剑，那意味着自由的生活。

如果说最初的几场胜利是靠运气的话，那之后的几十场胜利完全取决于他的技术。作为一个专业的、冰冷的杀人机器，他首先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然后放弃对生存的希望，幻想自己已经死在上一场决斗中，而今天的比赛只是梦境的延续，醒来后仍是地狱。做到这一点，他便可以将所有的注意力凝聚在格斗本身。莫赫达克关注对手的剑，以及它的速度、轨迹和姿态，包括对手肢体的每一个位置，这些信息在莫赫达克的脑中迅速汇集，以便做出下一个更快、更准、更正确的动作。随着倒在他剑下的对手越来越多，莫赫达克后期的格斗更多依赖经验，这些直接调用的程序化动作比临时思考做出的决策更为快速和可靠。所以莫赫达克重视经验的积累，每次将对手杀死之后，他从来不做狂喜的庆祝，而是默默走开，脑中回忆着刚才的每一个动作，并修改自己的格斗数据库。这让莫赫达克看起来格外冷峻和有个性，也使他得到了民众的热爱，大家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连罗马皇帝也是他的粉丝。

即使是如此冰冷的莫赫达克，面对今天这样的场景，也未免会多思考一些问题，比如胜利后的自由和生活。这类念头的生起，对莫赫达克来说是一件像瘟疫一样要回避的事情，因为分心是致命的。但莫赫达克懂得如何快速消灭这样的战前杂念，比如马上关注起一些其他细节。他将手中的短剑插在地上，右手捏起左肩上一片粉红的花瓣仔细端详，思考着这片花瓣如何飘过这个硕大的角斗场而落在自己的肩上。当然，这种思考不一定需要答案，因为对手已向自己走来。

莫赫达克放开那片花瓣，拔出插在地上的短剑，注视着走过来的这位角斗士。他使用和莫赫达克一样的装备，但他的肤色更深，身材略高，肌肉线条流畅，步子很大，很自信。对手显然更年轻，也许会比莫赫达克小十岁或者更多。走近之后，莫赫达克看到了对手坚定的眼神，就像年轻时的自己。莫赫达克知道面对这样的对手，体力不是自己的优势，所以战斗时间越短越好。

两位选手均省略了向观众致敬的程序，选择直接开始战斗。而全体观众均选择了站立的姿势来欣赏这场决斗，包括罗马皇帝。战斗开始，8万人的竞技场瞬间鸦雀无声，只有剑和盾牌碰撞的声音。当两位选手的剑在身体要害部位附近划过时，人群一齐发出惊嘘声，几万人的心率和血压似在同步发生变化，遗憾的是当时没有测量仪器来证明。

一直在急迫寻找机会的莫赫达克发现对手犯下了一个低级错误，那就是挡在胸前的盾牌越来越倾斜，这样便暴露出更多的身体面积。莫赫达克逆时针抡出短剑，在碰撞到对方盾牌之前稍稍拉短一些短剑运行轨迹的半径，短剑快速从对方盾牌前划过，而自己的盾牌则事先挡在短剑运行的前方，短剑被弹回，剑锋搭在了对方盾牌的内侧，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这时莫赫达克的短剑正指向对方的左胸，而剑锋之前已经没有任何阻挡。莫赫达克毫不犹豫地跨出半步，用力将剑向前刺去，人群发出了巨大的骚动，因为位于两侧的人们已经看到对手背后露出的一截剑锋。但莫赫达克从对方脸上的表情看出这场游戏并未结束，他想乘胜追击，却发现短剑无法拔出。原来，对手极其大胆地让莫赫达克的短剑从其左腋下通过，然后用左臂夹住短剑，并用盾牌的边缘将莫赫达克持剑的手腕紧紧扣住，同时举起了自己右手的剑。

莫赫达克无法用盾牌同时护住伸出的右臂和暴露的身体，因为盾牌更重，剑比盾更快。所以，莫赫达克本能地放弃了短剑。

之后的故事简单而血腥，莫赫达克被杀死。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比赛的气氛，大家都觉得这是一场非常精彩的决斗。

后来，一位也是莫赫达克忠实粉丝的资深议员，用7枚金币买到了莫赫达克的盾牌。他将这面盾牌悬挂在家里客厅的墙上，相信这会带给他勇气。

多年后帝国瓦解，社会开始动荡，议员的小儿子举兵割据一方。他把莫赫达克的盾牌熔铸成了24枚勋章，用来鼓励他的骑士英勇作战。而这些勋章和他们的主人一起被沙场的尘土覆盖。后来，有个商人收集到了其中的三枚勋章留作纪念，很显然，这位商人也热爱莫赫达克。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三枚勋章辗转流离，后来进到了某国的博物馆待了很长时间，而勋章的故事早已被人们淡忘。又遇战乱，博物馆连同整个国家被侵占，入侵者的元首偏爱冷门艺术，对这三枚勋章情有独钟并据为己有。他把其中的两枚当作国礼送给了自己的盟友。位于东方的盟国显然对这枚材料和工艺均没有特别之处的古代勋章不太了解，便把它挂在一名即将出征的普通士兵的胸前，鼓励出征的军人们英勇作战。而这名士兵两个月后战死在邻国的一片麦田里。

作为战利品，这枚勋章被邻国的一名士兵收藏。战争结束，解甲归田的老兵经常拿出这枚勋章，向邻居和朋友讲述自己的英勇故事。当然，这个故事和莫赫达克的盾牌没有一点关系。

这枚勋章所在的国度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个两次工业革命都没有赶上的国家独立之后百废待兴，对发展生产力的渴望到了疯狂的地步，一度将钢铁总产量的多少视为生产力发展水平高低的标志。狂热的民众几乎将家中所有金属都献给了国家，那枚小小的勋章也没有逃脱被再次熔炼的命运，在一个简陋的熔炉中被熔入一块钢锭中。

当然，这块钢的质量很差，和同一批的其他钢锭一起被放置在一个废弃的工厂大院中。多年来四周杂草丛生，而那块钢锭又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回忆历史。

多年后，这些原料被再次利用，那块不平凡的钢锭被再次熔炼，铸成了一批井盖，分布在这个城市的一些角落。其中一个被安置在了一所大学内。

这所大学曾经有一位著名的学者，晚年时患有眼疾，几乎失去了视力，只能分辨明暗。学校在他的住所前用白色石子铺成小路，方便学者识别归途。而这个井盖正铺在白色石子路的边上，一半湮没在草坪之中。学者逝去之后，人们为了纪念他，保留了他的故居以及周边的白色小路，那块井盖一起被保存了下来。

这块井盖静静地躺在路上，见证了历史的演变。

今天，有些学生路过时，偶尔也会停留片刻，用手拨开草丛，辨识井盖上的年代。

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黝黑的井盖被晒得暖洋洋。一个少年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书，像往常一样，路过时驻足停留，但这次时间略短，因为他要随着人流赶往前方的大草坪，那里有一场人类现代文明的盛宴即将开始。这同样是一场格斗。二

人群不断地向大草坪聚集，草坪上空用激光全息成像技术打满了宣传标语和烟花，即使在白天也绚丽夺目。

第四届国际机器人运动会决赛暨闭幕式已经开始。

国际机器人运动会每四年一届，共有36个大项目和500多个子项目，奇形怪状的机器人在这场盛会上逐个登场。国际机器人运动会在举办第二届时，全球移动终端收视率已经超过了奥运会和世界杯，成为人类社会规模最大的运动会。各国也将该运动会视为国家综合实力和生产力发展水平的展示平台，金牌榜与奥运会的规律几乎一样，A国和C国包揽了大部分的奖牌。

南方大学的李应教授是国际顶尖的人工智能专家。他兼任国际机器人运动会组委会副主席，为C国成功申办这次运动会立下了汗马功劳。今天李教授和组委会其他成员一起坐在观礼台上，在自己的学校观看最后一个项目的比赛，并将为获奖选手颁奖。

比赛用的圆形竞技台已经搭好，有点类似C国古代比武用的擂台。进入决赛的两个机器人已在竞技台上站好，一个来自A国的智能机器人实验室，另一个来自C国的北方工业大学。比赛规则很简单，一方机器人在规定时间内将对手杀死，或者将对手打下竞技台即可获胜。当然也有一些限制条件，比如机器人的体积和重量不能超过设定的标准，不能发射脱离性武器等。

南方大学的学生近水楼台，占了观众席的一大半，此外也有远道而来的记者和机器人爱好者，其实在目前的通信技术条件下，在移动终端看直播比在现场观看更为详尽，但现场的气氛是无法复制的。

现场的观众正热烈地讨论着台上两个机器人的秘密武器。由于目前微电机功率做得越来越大，机器人变体能力越来越强，出于对自身的保护，格斗机器人均采用光滑的弧形外壳，而致对方于死地的武器就隐藏在坚硬的外壳之下。

主持人激昂的解说词结束，比赛开始了，现场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台上两个机器人的电机运转的 “嗡嗡”声。两个机器人都很小心地移动，试探着对手的运动规律和加速度；电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尖锐，有经验的观众小声地议论着 “机器人的超导电机启动了，要出手了”。

A国机器人的圆弧形顶盖突然裂开，探出一个奇怪的装置，观众们的心跳开始加速。此时，只见北方工业大学的机器人向后方轻轻一跃，像是要跳出对手的攻击范围，同时从底部喷射出一团白色液体，将对手裹住。这团白色液体迅速凝固，像一张很有韧性的网，对手的轮子被死死地缠住。被网住的机器人开始挣扎，但无法摆脱。北方工业大学的机器人绕到对手侧面，打开圆弧形装甲，伸出一个钻头，毫不犹豫地刺进了对方的身体，随着刺耳的电钻摩擦声，钻头内部导电黏合材料在高温下液化，四处飞溅，而合金钻头本身也分裂为8个金属条，像菊花一样绽放在对方体内，如一根根毒针刺进对手的身体，对其内部的电路和机械传动系统造成致命的伤害。

A国的机器人不再移动，并冒出白烟，很显然其电源系统已被彻底摧毁。这时A国代表队提出抗议，指出北方工业大学的机器人发射脱离性武器，违反比赛规则。

李应教授和现场的组委会成员担任评委，他们仔细地观看了录像回放，并紧张地进行交流。观众们也纷纷议论刚才的细节。几分钟后主持人宣布结果有效，高速摄像机的回放，证明了北方工业大学的机器人刚才 “喷射”出的白色物质在离开机体瞬间已经固化，严格地说它抛出的是一张柔性网，而在罩住对方机器人之后，才将该网连接自身机体的部分切断，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气体或液体脱离机体，不属于禁止发射的脱离性武器。

大屏幕也在不断地回放刚才的慢镜头，观众们长时间地鼓掌表示庆祝，都认为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按照惯例，在决赛之后和闭幕式之前，还有一个表演项目。这个环节展示的是最新的机器人技术，也是每一届国际机器人运动会最大的看点。李应教授作为东道主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领导的团队将在这个项目上进行表演。

两名工作人员快速地将刚才的圆形格斗比赛台折叠收起带走，大草坪恢复了空旷。观礼台右侧有一面山墙，山墙一侧的观众被工作人员疏导到观礼台对面和左侧，并拉上了隔离带。“看样子这个表演项目有点危险啊！”隔离带后面的学生议论着。

一个工作人员扛来一个圆形的靶子插在山墙前面，彩色的同心圆很醒目，像一个大大的棒棒糖。“哦，原来是射击类表演。”观众们议论不止。

机器人由于稳定性好，其标准枪械的射击成绩早已超过人类，但不知道李应教授这次要表演什么花样。

这时，扩音器里响起了主持人高昂的解说声：“下面有请李应教授团队的最新成果，机器人——罗宾逊！”观众席传来一阵阵掌声。

半分钟过去了，隔离带围着的大草坪没有任何动静。

主持人将刚才的解说词以更加高亢的声调重复了一遍。

人群开始低声议论。

这时，山墙正对面的隔离带被轻轻举起，一个穿黑色披风的人走出来，连衣帽深深地遮住了他的脸。黑衣人左手持一把弓，背上背着一个箭筒，箭筒上露出两支白羽。“哇，这机器人就在我们身边站了很久，我们都没有注意到。”隔离带后面的观众感叹道。

黑衣人一瘸一拐地向草坪中央走去，箭筒里的两支白羽随之晃动，在黑色衣服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这是真人还是机器人啊？”观众们议论纷纷。

观礼台上各国的专家委员也纷纷转向李应教授，相互微笑、示意和交流。目前双足仿真机器人的行走姿态是一个技术难点，虽然ZMP理论早已不是束缚，但机器人仍无法模仿人类完美、轻盈的步伐，而李应教授用特殊人群的行走缺陷掩盖了这个问题，是一个聪明的举措。

现在大家明白这个机器人为什么叫 “罗宾逊”了。

罗宾逊走到草坪中央站定，右手从背后取出一支箭，搭在左手的弓上，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专家们点头赞许，对于机器人来讲，越是非标准的器械，需要的智能越高，而人类是通过练习和经验来完成这类器械操作的。

罗宾逊举起弓，右手慢慢地将弓弦拉满，锋利的不锈钢箭头寒光闪闪，这是一支真正的箭。大家屏住了呼吸，李应教授双手紧握。“嘣”的一声，箭射了出去，深深地插进靶心正中。

全场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李应教授站起，激动地向大家示意。大屏幕上先展示了插在靶心上的箭的特写，接着把镜头推向李应教授灿烂的笑脸，观礼台上的各国专家也纷纷与李应教授握手道贺。

而真正的主角，机器人，则静静地站立着，虽在舞台的中央，却是关注的边缘。

场上逐渐安静下来，响起了主持人的声音：“感谢李应教授团队的精彩表演，现在请机器人离场。”

半分钟过去了，机器人一动不动。

主持人赶紧核实细节，没错，没有安排工作人员去移动机器人，应该是机器人自行离开。

主持人干咳一声，说：“请，机器人罗宾逊离场。”他似乎怀疑自己发音不够标准。

机器人仍旧未动。

李应教授显得有些紧张，他向人群中眺望。观众们议论纷纷。

突然，机器人开始动了，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只见机器人取出另外一支箭搭在弓上，慢慢地将弓拉满。“这个机器人难道要用第二支箭把第一支劈成两半？”有个观众说道。“不会这么准吧！”另一人说，“奥运会射箭冠军也做不到的。”“动画片上是这么演的。”刚才那位观众坚持自己的观点。

场上所有目光此时此刻全部集中在这个机器人身上。

突然，机器人180°转身，箭锋直指身后的人群。

人群爆发出尖叫声，像潮水一样向两边散去，有些人被挤倒，却不敢再次站起来，连滚带爬地离开危险区域。

人群散去后，只留下一位少年迎风而立，他身材消瘦，戴着眼镜，一脸不羁的笑容。

机器人用这种方式，将他的主人从人群中找了出来，李应教授的博士研究生叶同。

凝固的空气中，所有人的心脏都被一根弓弦崩紧。叶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面的黑衣人。“嘣”的一声，箭射了出去。

人群再次发出尖叫声，因为很多人站在叶同两侧，他们看到箭锋从叶同背后露出一截。李应教授猛地站了起来。

叶同并没有倒下，他的右手举起了夹在左腋下的厚书，书中夹着那支箭。周围没有多少掌声，因为大家都被吓呆了，还没有缓过神来。

草坪中央的机器人解下黑色斗篷，散下一头乌黑的长发，露出一张女性白皙清秀的脸庞。她放下手中的弓，不再跛足，而是轻盈地向叶同走去。“原来是个真人啊！”有些观众惊叹。

她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长发飘飘。

台上的专家集体起立，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机器人拟人双足行走是国际难题，但面前的机器人却在优美地奔跑，如同真人，唯有金属关节运动发出的哗哗声暴露出她的真实身份。

跑到叶同面前时，她张开双臂，一跃而起，叶同被这个幸福的拥抱冲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显然机器人的重量还要继续改进。

大屏幕终于把镜头送给了故事的主角，人群爆发出了长时间的掌声、喝彩声。叶同与机器人拥抱的视频占据了全球各大网站头版头条一个多星期。

而之后，叶同受到了一个不公开的内部处分。三

叶同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名普通政府职员，母亲是一名产业工人，家族中也没有显贵之人，但家庭给了叶同良好的教育，或者说是必要的教育。叶同天资聪颖，好奇心很强，小小年纪就经常得到大人们的夸奖。

邻居匠伯非常喜欢叶同。他对叶同的成长影响很大。

匠伯是一个大型机械制造企业的总工程师。他的家就像一个实验室，有各种有趣的小机械和仪器。叶同从小就喜欢到匠伯家里玩。匠伯由于年近退休，子女都不在身边，经常在空暇的时候教叶同做一些简单的机械玩具。叶同读小学之后，已经可以独自设计制作一些简单的变形机器人了。匠伯鼓励叶同今后做一名工程师。

叶同读中学的时候，匠伯退休了，他决定要去远行，便将自己收藏多年的工具和一些图纸送给了叶同。从此之后，叶同再也没有见到过匠伯。

按照匠伯之前的建议，叶同高考后报考了机械制造专业，在本科期间辅修了电气专业，硕士阶段攻读计算机专业，现在的博士专业是人工智能。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做出一个智能机器人，和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叶同的成长看似顺利，理想一步一步地变成现实，特别是博士导师是国际人工智能领域的巨匠李应教授。然而，叶同的噩梦也是从读博开始。

叶同的博士导师李应教授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年轻时拿过许多国际大奖，学校视他为瑰宝，专门为他盖了一栋三层的人工智能实验楼。

据说，当时C国机器人研究领域分为两个门派，被戏称为“剑宗”和 “气宗”。“剑宗”是一帮追求机器人从外观上更像人类的学者，以研究硬件和控制系统为主；而 “气宗”则追求机器人在思维上更像人类，这帮学者主要搞软件程序。其实这两个门派并不矛盾，能够相互结合最好，但李应教授做了 “气宗”掌门人之后，开始合纵连横，四处运作，拉帮结派，将 “剑宗”逼到了死角。“气宗”学者在李应教授的带领下，占据了国内各种学术委员会的重要位置，各项目评审权也被 “气宗”牢牢把持，“剑宗”人士基本上申请不到项目和经费，一些搞硬件的机器人专家不得不改行。

对于李应教授的江湖作风，连他门下的学生都经常开玩笑，说导师一定有一本 “气宗”的武功秘籍，只有嫡传弟子才能得到真传。因为李应教授的硕士研究生很多，而在读博士生只有一个，而且是读硕士时就找好的人选，硕博连读一共8年，等这名博士即将毕业时，李应教授会再物色新的人选。李应教授实验楼的第一层是公用机房，主要放置大型交换机和服务器；第二层是硕士研究生的实验室；而第三层只允许一个学生使用，那就是李应教授的嫡传博士。

李应教授收叶同为博士算是破例，因为叶同不是李应教授门下的硕士。叶同一开始满怀期待地投到李应门下读博，但后来发现导师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崇高的学者，他更像一个商人，从不关心学术和教学，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交际应酬上。更让叶同接受不了的是导师不允许自己研究机器人的硬件，在一次不愉快的谈话之后，叶同被赶出了人工智能实验楼，安置在另一栋实验楼的一个废旧的仓库里。叶同作为一个坚定的 “气宗”逆子，被“掌门”驱逐流放了。

叶同对于这个远离导师的仓库还算满意，虽然环境差了点，但做科研的基本条件都具备，他把仓库收拾得整整齐齐，自封为“仓库管理员”。

李应教授还像往常一样，大部分时间用在出差上，基本没有时间在学校，手下的学生很少见到导师，更不用说被流放的叶同了。

突然有一天，导师出现在叶同的仓库门口，这让叶同很是吃惊。四“嗯，还有点像做事的样子。”李应站在门口，往仓库里面打量。

叶同赶紧起身，“哦，不知道老师过来了，请进吧。”叶同想给李应找把椅子，但发现没有第二把，便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了李应。

李应没有坐，他继续说道：“几个月后要在我们学校举办第四届国际机器人运动会决赛暨闭幕式，这事你应该知道吧。”“知道，这是我们学校的荣幸。”叶同小心地回答。“在表演项目上，组委会决定由我们团队负责，我想由你来牵头做这个项目。”李应转过身，面对叶同，“有信心吗？”

说实话，叶同当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这个项目是国际性的展示，也是自己多年的梦想之一。他曾幻想有一天自己的机器人能在运动会上拿到奖牌，但能参加表演项目是更光荣的事情，所以叶同向导师保证会做好这件事情。“很好，”李应满意地说，“方案我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你抓紧时间看看，有什么问题及时找我讨论。你既然坚持要做仿人机器人，就拿这个项目做你的博士论文题目吧。”李应没有给叶同回答的机会，继续说道：“明天下午三点在我的二楼实验室有个新生见面会，你也来一下吧。”说完，李应头也没回，走出了仓库。

叶同坐在电脑前，打开了导师发给他的方案，他失望至极。如果说，用宽松的衣服来遮盖机器人结构上的缺陷还可以接受的话，那么用跛足来回避行走姿态问题，简直是在逃避技术责任。但这个行走姿态问题也是叶同多年来反复思考的问题，这是使机器人看起来更像人的重要一环。他悄悄地制定了第二套方案，想等实验成功后再和导师谈，想必导师一定会接受。但叶同没有揣摩过导师的内心世界。

第二天，走在去人工智能实验楼的路上，叶同心里琢磨着这个新生见面会，“新一届的硕士已经都见过面了，现在这个落单的一定是导师新招的嫡传弟子吧，搞得这么隆重。”

叶同走进实验室的时候师弟师妹们都已经到齐了，他看到一个女孩大模大样地坐在中间的实验台上，身穿一件碎花连衣裙，长长的头发，晃着腿，歪着脑袋正盯着自己看。叶同自走进这栋实验楼起就心情压抑，于是他低着头溜边走到了实验室的一个角落，有个师弟起身给叶同让座，师弟师妹们对叶同还是很尊重的。“你就是大师兄叶同博士吧？”坐在桌上的女孩问道。大家都转头看向叶同。

叶同笑了一下，点点头，没说话，他希望大家尽量不要关注自己。

身边的师弟小声地对叶同说：“师兄，这就是新来的师妹，硕博连读，估计是要接管三楼的钥匙了。”

叶同点点头，难怪这么高调，估摸一下这硕博连读下来的时间，她应该是导师的关门弟子了。

这个时候李应走进了实验室，坐在桌上的师妹跳了下来，俏皮地背着手向李应鞠躬。大家起立，李应向大家招了下手，示意大家坐下。

李应向大家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个从A国留学归来的小师妹。“大家好，我叫李如诗，请师兄师姐多多关照。”小师妹向大家鞠了一躬。

大家开始热烈地鼓掌，叶同也跟着拍了两下手。“不会是他亲闺女吧？”刚才那个多嘴的师弟在掌声的掩护下又嘟囔了一句。

李应很开心，他说：“第四届国际机器人运动会在我们学校举行，我们团队有机会在闭幕式的表演项目上展示，这是件大事，特别是在我们家门口表演，一定要成功，为国争光。”李应转身面对叶同，“我将此事交给了叶同博士牵头负责，叶同，方案你看过了吧？”

叶同觉得脖子发凉，“看过了，李老师，有些问题我想单独汇报。”“也好！”李应点点头，“需要谁做你的帮手，你来点名。”

叶同望着这帮软件高手，实在想不到谁能帮得上自己。“我愿意帮助师兄！”新来的小师妹自告奋勇地跳了出来。

李应答应了，散会。

叶同心里非常别扭，本来领了个光荣的任务，却要执行一个蹩脚的方案，现在又来了个监工。但他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项目上，马上开始制作自己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机器人。叶同暗自发誓，一定要做得像人。

李如诗提出做叶同的助手之后，找个时间去了趟叶同的实验室，当她走进那座破旧的仓库时，泛起了同情之心，仓库虽然收拾得还算整洁，但和自己的实验室比起来，这里简直落后半个世纪。“据说很多科学巨匠都是从地下车库开始自己的事业的，看来师兄也具备了初始条件啊！”李如诗打趣叶同。“还好吧，”叶同苦笑一声，“这里很安静，没有各种参观和领导视察，仪器设备也算齐全，师妹要不要搬过来一起做论文啊？”叶同苦中作乐，打趣小师妹。“我还是不要打破你的宁静了，”李如诗又转了一圈，“不过空调噪音好大啊，排风扇也该换了吧。”

叶同没有理会李如诗的这些问题，他问道：“导师的方案你看过了吧？”“看过了，”李如诗还是在环视着实验室的环境，“像师兄这样的高手，完成这个任务肯定没有问题，但把这个方案拿到国际机器人运动会闭幕式上去表演，可能寒碜了点。”

叶同顿时对这个小师妹另眼相看。他考虑了一下，干脆向李如诗交底，反正早晚也要向导师摊牌的。“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个方案，只是想等试验通过后再向导师请示。”叶同打开了电脑。

李如诗坐下来仔细地浏览了一遍叶同的方案，顿时对师兄肃然起敬，似乎明白了导师为何破例收他为博士，也明白了他为何被打入冷宫。“太精彩了，简直像一场话剧，”李如诗站了起来，“不过导师一定不会同意的。”这个刚入学的小师妹似乎比叶同更了解李应。“不管了，就算他要开除我，我也要试一下。”叶同坚定地说。其实叶同还幻想着导师能接受他的方案，而他的坚定态度打动了李如诗。“好，我全力支持师兄，”李如诗说道，“项目需要购买材料和元器件的经费由我报销，先不让导师知道。”

叶同听到师妹这个表态后格外激动。他目前同时完成两套方案最大的困难就是经费不足，由于导师长期外出，手里的项目经费一直都由嫡传弟子负责，李如诗答应帮这个忙，看来经费问题是解决了。“但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师妹帮忙，”叶同继续说道，“下次再过来的时候，麻烦师妹穿一套泳装。”“你什么意思？”李如诗瞪大了眼睛。“别误会，”叶同紧张得满脸是汗，“我想建一个双足行走姿态的数据库，没必要花钱请个模特走来走去，所以想请师妹辛苦一下，都是为了科研，没别的意思。”“哦，”李如诗听到自己可以替代模特的工作，心里觉得美美的，“请教师兄，怎么才能使机器人行走起来更像真人呢？”

听到学术问题，叶同又找到了兴奋点，“分布式控制，给机器人的双腿设计一套独立的控制系统，就像人一样。我们平时走路或跑步时，大脑并不关注双腿的每一块肌肉是怎么运动的，而是给一个宏观的指令而已，具体动作还是由双腿的神经系统自己去完成。”叶同咽了一下口水，“所以，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行走姿态都不相同。”“用眼睛看着路才能走得好啊。”李如诗在硬件方面还是外行，但她熟悉软件。“眼睛当然会为大脑提供信息，当看到地面情况复杂的时候，大脑就会收回双腿控制系统更多的控制权限，由大脑来具体指挥腿脚运动，你会发现你的运动速度慢很多。”“好像明白了，”李如诗点点头，“但这种中央和局部控制权限的分配比例在变化时，难免会出错啊。”“所以我们偶尔会失足摔跤。”叶同得意地答道。

李如诗：“哦，按照你的说法，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有个学走路的过程，就是在解决这个问题。”“没错，”叶同说道，“那就是机器学习的过程。”

李如诗知道叶同说的是人工智能，她点点头，说：“好，我相信师兄一定能成功。”

叶同送李如诗走出实验室时，李如诗突然问道：“师兄，你为什么叫叶同？”“我爸爸说这个世界上每一片叶子都是不同的。”叶同回答。“那你应该叫叶不同。”李如诗思维很严谨。“但每一片叶子都有自己的特点，都有自己的作为，也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叶同慢慢地说道，“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每一片叶子都是平等的、相同的。”“嗯，挺有意思。”李如诗笑了笑。

走到走廊门口时，李如诗突然站住，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

叶同一愣，傻傻地说：“你爸爸希望你如诗如画般美丽呗。”

李如诗叹了口气，“其实我的名字是妈妈起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叶同看着李如诗的背影渐行渐远，在这孤独的求学之路上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

在之后的一个星期里，李如诗每天都会来叶同的实验室，换上泳装，腿上被画满了供高速摄像机定位用的圈圈点点，还贴了很多传感器，像一个模特一样在镜头前用各种姿势走来走去，叶同作为唯一的观众和导演，在旁边不停地鼓励和指挥她。李如诗除了经常帮叶同买一些价格不菲的材料和器件之外，还会带一些好吃的到实验室，因为叶同经常一忙起来就几天不出实验室的门。

在李如诗的帮助下，叶同的计划进展很快，表演用的两个机器人提前一个月做好了，外观上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他的方案是女机器人去射箭，男机器人来受箭和接受那个拥抱。叶同反复地试验，校准精度，尽量考虑到每一个细节和可能发生的意外。

在正式表演的前两个星期，李应教授专程回来检查项目进展，叶同只展示了前面的射箭环节，当然完美无瑕。他采纳了李如诗的建议，由她做李应的思想工作，在合适的时候向导师提出第二套方案。

在正式表演的前两天，叶同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李如诗说导师同意了第二套方案，但要保证安全；坏消息是在最后一次调试时，女机器人扑倒了男机器人，两个机器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这可把叶同急坏了，他通宵加班优先修复了女机器人，但实在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修复男机器人。为了不辜负导师的信任和师妹的期望，叶同决定自己代替机器人去受那一箭。

这两个机器人的脸部模型是用3D打印机按照李如诗和叶同的脸型建模制作的，在外形上也和他们俩一样，连男机器人的衣服都是叶同自己的，所以用真人做机器人的替身，连女机器人的图像识别程序都不用修改。

在这件事上叶同向李如诗隐瞒了实情，他怕李如诗不同意他代替机器人去受箭，毕竟这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而李如诗也向叶同撒了个谎，其实李应教授根本不知道还有第二套方案。

当然，表演是成功的。

李应教授虽然得到了意外的荣誉，但对这件事情极为愤怒。如果不是由于李如诗假传圣旨，他一定会开除叶同。“你不该瞒我，导师不同意这件事，”叶同说，“害得你也背了个处分。”“我不忍心你的才华被掩盖，它应该得到喝彩，”李如诗淡淡地说，“你也不该瞒我，替机器人去受箭，射偏了你就没命了。”

两个人相互一笑，其实他们都没把处分放在心上。五

自从背上处分之后，李如诗收到了导师大量的学习任务，几乎天天泡在三楼实验室，像是在受惩罚。而叶同则孤独地留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天天对着这个长得很像师妹的机器人，幻想有一天这个机器人能和自己聊天。

一个星期之后，叶同收到了导师的一个通知，去参加一个饭局。

李应的饭局很多，有时也带学生参加，但都是一些具备高级秘书素质的弟子，懂得端茶倒水、能说会道，所以李应从来没有带叶同出去应酬过。偶尔导师也会召集门下所有的学生一起吃饭，叶同总是安静地坐在最远处，希望饭局早点结束。

在饭局上，一向注意细节的李应教授已经将座位安排好。李应当然坐在主位上，让叶同吃惊的是自己竟然被安排坐在导师的旁边，而在李应另一侧的是博士毕业刚刚参加工作的大师姐，接管三楼实验室的李如诗坐在了师姐旁边。叶同觉得脖子发凉，猜想这场饭局可能是场鸿门宴。

这次大师姐回G市出差想顺路拜访导师，正巧李应教授也在学校，于是很高兴地召集门下弟子一起吃饭，来欢迎这位在国家核心部门工作的爱徒。

饭局上李应向大家介绍了大师姐的工作情况，鼓励大家以师姐为榜样，为国效力。李应还请师姐向洪局长转达问候。叶同知道导师说的这位洪局长就是国家技术安全局负责人洪斌，听说他是导师的大学同学。

虽然叶同与这位博士师姐有一年的时间同在学校里，但平时基本没什么交流，所以叶同在饭桌上一句话也没说，只听到导师滔滔不绝的演讲和李如诗偶尔恭维几句向师姐多多学习的话。他清楚今晚的重点一定不只是这位学业有成的师姐，否则坐在李应身边的应该是李如诗，而不是自己。

果然，酒过三巡之后，李应又向大家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原来这才是今晚的重点。李应得意地说道：“同学们，前不久我签了一个很大的项目，对方是著名的跨国集团，就是总部在我们市的威岭集团。威岭大厦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咱们市最高的那座建筑。”

说到威岭，大家都有所耳闻，这是一家具有传奇色彩的企业，只用了二十多年时间，就从一家小型的民营企业膨胀式发展到目前全球排名前50的跨国集团。但大家都不知李应和这家公司有什么瓜葛。

李应继续说道：“上个月在一次会议上，我遇到了威岭的总裁百里川先生，会后他主动找到我，想合作智能机器人项目。前几天，我又找百里川先生谈了一下，把这个事情敲定了下来。威岭出资一千万作为科研经费，支持我们研发可实用的人工智能程序；至于制作机器人的实验室吗，威岭集团会在自己的总部另外投资建设，这一块的费用由威岭自己承担。”

叶同听明白了，原来威岭集团拿出的这上千万的经费只是给李应编程用的，最耗资的硬件部分由威岭自己掏腰包，怪不得李应这么兴奋，看来 “气宗”的掌门在巨额经费面前也会做点 “剑宗”的事情。“百里川先生还有个要求，”李应继续说道，“从我们团队派一名博士到他公司的实验室做技术支持，待遇参照他们的实习员工，还有薪水哦。”李应说到这里时，斜眼看了一下叶同。

叶同暗叫糟糕，这能派出去的博士只有自己了，因为李如诗虽然是硕博连读，但毕竟现在还是硕士研究生。“难道导师想要清理门户？”叶同琢磨，因为他不敢想象导师能派什么好事给他做。

李应这时转向叶同说道：“我考虑了一下，叶同博士在机器人设计和制作方面很有天赋，就暂定派叶同去威岭吧。叶同你看如何？”

叶同双眉紧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手里攥着手机，却收到了李如诗的短信，“还不快感谢导师。”“哦，”叶同反应过来，“多谢李老师信任，但不知具体做些什么事情？”“你到那边就算人家的半个员工了，具体做什么事情就听人家安排吧。”李应轻描淡写地说道。“原来真是清理门户。”叶同暗暗地发着牢骚。

李如诗举起了红酒杯，说：“恭喜导师拿到大项目，也祝师兄前途无量。”

李应哈哈大笑，大家干杯。

饭局结束后，叶同故意走在后面，他拉住李如诗，说：“师妹，你觉得这是件好事？”“当然是好事，”李如诗翻了个白眼，“离你讨厌的人远远的，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还给你发工资，没准大老板看上你，毕业后高薪请你做人家的技术大总管，多好的事啊！”“哦，按你这么说还是不错，”叶同木木地说道，“我是不太喜欢这里的人。”

李如诗停下脚步，怒目而视。“当然你除外。”叶同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听到这句话李如诗便笑着快步走开了。六

三天后，一辆豪华的黑色商务车停在了叶同宿舍的楼下。叶同接到电话后一路小跑下楼。车旁站着一位标致的女子，穿着一身深蓝色商务套装，精致的短发，面带微笑。当叶同走到对方面前两步半的距离时，该女子立即上前半步，伸出右手，说：“一定是叶同博士吧，我是威岭集团的总裁助理姬海静，你可以叫我海静。”

叶同也伸出手与姬海静握了一下，说：“很高兴见到您。”“请！”姬海静把叶同引上车，自己也一起上了车。

叶同第一次乘坐这么豪华的商务车，内部像个小型办公室一样宽敞。路上姬海静为叶同介绍了威岭集团的概况，三十年前创始人百里川从一个防盗监控设备公司起家，将其发展成今天业务遍及全球几十个行业的威岭商业帝国。其实，关于威岭的情况叶同早有了解，毕竟是著名的大公司。

由于专业习惯，叶同对人体的姿态格外敏感，面前端庄的姬海静，坐时脊椎与大腿垂直，小腿并拢倾斜32°，双手叠放在右腿上，脸上的表情只有几个档位，平静、微笑1档，微笑2档，微笑3档，每一块肌肉的拉伸，好像都经过精确的计算。“果然是大集团公司的总裁助理，这得经过多么严格的训练才能做到这个样子，连日常行为也如此标准和规范！”叶同心里暗暗感叹，“未来的智能机器人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不好意思，”姬海静向叶同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左手将头发向耳后一挽，露出了戴在左耳上的通信终端，“在路上，原定时间到达。”由于车上很安静，姬海静小声地说，同时左手挡在嘴边，以免对方误会自己在自言自语。

而后，姬海静放平左手臂，左耳上的通信终端在她的小臂和手背上投影出时间和行车路线以及目前的位置，接着她转身对无人驾驶控制台说：“邦Sir，车速提高5公里。”

当然在车中根本感觉不到平稳的车速变化，叶同对姬海静耳朵上的这个高端实时通信终端很感兴趣，他以前在网上也了解过这类设备，这个小装置集网络、个人存储、语音通信和图像识别等功能于一身，但由于缺少指令输入手段，操作者不得不用手舞足蹈的肢体动作或者大量的语言来控制，显得有点狼狈。像姬海静这样从容地使用这种设备，叶同还是第一次看到，“也许她是用5个手指之间不同的角度组合来输入指令吧，”叶同心想，“这也需要经过魔鬼训练啊。”

大约半个小时之后，车停在了威岭大厦前。下车后，叶同仰望这座全市最高的建筑，他第一次离这座标志性建筑那么近，不免有些激动。“请随我来，”姬海静引叶同进入大楼，“总裁在他的办公室接待你。”

姬海静边走边介绍集团总部的情况，“下面这几层是大型商场和餐厅，对外营业；中间这十层是集团的五星级酒店，也是对外营业的；再往上的几十层是写字楼，出租给其他全球500强公司使用；80层往上都是本集团的办公室，百里总裁的办公室在顶层。我们要换乘两次电梯到达。”

叶同一边听姬海静介绍，一边欣赏着现代化高层建筑的内部装潢，果然是本市的标志性建筑，到处都显示出奢华的高科技风格。

换过一次电梯之后，叶同来到了一个大厅。这里才是威岭集团的本部。美丽端庄的礼仪小姐排成一排，见到姬海静后整齐地行礼问好，叶同一下子觉得自己也高贵了起来。姬海静用了十几分钟时间才将叶同带到顶层，站在了神秘的总裁办公室门口，厚重的实木大门上浮雕着一个狮子头。

姬海静举起手放在门铃上，但没有马上按下，她抬起另外一只手看了一眼投影下来的时间，等了6秒钟之后才按下门铃。“时间精确到秒！”叶同佩服极了。

大门慢慢地自动打开，叶同随姬海静一起走了进去。原来总裁的办公室是一个圆形大厅，这让叶同联想起圆形的机器人竞技台，如果在这里搞个比赛，绝对够高大够气派。办公室四周全是玻璃，整个城市尽收眼底，百里川的办公桌正对大门，背后是一个由地板延伸到天花板的硕大书架。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消瘦的长者，头发花白，两眼炯炯有神，注视着前方来者，此人正是威岭集团的创始人——百里川。

叶同走上前去，伸出右手恭敬地说：“百里总裁好，我是李应教授的博士生叶同。”

百里川坐着没动，也没有说话，依旧微笑着上下打量叶同。

叶同发现桌子的宽度远远超过两只手臂张开的长度，所以伸出一半的手又收了回来，站在那里。“真霸气！”叶同心里想。“我们一直在努力改造这个世界，但没有认真思考过是否合理，”百里川开口说道，“就像我大半生追求和梦想的智能机器人一样，什么才是智能机器人，能不能说说你的看法，叶同博士？”“首先，看起来要像人吧。”叶同坚定地回答。“呵呵，”百里川笑了笑，“李应怎么会收你做博士！”看来百里川对李应很了解。“您批评得对，学生愚笨，还没学到导师的精华。”叶同低声说道。“坦率地讲，你的确没有足够了解你的导师，他在人工智能领域上所做的，比我们知道的要多。”百里川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听到这句话，叶同突然感到内疚。这两年他只关注了导师的缺点，而对导师的学术精髓的确知之甚少。“就像两条腿行走的机器人一样，看起来很美，而事实上，”百里川退了一下椅子，继续说道，“用四条腿走路更科学，而且成本更低。”“是的，”叶同说道，“用两条腿站立或行走，需要一套额外的平衡控制系统，这是人类自身的选择，机器人之所以叫机器人，而不是叫机器野兽，也正因如此。”

百里川点点头，说：“几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用后面两条腿支撑全部的身体重量，目的是解放出上面的双手，因为它们可以制作和控制工具，这比进化身体其他器官更快，成本也更低。但他们也在站立和行走方面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百里川举起双手摇了摇，说：“但我们相信创造工具可以弥补这些生理缺陷，所以我们的祖先用了几十万年的时间学习直立行走，或许更长。”

说到这里，百里川将手支在桌面上，费力地站立起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身体也在缓慢地变化，以适应我们很久以前所做出的决定，这算是生物进化吧。但没有再长出更多的两条腿用于身体的平衡和行走。对于一个物种来说，进化器官的成本过于昂贵，所以我们宁愿在软件上多花点功夫，学习和习惯用两条腿走路。”百里川指了指自己的脑壳。

说着，百里川离开办公桌，走向西面的玻璃墙，让叶同惊讶的是百里川严重的跛足。他右手撑着一根手杖，一步一摇地走着，像一个身受重伤走向刑场的战士，走得坚毅、惨烈。

百里川走到窗边，把左手扶在玻璃墙上，深沉地眺望着这座城市，说：“现在看来我们是对的，你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我们用双手创造的。我们用工具征服了这个星球，把选择进化尖牙利爪和肌肉的对手远远地抛在身后。”

百里川拄着手杖转过身，面对叶同，说：“你看，即使处于高度文明和科技发达的今天，也无法解决我的行走问题。这就是人类本身的缺陷，有机生命体的缺陷。而机器人不同，它们的器官进化不需要漫长的时间，可以随时改变自己的结构，甚至是芯片。”“这个世界是它们的，”百里川的口气像是在宣布一项重大决定，“机器人才是更完美的生命体，至少比我们优越。”“但机器人仍是人类的工具。”叶同说道。“那是在机器人获得智能之前，”百里川说，“之后的历史，由它们去书写。”“这有点科幻。”叶同嘴上这么说，但内心深处在仔细思考着百里川刚才的话语。“叶同博士，让我们拿出激情，为这个伟大的时代做点什么吧！”百里川的语气变得轻松了一些，“你的资料我了解过了，相信叶博士能够为机器人做出一具完美的躯体，工作室就设在这幢大楼内，我很少在总部，我的助手姬海静全权负责总部的业务，由她配合你的工作。在威岭集团，她的协调能力比我强。”百里川指了指一直站在叶同身后的姬海静。“您过奖了！”姬海静谦虚地低了一下头，“时间差不多了，飞机已经准备好。”

这时从楼顶传来了飞机的引擎声。

三人一同走出总裁办公室，百里川乘专用电梯去楼顶的停机坪，姬海静继续带着叶同参观正在筹建中的工作室。

没有坐电梯，姬海静带叶同走楼梯下了一层，这里是集团办公总部，这一层的工作人员直接由姬海静负责。见到姬海静大家纷纷起立问好，姬海静示意大家继续工作。

姬海静对叶同说：“平时我在这里办公，你有事可以找我。”然后两人继续走下一层。“这层楼是集团的研发部门，威岭的所有核心技术都是在这里诞生的。”姬海静继续向叶同介绍：“集团正式的员工分为8级，研发人员比同职位的其他人员高一个级别，重视科研人才是集团一直坚持的原则。叶博士以实习研究员的身份在公司工作，享受5级员工的待遇，工作证件稍后会给你送去。”“5级员工是什么待遇啊？”叶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集团内部吃住免费，每个月五万八千元，加班另算。”姬海静答道。

叶同暗喜薪水还不错。“那过了实习期正式入职的研发人员，待遇会再高点吧？”叶同带着学生特有的幼稚继续关心待遇问题。“嗯，薪水翻倍，总部的正式技术研发人员从四级员工起步，”姬海静平静地说道，“一级员工是屈指可数的董事会成员，他们决定着集团的发展方向；二级员工是遍布全球的区域经理人和总部的业务主管，他们是具有实权的执行者；三级员工是子公司的负责人和研发团队负责人，是集团的骨干。”说到这里，姬海静转头看了下叶同，以判断是否继续介绍这枯燥的等级制度。

叶同调整了一下刚才略有失态的表情，问道：“海静你是几级员工？”“我？”姬海静笑了笑，说：“没级，可能是百里总裁忘了吧。”

叶同心里想：“那就是超越所有等级了。没拿人家钱的时候就是尊贵的客人，拿了钱之后就是人家的小员工了。钱也不是个好东西。”

姬海静带着叶同又下了一层楼，这里非常空旷，她指着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对叶同说：“这间已经装修好的办公室就是你的，这一层准备做智能机器人工作室，目前已经搬空，如何装修，要购置什么设备由你来定，我会从集团研发部抽调一些技术骨干来配合你的工作。”

叶同很满足，他不但有了自己的实验室，还有专门配备的专业助手。但同时压力也随之而来，他问道：“你们建设工作室的预算是多少？”

姬海静说：“集团重点建设这个项目，目前预算不封顶，你只需列清单即可，我会全力配合。不知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工作？”

叶同说：“我想用两天时间列出工作室的规划和设备材料清单，等工作室装修完毕就到位工作。”

姬海静满意地点点头，然后送叶同离开了威岭大厦。

叶同回到学校后，马上查阅资料，连夜加班做好威岭集团智能机器人工作室的规划方案，在约定时间之前发给了姬海静。很多设备和材料都是平时他想都不敢想的天价货，叶同也毫不犹豫地列了出来，他想顺便看看威岭集团的实力和诚意。

6个小时之后姬海静回复了叶同，对一些设备的型号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叶同不得不佩服大集团的专业水平和工作效率。

一周之后工作室建成，从硬件条件上看，它绝对达到国际一流水平。

叶同的新生活开始了。七“我的机器人要有脉搏、能呼吸、有体温、会微笑，还有一双晶莹剔透会说话的眼睛。”

叶同很快进入角色，他发现在公司制度下的团队效率极高，几个科研助手毫无保留地去执行叶同的决定，作为团队的带头人，叶同也感到了责任的重大。一个科研工作者，拥有顶尖的实验环境和执行力超强的团队，以及强大的资金支持，自己的工作也得到重视和认可，可以说是别无所求了。

叶同废寝忘食地工作，每周在威岭大厦吃住5天，每晚加班到深夜；周末回到学校自己的实验室，一样地忙碌。

他每次回学校时，都利用职务之便将公司内用于制作机器人的高级材料和器件带出一部分，“读书人窃书不算偷”，叶同这样宽慰自己。其实，叶同这样做有另一种考虑：他目前的工作极具挑战性，没有现成的经验可借鉴，有些技术要先在学校实验室尝试一遍，再回到公司去具体实施，以提高自己在公司内决策能力的观感，同时节省公司的人力成本。如果说叶同一点私心都没有的话，是不可能的，毕竟学校实验室的机器人是自己的，而公司的机器人是威岭集团的，叶同的汗水留在威岭大厦，而情感却留在了他的仓库里。“按照行业标准，任何产品都是要留备件的，我只是先将备件组装起来，降低备件的空置率。”叶同还是要为读书人的高洁找个合适的说法。

李如诗知道叶同周末会回学校实验室，所以经常去找叶同。每次叶同都是一边工作一边和李如诗闲聊几句，聊天内容总离不开技术问题，李如诗感到很失落。但李如诗清楚叶同有重大的项目在肩上，只好支持叶同的工作。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周末，李如诗又来到了叶同的实验室，惊讶地发现，叶同躺在一个女孩的怀里睡着了。李如诗走近仔细观察，原来机器人已经被叶同装上了人工皮肤。这是一种很昂贵的材料，机器人的外观和李如诗几乎一样。这让李如诗有点脸红。

李如诗故意弄出响声，惊醒了叶同。他站起来揉揉眼睛，看到李如诗，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睡着了，师妹看看我的作品，漂亮吧？”“怎么又和我长得一样啊？”李如诗问道。“哦，”叶同说，“手头上只有你的3D数据，还是上次机器人运动会时做的，就先拿来用了。这套数据做出来的效果很漂亮吧。”

李如诗心里也美美的。她摸了一下坐在地上的机器人，惊叹道：“哇，果然是有钱人的作品，这皮肤比我的还好啊，不过摸起来冰凉得像具尸体。”“会有体温的，我会将散热系统装置在皮肤下面，到时候她就像真人一样具有37℃的体表温度，”叶同自豪地说，“其实最贵的是她的眼睛，高分辨率超光谱摄像头，定制成眼球形状，二百多万一个呢。”“怎么感觉两只眼睛有点不一样啊？”李如诗观察得很仔细。“嗯，另外一只眼睛是普通的摄像头，只是配合双目识别成像用，我不好意思再去威岭多拿一个贵的了。”说到从公司拿出器件，叶同还是有点心理障碍。“我说你怎么没时间找我了，原来这里有个小美女陪着你啊！”李如诗一边仔细端详和自己长得一样的机器人，一边挖苦叶同。

叶同赶紧打圆场：“我也很想念师妹，所以才把她做成你的样子啊。”

李如诗继续绷着脸说道：“不是说是用我的3D数据做的吗，她的腰怎么比我的细，腿也比我的长？”“哦，毕竟是机器人，腿长是经过科学计算的，便于行走时的机械传动和姿态控制，”叶同支支吾吾地说道，“至于腰，你的是粗了一点。”

当即气得李如诗随手捡起一块电路板就要摔向叶同。“不要！”叶同大喊，“面部表情就靠那块电路板了，你摔过来她就面瘫了。”

李如诗放下那块电路板，气呼呼地说道，“你为什么不给她穿衣服，机器人也是有尊严的，难道你动机不良？”

叶同知道李如诗在无理取闹，只好应付说：“是啊是啊，请师妹先贡献出一套旧衣服吧。”“我的腰这么粗，她穿我的衣服怎么会合身，你还是去买新的吧！”李如诗说完，便气呼呼地走了。

叶同追到门口，看李如诗去意已决，便道了声别，回到实验室。“是啊，”叶同叹了口气，“在硬件上，人类的进化和机器人怎么能相比，腿长点算什么。”他找了块废旧的窗帘盖在机器人身上，“只要她愿意，一夜之间双腿就可以变成履带或轮子，双手就可以变成机枪大炮。”

叶同再次回到威岭大厦，姬海静通知他去面见百里川。自从上次辞别后，叶同就一直没见过百里川。

还是在顶层的圆形办公室，叶同发现百里川的桌子对面多了一把椅子，很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

百里川示意叶同坐下，他说道：“我出差回来后看过了工作室和机器人的进度，你的工作很出色。”

叶同说道：“这都是姬海静的功劳，我只是在技术上做了点事情。”“很好，”百里川笑着说，“战前不怕死，战后不邀功，有胸怀啊。”“您是说……”叶同疑惑不解地琢磨着百里川刚才的话。“没错，敢站在一台射箭机器面前百步，当众受一箭，面不改色。你难道就不怕射偏了？”百里川问道。“我自己亲手做的机器、编的程序，反复试验过了，不会射偏的。”叶同答道。“够自信啊年轻人，难得。”百里川继续说道，“遗憾的是现在这个社会越来越不需要激情和自信了。就像我一手创办的这个企业一样，当年创业的时候，需要的是洞察力、灵感、判断力和无畏的勇气。而现在，一个企业的发展，依靠的是大数据，信息收集得是否全面，分析得是否透彻，连管理也充斥着科学和技术。而这些工作大部分都依赖计算机去完成。”百里川说到这里，椅子转了个角度，面向西方。

叶同听到百里川谈创业，不忍打断，他顺着百里川的方向望去，西边的玻璃墙有块地方略有污浊，从高度上判断，应该是百里川经常站在那里眺望远方，左手扶墙留下的痕迹，就像他们第一次在这里见面时的场景。

百里川继续说道：“人的可贵之处就是不放弃自己的理想，我也在努力地做好这一点。你工作室所在的那一层，之前就是我的私人科研实验室，不管有多忙，我总会抽出一些时间，亲手做一些装置，做一些试验，这是我年轻时的梦想，我的梦想也是做机器人。”百里川又转过身，“这么多年来也没什么进展。你看，人生充满了无奈，当你有理想的时候，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做一些和理想无关的事情。而当你有了足够的条件来实现理想时，却身不由己，为名利所累，而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从这点来看，我很羡慕你，能在青春年少时点燃自己的热情，全力去做理想之事。相信我，多年之后你会感到满足，无论成功与否。”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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