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的故事--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8-30 00:2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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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炜

出版社:中华书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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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来的故事--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

听来的故事--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试读:

文前插图

文学·儿童·家园

海飞

张炜,是当代中国的文学大家,是一位充满理想主义、人文主义和浪漫情怀的文学大家,是一位艺术创造力强大、思想底蕴深厚的文学大家。1986年,张炜以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篇乡土小说《古船》,震撼中国文坛。2011年,张炜出版了用20年时间创作的一部450万字、可能是中外小说史上篇幅最长的纯文学巨著《你在高原》,被誉为“行走之书”和“精神大厦”,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以来,张炜挥笔儿童文学创作,先后创作出版了《半岛哈里哈气》《少年与海》《寻找鱼王》《兔子作家》《狮子崖》等一系列儿童文学作品。2017年,《寻找鱼王》荣获第十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张炜作品,获奖无数。一位作家既获国家级成人文学大奖,又获国家级儿童文学大奖,普天之下,微乎其微。而张炜正是这样不可多得的文学大家。

纵观世界文学史,大凡重视儿童文学的国度,往往都是文学大国、文学强国,如英国、俄罗斯、美国等。大凡重视儿童文学的文坛泰斗,往往都给本国儿童文学的繁荣发展带来巨大的推动作用,如英国的查尔斯·狄更斯、乔纳森·斯威夫特、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斯;俄罗斯的高尔基、阿·托尔斯泰、康·巴乌斯托夫斯基、维·阿斯塔菲耶夫;美国的马克·吐温、海明威;我国的鲁迅、叶圣陶、冰心、巴金等。进入21世纪,我国一批优秀成人文学作家,开始关注儿童文学,开始关注儿童成长,开始儿童文学创作,这是社会的进步,时代的呼唤。这种活力四射的文学新态势,凸显了我国儿童文学、童书出版大时代的到来。张炜,就是这个大时代领风气之先的最生动最典型的代表人物之一。张炜和一批重量级作家的儿童文学作品,极大地提升了我国儿童文学的“含金量”,给广大少年儿童读者带来了文学阅读的福音。

中华书局是我国最具民族文化传统和现代出版理念的优秀出版社之一。中华书局以独具一格的出版视角和出版嗅觉,从数以百万字计的48卷本《张炜文集》中,优中选优,精挑细选一批中短篇小说和叙事性散文,提炼出适合于当今青少年阅读的文学主题,编辑成“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系列丛书出版,这既是颇具慧眼、颇具匠心的编辑创新、出版创新,也是对张炜文学作品的跨界融合和深度诠释。

好风凭借力。本丛书有两个方面的深度追求。

一是“齐风习习”。“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有着对我国传统文化特别是齐文化的文学继承和文学创新的深度追求。毋庸置疑,丛书是地地道道的中国故事、胶东半岛故事、齐文化故事。齐文化源流绵长,博大精深,影响深远。齐文化始于太公封齐,是中华文化中富于变革、自主、开放的文化遗产。丛书巧妙而又传神地继承了齐文化面向海洋、开放不羁、神秘怪诞的特色。书中的故事具有民间文学浓郁的传奇色彩,敢于直面人生正视现实,富于人文关怀,充满诗性充满哲理,彰显自己的艺术个性。故事既厚重、大气、野性、阳刚,又真诚、善良、美丽、向上。

二是 “半岛传奇”。“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有着对神秘大自然原生态的高度敬畏和民间文学原生态色彩的深度追求。丛书以胶东半岛为家园,书写的是大海的故事、沙滩的故事、森林的故事、沼泽的故事、荒原的故事、野地的故事、飞禽的故事、走兽的故事、奇花的故事、怪树的故事……张炜从小跟着母亲在半岛的海边林野中生活了16年,他是真正的大海之子、半岛之子、林野之子、大自然之子。张炜熟悉原生态的半岛,敬畏神秘的大自然。他耳濡目染的都是原生态的百姓生活,都是原生态的民间故事。张炜身上深烙着齐文化的印记,奔腾着齐文化的血液。张炜传承发展了齐文化面向大海、开放不羁、神秘怪诞的特色,活化了海边林间的芸芸“野物”,叙写出了别具一格的可以深读细读的原生态“林野志怪”。“张炜写给孩子的文学读本”是精彩的文学回归。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类的家园似乎变得越来越狭小,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千篇一律,越来越没有神秘感。丛书给人们一个神奇的、绿色的、自然的、文学的原生态家园。(2018年2月·北京盛悦居)

阿雅的故事

1

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色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李子树下有一口砖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时间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会儿,然后搓洗,在一块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个木槌精致极了,它是一种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边一点、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丽的花纹。我常常拿着这个棒槌玩。后来我才明白:它虽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器具,却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用心收集过外祖父的遗物,我发现,只要是从外祖父身边传过来的东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么,比如木制书包提系、珠帘坠头之类,也会做得特别讲究。就说这个洗衣槌吧,它的选料和精制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边一见,再未曾于任何地方发现过类似的物件——不过很可惜,如果细讲起来,它还是一件可憎可恶的纪念品。

外祖母头上那个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这个洗衣槌打成的。当时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边的一大片泥土都给染红了。大家都以为她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十几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惨哪,但她的生命力又多强啊。那时候她长得身子娇小,不停地为主人一家奔忙操劳,平时不多说一句话,是大院里一个最勤劳、最沉默的丫头。外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她,接受了一个下人不声不响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好起来——这事的代价就是那狠狠打过来的一木槌……

我恨着那个老女人。我抚摸着外祖母头上的疤痕时,悄悄地洒过眼泪。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个奇怪的有神论者。当年的有神论者不仅信神,而且还信各种精灵。她说这里的人有一些神秘的传统,这些传统被秘密地遵守,有时一连几代人都信守下来。她说那些极其精明的、幸运的人家,常常会不动声色地豢养一种宠兽:有的养猴子,有的养笨熊。“我们家呢?”“我们家,”外祖母一边做活一边说:“等你长大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家养什么……”

外祖母说这话的样子很神秘。她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过得一辈又一辈富裕、衣食无忧,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有些野物总是具备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说,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群的,还会在这户人家毫不注意的时刻搬来一些东西:搬来粮食布匹,搬来林子里好吃的东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外祖母的话。我把她的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外祖母并未指出谁家曾豢养了这种叫“阿雅”的小兽,只说它长了黄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如果它腾跃起来,可以把空中飞动的小鸟咬到嘴里。它的两只前爪很短,但极为灵巧和有力。总之它是一个机灵透顶的家伙。别看它只有一二尺长,像小狗一样,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的叹息:“阿——呀(雅)——”。“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它在这一家里进进出出,大家都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门压得低低,只说一声“阿雅”来了、“阿雅”走了。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有人一旦问起这个洞来,他们只说那是“猫道”。他们围墙外面有一个大草垛子,下面有一个洞穴,口儿小,里面却十分开阔,铺着软草,那就是“阿雅”的窝。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大摆酒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就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那个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当家宴席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吃,它不过是为了满足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它热爱自己的主人,早已经离不开它的主人了。

据说,只有交了好运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户殷实牢靠的人家收留它们。可是它又不需要这户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们的庇护,更不需要他们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给自己的一生添上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劳碌和负担。它要为他们起早贪黑去搬弄东西,去冒险。想想看,它们本来可以在林子里过得多么自由自在,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可以尽情嬉闹玩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当它从属于某一户人家的时候,这种自由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心要永远牵挂在这一户人家身上了……2

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到来世的时候也才有可能转生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为一户人家服务,那些小兽大都乐于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们那一伙里,从此就成为极受尊敬的一种动物。它们一个个既遭受嫉妒又领受羡慕,到哪里大伙儿都尾随着,用钦敬的目光望着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时候,大伙儿也要站在一边观看;它爬过的树,大家都要试着爬一爬;它去过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个滚儿才舒服。

外祖母说,那时候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万不要去问他们。因为知道底细的人很少,人们都普遍认为他们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双手才挣来了万贯家财的。实际上啊,那是因为他们在暗地里交往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野物,这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坐吃山空,一辈又一辈富得流油。外祖母说: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只“阿雅”,它有多么聪灵、多么忠诚啊。有一个大户人家就交往了一只“阿雅”,当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穴边上祷告了半天。他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后一代也是善良的人;为了不让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万帮衬他的儿孙们,他们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这样,老祖宗含着眼泪告别了小兽,不久也就死去了。谁都知道“阿雅”是个重信义的生灵,老祖宗将死的那一刻,人们都眼看着一个飘飘的少女样的影儿来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凑过来吻遍了老人。它吻过他的额头,又捧起他那双枯黄的手贴在脸上。人们睁大眼睛,却是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咂咂的亲嘴声。老人就在这快活的安慰中告别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里,全家人都听到一阵哀哀的恸哭。这哭声在床边旋转着,升上屋梁,很久才飘向窗子,然后消逝在远处。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在哭。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做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个小兽从很远很远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安静地睡自己的觉,不准起来偷看,更不准打扰……“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黎明时分,这户人家年龄最大的人要早早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颗金亮的小颗粒,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有时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颗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经饿极了,就不得不去搜寻一点东西吃,这样才能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奔回来。

它在这条路上不知奔波了多少年,这些年里所能寻觅的范围越来越大,路也越跑越远。一开始只在周围的河汊里,后来就要向南,奔向那一座座高山了。它已经为这户人家采了一辈子金粒,所有的山溪沟坎差不多都寻遍了,如今不得不跑向更远更远的地方。但是在天亮时分如果还跑不回来,那也只得放弃这一次收获了。因为这是它的规矩:必须在太阳公公露出地面的那一刻,把一切事情全都做好。它有时沿着河畔往大海的方向跑——那里没有黄色的金粒;可是它惊喜地发现,那里有被河水冲刷出的白色金粒。在它眼里白金粒比黄金粒更为宝贵。于是它就噙着回来了。

可惜这户人家的后代只认识黄金。他们认为如今落进水中的只是一些银白的沙石罢了。第一天早上,当那个人洗了手脸到窗前去端水碗时,发现了这颗白金就大失所望,一气之下把它泼到了地上。这一次他有点隐隐的惧怕,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接连两天晚上,水碗里都只是一颗白金粒,他同样愤愤地把它泼掉了。

最后这户人家终于骂起来。他们认为“阿雅”变心了,或许是被另一户人家收买了去,这会儿在存心嘲笑他们、糟蹋他们。开始的时候,主人在“阿雅”的洞穴那儿祷告,再到后来就是威吓。他说:“我们供养了你一辈子,想不到你这么坏,这么没有廉耻,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废了你的洞穴。你回到林子里,回到你那个半路做下手脚的新主子那里去吧。”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听到洞穴里传来了一阵泣哭。可他无动于衷,跺着脚,连连吐着说:“呸,呸,有脸哭哩。”

第二天早晨,他到窗外去端那个水碗,发现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隔了一天,他再去看水碗,发现清水里又一次有了那个银白闪亮的东西。他骂着,狠狠地把它泼到地上。这一天,这户人家的主人把全家老少都叫到一个角落里,互相使个眼色,然后提着铁锹,拿着木棒,悄悄地向屋子西面的草垛子围过去。那个草垛子是他们先人特意为小兽搭起来的,为了让它便于做窝挖穴。可是这会儿他们恨不能把那个草垛子点上,让烈火把那个负心的东西烤焦,只是因为怕它燃着大宅才没有那样做。他们想把它从洞穴里捉住——根据大户人家自己的原则,如果那个野物一旦变了心,就必须想办法把它铲除,不然的话会留下后患:它会把全部技能和心智都用到另一户人家,让他人暴富;或者它在一怒之下把这户人家所有的宝贵东西一点一点搬空。野物都有过人之处,说不定它还会使他们处处都不顺心,让媳妇生出一个怪胎,让孙子得个怪病,诸如此类。他们怀着既恐惧又仇恨的心情把那个草垛子包围起来。有人拿出一面小网,迅速地蒙住了洞口,接着就是用烟熏,用棍子捅。奇怪的是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他们干脆用锨挖起来。洞穴全部挖开了,那是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洞穴,最里面是圆圆的一个大窝,铺了细细的茸草。“阿雅”跑了,这个狡猾的东西早就听到了风声,它跑了。

接上一连几个夜晚,他们都听到一个小姑娘在四周的林子里泣哭。他们听到了,心里什么都明白,恨恨地说:哭去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没有人可怜你。“阿雅”一夜一夜不能安睡,它哭啊哭啊,整个林子都笼罩在它的哭声里。这户人家只是恨着它,他们怎么能知道,当它失去了自己的主人时,双重的灾难就降临到它的身上了。一是它有巨大的委屈不能吐露,因为它没有一种语言可以和人沟通,简直是悲哀欲绝,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毛发全部揪光。它有时一口气爬上一棵很高的大树,又猛地跳下来,想用这个办法来消解心头的愤懑。更大的不幸是,四周的伙伴们都开始嘲弄它,往它身上吐口水,说:再也不用神气了,小贱皮东西。它们骂它,往它身上扔土块,有一次还把一个死去的小老鼠扔到了它的鼻梁上。它忍受着一切,无心反抗,只长久地坐在那里望着西方落日。每到了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身上都有一阵冲动,因为往常它都是在这个时辰奔向南山,奔向河口,去那里搜寻一天的喜悦,再把收获小心愉快地投放到那个洁净的水碗里。可这会儿它不能去了。它千辛万苦寻来、含在口中的白色金粒吐给谁呢?它不愿背叛这个人家,永远也不。它想起了与这户人家久远的友谊,想起了他们相处的欢愉和幸福,想起它对老祖宗曾经发过的誓言:永远也不背叛他们。可是从今以后它再做些什么呢?最悲伤的莫过于这个时刻了。往日劳碌中它过得多么快活,简直什么都可以忘掉;它享受了整个林子的尊敬,它的愉快和甜蜜连星星也会嫉妒……它痛苦,犹豫,最后发现只有从事往日的劳动才能免除一切不幸和懊恼。于是它重新奔向了高山大河,重新噙起了白金。

刚开始它还想找到那种令主人痴迷的黄色金粒,可它寻了一生,早已把遍地黄金寻个干净,真的再也找不到一粒了。它只得小心翼翼地噙着那颗白金粒,踏上了熟悉的归路。它又要迈进那户人家的门槛了,可是刚刚走近,就发现留给它的那个通路已经罩上了一张险恶的网。它身上像被烙铁烙了一样剧烈一抖,赶紧退回来。多么冒失啊,如果一不小心闯进去,就会被网上的暗扣给死死缚住。怎么办呢?它蹿上院墙,又小心地滑溜下来,然后跃上窗户——那个水碗还在。这一回它聪明了几分,先仔细观察:它发现水碗的下面,离水碗不远处,隐下了什么可疑的东西。那个东西它从来也没有看到过。它借着月光端量了许久,后来终于看懂了,那是一个弹力十足的铁夹子。也就是说,当它走近那个水碗的时候,铁夹子就要打下来,它就会被活活夹住。多么可怕啊,“阿雅”在窗台四周急急奔走,许久才战胜心中的恐惧。它有好几次想小心地绕开这些危险,把白色金粒吐到碗中的清水里,但还是忍住了。最后它只好噙着它的收获重新跑回了森林……3“阿雅”啊,无数的折磨和思念开始了,酸酸的东西不断涌上心头。它望着天上的星星,乞求什么来解救它,解救它的主人——有什么东西蒙住了他们的眼睛啊!有什么办法才能在“阿雅”和那个愚昧的大户人家之间搭起一道理解的桥梁啊!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它等待着,看着星星落了又出……

又待了一天,它实在忍受不住这煎熬,终于下了决心,一定要把口中的白金粒吐到那个水碗里。它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它记得这个大户人家的老祖宗辞世时说过的话。它被那一段历史深深地激动着,周身热血奔涌不停。它的心怦怦剧跳,全身滚烫滚烫。就这样,它重新来到了那个大户人家的院落。一切如旧,水碗还在那儿,不过那仍然是一个诱饵。陷阱也在。它小心地凭着无比的灵捷跳到一边,然后又一丝丝地往前挪动。它想用小小的前爪踏着铁夹的缝隙往前挪动。眼看就要成功了,它尖尖的鼻子马上就要沾上水碗了。可就在这时,轰砰一声,夹子的机关被触动了,冰凉的铁夹牢牢地扣住了它的前爪。

在那最后的一刻,它差不多听见了骨头折断的咔嚓声。

夹子声很快引来了一群人。他们举着火把跑来,连连说:“逮住了,逮住了,可恶的东西。”他们提着夹子,连它一块儿提起来。

可怜的“阿雅”不省人事,小小的鼻梁抽动着。就在一家人七嘴八舌议论怎么处置它的时候,它慢慢睁开了眼睛。它的智慧在最后一刻帮了它的忙:故意没有把眼睛睁大,而且用力屏住了呼吸。这户人家里最小的那个小人儿伸手抱住了它,说:“我要玩,我要玩,我要它。”

年龄最大的那个老太太劝说着,他们就扳开了夹子,把它取下来。可是他们还紧紧地握着它的前爪。那个小家伙把它抱在了怀里,对着它的嘴吹气,想让它转活过来。它心里多么感激啊,可是折断的前爪钻心地疼,它用力忍着才没有呼喊出来。

小家伙摆弄了一会儿,见它没有转活,就把它抛到了一边。这会儿那个年老的人取来一根绳索,说趁着它还没有转活过来把它绑了吧,免得再跑掉。另两个人在一边议论说不如干脆的好,于是去找刀子——就在那一刻,“阿雅”奋力站了起来,在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惊呼的当口,就用剩下的完好的一对后爪使劲蹬了一下,腾地蹿了起来。他们连连惊呼,它就在这呼叫声里一口气蹿上院墙,一拐一拐地洒着血滴跑开了。

它一口气跑进了森林,永远告别了为人类服务的历史。

这就是外祖母的故事。

仙女

先得说一下这个环境。我虽然多次说过,但现在还得再说一遍。这是个临近大海的荒原,在十几年或更早的时候,肯定比现在荒凉得多,也许没有人烟。到处是灌木林子,除了冬天之外,整个荒原总是浓绿一片。远处有高大的凸起,像山峦似的,那就是乔木林了。无论是乔木还是灌木,我相信都是野生的。它们从不需要照管。与它们天然一起的,就是那些数不清的动物了。它们也是野生的,也不需要照管。

需要照管的是我们自己以及我们人后来弄出来的东西。比如新栽的果树、饲养的鸡鸭、猪之类。

我们一家是从很远的城里迁来的。当时这片荒原很可怕,方圆几十里可能只有我们这一座茅屋,我们竟然也敢来。刚来时只有外祖母和母亲,坐了马车。我一生都佩服她们。我们的小茅屋四周是一片小果园,这肯定也是她们开出来的。我记事时小果园就换了主人,它已经属于后来出现在荒原上的一个园艺场。

因为国家发动人们改造荒原,栽了一片又一片果树,并且盖了一排排红砖房;几年以后又盖了一幢红砖楼。这一切相加,就是园艺场。我们家尽管离砖楼还有几里路,但也属于园艺场的界内了。

管理小果园的任务由园艺场工人承担,只两个人。他们在小果园东端搭了座平顶泥屋,住下了。

园艺场是很大的。但它比起整个的荒原,简直算不了什么。它被无边的树木所包围,我深知这一点。夜间,到处是野物的啼叫声,它们在撒欢或吵闹。它们的夜晚等于人的白天,高兴,不休息,要劳动。我因为它们而喜欢夜晚。

那两个工人一老一少,老的叫“贞子”,长得细高,不到五十岁,可是脸上已经皱纹密布。他总是穿一条厚厚的蓝帆布裤子,夏天也是如此。他有一支枪,很大很大,筒子上堵了一块洁白的棉花。小的叫“小奇”,个子只达到贞子胸口那儿,也不胖,成天沉默寡言,皱着眉头。他额上有一条又深又长的横纹,一对眼睛又大又圆,黑亮逼人。他只是不说话。

我对贞子有些惧怕。对小奇也有一点儿。但日子长了,我觉得小奇可以做个朋友。他与我毕竟接近一些。我太孤单了。我想跟他说点什么,可是母亲说:“他不说你也不说罢。”

我发现小奇跟在贞子后边,一声不吭。贞子背着枪,嘴里咬着一个拳头大的紫红色烟斗。这烟斗是他冬天休闲时,蹲在小泥屋灶坑跟前刻制的。小奇一声不吭,皱着眉头。可是偶尔,在大家毫无准备的时刻,他会突然放开嗓子大唱。

那是奇怪的、尖亮的歌声,谁也听不明白。啊,他的嗓子太响了,大概他的发音器官是铜做的。歌唱时,他的嘴巴张得又圆又大,像一个黑洞。我在光亮处迎着这嘴巴看过,什么也没有看到。这声音把我的全身都震动了,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正唱着,猛地就止住了。

刚开始,大树上飞来一只又蓝又大的鸟,肥肥地蹲在那儿倾听;歌声的突然终止使它失望之极。它厌厌地飞走了。

贞子忙着手里的活儿,对一切毫不在意。他,还有小奇,都对我的存在不理不睬。

我对外祖母说了自己的苦恼。外祖母说:“他们是大人,你别缠着他们,他们累。”

贞子和小奇每天为果树剪枝,修土埂水道,只有洒药的时候才格外忙一些。更多的时间是玩:去河里、海里捉鱼,到林子里打猎。他们捉的鱼吃不了,就一串串晒在泥屋前的铁丝上。夜晚,他们在泥屋西边樱桃树旁的白沙上支起一个小铁锅,煮起了东西。锅里有花生、地瓜,有时甚至有鱼、苹果。他们什么都敢煮。

我对外祖母说过他们怎样煮东西,外祖母说:“光棍汉就这样。”

有一天,半夜了,我突然听到有人叩门。一下一下,轻轻的,像是有些怯。我要起来开门,外祖母点点头。拉开门闩,我啊了一声。

站在门外的是小奇。他说借一点盐。

我多么高兴。我拿着盐就跟他跑开了。樱桃树旁的小锅子咕咕响。贞子抄着手说:“就缺盐了。锅开了,一找盐,没了!”

这天晚上我们一起吃了煮好的东西。他们不让我离开,挽留我。啊,我第一次吃到了野外煮出来的东西。它们有着奇怪的鲜味儿,让人不会忘记。

吃过了东西,天已经很晚很晚了,大约是下半夜两点吧。贞子开始讲故事,故事有头无尾,但很诱人。小奇不吭一声。我听到的故事大多无法复述,因为太简短、太琐碎,有时三两句就完了。“一个乌鸦要过海,飞,飞,掉到了海里。”“……穿黑衣裤的老人用枪打狐狸,狐狸说:我是你舅舅。他不信,开了枪。回头一看,舅舅真给打死了。”就是这么短小。

贞子的故事很难说就是讲给我听的,因为他卧在白沙子上,说话时眯着眼,谁也不理。

后来我问过小奇:“你们晚上总这样讲故事吗?”他摇头:“不。”“那为什么一下讲那么多?”小奇把脸转向我:“为了你的盐。”

我心里一阵感激。我不太怕他们了。

有一次——大概是那个夜晚之后的十几天的上午,小奇的衣服撕破了。那件半新的条绒衣服让花椒树的尖刺划开了一道大口子。他哭了。我跑回去告诉妈妈,妈妈就拿着针线出来,很快就给他缝好了。不久,贞子用镰削一根棍子,不小心把左手割了。血一流出来,他就抓一把细沙面往上敷。止不住。我跑回家拿来了药水和布条。

这就是我们一家帮他们的事情,都不太重要。可是他们对我们笑了。以前不笑,也不说过多的话。我知道这里面有个原因。

父亲在南山工地上。在很多人眼里,那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从此我可以更多地与他们在一起,度过长长的夜晚。秋天,园子里各种水果都成熟的时候,我可以吃任何一棵树上的果子。

我从来没有在近处看贞子放枪。这是很大的遗憾。小奇见过,他说那支枪能打到很远很远,那是园艺场最有威力的一杆枪。“有它我们什么也不怕。”小奇说。

夏天为了风凉,贞子和小奇就爬到屋顶上歇息。有一个木梯,是贞子亲手做的。我也到屋顶上去,那儿有更多的风。由于离星星近了,它们很亮。

通常,他们要在吃过晚饭,到处一片漆黑时才爬上屋顶。可是有一天太阳还未落贞子就爬上去了,伏在那儿,死死地盯住北方。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贞子在那儿搂着枪,迎送黄昏。

小奇蹑手蹑脚走近我,对在我耳朵上说:“你能保证吗?”

我不知道保证什么,但还是肯定地点点头。

小奇于是告诉:已经很久了,贞子和他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非常奇怪的事情。有一天黄昏,贞子先爬上屋顶,躺在凉席上。他不过是随随便便往北看了一眼,一下子呆住了。天快黑了,不过树林、沙岗子,一切还看得清。就在北面那座沙岗的半腰上,有一个女孩骑着白马——雪白的马,女孩也穿着雪白的长裙子,头发披散下来……

我身上有些发紧,一动不动地看他。“女孩顶多十四五岁,看不见脸,她的背向着这边。好像她要打马翻过沙岗,又好像故意站在半腰上看什么……贞子叔不敢转眼,也不敢回头叫我,不敢吸气了。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我都和他在一块儿看。那个女孩再也没有出来。天黑了,我们还是看,因为白色的东西在夜间也看得清……第四天晚上,又挨到天乌黑,风也刮起来了。突然贞子叔伸手一指说:‘看!’我一抬头,天哪,就在北边沙岗那儿,有一道白光唰一下过来了……”“肯定是她吗?”“肯定。那时候她鞭打快马——贞子叔也这样说。快得像打闪……”“你看到她的脸了吗?”“没有。只是一道影子……”

我的心噗噗跳。我惋惜极了。我盼望那个女孩能回过脸来。她该让我们当中的一个看到她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我想她大概就是那个仙女吧?

外祖母说过: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仙女”,不过人是看不见她的。

每天黄昏我都要登上屋顶。我卧在贞子和小奇旁边。这种聚精会神的等待显得太漫长了。贞子把枪放在一边,掏出那个大烟斗吸起来。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转向别处。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把枪也抱到这儿?难道他想打“仙女”吗?要知道这是整个荒原上唯一的一个“仙女”啊!

一连多少天过去了。她没有出现。

有一天我在屋顶上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贞子和小奇蹲在那儿,默默对看,浑身打抖。我问他们,他们什么也不说。

过了好长时间,贞子抖抖的手才去摸烟斗。他点火,怎么也点不着……小奇的嗓子哑了,这使我好费力才听清他在说什么:“刚才,就是你睡着的那会儿,骑马的女孩又出现了,还在沙岗半腰!”“哎呀!真的?怎么不喊我起来?”“我们呆了,忘了……她这一回转过脸来了,直直地看了我们一会儿。我们都给看蒙了。”

我身上发冷。我口吃起来:“她、她是什么样子的?”“比画上画得还好看。她俊极了,俊得让人不敢正眼去看。她那对眼睛啊,黑亮黑亮;她那披在肩上的头发啊,有好几尺长。白马老老实实站着,缰绳牵在她手里。她点头笑了笑,轻轻一抖缰绳,白马就飞起来,一下蹿到了沙岗那一面。天黑了,留下一道白光……”

我吸了一口凉气,转脸去看贞子,“是吗,贞子叔?”

他使劲吸烟,点点头。后来他把双手擦在粗帆布裤子上,大概手上有很多汗水……

接下去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在黄昏前的一刻爬上屋顶。可结果总是失望。我们再也没有看到女孩的影子……

我变得不怎么说话了。我总在想骑白马的女孩。贞子和小奇都是诚实的人,他们是绝对不会开玩笑的。

贞子和小奇从那以后就心事重重了。他们互相对视,有时一块儿转脸看我一眼,然后低头做事。

后来,我无数次地到沙岗那儿去——这样的机会总是很多——与外祖母去采药材、打野枣;入园艺场子弟小学后,与同学一起翻越沙岗到海边上……我总觉得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什么地方注视我。

当我盯着一个地方出神时,妈妈或外祖母会问我怎么了?我摇摇头。

我从未说过在我们身旁,有人真的见过这片荒原上的“仙女”。但我心里好不容易知道了,有关“仙女”一说,可不是传说,而是真实的存在。这个认识将跟从我一辈子,这对我非常重要。

仙女乘坐在白色的闪电上,总是不期而至。她是这片荒原上的灵,与荒原同在、同生。她会照抚这里的人、特别是苦命的人吗?

我希望从妈妈或外祖母嘴里听到关于她的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听故事,心里却在紧张地捕捉她的行踪。我固执地认为每个人心里都装了一两个隐秘,不愿示人。妈妈和外祖母她们经历了多少事情,怎么会没有呢?但她们像我一样,只是将那个隐秘压在心头。

因为每个人心里都需要有点什么。

冬天来到时,园艺场总要歇工。这个季节是妈妈待在家里的日子。大雪纷飞时,我永远有说不出的高兴。大雪传来一个好消息,告诉我们小茅屋的人,把火炉生旺、大炕烧热吧,一家人围在一起,可以有许多许多悠闲的日子啦。雪噗噗落下来,除了几只麻雀在院里起落,到处都安静极了。

外祖母早就把埋在屋后的木炭掏出来,点燃了一个旺旺的火盆。火盆摆在炕桌上,整个屋子暖极了。木炭当初烧制得好,这时火盆不冒烟气,只散出香喷喷的热气。木炭是柞木和柳木制成的,是外祖母在平日烧饭时顺便烧成的,留给最冷的冬天。

妈妈找出一些软软的纸铺开,外祖母给她磨出一些颜料。冬天里要作画,这是我们家固定不变的节目。妈妈每在这时心情好极了。外祖母抄着手看着,有时还要注意一下身旁的我。我的心在愉快地跳动,注视着妈妈伸出的画笔。妈妈的手因为在果园里劳作不息,手指上已经有了茧子。可是她握住的笔还是那么灵巧地在纸上活动,兰花、鸟、竹子和梅,都一点一点生出来了。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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