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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06: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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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德烈·纪德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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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粮

地粮试读:

译序

福楼拜曾梦想把自己全部作品完成以后,在一天中呈放在读者的眼前;斯汤达尔曾预言自己的作品须在四十年后才能受人理解,他爱[1]在自己的书上写道:“To the happy few”。表现在这两种姿态中的艺术家肃穆的灵魂,我揣想,都曾为少年时代的纪德所渴望,所憧憬的。纪德早年的书有印三五本的,十数本的,较多的如《背德者》初版印三百本,《地粮》才印五百本。为什么?珍惜自己的作品,抑是对自己作品的缺乏自信?宁得少数知心的读者而不图一时的虚荣,不求一时的名利?这都可能。总之,这心理是相当复杂而微妙的。但有一点应是很明显而不容置疑的,即是以严肃,纯洁的态度来接应艺术。不说视艺术重于生命,至少把艺术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或竟自己生命的连续。

纪德自一八九一年发表《安德烈·凡尔德手册》至一九三九年的《日记全集》,将近五十年间,前后出版小说,戏剧,文艺论文集,日记,杂笔等共五十余种;以一生从事于生活与写作,从未接受任何其他有给或无给职务,在如许长的时间内写出五十余种著作实在不能算多,何况其中半数以上都是短篇或中篇。纪德的书有费五六年而成的,也有历十余年而成的。最美的作品应是受狂妄的默启,而由理性所写成,这话像是他在日记中说过。所谓狂妄的默启,也许就是灵感,而后者无疑是技巧。纪德文笔的谨严与纯净,在当代法国作家中除梵莱莉外恐无出其右。纪德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

五十年的写作生活!这其间,可怕的是灵魂在长途中所经历的险遇:由诗情的沉醉,创始时期中的友谊——梵莱莉与鲁意斯,以至罗马街象征主义派大师马拉尔美的住宅黄昏时轻柔抑扬的语声,含笑谈真理的情趣,而终至感到空虚,落寞,不安,以坚强的心出发去沙漠中觅回自己对生命的热诚;由自我解放所产生的生命力,通过福音中“忘去自身”的启示,必然地指向大同与共产的憧憬。“别人——他生活的重要性,对他说……”这过程曾是痛楚而艰难,但它终于使晚年的纪德成为更乐观,更坚强,更豁朗,更宁静,使他的生活与思想达到某种健全的平衡。

这三五粒,十数粒散播在地上的种子,近二十年来已得到大量的收获,像是投在湖心的小石,这小小的漩涡慢慢扩散,终至无限。“纪德思想”已引起广泛的研讨,他的作品已有各国文字的译本,他的书已由十数本而成为十数版,其中重版百次以上的也有不少种;一九三六年出版的《从苏联归来》,一月内重印至几十版,但这是一本时事性的著作,自应看作例外。归根,纪德永不能是一个通俗性,或通俗化的作家,如果某一书的出版得到超异的销路,这在他不一定是一种光荣。我不禁想起鲁迅先生“伟人与化石”的话,人在成名后,别人没有不把你供奉作偶像的,这无法逃避的命运,对一个永远在更新中,永远在求解脱的作家,不知更将作何感想。

安德烈·纪德生于一八六九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今年正好是七十三岁。一九三六年十月出版的莫里斯·萨克斯的《纪德评传》中描写纪德说:“高身材,坍肩膀,骨质的身躯,其上是一个许久以来已早秃顶的头颅,有着乡下人似的焦枯的皮肤。他像是从一棵粗糙的大树上所取来的坚洁的木材所雕成。他的眼睛,有时呈灰色,有时呈青色,像有些青石片,也像有时晴天下白杨树的叶子,显示出一种明净,坦朗,颖悟的目光。他的口唇,王尔德曾说正直得像一个从未说谎者的口唇,在面部上清晰地截成一种与其是任情则更是缄默的线条。坚方的颌骨显示出不为任何浓重的欲情所凝滞的一种意志。纪德的面目所予人的是乡人,学者,雅士三者间的一种完美的结合。”

我于一九三五年冬天第一次会见纪德时所得的印象也大致相仿。

他独居在巴黎第七区凡诺路副一号的一所公寓的顶层。邻街的两间正房,其一,傍壁的高书架上放满着各作家寄赠的新出版的书籍,他的女打字员就在那室内工作;另一是小客厅,从客厅有长廊通到后排临院子的一间大房子,这长廊宛如贯通前后的一座桥梁,靠墙也是成列的书架,上面是他自己作品的各国文字的译本,但其中独无中文的。国人翻译纪德,就我所知,最早的当推穆木天先生所译的《窄门》,可惜我当时手头没有,结果我把从国内寄来的丽尼先生由英文转译的《田园交响曲》送给了他,这使他书架上又多了一重新的点缀。长廊尽头临院子的那间大房子是纪德的卧室同时也是他的工作室。像大多数新式的顶层房子一样,这间房子的后半部有一个半楼,有一道小扶梯可以上下。这半楼纪德布置成一个小型的书库,成行的书架上是古今各家的全集以及一己所收藏的珍版图书。室内临窗处是一张棕色坚实的大书桌,不远是一架钢琴。从窗口看去,唯有城市的屋顶与冬日的树梢。纪德爱住高楼,无疑为使自己身心永远保持空旷与豁朗的感觉。他的卧铺设在室内一隅,用具的色调与品质,一望而知是非洲的产品,我想这大概都是屡次在非洲的旅行中带回的。纪德一向不长住在巴黎,但近年来每次回到巴黎时总住在凡诺路他所租赁的寓所。一八九八年为答辩巴蕾士所写的一篇短文是这样开始的:“父亲是于塞斯人,母亲是诺曼地人,而我自己偏又生在巴黎,巴蕾士先生,请问您教我往何处生根?“于是我决定旅行。”

纪德始终认为只有使自己的灵魂永不松弛,永不祈求安息,人才能永远年轻。今日已超七十高龄的老人,谁看去都是不能相信的。记得有一次他陪我去看雷斯特朗日侯爵夫人,我们从他寓所出发,公寓中原有自动电梯可供上下,但他宁爱徒步下楼,从他所住的第七层顶楼到地面的一层,其间二百余级的梯阶,他一口气跑尽,全无喘息之意。纪德幼年体质羸弱,如今却反老当益壮了。

对于一个自始受重重传说所笼罩的作家如纪德者,一旦有人告诉你这是一个人性地正常而正直的人也许反会引起一部分人的失望。当《从苏联归来》出版后,一度纪德颇受左右夹攻,我曾问他对此作何感想,“没有什么,”他坦然回答说,“十年前我发表《刚果纪行》,揭发在殖民地所目击的种种,当时也没有人能相信;如果我在《从苏联归来》中还不曾把有些事实作更切实的报道,一来因为我自己既不是新闻记者,更不是社会学者或经济学者,但最大的原因倒是怕危累及一部分在苏联的友人。如果人们以为我出版这书足以证明我对自己所期待的新理想的实现的信念已呈动摇,那他们是错误的;这正像不能因我对法国在殖民地设施的不满而来证明我不爱祖国的错误是一样的。我正在写《再谈从苏联归来》,在这书中我预备发表一部分我实地所得的数字资料。”[2]

纪德晚年的第二重打击,则是夫人埃马纽埃尔的故世。那是一九三八年初春的事情。他回答我吊唁的信中说:“……是的,这伤逝使我几个月来凄怖地感到消沉。你读过我的作品,应能衡量这一位在我生活中所处的无限的地位,我自身中最高的一切无不以她为指归……”

接着是大战的爆发。一九三九年九月我从巴黎近郊的寓所给纪德去电话,我在耳鼓中听到电铃在对方室内振振做声,但许久无人接话,纪德已不在巴黎。第二天我动身到马赛。是年十一月在上海接到他从尼斯来信并寄到新出版的《日记全集》。这是最后的音息。遥念生活在苦难中的人们以及这一位始终受青年所敬爱的作家,使我不期然地作了以上这一段本无必要的叙述。《地粮》是纪德初期的作品之一,一八九七年出版。这是一本诗意强烈的书。若把这书看作纪德某一时期中心灵的自传自无不可。

这书的译成远在五年以前。初稿依据《纪德全集》第二册中所收的原文,重校时参阅一九三八年第一百〇一版的单行本。五年来这译稿始终搁置在我的行箧内。何以我不把它及早拿出来付印?曾治愈某一病人的药剂,未必合用于另一病人,更不必说合用于一切病人。我知道,各人的脾胃不同,各人的体质不同,对这人有益的,对另一人可能适得其反。我一再踌躇出版的原因即由于此。

美那尔克教人不再仅仅爱自己的家,而慢慢地,与家脱离。“智者,即是对一切事物都发生惊奇的人。”流浪,流浪,年轻的读者,我知道你已开始感到精神上的饥饿,精神上的焦渴,精神上的疲累;你苦闷,你颓丧,你那一度狂热的心,由于不得慰藉,行将转作悲哀。但你还在怀念,还在等待,你怀念千里外的家乡,怀念千里外的故亲戚友。你不曾设想到你所等待的正就是你眼前的一切。回头!这不再是时候。时代需要你有一个更坚强的灵魂。如果你的消化力还不太疲弱,拿走吧!这儿是粮食,地上的粮食!

光明在望,中国的奈带奈蔼,你也永远将像那把光执在他自己手上的人一样随光前进。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城固

[1] 英文,献给少数幸福的人。

[2] Emmanuelle,系Madeleine Rondeaux在纪德作品中的化名。献给友人莫里斯·基约

我们地上的粮食正是这些果子。《古兰经》卷二章二三 

一九二七年版原序

这本求超越,求解脱的书,人却每把我锁在其中。我趁这次重版的机会,为新的读者们写下几点感想,并对这书写作的始末作一更率直的供认,藉以稍释它已往的重负。

一,《地粮》不说是一本病人所写的书,至少是当他正在恢复康健,或是痊愈后所写的书——而这人却曾是病者。即在本书的诗情中,已足显示出这种把生命当作行将失去的东西,而猛力地想把它抓住的企图。

二,我写这书,正当文学在极度的造作与窒息的气氛中;而我认为亟须使它重返大地,用赤裸的脚自然地印在土上。

这书怎样地与当时的趣味相左,只看它整个的失败就能想见。没有一个批评家曾提到它。十年中它正好销出五百本。

三,我写这书,正当自己结婚后,生活开始固定起来。我自愿地放弃某种自由,而这自由却正是我在书——一件艺术品——中所愿加倍地追偿的。不用说,我在极真挚的心情下写这本书,但同样真挚的是我心中的否认。

四,我再声明:我并不使自己止于此书。我所描绘的这种飘忽与随机的状态,我只划下其中的轮廓,正像小说家划下他主人公的轮廓,而这主人公虽然跟作者有相似之处,却只是作者自己想像的产物。即在今日我仍感到,当我划下这轮廓时我必先使它与我自己分离,或者也可说,先使我自己与它分离。

五,人每以这少年时代的著作来审判我,仿佛《地粮》中的伦理观即是我毕生的伦理观,仿佛我自己第一个就不遵守我所给与我年轻读者的忠告:“抛开我这书,离开我!”是的,我曾立刻离开那曾是写这《地粮》的我;所以当我回省我一生,我注意到其中最显著之点,不是我的无恒,而相反地,正是我的一致。这种内心与思想的一致我敢相信是绝无仅有的。在临死前能亲见自己始终贯彻一己所主张的那些人,我愿有人能把他们的名字历举出来,我将在他们的身旁占一席地。

六,更进一言:有些人在这书中只知看到,或只承认看到对欲望与本能的颂赞。我认为这多少带点近视。在我,当我重展这书时,我所看到的,更是对贫乏真谛的阐发。我抛开其余一切,至今矢志所保留的仍是这一点。因此之故,才有我日后援引福音中的主张,即是于“忘去自身”中完成自身最高的实现,完成幸福最大的要求与其无止境的期许。“愿我这书,能教你对自己比对它感兴趣,而对自己以外的一切又比对你自己更感兴趣。” 这话你在

引言

与卷末都能念到。又何须强我复述?安·纪一九二七年七月引言

奈带奈蔼,别嫌我给这书所取的名字太不雅致;其实,我很可以以“美那尔克”命名,但美那尔克,和你自己一样,从不曾存在过。能加诸这书的唯一的人名是我自己的名字;果尔,我又何敢在这书上署名呢?

我率直地,不加矫饰地把我自己放入在这书中;而如果我在书中有时所谈到的国土,我自己不曾见过;香味,我自己不曾闻过;行动,我自己不曾犯过——或是,我的奈带奈蔼,你自己,我还不曾遇到过——这一切决非出于虚伪,而这一切也不是谎言,正像念这书的你,我因不知你的真名,才事前给你代取奈带奈蔼这名字一样。

而当你念完时,抛开这本书——跑到外面去!我愿它能给你这欲望:离开任何地点,离开你的故乡,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思想。别带走我这书。如果我自己是美那尔克,我将握住你的右手引导着你,而你的左手并不知道,出城稍远,我把你的右手也放开了,而我对你说:忘怀我!

愿我这书能教你对自己比对它感兴趣——而对自己以外的一切又比对你自己更感兴趣。

我懒散的、长期昏睡的幸福

醒来了……哈非士一

奈带奈蔼,别希求在固定的地方找到神。

万物都指神,无一能启示神。

每种造物使我们与神远离,当我们的目光一固定在它身上。

当别人正从事发表或工作,我却过了三年旅行生活,为的,相反地,忘去一切我曾藉头脑所学得的事物。这种促忘的过程曾是滞缓且又艰难;它对我比一切由人们所强输的教育更有益,且真正地是一种教育的开始。

你将永不知道为使我们对生活发生兴趣所必需的努力;但如今生活已使我们感到兴趣,这将跟一切别的事物一样——热情地。

我乐意地责笞我的肉体,在惩戒中比在过失中感到更大的喜悦——我曾那样地陶醉在不仅为罪恶而罪恶的自傲中。

消灭自身对“功绩”的观念,因为它对精神是一种莫大的障碍。

……一生中我们不断地为前程的渺茫而感苦恼。我将对你怎么说呢?一切选择是可怕的,当你考虑选择的时候:可怕的是一种不复为义务所及的自由。正像在一个四野不见人迹的地方选择一条道路,那儿每人从事他自己的发见,而你得注意,这发见只对他自己适用;因此即是最荒僻的非洲中最可疑的痕迹比这也还可靠……浓荫的小树林吸引我们;未曾干涸的水泉上的幻景……但水泉的存在毋宁是我们的欲望使然;因为任何境地都由于我们的接近,它才逐渐得到存在,四围的景物,逐一地,在我们的行进中安排起来;在天空的边际我们看不到什么,而即在我们的周遭,这也只是一种连续的,可更变的表象。

但为什么在这样严肃的问题上用起比喻来?我们都相信应该发见神,但如今在没有发见神以前,我们竟不知道,唉!向何处呈献我们的祈祷。终于人就说随处是神,一种不能寻觅的东西,而人就随着机遇跪下地去。

但奈带奈蔼,你将像把光执在他自己手上的人那样追随着光前进。

不管去哪儿,你所能遇到的只是神——美那尔克曾说:神,即是我们眼前的东西。

奈带奈蔼,你应边走边看,但你不应在任何地点停留下来。对你自己说只有神不是暂时的。

让重要性在你自己的目光中,而并非在所看到的事物上。

一切你所清晰地认识的东西历千百年对你依然一样清晰。何以你把那些东西还看作那么重要?

欲望是有益的,同样,有益的是欲望的满足——因为欲望从而增添。我实在对你说,奈带奈蔼,每种欲望比我欲望中的目的物虚幻的占有更使我充实。

对多少可爱的事物,奈带奈蔼,我用尽我的爱。它们的光辉由于我不断地为它们燃烧着。我无法使自己疲惫。一切热诚对我是一种爱的耗损,一种愉快的耗损。

异端中之异端,我永远地,受摈斥的论见,隐晦的思想,各种的偏异所吸引。每种智质使我感到兴趣全在所以使它和别种智质不同的地方。由此我在自身中达到排斥同情的境地,因为在同情中所见到的只是一种共通情绪的认识。

不需要同情,奈带奈蔼——而是爱。

不审辨所干的动作是好或是坏。不自疑所爱的是善抑是恶。

奈带奈蔼,我将教给你热诚。

宁过一种至情的生活,奈带奈蔼,而不求安息。除了死的沉睡以外我不希望别种安息。我怕一切当我活着的时候所不能满足的欲望与力,由于它们的独存令我痛苦。我希望在这世间表达尽一切所等待于我的,到那时,满足以后,再整个绝望地死去。

不需要同情,奈带奈蔼,而是爱。不是吗,你懂得这并不是一回事。仅由于怕失去爱,有时我才能同情悲哀,烦恼,痛苦,否则我是很难对它们忍受的。让各人自己去处理自己的生活。(今天我不能写,因为谷仓中转着一个轮子。昨天我就见到;它在打着油菜子。菜子壳飘在空中;菜子滚得满地。灰尘令人窒息。一个女人转着磨石,两个美丽的孩子,赤着足,在收获菜子。

我哭,因为除此以外我再没有什么可说。

我知道人家不开始写,当人家只有这么一些话可说。但我却已写了,而更将在这同一题材上来写别的东西。)

奈带奈蔼,我愿给你一种快乐,一种至今任何别人未曾给你的快乐。我不知道如何把它给你,虽然,我自己拥有这种快乐。我愿比任何别人未曾有的更亲密地跑向你去。我愿在夜间的这一刻来到:当你已连续地打开,而又闭上不少书本,在它们的每一本中搜寻超于它所已曾启示你的东西;当你还在等待;当你的热诚,由于不得慰藉,行将转作悲哀。我只为你而写;我只为你的这一些时刻而写。我愿写这样的一本书:那儿一切个人的思想与个人的情绪对你像都是不存在的,那儿你将相信只看到你自己热诚的投影。我愿靠近你而你爱我。

忧郁只是消沉后的热诚。

人都可能整个地赤裸;一切情绪都可能达到完满的境地。

我的情绪像一种宗教似的开放着。你能否懂得这意思:一切感觉都是一种无穷尽的存在。

奈带奈蔼,我将教给你热诚。

我们的动作依附着我们,正像磷光依附着磷。它们耗尽我们,那是真的,但它们形成我们的光辉。

而如果我们的灵魂称得上什么的话,那只因它比别一些人的灵魂燃烧得更热烈。

广漠的原野,我见到过你们,笼罩在晨曦的白色中。蓝色的湖,我曾在你们的浪花中入浴——而明朗的大气的每一爱抚使我微笑,这一切,奈带奈蔼,我将不倦地反复告诉你。我将教你热诚。

如果我知道更美的东西,那我对你说的就正会是那一些东西——那一些东西,一定的,而不是别一些东西。

你还不曾教我智慧,美那尔克。不是智慧,而是爱。

奈带奈蔼,我对美那尔克超过友情,而几乎就是爱。我也爱他像一个弟兄似的。

美那尔克是危险的;当心他;他使自己被贤者所摈斥,但不使自己为孩子们所畏惧。他教他们不再仅仅爱他们的家,而慢慢地,和家脱离;他使他们的心满怀着一种对野生酸味的果子的欲望和焦心于新奇的爱。唉!美那尔克,跟你我还愿奔向别的行程。但你憎恶懦弱而主张教我离开你。

在每个人身中存在着各种奇特的可能性。“现在”将充满着种种“未来”,如果“过去”不已先在那儿投影上往事。但是!一个唯一的过去只给以一个唯一的未来——它投影在我们面前,像是一座架在空间的无尽的桥梁。

只有人所不能理解的东西人才有确信能永不去干。理解,即是自己感到能干。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这是一个好公式。

各种方式的生活;你们曾对我显得都美。(这儿我所对你说的,都正是美那尔克曾对我所说的。)

我希望已经验过一切热情与过失;至少我曾袒护过它们。我整个的生命投向一切信仰;而某些晚上我竟疯狂得几乎相信起自己的灵魂来,那样地我感到它行将与我的躯体相分离——这也是美那尔克对我所说的。

而我们的生命在我们面前将似这满装冰水的杯子,这执在发烧的病人手上湿润的杯子,他渴,他竟一饮而尽,他明知道他应静待,但他无法从他的唇边推开这甘美的杯子。水是那样沁凉,而发烧的热度却又那样地使他枯焦。二

唉!我曾那样地呼吸了夜中的凉气,唉!窗扉!由于雾的笼罩,如许灰白的光从月亮倾泻下来——令人起饮的感觉。

唉!窗扉!多少次我的焦额印在你的玻璃上而得清凉,而当我从火热的床上跑向阳台看那寂然无垠的天际,多少次我的欲念像浓雾一般化作轻烟。

往日的狂热,你对我的肉体曾是一种致命的耗损;但灵魂会那样憔悴下去,当没有东西能使它对神分心!

我崇敬的坚贞是可怕的;在那儿我竟感赧然无措。

长远地你还得寻觅灵魂难能的幸福,美那尔克对我说。

初期可疑的狂奋消逝以后——那还在未曾遇到美那尔克以前——接着是一段像穿过洼地时的不安的等待时期。我消沉在不是睡眠所能治愈的昏倦的重压中。餐后我躺下;我入眠,醒后我更感困倦,神志麻木得犹如此身行将变形。

生命朦胧的蠕动;潜在的工作,不知来处的创生,难产;昏惰,等待;蛹似的我不断地入眠;我让这新生命在我身上成长起来,而这未来的我已与当时的我完全不同。一切光来到我那儿都像穿过碧色的水层,穿过树叶,穿过树枝;混淆与困怠的感觉正和酒醉时或是神经错乱时的相仿。唉!终究让这最后的难关,这病,这剧烈的痛苦来到吧!我那样哀求着。我的脑子正像暴风雨时的天空,满压着滞重的云块,那时人已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时一切等待着闪电来撕破这些充满着忿怒而掩蔽起碧空的烟煤色的皮囊。

等待!你还将持续多久?而此后,我们又将以何为生?——等待!等待的是什么?我那样呼喊着。什么突然来到的东西还能不是从我们自身所产生的呢?而什么我们所可能的东西还不早已是我们所知道了的呢?

阿培耳的出世,我的订婚,爱立克的死,我生活的颠簸,这一切非但没有消除这种冷漠,却似乎使我更深陷下去。那样地这种昏迷状态像是源由于我自己的思想,以及我自己不确切的意志的错综性。我真愿悠久地长眠在大地的湿润中,像一棵植物似的。有时我对自己说,我的痛苦告终时欲乐就会到来,而我将在肉体的消耗中去寻求精神的解脱。接着我又接连几小时地昏睡,像那些为炎热所困倦的孩子们,白昼大人给睡在热闹的室内。

以后我从辽远处醒来,满身大汗,心跳着,头脑像是半醒半睡似的。光从关闭着的百叶窗隙缝中透滤进来,把草坪绿色的回光反映在白色的天花板上。这暮色的明静对我是一种唯一的温慰,正像当你长时间在洞中受黑暗包围以后,那一种穿过树叶与水,在洞口抖索着,显示出温柔与悦目的明亮。

飘忽地传来室内的喧噪。我慢慢地回生过来。我用温水洗梳,而无精打采地,我跑向原野直到花园的长凳上,那儿我懒散地鹄候着暮色的到来。我一直倦于说话,听人说话或是写作。我念:

……他看到他眼前

荒芜的道路,

入浴的海鸟,

伸展着它们的羽翼……

此处应是我的归宿……

……人却令我住在

森林的树叶下

在橡树下,在这地窖中。

寒冷的是这土屋

我对它已早厌倦。

阴暗的是那些山谷

以及高的丘陵,

树枝凄凉的城郭。

荆棘满覆——[1]

无趣的居留。

有时掠过对生命的充实,虽未获得而是可能的,这种感觉;以后这感觉一再出现,逐渐萦绕不散。唉!让一角青天显露吧,我呼喊着,让它在这永久的报复中展开吧!

我整个生命像迫切地需要一种更新。我等待着第二次的怀春。唉!给我的双目另换一种新的视觉,给它们洗去书本的污迹,使它们更像这它们所凝视的青天——今天由于雨后整个显得明净。

我病了;我旅行,我遇到美那尔克,我康健惊人的恢复实是一种再生。我重生在一个新的生命上,在新的天地中,在已整个更新了的事物间。

[1] 《流放者之歌》,见泰纳《英国文学史》。——原注三

奈带奈蔼,我来和你谈等待。我曾见夏日原野的等待,等待些微的雨滴。路上的尘土已变得太松,每一阵风把它吹扬起来。这已不再是一种欲望;而是一种恐怖。土地因干燥而罅裂,像为多迎受一点水分。旷野上野花的香味浓重得几乎迫人。日光下一切都呈昏厥的状态。每天下午我们到凉台下去休憩,稍许躲开一点这过形强烈的光照。这时季正是充满花粉的松柏科植物闲适地摇曳着它们的枝条为往远处播送繁殖。天空满布着暴风雨,整个自然界在等待。这瞬间显得迫人地严肃,因为一切鸟雀全静默了。从地上吹起一阵热风,热得令人感到昏晕。松柏科植物的花粉从树枝间吹来像是一阵金烟——以后雨就下来了。

我曾见天际等待黎明时的战栗。星星一一凋殒下去。牧野汛溢着朝露;风带来的温慰是冰冷的。好些时候似乎这模糊的生命还愿滞留在梦中,而我困倦的脑筋充满着昏沉。我一直跑到林边;我坐下;每一牲口恢复它的工作和它确信白日将到时的快乐,生命的神秘又开始泄漏在树叶的每一齿缘——以后天就亮了。

我还曾见别种晨曦——我曾见夜的等待……

奈带奈蔼,让你自身中的每一等待不纯然是一种欲望,而只是一种接待的准备。等待来向你的一切;但只指望来向你的一切。只指望你自己所有的。你应懂得一天内每一瞬间你都能主有神的整体。让你的欲望是爱,让含情的是你的占有。因为,什么欲望能不生效呢?

什么!奈带奈蔼,你主有着神而你竟不曾自觉!主有神,即是看到神,但人不能对神凝视。在任何小径的转角处,拜拉姆,难道你曾见过神,而在他跟前安顿你的灵魂?因为你,你对神另作想像。

奈带奈蔼,人所不能等待的只有神。等待神,奈带奈蔼,即是不懂你已主有神。别把神与幸福看作两回事,但把你一切幸福放在瞬间。

我随身带着我所有的一切,正像东方的女人把她们全部财富带在她们自己身上一样。在我生活中的每一瞬间,我能在自身感觉到自己财富的整体。这财富的组成,并不由于各种特殊事物的总和,而由于我唯一的崇敬。我忠实地掌握着我自己的财富。

把夜晚看作是白日的归宿,把黎明看作是一切事物的创生。

让你的视象在每一瞬间都是新的。

智者即是对一切事物都发生惊奇的人。

脑筋的一切困倦源由于,啊!奈带奈蔼,你财富种类的繁复。你连特别喜欢哪一种也不知道,因为你不懂得唯一的财富即是生命。生命中的最小瞬间比死还强,而否认着死。死只是对别一些事物给以生命的许可,为的使一切可由此更新;为的使生命的任何形象不霸占超过它自己表达所需要的时间。幸福的是当你的语声响亮的瞬间。一切别的时间用来静听;但当你自己说话的时候,别再倾听。

奈带奈蔼,你应焚毁所有在你自身中的书本。旋曲——为颂赞一切我所焚毁的

有些书人家坐在小板凳上念

在小学生的书桌前。

有些书人家边走边念(而这也由于它们版本大小的关系);

有一些在森林中念,另一些在别的田野间念,[1]

而西塞罗说,nobiscum rusticantur.

其中有一些我在驿车上念;

别一些,躺在堆干草的仓房中念。

其中有一些为使人相信人有灵魂;

别一些则使灵魂绝望。

有一些书中证明神的存在;

别一些则否认。

有些书只被收藏在

私人的图书馆中。

有些书曾受过很多

有资望的批评家们的赞誉。

有些书仅谈蜜蜂饲养术

而某些人认为太专门。

另一些则专谈自然

读后像已无需再出去散步。

有些书为贤者所不容

但它们引起孩子们的惊奇。

有些书称作选集

把人们对任何事物的卓见辑入在内。

有些书希望使你爱生命;

另一些作者事后竟自尽。

有些书散播恨

而它们收获它们所散播的。

有些书不事吹嘘,且引人入胜

当你读着的时候像是放着光辉。

有一些书人家爱惜得把它们当作更纯洁的

而比我们生活得更好的弟兄。

有些书用奇特的文字写成

纵使尽心研习人也不会懂得。

奈带奈蔼,何时我们才能烧尽所有的书本!

有些书一文不值;

另一些则价值千金。

有一些谈王论后,

而另一些,谈极贫苦的人们。

有些书它们的语声比

午间树叶的絮语还更轻柔。

像老鼠似的,约翰在巴特摩斯吃的正是一本书;

但我则更爱覆盆子。

那曾使他肠胃中充满苦味

而以后他得了很多的幻觉。

奈带奈蔼,何时我们才能烧尽所有的书本!

在书本中读到海滩上的沙土是轻柔的,这对我是不够的;我愿我赤裸的双足印在上面……任何未经感觉的认识对我都是无用的。

在这世间我从不曾见任何温美的事物而不立刻企望使自己的深情与它相应。大地令人爱恋的美,堪惊叹的是你那地面开花的时节。景物,那儿深入着我的欲望!大地,那儿逗留着我的探索;覆在水面的纸草形成的小径;斜垂溪边的芦苇;林中的空地;树叶间出现的原野,无止境的期望。我在岩石与植物的过道中散步。我曾见春天的舒放。万象之流转

从这天起,我生命中的每一瞬间对我是一种绝难言喻的新奇的滋味。如此我几乎不断地生活在一种热情的惊愕中。很快地我感到陶醉,而我喜欢在眩晕中步行。

无疑,一切我在唇边所遇到的笑,我愿吻它;颊上的血,眼中的泪,我愿饮它;我愿咬住树枝迎送来的一切果子的果肉。每到一家旅店饥饿在那儿向我招呼;在每一水源前口渴正在那儿等待着我——每一水源前,一种特殊的口渴;——而我愿能有别的字汇来表达

伸展着道路的地方,我步行的欲望;

浓荫处,休息的欲望;

水深的岸边,游泳的欲望;

在每一床前,爱与眠的欲望。

我大胆地把手按在每一事物上而相信有权处置我欲望中的每一对象。(再者,我们所愿望的,奈带奈蔼,与其是占有,毋宁说爱。)唉!让一切事物在我面前放出虹彩;让一切美,闪烁着我的爱。

[1] 拉丁文,乡间田原有书籍为伴。

◆◆◆◆ ◆◆◆◆

粮食!

我期待着你们,粮食!

我的饥饿不能半途而止:

不满足总不甘休;

道德无以助

我只能借饥贫养育我的灵魂。

满足!我探寻你们。

你们绮丽如夏日之晨曦。

午间甘美的水泉,到傍晚时更为纤净;破晓时凛冽的水滴;浪际的风;拥塞着桅樯的海湾;和谐的岸边的温热……

啊!如果再有趋向原野的道路;正午的窒热;田间的饮料,在夜间,栖身于干草堆中;

如果还有趋向东方的道路;在心爱的海上留下的航迹;摩苏尔的花园;都古耳的舞蹈;瑞士牧人之歌;

如果还有趋向北方的道路;尼宁的市集;抛起雪花的雪车;冰冻的湖沼;一定的,奈带奈蔼,我们的欲望不会生厌。

船从不知名的海岸把成熟的果子载来我们的港口。

快替那些船只卸下它们的重负,使我们终将尝味这些果子。

粮食!

我期待着你们,粮食!

满足,我探寻你们;

你们绮丽如夏日之笑。

我知道我的每一欲望

已有它应得的回音。

我的每一饥饿等待着报偿。

粮食!

我期待着你们,粮食!

我跑尽天涯海角探寻你们,

我一切欲望所期待的满足。

我所认识的人间最美的事物,

唉!奈带奈蔼!是我的饥饿。

它永远忠于

永远在等待它的一切。

使黄莺沉醉的难道是酒吗?

鹰,是乳吗?抑或使画眉沉醉的是桧木?

鹰心醉于高翔。夏夜使莺沉醉。原野因酷热而战栗。奈带奈蔼,让一切情绪对你变成一种陶醉。如果你所吃的不曾使你心醉,那因为你并不十分饥饿。

每一完美的动作被伴随着快感。由此你认辨这动作是你所应做的。我毫不喜欢那些把自己的辛劳看成是一种功绩的人们。因为如果那是辛劳的,他们不如另选别的。在工作中所得到的快乐正足表示这工作对你的适合;而我快乐的真挚,奈带奈蔼,在我每是最必需的指南针。

我知道每天我的身体所能期望的欢情以及我的头脑所能担当的。接着我将开始入眠。逾此,天地与我不再相干。

有一些怪异的病

想要人所没有的东西。“我们,我们也有一天要经历灵魂可哀的苦恼!”他们说,“在阿丹兰洞中,大卫,你恋慕池中的水。你说:‘啊!谁会带给我从伯利恒墙脚下涌出的清凉的水。幼年时,我每借它解渴;但如今,我热病中羡望的水,它被幽禁着。’”

别羡望,奈带奈蔼,重尝昔日的水。

奈带奈蔼,切勿在未来中去追觅过去。抓住每一瞬间中再难重复的新奇,而别准备你的快乐;你应懂得在你所准备好的地方,使你惊奇的可能是另一种快乐。

何以你还不懂得一切幸福来自机遇,在每一瞬间它出现在你眼前,像一个乞丐出现在你的途中;让不幸落在你身上,如果你说你的幸福已早死去,因为你曾梦想的幸福与这不同——而你不承认是一种幸福,如果它与你的原则,与你的愿望不能吻合。

明日的梦是一种快乐,但明日的快乐又是另一种快乐,可喜没有事物能与自己所梦想的正相符合;因为每一事物的价值在于互不相似。

我不喜欢你对我说:来吧,我已给你准备下某种快乐;我已只爱由机遇中得来的快乐和我的声音使岩石涌出的快乐;这些新奇而强烈的快乐对我们正像从酒槽中流溢的新酒。

我不喜欢把我的快乐加以点缀,也不喜欢苏拉米特从一些大厅中穿过;为抱吻她我并不曾从我口角拭净葡萄所留下的点迹,接吻以后,我喝了好些甜酒也不能使我的口清凉;而我把蜂巢中的蜜与蜡同嚼。

奈带奈蔼,别准备你的任何快乐。

当你不能说:幸甚,说:算了吧!这其中就有着幸福远大的期许。

有些人把幸福的瞬间看作是神的赐与——而另一些人看作还另有谁能作这赐与?……

奈带奈蔼,别把神和你的幸福看作两回事。“我不能不感激神创造了我,正像我不能抱怨他的不存在——如果我自己先不存在。”

奈带奈蔼,我们只应自然地谈神。

我很希望,承认“存在”以后,地的存在,人的存在,与我的存在也就显得自然,但我智力所不能理解的是,在“存在”中发见我自己时的惊怖。

自然我也唱过圣歌而我写过一首旋曲——关于神之存在的实证

奈带奈蔼,我将告诉你最美的诗兴即是那些关于神之存在的无尽的证据。不是吗?你懂得这儿并不在乎复述这些佐证,更不在乎仅仅的复述——再者其中有一些只证明“存在”本身——而我们所需要的还有存在的永久性。

当然,我知道有圣徒安瑟伦的论证,

以及尽善尽美的幸福之岛的童话。

但可惜!可惜,奈带奈蔼,人人不能都住在那儿。

我知道有所谓公论,

但你,你相信少数选民。

有二加二等于四的证据

但,奈带奈蔼,并不人人都知道计算。

有第一个创始者的佐证,

但在他以前还有更先的。

奈带奈蔼,可惜当时我们没有在那儿,

否则该看到创造男人与女人;

他们该惊奇自己生下来不是小孩;

挨尔布卢斯的柏树厌倦生下来就已有了几百岁

而又在那些被水冲蚀成涧的小山上。

奈带奈蔼!要是那时能在那儿观望日出!由于什么惰性,使我们那时还未曾起身?难道那时你不求生吗?唉!我,我必然要求过……但,那时候,圣灵在水上恒久地沉睡以后,还几乎未曾苏醒。如果我能在场,奈带奈蔼,我一定会要求他把一切创造得更广大一些;但你[1]别回答我,说那样也就没有事物能显出它的广大来。

有结局论的佐证,

但并非人人都认为目的足以解释手段。

有些佐证以人对神所感到的爱去证明神的存在。奈带奈蔼,这也就是何以我把一切我所爱的都叫作神,也就是何以我愿爱一切。别怕我数到你;再者,我不会先从你开始;多少事物令我比对人还喜欢,而在世上我所特别爱的自然不专及于人。因为,奈带奈蔼,你不要误会:我自身中最强的,决不是善良,同时我也不以为是最好的;而我对人们所特别尊敬的也决不是他们的善良。奈带奈蔼,爱人宁爱你的神。我,我也知道赞美神,我为他唱过一些圣歌,——而我还相信,这样做,有时对他多少估价得太高。“如此建立体系使你那样地感到兴趣吗?”他对我说。“没有比一种伦理观使我更感兴趣,”我回答说,“我的精神在那儿得到满足。没有一种我所尝味到的快乐我不设法使它归附在一种伦理观上。”“那样使快乐增加吗?”“不,”我说,“那样使快乐对我显得合法。”

无疑,我常喜欢某种学说或竟某种组织精密的思想体系能替我自己解释我的动作,但有时我只能把它看作是我耽于声色的屏障。

奈带奈蔼,一切事物都有定时;每一事物由于它的需要而产生,而也可以说只是一种赋形的需要。

树对我说:“我需要肺,于是我的树液变成叶子,借以行使呼吸。当我呼吸以后,我的叶子枯落,但我并不因此而死灭。我的果子蕴藏着我对生命的全部思想。”

奈带奈蔼,别怕我滥用这一类寓言的体裁,因为我自己并不十分赞同。除生命以外我不愿教给你别的智慧。因为,思想每是一种焦虑。当我年轻的时候由于不息地监视自己行动的发展而感到疲惫,而事实上那时我仍不能担保不再触犯罪恶除非自己什么也不动。

于是我就写下:我肉体的得救仅归功于对我灵魂不可救药的毒害。以后我连那句话作什么解释也想不起来了。

奈带奈蔼,如今我不再相信罪恶。

但你应懂得仅由于多量的快乐才能获得些微思想的权利。一个能自认幸福而又思想的人,那人才称得起真正的强者。

奈带奈蔼,各人的不幸来自永远是各人在看,而把他所看到的认作次要于他自己。但并非为我们,而是为它自己,每件事物才有它的重要性。让你的眼睛即是那被看的事物。

奈带奈蔼!我不再能写下一行诗而不追忆起你那可爱的名字。

奈带奈蔼,我愿使你降生在生活中。

奈带奈蔼,是否你懂得我语意中的至情?我还愿更接近你。

而正像爱利沙,为使舒那米特的儿子复活——“偃卧着,口对着他的口,眼对着他的眼,手对着他的手”——我那闪耀着光辉的心挨着你那在黑暗中的灵魂,整个地偃卧在你身上,我的口对着你的口,我的额对着你的额,你冰冷的手在我火热的手中,而我那跃动的心……(“孩子的身体温暖起来了”,经中那样写着……)为的使你在欢情中苏醒——以后你就离开我——去过一种狂跃而放浪的生活。

奈带奈蔼,这儿是我灵魂的全副热情——拿走它吧。

奈带奈蔼,我愿教给你热诚。

因为,奈带奈蔼,别停留在与你相似的周遭;永远别停留,奈带奈蔼。当一种环境已与你相似起来,或是你自己变得与这环境相似,立刻它对你不再有益。你应离开它。没有比你的家,你的居室,你的过去对你更有害的。在每一事物中你只应接受它所给你的教育;而让流泻自每一事物的欢情使每一事物枯竭。

奈带奈蔼,我来和你谈“瞬间”。你可曾懂得它们“存在”时的力量?一种对死不够恳切的思念是不会对你生命中最小瞬间给与足够的价值的,而难道你不懂得除非把每一瞬间和这死的漆黑的背景相隔离,它是不会有这一种令人惊叹的光辉的。

我不再打算做任何工作,如果有人能对我说,如果有人能对我证明:我有的是可以去做的时间。在决定开始做一件事之先我将好好地休息,因为反正要做别一些事情也还有的是时间。我所做的事将全无选择,如果我不先知道这一种生命的形象是有止境的——而,生活尽这一种生命的形象以后,我将安息在比我每晚所等待的睡眠还更深沉,而更易忘的睡眠中……

因此我养成把每一瞬间从我生命中分隔开来的习惯,使其成一种孤立的,快乐的整体;使在瞬间中突然地集中整个的一种特殊的幸福;由此,即在最近的追忆中,我已不再认识我自己。

奈带奈蔼,只要能肯定,就已有着一种莫大的愉快:

海枣树的果子叫做海枣子,这是一种甘美的食品。

棕榈树的酒叫做棕榈酒;这是一种发酵后的树液;阿拉伯人酷爱此酒,我对它却并不很喜欢。在乌亚尔地美丽的花园中那卡拜尔牧童所献给我的正是一杯棕榈酒。

今晨当我在水泉区的一条小路上散步时,我找到了一朵异菌。

裹在白色的苞中,它很像木兰科植物的一种橘红色的果子,有着发自内部胞子细末所形成的灰色有规则的图案。我把它打开;其中充满着泥泞的物质,在中心处形成透明的冻液;它发散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在它周围,有着别一些已裂开的菌,和我们普通在老树干上所见到的相仿。(这是我在出发去突尼斯之前写下的;这儿我给你重抄一遍为的使你明白每一事物当我对它注视时对我所具有的重要性。)

翁夫勒(街中)

有时我感到别人在我周围的骚扰只为的增强我自身个人生活的感觉。

昨天我在这儿;今天我在那儿;

天哪!这些人与我何关

他们说,他们说,他们说:

昨天我在这儿;今天我在那儿……

我知道有些天我对自己说二加二结果依然是四已足使我充满某种无上的幸福——只需看到我自己的拳头在桌上………

而另一些日子这些于我完全无可无不可。

[1] “我能整个地设想另一个宇宙,”亚尔西特说,“那儿二加二并不等于四。”“天哪,我才不信呢,”美那尔克说。——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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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该塞别墅

在这喷泉的接水盘中……(阴晦)……每一滴水,每一线光,每一生命,欢情地死去。

欢情!这词,我愿不断地反复提到它;我愿它是“适生”,或竟“生”的同义词。

唉!如若神创造宇宙的目的不仅为这,那是人所不能理解的事,除非对自己说……

这是一处美妙清凉的地点,那儿睡眠的情趣是那样浓厚,像是历来所不曾有的。

而在那儿,甘美的粮食等待着我们饥饿的来到。

亚得里亚海(晨三时)

索具间那些水手的歌唱令我烦厌。

啊!古老而又那样年轻的大地,如果你知道,如果你知道在人短促的生命中所含的苦中带甜的滋味,这一种隽永的滋味!

表象永恒的观念,要是你知道死的临近的等待中所给与瞬间的价值!

春天啊!一年生的植物更急切地开放它们脆弱的花朵。人在生命中只有一个春天,而回忆一种快乐并不是幸福的一种新的临近。

飞亚索勒小山

美丽的翡冷翠,适于耽读的城市,富丽的城市,花的城市;但尤其是庄重的城市;桃金娘子和“修长的桂树”的冠冕。

文契利雅达小山。那儿第一次我看到云溶化在碧空中;那曾使我惊奇:因为我没有想到它们能那样地被天空所吸收,以为它们只能浓密起来,停留着直到下雨。但不:我观察到所有云朵一一消散——而只留下一片碧空。这是一种卓绝的死;一种天空中的昏厥。

罗马平契峨山

那天引起我的快乐的,正像是爱那样的东西——但那并不是爱——或者至少不是常人所谈的,所追寻的爱——但那也不是一种美感。它并不来自一个女人;它也并不来自我的思想。我将写,但你是否懂得如果我说那曾只是光的焕发?

那天我正坐在这花园中;我看不到太阳;但空气闪耀着散光,像是天空的蓝色已变成流汁而下着雨。真的,可不是有着光波与光涡?青苔上光闪烁得像水珠似的。真的,在这道上人会说光在那儿流泻,而在这光的闪耀中,枝头满缀着金色的泡沫。

……

拿波利;海与阳光前的小理发铺。炎热的码头;进门时把活动帘子掀起。你就任他摆布。是否那将继续很久呢?寂静。鬓角上的汗珠。颊上皂沫的悚栗。而他,剃完以后又给修饰,用一柄更细的剃刀再剃,同时用一小块润湿温水的海绵使皮肤柔顺,使口角匀净。以后用清淡的香水他洗去留下的炙痛,又给涂上一层香膏。还不想动,我就索性让他理发。

亚玛尔非(夜间)

一些黑夜的等待

等待不知是哪种不知名的爱。

临海的斗室;这皎洁的月光,照在海面的月光,使我惊醒。

当我走近窗口:我以为已是黎明而我就会看到太阳的上升……但不……(事情很清楚而且已无须解释)——月亮——温柔,温柔,温柔得像为海伦对第二个浮士德的迎接。荒漠的海。死的村庄。一只狗在夜中吠叫……窗口上的破布。

人无插足的余地。再无法理解这一切将如何苏醒。狗的极度的凄恻。白日将不再来。无法入眠。是否你将做……(这或那):

你将到荒寂的花园去吗?

你将跑下海滩,在那儿去洗濯吗?

你将去采摘那些在月光下显得像是灰色的橘子吗?

你将用爱抚去安慰那狗吗?(多少次我感到自然对我要求着一种动作,而我不知道给它哪一种。)

等待这迟迟不前的睡意……

在这围墙的花园中,一个孩子尾随着我,攀缘在轻擦着扶梯的树枝上。扶梯通往沿这花园的凉台;人像是无法进去似的。

啊!在树叶下我所抚摸的小小的脸!永不会有足够的阴影能遮掩起你的光辉,而你额上的发卷的影永远显得还更阴沉。

我将跑下花园去,悬身在长春藤和树枝上,而我将呜咽着柔情,在这些比一个大鸟笼中还更满溢着歌声的小树林下——直到暮色来临,直到夜的出现,它会使水泉中神秘的水镀上金色,而逐渐使它变得更深沉。

而在树枝下相互紧偎着的纤弱的身躯。

我用纤弱的手指抚摸他那螺钿色的皮肤。

我看到他纤弱的脚

无声息地踏在沙土上。

西拉叩斯

平底的小船;阴沉的天空有时向我们洒下温暖的雨滴;水草间淤泥的气味,茎干摩擦的声音。

水的深度隐灭这碧色的水源大量的流涌。寂无声息;在这孤寂的乡间,在这广阔的天然接水盘中,这正像是芦纸草间水的怒放。

突尼斯

在整个晴空中,只有为一张风帆所需要的白色,和它在水中的倒影的绿色。

夜。指环在黑暗中闪着微光。

月光下的闲游。一些和白日间殊异的思想。

沙漠上不祥的月光。墓场上的游魂。赤裸的脚踏在青色的石片上。

玛尔泰

在广场上夏日薄暮奇特的沉醉,当天色还很明亮,而人已不再有影子。极特殊的感兴。

奈带奈蔼,我来和你谈我所见到过的最美的花园:

在翡冷翠,人家卖玫瑰花:有些日子全市散播着花香。每晚我去喀西纳散步,而礼拜天去无花的婆婆利花园。

在塞维尔,靠近希拉尔达,有一个清真寺古老的院子;好些地方长着橘树,匀称地;院子其余的部分全用石片铺成;烈日的天气,人在那儿仅留下一个紧缩的小影子。这是一个方形的院子;非常美丽;但我不能给你解释为什么。

城外,在一个围着铁栏的广大的花园中长着很多的热带植物;我并不曾进去,但我隔着铁栏张望;我看到一些火鸡在跑,而我想里面有着不少驯养的动物。

关于阿尔卡萨,我将对你说些什么呢?这花园像是波斯的奇迹,和你谈到它时,我相信我喜欢它甚于所有其余的花园。我想到它,当我重读哈非士:

给我拿酒来

酒染我的长袍,

我为爱而醉

人却称我为智者。

小径上置备着喷水池;小径用大理石砌成,桃金娘与扁柏沿缀着小径。两面有着大理石的水池,那儿曾是宫妃们沐浴之处。你看不到别种花,除了玫瑰,水仙与木桂。花园深处,有一棵奇大的树,那儿人能想象钉着一只夜莺。宫的附近,别一些极低级趣味的水池令人想起慕尼黑王府庭院中的那些水池,那儿还有好些全用贝壳做成的雕像。

即在慕尼黑的御苑中,一个春天,我去尝味五月草的冰结连,邻近是那固执的军乐的奏演。听众并不高贵,但都像染有音乐癖似的。动人柔情的黄莺使黄昏出神。它们的歌,正像一些德国诗中的歌,令我消沉。快乐的强度达到某一程度时人很不容易超越而不落泪。这些花园的快乐正使我几乎痛苦地想到我也同样可以在别处。正是今年夏天,我学得特别能体味不同的“气温”。眼皮对这有着一种惊人的敏感。我记得在火车中的一个夜间,我特意站在窗口纯然为的尝味凉风;我把眼睛闭上,并不为的入眠,但全为体味风的接触。热度在整个白天令人喘不过气来,而那晚,风虽然还是温热的,但吹在我火热的眼皮上却显得清凉而流畅。

在格累内达,当我看到日耐拉里夫凉台上的夹竹桃时,它们都还不曾开花;在比萨的圣地与圣玛克修道院中我原希望看到满开着玫瑰,但那时也还未放苞。但在罗马,我看到平契峨山正在它最好的季节。在窒闷的下午,人们都去那儿乘凉。因为住得很近,每天我总上那儿去散步。那时我正生病而什么也不能思索;大自然沁入我的全身;由于神经的一种昏昧,有时我感觉到自己的身躯已失去界限,它伸展得更远;有时,欢情地,它像一块糖似的变得多孔;我溶化了。从我那时坐着的石凳上,已看不到使我感到困倦的罗马。高临着菩该塞花园,稍远处最高的松树的树梢正和我的脚相齐。啊!高坡上的台阶!从那儿空间投向远处。啊,空中的航行!……

我真愿夜间徘徊在法内塞花园中,但人不让进去。这些废墟上的令人惊叹的草木。

在拿波利,一些低地的花园,像一个码头似的沿着海而让阳光潜入;

在尼姆的水泉,充满由水管引入的明净的水;

在蒙特彼利厄的植物园中。我记得一天黄昏,像在学院花园中似的,昂勃乐合士和我坐在围植着墓柏的古冢上;我们静静地闲谈着,一面嚼着玫瑰花的花瓣。有一天夜间,从培鲁,我们看到远处的海而月光使它幻成银色;离我们不远,市镇水塔的瀑布潺潺做声;带白羽的黑天鹅在静寂的水中悠游。

在玛尔泰官邸的花园中,我带书去念;在古城有一个很小的柠檬[1]树林;人称它为“il Boschetto”;那地方使我们喜欢;我们啃食成熟的柠檬,最初那酸味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但过后在口中留下一种清凉的余香。在西拉叩斯昔日曾作监狱的那些惨酷的石廓中我们也啃过这些柠檬。

在海牙的公园中梭巡着一些驯良的斑鹿。

从阿夫朗什的花园中,人能看到圣密雪耳山,而远处的沙土,黄昏,看去像是一种着火的物质。好些很小的城市中有一些可爱的花园;你忘去城市,忘去城市的名字;你希望重见那花园,但你已不知去路。

我梦想着摩苏尔的花园;人说那儿满开着玫瑰。梦想着俄玛歌吟过的那修比花园,以及哈非士歌吟过的喜拉斯花园;我们永将见不到那修比的那些花园。

但在皮斯喀拉,我熟悉乌亚尔地的那些花园。孩子们在那儿牧羊。

在突尼斯,除了墓场没有别的花园。在阿尔及的实验种植场(各种的棕榈科植物),我吃了以前我从不曾见到过的果子。而奈带奈蔼,我又将怎样和你来谈勃利达呢?

唉!温柔的是沙蔼尔的青草;再有你那橘树的花!你那浓荫!芬芳的是你花园中的香味。勃利达!勃利达!小小的玫瑰!开在初冬,我竟把你认错了。你的圣林中只有一些春天也不更新的树叶;而你的紫藤,你的葛藟正像那些只用来扔在火中的葡萄的蔓枝。从山顶滚下的雪落到你周遭;我在屋子中无法取暖,更不必提在你那些多雨的园中。那时我正读费希脱的《科学论》而自己感到对宗教的信心重又恢复过来。那时我是温良的,我说人应忍耐自己的悲哀而我设法把这一切都看作是德行。如今,在那上面我拂下我草鞋上的灰土;谁知道风把它已吹向何处?沙漠中的灰土,在沙漠中我曾遨游过像一个先知;石块干裂成碎粉;它烧痛我的双足(因为日光使它曝成异常炙热)。如今,让我的双足休息在沙蔼尔的青草上!让我们口中所出的是爱的语声!

勃利达!勃利达!沙蔼尔之花!小小的玫瑰!我看到你温暖而馥郁,舒放着叶子与花。冬日的雪已早逃跑。在你的圣园中你那白色的清真寺神秘地闪着光而长春藤躬身在花下。一棵橄榄树已被紫藤的花束隐藏起来。柔和的空气带来橘花的香味,即是细长的密柑树也发散出香气。有加利树从它们高大的枝干的最高处脱下旧的树皮;失去保护的功用以后,它挂着像一件在日光下已成无用的衣服,像我那只为冬日适用的旧道德。

勃利达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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