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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3 10: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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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琼瑶

出版社:天津博集新媒科技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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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散两依依

聚散两依依试读:

第一章

春天。

春天可能是很多人的,但是,绝不是贺盼云的。

盼云走在街上,初春的阳光像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膀。雨季似乎过去了,马路是干燥的,阳光斜射在街边的橱窗上,反映着点点耀眼的光华。盼云把那件黑色有毛领的麂皮外套搭在手腕上,有些热了,外套就穿不住了。她的手背接触到麂皮外套的毛领,狐狸皮,软软长长的毛,软软的,软软的,一直软到人的内心深处去。在她那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多触角的生物,被这柔软的皮毛一触,就紧缩成了一团,带给她一阵莫名的悸痛。这才蓦地想起,这件麂皮大衣,是前年到欧洲蜜月旅行时,文樵买给她的,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蜜月,文樵,欧洲,佛罗伦萨的主教堂,教堂前的鸽子,石板小路,雕像,拂面的冷风,街头有人卖烤栗子,从不知道烤栗子那么好吃。握一大把热热的烤栗子,笑着,叫着,踩遍了那些古古雅雅的石板小路……这是多遥远多遥远以前的事了?像一个梦,一个沉浸在北极寒冰底层的梦。她皱紧眉头,不,不要想,不能想,她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心头的悸痛已化作一团烟雾,把她从头到脚都笼罩得牢牢的。

心囚。她模糊地想起两个字,心囚。你是你内心的囚犯,你坐在你自己的监牢内,永远逃不出去了。你走,你散步,你活动在台北的阳光下,但是,你走不出你的牢房,那厚重封锁,那阴暗晦涩,那凄楚悲凉的监狱……你走不出了,永远永远。

她站住了,眼眶中有一阵潮湿,头脑里有一阵晕眩,阳光变冷了,好冷好冷。

抽口气,她深呼吸,深呼吸,这是楚鸿志的处方。你该相信你的医生,深呼吸。楚鸿志是傻瓜,深呼吸怎能解脱一个囚犯?

她吐出一口长气,眼光无意识地转向人行道的右方,那儿是一排商店,一家鸟店,有只会说话的鹦鹉吸引了许多路人,那鹦鹉在叽哩咕噜口齿不清地反复尖叫着:“再见!再见!再见!”

再见?这就是那笨鸟唯一会说的话?再见?人类的口头语,再见,再见,笨鸟,难道你不知道,人生有“再见不能”的悲苦!

不能再想了!她对自己生气地摇头,不能再想了!她逃避什么灾难似的快步走过那家飞禽店,然后,她的目光被一家“家畜”店所吸引了。那儿,有一个铁笼子,铁笼内,有只雪白雪白的长毛小狗,正转动着乌黑的眼珠,流露出一股楚楚可怜的神情,对她凝望着。

她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停在铁笼前面,那长毛的小东西祈怜似的瞅着她,紧闭的小嘴巴里,露出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尖,可爱得让人心痛。看到有人走近了,小家伙伸出一只小爪子,无奈地抓着铁笼,轻轻地耸着鼻子,身体发颤,尾巴拼命地摇着……她的眼眶又湿了。小东西,你也寂寞吗?小东西,你也在坐牢吗?小东西,你也感觉冷吗?……她抬起头来,找寻商店的主人。“喜欢吗?是纯种的马尔济斯狗。”一个胖胖的女主人走了过来,对她微笑着。“本来有三只,早上就卖掉了两只,只剩这一只了,你喜欢,便宜一点卖给你。”

老板娘从铁笼中抓出那个小东西,用手托着,送到她面前去,职业化地吹嘘着:“它父亲得过全省狗展冠军,母亲是亚军,有血统证明书。你要不要看?”“嗨!好漂亮的马尔济斯狗,多少钱?”一个男性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同时,有只大手伸出去,一把就接走了那个小东西。

她惊愕地转过头去,立即看到一张年轻的、充满阳光与活力的脸庞,一个大男孩子,顶多只有二十四五岁。穿着件红色的套头毛衣,蓝色的牛仔布夹克,身材又高又挺,满头浓发,皮肤黝黑,一对眼珠黑亮而神采奕奕。他咧着嘴,微笑着,全神贯注地看着手中的小动物,似乎完全不知道有别人也对这动物感兴趣。“你要吗?”老板娘立刻转移了对象,讨好地转向那年轻人。“算你八千块!”“是公的母的?”年轻人问。“母的。你买回去还可以配种生小狗!”“算了,我又不做生意!”年轻人扬起眉毛,拿着小狗左瞧右瞧。他脖子上戴了一条皮带子做的项链,皮带子下面,坠着一件奇怪的饰物——一个石头雕刻的狮身人面像。他举着小狗,对小狗伸伸舌头,小东西也对他伸舌头,他乐了,笑起来。那狮身人面像在他宽阔的胸前晃来晃去。他把小狗放在柜台上。“五千块!”他说,望着老板娘。“不行不行,算七千好了。”老板娘说。“五千,多一块不买!”他把双手撑在柜台上,很性格,很笃定。“六千!”老板娘坚决地说。“五千!”他再重复着,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开始数钞票。“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不卖我就走了!我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呢!”“好了好了,”老板娘好心痛似的。“卖给你了。要好好养呵,现在还小,只给它喝牛奶就可以了。你算捡到便宜了,别家这种狗呵,起码要一万……”

老板娘接过钞票,年轻人抱起小狗转身要走了,好像盼云根本不存在似的……盼云忽然生气了,有种被轻视和侮辱的感觉袭上心头,想也没想,她本能地一跨步,就拦住了那正大踏步迎向阳光而去的年轻人。“慢一点!”她低沉地说,“是我先看中这只狗的!”“呃?”那年轻人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仿佛直到这时才发现盼云的存在。他大惑不解地挑起眉毛。“你看中的?”他粗声问,“那么,你为什么不买?”“我还来不及买,就被你抢过去了!”“这样吗?”年轻人望着她,打量着她。眼光中有种顽皮的戏谑。“你要?”他问,率直地。“我要。”她点点头,有些任性,有些恼怒。“好。”年轻人举起狗来,“八千块,卖给你。”他清晰而明确地说。“什么?”她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八千块!我把这只小狗卖给你!”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故意说得又慢又清楚。“八千?不是五千吗?”“五千是我买的价钱,八千是我卖的价钱。”年轻人耸耸肩,狮身人面像在他胸前跳跃。她瞪着他,模糊地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狮身人面”的家伙。“你没看到我在讨价还价吗?你不知道做生意的原则吗?老板娘的价码和我的不同,小狗已经到了我手上,由我开价,你要,就拿八千块来,少一毛钱也不卖!”

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上有种近乎开玩笑的嘲弄,和一种有恃无恐的笃定。他算准了,这样就可以气走她。而且,这对他是件很好玩的“游戏”,他微笑着,那笑容颇为得意,那排白牙齿……他笑得像个狮子。

她低下头去,一声也不响地打开皮包,还好,出门的时候曾经在皮包里放了一沓一万元的整钞,银行的封条还没撕开。她静静地数了两千元抽出来,把剩余的八千元往他怀中一塞,顺手抱过那只小狗,看也不看他,转过身去,她往外面就走。耳边,那老板娘正直着喉咙喊:“喂喂,小姐,你喜欢狗,我这儿还有吉娃娃、北京狗、博美犬,还有一只纯种的狮子狗……我卖得便宜,小姐,你看看再走哇……”

她向前直冲而去,怀中,紧抱着那温暖的小身体,她不知道“狮身人面”有多得意,在两分钟之内赚了三千元。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任性地要定了这个小东西!低着头,她接触到那小动物友善而楚楚可怜的眼光,她用手指轻摸着那毛茸茸的躯体,心里开始有些迷迷惘惘起来。为什么要买这个小东西呢?钟家会允许她养狗吗?钟老太太一向有洁癖,会欢迎这个小动物吗?假若钟家不喜欢呢?那就只好拿回去给倩云……倩云,倩云从来就不喜欢小动物!

她叹口气,隐隐地感到,自己是花了八千元买来一个小烦恼。是吗?她注视小狗,你是小烦恼吗?看样子你是的,活着的生命都是烦恼;我是大烦恼,你是小烦恼。她想着,把下巴埋在那堆松松的白毛中,眼睛望着自己的鞋尖……她没有看路,她面前有个人影一闪,她差一点栽到一个人的怀里去。“嗨!站好,别摔了!”

熟悉的声音,她蓦地抬头,那个狮身人面!

她收住脚步,错愕地瞪着他,你还想涨价吗?你还想要回它吗?她默默地瞅着他。“看样子,你很有钱,”狮身人面又开了口,眼睛清亮,唇边仍然带着笑意。“看样子,你也是真心喜欢这只小狗。早知道你如此慷慨,我真该问你要一万块!”他收住了笑,看着她,把一沓钞票放在她臂弯里,他的眼神带着抹自我解嘲的意味。“退还你三千块。这是我第一次做生意,这种钱赚得有点犯罪感。我这人有毛病,如果有犯罪感就会失眠,而我又最怕失眠!”他把钱往她臂弯里塞了塞,“收好,别弄掉了。”

她继续瞪着他。“怎么了?”他不安地用手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有副尴尬相。“不习惯有人还你钱吗?”

她回过神来了。收起了钱,她望着面前这大男孩子,人家喜欢小狗,人家有能力有环境养它,你何苦一定要从别人那儿抢来呢?她怔了怔,忽然把小狗送到他面前去:“给你吧!”她简单地说。

他连着倒退了三步,愕然地张大眼睛。“我……不是来跟你抢它的,我只是要把多收的钱还给你……”他仓促地,有些结舌地说,“是你先看中的,你又那么喜欢它,它是该属于你……再说,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我呢?如果要养狗,应该养只圣伯纳或者大丹狗!哈!”他大声地笑笑,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祝你和你的小狗相处愉快!”转过身子,他快步地,轻松地踏着阳光跑走了。

盼云还在街边愣了一会儿。脑子中回荡着那男孩子的话:这种小狗,最适合女孩子……女孩子?女孩子?或者,她还有副女孩子的面孔和身材,谁又知道,她的心已经一百岁了呢?

小狗在她怀中不安地蠕动,伸出小舌头,它开始舔她的手背,喉中呜呜低鸣,她惊觉地看它,饿了吗?小东西?抬起头来,她叫住了一辆计程车。

该回去了。一个漫游的下午,带回一只马尔济斯狗,回家怎么说呢?或者,钟家会喜欢小狗的,最起码,可慧会喜欢小狗的。可慧,可慧,唉!可慧!你要支持我呵!这只小狗得来不易,硬是从狮身人面那儿抢来的呢!她坐在计程车中,抱紧了小狗,用手抚摸着它的头,她望着那白色的小身体,轻声说:“你需要一个名字,给你取什么名字好呢?”

名字,名字,她又想起文樵了。在威尼斯的“贡多拉”小船上,文樵曾对她附耳低语:“为我生个孩子,我要给他取个好名字!”“什么名字?”“女孩叫盼盼,男孩叫樵樵!”“嗬!完全是自我主义!俗气!”“那么,”文樵看着天空,笑着,“咱们在威尼斯,是不是?如果有了孩子,男孩叫威威,女孩叫尼尼,如果生了个三胞胎,第三个只好叫斯斯了!”“胡说八道!”她笑着,他也笑着,她伸手去揪他,他捉住她,两人几乎弄翻了那条小船。

她低俯着头,眼眶又湿了。下意识地,她抚弄着小狗。没有威威,没有尼尼,没有斯斯,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个孩子,她也不会如此形单影只了。如果有个孩子!

小狗更不安了,开始低声地吼叫。她抱起小狗,把面颊贴在小狗那毛茸茸的身子上,轻轻地摩擦着:“你该有个名字,叫你什么呢?”

她沉思着,叹了口长长的气。

永远不会有威威、尼尼或斯斯了。永远不会了。她望着车窗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来往穿梭,台北永远热闹;男有分,女有归,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而她呢?她却是个游魂。

车子停了,“家”到了。家里有她该喊哥哥嫂嫂的钟家二老,还有可慧。可慧,唉,可慧,惹人怜爱的可慧!她下了车,抱着小狗走往钟家大门。“还有你!”她对小狗说,“尼尼!尼尼!这不是个好名字,但是,你就叫尼尼吧!”

第二章

钟可慧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她有一头柔细乌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刚齐肩披着,光洁而飘逸。她的眉毛秀气,眼睛大而明亮,睫毛长得可以在上面横放一支铅笔。她的鼻子不高,却小巧宜人,嘴唇薄薄的,嘴角微向上翘,有些调皮相。她身材不高,才只有一百六十四公分,这是她最引以为憾的事。奶奶总是说,还小呢,还会长高呢!可是,她知道,已经满十八岁了,她从十六岁起,就没长高过一公分!

十八岁!十八岁是个美好的年龄,不是吗?她对着镜子抬了抬眉毛,眼珠灵活地转了转。她穿了件宽腰身最流行的粉红色毛衣,有两个布口袋在毛衣前面,可以把双手都拢进去。一条紧身的粉红色AB裤,灯芯绒的,显得她的腿修长而匀称。她在镜子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说真的,她很满意自己,从小,她就知道自己长得漂亮,全家都称赞她漂亮,有张老天给你的好容貌是你的幸运。她曾为自己的容貌骄傲过,直到贺盼云闯入她的家,她的世界,她才蓦然了解到一件事,美丽两个字包容了太多东西,风度、仪表、谈吐、气质,甚至思想、学问、深度、感情……都在内。她赶不上盼云,盼云是个女人,而你,钟可慧,你只是个孩子!

她对盼云几乎有些崇拜,虽然她从不把这种崇拜流露出来。她崇拜盼云的雅致,盼云的文静,盼云的古典,盼云的轻柔……以至于盼云不用说话,而只是默默瞅着人的那种神韵。那是学都学不来的,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深幽的美。就是这种美捉住小叔的吧!小叔,那骄傲的男人,那男人中的男人,曾经打赌没有一个女人会捉住他,结果仍然向盼云俯首称臣,什么独身主义,什么终身不娶都飞了。结果呢……结果是想都想不到的意外!是人生最最惨痛的悲剧!小叔,小叔,小叔……她瞪着镜子,蓦然转身,不要想小叔了。今天太阳出来了,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晚上要去参加苏家的舞会,苏珮珮过十九岁生日,她说要开个迪斯科舞会!

迪斯科!可慧是那么迷迪斯科呀!迷得都快变成病态了。她情不自禁地跑到唱机边,放上一张唱片,身子就跟着音乐舞动起来。她知道自己跳得好,她安心要在苏珮珮的生日舞会上出出风头。只是,自己的舞伴太差劲了,徐大伟跳起舞来活像只抽筋的大猩猩!

想起徐大伟她就一阵烦,爸爸、妈妈、奶奶都喜欢徐大伟,她却总觉得徐大伟有些木讷,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木讷,平常反应迟钝也罢了,跳舞像抽筋的猩猩是最不可原谅的大缺点,仅仅凭这一项缺点,就该把徐大伟“淘汰出局”。

一支曲子完了,她停下来,跳得身子都发热了。走过去,她关掉唱机,看看手表,已经快五点钟了,太阳已经落山,今晚讲好去苏家吃自助餐,那该死的徐大伟怎么到现在还不来接她,大家都说好要早去早开始。徐大伟就是徐大伟,什么事都慢半拍!

楼下有门铃响,她侧耳倾听,该是徐大伟来了。楼下有一阵骚动,奶奶爸爸妈妈的声音都有。她抓起床上的小皮包,和包装好了要给苏珮珮的生日礼物,打开房门,她轻快地直冲下楼。

才到楼梯上,她就听到一阵小狗的轻吠声。怎么?家里有只小狗?她好奇地看过去,立刻看到那一身黑衣的盼云,正坐在沙发里,怀中紧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小狗。那小狗浑身的长毛披头散发,把眼睛都遮住了,毛茸茸的倒可爱得厉害。她听到奶奶正在说:“……家里都是地毯,小狗总是小狗,吃喝拉撒,弄脏了谁收拾,何妈已经够忙了……”“我会训练它!”盼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种软软的消沉。可慧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的脸,她脸上也有那股消沉,那股近乎无助的消沉,她肩上也有那份消沉,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卷裹在一团消沉中。自从小叔出事后,她就是这样的,消沉、落寞、忧郁、沉默……而了无生气。现在,她那望着小狗的眼光里,是她最近唯一露出的一抹温柔,不知怎的,可慧被这一点温柔所打动了。她轻快地跑了过去,决心要助盼云一臂之力,否则,她知道,有洁癖的奶奶是决不会收容这小动物的。“啊唷,”可慧夸张地叫着,伸手去轻触那团白毛。“多可爱的小狗哦!你从哪里弄来的?”“买的。”盼云说,望向奶奶。“妈,我会管它,给它洗澡、梳毛、喂牛奶,训练它大小便……妈,让我留它下来,好不好?”“哇噻!”可慧抚摸着小狗,一阵惊呼。“哇噻!好漂亮的黑眼睛哦!哇噻,好漂亮的小鼻子!真逗!噢,奶奶!咱们留下来,我帮小婶婶一起照顾它!奶奶!我们留下它来,我喜欢它!”“可慧!”可慧的妈妈——翠薇——在一边开了口,她正坐在沙发中钩一条可慧的长围巾。脸上有种“置身事外”的表情。“你别跟着起哄,养狗有养狗的麻烦!”“妈!”可慧对母亲做了个鬼脸。“你也别跟着奶奶投反对票,养狗有养狗的乐趣!”“小心点,丫头!”钟文牧——可慧的父亲——从沙发后面绕了出来,用手上卷成一卷的晚报敲了敲可慧的脑袋。“你越来越没大没小了。家里的事,奶奶做主,你少发表意见!”“不许发表意见?”可慧瞪着圆眼睛,天真地望着父亲。“不许吗?”“不许。”钟文牧说。“那么,我是个木偶人。”可慧伸出胳膊,眼珠不动,一蹦一蹦地“跳”到奶奶面前去,动作里充满了舞蹈的韵律。她从小就有舞蹈和表演的天才。她轻快地停在奶奶面前,像木偶般慢慢地移动、旋转,然后用背对着奶奶,说,“拜托一下,奶奶,我背上有个螺丝开关,拜托帮我上一下弦,转转紧,木偶快要动不了了。”

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镜,笑了。用手在可慧肩膀上拍了拍,她怜爱地叹口气说:“拿你这丫头真没办法!好了,咱们就养了这条小狗吧!可慧,你跟我负责任,弄脏了地毯我找你!”“谢谢你,奶奶!”可慧转回身子,拥抱了一下祖母。奶奶推开她,仔细看她。“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干吗?身上是什么香味?”“鸦片。”“什么?”奶奶竖起耳朵。“鸦片哪!”可慧笑着嚷,卷到盼云身边去,“小婶婶,你告诉奶奶,鸦片是什么,还是你上次从欧洲带回来送我的呢!”

欧洲。盼云的心又一沉,一阵绞痛。她抬起头来,轻声说了句:“鸦片是一种新出品的名牌香水。”“香水叫这种怪名字?”奶奶不满地推着眼镜。“赶明儿我看水烟袋都会变成装饰品!”“这倒是真的。”钟文牧接口,“我亲眼看到阳明山一家外国人把水烟筒放在壁炉上陈列,认为是艺术品!连中国以前三寸金莲的绣花鞋,都当宝贝,放在一块儿。”“这是侮辱。”可慧跳跳脚,直着脖子嚷,“爸,你就该给他扔到垃圾箱去,你该告诉那家外国人,中国有真正的艺术品——带他到故宫博物院去!对,他需要去一下故宫博物院,了解一下中国文化……”

文牧瞅着女儿,微笑着,他的眼睛深黝慧黠,这是钟家的特征,文樵也有同样漂亮的一对眼睛。他瞅着女儿,眼角却下意识地飘向盼云。盼云正轻悄地站起身来,不受注意地抱着小狗走往厨房,立刻,厨房里传来冲牛奶声,杯碟声,和盼云那柔柔润润的低唤声:“尼尼,来喝牛奶!尼尼,瞧你这副馋相!”

尼尼?什么怪名字?文牧的思绪转回女儿的身上:“你意见很多,你慷慨激昂,而你身上搽的是鸦片香水。”“呃,”可慧一怔。“这不同。香水和化妆品的名字要新奇,才能引人注意……呃,”她也听到盼云的声音了。“说到名字,小婶婶这只狗居然叫‘你你’,够特别了,将来再养一只,可以取名字叫‘他他’!爸,我告诉你!我有个同学,姓古名怪,你信不信?”“信。”文牧一个劲儿地点头。“她和你准是结拜姐妹。说不定,你还有同学姓三名八,姓小名丑,姓……”“你不信!”可慧耸耸肩,斜睨着父亲。“你当我说笑话呢!我们班上还有个男生姓老,他说他将来有了儿子,要给他取个单名叫‘爷’,那么,人人都要叫他儿子老爷。我问他,他自己怎么叫儿子呢?他就呆住了。所以,现在我们全班同学都叫这位姓老的同学作‘老笨牛’……哈哈!”她天真地笑弯了腰。“哈哈!好玩吧?哈哈……”

一阵门铃,打断了可慧的笑语呢哝,她侧耳倾听,何妈去开了门,她收住了笑,一本正经地对父亲说:“老笨牛的结拜兄弟来了。”“谁呵?”奶奶不解地问。“徐大伟呀!他来接我的!我走了!”她抓起桌上的皮包和礼物,“奶奶,爸爸,妈妈,小婶婶,何妈,尼尼,大家再见!我去参加舞会,你们都不要给我等门,我自己有钥匙,你们知道,这种舞会不会很早散的!”“不许回家太晚!”文牧嚷。“不许?”可慧又做了一个“木偶”舞姿,对父亲翩然一笑。“爸,这两个字你用得很多,每次都浪费,而且影响父女感情,你何苦呢?拜!”

她冲向大门口,花园内,徐大伟那修长的身子正站在石板铺的小径上,仰着他那长脖子,在张望着。看到可慧,他立刻笑着弯了弯腰:“抱歉,迟到了半小时!”“什么?才半小时吗?”可慧故意瞪圆眼睛,大惊小怪地说,“哇噻!真伟大!我以为你起码要迟到一小时的!”“好了,少损人了。小姐。”徐大伟笑着,他戴着副金丝边眼镜,外表文质彬彬,绝不像可慧形容的那么“迟钝”。其实,他是相当优秀的。他和可慧是同学,不过,可慧才念大一,他已经念大四,可慧在文学院,他却在工学院。他脾气生来就是慢条斯理的。可慧正相反,是个急脾气,两人凑在一堆,就难免吵吵闹闹。“我迟到有原因。”他慢吞吞地声明。“有原因?什么鬼原因?你每次都有原因!”“这次是真的。”徐大伟一本正经地点头,“起先是,苏珮珮说女生太少,男生太多,我去找女生!”“你去找女生?”可慧又挑起眉毛。“你认得的女生还不少哇!”“当然,我有三个妹妹两个姐姐,外带妹妹的朋友,姐姐的朋友,妹妹朋友的朋友,姐姐朋友的朋友……”“好了!少贫嘴!还有呢?”“他们没乐队呀!用唱片太没劲了。所以,我去请我们医学院那个‘埃及人’乐队呀!”“埃及人?”可慧不能呼吸了,双颊都因兴奋而涨红了。“你请到了吗?”她屏息问。“当然请到了。”“每一个人吗?”“当然每一个人!”“包括高寒吗?”“不止高寒,高寒的弟弟高望也去,他们兄弟两个唱起和声来,你知道,简直棒透了。”

可慧兴奋地一把抓住徐大伟的胳膊,把本来想大发作一阵的怒气全咽下去了。她拉住他就往花园外跑,嘴里不住地说:“那么,咱们快去吧,还等什么?走吧走吧!”“可慧!”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回过头去,盼云正扶着门框,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对她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眼光柔柔的,盛满了感激,盛满了温存。她轻声说:“谢谢你,可慧。”

可慧怔了怔,谢什么呢?噢,那只小狗!在即将来临的“埃及人”的喜悦里,她简直忘记那只微不足道的小狗了。她摇摇头,笑笑。望着盼云,忽然,她又看到盼云浑身上下围裹着像雾般的苍茫灰暗了,又看到她的消沉落寞和绝望了。她站在那儿,一袭黑衣,长发垂腰,白净的面庞上,是已经被辗碎了的青春。两年前,那辆辗死小叔的汽车,把盼云的青春也同时辗碎了。小叔死了,全家的悲哀加起来没有盼云一个人的多,因为对全家每个人来说,小叔都只是一部分,唯有对盼云,小叔是她的全部。可慧抬起头,痴痴地看着盼云,那么美,那么美呵!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呵!那盈盈如水的眼睛,那柔柔如梦的神情……小叔尸骨已寒,贺盼云呵贺盼云,你比我大不了几岁,你何必要跟着陪葬呢!

蓦然间,她放开了徐大伟,她那激动派的个性又来了。她冲到盼云面前,热切地抓住盼云的手,热切地摇撼着她,热切地说:“听我说,你跟我们一起去吧!”“什么?”盼云愣了愣。“去哪儿?”“舞会呵!”可慧叫着,“去跳迪斯科呵!你待在家里也没事做,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知道,我们也请了贺倩云。”“哦,”盼云虚弱地微笑了一下,那笑容黯淡轻飘得像浮在空中的暮色。“谢谢你,我不去。”“去,去,你要去!”可慧更加激动,更加热切了。“去把你的黑衣服换掉,去穿件鲜艳的,去搽点儿口红胭脂,去喷点儿鸦片……去,去!小婶,你知道我们这是什么时代了吗?我们跳迪斯科,我们唱民歌,我们有个乐队,叫埃及人,你听说过吗?好有名好有名,你去问你妹妹,倩云一定知道!你要去!小婶,去听他们唱歌,去跳舞,去活动一下筋骨,你就不会这么悲哀了!请你不要——”她一口气说到这儿,那句早就哽在喉咙口的话就忍不住冲口而出了,“不要再扮演寡妇的角色了!你才廿四岁,你该忘掉小叔,去交男朋友去!”

盼云像挨了一棍,她踉跄后退,用手紧握着门框,她睁大眼睛,望着面前这张年轻激动而热情的脸庞。她很感动,感动得心脏急剧地跳动起来,眼眶也发热了。她咬咬嘴唇,可慧啊可慧,你实在好心,实在善良。但是,你不了解爱情,不了解那种绝望到底的悲切和无助,那种万念俱灰、了无生趣的痛楚……你太年轻了,你不懂。“可慧,”她喃喃地开了口。“我不行!我不能去!我真的不……不想去!”“为什么?为什么?”可慧嚷着,摇撼着她的手。“你为什么要埋葬掉你的欢乐?为什么要……”“不为什么,可慧。”她打断了她,幽幽地说,“我并没有‘埋葬’我的欢乐,我是‘失去’了我的欢乐,这两者之间的意义并不相同。”“那么,去找回来!把失去的找回来!”可慧仍然激动地嚷着。“好,”她忍耐地咬紧牙关,“去找回来,可慧,你去把你小叔找回来!”

可慧张着嘴,仰望着她,一时间,竟无言以答。然后,她废然地摇摇头,发现自己做了件很笨很蠢很无意义的事。她不再说话,转过身子,她拉住了在一边呆看的徐大伟,闷着头就穿过花园,迳直走出大门了。

盼云依然靠在门边,暮色已经游过来了,天空早就暗了,暮色充满在花园里,那些月季,那些扶桑,那些冬青树……都变得暗幢幢的了。她望着那盛满暮色的大院落,一时之间,不想移动脚步,也不想走回那灯火通明的客厅,她只是这样站着,心里几乎是空的,几乎连思想都没有。“你知道吗?可慧的话虽然有些孩子气,说得倒非常有道理!”

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对她说,一个男性的低沉的声音,她的心不自禁地猛然一跳,文樵吗?你在哪儿?她迅速回头,要抓住这声音,于是,她发现,文牧正站在她身边,手里捧着她那只白毛小狗。她的心沉进了地底,眼光黯淡了。他们兄弟的声音真像啊。“进来吧!”文牧说,“门口很凉,风很大呢!”

她被动地、顺从地转身向屋内走去。

文牧递上了她的小狗。“抱上楼去吧!”他低声说,“刚刚已经在地毯上闯过祸了。当心妈看到又要说话。”

她接过小狗,对他感激地点点头。“你叫它什么?”文牧好奇地问,“你你吗?”“是尼尼。”她低语,想解释这两个字,想到威尼斯,想到小桥运河,想到贡多拉,她咽回了她那复杂的解释,变成了一句最简单的话,“尼姑的尼。”“哦!”文牧怔着。

她抱着尼尼,一步一步地挨上楼去。

第三章

这是苏家的地下室。苏家有栋很漂亮的小洋房,有占地将近八十坪的一个地下室。这地下室平常放着乒乓桌和撞球台,是苏先生平时和客人们的娱乐室,所以还设有一个酒吧。今晚,他们拿走了乒乓桌也卸掉了撞球台,沿墙放了一排乱七八糟的靠垫充当椅子,酒吧台上放了一大缸冰冻的鸡尾酒(百分之九十八是果汁)。屋顶上,吊满了彩带和花球,墙上也挂满了同式的彩带和花球。整个地下室被弄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几乎有一百多个年轻人挤在这室内,又跳,又唱,又舞,又大声谈话……把夜色都舞活了,把夜色都唱活了……这是年轻人的世界,这是属于青春和欢笑的世界。

苏珮珮穿了一身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室内穿梭奔跑着,招待客人,笑脸迎人,不断地跳舞,不断地笑。她并不很美,眼睛略小,嘴巴略大,身材也是胖乎乎的。但,青春和乐观是她最大的优点。她爽朗好客,热情坦荡,对每个人都亲切自然。因此,这些年轻人全做到了“宾至如归”,几乎是无拘无束地笑闹,几乎是笑翻了天,笑穿了那三层楼的建筑。

可慧在跳着迪斯科,正像她所预料的,她的舞姿那么出色,立刻引得好多男生跟着她团团转,排队“预约”她的“下一支”舞。徐大伟也不吃醋,一本正经地当起可慧的“秘书”来了。居然拿出一本记事簿和一支笔,帮可慧“登记”舞伴的秩序。表现得那么落落大方,而又把“护花”的地位踩得牢牢的,真让可慧有些啼笑皆非。“埃及人”迟了半小时才到,他们一共是五个男生,只有一副鼓和四支吉他,就不明白这么单纯的乐器,怎么到他们手中就会制造出那么炙热活跃的音乐。他们受到旋风似的欢迎,可慧敢打赌,就是汤姆·琼斯来台湾,也不会比“埃及人”造成更大的轰动。

高寒!唉!高寒!可慧望着他们之间那个主唱,那个被全校谈论的人物,被半数女生秘密(或公开)崇拜的对象。他站在那儿,身材就比别人高了半个头,抱着一支吉他,他们五个人全穿着最简单的红色套头毛衣和牛仔裤,每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件代表自己的饰物。那么简单的打扮,反而更加衬托出他们的英风飒飒。尤其高寒。

高寒站在人群中央,他似乎才刚刚走进门来,站都没站稳呢,一个吉他音符已经从他手指尖端迸跳出来了。接着,更多的吉他声、鼓声就如激流飞湍般一泻而出,而高寒,他双腿微分,挺直地站着,把头发轻轻一甩,张开嘴就唱: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我们每人快乐,

因为我们能唱能跳又能活!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我们每人快乐,

因为我们能爱能恨又能歌!

哇呀!全场都狂叫了。全场都跟着唱生日快乐,因为“埃及人”是用“迪斯科”的节奏来弹的曲子,大家就跳起舞来,一面跳,一面跟着唱,把苏珮珮围在中间,苏珮珮乐得脸都红了,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那一身红,使她像一朵盛开的耶诞花。

一曲既终,高寒丝毫不偷工减料,他热烈地拨弄琴弦,伸手一招,他的弟弟高望就站在他身后,他们用两支吉他,加鼓声的节奏,开始和音唱着:

谁能告诉我,

活着为什么?

六岁背书包,

十六背书包,

廿六书念完,

成功岭上跑,

卅六公事包,

数数比天高。

人生不满百,

活着为什么?

一段间奏,他自己笑了起来,那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像两盏灯,像两颗星星……他的面容生动活泼,嘴唇厚得性感,牙齿白而整齐,那微褐色的皮肤和那头又多又乱又不整齐的头发,使他浑身上下,都充斥着洒脱不羁的浪漫气息。他一直笑,似乎连笑声也成为间奏中的一种,然后,节奏一变,调子突然又轻快又活泼:

活着为什么?

为了要唱歌!

活着为什么?

为了迪斯科!

活着为什么?

为了要活着!

他们一齐大声喊了句:

抛开那些无病呻吟和梦话吧,他妈的!

怎么在歌声中还加上“他妈的”,可慧跳得汗都出来了,笑得腰都弯了。

世界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悲戚,

每当春风吹过,

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夏天才刚刚开始,

蝉儿已经在树梢谱着歌曲,

秋天是诗人的季节,

黄叶飘呵飘呵落满地,

冬天里寒风虽然吹得紧,

没有冬天怎知道春的美丽?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处处都充满了生命与活力!

一年四季设想得那么妙,

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来得巧!

他放下吉他,又自己笑着,环室四顾,他的眼光注视着全场每一个人,当可慧和他的眼光接触时,她感到心都跳了,脸都热了。他没有把眼光从可慧脸上移开,挑着眉毛,他大声说:“如果你们不相信生命来得巧,回家问你们的爸爸和妈妈!许多年前那个晚上,他们干点别的,包管你们就来不了了!”

哇呀!大家都快要笑疯了,快要笑得晕倒了。高寒,你是天才,高寒,你是鬼才!高寒,你太绝了,太妙了。高寒,我服了你啦!

接下来,高寒又唱了些歌,有的荒唐,有的古怪,有的胡说八道。但是,每支都使他们全场乐得发疯,都使他们又吼又叫又鼓掌。这样连续唱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吉他、鼓声、歌声,忽然全停了,高寒站在那儿,高举着双手,全场都静了下来,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招,又有什么新名堂。他站在那儿,眼光生动,神情郑重,大声地宣布:“今晚,埃及人的演唱到此为止,我们被请到这儿来,为了让大家高兴,可是,我们自己也要高兴高兴,所以,现在起,我们要加入你们啦!”他回头叫了一声,“放唱片!然后,去挑选你们的舞伴去!”

天哪!他们居然带了唱片来,谁知道,乐队还带唱片的?立刻,一支人人熟悉的《周末狂热》就响了起来,同时,埃及人一声吼叫,抛开了他们的乐器,他们就直冲进人群里来了。

可慧只感到眼前一花,徐大伟已经被冲开了,她面前正站着一个笑容可掬的“埃及人”。她定睛细看,几乎不能呼吸了,那笑望着她的,不是别人,而是高寒哪!“可以请你跳舞吗?”高寒问,笑嘻嘻的。

徐大伟挤回到她身边,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原子笔和记事簿:“高寒,根据登记,你现在排第七,中间还有六个登记者,你排队等着吧!”

要命的徐大伟,该死的徐大伟,这是高寒哪!谁要你多事弄什么登记簿!她狠狠地对着徐大伟的脚就“跺”了下去。徐大伟咬咬牙,一声不响,若无其事地抓来一个小个子男生:“谢明风,”他喊,“轮到你了!你要不要弃权?”“谁要弃权?”谢明风嚷着,立刻拉住可慧,把她拉得离开那个“埃及人”有十万八千里远,笑嘻嘻地对可慧做了个九十度的大鞠躬,就跳了起来。可慧有些啼笑皆非,说实话,她相当怀疑徐大伟的记事簿,她更怀疑,这个谢明风是和徐大伟同党的。看样子,徐大伟不是“老笨牛”的结拜兄弟,简直是个“小阴险”!

她只好和谢明风跳了起来。一面,她伸长脖子找寻那个“埃及人”。于是,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怦然一跳,高寒已经找到舞伴了!当然,他怎么会缺乏舞伴呢?但是,那舞伴不是别人,却是与她有亲戚关系的贺倩云!

如果贺倩云也是高寒自己“选”中的舞伴,那么,高寒实在是有眼光的。倩云今天穿着一身白,白绸衣,白绸裙,腰上绑着条细细的银色带子,她亭亭玉立,飘然若仙。可慧常想,天下的精英,都被贺家的两姐妹吸收进去了。盼云美得恬静,倩云美得潇洒。如果今天能说动盼云来参加这舞会,一定更精彩了。

可慧的眼光完全不能控制地追随着高寒和倩云。他们实在跳得很出色。迪斯科的缺点就在于不太便于谈话,但是,他们却在谈话,他们利用每一个接触的刹那交谈着,高寒笑得爽朗,倩云笑得温柔。可慧真希望知道他们在谈什么。

一曲既终,徐大伟立刻送来了第二号,可慧恨得牙根发痒,但是,音乐又响起了,出乎意料,竟是一支慢三步。经过了快两小时的“迪斯科”,大家都有些筋疲力竭,这慢三步来得巧,也安排得好。可慧心不在焉地和“第二号”跳,眼光就不能离开高寒。怎么?他居然没换舞伴!拥着倩云,他们跳得亲热而轻盈,慢慢地旋转,慢慢地滑动,他在她耳边低言细语着什么,她微笑得像夏夜里初放的昙花。

接连五支曲子,可慧换了五次舞伴,高寒却一次都没换。终于,轮到高寒了。是一支慢四步,显然,大家都已经跳累了。有很多同学都在墙边的靠垫上东倒西歪起来了。高寒被徐大伟拉到可慧面前,他笑着,手腕中仍然挽着倩云。“终于轮到我了吗?钟可慧?”高寒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可慧屏息地问。“倩云告诉我的。”

倩云?他提起她的时候没有连姓一起喊呵,那么,他们早就认得了吗?当然可能。倩云在文学院三年级,主演过英文话剧,是学校里的高材生……但是,她和医学院还是很遥远呵!对了!他们同台演出过!在学校的同乐晚会中。怪不得他们那么熟悉呢!“可慧,”倩云开了口,很关心地、很温柔地问,“我姐姐这些日子怎么样?”“不好。”可慧坦率地说,“一直不好。”“唉!”倩云低叹一声,“我妈想把她接回家来住,你回去问一问她愿不愿意,好不好?”

高寒在一边站着,稀奇地看着她们两个。可慧猛然醒觉,再和倩云谈家务事,一支曲子就要谈完了,那该死的徐大伟说不定又带来了一个第八号,那么,她就休想和高寒跳舞了。她抬起头,望着高寒,嫣然一笑。“我们跳舞吧!”“我们也跳舞吧!”徐大伟对倩云说,“可慧说我跳迪斯科像大猩猩抽筋,但是,慢四步我还能胜任。”

倩云微笑起来,颊上有个甜甜的小酒涡。可慧想起学校里有个男生,曾经在布告栏里公然贴上一封给倩云的情书,里面就有一句:“如果我淹没在你的酒涡里,死也不悔。”

现在,倩云那令人“死也不悔”的酒涡就在忽隐忽现。徐大伟拥着她舞开了,可慧想得出了神。“咳!”高寒重重地咳了一声嗽。

可慧惊觉过来,仰起头,高寒正专心一致地瞅着她,眼睛亮黝黝地带着笑意。“我等了六支曲子,才轮到和你跳一支舞。”他说,“你能不能对我稍微专心一些?”

她的心又不规则地乱跳起来,脸红了。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又何尝不是等待了六支曲子?她张大眼睛,望着面前那张微笑的脸庞,忽然觉得自己平目的利牙利齿全飞了,忽然觉得眼前只有他的脸孔,他的笑,他的眼神,什么都没有了。她连舞都不会跳了,因为她踩了他的脚。她心一慌,脸更红了。他温柔地把她揽进怀中,他的下巴轻轻地贴住了她的耳朵。“是不是在想徐大伟?”他低声问,“放心,徐大伟心里只有你一个!”

要命!她一跺脚,正好又跺在他脚上,高寒慌忙跳开身子,睁大眼睛,一副狼狈相。“如果这么不愿意跟我跳舞,你直说就可以了!”他一本正经地,“我并不因为自己会唱几支歪歌,就有任何优越感,我懂得不受欢迎的意义,不过,你表现的方法相当特别!”

他——妈——的!她心里暗骂了一句粗话。眼睛睁得更大了,死死地,定定地,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要我把你交给徐大伟吗?”他认真地问。“你……你……”她终于冒出一句话来,“你快把我气死了。”“怎么呢?”他大惑不解。“别说了!”她涨红了脸,气鼓鼓的,“跳舞吧!”

他耸耸肩,颇有种受伤似的表情。不再说什么,他拥住她重新跳舞。可慧用牙齿咬住下嘴唇,心里在翻江倒海般地转着念头,机会稍纵即逝呵!钟可慧!全校的女孩有半数都为他倾倒呵,钟可慧!你只能跟他跳一支舞,但是,你傻里傻气的在做些什么呵?钟可慧!“听我说——”,她突然开了口,同时间,无巧不巧,他也开了口:“为什么——”

他怔住了,她也怔住了。然后,他们相对而视,忍不住都笑了起来。她问:“你要说什么?”“你要说什么?”他反问。“你先说!”“你先说!”他笑着,“我要说的话没有意义,因为我正想找句话来打开我们之间的冷场,我必须很坦白地告诉你,你使我有些窘,我很少在女孩子面前如此吃不开。”他扬扬眉毛,那眉毛多潇洒呵!“说吧,你要我听你说什么?”“我……我……”怎么回事,她又说不出话来了。偏偏这时候,曲子完了。她正怔在那儿发愣,那该死的徐大伟居然真的拖了个“第八号”来了,一面对高寒说:“高寒,让位!”

高寒紧紧地盯了可慧一眼,表情尴尬而困惑,他微微对她弯腰,转身要走开了。可慧大急之下,尊严、矜持、害羞……都飞了。她迅速地拦住了高寒,既不理会徐大伟,也不理会“第八号”,她对高寒飞快地说:“现在这个世界男女平等,我能不能请你跳这支舞?”“噢!”高寒一怔,笑了。“当然能,太能了!”“喂喂,可慧,”徐大伟拦了进来,“你不能乱了秩序……”“去你的鬼秩序!”可慧对徐大伟忍无可忍地喊,“我已经被你折腾够了,你少胡闹了!”

徐大伟默然后退,她挽住了高寒,一下子就滑到屋角去,离徐大伟远远的。“我要告诉你,”她说,“我和徐大伟根本没有什么。他故意做出这副姿态来,他相当阴险。”“哦。”高寒凝视着她,眼光深沉。“他并不阴险,他用心良苦!”他一脸的郑重和严肃。“徐大伟很好,你将来就会发现,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不多。现在,肯对感情认真的男孩子越来越少了。拿我们‘埃及人’来说吧,我们每个人都很容易有女朋友,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很‘游戏’,你懂吗?”

不懂!可慧蹙起眉头,有股莫名的怒气在胸中激荡。谁要你来称赞徐大伟?谁要你来声明立场?虚伪呵,高寒!虚荣呵,高寒!当你以为我拒你于千里之外时,你受伤了;当你发现我可能对你认真时,你又来不及地想逃走了!可恶的埃及人,可恨的埃及人!“放心!”她冲口而出,“你对我而言,只是一具木乃伊!”“呃!”他几乎踉跄了一下,面对她气呼呼的脸,忍不住失笑了。“木乃伊不会唱歌,木乃伊也不会跳舞!”他的眼光又在闪烁了,他无法掩饰他对她的兴趣,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所以很恐怖。”她正色说,“想想看,你是一具又会唱歌又会跳舞的木乃伊。”“你说得我也恐怖起来了。”他耸耸肩膀,“你等于说我是个行尸走肉,你骂人的本领相当高明。”“不是高明,是高寒!”“呃?”他又听不懂了。“令人寒心的高个子!”她的睫毛往上翻,抬头看他,他确实高,比她高了一个头。“这就是你!”

他更深地看她,从她的眉毛,眼睛,一直看到她那尖尖的小下巴。“看样子,我给你的印象很坏!”他说。“不不不!”她慌忙摇头,眼光透过他,看到别处去。“你根本没有给我什么印象,谈不上好坏!”“呃?”他又“呃”了一下,好像喉咙口被人塞了个鸡蛋。“骂够了吗?”他问。“骂?”她挑高眉毛,在人群中找寻徐大伟。“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从不对不值得的事浪费口舌。”她看到徐大伟了,他正在跟苏珮珮跳舞。“好了好了,”高寒用手把她的脑袋转过来,强迫她的眼光面对自己。“我们休战,怎么样?”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唇边漾着笑意。

她不语,慢慢地把视线从他面孔上垂下来,用手拨弄着他胸前的一件装饰品——一个狮身人面像。“狮身人面像是什么意思?”她哼着问,不愿讲和的痕迹太快露出来。“是合唱团的标志,我们每人都有一样埃及人的东西,例如金字塔、人面像、古埃及护身符……我选了狮身人面像,因为——我是属狮子的!”“属——狮子?”她眼珠转了转,想推算他的年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上了当。“胡说!”她叫着,“十二生肖里哪儿有狮子?”“有有有。”他拼命点头。“我是属第十三生肖,刚好是狮子。”“哦。”她咬咬嘴唇。“你属第十三生肖,狮身人面,换言之,就是‘人面兽心’的意思。”“噢,”他低头瞅着她,“你又骂人了。女孩子像你这么利牙利齿,实在不好。让我告诉你,可爱的女孩都是温柔亲切的,像你……”“我不可爱!”她瞪着眼睛,鼓圆了腮帮子,气呼呼地嚷,“我也不温柔!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欣赏我!我就是这副德行!”

他皱起眉头,诧异地研究她。“奇怪。”他喃喃自语,“真奇怪。”“什么东西奇怪?”她忍不住问。“有人属第十四生肖,属青蛙,你信不信?”“什么属青蛙?”“你啊,你是属青蛙的!”“胡说八道!”“如果不属青蛙,”他慢吞吞地说,“怎么腮帮子一天到晚鼓得像青蛙的大肚子一样呢!”

她扬起睫毛,张大眼睛,想生气,两腮就自然而然又鼓了起来,鼓啊鼓的,她却蓦然间大笑了起来。高寒瞪着她,看到她那样翻天覆地地笑,忍不住也笑开了。他们的笑把所有的人都惊动了,一时间,整个房间的人都忘了跳舞,大家停下来,只是诧异地看着他们两个相对大笑。

第四章

天气由微暖转为燠热好像只是一刹那间的事,当花园里的茉莉花蓦然盛开,当玫瑰花笑得更加灿烂,当那小尼尼已长大到长毛垂地……盼云知道夏天又来了。奇怪,人类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而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却永远这样固定地、毫无间断地转移过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带着尼尼,盼云在花园中浇着花草,整理着盆景。不知从何时开始,钟家这份整理花园的工作就落在盼云身上了。这样也好,她多多少少有些事可做。每天清晨和黄昏,她都会在花园中耗一阵子,或者,这是奶奶和文牧有意给她安排的吧,让她多看一些“生机”,少想一些“死亡”。可是,他们却不明白,她每天看花开,也在每天看花谢呵。

浇完了花,她到水龙头边洗干净手。抬头下意识地看看天空,太阳正在沉落,晚霞在天空燃烧着,一片的嫣红如醉,一片的绚烂耀眼。黄昏,黄昏也是属于情人们的。“早也看彩霞满天,晚也看彩霞满天”,这是一支歌,看彩霞的绝不是一个人。如果改成“早也独自迎彩霞,晚也独自送彩霞”,就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她慢慢地走进客厅。整个大客厅空荡荡的,奶奶在楼上。翠薇——可慧的母亲——出去购物未归。文牧还没下班,可慧已经放暑假了,却难得有在家的日子。这小姑娘最近忙得很,似乎正在玩一种几何学上的游戏,不知道是三角四角还是五角,反正她整天往外跑,而家中的电话铃整日响个不停,十个有九个在找她。唉,可慧,青春的宠儿。她也有过那份灿烂的日子,不是吗?只是,短暂得像黑夜天空中划过去的流星,一闪而逝。

她在空落落的客厅里迷惘回顾,钢琴盖开着,那些黑键白键整齐地排列,上面已经有淡淡的灰尘了。这又是可慧干的事。她最近忽然对音乐大感兴趣,买回一支吉他,弹不出任何曲子。又缠着盼云,要她教她弹钢琴,弹不了几支练习曲,她就叫着:“不!不!不!我要弹歌,小婶,你教我弹歌,像那支‘每当春风吹过,树叶儿在枝头绿呀绿’!”

她怔着。是流行歌曲吗?她从没听过。而可慧已瞪圆了大眼睛,惊诧得就像她是外星人一般。“什么?这支歌你都不知道?我们同学人人会唱!”

是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岂止一支歌?她低叹一声,走到琴边。找了一块布,她开始细心地擦拭键盘,琴键发出一些清脆的轻响。某些熟悉的往日从心底悄悄滑过,那些学琴的日子,那些沉迷于音乐的日子,以至于那些为“某一个人”演奏的日子……士为知己者死,琴为知音者弹哪!

她身不由己地在钢琴前面坐了下来。如果文樵去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她不忍完全抛弃的,那就是音乐了。她抚摸着琴键,不成调地,单音符地弹奏着。然后,有支曲子的主调从她脑中闪过,她下意识地跟着那主调弹奏着一个一个的单音……慢慢地,慢慢地,她陷入了某种虚无状态,抬起了另一只手,她让一串琳琳琅琅的音符如水般从她指尖滑落出来……她开始弹奏,行云流水般地弹奏,那琴声如微风的低语,如森林的簌簌,如河流的轻湍,如细雨的敲击……带着某种缠绵的感情……滑落出来,滑落出来。这是一支歌!不是钢琴练习曲。一支不为人知的歌,盼云还记得在法国南部那小山城的餐馆中,一位半盲的老琴师如何一再为她和文樵弹这支曲子,他用生疏的英文,告诉文樵,这是他为亡妻而谱的,盼云当时就用笔记下了它的主调,后来还试着为它谱上中文歌词:

细数窗前的雨滴,

细数门前的落叶,

晚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聚也依依,散也依依。

倾听海浪的呼吸,

倾听杜鹃的轻啼。

晨风化为一句一句的低语;

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这支歌只谱了一半,幸福的日子里谱不全凄幽的句子,或者,当时听这支歌已经成为后日之谶,世界上有几个才度完蜜月就成寡妇的新娘?她咬着嘴唇,一任那琴声从自己手底流泻出来。她反复地弹着,不厌其烦地弹着。心底只重复着那两个句子:“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

她不知道自己重复到第几遍。躺在她脚下的小尼尼有一阵骚动,她没有理睬,仍然弹着。然后,她被那种怆然别绪给捉住了,她弹错了一个音,又弹错了一个音。她停了下来,废然长叹。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可慧的声音嚷了起来:“好呀!小婶!你一定要教我这支曲子!”

这小姑娘何时回来的?怎么悄悄进来,连声音都没有?或者,是她弹得太忘形了。她慢慢地从琴键上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过身子,她还陷在自己的琴韵中,陷在那份“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的缠绵情致里。她望着可慧,几乎不太注意。但是,可慧身旁有个陌生的大男孩忽然开了口:“当你重复弹第二遍的时候,高八度音试试看!”

她一惊,愕然地望着那男孩,浓眉,大眼,热切的眸子,热切的声音,热切的神情……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来了。可慧已轻快地跑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小婶,我跟你介绍,这就是高寒。我跟你提过几百遍的,记得吗?高寒,”她望向高寒,“这是我的小婶婶!她是音乐系的,大学没毕业,就嫁给我小叔哪!”

高寒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人。中分的长发,白皙的面颊,黑得深不见底的眸子,缺乏血色的嘴唇,心不在焉的神情,还有那种好特别好特别的冷漠——一种温柔的冷漠,飘逸的冷漠,与世无争的冷漠……她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件黑衬衫,黑裙子,黑腰带……他打赌他见过她,只是忘了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这是一张不容易忘记的脸,这是一对不容易忘记的眼睛……他努力搜寻着记忆。尼尼跑过来了,颈子上的铃儿响叮当,像阳光一闪,他叫了起来:“马尔济斯狗!”

同时,盼云注意到他脖子上那个“狮身人面”了。多久了?尼尼都快半岁了呢!时间滑得好快呀!原来这就是高寒,这就是可慧嘴里梦里心里萦绕不停的高寒!就是会唱歌会编曲而又学了最不艺术的医学院的高寒!就是把徐大伟打入一片愁云惨雾中的高寒!她望着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说:“请坐。”她拍拍沙发,“可慧会招呼你。我不陪了。”她弯腰抱起地上的尼尼。“慢一点!”高寒冲过来,站在钢琴前面。“我们见过,你忘了?”他指指小狗。“没忘。”她淡淡地一摇头,“谢谢你把它让给我,瞧,养得不错吧!”“很不错。”他伸手摸摸小狗,尼尼对他龇龇牙。“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凶我呢!”

可慧好奇地跑过来,望望高寒,再望盼云。“怎么,你们认得呀?”她诧异地问。“等于不认得,”盼云又恢复了她的心不在焉。“一个偶然而已。”她转身又要往楼上走。“等一等。”高寒再度拦住了她。“你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侧着头想了想,神情黯淡。“没有名字吧!”她的神志飘向了久远以前的小山城,飘向了另一个世界。“没有名字。”“你有没有试着用吉他弹这支曲子?”“吉他?”她怔怔,“我不会弹吉他。”“我保证,”高寒热烈地说,“用吉他弹出来会有另一种味道。可慧,你有吉他吗?”“有呀!”可慧热心地叫,急于要显露一下高寒的技术。“我去拿!”

可慧飞奔上楼。盼云带着一种懒洋洋的倦怠,斜靠在钢琴边,用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尼尼的脑袋。她没有再看高寒,她的思想飘移在虚幻里。

可慧跑回来了,把她的吉他递给高寒。高寒接过来,调了调音,拨了拨弦,瞪了可慧一眼,笑着骂:“属青蛙的,你真懒,弦都生锈了!”

可慧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伸伸舌头,也笑着顶回去:“属狮子的,你少神勇,有吉他给你弹已经不错了!”

高寒在沙发背上坐下来,拨了几个音,然后,他脸上那种嬉笑的神色消失了,变得郑重起来,变得严肃起来,那曲子的音浪琤琤琮琮地流泻……盼云的注意力集中了,她惊奇地望向高寒,他居然已经记住了整条曲子!只一会儿,她就忍不住放下了怀中的小狗,她坐回到钢琴边,对高寒微微点了点头。高寒会意地走到琴边,在一段间奏之后,盼云的钢琴声响了,高寒的吉他成了伴奏,他们行云流水般配合着,弹到一个地方,盼云的钢琴和不上去了,他们同时停了下来,高寒说:“这样,我们把主调改一下,有纸有笔吗?”

可慧又飞奔着送上纸和笔。

高寒在纸上划着五线谱和小蝌蚪,写得快而流利,递给盼云看:“这样,你弹第一部的时候,我弹第二部,你弹这三小节的时候,我不弹,到下面一段,我弹的时候,你不弹。我们试试看。”

他们又试了一遍,钢琴和着吉他,像一个美妙的、小型的演奏会。可慧听得悠然神往,心都醉了。她伏在钢琴上,含着笑,望着盼云那在琴键上飞掠过去的手指。那纤细,修长,而生动的手指。

盼云忽然停住了,深思地望着琴键。高寒也停住了,深思地望着盼云。“第二段第三小节的问题。”高寒说。

盼云拿过纸和笔,改了几个音符,高寒伸头看着,一面用吉他试弹。盼云放下纸笔,又回到钢琴上,他们再一次从头弹起。

多美妙的曲子!多美妙的配合。琴声悠扬而缠绵,温柔而清脆,细致而凄怨,美丽而婉转……在暮色中叮叮咚咚地响着,委委婉婉,如梦如歌。

一曲既终,他们同时停止演奏。彼此互望着,高寒的眼睛中幽幽地闪着光,盼云的面颊上微微有层红晕。可慧发疯般地鼓着掌,兴奋得满屋子乱跳:“太好了!太好了!”她叫着,扑过去摇撼着高寒,“高寒。你一定要把这曲子记下来,编上套谱,让你们埃及人演奏一下看看!这跟你们的校园歌曲不同,对不对?这另有一番味道,对不对?这也好美好美,对不对?”

高寒注视着盼云。“你的曲子?”他问。

她摇摇头。“一个法国人,不出名的。”她轻声说,“并不完全一样,我改了一些地方。”

高寒点头。“一定有歌词吧?”他再问。“我试着写过,没有写完。”

她把那两段歌词写了下来。高寒接过歌词,轻声哼着,然后,他又拿起吉他,一面弹,一面轻声地唱,他的声音极富磁性和感情,只唱了一段,盼云已经有些神思恍惚起来,旧时往日,点点滴滴……有些人的生命属于未来,有些人的生命却属于过去。她猝然站起身子,推开了琴凳,她弯腰抱起尼尼,没有再看高寒,没有再看可慧,她径直走上楼去了。

高寒停止了唱歌,望着盼云的背影发怔。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那正在钢琴键上乱敲的可慧说:“你小叔的福气还真不错呢!”“小叔?”可慧一愣,“他两年半以前就死了!”“呃!”高寒吓了一跳。“我小婶才倒楣,只跟着小叔去了一趟欧洲,蜜月刚度完,就什么都完了。我小叔是骑摩托车被计程车撞到的,那辆该死的计程车!跑得无踪无影,我家要打官司都找不到人。”“哦!”高寒愣愣地望着那楼梯,低下头来,他再愣愣地望着手中那张歌谱。聚也依依,散也依依,魂也依依,梦也依依!一时间,他似乎体会到很多他这个年龄从没有体会到的东西,体会到很多生离死别的悲哀,体会到盼云那种心不在焉的迷惘,那种遗世独立的冷漠,那种万念俱灰的落寞,那种缠缠绵绵的忧郁……他想得出神了。“喂!”可慧在他身上敲了一下。“你在发什么呆?”“哦——”他回过神来,望着可慧,奇怪可慧怎么说得如此轻松,笑得这么爽朗。“你刚刚告诉了我一个悲剧!”他说,“你想念你小叔吗?他很优秀,是不是?”“他是最优秀的!”可慧收起笑,一本正经地说。“他是最最优秀的!但是,他死了。对死掉的人来说,是一种结束。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是不是?我奶奶当初哭得差点断气,但是,她仍然勇敢地面对现实,有说有笑地活下去了。贺盼云的问题在哪里,你知道吗?……”“贺盼云?”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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