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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8-29 13:5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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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志强

出版社:新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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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

老姑娘试读:

老姑娘何许人也

书中所说的这位“老姑娘”,并非是多吃咸盐、辈分较长的姑娘,也不是落红褪翠开始花老珠黄的姑娘,而是老死在娘家门上终身未嫁的姑娘。她虽然一辈子没结婚、没解怀生养孩子,但也不是一辈子守身如玉的老处女。她历经坎坷,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人们都说:闺女大了不中留,留在家里结怨仇。在故黄河荒草滩上,嫁不出去的姑娘是父母的一块心病,也是娘家人的霉头和晦气。“万人迷”老姑娘是个例外,她像文物珠宝行里的陈年老件,历久弥新,存放的时间越久越值钱,最终成了压箱不卖的“镇馆之宝”。

在苏北、鲁西南、豫东、皖北一带,有一片黄河改道泛滥形成的沙壤质冲积平原,叫大沙河。这里是四省七县的结合部。处于腹地中心有一座有名的大镇叫蟠龙镇,又叫四省庄。新中国成立前这里是八百里荒草滩,比梁山的八百里水泊还要壮阔。这里芦苇和茅草葳蕤茂盛,野狼野狗和杀人越货的土匪及散兵游勇出没其中,荒凉中透着一股萧杀之气。太阳正当顶的时候,壮汉们也得三五成群地结伴行走,否则是不敢从那里经过的。那片一望无际的草荡子和灌木丛,比大虫挡路的景阳冈还要阴森恐怖。当时流行这样的歌谣:黄河故道草茫茫,兵匪劫道很平常,雁过留下一撮毛,身上无财吃刀枪。

现在这片河滩上栽满了各种果树,是名符其实的“果海”。在果林深处,有一个秀美的村庄叫万柳寨,居住着柳姓和万姓两大家族。都说这两个姓氏原本是同宗同源,连外村的人都知道“万柳一家”。

如果你想到那儿走走看看,进入果园就打听“万柳寨”这个村名,果农们十有八九不知道。年纪稍长的人也要抓挠头皮老半天,才若有所思地指示方位:“你到荒庄去看看,差不多就是姑娘庄。”万柳寨过去叫荒庄,据说从有这个村落开始到废除科举制度,这个庄上没出过一个举人。外村的秀才调侃他们:荒庄处在荒滩上,只长野草不打粮;自从盘古开天地,一直无人破天荒。荒庄的人辩解说:他们祖上曾经出过一个善良诚信的柳毅,为了解救龙女脱离苦海,去给东海龙王送信耽误了考期。柳毅才高九斗,学富六车,如果不是心存良善误了考期,肯定是金榜题名的人物,说不定还是殿试钦点的头名状元呢。这事《柳毅传》中有着详细的记载。柳家的先人义薄云天,被东海龙王封为洞庭湖里的将军。好事不能尽着一家占,柳将军成神了,柳氏一门的凡间功名就要革除。

柳毅是否真和荒庄的村民有着历史渊源,正史上没有记载,但是整个黄河故道的乡亲都会拍着胸脯出来作证:柳毅是丰县荒庄柳家的先人,如果不成神仙,那把骨头渣子肯定埋在荒庄了。当时的丰县是一个普通小县,隶属蟠龙中心县管辖。这事如假包换,比谷子碾米都准。“文革”以前,丰县北关还有柳将军庙,庭院里有一棵侧身生长的双枝大柏树,今年这个枝头旺,明年那个枝头春。每年活一半死一半,一直半枯半荣。丰县籍的人外出路过洞庭湖,柳将军一准送礼到他们乘坐的客船上。礼品就是几尾金色大鲤鱼,只要鲤鱼跃到船上,船家就会喜笑颜开地大声询问:“有丰县的客人吗?你们的老乡柳毅将军送礼来了。”接着就燃起一挂长长的鞭炮,免去丰县客人的船钱,放生鲤鱼后拉着他到仓廒里喝酒。据说船家把丰县人伺候好了,柳将军就保佑他的渡船平安无事。

万柳寨原来叫大柳寨。柳家的人炫耀说:凡是出过大人物的村寨,都有一股子灵气,下面是风水宝地,上面有祥云罩顶,村名自然也就气度不凡。刘邦的老家原来叫刘家寨,出了皇帝之后就镶上了金边,开始叫金刘寨。柳家寨出了一个神人柳毅,还当不起这个“大”字吗?令人恼怒的是大柳寨被一群酸腐秀才硬贯上一顶“荒庄”的帽子,把原来的村名遮挡得严严实实。后来村庄被溃兵悍匪劫掠一空,又放火烧掉村寨,荒庄也就名符其实了。荒庄村柳姓居多,万姓人家原是柳门的外甥,灾年逃荒过来投奔姥姥的。承受姥姥家一片宅子,安下家来繁衍一大片子孙,这些子孙和他们的柳姓老表从事各种行业,也不乏读书之人,可能是沾有柳氏血缘的关系,仕途功名也被上苍革除了,一直无人在科考中跃过龙门。不过族中不乏浑身蛮力之人,赶上大马子劫寨的时候,他们喝饱姥娘家的红芋糊糊,抄起抓钩子铁锨击退了土匪。姑舅一家亲,为了更好地守护家园,柳万两姓抱团御敌,就把寨子改名为柳万寨。

万家的不屑子孙居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继续穷困潦倒。后来有个姓万的后生大驴子认下一个姑娘,买了柳家的田产,救了一个村子的老少,成了这个村寨人的“姑姑、姑奶奶”。姑姑叫“万人迷”,是一个终身未嫁的老姑娘。从那以后,柳万寨被改作“万柳寨”,也叫“姑娘庄”。

在旧中国,三教九流包容了社会上的所有族群和行当。三教就是儒释道,九流分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

上九流:一流佛祖二流天,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阁老六宰相,七进八举九解元。中九流:一流秀才二流医,三流丹青四流皮,五流弹唱六流金,七僧八道九琴棋。下九流: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

九流中又分三六九等,比如说上九流中的“一流佛祖二流天”,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偶像,和凡夫俗子搭不上任何关系。凡夫俗子都是肉眼凡胎,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像,寻不着他们的踪迹。三流以下才流落到人间,也是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爷”,和平头百姓们格格不入。

老姑娘叫“万人迷”,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人。有人说她归属在下九流的最后一位,因为她唱过“拉魂腔”,也步入过“青楼”。旧社会最受人鄙视的行业莫过于此。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戏子王八吹鼓手,剃头匠跟在后头走。还有人说她应该算革命烈士,她救过共产党的干部,为共产党提供过情报。可是她也同样救过国民党的干部,为国军提供过情报。历史无法包装,再怎么隐瞒都是纸里包火、雪中藏石,瞒不了多久。不过心灵可以洗澡,只要有受善良和高尚支配的心灵,无论她曾经做过什么,终究都会赢得人们的尊崇。

1949年以前,戏子、妓女死后埋不到祖林上去,可以花钱买一块义地当公墓,和一些生前从事不光彩的下流职业或是被族人唾弃的不肖之人长眠在一起。那些人不是汉奸就是惯匪,要么就是鸡鸣狗盗之徒,抑或是有伤风化败坏家风者流,是族人不愿认作族人的人,也是亲友羞与为伍的人。

按照旧社会的风俗,即便是万人敬仰的公主,只要终生未嫁,死后就不能埋入老林。老姑娘的确没有进入万柳两家的祖茔,她成了两个家族共同供奉的神主牌。她老人家殡天以后万柳两家的祠堂就合并起来了,供奉万柳两家的列祖列宗和老姑娘的灵牌。老姑娘自选的一块墓地成了“金不换”的风水宝地,比老姑娘辈分低的族人死去,都偎着老姑娘下葬,老姑娘的葬身之地成了万柳两家的祖林。

一、族长柳至善

故黄河滩上的小路是没长草的沙地,雨天板结如砥,晴天像干面一样,人和牲口走在上面,都会陷出深深的脚窝。

曲折蜿蜒的沙路两侧,是一人多高的苇蒿、芦荻、菖蒲、茅草、艾蒿、野草、刺槐丛、柳条丛和阴柳丛。它们葳蕤茂密,一望无际,相互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土匪流寇钻进去躲藏起来,就像一粒跳蚤蹦到黑狗身上,一下子就找不见了。

草丛里常能看见衣衫褴褛的“饿殍”和“倒个”。饿死的是饿殍,“倒个”有多种多样的死因。有的是被仇家扔了“黑砖”、砸了闷棍,有的是被兵匪劫财劫色之后杀人灭口。虽说“盗亦有道”,有的土匪遵守“行规”,只图钱财不害性命。有的土匪凶残暴戾,既要钱财也要性命。有人是醉后跌倒在水洼子里溺死的,有人是被野狼咬死的。死因不一而足,死相形态各不相同,他们都在用自己残破腐败的躯体,诉说着荒滩草荡之中的血腥。

荒滩上没有成群结队的大规模狼群,却有着鬼魅一样阴险的孤狼。

这片隶属四省七县的八百里故黄河荒滩属于平原地区,原本是不该有狼的。年老的人说出一番极富哲理的话来:人稀地荒,人的势力弱了,“人味”淡了,野兽就会过来快速繁衍。人一少“阳气”也弱,“阴气”过重的时候鬼怪也会出笼。阳重阴消,兽进人退。

野狼从何而来,无人知晓。大家猜测它应该属于上游的草原,正巧它站立的那块土崖被洪水冲塌了,狼的耐力极好,可以闭着气随波逐流。也可能它碰巧落在巨龙的脊背上,福大命大造化大,得以不死。也可能就是上天派来的清道夫,把荒原上的“倒个”收拾进肚子里。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狼落单的时候往往会改变自己的生存战略,对人畜的进攻方式也会有所改变。

在开阔的草原戈壁上,野狼和非洲鬣狗极为相似。都是集体作战,搞“狼海”战术。它们追逐落单的猎物,开始就扯直嗓子干嚎,纠集众狼围追堵截,耗尽猎物的体力群起而攻之,然后按照等级制度,有秩序地肢解猎物并逐一进食。

孤狼无一例外地都是偷袭。它们埋伏在茂密的草丛之中,发现猎物后悄悄地尾随接近,挨到身后打一个“仰站”双腿直立,两只前爪搭在行人的双肩上。你若是扭头后视,野狼就会趁机咬断你的喉咙。黄河故道的村民用鲜血换来了经验,想和前面行走的人打招呼,必须大声呼喊“张三李四”或“客官兄弟”。如果你走近了用手掌拍他的肩头,他不扭头也不吭声,直接从腰里拔出一尺多长、寒光闪闪又锋利无比的铁攮子,双手向后猛戳一下,惊恐中先用匕首和你打招呼。

荒庄是一个大寨子,村庄周围用沙土、石灰和糯米汁混合搅拌的三合黏料堆砌起一圈宽大的寨墙。寨墙外面挖着开阔的壕沟,有两人多深,沟外围着一圈鸡蛋粗细的木棒,木棒两头都被斧头砍得溜尖,一头插进泥土之中,一头交叉形成狗牙一样的鹿岩。四个寨门各有一口铁铸的大钟,一有风吹草动,守门人就会敲响大钟报警,年轻后生就会抄起家伙什跑出来护寨。

在村寨之中,荒庄也算得上固若金汤了。可是寨主柳至善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一边组织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护寨,一面到丰县、砀山、萧县城里托人买枪。枪壮英雄胆,有枪就是草头王。自己手上那几只从枪口往里面装填黑色火药和铁砂的鸟枪火铳,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已经落伍了。那样的枪射程太短,准头太差,有时候连兔子也打不死,用来对付凶兵悍匪,实在是太差劲了。这回他要挤脓放血,用真金白银置换快枪。那些老掉牙的套筒子,只能当烧火棍。当然买枪的钱不能由问事的人包揽,那些在围墙里面居住,接受快枪庇护的村民们,也要挤出几滴血来。

父亲年前离开这片多灾多难的荒滩,赶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柳至善从父亲的手中接过寨主兼族长的职务,也接过了荒滩上野草沙粒一样多的忧愁。

柳至善是家中的长子长孙,因为他父亲也是长子长孙。农村人常说:一辈小辈辈小,一辈大辈辈大。他们这一脉嫡亲人烟,从没离开盘龙集的时候就占据着“长子长孙”的位置。长子长孙可以接替族长,在柳氏和万氏家族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权力,也要求具有接近于完美的品德和言行。族长也挑着本族荣辱兴衰的历史责任,不是随便啥人都可以担当的,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干好的。

族长好比把兄弟中的老大,虽然不是组织部门行文委派的干部,但是要求德才兼备,至少是有威有德。柳族长说威信的树立靠皮锤,只要拳头硬就能打出威风来。他家光是五服以内的兄弟就有六十多人,加上本家子侄,聚到一起乌压压的一片,二百多号光脊梁。别说在荒庄寨咳嗽一声就会有人感冒,在蟠龙中心县上跺跺脚也能闹出三级地震来。时隔一个多世纪,现代人的言行仍然印证着这句话的正确性。很多村干部都是打出来的,家族势力不大,没有几个拉动棍棒的弟兄爷们在后面撑腰打气,那个村书记的椅子就坐不牢靠。德可以花钱买,古时候的孟尝君就是这么干的。柳至善在立德的过程中时常借力打力,筹集募捐公款来购买自己的声誉。理论根据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万事亏众不亏一”。

这个柳族长很不简单,他远离现在已逾百年,居然知道恩威并施“两手抓”,并且两手都很硬。然而,柳至善接任族长的时候,正是国运衰微的多事之秋,大清王朝已经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连梁启超、康有为那样的饱学之士和皇帝联手都挽不住颓势,一个小小的族长能起什么作用?无非是见证大清王朝一天天垮塌腐烂,胸中多添一缕愁绪而已。

古话说“能医不自医”、“能领千军不领一人”。威风八面的柳至善族长,能把村寨治理得井井有条,唯独治不了自己的同胞兄弟。

柳族长姊妹六人,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这个弟弟是老幺疙瘩,是父母的肝尖肺片心头肉。苏北一带流行这样的说法:娇头生、惯末嘎,娇生惯养的是老大和老小。

喝酒的人盼晕,打牌的人盼金,大龄青年盼结婚,娶完媳妇盼龟孙。新婚夫妇如胶似漆,共同培育了爱情的结晶。原本没有爱情的男女,也会因为孩子系牢婚姻的红绳。延续香火的责任,初为父母同享天伦的快乐,都是头生孩子带来的。这种喜悦能够伴陪终身,因而头生孩子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过去的年月不讲究计划生育,也不懂得人为的节育措施,生孩子没有指标限制,是敞开口无节制地生养。那个年代的母亲,开怀十次八次是非常正常的事。那年月的医疗卫生条件很差,垫在产妇腚下的是一抱干草,止血的药物就是灶膛里面掏出来的锅灰。至于说产后的营养品,大户人家或许能吃上鸡蛋、喝一碗胡椒茶,平头百姓能有一块烤红芋果腹就是烧高香了。穷人家的媳妇坐月子,照样挽起袖子用凉水洗褯子,像牛马驴骡一样,吃草根、啃树皮,还要挤出奶水喂孩子,所以婴儿早夭现象十分普遍,谁能存活下来要看婴儿的造化。

母亲的肚皮鼓了又瘪,塌下去再鼓起来,孩子们接二连三地从生命通道里爬出母亲的肚皮。父母深受生活的拖累,被孩子们耗净了体力,吸干了精力,新鲜劲过去了,疼爱孩子的激情慢慢冷却下来,再看那些满地乱爬的娃娃,就和猪崽狗崽没什么两样了。可是母亲绝经前的最后一次生养,经过老夫老妻反复论证属实,他们确实终结了制造人类的工作,千万般感慨爬上了心头。这时候,这个最后出生的娃娃无论是男是女,都能唤醒父母心中几近麻木的舔犊之情,因而对这个小“殿光”崽子倍加疼爱。故黄河荒原上的父老乡亲,都把最后一个孩子叫“涝渣”,或者是“殿光”。涝渣比较好懂,就是赶到年集末会了,好货都掏腾完了,整壮货没有了,只剩下一点货底子碎沫沫之类。所以最后一个孩子都像歪瓜裂枣一样,长不开个子。用“殿光”来比喻末了出生的孩子,可能是赞美生命极速,说小崽子的腿脚利索,跑得快。父母的生命和精力都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生命的大门即将关闭,跑慢一点就被关在大门之外,来不到阳世间了。这缕生命之光是父母最后一次焕发青春的证明,小崽子像是“关门弟子”一样,处在“殿军”的位置。

天下的父母疼小儿,小儿子一般都聪明而且任性胡为。任性是娇惯出来的,因为父母疼爱娇宠,从不拂逆小儿的意愿,久而久之也就习惯成自然了。长大之后性格已经像出窑的砖一样,定性定型了,再想改观十分困难。古人下过这样的结论:江山好改,禀性难移。聪明是喂养出来的。尽管孔圣人早已把人划分出等级,对人类的聪明成因有过权威性的诠释:说一等人最为聪明,是生而知之。二等人次之,是学而知之。等而下之,三等人愚蠢,打死也学不会,只能被上等人统治。可是如果一等人生下来就断奶,那个一流的聪明脑袋焕发不出任何光芒就委身泥土,与枯枝败叶同腐,和人畜的粪肥一样,只能滋养庄稼。

柳族长的弟弟出生在殷实的小康之家,从小没受苛刻又倍受父母的溺爱,所以他既聪明又任性。这样的人很难缠,肚子里的鬼点子也比普通人多一些。任性的人都有一个坏毛病,就是自以为是、刚愎自用。新族长说他的弟弟从小不是驴,长大还是驴驹子。柳至贤自己常说,只要他认定是正确的事,就会义无反顾地一干到底,撞到南墙不拐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二、族长的幺弟

新族长的弟弟叫柳至贤,是家中的老幺。天下父母娇小儿,老小铁定是一个宝贝疙瘩。

旧社会的人都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要能把肚皮糊弄圆了腰里还能剩下几个铜板,是笃定要把最疼爱的孩子送进私塾堂的。中国从西汉时期就被董仲舒撺掇得“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拜倒在孔圣人门下,把平头镟成锥形也顶不上乌纱。

老族长带着小儿子到蟠龙镇去给老学究邬先生磕头,在心里给自己的宝贝疙瘩制定了两个目标:最高纲领是蟾宫折桂,能竖起旗杆建造状元府邸是最为称心的事。三十里外的状元集李家就出过一个状元李蟠,状元及第之后,那个村庄就改成“状元集”了,李家人世代风光,连坟墓里的老先人都差一点笑醒了。最低纲领是识文解字写春联。家境贫寒的小户人家过年时,只能裁好红纸倒扣着饭碗往上面画圈圈。家道兴盛而没有文化的人家过年,不是花钱买现成的对联,就是请先生到家里写春联。自己能培养一个会写春联的人,也算没有辱没家风。

小兔崽子聪明绝顶,闻一能知十。这小子博闻强记,似乎天赋异秉,耳朵听到和眼睛看过的东西,一下子就能记住,而且过目不忘。

柳至贤从三岁开始进入私塾堂,在荒庄寨跟着老表兄万诗通瞎混几年,七岁的时候来到蟠龙镇,拜在地方名儒邬翰林门下。一眨眼的功夫,四五年的时光又被扔到脊梁后面去了。蟠龙镇也改成了盘龙中心县,管辖其周边的七个偏远小县。邬家书院也被衙门强行征用,改成了新学堂。学生们铰掉了狗尾巴一样的小辫子,开始披散着“二道子毛”,等额头上的头发长长了,又留起了“大分头”、“小分头”、“背头”和“平头”,老年人记不起时髦的名字,一概称之为“洋头”。

中国人非常奇怪,满人入关时汉人宁死也不愿意在脑袋后面拖上一条“狗尾巴”。直到朝廷颁布命令,强制男人扎辫子。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如果不把前额剃光,不把后面的长发扎成辫子,就用钢刀砍下你的头颅,像春天割韭菜一样。习惯成自然,大家留辫子留习惯了,又想方设法护着那条“狗尾巴”,仿佛剪掉辫子就像杀头一样。

邬先生还在学堂任教,被衙门任命为“学监”,拿上了官饷。尽管如此,邬先生不能像过去那样一手遮天,屁大的事也要请示县太爷。

自从进入书院之后,柳至贤对邬先生一直敬而不畏,对先生手中那把戒尺的用途不甚了然。因为从入学到现在,他一直没和那把戒尺有过亲密的接触。这并不是他把书读得特别好,或是字写得特别好,而是他懂得顺从。柳至贤不呆不傻,还天生机敏。不过这副嘴脸只在学友之间展现,在家长和先生面前是彻底收敛的。在家长面前他是听话的好孩子。孔圣人倡导孝悌之道,家长们都说“孝顺孝顺,以顺为孝”。只要顺从,就是最好的孝顺孩子。在先生面前,他是好学上进、尊师重教的好弟子。执教西席的私塾先生,无一不想扬名立万。天下人都知道“名师出高徒”这句话,能教出一个状元郎来,就是一世不朽的金字招牌,能把自己中不了举人的羞丑遮挡得风雨不透。一善消千恶,一俊遮百丑。徒弟都能一鸣惊人,跃过龙门登上金榜,何况师傅?师傅为何会在大比之年连走麦城?肯定是发挥失常,要么就是没遇到伯乐。

师傅懂得因人施教,经常给柳相公开“小灶”。遇到家长前来问讯的时候,邬先生总是非常得意地说:“孺子可教。”孩子看着自己的好,别人说好是更好。邬先生的赞美就像老蚕吐出的丝线,结成一个厚厚的茧壳把柳至贤罩在里面。老族长看到了一个即将破茧化蛾的蛹虫,头上有一个大红顶子在打旋,顶子上还有皇上殿试之后赏赐三甲的鲜艳宫花。

老族长坚信小儿子就是一个石破天惊的人物,一准可以破掉“荒庄”的天荒。

邬翰林对老族长的看法非常认同,一再撺掇他把小儿子送到徐州城的洋学堂再择名师,以免耽误了“千里马”的前程。

邬先生哪里知道,自己头上那个“而已先生”的雅号,就是这位得意门生给取的。

邬先生的私塾堂类似现代的完全高级小学。高年级是住校生,来自本镇的各个村庄。低年级是走读生,全部是蟠龙镇街面上住户的子弟。高年级的学生缴纳束脩,就是冷猪肉、五谷杂粮和银钱。低年级的学生不交学杂费,但要轮流管先生吃饭。

就像父母疼爱懂事的乖孩子一样,教书的先生都喜欢聪明勤奋的学子。邬先生觉得柳至贤是个不可多得的另类人物,像他那样家道殷实还勤奋好学的孩子,实属凤毛麟角。

从古至今源源不断向下流传着无数个活生生的事例,都在证明着一条雷打不动的规矩,就是“寒门飞出金凤凰,纨绔子弟少伟男”。邬先生门下收容了二十多个接受启蒙教育的顽童,面容一个比一个红润,服装一个比一个光鲜,却是鼻涕“过河”也不知道揩的主儿。只有一个面带菜色、前襟后腚都打着补丁的小户人家的穷娃娃,深深地给先生鞠躬,还会背诵“翩翩少年郎,骑马上学堂。先生嫌我小,肚内有文章”。这个孩子的大名是先生起的,叫万户疃。小名是父亲起的,叫三驴子。他是柳至贤远门老表的儿子。

轮到邬先生到三驴子家吃饭,孩子的妈妈及早地叫儿子请示先生想吃啥?先生怀揣一副周穷恤匮的菩萨心肠,有意照顾这个贫寒的家庭,就告诉自己的弟子:“青菜、豆腐而已。”他到家境富裕的弟子家吃饭至少是四个碟子一个大碗,两荤两素一碗汤,一壶烧酒,四个一块面的大馒头。

学生的道行尚浅,只知道“青菜、豆腐”是啥,实在弄不明白“而已”为何物。放学的时候,他在茅房前碰见了高年级的表叔柳至贤,就虚心求教。

柳至贤把脖子旋转360度,环视一周没发现闲杂人等,故作扭捏地附耳低语说:“先生不正经,‘而已’是女人的那黄子。”在故黄河流域,表兄弟是“操蛋局”。老表见老表,都是瞎胡操。表兄弟之间的感情是“骂大会”培养的,在诙谐戏谑中增强。

小童生回到家里,如实转述了先生的要求。他母亲在文化造诣这方面,连空中吹过的流云都不如。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只要触手所及,啥书都翻。童生的母亲是一个裹着小脚的农村妇女,扁担横在地上不知道是“一”。她一辈子只翻过一本书,是线装大开本的黄历,里面夹着鞋样子、花样子,还有几绺子彩色丝线啥的。“而已是啥?”母亲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一脸茫然。“而已是……我也不知道。”小童生不太相信小表叔的话,更不好意思重复表叔悄悄告诉他的那句脏话。“你去问俺爹吧!”

孩子的父亲是一个嗜赌成性的破落子弟,正纠集几个同样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在偏房里推牌九。

童生的母亲对自己的丈夫一肚子意见,可是那时候烈女不嫁二夫,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扛着走。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天是高高在上的,气不顺的时候刮风,黑下脸来就是雷电和暴雨。土地是厚重的,能承载屈辱和暴力,能适应一切冷暖恶劣的天气。

一个家道殷实的小康之家,被丈夫手中的骰子转成了捉襟见肘的贫寒之家。为了重振家风,妻子从娘家借钱让丈夫离开荒庄到镇上来做生意。丈夫贼性不改,很快就把做生意的本钱输光了。妻子心疼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可是既然踏进了婆家的门槛,就得捏着鼻子过下去,连死后都不能离开。生是丈夫家的人,死是丈夫家的鬼。犯了“七出”之过可以被丈夫休回娘家,那样不光自己没面子,把娘家全族人的脸皮都揭下来了,自己宁死也不能走那条路。

幸好上天垂怜,送子观音给她送来一个聪明可人的三小子。只要儿子有本事,一场科考下来就能头顶乌纱、身着紫莽、足蹬朝靴、腰悬玉带,家道就可以重新振兴。母以子贵,儿子“一举成名天下知”之后,母亲就是地位显赫的官家老太太,晚年也就抱着蜜罐子过了。因为这个缘故,给儿子“传道、授业、解惑”的邬先生就是玉皇大帝,无论提出啥样的要求都必须满足。

三驴子的母亲推开偏房的房门,探过头去问道:“当家的,‘而已’是啥?”

丈夫是一个没有赌运的赌鬼,点子背得不能提,手气迎风臭十里。他正输得淌汗的时候,老婆过来请教问题。女人进赌场是一大忌讳,她能把晦气带过来,粘连在背点人的手上,让他永远没有翻本的机会。当家的撸开牌九,果然又是一个“七四孬种一”。一点是只吃鳖十的点子,赢钱的几率很小。愤怒的火苗从赌徒的眼睛里喷射而出。他褪下鞋子狠狠地砸向老婆,同时高声骂道:“败家的娘们嚎啥嚎?‘而已’是你妈的骚X。”

妻子寒着脸退了出来,丈夫已经开始朗读《三字经》了,并且言简意赅,让她一目了然地看到了人类的生命之门。如果自己不识趣,再呆在那儿黏缠下去,就会饱尝丈夫的老拳了。

三驴子听到父亲的怒吼,心中升起一股对小表叔的由衷敬佩之情。“而已”果然是女人的那黄子,小表叔果然见多识广。“而已先生”的故事在校园中传扬开来,柳至贤心中有一股莫可名状的快感,同时也泛起几缕酸涩。自己只想调侃一下不务正业的表兄弟,没想到会殃及无辜,有损先生的清誉。

苟敬诗私下里向邬先生汇报,说蔡华祥曾经杜撰一个《骂番瓜》的故事,严重玷污了师母的形象。

说是邬翰林的邻居在门前种了一棵番瓜,那棵番瓜长得很旺,结的番瓜又大又甜。邻居没舍得摘干吃净,把最大的一个番瓜留下来当种。到了霜降之后,该摘老番瓜种的时候,邻居发现大番瓜被人偷走了。邻居家非常生气,叫老娘们到街上去叫骂解恨。邻居家的老娘们长期受到邬先生的熏陶,居然也“近朱者赤”了。她编了一首顺口溜痛骂偷瓜贼,通篇一个脏字没有。她似唱似吟地骂道:偷番瓜的不是人,不值二百文。连门前的番瓜都留不住,家里还能离了人?邬先生对邻居家的娘们大加赞赏,夸她高雅大度,骂得入情入理还押韵合辙。要是自己家里的番瓜丢了,老娘们骂不出这样的水准。师母听了颇不服气,说是没摊上这样的事情,碰上这样的事照样能骂出极高极雅的水平。她本家近门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叔子,想见识一下嫂子的本事,凑她在院子里纳凉睡觉的时候把她的阴毛给铰了。师母醒后发现了情况,破口大骂道:偷阴毛的不是人,不值二百文。连裤裆里的毛尾都留不住,胡子老头还敢出门?

柳至贤低着头往教室里行走,有一双手从后面搭住了他的肩膀。在故黄河滩上用这种方式和别人打招呼,是犯了天大的忌讳的。柳至贤猛然间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腰间,去拔那把一尺多长的护身匕首。是人的谨慎把野狼饿急了,还是孤狼的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光天化日之下,野狼居然溜进校园来了。“别动刀子,我是蔡华祥,不是野狼。”柳至贤肩上的两只手迅速向下滑落,停留在肘关节的位置,把他的两条胳膊紧紧箍住。“又憋啥坏屁?快放。”柳至贤对他这位蔡姓同学,一向都是敬而远之。他的头脑相对简单,但是皮锤很硬。自己装药,他也放炮。惹完祸事当场虽然认熊,过后有个“坏熊”学友苟敬诗总是撺掇他找后账教训自己。

前几天摊上柳至贤、蔡华祥和苟敬诗值日,大清早扫完地他们一起到井边去打水,恰好碰上一个新过门的小媳妇也来井上挑水。那个小媳妇一身红妆,身材颀长,走起路来扶风摆柳,走过去留下一片粉脂的芳香。

触景生情,柳至贤不由诗兴大发,但他没读出声来,而是俯在同学的耳边嘀嘀咕咕。蔡华祥是存不住二两香油的狗肚子,有屎就得拉出来。

等新媳妇走近了,蔡华祥露出一脸得意之色,大声吟道:远看是堵墙,近看是红娘。一双金莲不大,半尺长。那个小媳妇是天足姑娘,长着一双引以为羞的大脚板,忌讳别人说她大脚。

新媳妇生气了,没到井里汲水就哭着回家了。

新媳妇的家人找到私塾堂,把身穿藏青长袍、头戴瓜皮黑帽的邬先生围在中间,向他朗诵他那个蔡姓高足的名文雅作,并着重强调了这首诗作可能导致新媳妇用身躯污染水井,或是用细麻绳勒脖子的严重后果。果真发生了上述情况,邬先生就有纵徒行凶的嫌疑,至少要负管教不严的责任。这个问题不是一般的问题,实在是太出格了。

先生险些受到牵累,吓得两腿发软。他一边用手刮着脸上淋漓不停的汗水,一边嘟囔着:“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戒尺就是邬先生加固羊圈的木桩,它结结实实地砸在蔡华祥的左手和两片屁股上。

先生就是先生,处处都有规矩,雅俗都合礼数。人们都讲究“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除非是十恶不赦的大过,一般不往脸上招呼。打左手不打右手,是对他所犯过失的薄惩,同时又不剥夺他学习写字的权利。打屁股是惩罚宵小之徒的延续,虽然只打一次,却叫他三五天屁股沾不上板凳,只能毕恭毕敬地站在座位上听讲。手掌和屁股隐隐作痛,同学和先生嘲笑调侃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刺遍全身。皮糙肉厚的捣蛋鬼们,能抗住先生的戒尺,却扛不住先生和同学的羞辱,脸皮再厚的学子,都会在如炬的目光注视下,羞赧地垂下头颅。

蔡华祥忍受了十天的屈辱,等屁股可以沾上板凳了,左手那个发红透亮的发面馒头消褪到正常程度,两个手都能握成拳头的时候,苟敬诗告诉他这顿戒尺原本该打在柳至贤的身上,你是冤大头代别人受过。蔡华祥醒悟过来也觉得自己冤枉。他把柳至贤叫到集镇外面草丛深处,送给他两眼金花,叫他多长了二斤虚肉。

柳至贤从草甸子爬回私塾堂,谎称自己追兔子撞到树桩上了,兔子没逮着,把自己碰得鼻青脸肿。一只眼睛肿合缝了,连眼泪都淌不出来。另一只眼睛虽然睁得跟平时一样大,看世界却是模模糊糊的,看东西都是重影。按他自己的说法,那是还账的最佳时机,平时借别人两块光洋,那时候拿出一块就可以单方面了账了。他的屁股、大腿都被蔡华祥踢得红肿疼痛,他也编了一个似乎合理的缘由自圆其说。他说自己撞到树上仰面跌倒,后腚上也被尖利的苇茬子戳了两个窟窿。

柳至贤和蔡华祥一样,低着头在座位上站了十天,当了十天的“独眼龙”。这十天他倍受先生和同学的瞩目,自己心里热浪滚滚,一阵阵泛酸。还在被窝里诌了一首打油诗:无故作诗惹祸殃,被人打出泪一行。眼肿腚痛惹人笑,半夜醒来直喊娘。

屁股结痂之后,脸上的青紫也开始消褪了。可是他对蔡华祥有了畏惧的感觉,不愿意在距他十尺之内的地方逗留。

听到蔡华祥的声音从身后飘来,柳至贤本能地哆嗦一下,张口骂道:“烂白菜帮子,你好混蛋。我给你买了两个满麻的烧饼夹羊肉了,你还想咋着?”“我老蔡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得理不让人。”蔡华祥搂着柳至贤的肩膀,附耳悄声说道:“给你说件好事情,夏邑县的洪家班到镇上来了。他们班里新出一个年轻的名角,叫小红袍。我的个乖乖,听说她长得像水葱一样。咱们去瞧一眼,咹?”“真的?”柳至贤的两只眼睛开始发光发直了,十六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从心眼里愿意亲近异性,也渴望着和漂亮的女性亲密接触。他和蔡华祥一起转过身来,准备向院外走去。“唉,等等我。”这时后面又跑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是叫柳至贤心生厌恶的苟敬诗。“你们是不是想偷看小红袍?我知道她们那个戏班子住哪里。”

三、蟠龙镇的由来

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地区,流行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剧种,它兼容了评剧、豫剧、柳琴、扬琴等各个剧种的韵味,是四省七县乡亲们的最爱,故黄河荒草滩上的人们称之为“拉魂腔”。

有灵魂才有生命,没有灵魂的躯壳无异于一具僵尸。洪家班的唱腔能把人的魂魄拉走。换句话说,洪家班的唱腔摄人魂魄,听到那个曲调的人无疑都会发癫发狂。故黄河荒滩上的居民都知道,拉魂腔一来跑掉绣鞋,拉魂腔一走睡成死狗。人们对“拉魂腔”追捧的程度何等热烈,由此可见一斑。

蟠龙镇刚改成中心县衙,还没来得及建造戏园子,唱戏的地点是镇子西南角的牲口市。晚上不卖牲口,牲口市就成了蟠龙中心县城最大的露天广场。在广场的上首并排摆上八辆太平车,在车帮上架起三寸厚的宽木板。四个角挖深坑埋上又粗又直又长的衫条棒,低处用粗苘绳绑在车架上固定戏台,高处挂上小水缸一样的大灯笼,里面的蜡烛像牛腿一样粗,像胳膊一样长。高灯下亮,能把整个戏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

故黄河滩上的村民,秋收秋种完了就到河汊子、水洼子里面割芦苇、芦荻、菖蒲,打芦花。芦苇、芦荻能织箔、织席、编篓子,菖蒲能织草苫子,蒲绒能填枕头,芦花能做毛窝子。苇箔能铺床、苫屋、晾晒东西,毛窝子是八百里河滩地区特有的御寒之物,类似东北深山老林里的靰鞡靴。毛窝子是高跟鞋的鼻祖,先把长方形的厚木板砍削成椭圆形,镂空中间雕琢前后两头,变成厚重的高跟鞋底。鞋底的四周用磨尖的钢条烧红后钻出一圈细眼,用纳鞋底的细麻绳作经,芦花当纬,编织成严口高腰的另类草鞋,里面再垫上揉碎锤软的麦草或蒲绒,站在雪窝里脚下依然像踩在火盆里一样温暖。鞋跟的高度超过清朝宫女的高底绣鞋,走起路来“踢踏”有声,不怕踩水、不怕搽泥、搽雪,是家家户户冬季必备的御寒宝物。透过一双貌不惊人的毛窝子,可以深切地感受到故黄河荒滩上劳动人民的聪明智慧。非洲沙漠里的鸵鸟是顾头不顾腚,碰到危险把头拱进沙窝里,把屁股翘在外面。这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因为敌人从屁股后面进攻一样可以把对手弄死。故黄河荒草滩的老少爷们先顾脚后顾头,中医先生知道,冬天冻头无妨,冻脚不行;头对风暖烘烘,脚对风请郎中。一双毛窝子就彻底解决了“脚对风”的问题,叫你一冬天双脚像踩在火盆里一样,全身不生任何毛病。

芦苇和芦花都能卖钱,芦根、蒲菜嫩的时候还可以果腹充饥,是大自然慷慨馈赠给故黄河荒滩居民的额外收入。

收完芦柴,麦子就能盖严地皮了。任凭老天刮风下雨,任凭你睡觉打呼噜,都不耽误麦苗的拔节生长。乡亲们全身松弛下来,就想看看戏班子里那些年轻花旦的脸盘和身段,就想听几段摄人心魄的“拉魂腔”。

戏曲从古至今都是人的精神食粮,是劝人弃恶扬善的良方。戏中的故事被技艺精湛的演员惟妙惟肖地演绎出来,常使台下的观众纵情大笑或是泣不成声。可是人们从骨子里瞧不起这门艺术,把从事演艺事业的人打到下九流的行列之中。看到集镇上的海报,听到三弦和锣鼓家什响起,就立马想起了三九寒冬的西北风裹着愁云惨雾,冷透五腑。因为乡亲们过足戏瘾之后像死狗一样昏昏睡去,等到他们打着哈欠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村里长得水灵俊俏的大闺女小媳妇或是周正一点的小伙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起初家里人怀疑他们走夜路被野狼咬死了,或是被隐身在草丛深处的悍匪劫掠走了,因而伤心欲绝。后来听说他们是被戏班子拐走了,活得有滋有味,就不单单是伤心,而是无比的愤怒了。不争气、不长进的东西,在戏班子里有啥混头?成了角也是下九流,活着不招人待见,死后入不了祖林。

人们对戏子的态度虽然有别于婊子,但是从骨子里也是非常蔑视的。戏班子里捧红的角儿,一概称之为老板,在社会上有钱无势、有名无权,严格地说还算不上体面的人物。

人前要显贵,人后须受罪。一名普通的戏子想要变成大腕,在强人如林的梨园之中脱颖而出,蹿红舞台以至大红大紫,无论你的“唱功做打”如何,背后非得有点背景不可。业内流行这样的行话:一分功夫二分扮,剩下全是干爹的脸。有姿色、想成名的戏子,用“认干爹”的方法寻找靠山,就像现在的演员要“听从导演安排”一样,是人尽皆知的行业潜规则。

戏子们寻求庇佑的靠山,一般都是当地有钱有势的人物。他们通吃黑白两道,手下豢养着一批地痞无赖,能把主子赏识的人捧红,也能喝倒彩搅场子。

达官贵人都有眠花宿柳抽大烟的嗜好,手下那些鹰犬都有渔色猎艳的本事,能像大草原上的牧羊犬或是大洋中的海豚一样,帮助主人把有姿色的女人驱逐到被窝里去。女人是衣服。刘备说过:衣服破了尚可缝,或者补都不用补,直接丢弃在一边,弃之如烂履,再换一套新的来。

有权有势的男人看重的是年轻貌美,贪图的是一时痛快,和戏子们厮混是逢场作戏,很少投入真感情。

戏子们知道男人的心思,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地位,看中的是权贵们手中的权势和声威,贪图的是平平安安地挣钱,能把自己挣的钱顺利拿回家去。所以戏子们也知道忍辱负重,随遇而安。走到家中放下沉甸甸的钱包,听一下光洋敲击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声响,心情多少有些释然,眼前也不是那么灰暗了……

蟠龙县又叫四省庄,是故黄河荒滩上最大的集镇。说它大是因为就规模而言,它的面积、热闹程度在没升格为中心县的时候就和周边的县城不相上下。改成中心县以后,拉起了小州府的架子。日伪统治时期是中心据点,比普通县城高了半格。老百姓都说蟠龙县是卖豆腐的搭戏台——买卖不大,架子不小。

蟠龙县的前身叫盘龙集,是苏、鲁、豫、皖四省七县交界之处最大的重镇,据说有三十六条正街,七十二条辅街,无数条里弄巷口。督抚州衙、河道、粮道,加上各种帮派聚集在此,市面上热热闹闹。老百姓受到多重盘剥,日子十分清苦。现在都说世界上最大的庄是石家庄,最大的村是地球村,当时全中国最大的集就是盘龙集。

老辈的人说:盘龙集是只有盘龙没有卧虎的地方,三十六条等待机会飞升九霄的卧龙,蛰伏在盘龙集的地层深处。龙大的时候兴云吐雾,小的时候草芥藏形。静的时候像山岳一样岿然不动,动的时候电闪雷鸣。

三十六条飞龙不知是何年何月潜伏在盘龙集地壳下面的,一直稳稳当当地负载着盘龙集这片热闹繁华的土地,承载着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群,以及地面上的一切附属物品。直到1851年,盘龙集地下这群卧龙被一场瓢泼一般的倾盆大雨浇醒了。它们意识到盘龙集这片泥淖不是自己的久居之地,它们要舒展身躯,到汪洋大海中寻找自己的位置。群龙飞走之后,它们的栖身之地就腾出了很大的空间,土层被淋透泡软之后,就连同地面上生活的人群和其他地面附属物一起塌陷下去。这样的陆沉地陷是突然发生的,人们连吼叫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眨眼间就滑落到地心深处去了。

传说那次地陷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幸免于难。根据劫后余生者的叙述,那次天一样大的灭顶之灾始于当年农历五月十三,那场雨太大了,持续的时间也太长了。从那以后,故黄河荒滩上多了一条农谚。大家都知道大旱不过七月十五,七月十五关老爷磨刀,磨刀水泼到地下来,旱情也就解除了。只要七月十五下雨,就会持续半个月没有好天,雨量也大,往往是由旱转涝的开始。可是故黄河八百里荒滩上乡亲却说:几月十五都不怕,就怕五月十三下。五月十三的大雨像瓢浇,淋湿了老鸹毛,麦子水里捞,盘龙集不见了。

一场稀世浩劫居然存活三个幸运儿,传说有好几个版本。第一种说法是这样的:当年五月十三那场大雨停歇之后,在太阳的炙烤和热风的吹拂之下,通透性好、蒸发很快的沙壤质土壤很快就风干了表皮,从外观上看不出和以往有任何异样。盘龙集的市场和店铺重新开张,再现了昔日的热闹繁华,重新升起了青烟薄雾一样的沙尘,重新响起了震耳的喧嚣。

盘龙集南门外官道东侧,有一棵树干粗壮、亭亭如盖的古槐树。树干七八个人联手才能合抱过来,树冠支奓开来过滤着灼热的阳光,树下就有了半亩地一块大的花荫凉。

逢集逢会的时候,蔡老汉就把包子锅支在槐树下,带着两个儿子打包子。蔡老汉的水煎包是盘龙集的一绝,一样的发面擀皮,蔡老汉的包子劲道耐咬。他对和面、揉面、盘面、饧面等各道工序都认真对待,从不偷奸耍滑。包子馅也是肉多配头少,各种佐料齐全,从不偷工减料。人们都说“萝卜快了不洗泥,萝卜慢了要剥皮”。蔡老汉教导两个学活的儿子,萝卜快了洗净泥,萝卜慢了更精细。诚实守信、优质价廉,这样的商家肯定招徕顾客,蔡老汉的包子锅没受过冷落。

盘龙集的阔少柳大公子是蔡家包子铺的常客,就像大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喜欢“珍珠翡翠白玉汤”一样,好的就是这一口。

槐树外端一个干净的地八仙小桌,是专为柳公子特设的雅座。桌上一个干净的白瓷大盘,盛好十五个金黄焦稣长着薄薄亮翅的肉馅水煎包。一个白瓷碗盛老缸子稠粥。两个精致的青花小碟子,当地人称之为醋饯子,一个里面是剥好的蒜米,一个里面是上好的陈醋。引车贩浆者流和乡下的泥腿子吃包子没有这样的排场和讲究,他们用土瓦盆装上三四十个包子,溜尖培圆地像小山一样,吃不了用秫秸莛子穿成一串,带回家去犒劳老婆孩子,吃蒜就拿一疙瘩带皮的过来,喝粥也用大黑碗,小碗中看不中用,三碗赶不上一碗,喝起来不过瘾,把碗打了还得多赔钱。

柳公子吃饱喝足之后抹抹嘴唇,心中升起一股舒心的惬意。柳公子掏出一块大洋准备付账,被一个急于吃包子的冒失鬼撞了一下肘关节,洋钱掉到了地上。柳公子俯身去捡洋钱,觉得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像凉粉一样颤颤悠悠的,抬起脚来,两个脚印下陷的痕迹十分明显,脚窝里慢慢往外渗出水来。

柳公子怪叫一声“娘唉”,拔腿就往远离盘龙集的方向迅跑。打包子的蔡家二公子扔下戗包子的铁铲,拼命追赶柳公子。他平时就对这个油头粉面的阔少看不顺眼,吃几个熊包子还讲究美食美器,大谈“食不厌精”,拿捏着腔调和做派,叫人听起来倒牙,看到了反胃。他经常标榜自己的家庭是盘龙集数得着的殷富之家,自己算是大家公子。大家公子还想白吃白骗?吃了包子不给钱,这是大家公子的做派吗?一定要把他追回来,再当众羞辱一番,叫他把头低到裤裆里去。蔡公子一边追一边骂,柳公子像是听到唱响的“拉魂腔”一样提神,越跑越快。

这时卖肉的苟屠夫叫他家的小儿子过来要包子铺赊欠的羊肉钱。苟屠夫交代儿子谁也不找,就找蔡家二小子,羊肉是他经手赊欠的。小狗子见蔡家二小子跑了出去,害怕羊肉钱泡汤,也跟着紧追不舍。

柳公子在前面跑,蔡公子在后面追,苟公子紧跟着蔡公子。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离开盘龙集多远了。三个小伙子都累得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

柳公子瘫在地上,张着大嘴直喘粗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蔡公子在他后面五步远的地方跌倒,再往后五步是一身横肉的小狗子。他们都像离开水的鲶鱼一样,张开的大嘴里往外淌着黏沫,眼珠子都泛白了。

柳公子扭过头来,身后的盘龙集已经不见了,热闹的店铺和衙门口那些高大的楼堂瓦舍,还有成千上万的人和畜禽,茂密的树林,参天的古树,全都沉陷到地心深处去了。盘龙集印证了“沧海桑田”的古语,变成了浩瀚无际的茫茫泽国。他伸出指头指向蔡公子的身后,示意他扭头往后看。蔡公子和苟公子扭过头去,像是被谁当头打了一棒似的,瞬间晕厥过去。

盘龙集这三个劫后余生的难兄难弟,就在摔倒的地方堆土为炉,插草为香,相互拜了八拜,成了生死莫逆之交。

柳公子就是柳至善和柳至贤的曾祖父,蔡公子就是蔡华祥的曾祖父,苟公子就是苟敬诗的曾祖父。他们原本是两个阶层的人。柳公子出身豪门,是钟鸣鼎食之家,人丁兴旺的时候最多可以鸣柝(敲梆子)聚餐。蔡公子和苟公子是勉强可以维持温饱的小商贩之流。现在他们一模一样了,全都孑然一身,全都身无分文。

传说的另一个版本是这样的:柳公子、蔡公子和苟公子都是游手好闲的街滑子,为了逃避家长的管束和体力劳动,相约着一起到外地去闯世界。柳公子偷了一背搭洋钱,蔡公子拿了一口袋水煎羊肉包子,苟公子偷了两挂煮熟的猪羊下水。三个人鸡鸣即起,从狗洞里潜出城外,往徐州方向流窜。太阳冒红的时候,他们感觉脚下一震,接着就听到了千军万马一齐奔腾的怒吼之声。这时他们已经离开盘龙集二十华里开外了,身后的巨浪奔腾不息,紧紧地追赶着他们。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幸好身边有一棵又高又粗的参天大榆树。他们爬到树上去,像鸟儿一样在茂密的枝桠间生活了十多天。

吃完了蔡公子的羊肉包子和苟公子的猪羊杂碎,洪水退了下去。他们沿着出逃的路线往回走,没走完半程就到了东海之滨,盘龙集连影子都没留下一点。柳公子把背搭里的洋钱分成三份,蔡公子和苟公子各分一份,各自到祖茔之地去安家落户,柳、蔡、苟三家成了通家之好。

他们活下来了,心里都揣着流血漂杵一样的伤痛和悲凉。

有人说盘龙集不是陷到地下去的,而是被黄河的波涛冲到东海去了。晚清时期,故黄河从盘龙集的上首流淌,蜿蜒向东,入淮河流进大海。黄河上游的水土不断流失,河流不断淤积堵塞,河床逐年抬升,形成了高出地面十余米的地上“悬河”。

大清政府每年拨出大笔的银子,敕令河道加固黄河大堤,巩固河防。晚清时期,大清王朝已是一座即将倾倒的大厦,贪污腐败之风盛行。河道官员把大把的银子装进自己的口袋,修筑河堤的材料和工作量都大大地打了折扣。

事情做得不漂亮不要紧,可以用虚假的、夸大事实的书面公文来粉饰。河道官员向皇帝汇报说,盘龙集一带的黄河大堤固若金汤,被当地民工誉为“铜底铁帮”。当地人确实这样说过,不过是一句借助谐音的调侃之词。因为负责河底清淤的包工头姓童,负责修筑堤坝的包工头姓铁。

在黄河大堤上砸下了万年桩基,永久性地驯服了那条肆虐凶顽的黄龙。皇帝龙颜大悦,一面下旨嘉奖河道官员,一边准备驾临盘龙集,亲自视察一下固若金汤的黄河大堤。

皇帝金口玉言,说出话来令出法随。皇帝的圣旨不能更改,被河道官员买通的亲王和重臣们,全都像是热鏊子上的蚂蚁,通体燥热起来。他们一面劝说皇帝先到徐州住下,看一看乾隆爷落脚小憩的行宫,也给地方官员留出接驾的时间。一面派家奴快马飞驰盘龙集,通报皇帝御驾亲临的消息,叫河道官员和地方官员想办法糊弄皇上。

贪官们受到了高人的指点,花高价购买两个可以叫响的黑知了。他们觐见皇上的时候,跪在地下从马蹄袖中放出两只黑知了。知了怪叫着飞向室外的树丛,皇帝老儿像晋朝的士大夫见到马匹一样,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是什么东西?”皇帝战战兢兢地询问着他的随行近臣。“这是蚊子,陛下。盘龙集的蚊子。”近臣们告诉皇帝,盘龙集是未经开垦的蛮荒之地,草长得比人还高,蚊子长得比小鸟还大,此外还有蛇蝎豺狼,都是吃肉喝血的毒物。

皇帝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很害怕被这么大的蚊子咬死,就打消了视察盘龙集的念头,转道泰山游山玩水去了。这个皇帝是咸丰帝奕詝,是无远见、无胆识、无才能、无作为的“四无”皇帝。

皇上不来了,河道官员和地方官员全都松了一口气。他们都是一丘之貉,都怕拔出萝卜带出泥来。紧箍咒摘掉了,大小官员弹冠相庆,回到盘龙集大摆筵席,喝得昏天黑地。第二天各个衙门都没开门升堂,天阳升至三竿之后,黄河决开了口子,盘龙集被冲不见了,那些衙门成了地下坟场,衙门口也就永久性地关闭了。

柳家公子和蔡家包子铺的小伙计、苟家肉摊子上的小后生,不知道官府只要两个黑知了,以为黏知了卖给官府有利可图,就拿上水煎包和熟羊肉,和好面筋、扛上竹竿到镇子外面去黏黑知了。年轻人贪玩,吃饱了不想家,他们越走越远,躲过了要命的一场劫难。

还有一个版本说的更为离奇:说是晚清的某一天,闲坐天庭的玉皇大帝忽然心血来潮,决定派神仙到人间微服私访,考察一下民风。神仙变化成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在盘龙集沿街乞讨。一街两巷的人像撵狗一样,把老乞丐赶来赶去。正好柳公子和卖羊肉的苟公子都在大槐树下蔡家包子锅跟前吃包子,老乞丐过来要三十个包子。其他人都不理会,柳公子、苟公子各剩十个,蔡家小子偷偷凑上十个,一起倒进老乞丐的怀里。

老乞丐吃饱喝足坐在城墙根下晒太阳打盹,等吃包子的人散净之后再次踱到大槐树下,对坐在树下聊天的三位公子说:你们回去做一条大船,把值钱的东西装到船上去。然后你们天天到衙门口看一看,哪一天衙门口的石狮子眼里滴出血来,盘龙集就要招灾了,你们就爬到船上去逃生。

三个后生做了一条船藏在城外的芦苇荡里,天天都到衙门口前溜一圈。时间一长,他们都有些厌烦了,去衙门口观望的次数稀疏下来。

卖肉的苟家后生是个好捉弄人的促狭鬼,凑着不逢集少杀猪宰羊的时候,他送完肉跑到衙门口,把预留好的生羊血抹到两个石狮子的眼里,然后去找柳家少爷和蔡家的小掌柜报信。柳、蔡两位后生跟着小苟子跑到衙门口查看无误之后,急忙回家告知亲人带上值钱的细软和他们一起上船。苟屠夫知道石狮子眼里滴血是他搞的恶作剧,只想出出朋友的洋相,跟着看看笑话而已。所以他既没带家人,也没拿财产,连一把剥羊宰猪的刀子也没带,只带了一条性命和一身屠宰的技艺。他们刚上到船上,盘龙集就沉陷在一片汪洋之中,只有他们那艘木船漂浮在烟波浩渺的万顷碧波之上,成了他们脱离苦海的方舟。

柳、蔡二位后生安全转移了家人和财产,天灾没伤他们的元气,落脚后发展也是极为迅速的。苟屠夫只有一身力气和杀猪宰羊的技艺,蔡、柳两家拿钱帮他置办一套屠宰的器具,盖好三间草屋。他依旧以杀猪屠狗为生,一切从头开始,家境和财力都比不上一同脱厄的两位朋友了。

各种不同的版本诉说着同一个故事,那就是规模宏大、热闹繁华的大都市盘龙集千真万确地存在过。在咸丰登基的那一年,盘龙集天没塌却陆沉地陷了。

黄河是大自然的搬运工,不断地从上游带来泥沙,年深日久,盘龙集那片汪洋又被填平了,成了一望无际的茅草滩地。茅花绽放的时候,广袤的大地上一片恍眼的银白,容易使人想起形容军容之盛的那句成语后半阙:不如火却如荼。

规模宏大的古城盘龙集,以及盘龙集流传千百年的故事,都被黄河的泥沙尘封在厚厚的沙层之下。说不尽的感叹和千古遗恨留在天地之间,像轻扬的沙尘那样,被微风挟裹着走进荒草滩上的千家万户。

被黄河冲毁家园、冲散亲人的落难乡亲,流离失所后逃荒聚拢到这片土地上,结庐居住,掘井引浆,又在都市的废墟上建起了村庄。他们真诚邀请柳、蔡、苟三位福星前来新村主事,三个人全都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一样,异常坚决地敬谢不敏。只是跑到蟠龙镇包了一包黄土带回居住之地,说是不离故土,就像居住在昔日的盘龙集一样。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都已娶妻生子了,想过安稳的日子,再也不敢踏上那块曾经陷落的土地。柳、蔡、苟三位福星都跑到祖茔之地居住,娶妻生子,渐成村落。三个庄寨分别在盘龙集旧址的东南和东北正南,各自相距四十华里。

盘龙集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七县的中心腹地,道路四通八达,水路有故黄河大码头,旱路像蜘蛛网一样延伸到郊外的荒滩草丛,又从芦荻苇蒲和灌木丛中延展至外地的州县。

新村落成后发展极为迅速,十几年光景就成了有模有样的集镇,暴发户们沿街砌起了青砖灰瓦的四合大院,街道上也铺砌了矩形的长条青石。

村可以无名,镇子是不能没有名号的。不光要有名号,还要高雅响亮,能招来风水、聚起人气。

大户人家和商贾名流出钱兑分子,贴告示出赏钱聘请高人给镇子取名。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百户之邑必有俊杰。广袤无垠的故黄河荒滩,是藏龙卧虎之地。有人给“镇名征集筹委会”送来了一个大红纸袋,里面封着“蟠龙镇”三个婉若游龙的行书大字,并附有小楷诠注。

盘龙集是响彻四省七县的重要城镇,在大都市原址上建镇,谁都想恢复昔日的威仪。“蟠龙”和“盘龙”谐音,昔日的客商闻名毕至,熟名熟地,愿意来也好找地方。蟠龙是王母娘娘豢养在蟠桃园里的八部天龙,不会蛰居地下,只会带着这片钟灵毓秀的宝地一起升天。人可以得道,鸡犬可以升天,再没有沦陷之灾。

四、小红袍

八百里故黄河荒草滩,像一片根深、径粗、叶茂的瓜蔓,盘龙集是瓜秧上结出的一个最大的果实。比方说盘龙集是巨型冬瓜,其他城镇就是没长开的野生“腚栽瓜”的生瓜蛋子。抬眼望去,只见一只大冬瓜,见不到其他小瓜蛋子。

盘龙集“轰”然倒下之后,瓜秧子蔓缩叶萎,躲在大冬瓜阴影之中,被肥厚瓜叶遮挡的小瓜开始显现出来。于是蟠龙镇周围方圆百里之内,就有了丰县、沛县、萧县、砀山、夏邑、单县、鱼台等隶属于四个省份的七个县市。

蟠龙镇位于四省七县的中心腹地,地理位置相当优越和重要。这里有故黄河码头,向东北可以取道丰县或沛县,进入山东境内的微山湖。向南通过白衣河直达淮河,顺淮河流入长江,可通大海。就是因为地理位置重要,为了强化偏远地区的绥靖治安,上面才把蟠龙镇升格为中心县衙的。

落后愚昧的人们,在灾难面前没有主见,往往忘记“命由己定,相由心生”的古话,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子虚鸟有的神灵。

蟠龙县街面上的土地金贵,一般都掌握在官绅和商贾手中。只有西方舶来的天主教堂和清真寺在城内的街面上,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籍牧师领着两个年轻的加拿大籍神甫,在教堂里面传经布道,类似佛家的老方丈领着两个小沙弥。教堂和清真寺都是外国人设计由信众筹资建造的,有着拜占庭和哥特式的风格。老百姓记不住一长串外国名字,一律称其为“罗马楼”。城外的近郊区域到处都是鳞次栉比的庙宇。有三生佛祖庙、观音菩萨庙、关帝庙、岳王庙、龙王庙、禹王庙、柳毅将军庙、王母娘娘庙、城隍庙、土地庙及三清观和桃花庵等,还有藏传佛教的黄庙。规模大的寺庙里有和尚住持,还有穷人家舍弃到庙里活命的小和尚。中型寺院里通常只有一两个庙祝,开垦几亩荒滩广种薄收,加上善男信女虔诚捐助,一日三顿素餐可以把装有黄庭经卷的肚皮撑得滚瓜溜圆。小型寺庙和土地庙常年无人看管,当地的信徒们自觉捐资修葺,自愿打扫院落和佛龛。

城里叫卖声此起彼伏,镇外庙宇翘檐上的风铃声不绝于耳。晨钟唤醒了太阳,暮鼓迎来了月亮,时光在晨钟暮鼓声中不停地流淌。

夏邑洪家戏班就落脚在县城南门外的禹王庙里。傍晚时分,洪家班在寺外支锅垒灶,准备晚餐。班主想喝韭菜汤、头刀韭、谢花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是故黄河荒滩上广为流传的四大鲜物。小红袍练功练累了,想到旷野中放松一下。早上在小树林里吊嗓子,看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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