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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19:3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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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瑞士]卢卡斯·贝尔福斯[著]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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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拉

考拉试读:

考 拉

我受邀回到家乡, 准备做一场演讲, 关于一位德国诗人 。两百年前,11 月的某天,这位诗人在万湖滨的低洼地与 他的爱人亨利埃特·福格尔双双殉情。子弹穿过了他的喉咙, 以及他爱人的胸膛。16 世纪建造的市政厅,仍庄严地矗立在 中央广场上。而我就要在它的大厅里介绍这位诗人的思想与诗作。这是座小镇,城里的宾馆很早就关门打烊,我怕讲座结束 后连顿像样的晚餐都吃不上,于是晚上六点就闪进一家临河的 小酒馆。酒馆边的小河水流经整座城市。

半小时后我与这次演讲的几位策划者接上头。我们刚点好 菜,我哥哥进来了,和我们坐到一起。几周前我就给他打了电 话,告诉他我要回家乡来做一场演讲,不过那位德国人的诗歌 阴郁晦涩,想必他也不感兴趣。我们多年未见,二十三年前我背井离乡,从此再也没回来过,而他却宅居故里。我们各过各 的,除了共享着对母亲以及年幼时的美好回忆,此外,并无交 集。通常来说,我们只需要用两个小时,履行感情上的义务, 不要背离手足之情彻底不相往来就已足够了。

[①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

我眼前出现这样一幅景象:5 月末的那一天,我的哥哥跟随着客人踏进这所亚洲风情的小酒馆,从他身后房屋的窗户,

可以看见几棵柳树、河流以及远处第一排房子,他望向我们, 而( 我看过去的) 那一边是一个瘦高的男人,单身汉,四十来 岁,穿着考究,面容和善,自制而克己,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一样。他挨着我坐下,没有吃东西而是点了一瓶啤酒。我们聊起 了文学和从属句法的结构,那位自杀的诗人正是以此闻名。我 哥哥并没有参与我们的话题,只时不时地低头啜饮着自己的啤 酒。我觉得,在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就好像早已预想到了 这种情况。他不喜欢和我的仰慕者们待在一起,他最厌恶的就 是那些阿谀奉承的人。我曾答应和他谈一会儿,但我知道这个 承诺一定会被戳穿是个谎言。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让我倍加煎 熬。我们坐在酒馆长凳上,身体不可避免地相互擦碰,这更加 剧了他的不快。他在凳子上挪来挪去,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在 我看来,他只是碍于礼貌才没有起身离去。尽管我也觉得,正 如刚才所说,这状况确实让人不快,但我对这样的气氛已习以 为常,沉默对我来说也并不新鲜,他别扭地绷着脸,这个表情我再熟悉不过了。 在服务生送餐斟酒的间隙,我们偶尔会转换一下话题。我曾听说,我哥哥和他妻子间的感情并不和睦。他们是几年前认 识的,而现在我哥哥担心这段感情就要终结。我不便打听太多 细节,我们独处时也并没有专门讨论过这件事。假使我们之间 存在着信任,那这种信任一定被一言难尽的沉默所禁锢了,我 们之间的谈话从未深入触及过根本问题。

快八点的时候我们结了账,动身前往市政厅。我哥哥要去 值夜班,在救济站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乞丐、瘾君子分派床位和 居所。和我们告别后,他就骑着自己那辆天蓝色的自行车离开 了。这辆酷炫的自行车像摩托车一样,有高高的把手、低矮的 鞍座和宽宽的轮胎。这辆车和主人的年龄、性格完全不搭调, 不过我哥哥自己也心知肚明,并且乐在其中。他的身影在夕阳 下渐行渐远,消失在尽享柔和春夜的散步人潮中。

演讲开始了。我活灵活现地呈现了这位诗人的形象,就像 他曾表达的那样,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帮助他,一个曾经的士 兵,在欧洲大陆到处游荡,也曾在这座城市停留过数月,流落 于阿勒河的岛屿,也曾处在内战的边缘,他希望安于简单而质 朴的农民生活,但他追随着一种幻觉,致使愿望落空。这种幻 觉是否是对生存的祈求,源自他曾见过的或参与过的暴力。年轻时他跟随部队围困美因茨,所有经历过的人都能发誓,那是 一场难以言表的屠杀,所有人,除了这位诗人。阵阵炮击声却 唤起了他最甜蜜的回忆,他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七千多具分散在 城中各处的尸体,而是头一次情感迸发时心潮澎湃的感觉,这 种感觉他无法忘怀。是因为我的不适,还是仅仅因为这个让我 情绪爆棚的微醺春夜,让我去赞颂一个双重自杀者,或者说一 个既是谋杀者又是被害者的人。这些我都不知道。我可以确定 的是,讲座结束后我立马要赶去最近的饭馆。读书时的两个老 朋友紧跟着我。这是一家小饭馆,就在广场的另一头,离市政厅几步之遥。它的名字叫作“ 屠夫之家”,门面上装饰着金色的狮子和充满力量的屠夫刀,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否含义深刻, 不过这不妨碍我立刻灌下两三杯掺着烈酒的啤酒。就像我之前所说,这座城市的饭店都早早打烊,“ 屠夫之家” 关门后,我们又微醺着出发,路过几幢房子辗转去到一家灯光昏暗的小酒 馆。穿过狭窄的隔层,我们进入酒馆,吧台那边坐着两位撩人 的女士,她们是夜色中的女王,除此以外酒馆中空无一人。其 中一位是个亚洲美人儿,名叫黛茜,我和她混熟后,借着几杯 酒下肚,兴致盎然地打趣她生疏的德语,借此故意制造暧昧的 误解。和一个作家聊天对她来说颇令人兴奋。我讲述了一些那 位诗人作品中隐晦的部分,这些内容其实并不太好理解,但她 专注地聆听着,脸上流露出的兴趣真诚坦率。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她是第一个对作品中那个突兀的逗号表现出理解的人。 在诗人的一段描述中,这个逗号把一句非常平常的有关父女和 解的句子转化为手淫的母亲的描述,她在这一刻和父女二人处 在同一房间而并没有被察觉。黛茜贴在我的唇上,我对那个手 淫的母亲所表现出的兴趣把她逗乐了。当我凌晨四点站在空无 一人的小巷里时,心里倒没怎么缅怀我几个小时前花掉的演讲 酬金,反而更想念黛茜,她抢在关门前最后一巡酒时飞身告 别,丢下我一人守着没讲完的文学和没付钱的账单。

由于我对这座城市不熟,组织者已经为我订好房间,就在 火车站附近的宾馆里。我得即刻出发,说不定会有出租车肯载 我几百米。我只记得那天的守夜人,或更多的是记得当时的羞 耻感。当守夜人把登记簿放在柜台上时,我实在无法握住笔, 更别提签下自己的大名了。这个男人稍后就选择放我一马,他 决定让我第二天早上睡够后清醒时再来登记。我这才得以进入 房间扑到床上去。待我想起来穿衣服时才发现起晚了好几个小时,鞋子还套在脚上;阳光直射在我的脑袋上,我看了眼时间后立刻紧张起来。我冲了个冷水澡,到餐厅里吃了个半熟的鸡 蛋作为早餐,之后立马回到房间抱着马桶呕吐起来。然后我又迅速冲到巷子里,但我已忘了为什么,是要找东西? 也许是一片止疼药? 还是我只是想开始来回跑步。不管什么原因,我迷迷糊糊地瞎跑了一阵,穿过连廊,艰难地躲开行人。等我重新 坐在酒店的露台上时,我努力让自己不要盯着外面的河流和路 灯,而是集中注意力倾听当地电台,里面正播放着记者对昨晚 演讲的提问。他想知道,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身处故 乡的我感觉如何。我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回答的了,但半小时后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我感到松快了很多,我只希望不用和任何人 见面,也别撞见任何人。当我终于坐在火车的小隔间里,看着 列车缓缓开动时,我对自己说,所有的难堪都过去了,我终于 从与家乡的重逢中脱身了。但是从昨晚分别之后,我再也没有 见过我的哥哥。

最近一次收到我哥哥的消息是 11 月份了。那个周日,我 给他发了条短信,祝他生日快乐。我坐在湖边, 天气暖洋洋 的,让我想①起《马汀尼夏天》 ,海鸥盘旋在湖面,远足者在 湖边散步。我突然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日子,是不是他前一天 并没有庆祝生日。我应该在这之前,更仔细地斟酌生日祝福才 对。几分钟后我收到了他的回复。没错,他用他的方言写道, 今天就是他四十五岁生日,他非常高兴我还记得他的生日。他 诚挚的谢意让我感到了一丝自责,尽管我这种祝他生日快乐的方式廉价又小气,连张祝福卡片也没给他寄,但这已经是长久 以来我给他最大的关心了。他无数个生日都无声无息地过去, 而我从未送上过祝福。我决心以后要经常想着他,让他成为我 生命中一个重要部分。不仅如此,我还决心要多关心其他人, 所有那些我曾忽略的人。从今天开始,我必须摆脱冷漠,作出 改变。那时这一切对我来说简直刻不容缓,而如今我却几乎忘 得精光。这一天我所做的就仅有这条短信,我也没对他的短信 做任何答复。

[① 托尼·伯恩哈特的一出戏剧。]

而我绝不可能知道:就在六天前,一个星期一的下午,日程表显示那天我和孩子们一起去了动物园,而我的哥哥,他坐 在桌前,用黑色的圆珠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生日和 每一个特殊日子,还有当时的时间。当我和孩子们在辽阔的猎 场上找寻躲藏在灌木中的狼群的时候,我哥哥正起草着自己的 遗书。有关遗产分配的事宜占了一页半,花了五十分钟。在接 近下午三点时,他最终决定放弃遗体捐献,而是选择将骨灰撒 在湖里。

六周之后,临近圣诞节之际,有一位陌生的女士电话告知 我他的死讯。这位女士是我哥哥的上司,当时她正等着我哥哥 去救济站值班。她打了几通电话给我哥哥的朋友,却没有任何 消息,之后她报了警。我哥哥几个小时前在自己家的浴缸中被 人找到。当她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声音温柔而小心翼翼。

我哥哥是被两个男人发现的, 我曾经和其中一个有过一面之 缘。我哥哥的上司把这个男人的电话给了我。在哀悼了哥哥的 离去后,我向她表达了谢意。她挂了电话,而我,却脑中一片 空白,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我静静地坐在扶椅上流泪,感觉像是过了一两个小时。我 的身体颤抖着,我讶异于这种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只因为我获 悉了这个让人悲伤的噩耗。什么都没有改变,所有的一切和五 分钟前一样。广播里仍在放着音乐,杯子仍放在原处,我接起 这个电话之前把它放在了那儿。咖啡还是温的,邻居也还站在 阳台上抽着那支烟。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拨通了那个找到我哥哥的男人的电 话。他向我证实了这个消息。我清楚记得, 在对话的前几分 钟,一种窒息感席卷了我,我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觉得自己有义 务向我,这个死者的家属,表示哀悼。而我恰恰也有此意,因 为他是哥哥的朋友,他甚至比我更了解哥哥。也许对于谁该先 向谁致哀这个问题,我们正处于一个不明朗的境况中。我感到 一阵负罪感,就答允说要另择一日再回一趟家乡。我还没想清 楚回去后我要做什么,或者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但我也同样 不知道,如果不去的话我要做什么,我猜,我可能会就这么整 天整天地呆坐着。

我再次启程,前往火车站登上那辆列车,那辆半年前我刚坐过的列车,和上次一样,原因和自杀有关。我到的时候,已 是晚霞满天。下车后,我穿过火车站后侧几条狭窄的街道,近 十分钟路程勾起了我的回忆,童年的记忆浮现脑海。我认出迎 面而来的男人就是我哥哥的那个朋友,他沉默着向我表示了欢 迎,我能感受他的真诚。他家就在蜿蜒入山的轨道另一侧。群 山在地平线上高高隆起,日落西山,昏暗无边。

穿过花园进了他家。桌旁还坐着另一个多年未见的哥哥的 朋友。这位朋友更年轻一些,据说当时就是他俩一起去我哥哥 家,发现了他还没僵硬的尸体。丧友之痛击中了这两个男人, 却留下不同的印记。桌旁的男人脸上表情强硬而愤怒,另一个 则缓和一些,表现出更多的震惊。

就在几天前,他们告诉我,他们还和我哥哥一起吃过饭, 晚上还玩了骰子。他们一致认为,那天晚上的气氛即便谈不上 欢闹但也算轻松祥和。我哥哥身上淡淡的阴郁没有让他们中的 任何一个人感到担忧。而其实这次他的抑郁既不是因为难以忍 受时间,也不是因为他人以为的心情不好。

这两位朋友都说,那天晚上每个人有赢有输。谁都没有被 幸运女神格外青睐或是彻底抛弃,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先兆。从 这两人今天言之凿凿的叙述中,能看出一种暗示,是的,我的 哥哥在告别,在心中告别,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一场孤独的 告别。

说完了这番话,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思绪再次飘离黯淡 烛火照亮的房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刻,三天前那个道别 的夜晚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相见。过了一会儿,哥哥的两个朋 友都冷静下来,坚持不应过分震惊于哥哥的离世。因为这是哥 哥在完全清醒时作出的决定。这种决绝与坚定完全符合他的作 风,整件事都表现出他的性格,他周到的思虑让人尊敬。他没 有按自己习惯把门关严,这样他人进入房间的时候就不需要破 坏门锁,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他把仅有的一些财物规整起 来,把借来的物件都贴上了标签,并标明了所有者的名字。

那个年轻一些的朋友认为我哥哥并非轻率行事。他可以做 证,曾经有好多次,大家一起喝着啤酒,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讨论着怎么死法才能最好地保持体面。大家都觉得,没有一种 方法比如今他所选择的方式更好更能免除痛苦。他在说这些的 时候,用了对我哥哥的另一个称呼。我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过 有人这样叫他了。这是他当童子军的时候别人给他起的外号, 是知情人间的秘密称呼。而当他生命终结之时,这个名称才又 一次被提起。这是一个有着育儿袋的哺乳动物名字,一种生存 在世界另一边的动物。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这种沉默不同于以往,它并不源于灵 魂的感动,也不源于专注,但它也没什么异样。这沉默只属于 这座城市,而对于这种沉默,我再熟悉不过了。

在一个寒冬的周日,有个人顶着今年的第一场暴风雪,手 提一只棕色的油毛毡箱子,搭乘市郊列车,来到二十三年前曾 离开的城市。这只箱子几年前得自一位老妇人。这老妇人独居 在一座大房子里,有传言说,这老妇人不是寡妇就是还单身。 顺带一提,每天早晚这个人都会来这房子的马厩中照料五头走 失的牛,它们每次都用咳嗽来迎接他,当这个年轻人或多或少 不情愿地回家乡去时,他要挤出几个词拼成句子,作为他短暂 融入这个社会的第一种方式。他尽可能地避免显得圆滑优雅或 受过教育的样子。一下火车,他就走到售货亭前,嘴里蹦出两 三个含糊的单词,要了盒烟。就算面对老熟人,他也不会多说 一个字。他从小就知道,只有那些走街串巷、推销无人问津的 商品的小贩才会废话连篇。这地方的人习惯于沉默是金,只有 少女可以闲聊,而到她们最终长大成人,又将归于沉默。万一 外来人有什么疑问,期望从当地人那里得到些许分忧解惑,那 么他必须将这些话强忍心间。因为在这地方,提问不意味着你 希望参与,而只代表不得体的好奇心。每一个问题都隐含着谴 责与逼问。

因此在这个夜晚,我沉默着待在房子里,只听不说。朋友 们一定和我一样充满负罪感。我不想显得好奇心过剩,去走近他们逼问他们。我也意识到,有的东西比语言能传达更多,尤 其是对于自杀这件事,一切尽在不言中。未曾说出的想法就藏 在一个眼神里、一个手势中,藏在眉头上蹙起的纹路里,藏在 紧闭的双唇间。晚上,我们换地方去了我哥哥的继母那里,那 儿离朋友家有几条街远。我哥哥的父亲因为几星期前的一次脑 溢血被送进医院,还没有恢复意识。我们决定留下来参加追悼 会,这要等到他父亲醒来能够接受儿子自杀的消息后再召开。 我们拟了份讣告,这是我第一次稍微派上了点用场。我记得我 们还曾争论过使用哪种语言。那个晚上没有再多说些什么。我 要回家,回到我过去的生活,无论如何我都要试着回去。

我哥哥的遗产立刻就被瓜分了。一块天梭手表、那辆最后 被人们在火车站找到的天蓝色自行车、一副国际象棋、一个装 着精致骰子的蒙特卡洛棕色匣子,这个匣子对他比黑色的那个 重要得多。几张英国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的和克里斯·利 亚的唱片,还有餐桌和椅子、寄给我的他收藏的漫画、床、一 件黑的一件红的皮夹克、一套灰色的螺母扳手、手机、他账户 里存的一些法郎。他所有的东西都分散在这座城市甚至这个国 家中。所有亲近他的人都分得了一部分遗产,如我哥哥在遗嘱 里写明的那样。没有人得到了全部的继承权。在我看来,那些 我们所熟悉的、在一个人生命中和他息息相关的事物不会丢失,它们环绕在我们的周围,凭借它们我们得以相认。随着物 主的离世,它们逐渐消融,如同星星在夜空中隐没。

一直到夏天,我都在探寻答案。他给我们所有人留下的问 题的答案。我花去整个 7 月和半个 8 月穿过高原、越过沼泽到 处漫步。在遥不可及的高原和沼泽中,到处是不知名的小花和银色的纤细的小旗帜。我待在家乡,和孩子们、朋友们在山里 度过了最热的几个月。每天无精打采地待在露台上,俯视花园 中茁壮成长的蜀葵和水芹。我没有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悲 痛也没有让我产生什么臆想,只有无法停止的思绪盘旋在我的 脑海中。我并没有感觉到怅然若失,我甚至不想念他。但我知 道,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到他还在的日子里。

我们采摘蓝莓,孩子们把篮子装得满满的,大笑着看小狗 用嘴灵巧地把浆果从枝条上弄下来。此时此刻我脑中浮现的却 是另一幅画面。有人看到了些其他的东西,在上个月偷偷告诉 了我。我眼前一直浮现出那件红色的皮夹克,我哥哥当时应该 就是穿着它躺在浴盆中。我试图理解朋友的话,从哥哥的脸的 颜色中也能看出来,他们到得太晚了。我问自己,它到底是什 么颜色。但我并没有找到最终的正确答案,所以在我一次又一 次的想象中,我那死去的哥哥的脸每一次都变换一种颜色,从 黄色到紫色,交替呈现出了彩虹的每一种颜色。

我还曾经试着一次又一次尝试想象他的住所。我一次也没 去过那里,不知为什么我相信那栋房子一定建在一个斜坡上, 但其实并非如此。厨房在我的左边,浴室在走廊的尽头,卧室 在右边。我试着去想象出完整的场景,直到我意识到,我被自 己的大脑愚弄了。这其实是我自己的住所。那是我们曾共同居 住过的地方。在现实的基础上略作改动,就成了我想象中的环 境。那个浴室,就是我哥哥被找到的地方,我希望会比我们以 前的浴室更大。我在试图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因为我们的浴室 狭小而拥挤。在我的想象中,浴帘没有收紧, 而是向右侧拉 开,挡住了他的脸。因为我在他上司打来电话后的第一时间, 就是从一个放满水的浴缸中出来,所以我无法从想象中删去这 一幕。如前所述,我不久就得到消息,他是躺在一个空的浴缸 中,通过注射终结了自己的生命。我还听说有种方法,在热水 中躺着割腕死去,像我之后想象的那样,不会特别疼。尽管我知道这是个误解,但仍然让我感到安慰。通常自杀之血会弄不 干净———此后,有几次人们谈及他的死会这样说。实际上人们 根本不想故意提及死亡,但话题却每每由此引发。他没有留下一点污渍,因为他躺在浴缸中,这样死时所流出的体液就能被 冲掉,不会弄脏居所。

我问自己,他是不是早已考虑过,这种思虑让想象中排泄 物变成现在样子,大家所说的干净会沦为截然相反的状况。是否他将自己的身体视作承载我们所蕴含的垃圾的外壳,到我们 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不能通过打开外壳让之公之于众? 看起来,我哥哥的想法被证实了,因为,清洗浴缸的耗能小于清理尸体。但在我看来,这种洁癖实则是一种嘲讽,嘲讽这一 带的常识: 一个自杀者的最大麻烦, 不是他的死亡而是他的 肮脏。

我们沿着陡峭的小径攀登阿尔卑斯山,当朋友们沉醉于大 自然在地表形成的皱褶时,我发觉,很少听说有自杀者某天突 然消失,寻找一条鸿沟葬身,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攀索而下去 搜寻他们的尸体;也同样很少听闻有人葬身于森林洼地中,因为在被他人发现之前,野兽就吃掉了他们的尸体。极少有远离 人群不留踪迹地自尽。而大多数人就死在了我们的生活中。他们知道:或早或晚,总有人会撞见他们的尸体。不管自杀的原因多么私密,死去的遗体都会暴露在阳光之下,成为一桩事 件,成为一件社会上的丑闻。尸体必须被拖出房屋,拉到法医 那里检验。还会作为档案存放起来,即便尸体被火化或掩埋, 死亡这件事也并未完结。人们永远也无法和一个自杀者做什么 了结。这点燃了我的怒火。我的神经被刚刚产生的想法碾磨 着,以至于我无法和孩子们一起,为羚羊在山岩间来回跳跃而 欢呼,这让我非常恼怒。

后来,我花了数周之久绞尽脑汁思考这个问题,以及成千 上百个其他的问题。我开始和自己对话,不幸的是,这对话还 不仅想象在脑内,我时常会说出声来。更不幸的是,我不止在 独处的时候自言自语,就连在客人面前,在上厕所时都会说出 来。而且有时我说得还很响,声音穿过门缝传到外面,导致了 一连串的愤怒、担忧,再到窘迫的尴尬。人们想知道我怎么会 变成这样,我到底在厕所和谁聊天。我没有回答,把他们晾在 一边。对于这些好心人,我唯一希望从他们那儿得到的是些安 慰话,这也是我最后一点需求。我对我哥哥的死没什么同情惋惜。他的死并非不可避免,我的哥哥是去找他自己了。最妥当 的方式是向他表示祝贺:自杀者取得了他想获得的成功,得到 了他想追寻的结果。

我发现我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也有亲人因自杀离去,比 我想象的更多。现在他们都浮现出来,在经历了我哥哥的命运 之后,我发现了他们。有许多人的兄弟、姐妹、父母、子女自 杀离世,而像这样失去了一个远房亲戚,一个叔叔、婶婶或是 外甥侄女的人更是数不胜数。我发现,自杀是一种很平常的死 亡方式,就像近视眼一样普遍。它出现在每一个家庭。并不是 只有我一个人在承受这种痛苦。当我意识到这点之后,一整夜我都得到了安慰。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一夜无梦安稳入睡。 我决心去寻找和我同病相怜的群体,寻找机会和他们一起探讨 有关自杀的话题。

我收到一个邀请,来自一位我认识不久的朋友的熟人。从 可靠的消息来源得知,女主人的母亲也因自杀而亡。我不知道 其他具体的细节,比如她是多久前离世的,那时女儿是已经成 人还是只是个孩子。我暗地里希望这事儿没过去多久,这样我 们就有了相似的处境,能共同去探讨、去研究这个裸露的伤 口。在我看来,这很有可能。若说即将到来的这场对话让我感 到快乐,着实有点夸张了,这事儿毕竟令人不快。但兴奋席卷 着我,这种神经质般的兴奋感我已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我们在舒适随意的氛围中度过了几小时,在吃甜点的时 候,我鼓起勇气,提起了我哥哥的死。我简单叙述了他在浴缸 中被人发现,大致的经过以及可能的缘由。我做好铺垫,希望 能引出女主人母亲离去的话题,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就能对这 个话题进行深入交流。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寂静在慢慢发 酵。此时,我的感受就像驾驶一辆超载的货车在沙地中穿行。

这种感受转瞬即逝。几分钟后,这场对话就逐渐结束了。 在接下来几个礼拜几个月中,我见过无数张面孔,也有过太多空洞的对视。我注意到,当不断谈论自杀的话题时,阴霾是如 何在一个房间中传播并笼罩到他人身上的。他们的声调逐渐低 沉而阴郁,他们的目光渐渐黯淡无光。只有极少的人能无动于 衷地将自杀引到其他轻松的话题上去。最近一次去看戏也变得 了然无趣,因为人们不能容许恶毒的出现,出于愤怒去伤害他 人,恶意中伤和流言蜚语都变得淡然无味。每一个能光明正大 呈现的主题都强调加重了自杀的影响,而自杀的原因却隐匿了 起来。在我毁掉了足够多的夜晚,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声之 后,我终于归顺于沉默之中。

我尝试去寻找自己为什么会沉默的原因。起初我把它归因 于羞耻,这种羞耻感是自杀者带给他的家庭的。这算是历史的 残余物,在那时候人们将自杀者分解成小块,分散在路边或是带到绞刑架边的土堆旁,让谋杀和背叛随着尸体一起腐烂,让 乌鸦分食掉他们的残肢。就像在下弗兰肯的克内茨高,1608 年 11 月,人们发现一个女巫在卧室悬梁自尽,然后就叫来了刽子手将尸体砍头,从天花板上拽下来扔在草丛里。从周二的早 上一直到周六晚上,尸体都扔在那没人管,因为人们认为这样 的罪人是不配葬在教堂墙边的。人们把尸体带到沙滩后面街边 搁置瘟疫尸体的祈祷堂去。刽子手和他的同伴勉为其难地将尸 体仓促草草掩埋。不久就有狗将尸体挖出,将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们不得不前去处理。但没有一个社区愿意将其埋在 自己境内,只好找个桶把尸体装进去拉到美因河,连同其贫困 的灵魂一起沉入河底。

我对自己说,今天人们也同样将自杀者放入桶中,用厚厚 的盖子封住。自杀者不仅在阳间被排斥,就连在阴曹地府也被 流放。人类并不像自诩的那么进步文明,启蒙最多只取得了部 分成功。自由人类所做出的自由决定只被极少数人接受。死亡 处处可见,任何人都能把我们的生命夺走,但没人能夺走我们 的死亡。如果死亡越美好,人就越希望去死。如果我们的生命依赖于自己意志,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的死亡,那它就会出现在 礼拜天的告解中,出现在美好祈祷书中———我想批判这些和我 同辈的愚蠢的人,批判这些顽固不化的、 清白的老好人。 然而,我最终不得不像别人一样,对死亡保持沉默。 但我的沉默并非源自羞耻,而是我无法和任何人分享有关我哥哥自杀的任何事。我即不需要报告他死亡的状态,也不需 要推测他决绝的原因。谁会对这个倒霉蛋的死前细节感兴趣? 谁会对死亡的方式感兴趣? 谁又能从这件事中获取经验教训?

自杀本身已说明了一切。他不需要出声也不需要发言人。

我沉默着,脑海中思绪翻腾。我想应该看看其他时代的人会如何应付这件事,就去文学作品中寻找答案。我偶然发现几 个著名的自杀者,首先是加图,恺撒的对手,当他面对如同柏 拉图《裴多篇》中所说的必败结局时,他选择了退场。在一次 小睡之后,他要来了自己的佩刀结果了自己。加图将生命视作 一场战争,而这场战役的失败早已注定。但我立刻发现他的自 杀和我哥哥之间并没有什么相同。

我哥哥不是军队的总帅,也没有闻名世界的敌人。在突尼 斯的农田上,并没有军队兵临城下等着我哥哥前去抵抗。在加 图死后几个世纪以来被歌颂的英雄气质,在我哥哥身上是绝对 不具备的。加图被视为炼狱中守护廉正无私的护卫,而我哥哥 是担当不起如此职责的。

我把这个罗马人的故事搁在一边,也不理会塞内卡和苏格 拉底的命运。我哥哥不会被任何国家的强权逼迫灌下毒酒,这 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他没有参与任何阴谋斗争。但他也选择 了毒药结束生命,而不像塞内卡,割腕后割开了腿上的血管, 全程他夫人都陪伴在身边,她同样死意已决。这之后他就爬进 了盛满热水的浴缸之中,这就是他的死地。不,我哥哥不是疯 子,不是那个被逼死哥哥的尼禄所迫害的疯子,没有人命令他 在某一天和生命告别。我们并不生活在那个时代。即使在特别 哀伤的几个小时中,我曾不断抱怨,国家对阻止自杀这件事几乎不作为。但我很快就意识到,我为哥哥的死找了一个替罪 羊,这种行为非常不公平。顺便提一下,如果我真正理解了哲 学家们,那就能发现他的行为丧失了其原有的价值,因为这实 际上是人类唯一能自由行使的权利,就像我读到的那样。仔细 一想,这种行为将他与动物区分开来,而那些动物即使在最痛 苦最没有尊严的条件下也会坚持生存,这两者其实一样令人同 情。就像我读到的那样,人可以独自权衡生与死,判断并决定 继续生存的意义。我读着,点头赞同,因为我觉得作为现代人 类没有什么比自由的意志更重要。

我合上书本,既没有受到抚慰,也没有感到平静。因为我 认为在我哥哥这种情况下,自由意志的英雄主义显得空洞而无 意义,这是一种胆怯的尝试,是以英雄的行为掩饰失败罢了。

我已没兴趣翻阅下去,剩下的内容都是些懦弱的殉情者案 例。带着欣喜和热忱将左轮手枪指着太阳穴,在欢呼中投身于 潮水中,这些我在我哥哥身上都看不到。他的行为看上去分外 清醒。冷静回想一下,即使我相信他在最后时刻还遭受着爱情 破碎的痛苦,但他的行为中却毫无痛苦踪迹。这并非一时冲 动,他并没有轻视生命,他只是摆脱了它,像归还租借的房子 钥匙一般。他也许还带着老房子的怀旧记忆,但他同时也意识 到,这把钥匙早已多余。

我想要一封遗书,只要几行,说明所有的原因,告诉我到 底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觉得这封信能解决我所有的疑 惑。但,没有。

勤奋的神经科医生整合汇编了关于那些陌生的自杀者案 例,这些报告研究了自杀者们留下的遗书,这是他们向有生世 界最后的告别。所以我期盼至少能从中找到一些答案。

报告中有一名保育员玛丽娅,她刚刚步入花甲之年,三十 年后第一次回到美国的家乡。一周后她又打算启程,离别的船票早已买好,她写道:“ 请原谅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请给 P 和M 打电话,告知他们不用登船了。请别让我的尸体留在家里, 立刻将我送到停尸房或随便你们想送去的地方。”“ 请别为我悲 伤,这不值得。愿上帝宽恕我,我一刻也无法等待。待来世再会。请将黑色 袋 子 中 的 东 西 寄 给 M 女 士。 我 在 顶 楼 那。 玛 丽娅。”

另外,有一个无名的理发师在便条上留下了短短的遗言, 是后人在他房间写字台抽屉中找到的。上面没有注明日期。

勤奋的神经科医生还记录道:一个出生在维也纳的女士和一个小她十二岁的同事产生了恋情。他们常常发生争执,就像 那个悲剧的夜晚。那天晚上,那位女士两次踏进她情人的房间 祝他晚安,然后开枪自尽。她给她的挚爱留下遗言:“ 当你和每一个女性温存时,一定会记起我。最后的祝福和亲吻。M。” 勤奋的神经科医生确定, 这种情况都是未受教的、 蒙昧的、错误的行为。他们毫不掩饰心中的妒忌、怨恨和复仇,并 且通过咒骂将其发泄。这种情绪变化无常,往往突然狂风暴雨 过后却柔情似水,等等。

我极力搜寻答案。我把那本出色的大纲翻到第二十一页, 看到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在母亲死后第四天,来到了她的墓 前,很久没有回家。第二天清早,她的继母在厨房长椅上找到 了她,身边放着一本打开的书,书名叫作《越过苦难迎来荣 耀》。书中引用了保罗《圣经·罗马书》中对我们这些罪人的劝诫:“ 我认为,经受苦难的时光与获得的荣耀相比, 不值一提。这是神对我们的启示。” 在泄漏的煤气中,这个少女是否怀 着憧憬和希望,我们无法从遗书中获知。她只是写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做了这个决定,我想我的 离开对我们三个都好。 有多少次都是为了我而引发激烈的争吵,我想我死后这一切都能结束了。你们不需要再为我花钱, 希望你们能过上安静安详的生活。”

就是因为父母曾经不同意她去上舞蹈班。这样一个微不足 道的理由,但对于这个少女来说却是天大的事,就是它唤起了 本不至于发生的郁结。如同这个没被满足的愿望,她想成为老师的梦想也被父母否决。可以确定的是,另一个促使她自杀的 原因,是她在拧开煤气阀门之前都渴望着父亲的拥抱。她将这 写在了第二封信里,不像第一封用墨水写下的信,第二封她用铅笔写就:“ 哦,我的爸爸, 如果我能被允许飞速投进你的怀抱,如果我能被允许在你的耳边低语。”

这些褪色的纸张上所记录的内容让我震惊。一阵战栗后我 意识到,这其实是选择后的结果。这里所记载的所有案例要么 非常典型要么极其特殊。而其他的,也就是说大多数的案例, 都未被收录在内。那些案例往往平凡而无关紧要,有一大批自 杀而未被关注的人已被忽略。从选择中能看出神经科医生的倾 向,我问自己,是不是医生都有这种雅致的癖好,偏爱阅读如 情节剧一般的自杀案例。无论如何这些只解释了个别情况,每 一个命运都是一桩悲剧,但没有什么可以照亮我哥哥的命运。

自我哥哥去世以来,我一直有一种感觉,现在我终于知道 了该如何定义它,我将它称之为孤独感。不久,我就发现它无 处不在,不仅在我哥哥的生活中,还充斥在每个人的生活中, 包括我自己的,以及我观察到的每一个生命中。我发现孤独中 隐藏着代价和惩罚,我看到这种孤独在我的朋友间蔓延。我发 现孤独隐含着这个时代的病症,它是每个人所必须经历的痛苦之源,我们无处躲藏。待一切终结时,每个人都孑然一人。而 太阳每天都会落下,终结无法避免。

我开始总结我的一生。 回顾我所经历的年月, 我开始清 算:我已拥有什么? 我还期望些什么? 我注意到,这项清算对 我来说太简单了。我一定不是唯一一个比较、衡量、算计自己生命的人。不只是我,我周围的人身上这种评估能力也在不断 提高。对风险和投资以及收益的正确预判,是生命中唯一不可或缺的能力。这会付出多少代价,这又会有多少胜算? 若放眼于人生,有此能力就已足够。

我问自己,我是否已是一个传染病人,被我哥哥的病症传 染? 是否他的思维已侵袭了我的思想? 当我思考着孤独的时 候,它是否正站在我面前? 或者,我是不是第一次真挚地注视世界? 我是不是无法忍受真相? 又或者我是不是早已得病,我 的脑海中是否已留下一抹阴影,裹挟我哥哥的孤独是否早已存 在其中? 我如何才能应对它? 我成了自己记忆中的困囚,被突然而至的无处不在的暴力所伤害。这种暴力来自他人,也来自 自我。管中窥豹,我在这种暴力中看到的唯一生存法则,就是 掠夺和破坏,这是唯一的抗争,在这场斗争中一切都变得对 立。所有脆弱的都被破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这些人都是傻瓜或一无所有的人。其他人,那些具有理智洞察力的人,都已 准备好与毁灭自己的力量做最持久的斗争。

那段时间里,我一定曾恨过我哥哥,恨他极尽纵容的坏脾 气。我试着过一种新生活,我四处奔波,但并没有意识到我对 他的责任。我只是在利用他,利用他的劳动力。就我看来,他 从没坐在过电脑前,也从没听说过他有电子邮箱,但他能够很 好地完成工作或照看孩子。他可以在我的书桌下讨生活。在楼 梯下的角落里,我付给他吃饭、买衣服的钱。他的生命对我来 说还有用,而他和我在一起也还不赖。但他毫无意义地将他的 劳动能力抛弃了。也许在这个糟透了的小城市里,一贫如洗的 可怜生活使他的生命并无其他归宿,除了像发霉的剩菜一样被 扔到垃圾堆里去。他什么都不敢做,除了在阁楼里搭了一片大麻种植园———还安错了自来水管,导致水透过天花板漏到别人家去,几个小时后警察就来了。他不愿再累得汗流浃背,不愿 再啃硬面包吃,他选择了一条舒适的道路,出席了圣灵降临节 的集会。在浴缸前的最后几米寻求上帝的安慰,心胸狭窄的世 俗庸人们,能治愈所有事所有人,能治好眼睛痛和肝癌甚至挽 救同性恋,但却无法拯救我的哥哥。他什么也没能实现,他自 命不凡甚至追求虚荣。对他来说什么都不够好,我从没让他真 正高兴过,什么都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他认为自己的品位不容置疑,他夸口说,永远要选择最好的,这实在荒谬而令人难 堪,因为他连二等品甚至三等品都买不起。他细心珍藏自己收 集的漫画,就好像这些不是他从火车站售货亭买回来的廉价小 册子,而是价值连城的古版书。他只把它们摊在桌上阅读,小 心地不让背面折起,以免书页脱落。但他偏偏把它们留给了 我,好重一箱幼稚可笑的图画故事,这些就代表了他的最高品 位。孩子们都来借阅,一开始我还试图叮嘱他们小心对待哥哥 留下的回忆。每当孩子们不好好翻阅,我都仿佛看到哥哥紧闭 双唇睁大眼睛瞪着我。这是他的遗物,一堆破破烂烂的廉价读 物。他简直是在给我添麻烦,用他的行为让我无能为力,将他 的自杀塞满我的生活。这是他活着的时候从未完成的事。

他没有站起来斗争, 而是根本没有应战, 他懦弱地溜走 了。他从没承担起他应有的责任,无论是事业上还是家庭中, 他从来无法让人依赖。人们也许会为他流泪,但也只是短暂的 悲伤。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会流芳千古也不会遗臭万年。 可以说,他几乎没有存在过。没有留下任何作品,没有子孙,

最多只能给家人留下一些轶事来谈论,但也只是片段而已。他 唯一的遗产是疼痛,是暴行;在我看来,他好像变成了鬼,侵 入了我的生活,在每个夜里让我辗转反侧。他化作回忆,化作阴影,化作某种生物,敲打着我的窗,让我无法入睡。他长着带毛的耳朵,淡漠、麻木地沉默着,好像想对我说什么,我却 茫然无知。他随时现身,又随着黎明的到来, 和黑暗一同消 失。有时他坐在厨房的桌上,有时他在我的咖啡里游泳,睁着 两只圆亮的眼睛。这家伙一言不发,但好像不断给我传送着图 像,有时是优美的风景,譬如晚霞苍茫中某个遥远的东方山 脉。又或者,有一次我看见,男人们在树下放了一个杯子,里 面装着毒药,然后大笑着溜走,回到他们林中空地边缘的家。 有时我眼前会浮现出过去的记忆,比如,我哥哥躺在沙发上伸 懒腰,穿着慢跑裤,裤子是耀眼的黄色,就像他仍在阁楼上做 烟卷。那是我们唯一生活在一起的一段时间。我看到他割大麻 用的折刀,我看到他放大麻的陶瓷杯,我看到他用来称重量的 弹簧秤,我看到装着卖大麻钱的塑料袋。

我并非直到现在才感到恨意( 悔恨?),负罪感其实一直伴 随着我。我搜寻着回忆,想找出那些在他面前感到自由无拘束的时刻。我一无所获。 我所做的, 所投入的精力, 实在太少 了,从来都不够。我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幸福感到羞愧。我所 回想起来的只能证明我的虚荣心。 我的好胜心证明了我的渴 求,我试图把这份渴求在他面前隐藏起来,我担心他永远无法 满足我的希望。他抛下工作,从不努力,也从未完成过什么目 标。他只等着天上掉馅饼。不过很少有这种事,我觉得他很不幸。他不勤奋,不好好工作,他到处晃荡,任时光流逝。他并 不活该死掉,但只能说,这是最符合逻辑的结果。

罪责得到了分担。我的思绪回归平静。但不久我又开始怀 疑我的结论是否太过冷酷,我走过去又一次打开了盒子。

自杀不需要任何人代言,它自己就能说明一切。与它交谈 不需要声音不需要文字,它自在悲伤的人心中。他们的对话, 周而复始。他们想在循环往复中陷于静谧并藏身于此,就像在 一个隔音的房间中,扎根,生长,伴随着没有说出的话,和对 这场暴行的疑问。但每次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景象只是我哥哥身 处浴缸中,就像夏①绿蒂·科黛 来访后的马拉。在每一个人的 回忆中他永远定格在死亡状态。原先的鲜活生动消失了,对他 的想象变得凝固,这让人震惊,好像他从未活过一般,好像他 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都在为走进这个浴缸做准备。我问自己, 他从什么时候踏上了这条路,路的尽头通向这个浴缸。在同住 几周的那个下午,我的儿子出生后的那一次欢笑,那一个幸福 的时刻,是否都已被毒药浸透。我注视着那张照片,他坐在藤 椅里,臂弯中抱着孩子,笑着。也许这只是一场错觉,也许他 已经走上歧途。即使我把这张照片当作真的,也无法让事情变得更好。因为这意味着,这之后他才做出决定,这次来访并没 有让他改变———这是最好的情况。而最坏的情况是,那个下午 是促使他放弃生命的另一个理由。对此,我有间接的证据。在他靠近摇篮前,请他洗洗手,这无疑是一种侮辱。 他一定觉 得,尽管他非常讲究卫生,但我还是觉得他脏,把他视作对孩 子的一种危险。我对他强调,我们小心翼翼,是因为在生命的 新阶段,对孩子的关心是头等大事。如果这关系到孩子的安 危,我便不会先考虑他的敏感。还有,这之后在城中散步时,我说的有关人类肤浅的冷言冷语,他是不是过于当真了? 和他谈话时我刻意回避自己的城市,以免让他觉得我因住在大城市 而自视高人一等。他不应该羡慕我,我一一列举住在大城市带 来的弊端,比如匆忙的节奏,欠缺的礼貌, 杂乱的言论和关 系,但我所作出的列举都可能在证明,人类是多么恶劣,生命 是多么廉价。

[① 刺杀马拉的刺客。]

每一段记忆都必须检查。 每一句话也要重新审视。

其实,他不是我的“ 哥哥”。

确切来说,他只能算我半个兄长。 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不过一直亲如手足。虽然我们一直想多走动,但还是疏于联系。我们这种亲属关系实质上另有 隐情,难以 启 口。 也 许 是 出 于 羞 愧, 或 出 于 伤 痛, 或 兼 而有之。

我们的母亲还有一个姐姐,她们的父亲是一个个体制鞍 匠,来自一个河边小村庄。小学毕业后,母亲来到大城市,在酒吧和茶室工作。在那儿她认识了一个化学家,并在二十二岁 那年怀上孩子,11 月的一天生了个男孩。那一年披头士的名 气暴涨,追随者比基督徒还多;“ 月球九号” 着陆地球,降落在一片汪洋之中;由于瑞士裁判戈特弗里德·迪恩斯特在温布利 球场的判决,导致贝肯鲍尔和他的队友们与世界杯失之交臂。

这座城市偏僻贫瘠但也很美。毫无特色。最令人激动的就属一 长队坦克行驶在广场上。这是国家最大的驻防地,包括兵营、 练兵场、火药厂。这是一个中转站,游客们途经它去往山上著 名的旅游胜地。这里住满了晚上从兵营涌到酒馆去的新兵们。 我们的母亲就在那个酒馆工作。她和孩子的父亲分开后嫁给了 一个体面家族里最年轻的孩子。这个男人性格优柔寡断, 聪 明,曾因侵犯财产罪两次入狱。她和这个男人又生了一个儿 子。就是我。她把大儿子留在孩子亲生父亲那儿,让他和那个 鳏夫及他的孩子生活在一起。那个男人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 儿,算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而我很少能见到我这半个 哥哥。

他,一个普通的小学生, 健康状况不稳定, 驼背, 视力差,戴着厚眼镜。自从上小学起,他与玻璃门之间那种神秘的 终生联系就开始了。他第一次不小心将脑袋撞上了玻璃门,在 双眼和太阳穴处留下了伴随一生的伤疤。九年小学毕业后,他做了面包糕点师学徒。之后他又第二次撞上了玻璃门,就如同 巴斯特·基顿的电影《小比尔号汽船》中的绝技一样:他在操 作手动式升降装卸车时,一扇钢制门从门轴中脱离下来砸在他头上。门重达五百公斤,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因为门和脑 袋接触的地方,恰好是一扇玻璃的小窗。四厘米厚的椎骨被挤 压到只有一厘米。他只能坐进轮椅,几个月后才康复。他不得不服用大剂量的止痛药:曲马多、羟考酮、海洛因,紧急情况会用美沙酮。他的闲暇时光都给了西洋双陆棋。终于他又能站 立了,但几乎不能活动。所以他一辈子都待在一座城里,从未 搬离,从未外出旅行。他在自己的小城里无人不知。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他转变为基督徒,参加过一个后现代的圣灵降临节 集会。12 月的一天,他死了,在自家浴缸中注入过量海洛因自 杀身亡。从没结过婚, 无子无孙, 无债务, 有一份正式的遗 嘱。死后四个月,3 月的某一天,他的骨灰被撒入湖中。

一开始,他好像就经历过这样的事。我哥哥的父亲是一名 职员,工作稳定,收入可观。他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住在一 所闷闭的房子中,窗户密不透风,在一年最寒冷的几个月里没有暖气。他不像我浑身都是碰过燃油后的臭味。我们必须自己 给取暖炉加油。先要提着油壶走下四级台阶到地下室,那里的 一个储藏室里有个带着泵的油箱, 用一柄坏了的改锥代替手 柄。要灌满一只油桶,必须来回压按手柄四十次。人只能跪在 一扇钢制门后的狭窄水泥架上操作,这让这个任务变得更艰难 了。平时那扇钢门会一直关着。装满后他们把壶提回到炉子那 去,炉子只能一点点往里加油,尽管很小心但仍会溢出来。必 须用厕纸将带着调整器的阀门上的油拭去。 这些阀门都没用 了。如果用棉球引燃炉子,很少一次成功,往往要试五六次。 而且炉子很难改变运行温度。要么几乎感觉不到热,要么就烧 得像地狱之火一样,让整个屋子达到三十摄氏度,不到一小时 就烧空了油箱。随后,房间又冷了下来。

这座房子幽暗,阴森。我尽量避开门廊、荒废的厨房,还 有阁楼和边房;地板里满是些臭烘烘的洞孔,阁楼里还有个偶尔使用的厕所,但没有水箱。唯一能让人接受的就是花园,里 面有一些无忧无虑的鸡和兔子。在被邻居宰了挂在小棚里挖去 内脏之前,它们都能无忧无虑。据说这个邻居是个酒鬼,他会 把手枪抵在兔子双耳间扣动扳机。兔子被倒挂在棚里,它们抽 搐着,猩红的血流出鼻腔。他能够两三步就娴熟地捕获一只动 物,清理它们的腹腔,然后悲悯起自己作为一个兔子杀手的命 运。他总是抱怨,所有人都想吃肉但没人想亲手宰杀动物。他小心翼翼地将胆囊从腹腔中取出,以免破裂使肉沾上毒素。

小棚子的后面是一个废旧救护车处理厂。环境恐怖,但也 有种残酷美。碎玻璃碴点缀在血淋淋的座椅上,闪闪发光,如 珠似宝。在哥哥和我们一起度过的少数周日里,我们常会到这 一带玩耍。他总是等所有人都入睡后,怡然而来。但我们从不 知道怎么和他玩。他对我们来说是个糟糕的玩伴,任性固执, 不想离开,还总提防着别人,怕人会欺骗他。他不能融入我们 的世界。我们从不和他讲地下王国的鲨鱼或传说中的驴子。因 为他会取笑这些行为。在他看来,书就是书,绝不会像我们在 烘焙大赛中使用的面包。他的想象力更为具象实用。比如他会 去参观交通博物馆。而我们肯定不会这么做。我们会开着一辆 大众帕萨特到处兜风,一天内穿梭而过七个隘口,跨越三个国 家,然后在某条高速公路旁小快餐店的水泥桌上吃早饭,开车 回家。

这就是我们的周日,我们共同度过的童年时光。我在回忆 中穿行,仿佛回到了这座花园中。儿时的景象浮现在眼前,幻 化成一个五彩斑斓的魔幻圈,生动形象,纤毫毕现。但我并不 想放任这种感受,任由这幅景象占据我的思绪,让恐惧、痛楚 和羞愧填满回忆,无所不在。我问自己,在哥哥离世之前我正如何思考这段经历,但没有答案。因为我的回忆就像是一段怀 旧音乐。诸如,我们在周六骑车穿过铸造厂,这是一种多么奇 妙的陌生感受,就好像我是来自陌生城市里的陌生少年。或是 夏日和哥哥的朋友们一起在河里洗澡,一起从桥上跳到水中, 我感觉自己是多么的勇敢,已经长大。他并没有出现在这些回 忆中,我是主角, 我的感受、 我的幸福、 我的意义组成了剧 本,而他只是一个配角,充当遥远的声音,充当阴影和模糊的 起点,虚无不清。在他活着的日子里,在它们成为回忆之前, 我是能够察觉到他的。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他先是沉默然后 变得快活,侧耳倾听然后又转过身去。这些变化是平面的,回忆变成了一张照片。在他离去之前,他是否就已经在我的回忆 中模糊而缥缈? 我无法回到那时的状况中去换位思考,无法再 想象他还活着的话会是怎样。我曾为他感到自豪吗? 我是否曾对他报以微笑或施以怜悯? 我知道他是特别的,但他有多特别 呢? 在他离世后,有些东西被关了起来,一扇大门合上了,通 往那里的桥断了。随着这种想法的加深,他消失得越来越快,

浓雾渐深,他的身影已隐没其中,只见轮廓。我就快要完全失 去他了,失去每一段关于他的原本可靠的回忆。而同时心中温 情涌动,我想将我哥哥搂入怀中,这种想法我从未有过。他的 身躯已不在,而我从未触摸过他,像触摸其他人一样。我从没 拍过他的肩膀或是和他击掌,从没有给他一个问候的亲吻甚至是拥抱,我记不清有没有握过他的手。他实在太瘦弱了,难以 承受别人的触摸。我这么对自己解释,但这毫无意义。即使是 死人也能承受住一个吻,而事实上他已经是了。我开始相信, 我哥哥的死亡经历了最长的时间,或是对活人来说有最少的时 间,让一个男人勉强去掩藏他的腐烂。有一段回忆让我备感恶 心,我再次看到那个伤口,在以前的某个夏天就有的伤口。当 时我和哥哥一起坐在花园餐厅里,我发现他赤裸的小腿胫骨处 有一个硬币大的化脓伤口,这是海洛因的结果,他已经戒了有 几年了。惊骇攫住了我,因为我突然发现,他曾经如此垂危, 他是如何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慢慢腐烂,而我们任其瓦解,未作 抵抗。我问自己,他出了名的干净,以及香水和除臭剂是否都 是为了掩盖腐烂气味,就像是一个梅毒病人给自己喷香水,以 掩盖化脓的恶臭。我感到有点作呕,对自己哥哥,对这个病人 徘徊在厌恶和同情之间。在我的想象中他就像是荷尔拜因画的《墓中基督》里平躺着的基督尸体,长着巨大趾甲的双脚畸形 残废。我想驱散这幅画面,但它顽固不散,我不再尝试,跑到 窗边,打开它,在四层高的房间俯视楼下的公园广场。邻居正 在那里洗车,他担忧地望着一个男人,那人面色苍白站在窗 前,大口地喘息着。

我的回忆不算是什么证据,只能说是辩护,要么太苦涩要么太甜蜜,丧失了所有价值。如果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阻碍了 我哥哥的生命,我必须要另寻他径。当然,我可以求助于他的 朋友们和家人,但他们可能也迷失在轶事中,散布粉饰过的回 忆———和事实无关的故事,同样错误的证据,矫饰过的描述,

在总体上完整而个别地方尖锐? 我觉得不太可能有人能完全诚实面对这件事,但我从没抱怨过任何人。每个人都试图摆脱责 任以便继续生活下去。

从今以后,人们说起我的哥哥,只会说,都是他自己的责 任,他的死是错误思想导致的,是对生命的错误态度。但这难 道不是因果颠倒吗? 他的人生被称为失败,因为他自杀了。但他的儿女们在他的履历中什么都没能找到,他死之前没任何东 西能证明他的人生是成功的。我的哥哥至少找到一种成功可能 性,他活到了四十五岁。而这种成功可能绝不会出错,因为并 没有标准说要活到六十、七十或八十岁。如果有人按照通常标 准度过成功的一生,积累财产,育有后代,而且在六十岁的时 候猝死于心脏病,那么很少有人会去质疑他的生活方式。但这 个成功的人和哥哥完全一样,死了。恰恰是正直尽责的人度过 了预定好的年岁,却很快就被遗忘了。我也按照常见的道德在 生活,勤奋,有抱负,追求上进,而这些道德却无法保护人免 受侵害。人们声称,死去的人凭借其留下的作品、行为让人回忆。但当我注视着这个世界,这个由无数行为组成的世界,我 实在找不到太多理由去支持勤奋和追求上进。当越来越多的人 坚持我哥哥的原则的时候,我不能否认,世界变得更和平了。 当人们醉于安逸丧失野心,任由生活损失巨大,只有最必需的 东西才能占用他们的时间,譬如财产的清单就占了一页半,足 足用一个小时在朋友们中分派。

虽然不能否认他的失败,是的,他是个失败者,但我思考 得越久,越怀疑他并没有失去与自己、与自己恶习的斗争,而 是失去了与更庞大更有力尤其是更年长的对手的抗争。

在人类文化博物馆,我发现了一尊黏土塑像,这是一个查 文文化时期的马镫壶,是三千年前对于自杀的古老呈现。一个 人俯身坐着,裹着一条束腰带,戴着耳钉,左手正放在脖子上 自刎。解剖学上几乎不可能做到这样的姿势,脑袋一百八十度 弯曲,而且不是向下,是朝天仰着。塑像背面刻着一个生物,

有人的面孔,古怪的眼睛,嘴里流出什么东西———细节隐藏在陈列柜前,我必须要摘引评论。这是在南美考古出的挖掘物中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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