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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10: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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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永武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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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女人安小雅

离婚女人安小雅试读:

《离婚女人安小雅》

  

自序

  关于操练小说的胡言乱语

记得,那是在2004年的春天,我忽然操练起了小说。没有接受上天的什么启示,也没有突然发现自己有什么操练小说的天赋和潜质,更好像没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完全是心血来潮。天地良心,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能操练小说者,必是天下有大智慧、大境界者,类似于先贤圣哲一类角色。直至我开始煞有介事地操练起来,才发现,像我等愚钝狭隘的俗人,竟也能操练小说。不是吗? 先是中篇小说《宅基地》在本地引起轰动,再接着有《周末的早晨》和《归去来兮》分别被《延河》、《青年作家》两家刊物的编辑老师相中。由是看来,操练小说原来也是一件俗事——俗人都能做的事,不是俗事是什么?就像小偷在街头绺窃,侩子手在断头台上砍头,小商贩在街边练摊,骗子随时准备考验人的智商等等一样的俗事。既是俗事,操练小说者,就该有一颗平常心的。指望操练小说发财的,就该去开家印钞厂;指望操练小说出名的,不如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全世界的墙上;指望操练小说光宗耀祖的,还是去谋个道台比较合适。  海子有诗云: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操练小说能让你在尘世获得幸福吗?大家公认的,幸福其实是一种心理感觉而已。既是心理感觉,难免鞋子舒不舒服,只有脚知道了,别人是无法揣度的,更是无权干涉的。只要你感觉幸福就好。问题是,尘世里能让你有幸福感的,难道只有操练小说这一件俗事吗?反正我是这么经常自我拷问的。尤其是在孕育小说陷入困境看不到出路时,或者在小说定稿后忐忑于能否被世界认可时,或者是被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塑造或是小说意蕴开掘折磨得心力交瘁时。索性就孩子气地扔了笔,像我在我的多篇小说中写的那样,放弃挣扎,跟上狂欢的队伍,去奔赴一场盛宴:像别人一样地在赌桌上一掷千金,像别人一样地在在酒桌上吆五喝六,像别人一样地在暧昧场所流连忘返……但狂欢过后,心底里无尽的虚空和焦灼,却像虫子一样咬啮着我的内心。于是,我只好重新回到电脑桌前,对着屏幕殚精竭虑。不期然间,会忽然想起加缪的那段话:诸神处罚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石头由于自身的重量又滚下山来,诸神认为再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心里无端地就生出一种悲壮的感觉来,我跟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有什么区别吗?这样悲壮着,手指依然在键盘上健步如飞。人总是活在状态中,很显然的,我进入了某种状态,不得已而为之的状态,非如此不可的状态。我能像我的小说《999朵玫瑰》的男主人公一样自豪地宣称,“我在我的状态中,沉醉”吗?  把自己自许为西西弗,或者把自己跟西西弗作比,实在是一种自恋情结在作怪了。且不说自己没有西西弗的坚韧和达观,单是扪心自问一回,这天地诸神就愿意惩罚自己这如草芥一般的生命吗?自己就气短十分了。说到底,自己之所以能操练起小说来,完全是为了对抗时光的黑洞。生命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一段时光而已。倘若以一种敬畏的心态,来看待这段时光,就能感觉这段时光像极了一个诡异的黑洞,有多少生命之星被这眼黑洞,悄没声息地吞噬进去,化作无影无形的烟雾和齑粉了?自己是感觉害怕了:既然能有幸到这尘世间走一遭,就总得做点事情吧。于是,操练小说,就成了我要“做点”的事情,是我从天地众神那里厚着脸皮壮着胆气窃来,用以填补时光黑洞的事情。就像我的小说《离婚女人安小雅》中的安小雅,为了对抗生活的无聊乏味,采取离婚这种极端的方式一样。倘要往深了追问,谁又能说,自己的这种选择,不是一种自残呢?在当今这强大的商业文化语境里,放眼天下,有几个操练小说的,不是在前胸上刻着“穷”字,在后背上贴着 “酸”字呢?不由人不想起一个成语来:作茧自缚!是的,作茧自缚!但又细一思量,只要是肉体凡胎的人,谁的人生轨迹,不是一个作茧自缚的过程呢?谁又能从无望的生活中得到救赎呢?这样想着,心里也就释然了,坦然了,手指就又开始在键盘上跳跃。谁让我选择了操练小说呢?既然选择了,就得能担当。绝不指望它能让我得到救赎,只要它能让我获得足够的定力,对抗时光的黑洞即可。就这么回事。  ?  米兰@昆德拉曾经表述过这样的意思:小说家是存在的勘探者。尽管我这个操练小说的,离“小说家”这一光荣称号相去甚远,但这话我爱听:毕竟是我们这个行当的出类拔萃者,才能获得这样的殊荣啊!并且,我也在不遗余力地在勘探着这个世界,勘探着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领域:人心。尽管这种勘探,常常让我产生深深的幻灭感,让我欲生欲死——所谓的“看穿世事惊破胆,吃透人情寒透心”吧。但我乐此不疲。有时候,我就觉得我就像个受虐狂一样,用刀片把自己的心脏割得鲜血淋漓了,千疮百孔了,却越割越受用,越割越兴奋。记得写完中篇《声名狼藉的女人》后,好长时间我缓不过神来,一种灰色的绝望情绪长时间盘踞在我的心头,我随时都有一种要去堕落的冲动。写完短篇《归去来兮》后,就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小说中的那种昏天黑地的情境却依然好像笼罩着我,让我竟然也渴望着能碰见一个落井儿童,我好去拯救他——自然,在拯救他的过程中,我最好能呜呼哀哉了,好歹也落个英雄的名声。写完中篇《我的狂热的十七岁》后,对现实的不妥协和不合作立场,让我变成了一个超期服役的愤青……我一时间还分不清,作者的这种感情投入,对创作来说,究竟是致命的优点,还是要命的缺点?  ?  有人就曾问过我,你能够分清真实和虚构吗?我回答说,不好回答。绝不是我故弄玄虚,是真的不好回答。有时候,我会忽然站定在熙来攘往的街头,发呆,一时间搞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有时候,我会在不经意间,嘴里猛然咕哝出一句什么话来,完全是没头没脑的话,与彼时彼地的情景完全格格不入的话,应该是我在揣摩小说中的哪个人物的对话了。有时候,在朋友聚会的场合,我会突然间神魂出窍,一脸与现场绝不搭调的恍兮惚兮,这是因为现场的某个人某句话,突然让我捕获到了正在构思的某个小说的某个情节或细节……这恐怕正暗合了佛洛依德的那句着名断言:写小说的是梦游症患者。或者就像常人说的,文人都是神经病。陷身于这种状态的人,我曾经塑造过,就是《999朵玫瑰》中那个杀猪的诗人。理解了这个诗人,或许就理解了文人。  ?  赵永武  2009年6月8日  

第01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1

  一  茶秀里该有的宁静,这儿似乎都具备了。这种宁静,就像空气中暗暗浮动的茶香一样,很有质感,让人一下子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似有若无地,空气中还有流行歌曲在袅绕。低回的男声或者女声,在伤感地吟唱着你侬我侬,隐隐地,透出了一股子情欲的气息。安小雅想,其实,这儿应该播放一些钢琴名曲的,比如《蓝色多瑙河》、《命运》呀什么的;最好是古筝演奏的中国古典名曲,比如《广陵散》、《十面埋伏》呀什么的。现在的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一切都鄙俗化了。  你又心不在焉了。刘天奇抱怨道。声音囔囔的,表情很痛苦。他自称今天感冒了,发烧。  安小雅回过神来,用散漫的眼神笼罩着对面这个男人,这个在两个月前,还是她合法丈夫的男人。感觉自己离他很遥远,遥远得仿佛之间隔着苍山,隔着云海。而他,就在苍山之外,云海之外,苦巴巴地望着自己。眼神中透出的乞怜和幽怨,让人心碎,也让人反胃。这个男人,十几年来,一直试图用这种可怜相来赢取自己的心。你能不能另换一种招数?  自从离婚以来,这个男人,时不时地,就要借着谈孩子——谈孩子的学习,谈孩子的健康,谈跟孩子有关的一切事情——打过电话来,杂七杂八说上一大通;末了,再抱怨自己害了他一辈子;还要质问,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对你还不够痴情吗?等等。接着,就是他的朋友们,轮番上阵了,劝自己回去跟他复婚,劝自己不要再犯糊涂。用的几乎是相互克隆的劝说辞:刘家家境相当不错;刘天奇是个挣钱的好手,而且对你相当不错;更重要的是,你们之间没有实质性矛盾。独身女人生活有一千种一万种不便,比如什么什么,比如什么什么,再比如什么什么;你现在能住在父母家里,但终非长久之计,你以后怎么办?现在的社会形势,对离婚女人很不利,年龄相仿的男人都找小一轮的女人去了,你要再找,就得委屈自己;更要命的是,二水婚姻它本身就不牢固,还有,孩子怎么办……回吧!回吧!回吧!仿佛他们就是洞明一切、造化一切、安排一切的上帝,仿佛自己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甚至胎毛都未褪尽的孩童,或者误入歧途而不知归路的傻瓜蛋。他们有他们的道理和逻辑。他们要用他们的道理和逻辑,来规范她,修正她,指引她。只可惜,她冥顽不化。甚至到后来,凡是他朋友的电话,她都一概不接了。再后来,就是今天,他披挂上阵了,拖着据说是感冒了的病身子,约她在这家茶秀见面。  接到他的约请电话后,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来了,如约而至。似乎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在心底隐隐地渴望着,他能出面,求自己回家与他复婚。至于答不答应回家,那又要另当别论了。  他说,这些天来,我一直搞不清楚,我们之间到底怎么啦?糊里糊涂我们认识了,糊里糊涂我们结婚了,糊里糊涂我们过了十几年,糊里糊涂我们又离婚了。老实说,我感到就像做了一场梦。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又是谁操纵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快疯了你知不知道?  他说,这么多年了,我就只感到你亲近。跟你走在街上时,总有男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回过头来看你,我感到气恼,更感到骄傲;我总喜欢慢走几步,落在你后边,看你走路的背影。跟你刚结婚那阵子,我总喜欢招呼三朋四友的,到家里来做客,其实是炫耀,炫耀我有一个好老婆。可是,如果有哪个朋友多看了你几眼,我就吃醋;或者他们抱怨你不给大家做饭,对大家不够热情,我又心里不舒服。在单位上,或者亲戚朋友多的场合,我总喜欢听到别人说,天奇娶了个好老婆。有人一说这话,我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我把你当珍宝哩!可是,我落了个什么下场?就是你整天跟我商量着要离婚,就这,我都不忍心伤害你。后来,是因为看你实在太痛苦,我才答应了离婚。可是,不行,这么些天来,我度日如年,我离不开你……他说,我们在一起的十几年里,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你随时都像是游离在这个家庭之外,你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要么坐着发呆,要么默不做声地干活,要么躲在角落里看书,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跟我说。每到晚上睡觉时,我都要胳膊搂着你,腿压着你,把你牢牢地控制在我的怀里。可是,依然经常做噩梦,梦里你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到现在,果不其然!我就搞不明白,是我对你不够好吗?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买彩票的话,我肯定中大奖。为什么?因为我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  几乎都是他在说,安小雅只有听的份,只有在心里说“对不起”的份,只有在心里慨叹“你是个好人”的份。可是,这些话已经不能够打动她了,就像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爱不能够打动她一样;而且,这些话所指向的,是她所不愿回首的过去。所以,有好几次,她心不在焉,又被刘天奇从神游状态中呼唤了回来。这一次,被他呼唤回来以后,他很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外边有人?  安小雅嘴角向一边扯了,脸颊上闪出冷笑来,说,无聊!  刘天奇很顽强,又问,这个人是不是黄杰?  安小雅又冷笑一声,你觉得这样胡乱猜想有意思吗?  我要实话!  要逼供还是怎么的?安小雅站起身来,向雅间门口走去,你不嫌头大,你猜去!说完,已经拉开了门。刘天奇连声说,别!就当我是开玩笑不行吗?  安小雅在门口站定了,一字一板问,有这么开玩笑的吗?  刘天奇一只手搭在额头上,满脸痛楚和颓丧,不吭气。安小雅静静地望着这个男人,也不吭气。忽然,刘天奇身子往后一挺,像放倒一堵墙似地,把自己撂倒在沙发上,带着哭腔嚷,你怎么这么狠心,小雅!我说了这么多,还……话没说完,喉咙间就发出呜呜的低嚎。  瞬间里,安小雅感觉自己的眼里,雾蒙蒙的——是流泪了吗?这个男人,毕竟是孩子的爸爸,毕竟曾经跟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毕竟直到现在,还对自己痴情依旧。心头涌出一股热辣辣的凄怆来,她柔声说,天奇,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吗?  

第02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2

  二  两个月前,安小雅是在别人惊诧的目光中,带着女儿刘如意,搬回父母家的。自然,目光最惊诧的,要数她的父母了。尽管父母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她正与刘天奇协商着离婚呢——是“协商”,而不是“闹”,就有了软磨硬泡的意思——好在,刘天奇那孩子有丈夫气,依然对她那么好,甚至比以前更好。老两口就巴望着女儿能被感化,回心转意了。可是谁能料想到,还是离了,悄无无息地离了。老两口免不了要相互抱怨,相互指责,好像女儿离婚的原因,全在他们俩人身上似的。吵闹累了,冷静下来想想,怨只怨自己抬举的这个女儿性情太怪诞,说话做事不合常理;而且倔强,一旦自己认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  安小雅很小的时候,就爱说话。但却很少与人说话,是与天空上飞翔的小鸟说话,是与树干上蠕动的毛毛虫说话,是与巢穴前忙碌的蚂蚁说话。父母应该算是厂里的知识分子了,父亲是技术员,母亲是会计,可身份并不妨碍他们吵架,而且经常吵架,好像上瘾了。父母吵架时,她就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父母吵完了,就搂搂抱抱的、嘻嘻哈哈的,彼此在对方脸上鸡啄米似地,很响亮地亲呀吻呀的,就好像他们经过吵架,感情反而升级了,浓烈了,浓烈得分都分不开了。她还是坐在一边,静静地,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看。有点像不言的上帝。父母哥哥要逛街,她是不厮跟的;就是父母哥哥要带她去,她也不愿意去。却喜欢独自一个人逛街。稍不留神一个下午或是一个上午,就看不见她的人影了。东找西找,总是能在哪条街道上找到她——她正蹲在西藏或者内蒙来的人的售药摊位前,不是看那些稀奇古怪的动物骨头,或者名字听着都稀罕的草药,而是看西藏人或者蒙古人带着远方气息的长相,听他们推销药物时,嘴里发出的唱歌一样的呜里哇啦。有时候,父母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去找她,她总会在吃饭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家里。偶尔,她也向父母要东西,比如红纱巾呀、细花阳伞呀什么的。父母倘要满足了还好,要不满足,她不哭也不闹,但却不吃也不喝。母亲脾气燥火,扬起巴掌要打她时,她就梗直了脖子,耷拉下眼皮,直戳戳地等待着巴掌;母亲举起自己记账的圆珠笔要戳她时,她不躲也不闪,眼睛甚至都不眨一下,大义凛然得都像铡刀前的刘胡兰了;母亲龇牙咧嘴要咬她时,她会捋起袖子,把精胳膊直接伸到母亲嘴边。母亲多次跟父亲嘀咕,这孩子邪乎,不得了!父亲就笑,咯咯地傻笑,好像得意于自己种芝麻却意外地收获了西瓜。母亲就骂,跟你一样,怪诞的货色!父亲依然傻笑。有时候,父亲不傻笑,反而讥讽母亲的土壤太瘠贫,要不然好好的种子撒下去,怎么会长出这么荒唐的苗来?于是,为了分清种子和土壤的优劣,俩人就又开始吵闹。  及至慢慢大了,是上初中以后吧,安小雅又闹了几次离家出走。每一回都让人觉得不可理喻。日子好好地过着,上学,放学,对着天空或者树干自言自语,静静地观赏父母吵架,忽然间,就失踪了,消失于所有在乎她的人的视线之外。每回都是母亲自认为藏得天不知地不知的钱,被洗掠一空。自然,钱数是不多的,百十块钱,但也够她在火车上消费了。每回据她坦白的目的地都是内蒙,说是内蒙有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有成群结队的牛羊,还有,那个地方的孩子,把父母叫作“阿爸阿妈”。其实,完全的南辕北辙,她去的方向绝对是东南方。东南方有什么?有无边无际的大海。无边无际的大海那边有什么?听说有虚无缥缈的仙山。每回都是被列车员或者好心人遣送了回来。回来后,父母就吵架,都拿对方的基因优劣说事。  大了以后,就不跟鸟呀毛毛虫呀蚂蚁呀什么的说话了,却喜欢发呆。看着窗外的天空,或者面对着墙壁,发呆。一发呆就是好长时间。母亲担心她有什么毛病,父亲倒很坦然,说就这样的品种,什么毛病不毛病的。有一回,父亲见她又发呆,就走过来煞有介事地问她,你一天到晚,满脑瓜子都装了些什么?她竟然没有反应。一连问了几声,她的眼珠子才缓缓地、缓缓地转了过来,茫然地看着父亲,那意思绝对是在问,你说什么?父亲大摇其头,当时就有了一种冲动,想找钳工借来虎头钳和螺丝刀,把面前这颗结构复杂的大脑,大卸八块,看看里边究竟有哪些东西跟常人不一样。  好在上高中以后,她突然学习用功了,用的是狠功。然后很顺当就考上了大学。再然后,分配回本市的图书馆工作。再然后,父母欢天喜地地把这个怪物打发给了刘天奇。  但现在,父母又得面对他们离婚的现实了。老两口现在都已退休在家赋闲,当年吵架的激情依旧,吵架后又立刻粘粘糊糊的激情,却早已风清云淡了。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两个人来,而且其中一个是他们当年头疼的怪物,难免很不习惯。更要命的是,这个怪物现在虽然很少发呆了,却添了一样冷傲的毛病,走路时下巴扬得很高,见了邻居爱理不理的;除了整天跟她女儿唧唧咕咕、嘻嘻哈哈没大没小之外,跟自己父母也很少说话。即便说话,也是在饭桌上非说不可的话。一离开饭桌,她就把自己关在卧室里,看书,睡觉,或者给她女儿辅导功课。自然,也从不陪父母上街。——其实,仔细想想,这些毛病也不是新添的,而是自古就有的,只不过现在看起来太扎眼罢了。好在外孙女刘如意活泼泼的,爱说爱笑爱唱爱蹦达,完全不像是她妈的种。老两口就把精力都投注到外孙女身上了,送她上学,接她放学,带她逛街……尤其是父亲,逗如意玩起来,完全没大没小,跟个老顽童似的。如意蹬鼻子上脸,玩起来根本不把姥爷当行将七十的老人,趁他不备,忽然三两下就蹿到了他的肩膀上,骑马;或者,把他要用的什么东西藏起来;或者,正经八百地给姥爷讲同学们中间流传的骂人段子,姥爷被骂了,傻笑时,她会拍着姥爷的脸蛋说,笨蛋……母亲呢,则又拣拾起了安小雅出嫁前的功课。安小雅常失眠,母亲每晚就和好一杯牛奶,端到她床前,眼睁睁看着她喝下去;然后,再帮她拉上窗帘,或者拉严实窗帘。安小雅早间有不吃早餐的习惯,母亲就每天早上榨好豆浆,前后追撵着让她喝下去;有时甚至都追撵到卫生间了。安小雅有丢三落四的毛病,她每次出门前,母亲都要唠叨,看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常常还帮她给钥匙呀、钢笔呀、近视镜呀什么的,系上带子或者链子,亲手给她拴在衣服上,或者包里……都在一点一滴的细微处,但细微处见了亲情。  关于女儿离婚的原因,老两口晚上睡觉时,也探讨了好几回。他们都按常理推测,说是现在年轻人闹离婚的原因,大致有这么两种:要么是日子实在过不到一块了,要么是有第三者插足。前者么,女儿跟刘天奇不能说是过不到一块了,刘家富足,不缺钱不缺房的,刘天奇也把她当宝贝服侍呢,应该不是主要原因。至于后者,倒很有可能,只不过第三者现在还没有显山露水呢。父亲曾跟刘天奇通过一次电话,刘天奇说他也疑心是第三者插足。他曾在移动公司调过小雅的话费详单,有一个电话号码出现频率较高,而且通话时间都比较长。经过调查,此人叫黄杰,市委机关的一个干部,会画两笔油画;是个劣迹斑斑的男人,有家有室的,却常在外边沾花惹草;快四十了,还是个机关小干事。接下来,老两口除了带孙女,就又多了一样工作。  安小雅正躺在床上看书,或者午睡,忽然间,房门被扭开了,探进父亲那张冷峻的老脸,和大半个身子来。煞有介事地扫视一圈后,那老脸和身子又缩了回去,房门也轻轻扣上了。正在接听一个电话,就能听到房门外忽然有了动静,很鬼祟、很细碎的声响。想必是门外支棱着一双耳朵了——肯定是母亲。她终生都擅长鬼祟行事。直到现在,还在乐此不疲地搞着那个藏钱游戏,常常是自以为得意地把钱或存折塞进某一个隐秘的角落,过不了几天,连自己也忘了藏匿的地方,就开始没日没夜地翻箱倒柜,把自己埋在一大堆衣物里,或者一大堆发黄的书和报纸里。一边翻一边还懊恼地嘀咕,瞧我这记性!——有时候,下班回来,会发现自己的抽屉明显被人翻过了。母亲藏钱总不至于藏到她女儿的抽屉里吧。甚至还有这么一次,父亲邀请她到他们卧室去,说是借用她的手机。然后,当着她的面,翻看她的手机。一边翻看,一边还盘问,这是谁?为什么经常有他的电话?她嘴角扯到一边去,冷冷地看着父亲。待父亲翻看完了,没发现什么可疑情况,她说,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脸颊上还闪着淡淡的笑意。父亲说,你是我女儿,这是关心你;你长得再大也是我女儿,我还得关心你。安小雅问,关心什么?父亲说,害怕你犯错误。安小雅问,犯什么错误?父亲突然声色俱厉,在男女问题上犯错误!安小雅冷笑着说一声,莫名其妙。走了。  还有更莫名其妙的呢。那是一天午饭后,母亲突然推门进来了,神神秘秘地——完全没有必要的神神秘秘,好像她发现了克林顿与莱温斯基的私情。她说,我要跟你谈谈,小雅。说完后,两串眼泪就挂在了脸颊上,悄没声息地。继续说,你还是回去跟小刘复婚吧,这是你最好的路子。就是重新找人,找来的也是二水货。不如……安小雅烦躁地拦断她的话头,谁说我要重新找人?母亲也厉声道,不重新找人,跟那个姓黄的——那叫偷野汉!你知道不知道?那不道德,你知道不知道?安小雅冷笑。母亲在胸前的空气中乱抓乱挖的,眼里的泪光晶晶亮亮的,我也是女人,我知道女人……你不争气,跟有妇之夫胡乱勾搭!你铁石心肠,抛下了跟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你!你跟人通奸!……小心人家老婆打上门来!安小雅气得浑身都哆嗦起来,出去!你出去!母亲惊恐地望着她,往门口退去,眼里的泪光灼人的眼睛。到门口了,吼叫一声,如果人家老婆打上门来,我就碰死在你面前!  

第03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3

  三  自打搬回家来,面对母亲的泪眼,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家人正围坐在饭桌前吃饭,忽然间,母亲就不吭气了,脸拉得好长好长,并且阴风怒号。气氛骤然不对头了,风雨欲来。雨,果然来了,母亲老泪横流,并且抽泣,肩头还一耸一耸的,像受了委屈的小姑娘。安小雅只好埋下头来,吃饭像咽药。父亲呢,放下碗筷,就开始抽烟,皱着眉头,眼睛望着别处。如意的大眼睛则在每个人的脸上逡巡。母亲突然就爆发了,对着自家男人爆发,你又抽烟!抽!抽!抽!抽死一个少一个!父亲高声反击,烟囱不利,少拿烧火棍出气!然后两人就又是一顿吵闹,直吵得天昏地暗。倘是哥嫂回家吃饭,遇到这种情形,嫂子没事人似地继续吃她的饭,哥哥则很认真地对安小雅说,还是你有能耐,惹得几家人不得安生。安小雅只好扔下碗筷走人,回到卧室里,呆望着窗子外面,抹眼泪。真后悔当初搬回父母家来住。其实当时在外面租房子住的心思不是没有。可经过再三考虑后,还是搬了回来。回来了,好像就是为了给父母添堵,好像就是为了搅乱这个家,好像就是为了要当一个罪人……更要命的,还是面对女儿如意的泪眼了。那是刘天奇跟她在茶秀见面的第二天晚上,深更半夜的,如意突然哭出声来,哽哽咽咽的,而且每一声都好像牵连着心,撕扯着肺,听着让人揪心。她赶紧摁亮了灯,摇着如意的肩膀,如意,如意,你怎么啦如意?如意睁开的,是一双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她一眼,扭过头去,继续哭。身上的被子也随着她的抽搐,有节律地起伏。你怎么啦如意?有话跟妈妈说,啊?是不是做噩梦了?这样问着,手掌已经在女儿赤裸的背上摩挲了,动作很轻柔,很有温情。可怜的孩子!她以前就曾有过被噩梦惊醒的经历。惊醒后,一律都是惊恐地哭,问她做什么梦了,她说是梦见好多好多张可怕的脸,在冲她怪声怪气地叫嚷。她想跑开,可是迈不动脚;她想呼救,却喊不出声来;她被吓哭了,嘴一张一张的,就是发不出声音来。那些脸却在她眼前旋转起来,飞速地旋转,还发出了一大片嘎嘎的笑声。她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对她这么凶恶;也不知道那些人为什么要围攻她;更不知道,她怎么就逃脱不了,呼喊不出声音,像中了巫婆的魔咒一样。安小雅想起来,自己小时候也曾做过类似的噩梦。  可见,噩梦也是会遗传的。  好大一会儿后,如意才止住了哭泣,回转脸来问,妈妈,你到底回家不回家?目光楚楚可怜。  一时间,安小雅眼里沁出了泪花。总以为女儿已经接受了父母离婚的现实,总以为女儿跟现在的好多孩子一样,对什么事情都好像是满不在乎的。这么多天来,她从来没跟自己说过一个抱怨的字眼,甚至,也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爸爸。是女儿懂事了吗?这种懂事,让做妈妈的心痛。看来是自己小看了这个小人儿啊!她真是接受不了!她总算爆发了。自己真是个罪人啊!由于自己一个人的原因,有多少人跟着受罪!母亲那张泪水横流的老脸,父亲木呆呆抽烟的神情,刘天奇在茶秀里那张痛楚、憔悴、哀怜的脸,哥哥调侃自己时的那副神情,还有眼前女儿脸上晶莹的泪光……好多张脸,好多好多张脸,在自己眼前旋转起来,发出各种各样的喧嚣。恍然进入了那个噩梦,女儿的噩梦,也是自己的噩梦。  瞬间里,安小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这压力来自四面八方,围剿她,压迫她,威逼她。这压力只有一个方向,就是要裹挟着她,回去,回到老路上去,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去,回到那个叫刘天奇的男人身边去。这恐怕就是所谓的天意,所谓的天意难违!她对女儿说,妈妈不想回去,妈妈回去了不快乐;妈妈不快乐了,你爸爸也不会快乐。  妈妈,只有你回去了,爸爸才会快乐!实际上,你只是为了你一个人的快乐!你真自私!你为了你一个人的快乐,惹得姥爷、姥姥、爸爸、还有我爷爷、我奶奶、还有我都不快乐!你真自私!言辞、语气都很激烈。说完后,又哭了起来,依然是哽哽咽咽的。  安小雅望着如意,泪眼望着泪眼。手掌早已呆在了如意的背上。在心里说,孩子,你长大了,是的,长大了。可是,你还不明白,妈妈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如意又说话了,边哭边说,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与爸爸结婚?你们不结婚,就没有我;没有我,我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安小雅柔肠寸断,泪水哗哗地流。真想对孩子说一声,妈妈对不起你,孩子!妈妈对不起你爸爸,孩子!妈妈对不起所有人,孩子!妈妈是个罪人,孩子!  

第04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4

  四  第二天上班后,安小雅想给黄杰打个电话,跟他说说自己心里的事儿。想想却又作罢,自己现在正处于是非的旋涡中,谁沾染自己都可能惹一身是非——而且,现在已经给他惹出了是非,还是跟他疏远了吧。继而又想到,在这座自己从小长大的城市里,在这座城市的茫茫人海里,究竟有多少人堪作自己的朋友?又有多少人愿意作自己的朋友?恐怕只有黄杰和杜鹃了。到如今,这黄杰自己不想失去,恐怕也得失去了。只剩下杜鹃了。  杜鹃是自己单位的姐妹,也是单位里唯一跟她说得来的姐妹,或者说有资格跟她对话的姐妹。杜鹃不像单位里其他的女人,整天一见面,就谈衣服,谈美容,谈小资,谈丈夫,谈孩子,谈公婆,仿佛单位成了她们生活经验的交流场所。可是她们的穿衣妆扮,总是显得短斤少两的,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俗气;她们的言谈举止,一点也不小资,相反,倒像是街头卖菜的村妇;她们的孩子依旧调教得不成功,倘有大人跟他们开玩笑,他们要么翻着白眼咕哝出一串脏话来,要么没大没小地跟大人昏闹一气,让大人下不了台;她们跟丈夫的关系,依旧处理得一塌糊涂,今儿个热战了,明儿个冷战了,大后天又闹出什么婚外恋、网恋了;她们照旧跟公婆水和油不粘连,甚至同室操戈,闹厉害了甚至不惜家丑外扬,互相在外人面前猛揭对方的短处。杜鹃不谈这些。尽管长期以来跟丈夫也锣锣鼓鼓敲不到一块儿,可是,她不谈。她手很洒脱地一挥,短发一抖,说行云播雨,那是小女人的本事,我干吗要跟她们一样?她爱读书,跟安小雅一样爱读书。读书的女人,跟不读书的女人,就是不一样。  俩人都没结婚时,在一起探讨的问题是,人死后究竟有没有灵魂。安小雅坚持说有,杜鹃让她说出理由来,她说,要是没有的话,人这一辈子不是太冤了吗?糊里糊涂被上帝抛到这世界上来,糊里糊涂赎了一辈子原罪,然后糊里糊涂蹬腿闭眼,什么都没有了,是不是太冤?杜鹃坚持说没有,人死后有狗屁灵魂。父母们一次偶然的寻欢作乐,把人撂到这世界上来;然后,经历无数个偶然之后,再经历一个最大的偶然,也是最大的必然,那就是死亡,人就灰飞烟灭了。就这么回事,偶然堆砌了人的一生。偶然本身,就表明了人活着,毫无道理,还有狗屁灵魂?俩人都结婚以后,又经常在一起探讨的是,男人究竟是什么东西。也是各弹各的调。但最终竟然还形成了统一的认识:要探讨男人是什么东西,就得从男人不是什么东西入手。直到现在,有关这两个问题的讨论,还时不时地,在她们之间展开。  这天,安小雅跟杜鹃是在单位的书库里相遇的。俩人都有这个习惯,单位清闲了,就躲在书库的书架间看书,这地界清静。  俩人几句闲话说过,杜鹃发现安小雅情绪低落,脸色也不好,白里透着青灰,就问她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吗?安小雅苦笑着说,我很有可能要回去了。  杜鹃疑惑地问,回哪儿去?  回到刘家去,复婚。  杜鹃惊呼一声,啊!神态、语气都有些夸张。由不得她不吃惊。 她跟老公结婚近十年来,单位里人尽皆知的大的摩擦已经有过三回,一回是老公打得她右胳膊骨折,住院了;一回是老公把一床被子点燃了,从楼上扔下;一回是老公怀揣着菜刀,到单位来寻她闹事。但是,她还跟老公那么过着。她的观点是,跟任何一个男人结婚,都一样的乏味、无聊和庸俗。所以,她说,我已经连离婚的激情都没有了。这一次,安小雅很有勇气地走了离婚这一步,而且,是在婆家家境不错,老公又对她很好的情况下,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为了按自己的内心活着,走了这一步——“这一步”对她的意义,就无异于持续阴雨后天边的彩虹了。但是,现在,安小雅又说她要回去了,彩虹最终回归于虚幻,她怎能不失望?又怎能不因失望而吃惊?她又问了一句,为什么?  安小雅说,如意昨晚上哭了一夜……接着,她就把这些天来,众人对她的劝解,刘天奇乞求她回家,父母对她的监视,叙说了一遍。语调低沉而平静,像在叙说着别人的故事,像在叙说着已经泛黄的过去的事情,像在叙说着某个电视剧的剧情。但隐隐地,总透着一股子听天由命的无奈,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叙说时,眼睛一直盯着对面的窗户,准确说,是窗户上的阳光。书库里光线幽暗,幽暗到大白天都要打开日光灯的地步。在这样的背景下,那副窗户上跳荡的阳光,就很灿烂了,灿烂得都有些眩目了。这种眩目,让人不期然联想到,记忆中某个不堪回首的瞬间;或者让人恍惚间感觉,进入了某一个不真实的幻境之中。  最后她说,从小到大,我就喜欢揣摩“在劫难逃”这个成语,老觉得创造这个成语的人,一定是个天才的预言家,老觉得这个成语对我来说,仿佛就是一句谶语,我终了一生都要在这个成语里兜圈子。果然,对我来说,到处都是天罗地网。刚有幸逃脱了这样的罗网,欢天喜地地,急急匆匆地,奔向我心仪的所在,可是,我奔向的,又焉知不是又一张罗网?好不容易离了婚,以为就能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可是,种种人事牵扯,我只能搬回父母家里。搬回父母家里,我就只能有这种结局。天意如此。  杜鹃一直在认真地聆听,这时插话道,对咱们俩,我一直有一种认识,你外表柔弱,可是内心刚强,敢想敢做;而我,徒有大大咧咧、好像对一切都不在乎的外表,内心也有好多好多想法,可是,我敢想而不敢做——说懒得做,说没激情做,那都是骗人的,还是没勇气。你刚离婚那阵子,咱们单位那些小女人们,你知道她们怎么议论吗?她们说,你好像在梦里生活着。明显是嗤笑的话,可是,听话听音,她们内心里,谁不佩服你有勇气?我都为你骄傲了好长时间呢。到现在,你又选择回去,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我提醒你,再想想看,在回去和不回去之外,还有没有第三种、第四种选择。  安小雅摇头,要说还有选择的话,那就是,我从父母家搬出来住。可是,父母年龄都大了,我不想惹他们伤心。但跟他们住在一起,又明摆着给他们添堵……其实,选择复婚的主要原因,还是在孩子身上。我一直担心孩子接受不了,可是没想到,对她造成的伤害有这么大。  杜鹃叹息道,女人啊女人。  安小雅继续说,当然,还有部分原因,在刘天奇身上。他又没做错什么,却要让他承担这样的结果,我有时候想起来都心疼。那天在茶秀,看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真让人心酸。  杜鹃一脸鄙夷,嘴角一扯,发出一声“嘁!”  安小雅凄然苦笑,没办法。其实,也不要紧,回去了,大不了世上又添一具行尸走肉,而已,而已!  杜鹃质问,你老想着为别人承担责任,可是,对你的责任,幸福的责任,甚至生命的责任,谁来承担?  安小雅摇头,哼,责任!你是罪人,谁对你承担责任?你有资格让人们为你承担责任吗?随后又朗声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烦!真想一大早起来,什么也不想,什么人也不见,静悄悄地,打起行囊,出门,到一些以前一直想去,却没有去过的地方。或者,从南走到北,从白走到黑,穿过无数个宁静的乡村,走过无数个喧闹的乡镇,我要看到好多人,人们却都不知道我是谁……

第05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5

  五  既然下决心要回去,就得考虑回去要面临的一些事情了。人说,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当初“出门”时,别人,包括刘天奇的父母,刘家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都是一片惊诧之声,现在要“进门”了,肯定对他们要有个交代——其实,也不是什么交代,就是要给刘天奇,给刘家父母长点面子。要给别人长点面子,自己肯定就得折损一些面子了。定数。还有,复婚后,跟刘家家人如何相处?跟到刘家来串门的亲朋好友如何相处?日后进出刘家门时,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等等等等。一团乱麻。安小雅都有些自责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陷入这不尴不尬的境地的?  这些倒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还在她回去后,要长相厮守的那个男人身上。她试图说服自己,要去接受那个男人。不能说,这个男人没有优秀之处。相反,这个男人会赚钱,会体贴女人,品行也没发现有让人挑剔的地方,是个不错的好男人。问题是,自己的内心却怎么也接受不了她,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当年,安小雅是抱着随便打发自己的心理,把自己嫁给刘天奇的。在大学里,她跟一个绰号“诗人”的男孩谈了四年恋爱,轰轰烈烈地谈,双方都很投入。“诗人”来自海南岛,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有浩淼无垠的大海,有成群结队的海鸥,有洁白柔软的沙滩,有风姿绰约的椰子树,有从海上吹来的咸咸的风。“诗人”还天生有一副浪漫的气质,一头短发自来卷着,鼻梁挺拔,眼眶深陷,整张脸的侧影,极像某一座着名的人物雕塑。就是这两点,让她着迷得要命。她朝思暮想着,毕业后,能够跟随着“诗人”,回到他的美梦一样的故乡,和和美美地走过这一生一世。可是,她没有想到,“诗人”跟她一样,也想远离自己的故乡,也梦想着能够到“别处”生活。最终,“诗人”跟一个北京的姑娘走了,去了他朝思暮想的北京。而她,却被分配回了故乡的小城。所有的梦都碎了,碎得都拣拾不起来了。不久,单位的一位大姐,把自己的本家兄弟刘天奇介绍给了她。小伙子长相不错,看着让人联想到广袤的绿色原野上,一株阳光下的白杨树;联想到蔚蓝的大海上,一只迎着朝阳翱翔的海鸥;联想到无垠的沙漠上,一片映着蓝天白云的水泊。她决定把自己嫁给他,如果能把出嫁当作一次成功的出逃的话。  其时,家里的气氛依然很不好,父母仍旧爱吵架,三天两头吵。更要命的是,母亲还在四处张罗着要给安小雅找个婆家,见了熟识的人就央告,好像在兜售着什么,又好像在清理着什么。  出嫁的前一天,春雷阵阵,还有雨,冷的雨,在二月的冷风中,叮叮咚咚地下。她对自己说,如果明天天气放晴的话,她就安安心心、踏踏实实、心无旁骛地跟这个男人生活一辈子,在此地生活一辈子。  第二天一大早,天,果然晴了,晴得蓝天碧海的,没有一丝哪怕发丝一样纤细的云彩;还有太阳,初春的太阳,有了温度也有了硬度。她哭了,上刘家迎亲的轿车时,哭得呼天抢地的,哭得汪汤汪水的——当然是在想象中哭,是另一个自己,在自己的想象中这样地哭。现实的她,面无表情,或者说神情恍惚,像从一个梦中,走向另一个梦中。  婚后的生活,真的就像一个无聊的、冗长的、乏味的梦。不容否认的是,刘天奇很爱她,很爱很爱,发自肺腑的爱,如痴如醉的爱。他看着她时,目光灼亮亮的,拉得很直,很长,就是要把她罩在她的目光里,然后,熔化。哪怕是她神情木呆呆的,思想根本就不在此时此地,哪怕她感冒发烧了,脸色难看,并且鼻涕眼泪长线短线地流,他都要用那种目光罩着她,丝毫没有游移。只要他在家里,他就容不得自己的感觉系统触摸不到她。一旦发现她不在家里,又是打电话,又是差人捎话,甚至四处寻找,就是要亲眼看到她的身影,亲耳听到她的声音,亲手把她搂在怀里……这些都是她能接受的,还有不愿意接受,也不能接受的呢。  她正在发呆,或者看书,他会不停地问,又走神了,在想什么呢?或者,索性把书夺过去扔到一边,跟我说说话。语气还很柔和。说什么呢?说他们单位领导很器重他,单位遇到什么大事难事,都要他去打理;要么是哪个同志在领导面前犯贱,都不顾及尊严了,都闹出笑话了。说有个离婚女人,长期跟狗做那事,那狗一见男人到她家里去,就发狂地咬;要么是诸如此类的话,都稀奇古怪,都能跟性扯上关系。说他自己今儿个在牌场上如何如何过五关斩六将;或者,他推销保健品时,如何如何跟客商玩心眼……等等,都是她懒得上心的俗常事务。她想一个人静静地睡觉,他会突然拽住她的手,往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上放,还要洋洋得意地命令她,又性冷淡了不是?放你该放的地方去!或者强制性地搬动她的身体,把她放在自己身上。然后得意地笑,龇牙咧嘴的,像猎狗捕获了一只野兔。她总在疑惑,他身上随时都迸射出的那一股子得意神气,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许是他从他父亲手里继承了很大一张关系网,在工作之余,推销保健品挣了些钱,让他滋生了这一股子得意吧?又或者,是他生来就有着这么一股子浅薄的得意吧?有时,又不知他从哪儿来的那些狂性,没头没脑地在她脸上、身上狂吻,乱舔,还夹杂着试探性的咬啮,还有两只手狂放地揉搓。她不予理睬,不行,身体的排斥不必谈起,他会越发放肆。她拼命反抗,不行,他有的是力气,他会越发疯狂。她流泪了,不行,她会吻她的眼睛,舔她的泪水。她只能死鱼一样,任他折腾,任他狂欢,任他掠夺。然后,在心底里同情他,刘天奇,你真可怜。  在医生恭喜她有了身孕时,她心里一沉,脑海里仿佛看到自己,正坠向无边的黑暗里。难道就要跟此人,在此地生活一辈子?她自问,也是在问苍天。得不到答复。得到的,只是无边的泪水,往肚里流。  刘如意呱呱坠地了。孩子很漂亮,很可爱,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骨碌碌转过来,骨碌碌转过去,是一双天使的眼睛。她想,她要踏踏实实过日子了,不能贻误了孩子的成长。她想,不能让这个孩子将来跟自己的性情一样,徒然痛苦一辈子。她就不再坐在床沿上,或者书桌边发呆,就不再对刘天奇的示爱无动于衷,就不再像孤魂野鬼一样,游离于生活之外。她也跟刘家人谈论电视上还珠格格的疯疯傻傻,然后畅怀一笑;她也跟刘天奇的狐朋狗友们讲黄色笑话,然后,毫不掩饰地大笑;她也跟邻居的大嫂大妈交流养儿育女的经验,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微笑。没过半年,她居然胖了,通体上下透着一股丰腴、富足、娴静的美,美得很家常,很亲切,很可人。但也就是那一段时间,杜鹃跟她疏远了,对她说了一句:安小雅,我对你要重新认识了。  刘天奇惊诧于她的变化,相当惊诧。自然心里也高兴,高兴得不得了。但还是感觉抓不住她。这种感觉都成了他的梦魇了。发现她跟哪个男人说话了,他就要凑上一双耳朵去。她的手机随时都会被她拿过去,翻看,审察,然后,追问,这个号码是谁的?怎么跟那个人通话通了那么长时间?谁谁谁发给你的短信是什么意思?她倘要回娘家小住,刘天奇会颠颠地,追着她的屁股而来……慢慢的,她无法忍受了,既不能忍受刘天奇,也不能忍受这种生活。是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让她无法忍受。在刘如意五、六岁时,她闹了一次离家出走,神不知鬼不觉地出走。方向东南。要到有海的地方去,要到有椰子树的地方去,要到一直想去却一直没有去过的地方去。坐火车已经到了广州,脑子里回响的,却满是刘如意的哭声,失去娘亲的哭声;脑子里浮现的,净是刘如意黑溜溜的大眼睛,和满是泪痕的脸蛋。她又折回来了,匆匆忙忙折回。一来一去五、六天时间。刘天奇泪水长线短线流着说,这五、六天时间,长得就像五、六个世纪。刘天奇可怜巴巴地说,我这些天张皇失措得,就像突然失去了爹娘的孩子。刘天奇笑逐颜开地说,我满世界寻找,满世界寻找,差一点就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了,差一点就到公安局报案了。这些话,是在突然看到她时,手在胸前乱抓乱刨着说的,好像要掏出自己的心啊肺啊肝啊,让她来查验似的。这个可怜的男人,那一刻,身上随时都迸射的得意神气,已消失殆尽,脸上憔悴得很,胡子拉碴的,像刚从监牢里潜逃出来。  此后,这五、六天时间,成为他们生活中永远的疑点,成为她身上怎么也洗脱不掉的污点。她不想解释,刘天奇却非要她解释;她做出的解释,刘天奇却怎么也不相信,就是不相信。终成为一个疙瘩,重重地压在刘天奇的心里,也重重地压在她的心里。  如此又磕磕碰碰过了三、四年,她开始跟刘天奇协商着离婚了。她想过自己想要的生活:独身一个人过着,带着孩子,为孩子的将来指一条光明的路径;有闲暇了,就去一些陌生的地方,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去那些自己愿意去的地方,像风一样自由自在;等孩子大了,如果能碰到心仪的男人,也不排除重新组建家庭的可能。她对刘天奇说自己再这样下去,肯定要疯掉,或者哪一天喝了大把的安眠药去。他当然不肯,老在重复着一句话,你活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协商无果,她就完全自闭起来,跟任何人都不来往;刘家来了客人,她也不理不睬;时常坐在一个地方,发呆,或者看书,两耳不闻身外事。两、三年后,刘天奇终于开了金口,离吧,你要出了事,我孩子就没有亲妈了。  于是,她就带着刘如意搬回了娘家。  

第06章 离婚女人安小雅6

  六  刘天奇打来了电话。先说自己最近打牌老输,都输了好大好大一堆钞票了。然后,骂天骂地,都说是情场失意,赌场肯定得意,可这定律在自己身上怎么就不起作用呢?最后问她考虑好了没有?嗓音很喜气,喜气中透着一股子莫名其妙的得意。应该是他惯常的声气了。茶秀中那种沮丧的、可怜的声气,对他来说,应该是不常见的了。或者说,只在她安小雅跟前使用了。  安小雅木木地回答,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是再给你一段时间考虑呢,还是让你在父母家里再住一段时间?  ……两者都有吧。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语气让人联想到“盲目的乐观”、“愚蠢的自信”、“浅薄的得意”等等一些短语,让安小雅很不舒服,想反击一句什么,却一时间懒得开口。那边的刘天奇又说话了,爸爸说了,你回家那天,家里要焚香燃烛,请道士要做道场哩……安小雅当时脑子就“嗡”的一声,像有无数只苍蝇骤然飞起。她冲着电话喊,告诉你,刘天奇,我愿意回去,完全是因为孩子!喊完,“啪”一声合上了手机。  咬牙切齿呆望着脚前的地面。良久,“嘁”一声冷笑,说,我还不回去了。抬头望望天,四月的天空很蓝,蓝得妖媚,蓝得深沉,蓝得像一个梦幻。又望望眼前,单位阅览室门前的两棵棕榈树亭亭玉立,不,用“亭亭玉立”修饰显得纤细了,这两棵树已经有了年头,少见的高大,少见的粗壮,树梢挑着无数片巨人巴掌似的叶片。有风缠绕其间,摇荡出一片“飒飒”的碎响;还有一群麻雀嬉闹其间,唧唧喳喳的。四周却是一片阒寂,很有份量的阒寂——单位下班了,这里空无一人——这种阒寂,甚至都把风声和鸟鸣逼迫得遥远了,飘忽了。恍然觉得如在梦里。又恍然觉得自己刚从某个梦中醒来。  手机又响了。屏幕上闪烁的,还是刘天奇的号码。迟疑了一下,还是摁了接听。刘天奇抱怨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为什么要挂机?看来,你就没有要回家的诚心。如果你有诚心,应该考虑我姓刘的被你伤害了,你该为他挽回一点面子……安小雅已经懒得再说什么了,刘天奇的话语,充其量只是她耳旁的噪音,毫无实质性内容的噪音。她任他说去。刘天奇质问她为什么不吭气,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最后,刘天奇冷笑一声,说,告诉你,安小雅,你这辈子都是我的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说完,挂机。  这一句安小雅听得真切,她已经料到刘天奇不会罢手。不仅他不会罢手,自己的父母也不会罢手。还有,所有对这件事关注的人,都不会罢手。网张八面,仅留一口。这一口,要么通向回家的路径:她就此回家,与那个叫刘天奇的男人复婚;要么通向死亡的路径:她喝下大把大把的安眠药去,永远的安眠;要么通向逃亡的路径:她打起行囊,悄悄地,把自己消失在所有认识自己的人的视线之外,把自己放逐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去。世界很大,但留给她的,也许就只有这三条路了。一时间,她万念俱灰。随即,却又感到轻松,毕竟自己已经给刘天奇答复了,压在自己心头的担子,可以暂时放下了。至于能放下多长时间,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接下来,安小雅接连睡了几晚上好觉,把连日来积攒的瞌睡打发了,自己也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好,是那种从头到脚都清清爽爽的好,是那种无挂无碍宁宁静静的好,是那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好。也喜欢揽镜自照了,镜中的那张脸饱满、润泽、光洁,白里透着红,像成熟了的水蜜桃。  这天午后,安小雅小睡了一会儿,起来后心境却莫名地有些苍凉,就凭窗远望。晴天,但天空并不蓝,蓝要从陈旧的灰白色中去寻找,不,光寻找还不够,还得动用想象。远远近近的,飘着几片风筝。在阳光的衬映下,风筝只不过是一片片阴黑的影子。风筝总是能牵动安小雅的心绪,总能让她暗暗地想,倘若突然断线了,风筝又将是什么命运呢?是飘向更深更远更不可测的天空,还是飘着飘着,突然遭遇不明来源也不知去处的气流,忽悠悠一头栽下来?不知道。在最终结局没有出现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  忽然想起来,明后两天是双休日,就萌动了要到郊外去转转的心思:信马由缰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看看已然绿意盎然的柳树,听听啁啁啾啾的鸟鸣,赏赏粉的白的桃花李花……可是,行动不自由,还得跟父母告假。  父母的卧室里只有母亲在,父亲大概送如意上学还没回来。母亲正盘腿坐在床上,两手相握着塞在大腿间,脖子却是长长地拧着,仰脸看着屋顶的墙角,又或者什么也没有看。高难度动作,但她经常这样坐着,想必也不会感到困乏。大概又在苦思冥想着藏钱或者存折的地方。显然是听见有人进门了,而且知道是谁进门了,她问,有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  安小雅想抽身离开,母亲说话胡拉乱扯的,而且理直气壮;谁跟她说话都要犯头疼;更要命的,是得小心,稍有不慎,就会把自己要说的话忘掉,也跟着她胡拉乱扯。也不知道,她在单位里这么多年的会计是怎么当的。更难以想象,这么多年里,父亲要做出多大的牺牲和忍让,才能和她一路走过来。她支吾一声,转身要逃,却被母亲叫住了,你坐下,我正要找你呢。  只好侧身坐在床边。母亲用黑亮亮的目光瞅着她,给人一种威压感。小刘来找过你爸了,说要你回去复婚。是一字一板说出来的。  安小雅没有吭气。情绪刚好了几天,又来了!这个刘天奇,脑子真让猪给舔了吗?难道你就没发现,跟我生活着,你受的伤害更大?我整天价哭丧着脸,你心里就好受?  你倒是吭气呀!母亲焦躁地嚷嚷。  我不想回去。  你不回?良心叫狗吃了你不回!你女儿没有个完整的家你不回!你害了人家小刘一辈子你不回!骂着骂着,泪水已经铺了一脸。  好了好了,你把你这些反问句留下来,跟我爸吵架时再用,好不好?  我就是要跟你用!告诉你,像你这样的女人,人家小刘还肯要你,是人家抬举你!你根本就不是过日子的女人,还在外边找野汉!  安小雅瞪着母亲,目光就像两把剑。真想霍地站起身,摔门而去。  母亲迎着她的目光,说,人家小刘说,是你提出要回去复婚的,是不是?  安小雅嘴角扯了扯,冷笑着盯着母亲,没吭气。  我脸上有字是不是?你怎么不说话?  安小雅仍旧冷笑着,盯着母亲。  母亲也报之以冷笑,也盯着安小雅的眼睛。  安小雅一时间有了一种很怪异的感觉,感觉自己的母亲怎么看,都像个巫婆。她忽然想笑,想邪恶地放声大笑。瞬间里又觉得无聊,就站起身来,要走。  母亲又说话了,和颜悦色,给你看样东西。说着,手已经伸进了枕头下,拉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来。明显是刘如意用过的废旧本子。母亲仍旧和颜悦色地,盯着她,一只手抚平了本子,说,这里边有内容呢。神情、语气都显出了得意来。安小雅疑惑地望着母亲。  母亲说,你现在给我说实话,你离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语气很和善,像诱骗三岁小孩说真话,又像是成竹在胸了,问你只是要赏给你一个什么机会。  安小雅笑了,笑得古怪而妖气:嘴角挑起来,眉毛一扬一扬的,满脸闪烁着极有内涵的笑意。  哈——母亲喉咙里爆发出很响亮的一声。你不说实话,是吧?其实不用你说,这本子里的一切,足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安小雅也笑,你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很想知道,是不是?好,我给你念。说着,母亲食指沾了一点唾沫,很笨拙地蹭开了本子的封面。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明显是母亲的手迹,很工整,很清雅。当年在单位记账练就的功夫。  公元2006年2月24日早晨8时14分,你打电话13分钟零8秒。在卧室里打的,声音压得很低。  公元2006年2月25日午饭后,确切时间1点16分,图书馆休假,你一个下午不见人影。晚上8点17分回家后,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公元2006年2月26日黄昏6时46分,你在卧室里打电话24分钟25秒。语气有些嗲,舌根有些软。  公元2006……  听着听着,安小雅大笑起来,仰天大笑。笑声还带着阴冷的嘶嘶声,很邪气了。眼睛里还迸溅出了泪珠儿,很细小的。  母亲阴鸷地望着她,你笑什么?  安小雅耸耸肩,两手一摊,反问,我笑了吗?  母亲很认真地呵斥道,别把自己装得像个外国人似的,我提醒你,你是从我胎里生出来的。  安小雅往门口走了两步,回转身来,说,妈,我也提醒你,你既然肯花工夫把我的行踪记录得这么清楚、详细,干吗不把你藏钱的地方也记录下来呢?免得又遗忘,又翻箱倒柜地寻找。  母亲粗了脖子嚷,胡说!我白纸黑字记下来,让你爸发现了,还不得端了我的老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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