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说话(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03 06:16:14

点击下载

作者:诚众

出版社:长江文艺出版社

格式: AZW3, DOCX, EPUB, MOBI, PDF, TXT

太阳说话

太阳说话试读:

第1章 正果

巴水河边自古以来,生儿讲究成阵。巴水河边有句说语,叫做一木不是林,一人不是人。这也难怪,那时候巴水河边虽说古风浩荡,男人女人们的生命力旺盛得很,但还是生得多活得少,一包血泡子屙下来,一般算不得性命,就是长到人长树大,也不见得算人。那时候老天爷三年两头发人瘟收人,收的又是弱的,到头来还是子孙甘贵。所以那时候巴水河边的父亲们母亲们,就一门心思地生儿育女,以数量保质量;所以那时候巴水河边活下来没死的子孙就比现在的质量高,不活下来则可,活下来一个就是一个,是个人样。

瞎子爹现在死了,埋在河边的柳林子里,是一个沙包。一年一年的春来,他就长青青的草,在柳林子里争阳光和雨露,使沙街活着的人们记起他来。春风来了,漾着河漾着岸漾着垸子漾着畈,百物袅袅生声,呜呜,悠悠,扬扬。沙街的长辈便给在河畈里贪玩的孩子头上凿一栗包,说,疯个么鸟!静下心。瞎子爹在吹箫。听瞎子爹吹箫。这才是真东西!沙街人信奉不打不成人。沙街的孩子是在长辈们频频的栗包里长大的。所以作为沙街的孩子没有一个不晓得瞎子爹和他的故事。

瞎子爹的老子一生让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十一胎。十一胎,九磨十难留下了三个,三个都是做种的儿。瞎子爹的老子一生很挣了些田地。瞎子爹的老子是个读书人。瞎子爹家大门头上,那时候,用大石板刻了一块匾,柳公权的体,四个大字,用黑漆勾勒着:耕读传家。这块匾据说是瞎子爹的祖上传下来的,中间毁了几次,重刻了几次,重刻的还是拓下来的老字。有了这块匾光照着,瞎子爹的老子穿长衫坐在书房里读书,穿短褂下畈种田种地。他穿长衫坐在书房里读书,时有教益,他穿短褂下畈种田地,总有收成,所以他家的日子就比沙街纯粹种田地的人家的日子多一重滋润。日子滋润了,瞎子爹的老子就要在日子中总结出一些道理来,教导自家的人和沙街的人。沙街人日子过挤轧了,就要生出一些矛盾来,生出了矛盾就来请瞎子爹的老子去摆理性。瞎子爹的老子见有人来请,也不谦逊,穿着长衫,架着金边眼镜去了,慢条斯理地将沙街日子里的那些挤轧,怎长怎短,怎短怎长,一五一十地摆平,沙街人都服他。

沙街人都羡慕瞎子爹他老子的日子。他又会读书又会种田地,他的婆娘又会生儿子。沙街人觉得世上的好事都让他占全了。瞎子爹的老子不是这样想的,他不觉得这样过日子,日子就满足了。瞎子爹的老子有他更高的愿望,他希望他生的儿成大器,出人头地。

瞎子爹老子的偏差偏偏出在他的儿上。按照常规,他的种、他婆娘跟他生的儿,应该个数个地像他,并且一个个比他强,才是道理,才合古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事实不是这样的。他的大儿落下地,哭声响亮,像一支喇叭。他听出是种,晓得死不了。他顾不得斯文,奔进房去看。喜娘把那血泡子洗了,是用他的白汗褂包的。巴河风俗儿落下地若用裤子包,将来必定见不了大场面,没得大出息。他的大儿没有裤子包,是用褂子包的!他看见他的大儿落地后他娘把他抱在怀里,好种什么也不做,一口咬住他娘的奶,一心归命地吸。他的心彼时冰凉了,晓得他的大儿是个吃种。他的大儿长大后,果然读不进书,好吃好喝。他无有办法,就让大儿去学篾匠。巴河俗话说,是艺好藏身,做了轻巧艺,少不了喝和吃。他的大儿果然是个吃种,三年下地,篾匠手艺做得出色,有吃有喝。他看着大儿滋滋有味地到人家去做篾活,凭他的手艺滋滋有味地吃他的喝他的,也就算了。成不了龙成虫,一个虫蛀个木儿也是个事。他的大儿篾匠活做得出色了,就时常从主家带些酒肉回来孝敬父母,他也吃也喝也笑。大儿给他用竹用篾做了一乘逍遥椅,让他躺在上面看书,他不爱坐。大儿从主家做工回来,问,爷,我跟你做的逍遥椅,你为么不坐?他说,坐,坐。他拿本书坐上去,逍遥一会儿。大儿出门去了,他就叹口气起身,不坐那椅子。

他的婆娘接着跟他生二儿。二儿生下来后,没死,长大了,长得身强力壮的,看着是事,可以成林,不用他和他婆娘担惊受怕。但他的二儿同样见书头痛,你叫他读书他就哈欠连天想睡觉,像个瘟头鸡。他见了气不打一处来,说,不读算了,不磨你,跟老子下畈!他一听说下畈,他就醒了,浑身来了精神,说,爷,你该早说吵!他扛犁牵牛下畈,风风火火的,比沙街的男人哪个都做得好做得快。他瞄秧下种,种的田地总要比沙街的人家多打一成的粮食。瞎子爹读书的老子望着太阳地里闷头忙着种粮食收粮食的二儿,柳树荫里的他,兀自地摇摇头,叹口气,心说,无有办法,又是一条虫!

瞎子爹的老子在柳林荫里兀自摇头。河边柳林水月庵里的大师父惠静,披着袈裟,敲着木鱼,化缘回来了。水月庵,坐落在河边蔼绿的柳树林子里,青苔幽幽一进两重,小庙一个。师父惠静带两个青皮徒儿在那里守风景。人不多,事也不多,离尘世不远,与沙街人就近。惠静看见瞎子爹的老子,一个读书的人在那柳树林子的荫里摇头叹气,就把手里的木鱼敲到了他的面前。那木鱼声声的脆,声声的脆,被绿风滤了,让人心静心动。惠静师父敲到瞎子爹的老子面前把木鱼静了,擎一掌于鼻下,念声,阿弥陀佛!笑说,施主,叹气摇头何来?瞎子爹的老子说,心中有苦。惠静师父说,那就说出来。瞎子爹的老子又摇摇头说,说出来了还是苦吗?惠静师父笑了,说,阿弥陀佛!啊呀,施主,你那还是大悲哀呀!佛说,人生悲哀有三,小为口福,中为衣住,大为无言。施主,你赶快回去,你家里又有声音了。瞎子爹的老子一惊,问,是不是我的婆娘又生了?惠静师父说,正是。恭喜贺喜你。

瞎子爹读书的老子急匆匆地赶回去,堂前陈艾生香,喜娘报喜,他的婆娘果真又跟他生了儿子。他先是一阵喜,接着一阵忧。喜的是生下来了,忧的是怕养不大。这之前,他婆娘跟他连儿带女连生带落屙了八胎,八个都是谎花儿,都没熟蒂。他怕这回又是谎花儿,不敢太喜。陈艾熏香,篆着字。穿堂风起,撩他长衫的襟。他提着长衫的襟站在房门口不敢进去。因为他没有听见往常落地婴儿那嘹亮如笛的哭。他惶惑地望着站在房门口用衣襟揩手的喜娘,问,有不有活气儿?喜娘笑了,说,老爷,我的话你还不相信?生的真是个儿子呀!满屋都是活气儿。瞎子爹的老子问,那为么不哭?喜娘笑着说,老爷,本来伢儿落地是要哭的。人生下地就是苦所以要哭。但你的儿要不哭,你叫我么办法?瞎子爹的老子听喜娘这么一说,心里就暗暗诧异,嘴里说,这算是巧事儿!世上还有落地不哭的儿?我倒要看看这个东西为什么不哭?瞎子爹的老子就进房里去看他这个落地不哭的儿。

瞎子爹的老子进房以后,刚落地的瞎子爹洗好了,包在襁褓里,放在床上,展览着让一屋子的人看。那时候刚落地的瞎子爹,一头乌黑的发,两个乌黑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哪个说话他就瞄哪个。屋子里说话的人多,他一句话没漏一个人没漏。一屋子的人都惊奇,这就怪了。沙街人没生儿也生糊涂了,一代一代地朝下生,生得地老了天荒了,谁家的儿落地后眼睛都是看不到事的,以后才一天长一尺的眼力,一天天地活一天天地远。这儿一生下地眼睛就滴溜溜地见人转,一出世全身的精气神就在一双眼睛上。五月燥热的风在屋面上扫。一屋子的女人就一齐恭喜瞎子爹的老子,说,老爷,你这儿一落地就不是简单的儿哇!你看他一双眼睛。瞎子爹的老子苦笑了,说,怕也难成正果。圣人云:人眼即人心,人眼看的即是人心想的。世事纷纷攘攘皆为欲也。世上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这么多的欲,他看得赢想得尽?一屋子的沙街女人都笑瞎子爹的老子,笑他迂腐,谁家生儿不想生个灵醒儿?他生了个灵醒儿还几多的忧虑!瞎子爹的娘见男人说傻话就一肚子不高兴,说,就是你正果。说得瞎子爹的老子默不做声。

巴水河边土地肥沃,只要人不乱搞,撒一把种下去,就会收一担回来。巴水河边,只要不是阴天就会阳光灿烂,灿烂的阳光会把河畈里的一切按时晒熟,让你按时收割。瞎子爹的老子有田有地,不愁吃喝穿戴。瞎子爹的老子有的是书,不愁没读的。瞎子爹这样的灵醒儿放在这样个地方这样个家里养,真是生对了。他天生灵醒,一灵醒起来就没得旁人的份。

瞎子爹三岁的时候,六月的傍晚,全家吃过了新麦面,燃起驱蚊的艾把。这时候在河畈里劳作了一天的瞎子爹的老子兴致很好,记起了他除了种田之外的责任,瞎子爹的老子就在月亮地的竹床上教他的儿瞎子爹数数儿。月影婆娑,月摇竹影。瞎子爹的老子,教,一。瞎子爹说,一百。他老子说,一。他还是说,一百。他老子说,应该从一数起。三岁的瞎子爹问他老子,为么要从一数起?他老子说,应该从一数起。他说,不从一数起那要不得唦?他老子说,从一数起才是事才学得熟。他说,我不从一数起未必不是事学不熟?他老子诧异了。三岁的瞎子爹说,爷,你听到!他就不打顿从一百倒数,九十九,九十八,一直数到一。他老子高兴了,说,要得!你再从一百往上数给我听。三岁的瞎子爹就再也耐不住了,满天乱飞的萤火虫儿已经把他的心搅乱了,他的眼睛乱睃乱转。他对他老子说,爷,从一百往上数还不是数,有么数头?他的老子知道再逼无用,放了他,让他满天飞地去追萤火虫儿。

瞎子爹五岁的时候,沙街别的孩子已经能数五百个数,瞎子爹的心不在数数上,他还只数倒一百。沙街的孩子们在河畈里玩耍,玩耍累了,免不了要比赛数数比聪明。人家的孩子一淌水地数到五百。他不服人家,他卖弄聪明,他仍用他三岁时的绝招,从一百倒数。瞎子爹在河畈里卖弄那聪明的时候,恰巧被他老子看见了,气得揪住他,掀翻屁股打了几巴掌。瞎子爹见他老子打了他,就争那口气,也就是五天时间,他就能从一千倒数到一。他站在他老子面前,一边望着河畈里的红花绿叶乱飞的蝴蝶和穿云的燕子,一边跟他的老子数数,从一千倒数到一,气得他老子又照他屁股几巴掌。打得他莫名其妙,哇哇大哭。他快捷地眨着眼睛,眼泪兮兮的。

瞎子爹六岁的时候,他的老子就开始发蒙课儿,教瞎子爹《三字经》。他老子教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他老子教他两遍,他就丢书背得下来。《三字经》有韵,朗朗上口,有味。他背下来之后,就缠着他老子要意思。本来课启蒙的孩儿,先生是只背不教意思的。只要刻在脑子里忘记不了,长大了,就自然明白了是么事意思,过早地讲意思反而搞混了。但瞎子爹缠着他的老子要意思,他老子缠得没办法,就跟他讲意思。他老子跟他讲了人之初,他就晓得性本善;他老子跟他讲了性相近,他就晓得习相远。他抢口快,说得又不错。他老子拿他没办法。

那时候私塾先生课启蒙的孩子,考启蒙的孩子聪明不聪明,最好的办法是对对子,训练几回,才思敏不敏捷就看得出来。瞎子爹对对子的才思敏捷得让他的老子吃惊。他老子出上联:花红;他马上对下联:酒绿。这不算,这是熟路子,书上写的有。他老子出上联:清明时节家家雨;他马上对下联:青草池塘处处蛙。这也不算,这古人诗上写的有。瞎子爹的老子训练了他几回,瞎子爹便入了进去,聪明处处灵动。他老子只要开口,他便以为他老子考他的对对子。他老子说,下畈耕田;他便接句,上山种地。他老子说,抹桌扫地;他说,吃饭穿衣。他老子说,我不是出的对子。他说,我对的是对子。他老子说,这俗。他说,哪雅?他老子又被他弄得没办法。他老子是个读书的人,有时候雅兴发了,比方说清早起来,天晴风好,睹物思情便来了个好句子:堂前风扫扫,念着念着,没有下句,在那里冥思苦想,想他的好下旬。这时候他见他老子着急,便站在旁边嘻嘻地笑。他老子问,你笑么事?他说,这还不容易。他老子指着他说,你说!他脱口而出:窗外日移移。他老子搞他不赢,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说,算了!他是何等的角色,看出了他老子脸上的不喜悦,便给他老子对上:可得。他忽然就对对对子没有了兴趣,说没有了就没有了。他的老子以后追他对对子,他呵欠连天,无精打采地说,爷,算了吧,世上最没得意思的事就是对对子。

瞎子爹读书,习字,做诗。读六本四书,一读就是整本的;习字,习颜柳欧苏的体;做诗,做绝句做律诗。这些只怕他不动手,一动手就是那事儿,那真叫聪明绝顶,人见人爱。但不管哪件事,他做着做着,就乏味了,兴趣就转移了。要是就他的聪明,他只要在哪一门上下功夫,就会把巴水河的一河两岸叫绝。他做么事不能?哪碗饭不是他吃的?他吃不好?

日子难得过也易得过。年复一年,日子中,巴水河的一河两岸几多的故事,几多的诱惑。瞎子爹在诱惑中长大了。自古以来,巴水河边出富人,富人家几多的钱财,几大的排场,他爱看富人家红白喜事的大排场,通常看起来忘记了吃喝忘记了日夜。这还是好说的事,富人家的红白喜事总有个完了的时候,没完了的事是自古以来巴河两岸出美女。有句说语,叫做:巴河地脉轻,出的女儿似观音。巴河两岸一家家出几好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柳红絮白,一个比一个杨柳腰肢,一个比一个笑含春风。他爱,他爱人家的好女儿,没有他看够的时候。巴河两岸又几多戏,土地会唱,观音会唱,修谱唱谱戏,敬神唱神戏,一年四季唱戏,有唱不完的戏。唱戏瞎子爹爱看台上的旦角儿,那装扮了,唇红齿白的爱死人的模样儿,总也让他看不够。那一年沙街春上唱社戏,接的是细六儿的班子。巴河两岸名戏班子是以班主起名字的。细六儿因为唱戏,他男人骂她是婊子早年与她离了婚。细六儿为熬寂寞就蓄班子在台上台下真真假假地赚巴河男人们的情过她作为女人的日子。细六儿是演旦角出名的。细六儿虽然徐娘半老,但妆扮了在台上演就比姑娘还娇滴。演《梁山伯与祝英台》里的《楼台会》、《十八相送》,锣鼓敲得蹦跳,胡琴拉得哇哇子叫。瞎子爹就玩疯了。他就赶场子。细六儿的班演到哪里,他就赶到哪里看。细六儿在台上演,他在台口看。那时候他看细六儿全身的精气神,就全集中到他的那双眼睛上了。他的那双眼睛那时候就射出摄人魂魄的光芒。要说细六儿算得是玩人的老手,台上演的戏少了?台下见的人少了?风风雨雨大半生,假的作真的演,真的作假的唱,算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吧?但她却被台口上看她的瞎子爹那时候的那双摄人魂魄的眼睛摄走了魂魄,两目对光,她便一时间忘了唱的词儿,冷了台。弄得琴师一个劲地拉过门,鼓师一个劲地叫点子。好在她是老手,叹了一口,看到月亮下对面河畈里一丘好油菜苔儿,顺口唱了句,对面畈里一丘好油菜苔儿呀,便记起了要唱的戏词儿。细六儿演了大半生的戏,从未出过丑,这回让台下这个嘴巴上未长毛的后生出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戏散了场,看戏的人们渐渐地离去了。瞎子爹还在戏场里转,像找魂样的。星光满天,月亮当然好,月下风情,河边的杨柳袅烟,晕晕的。细六儿不卸戏妆,让戏班里唱丫环的贴身小旦去叫瞎子爹到她的房里来。他随那小旦去了,进了细六儿的房,那小旦便从外面锁了房门。油灯忽闪忽闪的。一阵脂粉香,使瞎子爹喘不过气来。细六儿问他,你爱我不?他说,爱。细六儿听他说爱,就一把搂住了他。他也一下搂住了细六儿。细六儿就用那脸戏妆同他恩爱。他情急如火,哪里经得住细六儿那老辣的手段?细六儿教他,一时半刻,他便入了巷。经细六儿的手,他便一下子从童子长成了男人。云雨完毕,细六儿卸了戏妆。油灯下现了细六儿那一张皱纹鱼网般的脸。细六儿让他看她的那张脸。细六儿问他,你还爱我不?他痴痴地说,还爱!细六儿这时候动了戏腔,冤家啦!你还爱我做甚?细六儿叫戏班的几个武生将他赶了出来。细六儿对戏班的几个武生吼,跟我听着,这小东西再来打断他的腿!

瞎子爹闷闷不乐地踏着残星和露水回去了。回去之后,他又忍不住对他的朋友说了此事。他的朋友听了,吓了一跳,说,我的个娘!你怎么跟她?她可以做你的娘呀!他说,这哪是碍事的事?他不理他那个俗得要命的朋友。世上哪来的这些俗人?他真是不明白。他仍是很怀念细六儿,念念不忘的。此后他虽然没有再去赶细六儿的场,但他录了一首杜工部的诗,怀念细六儿。叫做: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贴在书房正面的壁上,读着读着心底就浮上无限的惆怅来,弄得他眼泪巴沙的。

瞎子爹的老子读书读不赢儿,写字写不赢儿,对对子做诗都不是儿的对手,家里又有些田地,下狠心让儿下畈流黑汗又无法做得到,做不到就是一句空话。这时候瞎子爹的老子遇到了瞎子爹这样个儿,真是豆腐掉到灰里,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只好让他去贵,出双眼睛看他将来能贵成么样个相儿。这样的儿长到这样个时候,做老子的就越做越累人,做儿子就越做越潇洒。

一年四季巴水河边几好的景色,几好的景色中生长着几好的姑娘,好姑娘就好比会走的花,有许多的好姑娘在他眼睛里一齐生长着,瞎子爹就觉得人生真是托得,托人生的日子真是太美好了。弄得人心里痒痒的,浑身的血胀胀的,瞎子爹就成天沉浸在美好的梦幻里,海阔天空地想他看到的那些巴水河边的良家女儿们,想他和她们发生种种的故事,他在古典诗词中幻化出许多的意境来,供他和他看中的巴河女儿享用。比方说,关关睢鸠,在河之洲,他就幻想他看中的巴河女儿在巴河的绿树洲头上向他招手,他就去了,乘着风飞,飞去了落地后,那无限的欢愉。比方说,《楚辞》、《九歌》中的《湘君》和《湘夫人》,他就把他幻化成湘君,把他平日看中的巴河姑娘幻化成湘夫人,在碧水流淌芳草连天的湘水上,时隐时现,可望而不可及,痛他的心,使他无端地泪下。想着想着,他觉得做个凡人真是没得意思极了,要是做皇帝就好,做皇帝真是人过的快活日子。做个凡人几多的约束,皇帝定许多的规矩来捆你凡人,这做不得,那也做不得,他就是不给你做人的自由。他不给你凡人做人的自由,他就自由了。他黄金遍地,堆着,他要用多少就用多少,他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他不准你凡人乱来,而他自己却三宫六院,把天下的美女集中起来,他想要哪个就要哪个,一生用不过来,还不准别人染指。瞎子爹许多许多的时候想,他要是皇帝该多好!

瞎子爹的眼睛,漂亮。他的那双眼睛,年轻,活泼,含云蓄雨的,看姑娘专注了,就几多的湿润,几多的似水柔情。巴水河边的姑娘不用看他的人,只要看他的那双眼睛,脸就红,心就跳,整个的身子就酥了。我的个天!你还要人过日子不?巴水河边该灿烂的季节必定灿烂,冬过了,便是春来。春来了,风清了天浅了地深了,这时候看不尽的便是花。梨花开过了,桃花接着开,油菜花遍野开时,公狗们便患了“菜花疯”,不吃不喝,不分日夜地掉着闪闪的粉红舌头流着亮涎儿追发情的母狗。这时候什么是过瘾的事,这便是。这样个季节巴水河边沙街的男男女女,便在田里地里以及床上享着无尽的欢乐。这样个季节什么是巴河边沙街男女的欢乐?自然的欲望,便是。这时候沙街人心里少了些龌龊,多了些阳光。他们让原欲膨胀在雨里风里,使生活有着无尽的美好,欢乐和歌声随时随地而起。这样的季节,患“菜花疯”的公狗便在河畈遍地铺金的菜花里,肆无忌惮地“打连”。这时候沙街的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儿们,便守不住,便结伴出门踏青,青荡荡的原野上,便有了她们怀春的歌声:三月那个杨柳桃花开呀依哟,细姨那个打扮哎哎哟看外甥嘞;姐在耶房中嘞纺棉纱啦那啦啊,郎在那个外面窗子扒,要奴嫁给他!这样的歌声,这样的风情,如青浪阵阵拍打着无边无际的春啊。她们穿着雪白的粉底鞋,让青青河畈里的麦苗和河边青青的草染她们;她们鬓上插着畈上采得的野花儿,折那柳条儿,拿在手里,让那青青的活气亲她们。这便是一年一度巴河女儿们的踏青节。让巴河两岸的后生们知道她们,她们青春了呢。

吴家染铺的女儿吴瑕,随着姐妹们踏青在一片金黄的河畈上。那只患“菜花疯”的疯狗,正忘情地与那只发情的母狗在油菜田边交欢。许多的沙街人围着看。吴瑕和她的姐妹们走到了那里,众姐妹一见那场面,一齐用双手捂住自个的眼睛。不看便是不羞,看了就是羞。谁个大姑娘去看那龌龊?瞎子爹那时候站在不远的油菜田岸上看那热闹,觉得那有意思,是意思。瞎子爹看到吴家的瑕,羞红了脸,用双手儿捂着自己的眼睛,却从手指的缝儿里,露出一线眼睛来,偷看。瞎子爹彼时心就一动,觉得吴家的瑕与别的姑娘不同,可爱极了。他痴痴地看着吴家的瑕笑。吴家的瑕,脸飞红云,转身撒手就看见了他,羞得又用双手捂住了脸。瞎子爹那时候的心一下子就贴到吴家的瑕的心上去了。

瞎子爹就有事无事到吴家染房去缠吴家的瑕,有了河畈里的那一层窥破,吴家的瑕见了瞎子爹也就不矜持。瞎子爹每次都穿着崭新的长衫去,衣带飘风的。他是敢爱的角色,进了吴家的门,笑吟吟的。吴家的父母问他,你找谁?他说,我找瑕。弄得吴瑕的父母觉得她家女儿许了他什么似的,不好说他什么。女儿百岁是人家的人,一家养女千家求,这是人生正道理。人家家境不错,人也配得上你家的女儿,你做父母的能多说什么?吴家的瑕在她闺房里做女红,他就到瑕房里挨瑕坐。瑕恼他恨他,脸上却不现出相来。

瑕就来个善法儿。他每次去,瑕就偷偷地撩起他的长衫,用剪子剪掉一个角儿。他痴痴地望着瑕,笑,装着不知道。整整的一个春天,瑕就剪了他十五件崭新长衫的角。剪得瑕的手软了,剪得瑕再也不忍心剪下去了。瑕剪不下手的时候,他就对瑕动了手。瑕依了他。他见了瑕的真红。他美滋滋地想,人都是他的了,剩下的不就简单了吗?不就是明个媒!

可是就在他明媒要娶吴家的瑕的时候,吴家的瑕坚决不答应嫁他。他怎么也想不通,瑕为什么变了卦?瑕托媒人带信,叫他不要再来了。他不死心。他要到吴家去问瑕。谁也拦不住他。他就到吴家去了。瑕不愿再见他,闩了闺房的门不打开。他气了。隔着窗子,他对瑕说,我又抢你不去,你闩门干什么?瑕说,相公,我闩的是我家的门。我闩了你还来干什么?他说,我要死个明白。瑕说,死都死了,还要明白。他眼泪就漫出来了,哭着腔说,瑕,你好狠个心!瑕说,你家有多少件新长衫给人剪?人剪了你十五件新长衫,你都装着不知道,那是过日子的人吗?瑕就哭,说,人,去吧,我个穷人家的女儿,我配不起你。你要的我不是给你了。他就彻心绞痛,揪自己头发,揪下带血的一缕,抛在吴家的院子里。他仰天号啕,天,磨人的天!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人与心兼得?吴家的瑕听了那号啕,绞着手绢,泪如雨下,哭昏在闺房里。

瞎子爹想,我托什么人生?我活得没劲极了,还不如一个和尚呢。

瞎子爹说的是河边水月庵里的住持师父惠静。惠静吹一管洞箫。那管洞箫好长,浑身铜的颜色,一节节用黑漆线缠着,箫尾系着一根三尺长的红丝缨子。巴水河边四季的风是有颜色的。春季是绿的,夏季是黄的。黄的风是南风,南风熟麦,无边无际地熟。在熟麦的季节,河边的水月庵里,便要做法事。这时候沙街人有一段空闲,空闲了,沙街人就要到水月庵里请惠静师父做法事,积些功德。或菩萨许愿生了儿的,或菩萨保佑病好了的,还愿的法事就在这段时间里集中起来做。水月庵庙小,师徒三个做不起全场的法事,惠静师父就到河对岸的龙王庙里去请几个师父来帮忙。这时候水月庵里香烟缭绕,木鱼叮当,罄静了河岸边的杨柳林子。沙街的善男信女们,就都来到了水月庵的大堂里念经做法事积功德,男的少,女的多。沙街健壮的男人一般只管在畈里苕做,把种子种下去,有收成日子就美满,对积不积功德不大感兴趣。对积功德感兴趣的是那些整天神秘兮兮的女人们,她们总在生活中满足不了。隔一段时间不做法事不积功德,她们就没有精神。五月的南风里,水月庵里,法器响起来了,木鱼和罄的声音袅袅的静不了。在那袅袅的尾声中,惠静的洞箫吹起来了。那洞箫声金黄黄的,像天上的太阳四射,像河畈上的麦浪滚滚。那箫声从天上伴着天风而来,吹到地上,在地上婉转着九曲十弯儿,吹到人的心上,让人的心在那金黄中慢慢溶化成叫做幸福的东西。这时候沙街的善男们就在蒲团上合掌坐着眯着眼品赏着那似酒的微醺,而沙街的信女们则满面潮红围着吹箫的惠静师父看,如醉如痴的样子。那时候在她们的眼里,童身的惠静师父一身静静的祥光,动着她们心底的纯,她们眼睛里润湿湿的。所以在巴水河边,只要是哪个师父的法事做好了,信女献身的事毫不奇怪。但童身的惠静师父,不为这些所动,他不看围在他身边的那些眼睛,他闭死他的眼睛吹他的箫。沙街男人们从不敢亵渎惠静师父。

沙街的男人只有暗地里骂他们的女人,么事做法事积功德?是想撩惠静操!沙街的女人清醒了,说,是又怎么样?他要是真要,我就给。

气得沙街男人仰了颈,剥光了自家的女人,按在床上,深犁细耙。那巴水河边的日子就愈加浓酽了。

吴家的瑕不嫁给他。瞎子爹要学吹箫了。

学吹箫,瞎子爹首先想到的是要有一支好箫。瞎子爹向他的老子要银子买箫。他的老子那时老了,牙落了,说话关不住风。他老子老眼昏花可怜地望着他不争气的儿,说,你要吹箫哇?瞎子爹点点头。他老子喘一口,恨一声,冷笑说,吹箫好哇!你去吹箫吧!说完就从柜子里扯出一个褡裢来,朝地上一丢,说,这是老子留给你的最后的五十两银子,拿去吧拿去买箫吹!瞎子爹从地上捡起他老子丢给他的褡裢,要去买箫。这时候他的两个成房立户的哥,看着他手里提的褡裢,眼睛鼓得像两双兔儿卵子,拦住了门。他老子又是一声冷笑,对他的大儿和二儿说,怎么?你们是我的儿他不是我的儿吗?听好,老子现在就把家分了,你们兄弟三个,老子的财产做三股分,他做了老子一场的儿,分他五十两银子不多不少。老子还没死呀!退开。让他去!

巴水河边五月的阳光好金黄。瞎子爹提着他老子给他的五十两银子,径直来到河边的水月庵。银子在他的手里叮当地响。惠静正在闭目打坐,被他的银子弄醒了。惠静问他,施主,你把银子提到这里来做什么?瞎子爹说,我来买你吹的箫。我出五十两银子,你把你吹的箫卖给我。惠静笑了。惠静说,你要吹箫?他说,正是。惠静说,箫是竹子做的,普天之下有人家的地方就有竹子,有竹子就有箫,一两银子就可以买一捆。你何苦独独要买我的箫?他说,普天之下那箫是什么箫?一两银子买一捆的那是什么箫?你怕我不晓得?惠静苦笑了,说,施主呀,你这是要老衲的命。老衲要靠这支箫了却残生。瞎子爹笑了,说,你莫哄我。我晓得你要用这支箫收人心之光芒,修成正果。惠静一听,脸就惨白了,额头上就渗出冷汗来了。惠静擎一掌于鼻前,阿弥陀佛!施主,你悟根不浅。你既然知道了,为何来逼老衲?瞎子爹见惠静吓成那个样子,觉得好笑。心想,我以为道行深不可测,原来不过如此!也就不再吓那老衲惠静了。他仰一眼天上俨然四射的那轮太阳,笑了,提着他老子给他的褡裢,穿林出径,叮当而去。

瞎子爹提着他老子给他的五十两银子来到巴河镇上的乐器行。他掏出五十两银子朝柜台上一丢,对乐器行的老板说,五十两银子,你给我挑支仙箫。老板不敢接他的银子。老板说,我这里没得你要的仙箫。我这里的箫都是竹子做的,一两银子十支论捆买,随你挑。瞎子爹说,我要的是一支仙箫,价钱好说。老板赔着笑脸,说,你要的仙箫,我这里没得。瞎子爹问,那别的地方有吗?老板说,我肉眼凡胎,做了一生的乐器生意,凡箫看到过不少,就是没看到过仙箫。瞎子爹问,那依你说世上不是没得仙箫?老板说,哪来的仙箫!瞎子爹拍一把乐器行老板的肩,哈哈一笑,说,说得对!世上本来就无有仙箫!箫是人吹的。瞎子爹从箫捆里抽出一支箫来,对乐器行的老板说,凭你的这句话就值二十两银子,你这支箫我二十两银子买了!乐器行的老板笑了,说,客官,我的一句话值二十两银子,那我的箫不一文钱也不值?瞎子爹一怔,回过神来,哈哈一笑,说,老板,你卖的这支箫值二十两银子,我买了!乐器行的老板不笑了,说,客官,你说错了。我卖的这支箫,零买只值一文钱。我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有生意人的道,少收一文是为媚,多收一文是为诈。我不多收一文,不少收一文,只收一文。瞎子爹搓一把手,好!那就一文吧!瞎子爹从袖筒里摸出一文钱出来,买了乐器行老板的那支箫。瞎子爹拿那支箫在手,敲着巴掌,沿着巴水河青青的河岸走,一路走一路笑,哈哈,哈哈,原来只值一文,只值一文!

瞎子爹回来后就学吹箫。他对着绿绿的河水吹,他对着青青的杨柳吹。他本来就有过人的聪明。巴河有句俗语:千日胡琴百日箫,喇叭笛子当面教。他学吹哪要百日,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他就把水月庵里的大师父惠静吹箫的一切技巧都听着学熟了。他吹着吹着,觉得他比惠静师父吹得还要好些。比方那运气,他就比惠静运得好。他吹《双凤朝阳》,运气学凤凰叫,气流在嘴里运出的声音,就比惠静吹的活多了。他能吹出凤凰边叫边扇翅的声音,惠静就吹不出来。惠静光吹叫,不晓得吹扇翅。月亮升起来了,河水晃着月亮的影子,河风漾着杨柳的梢,打着唿哨儿。惠静在水月庵里吹,他在沙街垸子里吹。那边的风把惠静的箫声送过来,这边的风把他的箫声送过去。两边的箫声撞了,就在伏天的夜里有了比较。比出了他心中的喜悦:他那边的箫声算什么箫声,像是秋风扫落叶叫人喘不过气来,我这边的箫声才叫是箫声,是初春的风,能撩得出柳芽儿。

他就千方百计要和惠静比一比。他就不相信,他惠静能吹得沙街的女人如醉如痴,他就不能!他就不相信,他惠静能吹得动女人的心,他就吹不动!吹了一段时间,水月庵又在做法事。木鱼敲,罄儿响,好不热闹。他就拿着他的箫到了水月庵。惠静见他拿着箫来了,问他,你来做什么?他笑笑说,我来混餐斋饭吃。惠静苦笑了,说,施主,斋饭不好吃呀!他说,有什么不好吃的?世上么事饭不是人吃的?惠静擎一掌于鼻下,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老衲让你,你就吃吧。

惠静就不吹箫了。惠静让他吹。那时候善男们都眯着眼睛,品赏着佛乐在他们心底洒上的光芒。信女们众星拱月般地的在蒲团上坐了,他拿着他的箫来到中间的蒲团上坐下,吹。他眼睛瞧着他身边的那些沙街女人,吹得行云流水。他以为那些沙街女人会被他吹得神魂颠倒。他万万没能想到,他的眼睛一扫过去,沙街的那些女人们就坐不住,一个个地站起身来,朝水月庵门外走。法事进行不下去了。惠静来到他的面前,说,施主,请受老衲一拜。阿弥陀佛,这里不是你吃饭的地方。沙街的善男们听佛乐停了,睁开了眼睛,见是他捣的乱,便吼:你到这里来凑什么热闹?你去吃你的荤饭吧!沙街的善男们愤怒了就不善了,将他赶出了水月庵。

瞎子爹逃到河岸边,像狗样的呜咽了。他捡起河边的一块石头,把他手里那支箫,用石头细细地砸碎了。一片裂竹的声音。他抓起残篾,一把丢到河水里。河水无声,卷着残篾,漂走了。

这时候瞎子爹的老子活不赢他,死了。他老子死了之后,他才想起日子里好像缺了点什么。他才记起他原来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娘比他的老子还走得快些,他娘走的时候,他倒没有觉察出日子里少什么。现在他老子死了,他才猛然觉察出来了。这时候他才觉察出他的两个哥哥,原来都有自己的家,都有自己的儿女,只有他人到三十了,还是除了他就是他身后拖的个影子。这时候心里才不是个滋味儿,才不是人受的。老子死了后,他忽然明白,过日子要一些家产,有一些家产才好过日子。他就要同他的两个哥哥分分他老子留下来的家产。

他就去找他的两个哥哥,说,大哥,二哥,我们是不是要分下家?这时候他的两个哥,对他冷笑,说,兄弟,你是贵人多忘事,父亲健在时不是早就把家分了?你记不记得你那次要买仙箫,父亲给了你五十两银子?父亲那时就把家分了的。父亲说你在他面前做了一场的儿最后值那五十两银子。他看见他的两个哥哥已经把老家开了两个大门,每个大门里都有他们早已安顿好了的小家,他就知道没他的份了。他就双手抱胸,哈哈一笑,说,你们以为我稀罕那点鸟东西吗?他的大哥说,我晓得你不稀罕这点鸟东西的。你是么样的角色?人家说一晓得五,你说一晓得十。你这样聪明的角色,稍微用一点心思,么事饭吃不饱?么事财不能发?不像我这鸡扒的命,只晓得整天地扒。他的二哥说,兄弟,俗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和哥现在分的东西还值不了五十两银子。你是个聪明人,不信你掇着算盘算,你就晓得了。不怪做哥的狠心,你只怪你自己。兄弟呀,我们都是共一个娘肚子生下来的,你要是日子过不下去,来找哥,哥别的没得,饭还是有你吃的。

他远远地冷冷地笑,说,大哥二哥,你们都说得对呀!他转身从地上捡个石头丢到门前湖里,说,笑话,我找你们,我饿死了也不找你们。我要找你们除非我丢的这块石头浮起来!说完他转身就走。

他的两个哥喊,兄弟,你到哪里去?他转身一笑,说,放心,这好的世界,我舍得死吗?

到哪里去呢?瞎子爹沿着巴水河岸走,杨树柳树发着干枯的响声,没有水分。瞎子爹走离了沙街。回头望沙街只是一团晕晕的绿。毕竟沙街养了他一场的,他禁不住回头望了。回头望了后,瞎子爹的腿就软软地不想走。他就在河堤边上坐下来双手抱着头想,想想,不经想,想想,托人生好没甘味,搞得他眼泪兮兮的。现在他需要认真地想一想,他的老子死后他怎样把日子过下去,他是不是要做点能将日子过下去的事。

巴水河一河两岸,土地多么肥沃,抓一把土,可以捏得出油来。巴河两岸日子里各色人等智慧如风,浩荡着,生生不息。在这块土地上过日子只要你稍微用一下心思,就会有过日子的办法。瞎子爹抱头想了想,那过日子的办法就被他想出来了。

巴水河边把甲鱼叫脚鱼。靠捡滩过日子的熊脚鱼佬的草棚子,就搭在巴河的堤岸边上。熊脚鱼佬的草棚子搭得很高,高就干燥,风爽。熊脚鱼佬的草棚子是用清一色山茅草搭的。这种茅草是当年楚王向周王进贡的那种茅草。这种茅草是楚地的珍品。那年楚国强大了,没有向周王进贡这种茅草,没有这种茅草害得周王无法缩酒祭不成祖宗。为这种茅草的事,齐王竟发兵攻打楚国。《左传·僖公四年》记载:“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说的就是这件事。巴水河边的山茅草,茎粗近于绿豆,三四尺高,草籽锥形,身入其中,打不掉,抖不落。收割时,放火烧掉枯叶,取不易燃烧的茎,盖茅棚。熊脚鱼佬的草棚就是用这种山茅草搭的,开着门,留着窗。他在河岸边上搭着这间高大的茅棚子,守候着他的日子。河肥河瘦,花开花谢,燕来雁去。瓢泼大雨和漫天飞雪摧不垮他的茅棚,只在他的茅棚上留下青苔,青苔该枯的时候枯,该活的时候活。异人熊脚鱼佬,就在河岸边的这间神秘的茅草棚子里过日子。

瞎子爹离开沙街在河堤上抱头想他未来的日子怎样过的时候,就想到了熊脚鱼佬。在他想来,熊脚鱼佬的日子真是比神仙过得还舒服。熊脚鱼佬靠脚鱼过日子。他决不像巴水河边的那些人,一年四季在河里钓,在港里网,在湖里潜水捉,成天晒得浑身上下沾不住一滴水,黑炭头似的。那些人在水里捉脚鱼,跟水较劲,有时候有,有时候无;有的时候眉开眼笑,一脸的欲像;无的时候没有一点笑色,只看到两个眼睛眨,可怜巴巴一脸的空白。熊脚鱼佬,搞脚鱼是捡滩,并且一年只捡一回。每年空中的雁声叫绝了,一天比一天冷了的秋风,扫落了巴河两岸所有的树叶儿,扫出天和地的空旷与苍茫,这时候便是巴水河进入霜降开始冬藏的季节。北风在河滩上,吼吼地扫,他便知道第二天是一年一度初霜要下的日子。这一天的晚上,河岸茅棚里的熊脚鱼佬,便沐浴更衣,跪在蒲团上烧纸钱焚香祷告,说出一年一度心底的愿望,然后丢卦。卦若是一俯一仰阴阳合一了,说明神准了他在这一年捡一回滩;若是卦阴阳不合,那一年他就不捡滩了。他就在他的那间茅草棚子里,默默等待着第二年初霜的来到。卦准了,熊脚鱼佬就从地上爬起来,到河边邻近的垸子里去叫人,通常要叫二八一十六个强壮有力的男人帮他的忙,说好只雇一天,他给他们开很高的工钱。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北风停了,巴水河边一年一度的初霜果真下了。一望无际的河滩上,一片茫茫的白,踏得人鞋底嚓嚓地响。这时候异人熊脚鱼佬,头裹黑包头,黑衣黑裤,浑身就是一个黑精灵。他燃着一把火香,捏在手里,只见他的两只眼睛的瞳子聚成了两个火亮的点。他拿着那把火香,顺着瘦瘦的河水线,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能看到河的沙滩底下哪里有脚鱼哪里没脚鱼。他能看到沙滩底下那脚鱼们吐出的常人怎么也看不到的白气儿。他要赶在太阳还未出来之前的一个时辰内,一路把他手里的那把火香插下去。太阳一出来,只要露出一点红,他就看不到了。他把手里的那把火香插完了之后,他身后他叫来的帮忙的那些巴河男人们便挑着箩筐,照他插的火香扒,扒开河沙,一堆堆的脚鱼便显了出来。以半斤为限,半斤以上扒起来,装进箩筐,半斤以下的,仍埋进沙里,留着让它们继续长。那是他来年的希望。捡了滩,一十八担脚鱼。那便是吃的,便是钱。

异人熊脚鱼佬一年只捡一回滩,他就能把他的日子过下去。瞎子爹想,哪里去找这么轻松的事?他要是拜熊脚鱼佬为师,把熊脚鱼佬的手艺学了,还愁人的日子过不下去?瞎子爹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暖暖的希望。

瞎子爹来到河岸边熊脚鱼佬的茅棚子的时候,熊脚鱼佬只穿件卷腰的大裤衩裸着上身喝酒。熊脚鱼佬眯着红线绕边的眼睛,微醺了,他腿上身上粗粗的毛黑黑的。瞎子爹进去了,熊脚鱼佬视而不见的。瞎子爹进了茅棚之后,就拜倒在地上。瞎子爹就感到漫起的腥膻之气向他逼来,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瞎子爹伏在地上,看到地上,密密麻麻铺成八卦图形的全是吃光了肉的脚鱼背脊骨,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摸着地上的脚鱼的背脊骨,一个个的像活的在爬。他抬起头来,看见茅棚正面的壁上,挂着一张很大的脚鱼图。脚鱼图的下面,放一张供桌,香炉里香烟暗暗红红地袅,篆着字的样子。瞎子爹伏在地上,叫了一声,师傅!熊脚鱼佬把脚盘了坐,问,你是哪个?瞎子爹仰起头来,又叫了一声,师傅!熊脚鱼佬擦了擦眼睛,说,你不是黄家三相公吗?你不是生下地不哭吗?你不是很会读书写字对对子做诗很聪明吗?你不是很爱唱戏的细六儿吗?吴家的瑕不是剪了你十五件新长衫你见了她的真红吗?你不是与水月庵的惠静比赛吹仙箫吗?你到我这里来做什么?瞎子爹伏地上,说,我到这里来拜师傅。熊脚鱼佬笑了,摇摇头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收你做我的徒弟呢?瞎子爹说,我知道你会收我为徒的,我来向你讨生活。瞎子爹说着就伏在地上磕头。熊脚鱼佬呷了一口酒,叹一口气,说,黄家三相公,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呀!瞎子爹说,师傅,你收下我吧!巴河两岸的人都有人的日子,而我现在没有了,我是人,我要过人的日子。熊脚鱼佬夹了一筷子脚鱼,放在嘴里嚼,嚼着嚼着,苦笑了,说,你以为我这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不错,我跟我的师傅清心寡欲,练了一辈子捡滩的功夫,现在是得了真传。可是在我未得师傅真传之前,我的婆娘受不住清贫,十年前跟贩黄丝的客跑了,如今只剩我一个孤人。我现在活着,是我不晓得我什么时候死。瞎子爹说,师傅,收下我吧,我还年轻。

熊脚鱼佬说,黄家三相公,你拜我为师,我晓得你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来的。你以为我一年捡一回滩能把日子过下去,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吧?做我这行当的,要以性命做代价,到头来眼睛要瞎的。你受得了这一绑吗?你来看我的这双眼睛,我老了它就快要瞎了。瞎子爹说,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为了过人的日子,瞎就瞎,我不怕。瞎子爹说到这里,熊脚鱼佬又叹了一口气,说,话说到了这种田地,那你就留下吧。

熊脚鱼佬站起身来,走到瞎子爹的面前,说,让我看你的眼睛怎么样?瞎子爹说,师傅,我别的不行,眼睛还好。熊脚鱼佬说,咬得下蚕豆不?瞎子爹说,还可得。熊脚鱼佬说,我来试试就晓得。熊脚鱼佬就从神案上的香炉里拔下一支火香来,叫瞎子爹莫动,把眼睛睁圆睁大,看他手里的那支火香。他把那支火香往瞎子爹眼睛前凑,那支火香还未凑到瞎子爹的眼睛前,瞎子爹的两只眼睛就散了神。熊脚鱼佬就笑了,说,伢呀,你一生吃亏就吃在你的这双眼睛上了,太活泛了。熊脚鱼佬望了一眼茅棚外,说,这也不怪你,世上红的花绿的叶,惹人看的东西太多了。伢呀,你现在拜我为师,就是我的徒弟了,我实话对你说,做我这行当的,全靠练眼睛专一的功夫。瞎子爹说,师傅,世上我么事没看过么事没看透?我从现在起跟你练专一。熊脚鱼佬笑了,说,说看透了就是还没看透,看透了那还说什么?日子多如牛毛呀,说它做什么?不说了。我以为我的这个行当要失传了。但我细一想,巴河的一河两岸做什么的都有,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接我的这个行当呢?不会的,一定有人愿意来接我的行当。熊脚鱼佬苦笑了对瞎子爹说,伢嘞,别人都不来,为什么独独你来?独独你来接我的行当?咳,巴水河边总算有一个人愿意接我这个行当了。有一个就行了,一个足矣。来,喝酒。放心,有我喝的就有你喝的,怕它日子?

太阳出来了是白天,太阳落土了是黑夜,巴水河边瞎子爹和他师傅熊脚鱼佬在河岸边的那个茅草棚子里,黑黑白白地过日子。熊脚鱼佬开始教瞎子爹练眼睛专一的功夫。

清风丽日,熊脚鱼佬把瞎子爹带到潮泥淤得漆黑的河滩上,由于淤得肥那里开遍了巴水河边所有的花儿,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的都有,看不够的颜色,闻不尽的清香。彩蝶儿如云似雾,河风一吹一阵,采蜜的蜂儿,爬在花蕊上贪婪地吸,河风吹,吹也吹不动。太阳挂在天上,像一个熟透了的桃子,好灿烂好灿烂。在这样个姹紫嫣红的天地里,瞎子爹的师傅熊脚鱼佬顺手扯一根河畈浮游的天丝,趁瞎子爹不注意时,飘在瞎子爹的鼻梁上。熊脚鱼佬说,徒弟,现在师傅开始教手艺了。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说假话。说假话你就永远得不了我的真传,你就一生莫想吃我这碗饭。瞎子爹说,是的,师傅。熊脚鱼佬问瞎子爹,徒弟,你看到了什么?瞎子爹说,师傅,徒儿看到了红的花绿的叶。熊脚鱼佬摇摇头说,不对呀,徒弟,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东西。你再用心看。瞎子爹就睁大眼睛看。熊脚鱼佬问,你再看到了什么?瞎子爹说,师傅,徒儿看到了粉蝶如云随风飘起。熊脚鱼佬摇摇头说,徒儿,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个。不要眨眼睛,你再用心看。太阳在天上晃着金光。过了会儿,熊脚鱼佬问瞎子爹,徒儿,你现在看到了什么?瞎子爹说,师傅,徒儿现在看到天和地在远处化了青烟。太阳底下,熊脚鱼佬摇头苦笑了,说,徒儿,你一生吃亏就吃在这上面了,现在要你看那么远做什么呀?你往眼前看。瞎子爹就往眼前看。熊脚鱼佬问他,你看到了什么?瞎子爹终于看见了,他说,我看到了一线雪亮飘在我的面前。熊脚鱼佬问他,你还看到别的吗?他说,师傅,现在别的东西不在我的眼睛里。熊脚鱼佬说,你再看。瞎子爹就再看。熊脚鱼佬问,还是那东西吗?瞎子爹回答,还是那东西。熊脚鱼佬说,这就对了。那是根天丝。我师傅当年教我时,用的也是这东西。我用它在河滩上练了三个六月九个冬,才得到真传。瞎子爹说,师傅,我懂。熊脚鱼佬说,你一点就悟,比我当年强多了。从现在起,你就在河滩上练这功夫吧。

瞎子爹就在河滩上练了三个六月九个冬盯天丝的功夫。三个六月九个冬,漫长的十二年,河还是那河,山还是那山,瞎子爹枯了瘦了。那年过年的时候,瞎子爹伏在河岸边的那间茅棚地上,对苍老的熊脚鱼佬磕了三个响头,说,师傅,我练了三个六月九个冬,一十二年了,我觉得我的功夫到了。苍老的熊脚鱼佬笑了,说,是吗?那我就到滩上去验验你。瞎子爹就同他师傅熊脚鱼佬朝滩上走。冬尽春来,河风里抖着瘦瘦的柳,发着黄黄的芽。滩上天丝总有,随风不时飘来一根。瞎子爹顺手拦了一根,飘在自己的鼻梁上。师徒二人朝滩的深处走,滩,荒瘠,草还未生,总有响响的沙和响响的卵石。趁瞎子爹不注意的时候,熊脚鱼佬将瞎子爹鼻梁上飘的那根天丝抹去了。冬去春来的太阳照着巴水河一河两岸垸子里人们新年的欢乐,也照着滩上师徒二人寡寡的空寂。瞎子爹站定了。苍老的熊脚鱼佬就问他,说,你看到了什么?瞎子爹说,我看到了那根天丝。它像一根天柱,竖在我的面前,毫光四射。苍老的熊脚鱼佬,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是真的吗?瞎子爹说,是真的,师傅。熊脚鱼佬把掌里抹的那根天丝,给了瞎子爹看,说,徒弟,你的那根天丝在我掌里呢,我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抹下来了。你看到的是么东西?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呀?瞎子爹说,师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抹了我的天丝吗?无便是有,有便是无。苍老的熊脚鱼佬笑得一耸耸地,说,我的个徒弟,你错了。我教你的不是谈玄,是过日子。过日子有就是有,无就是无。哪来无便是有,有便是无?瞎子嗲哭了,说,师傅,徒儿又错了吗?苍老的熊脚鱼佬抚着瞎子爹说,是的,徒弟,你又错了。

这时候就有巴河新媳妇,打人的眼,穿红着绿的,坐渡船过河走娘家。艄公用翠翠的青竹篙,撑着清亮的河水,撑出一河欢乐的浪。那新媳妇,唱起了巴水河歌谣《十八女儿十八春》:十八女儿十八春,莫误十八女儿身,一年只有十二个月,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挨了时辰过了身。苍老的熊脚鱼佬指着河里渡船上的新媳妇对瞎子爹问,徒弟,那是么东西,瞎子爹说,师傅,那什么东西都不是。苍老的熊脚鱼佬说,你怎么说那什么东西都不是呢?那是人家的新媳妇呀!苍老的熊脚鱼佬说着,抽泣了一下,烂得黑漆的眼睛里,流下了两汪淡淡的血水,也不擦,任它从头流到脚。

苍老的熊脚鱼佬流了那次血水后,两只眼睛就完全瞎了。他对瞎子爹说,徒弟,我要教你的东西我全教给你了,其余的全靠你自己悟,我不能再帮你了。这架茅棚就归你,你住得下去就住,你住不下去就让它放在这里,我要走了。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你晓得巴河边家养的猫吗?它要老的时候就走了,它就走到深山老林里去死,它不愿欢乐的活人看着它死的样子难过,它不愿冲了活人的欢乐。

在那暮秋的夜里,双目失明的苍老的熊脚鱼佬不见了。那天夜里秋风秋雨,细细密密地吹细细密密地落。河边的茅棚子里,师徒二人就着火塘里的火光,喝了不少热热的巴河老酒。瞎子爹就醉了,倒头便睡死了。巴水河边苍老的熊脚鱼佬从此后就不见了。他走的时候,给他的徒弟瞎子爹,关上了河岸边那架茅棚风雨飘摇的门。

秋风秋雨停了之后,便是晴天。接着来了北风,寡天寡地地刮,瞎子爹知道巴水河畔,一年一度的第一场初霜就要来了。离了师傅的瞎子爹那几天内心里升起了一片辉煌,他感觉到他得到了师傅的真传,他就能在河滩上捡到脚鱼了。那种离成功不远的感觉,像巴水河里春天的潮,涌动着他浑身的血脉。就在那天夜里,他沐浴了,跪在蒲团上祷告了,对着茅棚正壁上师傅留下的那张像,说出了他心里的多年的愿望,化了纸钱,丢了卦,那卦一阴一阳地合了。瞎子爹大喜过望,爬起来,到邻近垸子叫了十六个男人帮忙。做完这些,瞎子爹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巴水河畔果然初霜,河滩一片茫茫的白。天刚麻麻亮,瞎子爹黑衣黑裤地穿了,包上了黑包头,燃了火香一把。他的一双眼睛,集了神光。他啸叫了一声,踩着初霜沿着枯了的水线跑,他看见了河滩上那袅袅的白烟在冒。他一路奔跑,一个时辰就把他手里燃的那把火香,插在他看见冒袅袅白烟的地方了。插完之后,他放声大笑了一回,蹲在河堤上,看他叫来帮忙的男人们,在河滩上扒脚鱼。他心想,他得到真传了,得了真传他人的日子从此就可以过下去了。但是,那些他叫来帮忙的男人们,照他插的火香扒开一处,不是脚鱼,而是一堆卵石,扒开二处,不是脚鱼,还是一堆卵石,叫来帮忙的男人们扒遍了他插的所有的地方,都不是脚鱼,都是卵石。那时候他仰天号啕,天啦!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啦——他感觉到他的泪酽酽的稠稠的,伸手摸一把,举到眼前想看一看,但是什么都看不到了。叫来帮忙的男人们惊慌了,他们看到的是他举的两手血。瞎子爹大笑了,把双手举起来,舔。那血是热的,甜得腥,腥得甜。瞎子爹响响地舔着,笑得喘不过气来。

巴水河边的日子如风,风是活的。活的风中,巴水河边的日子,总也褪不了绿。瞎子爹成了瞎子之后,满面祥光,盘脚坐在巴河的岸边上,听着风响,听着水流。心里,一片的辉煌洒照着。那时候水月庵的惠静坐化了,惠静的徒儿遵从师傅的遗嘱,给瞎子送来了他吹的箫。瞎子爹满面祥光,盘脚坐在潺潺流水的巴河岸边,抚着那箫,然后捺指,含嘴吹了起来。那箫声袅袅幽幽,动了巴水河一河两岸的春天。瞎子爹心里一热,两个瞎了的眼睛洞里,竟是两洞盈盈的泪水。他被自己吹的声音感动了。这时候他才知道他得到了吹箫的真谛。

瞎子爹盘脚坐在巴水河的岸边,吹着他的箫。他身边集了许多巴水河一河两岸来听他吹箫的人们。他的身子四周,摆满了他们为他送来的吃的东西和穿的衣服。他的箫,吹的是巴河两岸万物滋滋生长的声音,太阳在天,朗朗地照。

听得人群里孙儿牵来的吴家的瑕,满脸的泪,揩也揩不赢。

箫声里,瞎子爹听到了那久违的脚步声。他知道她来到了他面前。

瞎子爹停了吹,仰起两个瞎成黑洞的眼,问,你来做什么?

那人说,你怎么晓得是我?

瞎子爹说,我怎不晓得是你?几十年了,你的戏腔台步,在我心里走过了千遍万遍。

那人说,我老了,没人看我了,戏班子散了,戏演完了,我来了。你跟我走,我有一双眼睛,你有一双脚,我俩过几天真日子去。

那人便在众人的眼里,扶起了他。

春太阳很好。两人扶着牵着,沿着巴水河那弯弯曲曲,绿绿的河堤,走。

选自《当代作家》1997年第6期

第2章 化入阳光

得知消息,我收拾行囊,回故乡去。只要回到了故乡,我的心才落到实处,不再彷徨。在生命喧哗的城市,我总也找不到感觉,一踏上故乡的熟土,树竹葱茏,绿水,绿天,绿地,在这密不透风的绿色中,我看到了伯父生命升华的轨迹。

什么是故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人说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故乡,有人说生命过程中刻骨铭心的地方是故乡,有的人有第一故乡还有第二故乡。其实这些都不算准确。我常常想起一个伟人的话:什么是故乡?埋有亲人骨殖的地方才是故乡。对她,你一辈子怎么也割舍不了,而且注定要梦牵魂绕,你的灵魂自觉或不自觉总在这块熟土上,徘徊,寻找。

但你为什么徘徊,你又想寻找什么呢?

现在该写写我的故乡了,该写写我故乡的伯父。是的,是写的时候了。因为故乡的伯父已经走完了他人生的全部路程。对于他,对于人,伯父的一生已非常完整,似乎只等着我来为他画上这个句号了。

我放下行囊,理出日夜相伴的稿纸,摆在桌子上。方正的格子无言地望着我,我听得见它们在隐隐地呼唤。故乡的梅雨季节已经结束了,巴水河在遥远的地方静静地流淌,浪花与清风在低语,在诉说。蓝天如洗,五月的阳光明亮,白云如白莲花开在蓝天之上,又顺着天风悠悠飘游。我想这就是故乡伯父的灵魂,正用他舒展的姿势同在凡尘中的我交谈。我仰望着,望化白云,便能清楚地看见伯父那慈祥的面容。昨夜一场雨,巴水河里泛出白花花的泡沫,白浪拍着青草河堤。河堤上,白色的羊羔贪婪地啃着旺盛的青草。伯父,我回来了。你就是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旺盛青草,而我——你的孩子,则是回头嘬饮你的幼稚的羊羔呵!

伯父,我知道你为什么选在这个故乡生命葱茏的季节,变作青烟,化入阳光的。孩子我现在才全部悟懂了你。

故乡对于为人善恶,有自己的一套规矩。故乡论天,说天有九重,天堂在九重天上。善人死后,能够得善报,灵魂升到九重天。九重天是王母娘娘开蟠桃宴的地方,那里笙歌弦乐,美酒佳肴,是人生极乐的地方。故乡说地有十八层,地狱在地下的十八层,恶人死后,打下十八层地狱,叫他受尽折磨,变猪变狗,永远不得再脱人生。

因而在我们的故乡,对于老死的人,子孙们总需要给他们请道士做道场,超度他们的灵魂。通常的说法是,人生在世,总免不了要做些恶事。而做了恶事,死后进入天堂的手续是相当严格的,因为阎王一点一滴都知道,决不让你蒙混过关。所以故乡一旦谁死了,都要凌空架起桌椅和梯子,上面搭一匹白布,是为奈何桥。奈何桥是人死后亡魂进入天堂的必由之路。到时唢呐呜呜地吹,罄和木鱼叮当地敲,锣鼓合着节拍镗镗地打,身着黄道袍的道士手执云帚,呜里哇拉地念经,念《血盆经》,念《黄经》等,念七天或七七四十九天。直到让死者的亡灵获得阎王爷恩准,顺当地过了奈何桥,然后才能升到天堂。但伯父不需要这些。伯父是冷静的唯物主义者。伯父生前以他整个漫长的生命过程超度自己的灵魂。

伯父是抗美援朝入党的。我小的时候,伯父房里挂着一张照片,那张照片上密密麻麻蚂蚁样的全是穿志愿军服装、胸挂冲锋枪的士兵。父亲说那全是他那个军的兵。伯父站在他的战友中间,很威武的样子。这张照片我只看过一遍,后来就不见了。我小时非常渴望当兵,非常渴望挎枪打仗,非常羡慕胸戴大红花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英雄。那时候有一支歌,唱得幼小的我热血沸腾,至今我还记得,并且唱得非常熟。我想到这里,那支歌便在我的耳边响起来:“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耳边这支歌响起来的时候,我便看到了千军万马赴朝作战的景象。那火车长鸣拖着炮群拖着坦克,还有全副武装的志愿军战士,这中间便有我的伯父。我非常向往这支歌,我知道这支歌已经融化在我的血液中,只要一撩拨,我便沉浸在伯父的英雄情结里。前些时候一家文学刊物在神农架举办笔会,有位血气方刚的中年作家领着我们复习中国近代史,他摸着美丽的大胡子,用歌的形式把中国近代史联起来唱。我们唱的第一首歌就是这支《志愿军之歌》。当时我唱着,唱着,就感觉到了明亮,感觉到了热血与战火相交沸腾的情景,这时我便看到了伯父在鸭绿江那边跃入敌阵厮杀的身影。我唱着,唱着,流出了眼泪。邻座的小姐很吃惊,露了明媚的牙齿,她问我,你哭什么呀?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哭什么。但我确实哭了。本来我是1953年生的,当时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当我把《志愿军战歌》唱得热泪盈眶的时候,才深知,一种叫做文化的东西,早已浸染着我和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代人是吃这种奶长大的。所以我并不需要直接进入那场战争,就能感受到那场战争。

那时候我自作聪明地挎着用竹子做的冲锋枪,冲进伯父的卧室,去瞻仰那张人头浩繁的照片。那时候那些蚂蚁样密密麻麻的志愿兵,使我怎么也分不清哪个是我的伯父。我搭着凳子,瞪大眼睛仔细寻找,分辨,就是找不出伯父来。伯父的卧房很清洁,地扫得很干净,地面上的沙子平整,明亮,像天上闪烁的星星,屋面上的明瓦漏下幽静的光。伯父床上的被子叠得四四方方,像块豆腐。由于我是父亲的独生儿,由于我贵,那时候我可以任意出入垸中的所有人家。只要我乐意,我可以不洗脚,鼻涕满脸,浑身浴泥狗一般,去爬新媳妇的床,而且扯过冒着新香的被窝,蒙着头脸睡。但是,我惟一不敢做的,是随便爬伯父的床。伯父的床居然对我充满诱惑,但我同时又对它充满畏惧,每每爬到踏凳上,就愣住了。

我挂着竹子做的冲锋枪,站在凳子上分辨伯父。我分辨不出。我嚷,伯父,哪是你呀?伯父坐在凳子上吸烟,那烟从他的嘴里一吐一口。伯父埋着头不答理我,使我永远也没有从那张排山倒海的照片上分辨出他来。所以我就恨他,当他把我从凳子上抱下来时,我狠狠咬了一口他抱我的手。伯父恼了,在我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然后默默放下我。伯父到死也没有向我指明那张照片上哪是他。那张排山倒海的照片后来不知去向。

我咬了伯父一口后,马上兔儿般地溜出伯父的家门。我那时被尿憋急了。我恨伯父,他不把他是谁告诉我,我便跑到伯父家后阴沟,捏着小鸡,朝伯父家的砖缝里扫射,哒哒哒!伯父听到响声,喝一声,小兔子!你朝我尿哇?我一个激灵,便落荒而逃,尿也憋回去了。我跑到竹林里躲起来。这时候才感到,憋回去的尿不知什么时候已漫出来了,浸了我两个小胯子,正湿淋淋地淌水呢。

伯父那时候蓄一头长发,不像我父亲和河滨垸的男人那样蓄寸头或者干脆剃光头。伯父这一点与众不同,使我难以忍受。我爬上伯父的肩头,张开两个小爪子。你的头干吗要这么长呀?说话间两个小爪子情不自禁地抓开了。伯父一把捉住我的两只小手,把我摘下来,扔在地上,瞪着眼睛恶道,滚你妈的蛋!伯父骂的是北方话。我便一片惊愕和恐惧,哇哇大哭。父亲听见我的哭声,赶过来。父亲揪着我,把我掀倒在他的胯子上,给我屁股啪啪几巴掌,响亮过后,那便是着着实实的疼痛。我父亲说,想做什么呀?你这个逆种!我这时候不哭,知道父亲惩罚我,是我犯了错误,不可饶恕。

父亲放我下地,我盯着父亲。父亲怒,你盯着我做什么?我忽地一笑,说,我晓得。父亲便给我一栗凿,这回不是屁股,是头,是震耳欲聋的一痛。父亲问,你晓得什么?我茫然一片,摇摇头。伯父便跑过来抱起我,摸着我被父亲凿起的疙瘩,揉,说,我懂事的娃娃啦!又是北方话。

我在伯父怀里挣扎,手脚乱弹乱动。我懂什么?

我懂什么呀?

转眼秋天到了,大雁在巴水河畔的上空,一会儿排个“人”字,一会儿排个“一”字。头雁在秋风中叫,雁们向南迁。收割过后的河畈,一眼望去尽是稻茬子。开始一片金黄,而后一片惨白。

父辈祖辈们在河畈里秋播,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河畈中光着脚丫子撒野,什么好玩玩什么,什么危险玩什么。疯得河畈晃,疯得日头晃。

这时候从河畈上游走来一个妇女。妇女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子,右手牵着一个孩子。伯父正在河畈中驾牛犁地。那妇女径直走到伯父面前,伯父握在手里的牛鞭就颤抖。伯父并不停犁,喝牛走。那妇女叫老八!牛不走。那妇女说,我来看你。伯父说,我还好,不用你看。那妇女把手里的孩子朝前一递,说,这是你的骨血。伯父这才抬头看了男孩子一眼,哈哈一笑,说秋珍,你说笑话吧!是不是我的孩子,你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我再糊涂也糊涂不到连日子也算不出的地步。那妇女说,老八,这是我的一份心意。你应该有个孩子。伯父说,你的心意我领了,孩子你还是牵走吧!那妇女说,老八,我知道你恨我。伯父说,我恨你什么呀?我恨我的命。

那妇女嘤嘤地哭,把篮子放在田埂上,说,老八,孩子他伯叫我送篮子鸡蛋给你吃,这蛋全是我喂的鸡生的开窝蛋。那妇女仍在嘤嘤地哭泣,扯着衣襟擦红红的眼睛。垸中的女人们留那女人和那孩子吃饭。那妇女扯着那孩子的手作揖,说,有劳叔叔伯伯,婶婶娘娘们了。我还有那心。说得河畈里的河滨垸人都红了眼睛。

我们尾随那妇女那孩子,走。真不好玩,光哭。

那妇女那男孩子走了后,伯父奔到田埂上,一屁股坐下,掀开篮子。一篮子的开窝蛋,蛋壳上沾着血,红红的,像五月的红桃子。伯父摸摸这个,捏捏那个,泥,水,汗,染得伯父两手鲜红。伯父仰面朝天,说,你不该提这些东西来折磨我呵!

河畈里,那个牵孩子妇女的影子,远了,模糊了,融进了黛色的河霭。雁在空中叫,北风起了,烈。

因为那个牵男孩子的妇女的插入,巴水河畔河滨垸的人们很不平静了些日子。这使我懂了一回人事。

我问父亲,那妇女是谁?父亲不能不告诉我,那是你的伯母。通过父亲,我便知道了那妇女和伯父的故事。

这时我拿笔的手在颤抖着。我追忆过去的日子。我说追忆是因为没有能够生活在那些逝去的日子里,我追忆是因为我能够感知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日子做了伯父艰难生活的背景。

伯父是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的。在这之前,伯父参加了国民党军队。我的祖母生伯父和我父亲两个。我家解放前是巴水河畔的有钱人,祖父在竹瓦店镇上开了一家药店。这个药店是祖传的。在非常久远的日子里,祖父行医。祖父的医术很高明,救了一方土地上的许多性命。祖父为伯父和我父亲很挣了些家业。祖父让伯父和我父亲读书打幼功。祖父一面行医,一面挣钱财,用他行医挣的钱财供两个儿子读书。指望两个儿继承医术一,是祖父的夙愿。

那时候抗战已胜利,对外的战争结束了,但是对内的战争说打就打开了。经过八年抗战,兵员奇缺。国民党军队四处抓壮丁扩充兵源。祖父有两个儿子,按照当时的规矩,兄弟两个,两丁抽一。本来祖父想用光洋买丁。巴水河畔用钱买丁的事那时候常有。但国民党竹瓦党部书记与祖父不合。祖父找党部书记说此事。党部书记说,你家有钱能买命吗?你有钱人家的儿是命,那无钱人家的儿就不是命?自古圣人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祖父知道多说无用。祖父就对伯父说,老大,你是我的儿吗?伯父说,我是你的儿!祖父说,好,兄弟小,你去当兵!伯父当即穿上了党部书记扔过来的军装。那时祖父拍了伯父肩头一把,说,不错,像老子的种!去,莫给老子丢脸。抓壮丁的党部书记要捆伯父。伯父那时年轻气盛,说,捆个鸡巴!我跟你走就是。

伯父走的那天残阳如血。祖父把伯父送到巴水河边上,递给伯父一本祖传的药书,说,老大,带上。伯父说,当兵带药书什么用?祖父说,当兵打仗是死人的事,到时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人性命的草药到处都是,你照书上扯就是。伯父说,我要是在战场打死了,祖传的药书不就失传了。祖父说,儿哇,你放心,我家祖上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早积了阴德,你放心去就是。伯父就掖了那本药书,朝祖父鞠了一躬,大踏步地走了。

伯父到国民党部队后,打了许多场恶仗,败仗,子弹像蝗虫般地飞,大炮震天动地地炸,活人成堆地死,血流成河。伯父怀揣祖传的那本药书,竟然没有死。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三大战役结束,伯父所在部队的师长率部投诚。这是1949年年底的事。这一年伯父脱去旧军装换上新军装,怀揣祖父给的那本药书,参加解放军,仍是当兵。部队首长见伯父有祖传的药书,能识草药,安排伯父在营部任卫生员。这期间伯父在剿匪和平叛中救过不少战友的性命。全国解放了,伯父准备复员回家,跟祖父行医重操祖业,这时候朝鲜战争开始了,伯父和他的部队奉命参加抗美援朝。

入朝前,部队准假一个月,让伯父回家探亲。伯父回家后,乡亲们张罗给伯父娶房媳妇。乡亲们说,以前跟国民党打仗好说,这回跟美国人打可不是好玩的。美国人武器新,逼急了扔原子弹。这回去了很难有人回。伢儿脱了回人生,应该让他享受享受做人的滋味儿。伯父的亲事很快说定了。那时候“最可爱的人”讨姑娘喜欢,俏。说定了就结婚。因为伯父这时候年纪不小了,又是要上战场的人,回不回得来,谁也不能料定。

乡亲们给伯父娶的媳妇就是那天提篮子牵个男孩来看伯父的妇女。她姓张,叫张秋珍。

伯父婚后开赴战场,一去无音讯。抗美援朝战争结束,仍不见伯父回来。从1950年到1956年,漫长的七年,婶娘望穿双眼,等啊等,总也等不到他回来。婶娘以为伯父死了,多次到乡里到县里打听伯父的消息,当时乡里县里都对伯父的消息一无所知。时间长了,婶娘绝望了。婶娘到乡政府要求改嫁。乡政府向上反映,上级亦无明确答复,在这种情况下,乡政府那个秘书批准了婶娘的要求。婶娘再嫁了,嫁给了巴水河上游李家墩的一个小学教师。

原来那个提竹篮子牵男孩来看伯父的妇女,就是我的婶娘呵!

婶娘走了,消失在巴水河上游那黛色的群山中。那里有她一个完整美满的家庭。我茫然地望着河畈上空,有一只雁掉队了,仍在振翅疾飞。凄切地叫。我知道那是只巴水河畔河滨垸人所说的孤雁。我哭了。我喊,我要我的婶娘!我要我的婶娘!

伯父摸着我的头,把我背回家。

现在,我要让你看看我那些荒唐的年月。当然是我的儿时岁月。

那时我爱枪,捡个棍子就是枪,拿起来就冲锋、喊杀,杀杀杀!瘦瘦的我,头戴有檐帽,那并不是军帽,而是父亲买给我过年的帽子。那年月,穷。过年简单。“年来了,是冤家,儿要帽女要花”。不就是帽子嘛!父亲给我买一顶便宜的。我现在知道那个时代对于我这个家庭出身的人来说与军帽无缘,但那时候的我却浑然不知。我腰间扎条带子,把瘦小的胸和肚子,扎成个药葫芦的样子。我全副武装,在巴水河炎热的伏天,挺着手中的棍子,不,那是我的冲锋枪,一个劲儿咆哮山林。我奔跑在燕儿山上,朝山下的树刺杀,激情来了,朝山上的石头乱踢。

你看那个荒唐的我,疯狂的我。

我那时候并不害怕见血,反而觉得非常快意。过年的时候邻家捉鸡公杀。在屋檐下,鸡们的脖子被割断了,血喷出来。在我看来那血就像燕儿山上春日盛开的杜鹃花。邻家把杀死的鸡公提进屋,我便蹲在屋檐下欣赏那血。鸡公的血一股冲人的腥,新鲜过瘾。你看我,蹲在那里用指头蘸血,舔。

我之所以疯狂,是因为我从小死了娘,娘没有用奶汁哺够我。我敢于疯狂,敢于野,是因为我没有娘,那些有娘的东西,不敢像我这样。我没娘我什么都不怕,我东家进西家出,我喊,杀杀杀!我小,没人敢欺负我。常听见邻里冲着我的背影训斥说,人家没娘的孩子,你与他计较什么?

父亲和伯父这一辈两房共我这根独苗。父亲出外做泥工去了,把我交给伯父。这样说不准确,应该说父亲把伯父交给我。伯父与我家分开过。土改时老屋留两间向阴的土砖房子给我家和伯父住,两间向阴的房子,朝阴沟开着同样两道阴森的门。

山阴后,树多,竹多,一般的日子阳光照耀不到我们的家门口。巴水河畔雨水旺,通向我们家门的小路总是湿漉漉的,流着阴水,长着青苔,屋脚的石缝里蹲着张着大嘴巴的癞蛤蟆,时时有肥硕的毛虫从树上滚下来。我和伯父就住在这两道门里边。

父亲不在家,关上门就只有我。不关门怎样?不关门也一样,不关门也全是我。屋里乒乒!哗!那是我在造枪。门外有什么?门外有伯父,伯父又怎样?伯父管不住我。

我极爱造枪。我对你说,我整个童年是在造枪中度过的。我开始小,智力还不发达,拿我们巴水河畔河滨垸人的话说,就是心窍子还不够,拿根棍子朝肚子上一挺就是我的枪。后来我大了些,觉得光是个象征不过瘾。我就开始造水铳,河堤上砍根水竹子拖回家,弄一节下来,一头开口,一头留节用钉子钻若干个小孔,用根筷子缠棉花做成活塞。成了,拿水铳在手,抵进阴沟里阴流的水一吸,一管。这时候伯父从河畔收工回来了。我举起水铳,突地钻出来,对准他一推,吱溜一声,水便在伯父的脸上开花。伯父一惊,用手摸一把,脸便铁青了,瞪我一眼,我便以胜利者的姿势开跑。我躲在水竹林里,就是不出来,等着伯父在竹林外苦苦地喊我出来吃饭。水竹林子,密。伯父钻不进去。伯父喊,我的细老子,你出来吃饭啊!我说,你还瞪我不?他说,不呀!我才钻出来,吃他的饭。

后来,我又长了些日子,觉得水铳不过瘾,没有力度,没有杀伤力,就开始做竹弹子枪。同样把一节竹子弄断,留一节不通,开洞为枪口,竹膛卜挖两个孔,一长一短,短的不镂空,长的镂空,插一根竹篾为弓。你看我在竹膛里装上了石子儿。我等伯父吃完饭,转身上灶台洗碗的时候,我瞄准了他的后脑勺,用手指顶起竹弓,便有一粒石子,乒的一声射出去,中了伯父的后脑壳。我笑,手舞足蹈。伯父不能容忍了,转身捉住我,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连根捉起来。我便在伯父的手下蛇一样地挣扎,扭动。

于是我便和伯父分庭抗礼了。我不理伯父。我从他家的大门出来,进我家的大门。他说,你哪里去?我说,我不要你管。他说,你玩邪了是吧?我说,你玩邪了!我便开始不吃他煮的粥。我自已煮。米也不洗不淘,那是不会洗不会淘。我舀水锅里煮,煮得一塌糊涂,生的生,熟的熟。我闩门吃。伯父在窗子外看着我说,吃不得。我说,要你管?伯父喊,我的天老子吃不得!我说,不要你管!

我用我的竹弹子枪,打过垸中的鸡。特别是那些红冠绿耳的大公鸡,更是我攻击的对象;打过垸中那些跑春的狗;打破过垸中孩子们的鼻梁,使他们流血。我弄得垸中鸡飞狗跳,时常有垸中的女人领着受伤的孩子找伯父告状,控诉我的罪行,弄得伯父对于我像豆腐落到灰里吹又吹不得,打又打不得。后来垸中大人们找到了良法,趁伯父不在而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包围着我,他们高我矮,他们四面出击偷偷地在我头上凿栗包。我目不暇接,他们一个个打了我,等我扭头看他们时,他们一个个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使我饱受了精神和皮肉之苦。许多的时候,我痛得头都快要炸了,还不知道是谁打了我。这个细节使我至今怎么也忘记不了,生动而深刻。唉,那个混账小子。现在使我想起来,不好意思。

巴河水畔的时光使我不可抗拒地长大了。我又开始用木头造手枪。我无师自通地在一块厚木板上画出手枪的形状。家里没有锯,幸好有一把菜刀。这把菜刀便成了我制造手枪的惟一工具。我用菜刀,剁、削、砍。我不分昼夜,疯狂地进行着我制造手枪的事业。那时候我大不大细不细,十岁的东西。制造手枪,鼻涕都顾不上擦,用两袖口擦,所以我那时的袖口总是油光水滑的。

我在这边不分昼夜地制造手枪。伯父在隔壁被吵得睡不着。伯父的翻身和叹气卢,我充耳不闻。有时候伯父心烦了,用拳头擂墙。你擂什么呀?擂我也不得停的。后来我的疯狂得到了报应。记得那一回,我抱着木头剜枪眼,木头滑了,我左手食指的根部被菜刀剁出了一个白口子。剁出了骨头的口子,雪白雪白的,竟然不痛,竟然不出血。伯父在隔壁听见了刀剁骨头的声音,连忙跑过来。我依然没有歇刀。伯父接去我的刀。伯父捧着我的手,用嘴吸,吸一口,吐一口;吐一口,吸一口,直至白口子变红了血流出来。那血流出来后就不可遏止,染红了我造成的手枪把。伯父替我包扎。伯父那时候从柜子里翻出他的军用挎包,拿出一个小瓶子,将瓶子里的粉状白药倒在我的伤口上。我马上闻到了一股清新的药香。在那清新的药香里,我马上感觉到了我的伯父与众不同。我早听父亲和垸里的人说过伯父有一瓶从长白山带回来的治刀伤的白药,嗐,这白药终于给我用上了!那时候我在小学课本上和我们老师的嘴里知道了与鸭绿江相连的长白山,那皑皑的白雪,那连绵山岗上高高的白桦林子,这些都与红旗红星和那首军歌连在一起,都与伯父和药香连在一起。那时候那个远离父亲的孩子,在伯父的怀抱里感到了伟大与温暖。伯父一边给我包扎伤口,一边问我痛不痛?我说,不痛!伯父端着我的手在窗口明亮处看。伯父说,小子,锈刀有剧毒,现在不痛,毒入骨髓,不是不痛,有你痛的时候。结果被伯父言中了,十年后,我的刀伤复发,莫名其妙地溃烂,流脓,总也好不完全,诊了三年,差点儿要锯去左手,吓得我父亲半死。

14岁那年,我开始制造能装火药的长枪。正如一个白痴天才一样,我别的都不行,惟独对枪情有独钟。夜里日里,一切造枪的材料,都在我的视线之中,要不来的我千方百计偷也要偷到手。在生产队的保管室里我发现拉杆喷雾器的拉杆中间是窄的,便趁人不注意时暗暗偷来。偷来后,在红砂石上磨穿两端,那便是一管长枪的枪管。我将一颗步枪子弹壳,磨穿底部,露出两个针大的眼,再磨去一节,焊在喷雾器的拉杆上,这样一管长枪的关键部位便大功告成了。这时候伯父正用两道悲哀的日光看着我。

我偷来生产队水车大头上的一个齿。那个齿,不用我加工,正好是一个枪托子。我报废了父亲的一个水平尺。因为泥工的水平尺可以横着看水平,也可以竖着看水平,所以横着有槽放玻璃管,竖着有洞放玻璃管。我把那些玻璃管砸了,连同那水泡儿倒进门前的粪池里。我开始在水平尺上用铁丝绑枪管,接下来许多的制作和装潢,我的长枪便面世了。我用皮带子钉着,可以像模像样地背在肩上,在垸子里招摇。

晌午的垸子里很静,只有微风吹着树叶沙沙响。头场北风下的垸子,已经有了秋意。我已经在枪筒里装进了黑色火药。这些黑色火药是我过年过节蹲在地上捡未炸的爆竹剥来的,我精心地聚了好大一包。我装好火药和铁沙,装了半枪筒。我抠一粒火炮下来,安在子弹壳底部,然后将宽橡皮连结的撞针,定在扳机上。

我趾高气扬,操着我的枪。我在垸中走动。我要试验我的武器了。我需要找一个目标。我蹑手蹑脚在那里动作。这时候伯父出来了,他装着吸烟,装着没看见我的样子。那时候我开始端枪瞄准垸中过路的一个孩子。伯父的脸顿时就吓白了。其实我早看见伯父在监视着我,我哪敢打人,我只想吓吓他,果然他就被我吓着了。我不能再吓他了。我移过枪口,想射杀邻家蹿上屋脊抓老鼠的白猫。白猫精,见我枪口对它,朝我喵一声急蹿而逃,从屋檐跃了下去。只听见一阵惨叫,邻家的白猫跌在地上,打几个滚,然后跃起来又跑。正当我专心致志瞄准的时候,伯父走到了我的身边,正和蔼可亲地朝我笑。伯父指着远处高大的梧桐树,对我说,你看见那片黄叶子吗?我说,我看见了。伯父说,你相信不相信,我可以打落那片黄叶子。伯父朝着我笑,充满着慈祥与诱惑。我看那棵梧桐树,在五十步开外,十丈多高,河风吹来,直摇直晃,没有静止的时候。我不信伯父能打落那片黄叶。我说,你不能!伯父说,给我试试。我就把我手中的枪给他了。伯父接了我的枪,瞄都不瞄,枪管在我眼前一扫,镗的一声,那片梧桐树叶子便打碎了,像雪,纷纷扬扬地朝地上落。我高声叫道,好准好准!想不到伯父不做任何铺垫,抬手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眼冒金星,耳朵直鸣。我被伯父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懵了。伯父打过我之后,提着我的枪,来到藕湖岸上,一扬手,将我精心制作的长枪,远远地扔到藕湖心里。只见我那心爱的长枪,像一只水鸟,张着翅膀飞出去,然后扎进水里,腾起一片浪花。

这次伯父打我出手很重。也是这一次,伯父打灭了我疯狂的造枪欲望。说也怪事,自从伯父那次缴了我的枪以后,我便与枪绝缘了。我再也没有造枪。那年我14岁,瘦瘦的14岁,懵里懵懂的14岁,不知世事的14岁。

14岁满,我小学毕业。那场革命爆发了。那场以“文化”命名的大革命,触及灵魂同样触及皮肉。革命真是大课堂,一开课就使我震惊。可以说,我是在震惊中一下子长大成人的。

伯父注定在劫难逃。

我坐在故乡的老屋里,看见命运之神在头上窃笑。我想伯父参加那场抗美援朝战争若是战死了,死在战场,那是他的光荣,也是我们家族的光荣,起码是个烈士。国家民政部门会发给我们一个大红的革命烈士证书的。我就知道邻垸的那个张四牛,他同伯父一起参战,还没有跨过鸭绿江,就病死在火车上,同样被评为烈士。我在他家里见过那证书。他的父母一直享受着国家的民政补助,一直到两位老人寿终正寝。我想伯父参加那场战争没有死也是正常的。那场战争血肉横飞,白骨累累,双方死人不少,但是总有没死的。有幸不死,凯旋回国,那又是何等的景象!有一道衡量革命资格的顺口溜,叫做:吃过糠的,渡过江的,负过伤的。有这三样的人,谁敢不尊重?伯父虽然没有参加长征吃糠,但是伯父起码占有后两条,解放战争渡过江,抗美援朝负过伤。伯父起码能弄个军分区司令干干,住幢小楼肯定是无疑的。但是——事情往往坏事就坏在这个“但是”上——伯父偏偏当了俘虏。说起伯父当俘虏的事,那简直是场误会。当时战场上敌我双方里三层外三层包饺子,伯父所在那支被打散了的部队包在最里层,本来援军就在小河沟那边,近得可以听见说话,可以说抬腿就是,可当时的指挥员不知道犯了那根神经,竟然带着队伍朝饺子心里走,结果全体被俘了。这事当时谁也不知道,知道的也不准说。直到战争结束几十年后的前几年,当年被视为绝密的军事秘密随着时光的流逝,敌我双方才作为战例予以披露。当历史披露伯父所在那支部队的部分官兵在打散后被俘的事实真相后,伯父怎么也不肯相信那是真的。伯父当时一下子气昏了,醒过来后仍在说,不可能,怎么可能呢?完全不可能的事!但是事实是无情的。不可能还是可能。伯父一下子老了十岁,埋藏在心中几十年神圣的东西被无情地践踏了。伯父不堪忍受,但无奈那是严酷的事实。伯父在那个误会中被俘。据说伯父所在那支部队的旗帜仍放在美利坚合众国的陈列室里,作为战利品收藏。现在我想来这美利坚合众国也太阿Q了,整个战争打了个平手,却把局部胜利炫耀得什么似的。

战争与革命连在一起,像两个连体婴儿。战争过后,便来革命。

那场革命一开始,我没有感觉到于伯父的不妙。从这点说明,生命里有许多东西在冥冥之中,准也说不清楚。垸里贴了大字报的那天黄昏,晚霞把巴水河烧得血红。我看见伯父在高大的梧桐树下,默默吸烟。他蹲着,埋下头去,一额深深的皱纹。

那天夜里的斗争大会使幼小的我刻骨铭心。我对于生命深深的恐惧,就是在那天夜里种下的。

祠堂改作的大队部。石头做的廊柱上挂着冒烟的土壶灯。火光把红旗映得像猪血一般。整个大队的男人女人忽然都编进了武装组织。25岁以上的为基干民兵,25岁以下的为普通民兵。基干民兵发枪,普通民兵持大刀长矛。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些枪,一排排驮出来,多的是汉阳造,三八式,杂有半自动步枪和全自动步枪。我想那时候全国常规武器的库门恐怕都半掩着,许多声音高叫着;驮出去!驮出去!革命!革命!我说这话对得住历史。稍有记性的人就会记得当时有几多武器被造反派抢了。抢?开玩笑!这是枪,不是吹火筒,是要人性命的东西。我不给你,你抢得去吗?

我制造的长枪幸亏被伯父收缴抛入了湖心,就是在这前不久的时候。我想多亏伯父及时缴了我的枪,若是不缴,那么多真东西背出来,我那假的背着有什么滋味儿。咳,我会自觉惭愧的。

枪响,有机枪的连发,哒哒哒,哒哒哒;有步枪的单发,勾儿——哧——,勾儿——哧一,那时候巴水河畔热闹着哩。有子弹出来,就有人死;有人死,就有更多的子弹出来。占山头,呐喊,厮杀。你说你捍卫真理,我说我捍卫真理。

揪伯父出来斗的那天晚上,为了壮威,也放了枪。“司令”胡二杀猪出身,操枪自然不怕,不熟练不碍事,只要敢就行。操枪,朝天,扣扳机,勾儿——哧——,那声音好响。那些子弹我如今仍见着在天际上飞。

对于枪,伯父不怕。对于枪响子弹飞,伯父漠然。“司令”胡二说,何八相,你怕不怕?伯父在家族中排行第八。伯父笑了,说,我怕什么?我做这事出身的。“司令”胡二就知道他班门弄斧了,有点难为情。“司令”胡二:说,你打个鸟枪,你当了两回叛徒。伯父的脸涨红了,霍地直腰,说,胡二,你把话说清楚,解放战争,我是投诚的,我向共产党投诚,你说我是叛徒?“司令”胡二笑了,说,你吼个卵子,拐那些弯,投诚不是叛徒吗?跟嫁了两个男人的女人有什么两样?你若跟定一个你就是个角儿。你当时怎么不自杀?你自杀了老子服你!公社武装部长一拍桌子怒喝,胡二你胡说什么?“司令”胡二咧着嘴笑,说,我个杀猪的,讲不出那些道道。伯父豁出去了,说,胡二,你说老子怕死,好,老子今天与你赌条命。当着众乡亲的面,我俩用枪赌。我俩站百步远,你先朝我打十枪,你要是没打死我,我打你一枪。我打你一枪我就要你死,你敢不敢?“司令”胡二胆怯了。“司令”胡二说,我俩用刀行不行?两把剁肉的刀,你一把,我一把,我俩对剁。众人哄堂大笑。公社武装部长见闹走了题,叉腰一吼,胡二!你这个司令是怎么当的?胡二醒了过来,一紧腰带,对几个基干民兵下命令,说,上!绑这狗日的,看他还凶不凶?胡二拿出他绑猪的手艺,没用多长时间,就把伯父收拾了。伯父被五花大绑,绑在石头柱子上。伯父浑身筋鼓鼓的,头不低腰不弓。胡二问,何八相,你在抗美援朝中为什么没有死?伯父说,没有机会,死不了。胡二问,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你活着?伯父说,这事我不知道,你去问组织。公社武装部长拍一把桌子说,我问你,你叛变过祖国吗?伯父说,没有。公社武装部长说,真的没有吗?伯父哽咽了,说,真的没有。这时候胡二呵呵笑了,胡二笑得涎水直滴。胡二装着无事般地踱到伯父面前,突然揪住伯父的长发,问,没有是吧?伯父惊慌了。胡二仍是呵呵笑,说,没有,你为什么蓄这长的头发?伯父扭着头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胡二霍然变脸说,那就剃头!

那个瘸脚剃头佬听见号令,提着只箱子走上台去。那个剃头的小子本被伯父救过命,他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伯父扯了草药让他父母煎给他喝,喝得他没有死。他的父母倒非常感谢伯父救了他儿的命,这小子小的时候见伯父也是一脸的笑。现在这小子长大了,家里穷,人又瘸,找不到媳妇。因此他不但不感谢伯父,反而恨伯父,问伯父为什么要救他不让他死,他要是死了不就撇脱多了。这小子那几年处于青春迷茫期,一直找伯父要药吃,问伯父什么药吃了死了不痛苦。伯父当然不给药这小子吃。伯父劝他好好活下去。

那小子上台后,先是掇一盆热水,放在伯父面前的椅子上,笑着说,八叔,小的给您洗头。伯父不理那个混账小子。胡二把伯父按坐在椅子上,然后把伯父的头强按进盆里洗。那时候伯父虎啸熊吟,扭着头就是不让洗,胡二一个人按不住,便吼了一个基干民兵上来按。伯父高昂的头颅终于按在盆里了。那个剃头的小子用他修长的十个指头,替伯父洗,涂上肥皂,细心地搓揉。在那深秋的日子,那小子把伯父的头洗得大气汤汤的,蒸腾起蔚为壮观的景象。

那个剃头的小子将伯父的头洗好了。胡二抓着伯父的头发,让伯父的脸朝台下仰起来。我隐隐看见伯父的脸被眼泪和鼻涕糊住了,像一个破了壳的鸡蛋。

胡二揪着伯父的头发瞄着伯父的脸问,何八相,你叛过国吗?伯父朝胡二喷了一口涎,说,没有!胡二高兴了,说,那就开始剃!

两个基干民兵架住伯父的膀子,另两个基干民兵撑着伯父的头,剃头的那个小子替伯父围了抹衣。那抹衣尽管脏,但它底子却是白的,又是夜晚,那门就黑不了。土壶灯忽闪着,一团白晕着伯父。那团白晕与伯父一头黑色的浓发形成强烈的对比。那个剃头的小子不慌不忙系了镗刀布,拿出了剃刀,用手指头架着,然后反复在镗布上镗着刀锋。镗刀声格外地响。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陌生的夜。

那个剃头的小子开始从伯父的前额下刀了。伯父呻吟了一声,恨恨的。那个剃头的小子用右手的三个指头夹着剃头刀,小指头优雅地跷着,活像戏台上丫环跷起的兰花指。那个剃头的小子一刀刀将伯父的长发剃下来,并不甩到地下,而是刮一刀,就用右手的两个指头,勒一下刀刃,将伯父湿湿的长发勒下来,弹在主席台的桌子上。主席台桌子上铺着红布,所以伯父被刮下的长发格外显眼。

伯父的头在土壶明火的光亮里被刮得精光。伯父被刮得精光的头颅很白,所以伯父那时候整个儿惨白了,惟有一双黑白的眼睛还在眨呀眨。

那个剃头的小子将伯父的长发剃光,然后把主席台上伯父的长发趁湿抓起来揉。伯父的长发多,被剃头的那小子揉成一团,有皮球大的一团。剃头那小子替伯父解抹衣。伯父蹭地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两个民兵架都架不住。伯父喊,不要拿走!不要拿走!剃头的那小子望着伯父,点点头,说,我哪能拿走呢?这是你的东西。我虽然小,但我晓得我们手艺人的规矩,八叔你剃了胎头,胎头剃后剃头佬要揉发团的。剃头佬根据发团推测小孩子未来的命运。这好比西方人的洗礼吧。那个剃头的小子看着伯父的发团,说,八叔,不要犟呀!犟,你就活不长。剃头的那个小子幽幽地看着伯父,然后提着他的剃头箱子走下台去。剃头的那小子下台后,在黑暗里长哭了三声,然后在这天夜里悄悄自杀了。这三声与他自杀前转到伯父屋后哭的三声一样。伯父那天夜里睡得很死。

第二天伯父得知这事,嘴朝天张成了个呜咽的黑洞。

还说那晚给伯父剃头。剃头那小子走下台后,胡二便怒吼一声,亮相!基干民兵们马上将伯父的背转过来,对着台下。土壶的火光吞吐着,噗噗作响。火光里,伯父剃光的头颅蓦然现出四个乌青的字。这四个字我不忍心写出来。为了历史的真实,我还是写出来吧。那四个字是“杀猪铲毛”。

我的目光穿过时空,遥望着朝鲜巨济岛战俘集中营。我看到那个自诩世界文明的国度所干出的伤天害理的好事。他们把人绑在凳子上打过麻醉,让人醉死,然后剃光头皮,用中国传统手法,用墨染,然后用针在头皮上刺字。出血后,那字与墨结合,永不褪去。这四个字是个口号,并不新鲜,稍有历史知识的人都知道,那是在井冈山革命时期,国民党在“围剿”毛泽东和朱德领导的中央红军时提出来的侮辱人格的口号,地道的国粹攻击形式。想不到在若干年以后,那个自诩文明国度的军队又用来对付在战场上迫于某种原因而被俘的中国军人。

现在我知道,只要有战争,就免不了有战俘。同样是那场战争,我们也同样俘虏了他们一大批军人。伯父就是在停战几年以后交换战俘时交换回来的,当时的交换条件是一个对一个。我想我们没有给他们的军人刺字,刺那些如此下流的字吧?如有请你们站出来讲话。你们也许会微笑,说,那是你们在海峡那边的中国人干的。不错,但我还要问,那时候在巨济岛集中营,是不是你们美国军队持枪把守大门?

伯父挣扎,伯父呜咽,伯父泪流满面。

胡二问伯父,你说你是不是美国派回来的特务?伯父呜咽着说,不是。胡二怒吼,不是?你头上的字是怎么回事?你说!伯父失语了,伯父的喉节动了动,把喉咙间的呜咽哽回肚子里去了,因而伯父的眼泪和鼻涕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胡二吼伯父,你说你不是美国派回来的特务,那你头上哪来的字?胡二暴怒了。胡二左右开弓扇了伯父几个耳光。伯父被打得满嘴喷血,那血一喷出口就开出很鲜艳的花朵。伯父被人按倒在台上,连同他的高昂的头颅挺直的脊梁。那时候嫉恶如仇的河滨垸人一齐愤怒起来,拥到台上,对头上刺了字的伯父一通乱踢。

伯父昏倒在台上,嘴角流一摊鲜红的血,嘴角还在一个劲地蠕动。

台下的我惨叫一声吓昏了。

遥远巴水河的那段日子,对于我来说仿佛一场噩梦。自那以后我便在噩梦中生活。由于伯父的原因,河滨垸人在一夜之间恨屋及乌,再也不像往常那样对我好了。也怪我的母亲死得早,也怪河滨垸人在这之前对我这没娘的孩子宽容放纵惯了,现在对河滨垸的人向我指指戳戳,竟一时难以适应。从无时不在的那些冷若冰霜的目光里,我读出了他们对我的极端蔑视。你不就是个没娘的孩子吗?原来你并没有什么资本可以在垸中横冲直闯,过去是过去,过去了的事情再也不能让它重演了。你这个叛徒特务的侄儿!

在我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里,我家向阴的大门从没有锁过,和我家并排的伯父家的大门也从没有锁过。伯父一直护着我,我一离开他,他就满畈地呼我找我。

我原以为剃了光头的们父无脸见人,只有去死。我在心里对他说,你应该去死,还活着干什么呀?哪晓得日子过得好没甘味,日头从燕儿山上升起来朝霞满天时,伯父竟重新出来见天日了。那时候满天满地的露水,河风吹过来,哗哗地像下雨,雄鸡站在岗头上鼓着脖子扇着翅膀荒唐地叫着。小队长破着喉咙喊出工了。这时候的我就坐在后阴沟长满青苔的石阶上,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伯父。他见我没疯出去,便松了一口气。他从缸里舀瓢冷水,毫不含糊地刷牙洗脸,弄得满屋子里都是声音。我看到他用冷水洗过的脸,满是发青的棱角,坚硬的。他用毛巾抹一把被人剃光的头,从箱子里翻出他发黄的军帽,拍几把,拍干净了,对着脸盆的亮水戴端正了,然后从屋角落里提出锄头,出门在屋檐石上斗一把,对我说,走,随我出工去。

伯父驮着锄头牵着我的手走在垸中冰凉的大路上,路在我的眼睛里宽得像湖面,两边长着些像树样的东西。这时候许多用两只脚走路脸上开着五个窟窿的人,拥了出来,同样驮着锄头。胡二快步赶到牵我手的伯父面前嘻嘻地笑,冷不防掀了伯父头上的军帽,说,你戴这个鸟用?他疾速地把伯父头上戴着的军帽朝裤裆里塞一把,然后扔在大路旁的牛屎巴上踏一脚。周围涌起几声怪笑,哇哇地,像河畈里的乌鸦叫。

伯父浑身一抖,暴怒了,对我吼一声,站远些!我怯生生地站远了。伯父霍地握紧锄柄,摆开了刺杀的架式。胡二见了,慌忙放下肩上的锄头应战。只听见乒乓几声响,胡二坐屁股一跤。胡二刚爬起来,又是仰面一跤,接着咔嚓一声,胡二的锄柄折断了,额头上鼓起一个鸡蛋大乌青的包。胡二落荒而逃。胡二逃到远处立刻掉转身来朝伯父扔石头。伯父挺锄在手,拔了几个,追上去。追得胡二跑不赢,又是一跤。伯父再追上去,用锄柄抵住胡二的胸口。若不是河滨垸的人们急忙赶上来拦住伯父,暴怒的伯父怕是要一锄柄结果胡二的性命。胡二浑身乱颤,脸吓得煞白,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暴怒了的伯父有这大的狠气。人们一齐哄堂大笑起来,那笑声像风荡湖水。伯父弃了锄头,一头撞进湖滩的淤泥里。伯父头脸不见。垸中的人们把他拉起来,淤泥糊了他一头一脸。伯父号啕,不要拉我不要拉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垸中的人们当即把满头淤泥的伯父架回了家。我记得故乡的锄柄一律是青竹的,节儿密,一根根一丈二尺长。那时候故乡清晨的河风,已绿得鼓荡起来。我遥远的河滨垸的父老乡亲将伯父送回家以后一齐跃入青青的棉花棵中锄草,那些高大的棉花棵在一望无涯的河畔上密密地疯长,河风把那些肥厚的叶子一吹一片闪耀,露出数也数不清的白花儿和红花儿。那便是我童年花儿欢乐的海洋。我看见父老乡亲跃进我童年清晨花儿欢乐的海洋。那时的我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大声号啕着,一脸的鼻涕和眼泪。

我的魂魄随着胡二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走去。在清凉如水的晨风中,满身伤痕的胡二要去找公社武装部长告状。公社武装部长正在厕所里掏大粪,掏得热了,敞开军衣露出满胸膛的疙瘩肉。胡二涎喷喷把伯父揍他的事说了,指望公社武装部长给他主持公道。公社武装部长撩起军衣擦脖子,笑着说,你也真是的,敢跟他较真。他做什么出身的?你以为好玩是吧?我哭着说,他把我伯父的头踩到牛粪里去了!胡二急忙说,不是头是帽子。公社武装部长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公社武装部长变脸说,胡二你怎么乱搞?我命令你马上去把帽子从牛屎里捡起来洗干净送还他。公社武装部长前面走,胡二挨了训,蔫蔫地跟在后面。胡二从大路边的牛屎里抠出伯父的军帽,拿到湖里去洗。胡二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拧干水后,拿到岸上。公社武装部长说,莫慌,拿来我闻闻。公社武装部长闻了闻,说,没洗干净,再洗。胡二哭丧着脸,又拿到湖里去洗。洗得干净了。公社武装部长说,快给他送去。胡二惶着眼说,部长,还是你送吧。公社武装部长说,你好大个胆,你怕他还打你是吧?他要是还要打你你能逃得脱?胡二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拿着帽子朝垸子里走。

我大步走在胡二前面。胡二拿着伯父的军帽紧紧地跟着我。胡二对我恶声恶气地说,狗日的,何八相要是再打我我就捏死你!我哈哈大笑。胡二说,你笑你笑,我现时就捏死你!我和胡二走到伯父家开向阴沟的大门,我看见一头一脸淤泥的伯父正挺坐在屋子里的板凳上。胡二蹑手蹑脚走进去,将伯父的军帽放在睡柜上转身就跑。伯父呆坐着像尊泥塑。我喊了一声,说伯父,他们把你的头送回来了!伯父的眼睛活动了,活动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了两行浑浊的泪。伯父含着眼泪对我说,种!帮老子烧锅热水。我便刷锅生火,舀几瓢水进锅,盖上锅盖烧。伯父起身揭开锅盖看,说,少了,再舀几瓢烧它一大锅。泊满泊满的一大锅水烧开了,大气汤汤的。伯父从床脚下拖出过年磨豆腐才用的渡盆,门也不关它,就脱衣服,脱得只剩裤衩,洗。哗哗的水搅着淤泥的腥味,雾了一屋子。伯父对我说,种!跟我再烧!于是我就舀水再烧。伯父将头脸和身洗得干干净净,用棉布手巾擦干身上的水,擦得浑身通红。伯父将渡盆里的大半盆脏水泼在阴沟里。伯父叫我背过身去,拿出干净衣服抖抖穿上了。然后一身干净的伯父坐在灶门凳上,捏着他的军帽细心地烤。他车动着手中的帽子,让灶膛里的火焰映照着。军帽上蒸起了乳白的水气儿,慢慢的那一片暗湿在他的手里变作了一片干爽的草绿。他站起身来,以一个立正的姿势,将那顶干爽的草绿色的军帽戴在头上。故乡巴水河畔的太阳从东山轰然升起,朝霞像堆熊熊燃烧的大火。伯父驮着锄头牵着我的手昂首挺胸朝河畈里走。这时候满世界的阳光在我们的头顶上灿烂地照耀。河畈里的燕子纷纷张着翅膀飞翔,漫天剪着阳光的金线线,那叫声美丽极了。

田头地角白色的豌豆花蓝色的蚕豆花一开,我故乡的春天便浩然又浑然了。那被巴水河冲积得淤黑的土地,春雨连绵中被人的脚和牛的脚践得直流油。故乡一年一度的春耕开始了。正是青黄不接的季节,人们肚子里的粥水荡得直响,三泡尿撒出去,肚子便瘪了,就尽是想吃的欲望,漫漫日头望穿眼睛也难落下去。这时候的人难得有劲做活儿。于是就找劲。找劲必须有办法,食物有限,那得从精神方面去动脑筋。那就斗人吧。杀鸡吓猴是回事儿,但总没有直接杀猴吓猴效果好,过瘾。故乡有句俗话叫鬼吓人吓不倒,人吓人吓死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斗谁呢?这又得挖空心思。那时评劳模常用的办法是矮子中挑长子,找人斗是长子中挑矮子,只要有人,就总有人长,总有人矮。需要人斗时,故乡从来就没有缺的时候。

我故乡的伯父甩手甩脚地走在春情勃发的湖岸上。伯父扶着犁,那犁是老式的木犁,有笨拙的弯,向着土地,前面由一头浑身泥巴,老得连毛都掉尽了的水牛拖着。此时河风正旺,藕湖里碧绿的水被河风吹得荡个不停。想到这里我的心就惶惶的,身上起着一层鸡皮疙瘩。因为我看到了湖面上浮着的荷叶被浪打碎了,并且碎了还绿,留下丝丝缕缕惨白的叶脉儿。伯父耕耘在遥远的故乡里,背景是河畈里盛开着直与天接的紫云英。在那样辽阔的背景里,辛勤的蜜蜂儿小得看也看不见,数也数不清,嗡嗡嘤嘤地采着蜜。伯父戴着军帽,扶犁大踏步犁着蓝天下那灿烂的田野,他的步伐使我想起他在戎马生涯中所操练的标准正步。风在他的胯下浩荡,水在他的胯下响亮,故乡春时待播的土地在他的胯下发出快意的呻吟。啊,那就是我雄风犹存的伯父,那就是我洁身自好的伯父。我看到了你,我的眼里就有了火烫的泪。

那个眼睛被春光烂醉得扑朔迷离的孩子像尾巴一样跟着伯父。他犁到田这头,我跟到田这头。他犁到田那头,我跟到田那头。那时候我像他的影子一刻也离不开他。离开他我就害怕,离开他我就歇斯底里地呼号。我来回踉跄地奔跑在茅草丛生的田岸上,凄惨凄切地叫。伯父没有办法,喝住牛,来到田岸上,将我提起来架到他的脖子上。我坐在伯父的脖子上,扶着他的头,两条小腿敲打着他的胸膛。伯父吆牛开耕了,我高高耸立在伯父的头上。伯父像山一样呵护着我,我再也不害怕了。不要想象那时只有14岁的我能像现在营养过剩的那些孩子那样鲜皮嫩肉,那时的我像把干柴光是筋,轻得像根能随风吹走的羽毛。

我怎么也没有想通故乡那块贫瘠的土地为什么会养出那样高大的伯父来。我怎么也想不通我的祖父为什么要毕生地积攒家财,让他的长子读书并要活成一个体面人模样。再就是那碾转的铁一样的军营,为什么除了将伯父磨练成合格的军人以外,还培养出了伯父在日常生活中的洁癖。说起来也够令人伤心,我的伯父没有婆娘痛爱没有姐妹浆洗,在河滨垸漫长的孤单生活中,他只有十分地爱干净了。而这放到别人身上也许是美德,但出现在伯父身上就是令人辛酸的悲剧了。故乡普遍矮小的人们在春耕到来的时候,由于田脚太深,由于农活太紧,顾不到干净也不可能顾干净,一天的劳作下来谁都头脸不见浑身浴泥狗一般,可我的伯父迈着长腿扶一天的犁下来,身上竟干干净净的。这不能不是一件叫人恼火的事。我们都脏,你凭什么干净?我们都成浴泥狗,你凭什么不成浴泥狗?坐在伯父脖子上的我看到胡二看伯父的眼睛阴阴狠狠的,就知道大事不好。

那时候找劲批斗伯父有个美好的名字,叫做誓师大会。那时候每到农忙都要开一个这样的大会。这就像日子中的四季一样不可缺少。找劲批斗伯父的誓师大会在姚家老屋里召开。姚家老屋一进三重,有两口天井,下午的阳光很灿烂地从天井里泻下来,有很干爽的风急急地吹。姚家老屋是姚家土改时分到的胜利果实,很宽敞,河滨垸的男女老少坐进去也只半屋子。我和伯父吃过午饭,民兵排长来通知伯父,说,八相,下午要用你。民兵排长不走。伯父知道要用的意思。伯父洗了饭碗,简单,连我的两个。伯父对民兵排长说,不怕,我不跑。民兵排长说,你要跑就害我。伯父说,你个苕伢我不得跑的。民兵排长就押着伯父朝姚家老屋里走。我吊着伯父的衣角跟着走。伯父吼,小子,你跟着我干什么?我说,你到哪里去我到哪里去。伯父哀求我说,小子,你在屋里睡觉我就回。我说话不。我怎么能离得开他呢?

誓师会仍由胡二主持。我和伯父走进去。胡二立刻来个下马威,他把伟人的像朝主席台前一插,说,这会是他老人家叫开的,看哪个敢放犟?胡二拿出语录本,结结巴巴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两,你不打它就不倒。胡二念了语录后对众人说,今天是革命行动,看哪个敢不革命?不革命的会计记着扣工分扣口粮。接着胡二举拳头喊口号:打倒何八相!众人一齐举拳头:打倒何八相!震得姚家老屋掉灰尘。胡二举着拳头喊:坏家伙何八相滚出来!众人一齐喊:坏家伙何八相滚出来!我知道若是一个胡二,伯父能要他死;然而面对伟人像面对河滨垸的众人,伯父就毫无办法了。我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伯父站出去我也哭着站出去。这叫亮相。接着就批斗。胡二说,狗日的何八相,春耕大忙我们糊得像个浴泥狗,你却像个公子哥,一天下来身上一点泥巴也没有,你说你坏不坏?伯父说,我又不比你少犁,为什么一定要糊满身的泥巴?胡二说,这是对待为革命种田的态度问题!你晓不晓得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伯父说,那好,下次出工我一下田就滚。胡二懒得多说。胡二说,这个会不开长,与坏家伙何八相划界线下面开始。坏家伙何八相站好!胡二上前一把摘了伯父头上戴的军帽,伯父的光头露出来了。胡二吼,革命的同志们,忠不忠看行动!开始,每人吐一口!这时胡二要小会计打开记工簿记名字,让河滨垸的人们分班出来朝伯父身上吐唾沫。一时间脚步声,吐唾沫的声音响成一片。在我的印象里,那唾沫像河畈里黑黑压压的乌鸦屙的屎,白花花地朝我和伯父头上脸上身上飞来。几十年来我怎么美化怎么过滤都改变不了它的颜色。一场唾沫雨下来,伯父的肉体和灵魂便被埋葬了。伯父面对着河滨垸的人们发出痛苦的呻吟。伯父泪流满面,说,你们,你们为什么都唾我!都唾我啊?伯父抽搐了一下,又摸一把眼泪,然后双手抱头蹲到地下。这确实是故乡几十年前发生的真实的故事。当我在洁白的稿纸上写下这段往事的时候,我直感到故乡肃杀的秋风吹入骨肌。

那时候我完全不知道伯父要干什么。那时候我只觉天寡亮寡亮的,黑和白搅合着,像浮像沉。光着头,一头一脸唾沫的伯父在我们家族遗址上的那个莲花墩上,郑重其事地摆放着一只烧伏炭的小火炉。我们家族遗址上的那个莲花墩有米筛大,红沙石的,四周刻着莲花。据说那是我们家族中的十字厅中的48个柱础之一,依稀可见我们家族世代沉积的辉煌。那烧伏炭的小火炉,我家和伯父家里遗留很多很多。伯父刚从战场回来那段平和的日子里,伯父忙碌着,每天每天都有成排成排的小火炉摆在廊檐下煎着草药。药煎好了,伯父就挨门挨户送到巴水河畔病人的家中。写到这里我的鼻子忍不住发酸,我闻到了故乡巴水河畔那遥远的温馨而淳厚的药香味。

伯父搬出了一口小风箱。伯父掇出一大筛伏炭出来,放在火炉里扇。小火炉里放着一个烙铁。伯父不断扇着,灰出来一阵,烟出来一阵,接着是阵阵火焰,炉膛转眼红了。插进炉膛的烙铁开始是黑的,渐渐被烧成紫红,后来火红火红。伯父端坐着,从火炉里抽出烙铁,大吼一声,我要活呵,我要活!这时只见那只通红的烙铁烙在伯父的头顶上,顿时冒出一股青烟,随后一阵刺鼻的人肉焦臭弥漫在我故乡的天地之间。

从此我挺拔高大的伯父便一年四季军帽不离头了。

那时候我只有号啕大哭。每天夜晚公鸡还未叫的时候,我就准时摸起床了,我摸得非常非常地轻。我像个幽灵,活得如入无人之境,而我的灵魂却像火一样猛烈地燃烧,脑子里有雷电交织,制造着眩目的辉煌。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做一件事。哭。那时候故乡河滨垸的树竹们在清风中同我絮絮交谈,我把那些挺立在黑暗中艾绿的影子当成了我久违的母亲。我知道那是母亲来看儿子我了。我抚摸着她艾绿的衣裙,摸了我一手的凉湿,我断定这是母亲沾襟的泪。我甚至闻到了母亲奶水的清香。我一头钻进母亲的怀里,温暖得直打哆嗦。当我发觉那不是母亲而只是树时,我的鼻子碰得已流出粘稠的血。

我就这样站在故乡巴水河畔河滨垸的岗头上,用哭声和满村的雄鸡一道,向这世界发出一阵阵呐喊。此时遥远的垸落里没有一丁点儿灯火,整个世界仍在冥冥之中。泪水像巴水河的浪涛那样从我的眼里夺眶而出。哭着哭着,我开始仰起脖子向天号啕,声音大得惊人,终于把全垸子里的狗都哭醒了,汪汪地咬成一团麻。

这时候一个黑影摸上了岗头。那黑影说,孩子跟我回家去。我说,不,你是鬼。黑影说,孩子,我是你伯父。我说,你不是我伯父,我的伯父死了,你是鬼。黑影说,孩子我是你的伯父,我点亮你看。黑影擦亮了一根火柴,火光儿一闪,照亮了那颗头颅。我眼前一黑,像一脚踏空那样倒了下去。冥冥中我看见自己被一片光亮托举着,行走在白云奔涌的天空上。

伯父吓坏了,急忙给我在黄石做泥工的父亲打电报,催他火速回来。父亲从黄石回来,进门问我认不认得他。我茫然地摇摇头。父亲抱着我大哭,说,种啊!是我回来了。为了我的病,伯父和父亲费尽了心思。父亲自恃从小跟祖父在药铺发药,懂得一些药理,他从县城买了朱砂、龙骨、龙齿等许多能镇静的药,放在一起碾成粉末,然后和着蜂蜜做成丸药给我吃。我被那些裹着蜂蜜的毒药丸吃得眼睛发乌,浑身青筋鼓突,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我不但没有被镇静,反而更加疯狂了。我死过几天活过来。我活过来之后咔嚓咔嚓直咬床档子,伯父和父亲都抱我不住,最后我挣脱他们撒腿疯跑,并且手脚并用见壁就上。我那时不再趁着鸡开口时跑到岗头上去哭了,而是趁着伯父和父亲熟睡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出去,彻夜在垸中哭泣。每当我的父亲和伯父将我抱回去,我都将他们的脸撕开花。父亲拿不出更好的办法,急得用自己的头去撞墙直到撞得血流出来,我才不哭。

伯父对父亲说,兄弟,你不能这样啊!父亲说,哥,我有什么办法?我只有这样。伯父含着眼泪说,兄弟,我们只有一个法子才能救孩子。父亲问,哥,你有什么办法?伯父说,兄弟,记得屈原屈大夫的《国殇》吗?那是个招魂曲啊!

那时候就是夜了,夜里巴水河畔所有的灯火都是红肿的眼睛,眨呀眨。那个巴水河畔的古老的招魂术,就悄悄地进行着。我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纸钱,堆在路边的蒿草里暗暗地烧。烧完纸钱,父亲又提着潲水桶沿路泼水饭。潲水的香味,随着夜风传播。伯父掮着我走在前面,父亲拖着一个柴筢跟在后面。我坐在黑暗里伯父的肩头上,听任夜风从耳边幽幽吹过。走到大队部斗人的土台上,伯父撮了一撮土,放在我的头顶上,然后掮着我大步朝回走。苍凉的夜风里,伯父一声声地呼喊,孩子啊,跟我回家——!跟我回家——!父亲拖着柴筢跟在后面一声声答应。那时候我已感觉到我的灵魂正从遥远的黑暗中飞了出来,扇着清凉的翅膀,在满天星斗的照耀下,飞回我的头颅。我浑身直打哆嗦,直打哆嗦。伯父将我掮回家,放到床上。父亲把柴筢一直拖到我的床面前。我在明亮的灯光里,伏地呕吐。我吐成了一把弓。我把我肚子里所有的苦水都吐了出来,然后呆坐在灯光里,慢慢的我的眼睛里有了活气儿。我叹了一口长气,醒了过来,开口叫了一声父亲,又叫了一声伯父。此时此刻伯父和父亲的眼睛像春水泱泱中的豌豆花簇儿。

日子像故乡巴水河畔大树上的叶子,冬来了就黄,春来了就绿,总在失望中给人希望。我病好后,父亲便与伯父合家了,让伯父有我这个儿伴着,父亲仍旧到黄石市做他的泥工去了。两个大门闭了一个,两间屋子通了,我童年的天地也随之拓宽了。

小学堂设在三里外的孔岗祠堂里。伯父怕我再次惊走魂魄,每天清早送我上学。伯父对我太溺爱了,我病好了他还是坚持驮我。伯父驮着我他心里才踏实。傍晚放学了,晚霞烧红巴水河畔的天空。伯父总是在这个时候到学校门口准时接我回家。那时候我离不开我的伯父,他是我灵魂的慰藉之所。夜晚伯父总是抚摸着我的脊梁,让我在他的抚摸中进入梦乡。清晨我又总是在他的轻声呼唤中醒来。我忘不了童年的那些烟雾霭霭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一线蓝隙给我予无限遐想的天空。入夜,油灯被伯父挑得明晃晃的,一晕又一晕如水的明亮在黑暗的屋子里荡漾开来,温暖着坐在老式木桌前的我。我开始做功课了,伯父握着我拿笔的右手教我写字儿。我儿时的写字本我现在还完好地保存着。我现在一看见伯父教我写的那些字,心里就充满硝烟还未散尽,但却在苍凉中透出苍劲的那种味道。我知道我的手书字写得并不好,但是我深知我的字里浸透着伯父不肯瞑目的风骨。伯父教我做完功课,夜就已经很深了。窗外虫声絮絮,风儿静静,那一刻故乡巴水河畔再没有生命的厮杀与叫嚣。伯父在灯下展开一张洁白的纸教我折和平鸽儿,折鸽儿尖尖的嘴,折鸽儿张开的双翅。伯父把那洁白的鸽儿托在他的手掌上,那洁白的和平鸽就在我童年的目光里展翅飞翔。我心中洁白的鸽儿飞到蓝天深处,只一个点,久久地在飞在飞啊!那阵阵振翅声一直保存在我的脑子里,几十年来只要在盛大的节日看见放飞和平鸽,我就情不自禁地满眶热泪。伯父还教我折巴水河畔那些小小的渔船,那渔船惟妙惟肖,有舱有帆。灯光下我将小小的渔船儿托在手里,弯弯的巴水河就在我幼稚的手掌中活了,欲流进宽阔的长江,流进蔚蓝的海洋。我童年的小渔船儿,就这样驶在通体的蔚蓝中。我至今还在折我童年的这两个意象。我在故乡折了一大袋子,搬进县城的那年,儿子从柜子提出来问我,爸,这是什么?我说,儿子,那是鸽子和船。遥远的故乡那豆大的油灯照耀着,照耀着壮年的伯父和童年的我。我禁不住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在稿纸上写出的这一段文字,这时候我居住的小县城里有雄鸡拍翅叫着黎明。

灾难再次落到伯父头上的那一年,我与天相接的故乡,先是油菜熟,一丘接一丘没有败花的,一茎到底的荚,放鸡蛋上去都滚不动。收割的日子,捆在田里的油菜密如繁星,出奇地沉,父辈祖辈们的扁担压断了许多条;接着小麦熟了,这时候天也晴了,阳光刺啦啦收着水气,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河畈和岗头连天扯地,黄了,齐刷刷的麦粒儿,亮眼的一片。那是我故乡裸着脊梁浑身冒汗的收割日子。那些日子垸里没有人,就连看门的狗也耐不住寂寞跑到河畈赶热闹去了。舍生忘死的日日夜夜,河畈里的辉煌就都拢码在阔大的麦场上了;牛拖石磙日夜地碾,连枷成排扑扑地打,几场日头下来那些丰收的作物就晒干了,一口咬个崩响入囤了。油菜籽儿太瓷实了,麦粒儿太饱满了,囤子囤得太高了,囤条箍不住。我始终忘不了那一年我故乡的保管室里炸了好几个囤子。

那时候河畈赶过两遍锄,天就入梅了。梅雨暗亮着挂在天上不紧不慢地往下落,绿垸子绿河畈,河风从涨水的巴水河里旋起来,把垸中的树叶吹成一片白色,凉爽宜人。天下雨不能下畈,胡二就召集人们开会学报纸,真是好享福,辛勤惯了的河滨垸人开了两天的会,舒坦了筋骨,惬意得觉出有些懒散有些无聊了,就想搞点刺激。乡亲们坐不住就怂恿胡二,说,胡司令今年丰收了是你领导有方,打这多油菜籽打这多小麦装都无处装我们搞点吃吧!胡二听不得恭维话,一听恭维话就笑就骂娘的瘟。“娘的瘟”是他惬意后的口头禅。胡二摸着后脑勺笑得涎水直滴说,娘的瘟,你们这些狗日的莫害老子,前头吃后头出去说,要老子儿犯错误。乡亲们说,哪个出去说操他哪个祖宗。胡二就说,丰这么大的收是该吃点儿。不吃点儿不白脱了一趟人生?莫慌,你们说吃点么东西?说合了老子的心就吃。乡亲们就瞪着大眼小眼琢磨胡二想吃什么。乡亲们怕说不准便吃不成所以不敢随意说。伯父戴着军帽拢着我坐在屋角落里。我站着抚摸伯父的头顶。伯父头顶的军帽里有硬硬的疤,那是那次用烙铁烫的。那时候我脱口而出喊了一声,油条!因为当时我太想吃油条了,所以说到吃什么的时候我便迫不及待地喊出了口。伯父拉了一下我,我知道不该我说,但是话说出了口,胡二已经听到了。胡二站起来朝四下看,同时问,刚才哪个小子说吃油条?我怯怯地说,是我。胡二一拍大胯,说,对了!就是它。我的个乖乖,老子当家破个天荒,全垸胀它一餐油条!

胡二走到伯父面前用脚尖拨拨坐着的伯父,说,何八相,你到大队榨油坊去把菜油挑回来。油桶在榨坊里,菜油灌好了120斤,你只管挑回来就是。伯父说,这事我去不合适,你派别人去。胡二说,是老子叫你去的,犯错误老子去犯你怕个鸟?伯父说,那我就去。乡亲们在场这是你叫我去挑的,到时候你莫不认账。乡亲们一齐说,何八相,叫你去你就去。胡二接着派两个人挑两担新麦到街上去轧面粉子。伯父当即牵起我回家拿扁担到大队油榨坊挑菜油去了。

新打出的菜油挑回来了,新麦粉子轧回来了,胡二到街上请炸油条的师傅来炸油条。现搭架龙席锅的大灶;卸儿扇大门下来加铺尼龙布做案板;油桶提起来就倒,清亮的新打出来的菜油盛在龙席锅里,喷香;树蔸子扔进灶膛里点火就烧;炸油条的师傅围裙一扎,用几个大脚盆摆起来和面配料,面和好了,用刀大块割开双手抱到案板上,然后是眼花缭乱地抻面和乒乒乓乓的刀响。一扭一捏,油条下锅了,炸得满锅满锅滋滋叫唤。据现在的科学家最新研究表明,油条是中华民族传统食品中营养价值最差的食品,我相信现在科学家的研究成果,但是谁也无法抹去我脑子里对油条的辉煌印象。那时候我遥远故乡巴水河畔饥饿的河滨垸,因为充满了油条的清香,所以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欢乐。大人小孩脸上全是期待的笑容,闻着那清香饥饿的河滨垸人吞不赢口水。油条炸得像山一样堆在案板上,胡二就逐家逐户分油条。按人头和工分分,人头20根,每个工分2根。家家户户喜笑颜开掇筛子挑箩筐来分油条。油条师傅很会办事,油条炸得手膀子样粗,3岁的小孩子拿着吃拖在地上。你看那是多粗多长的幸福与欢乐!

我是个贪婪的东西,油条分回家后,还未等伯父偎在灶上把水烧开,我就吃了两根。油条出风就干,我嚼我吞,嘴里打了几个血泡,血泡破了,我嚼着嚼着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伯父刚替我揩干嘴角的血,不幸就降临了。我开始上吐下泻,吐得闭不了嘴,泻得解不赢裤子,全屙到裤裆里。最后我吐泻得站不住倒地上不能动。这时候垸里传出一片哭声,全垸除伯父之外,全都上吐下泻起来,许多人都倒在地上起不来。伯父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伯父拿起油条一闻,马上跃起来到河地里去扯那些止泻的草药满天星。满天星长着细碎的叶血红的脉,我故乡河边的潮泥地里很多很多。伯父很快从河畈里扯回了一大筐子,洗净扔在龙席锅里煎。伯父用水桶挑着满天星的汤汁送给垸中所有上吐下泻的人们喝。折腾了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在伯父及时抢救下,风静了月明了,我和全河滨垸的人脱离险境活过来了。

本来这种吃的方式在当时就是违法的,如果不出事没人当叛徒泄露出去也就没什么,过去了就过去了;就是有人吃了嘴痒忍不住说出去,上级知道了也不要紧的,种田的人年岁好丰收了放开吃点上级也会开只眼闭只眼不予追究的。但是倒霉的河滨垸人偷鸡不成反而蚀了一把米,油条的味没有润到胃,竟发生了集体中毒事件。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不是小事件。胡二见事情闹大了他脱不了干系,就开社员大会,一口咬定是伯父下的毒。

接着胡二着急马慌跑到公社报案,公社又向县公安局报了案。与此同时胡二已经拿着印泥盒子走家串户发动河滨垸的每家每户在一张纸上按手印,让他们证明是伯父投的毒。那时候我故乡河滨垸除了我家总共32户,一家户主一个手印,那张纸上不多不少正好按了32个密密麻麻血红的东西。十二届三中全会后落实冤假错案,关于伯父的投毒案也真相大白,我接到通知去接伯父出狱,从退给伯父的档案袋子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份原始证明材料。那时候已是草长莺飞树绿花红的春天了,在茫茫平原劳改农场的办公室里,我却感到了彻骨的冰凉。胡二因为报案及时不仅没有受处分反而得到了上级的表扬,上级夸他阶级斗争觉悟高,若不是他的确狗屎糊不上墙,当时很有可能因此当上吃皇粮的国家干部。

那时候的公安局当场来我家抓伯父,又当场在我家审伯父。一共来了5个穿军装扎武装带子别着手枪的。然后一个人审问,一个人记录,其余3个手按在腰间虎视着。那人问伯父,姓名?伯父答,何霭如。那人说,嗯,不错,是个老溜子。伯父抬起眼睛嘴唇哆嗦着脸刷地白了。伯父怎不知道那话的含义呢?那人问,何霭如,你知不知道你犯的罪行?伯父说,我没有犯罪。那人说,对,你是受过训练的人,所以才这样回答我的问话。不过我还得告诉你我怎样问你就得怎样回答,与问话无关的话一概不要说。好,我问你何霭如,河滨垸油条集体中毒事件的菜油是不是你从大队榨坊挑回来的?伯父说,是我从大队油坊挑回来地。那人问,何霭如,我再问你,那天油条炸出来后河滨垸全垸的人都吃了,惟独你没吃是不是?伯父就没有再回答了。那时候的伯父知道再回答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伯父就开始叠床上的破军被子。伯父的军被盖了几十年已经盖得相当破了。伯父弯腰把他的军被叠得四方四正,从柜子里拿出褪了色的背包带,三横两竖像出征那样郑重其事地把军被捆好了。那时候我帮伯父收拾其它要用的东西。必要用的东西收拾了,伯父坐在门槛上系他的军用胶鞋带。那人说,何霭如,你磨磨蹭蹭地想干什么?伯父说,不干什么,我把鞋带系紧了好走。伯父从门槛上站起来,伸出双手。那人就掏出明晃晃的手铐,咔嚓一声把伯父的双手铐住了。那人接着要揭伯父头上戴着的军帽。伯父哀求说,求求你们不要摘我的军帽。那人吼,走!这时我用双手揽着伯父的脖子不让他离开。伯父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伯父问我,儿子,你相不相信伯父下毒?未等我回答伯父又一连串地问,儿子你相不相信伯父下毒?你相不相信伯父下毒?那时候我不知怎样回答他,那时候我也不敢回答他。

多灾多难的伯父走了,他去了许多年后我才去那个地处茫茫大平原上的劳改农场。伯父平反后我接到通知去接伯父前的那天晚上,我流泪流湿了枕头,你要知道那个少年自从伯父走了以后泪就流完了并没有泪再流了。我风尘仆仆赶到了那个劳改农场,连日的春雨,道路泥泞,我全身的血管发紧头晕晕乎乎的真怀疑那是不是在梦游。

几十年前发生在故乡的所谓投毒事件,其实是个集体食物中毒事件。说起来可笑得很,是胡二高兴得糊涂了,把一耳罐油水车的桐油误作菜油倒进龙席锅里炸了油条,使全河滨垸的人吃了以后上吐下泻惨遭不幸。这个冤案在平定冤假错案的时候是很容易澄清的。上级派人来河滨垸调查落实,胡二开始不承认。上级说,胡二,现在怕不是那时候,现在是讲事实重证据的时候。对于你误将桐油当做菜油使全河滨垸的人中毒的事情并不重要,关键的是你诬陷了一个好人。你知道不知道?胡二见瞒不住,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承认了事实真相。

胡二承认事实真相以后,我非常震惊。那时候我已经结了婚有了儿女,而且我已经写了不少东西,也发了不少东西自认为是有些名气的作家了,甚至经常以为自己年过三十开始不惑了。于是面对河滨垸的乡亲们,我就想,现在你们该后悔,该大吃一惊了吧?但是我彻底地错了,河滨垸的人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像我那样震惊。一部分人在我面前说他们早知道我伯父的案是冤案,另一部分人淡淡一笑说他们在捉我伯父的当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时我就惑了。我的心开始暗暗地渗血。

我接到通知从县城搭车赶到劳改农场接伯父回家时,漫长的雨期已经停了。我和伯父踏上故乡河滨垸的时候春光正好,巴水河畔的杨树柳树们漫天飞着洁白的花絮。我和伯父走在河畈大路上迷乱的飞花中,伯父戴着军帽在前面走,我背着伯父的被窝跟着伯父。十年的劳改生活使伯父苍老了,刻下了一额深深的皱纹。伯父头上戴的军帽洗旧了洗破了洗成了雪白开花的一片。十年了,十年沧海桑田,我已经将父亲和我的小家搬到了县城。我走在故乡河畈的大路上,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悲凉。我真不知道苍老孤独的伯父回来后日子该怎样过。伯父看出了我的心思。伯父笑着说,别担我的心,我回来后的日子好过得很,你信不信?我看见伯父那时仰面朝天发出一阵大笑。

河滨垸人对于伯父出狱回来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在河滨垸生活也有几十年了,我知道无论哪一回河滨垸的新女婿过门都没有伯父回来那样热闹。那天河滨垸的人都没有下畈,全垸的男男女女集中在垸头迎接伯父。伯父走到垸头时全垸的男男女女的脸全笑成了一朵花儿,一个跟一个比着笑,全冲着伯父,生怕伯父没看见;一个比一个叫得亲热,生怕伯父没听见。我在那一瞬间明白了伯父叫我别担他的心,他回来后日子好过得很的话和他那仰面朝天大笑的意思。那时候我看见面对河滨垸的人们,伯父只是冷冷地笑。人问,你回来了?他点头,答,嗯,回来了。他对全垸的人一个样的态度,不跟任何人显得特别亲热,弄得河滨垸人一惊一乍的,不知如何是好。伯父从垸中穿过,走到哪家门口哪家就出来放爆竹。河滨垸的家家户户都争着放一万足头的爆竹,红烟紫雾在垸子腾起来,绕结在一起浮在空中落不下散不尽。胡二点头哈腰跟在伯父身后。走到我家老屋前伯父停住了脚步。伯父看了一眼老屋,说,胡二,这破屋没法住人我不想在这屋里住,你说我在哪里住?胡二连忙说,到我家去住到我家去住,我婆娘听说你要回新洗了被窝新铺了床。伯父笑着说,那不你早做了我回的准备?胡二说,是的是的。伯父说,那我就不客气了,到你家去住。胡二谄笑着说,莫客气莫客气。

伯父就背着行李径直住到了胡二的家。胡二的婆娘一脸的笑迎接伯父进屋。伯父坐下。胡二的婆娘倒茶伯父喝,胡二递烟伯父吸。伯父脱下头上戴的破军帽拍了拍,对胡二说,胡二,你看我头上戴的这顶帽子是不是该换一顶?胡二说,是该换一顶,是该换一顶。伯父说,那你就去给我换顶新的来。胡二没有办法,只好在垸中复员军人那里要了一顶新军帽给伯父戴。伯父戴上这顶新军帽,对着镜子反反复复照了几遍,边照边一次次迅速地提起右手,搭向帽檐,仿佛在从头操练自己的军姿。但照着,照着,他的手停了,脸也僵了,不知不觉中,只见两眶眼泪像雨点般的劈劈啪啪地跌落下来。

伯父在胡二家住着,一住就是半个月。每天胡二弄好的东西给伯父吃。这期间垸中每家每户都请伯父去吃,伯父哪家都不去,垸中的每家每户只好用托儿朝胡二家掇,请伯父吃。伯父说不吃就不吃,一口水不喝一筷子不动。垸中的人开始见伯父不吃他们的东西很是愕然。半个月过去了,垸中的人见伯父没有多大异常,心就放回腔子里去了。

伯父在胡二家吃了15天,第16天清早,伯父对胡二说,胡二,我回来的生活是不是你安排?胡二说,开了垸会的,是我安排。伯父说,那好,我只需要你从垸东头起安排我吃一轮。胡二说,我去安排我去安排。河滨垸人们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伯父轮到哪家哪家就杀鸡割肉小心伺候着,生怕有什么差池怠慢了伯父。

我对故乡河滨垸太熟悉了,只要我想起它我就能闻到那块土地在太阳下蒸发出来的各种气味和看见古旧日子里的各色人等。那时候伯父在河滨垸里轮着吃,家家户户把伯父当做菩萨供。一个月后每日每餐吃肉鱼的伯父,开始面黄肌瘦了,鱼和肉在伯父嘴里嚼着像锯木屑子那样毫无甘味。那个晴朗的早晨,云轻轻风荡荡的。伯父起得非常早,伯父趁胡二的全家没起床的时候,打开门,口也不漱脸也不洗,把他的破被窝从床上卷起来,用绳子草草地一扎,扔在背上驮着,出门走了。伯父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在晨风拂拂的垸中移动,伯父走着走着,像梦游一样来到了我家老屋的后阴沟。那道久无人气的大门紧锁着,锁被阴沟溅起的雨水淋了,锈得流血水。伯父摸索出他口袋里的钥匙,那钥匙也满是血锈,染了伯父的双手。伯父把大门打开,那熟悉的霉味儿就充盈了伯父的鼻子,那时候伯父贪婪地吸着,流出了热热的泪。伯父把门一闩,一头倒在满是灰尘的床上抽泣着。伯父抽泣了一阵子,就打开门,从后阴沟里扯了泻肚子的草药,捣烂吞了。过了会儿泻药发作了,开始泻,泻个不停,一直泻得没有什么再泻了。伯父把肚子里的东西全泻出来后,倒头便睡。这时候胡二掇早饭找来了。胡二说,八哥,你怎么回来了?今天又轮到我家供你的饭。你在我家住不惯回来住也好,你不屑跑我每餐送给你吃。伯父吼,你跟我掇回去!胡二惶了两眼,说,八哥,我又没招惹你,你为么发这大个脾气?伯父咬牙切齿地对胡二说,你跟我掇回去!胡二吓得直哆嗦,说,八哥,当年我做错了对不住你,我现在也老了一分钱的用都没得,家又穷儿大女小的请八哥高抬贵手饶了我家吧!胡二说着双膝就跪在了伯父面前。伯父抬手给了胡二一耳光,说,胡二,我俩前后的账一笔勾销,了结了。你给我站起来像回人样地走出去!

自那以后伯父便禁语了。

禁语后的伯父一个人住到了故乡燕儿山上那个小木屋里。伯父主动为政府去招山。伯父的山招得很好。那时候河滨垸的人什么都敢动,就是没人敢动燕儿山上的一草一木。春天伯父在燕儿山上挖坑栽树,把燕儿山栽得满满的。春风吹夏雨浇,燕儿山就绿得不见了我的伯父。我伯父把自己浸泡在了故乡燕儿山那松林晕如墨团的浓绿里啊!蓝天白云下,我看到我头戴军帽的伯父荷着锄在走动,走在松林那晕如墨团的浓绿里,他用他无声的禅意,听着月亮抚着山风吹响阵阵松涛,听着日头出来,撒落满山的金光,听着山岗雨雾里孵出满山鸟的叫唤。

写到这里,我的心充满静谧,那可是意念中我的伯父万劫不死的归宿。

那一年大鹰开始在《中国青年报》上连载披露朝鲜战场中国战俘在美军集中营英勇斗争坚持回国的长篇报告文学。这篇作品血火交织,催人泪下。我看后心里直颤,一股生命的热流击中了我。我立即寄了一份报给伯父,我在信上说,伯父,这里面有没有你?几天后我收到了伯父的回信。我颤抖着手拆开,伯父说,有我啊!儿子你快回来吧!

那一年我满35岁了,35岁的儿子我从县文化馆搭车赶了回去。在那细雨霏霏的薄暮,我回到了故乡巴水河畔河滨垸,细雨无声地湿了我的衣服和头发。耳边巴水河静静地流淌,布谷鸟扇着湿漉漉的翅膀在雨雾里飞过,我听到了它的嘴角啼出了鲜红的血,那血染红了故乡燕儿山上林子脚的杜鹃花。那时候我朝燕儿山顶上爬,满山的湿气裹着浓绿朝我扑来,新鲜得几次把我呛住了。我一路呼着吸着吼着,弯弯的林间小路就伸进了我热热的眼眶里。久违了我的燕儿山;久违了我的伯父!终于我望见了,我望见了燕儿山顶上那座孤单的长满青苔爬满青藤的小木屋。小木屋里闪烁着我焦渴而又明亮的灯光。我奔到小木屋门口。我喊了,伯父伯父!伯父一个踉跄扑出来。那时候禁语许久的伯父望着我,喉节咽动着咽动着好半天好半天,才出声音。伯父说,种,是你回来了?我说,是我回来了。伯父说,种,我说的是人话吗?我说,伯父你说的是人话。伯父呜咽了。伯父说,种,我还能说人话呵!伯父说了这一句,禁不住泪流满面。

吃过夜饭,蒙蒙细雨住了,几阵山风吹过,天上就挂出一轮月亮,在霭霭的林梢涂一层银辉。伯父烧旺了火塘。伯父把柴蔸子架起来烧,小木屋里火光熊熊,辉煌一片。我和伯父坐在火塘边上,望着天上的明月,对着旺旺的火,感觉到很安静很温暖。伯父说,种,你是写东西的人懂得政策,我问你报纸上登了我能说不?我说,报纸上登了,说明开了禁,你当然能说。伯父说,不能,我是军人,军人以执行命令保守军事秘密为天职,组织上没有通知我,我不能随便说。我说,伯父你说啊你对我说,你现在还不对我说什么时候对我说?伯父摇头说,不能说不能说,我不是普通百姓,我是一个军人,组织上没人通知我,我不能对任何人说。那时候我两眼的热泪夺眶而出,我被生命进行中“军人”两个字深深地震颤了。

我现在全部知道了伯父被俘与斗争的历史,这些就写在由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张泽石主编的纪实专著《美军集中营亲历记》中。伯父后来写的《盘肠搏斗护红旗》和《壮士不幸作楚囚》两篇文章就收集在这本书里。这本书的前言以饱蘸血泪的文字写道:我们都曾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在那场艰苦卓绝的战斗中,中华儿女为了保家卫国曾经付出过巨大的牺牲!我们不少战友血洒疆场,而我们自己则由于种种不可抗拒的原因陷于敌后,在未冻死,饿死,病死之前不幸被俘。在战俘集中营里,为了反抗敌人强迫我们背叛祖国,我们曾经进行过长达两年多的殊死斗争!40多年来,我们一直怀着一种强烈愿望:把我们当年在那场战争中亲身经历的战俘集中营的斗争史写出来!这个愿,就是由于我们在被交换遣返回国后一直受到误解,长期承受了极不公正的对待,因而渴望祖国人民,特别是党和政府,了解我们当年在美军集中营里的表现,确认我们并没有变节和背叛,而是以生命和鲜血捍卫了祖国和党的尊严!

那时候小木屋的门大敞着,木屋外的天上挂着那轮皎洁的明月。我和伯父都不说话,静静地吸着烟,红红亮亮的,一对。燕儿山上无边的绿在湿湿漉漉的山风里浓得没了缝隙。我喉头哽动着,我对伯父说,你不对我说叫我回来干什么?伯父说,种,你不要再逼我了。我不能说脱给你看就是。这时候明净的月光从小木屋的窗子洒进来了,伯父就在火塘边上开始脱衣服,伯父一件件地脱。伯父脱光了他的身子。我看到寒冷的月光里伯父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在火光的照耀下,像出土的青铜闪着泥土的辛碱。伯父胯下的根萎缩得像一块古树上的疤节,一条一尺多长的伤疤像蛇一样的在那里凸突着。伯父悲凉地说,种,你看见了吗?我说,我看见了。伯父说,种,你把手伸过来。我把手伸了过去。伯父捏住我的手,引导着,我的手摸着了那条长长的伤疤就像摸着一条冰凉的蛇。伯父对我说,孩子你顺着它往上摸。我说,是。伯父说,孩子你摸到了什么?我含着眼泪说,伯父我摸到了你的生命之源。人制造生命的源头应该有两个,但伯父只有一个。伯父呼唤着我,说,孩子,你不用伯父说吧你应该明白。我说,伯父你不要说,孩子什么都明白了。

我现在知道伯父是在历尽千辛踏向回国之门的那一刹那间被一刺刀刺过来,失掉了一个睾丸。一尺多长的伤口,当时血流如注,淹没了朝鲜战场停战以后那个美丽的早晨。我同时知道,伯父被遣返回乡后组织上对他们下的两条禁令,对于朝鲜战场被俘的事情一不准说二不准写。几十年来我的伯父就是这样受尽折磨却严守着这个禁令。

那时候伯父对我说,孩子嘞,我要吼它几嗓子。我说,伯父你吼吧。面对那无边的绿色伯父便双手往腰上一叉,吼: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那沙哑的歌声一串串从伯父禁语已久的喉咙里滚出来,唱得山月亮了,山风陡了,松涛阵阵。在那个静静的月夜里,我的故乡里就满是伯父那沙哑的歌声,久久不能停歇。

我故乡的时光在乳燕振翩的翅膀上飞翔着,闪耀着;我故乡的河畈,永远有清新的呢喃;所以我永远永远被故乡的时光陶醉着。

1980年中央专门为伯父他们发布文件落实了政策。那时候伯父已经65岁了。伯父在燕儿山上招了几年的山。那是我故乡满地霜花冻得非常干净的一个早晨,年轻的村支部书记带着胡二上山去接伯父下山。小木屋里,伯父已经起来了,正在煮早粥。伯父见了胡二,问,胡二你上山来干什么?胡二讷讷地说,八哥,我和支书一路来接你回垸去住。年轻的村支书说,霭如八叔,我代表村支部村委会来接你,你已经过了60岁,按照政策,你该吃五保了。从今以后你不要劳动只安心享福,你的一切生活费用由全村人共同负担。伯父听了村支书的话后仰着脸,望着,呆着。胡二急了。胡二说,八哥,你不相信吗?八哥,是真的是真的呀!伯父摇了摇头。村支书见伯父不信便从口袋里拿出了村支部和村委会的文件,文件上盖着两颗鲜红的大章子。胡二急了把文件递给伯父,伯父接了。伯父从桌上摸来老花眼镜,捏着镜腿子戴稳了,看。伯父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看着看着,伯父拿文件的两只手就颤抖起来。胡二问,八哥,白纸黑字,你现在相信不相信?伯父的眼泪溢了出来,一滴又一滴,滴在盖了两个鲜红大章子的纸上。伯父把文件仔细地叠好装在贴身的荷包里。伯父把锅里的粥盛起来,重新给村支书和胡二做了丰盛早餐。伯父把自己埋在灶口阴地里吃粥,吃着吃着,我苦难的伯父就像小孩子一样禁不住哭出声来了。

吃了早饭,只听见木屋外的山路上锣鼓喧天,村里组织了响乐班子开一台神牛牌拖拉机上山来接伯父。垸人给我的伯父戴了一朵大红花。我的伯父戴军帽在神牛拖斗当中乡亲们安置的藤椅上坐了,被垸人簇拥着下了燕儿山。我想那时候必定朝霞满天,我的故乡进入了稔熟的冬藏呵!

我的故乡五保制度自解放以来建立得很好,无依无靠的老人一到60岁就吃五保,这是极平常的事。可是这对于我的伯父,不是一件小事情。伯父托人带信给我,要我一定抽工夫回去一趟。春节了,我带着妻子儿女回去给伯父拜年。我回去的时候伯父正在塘里洗衣服。我来到塘边,伯父正在石板上揉一手洁白的泡沫。伯父见了我很高兴。伯父一个劲地对我说,种嘞,我现在吃五保了,你晓得不晓得我现在吃五保了?我说,我晓得了。伯父转过头来,笑,说,你晓得啥?你是么样晓得的?伯父扯着帽檐正了正,蹲在石板上哗哗地洗。

吃了五保后的伯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在垸中非常可亲非常和蔼,见人一脸笑。见了谁家的孩子,他都要伸手抱一抱。垸中小狗小猪小鸡见了他就亲,围着他的脚儿叫唤。伯父返老还童了。那一年春节垸中年轻人们醒起来玩双推车儿,要伯父挂笺。那群年轻人考伯父,说,八爹,你要是不说原词挨家挨户唱一遍算你有本事。伯父笑了,说,那是小事一桩。正月初三的晚上,伯父就挨家挨户地挂笺。伯父一概原辞不唱,唱的全是根据各家实际情况即兴编的合拍押韵的祝愿辞儿。

车儿玩到村支书家的门口,伯父唱的是:大红灯笼朗朗照,洁净庭院勤勤扫,倒吃甘蔗节节甜,脚踏楼梯步步高。车儿玩到胡二家门口,胡二和他的婆娘一边一个站着迎。伯父开口就唱:左边夫来右边妻,夫妻二人笑眯眯,檐前挂的好种子,良种熟田不费力。众人笑成一团和着唱。胡二的婆娘叫,八哥,你要死呀!众笑得眼泪水儿滴。

啊,我终于看到了我故乡的伯父在春风涣涣中开颜的笑。伯父最喜欢邻家那个口齿伶俐的小姑娘月,那是我远房侄子的女儿。她叫伯父叫尊。伯父把月抱在手上,月叫尊。伯父应,嗯。月高兴了,手就不安分,就掀伯父头上戴的帽子。伯父用一只手按着。月问,尊,你为么总戴这顶帽子?这帽子一点也不好看!伯父用手护着头上的帽子,说,乖,尊就戴这顶帽子好看。月说,尊,你把帽摘下来,我要看你的头。伯父用手护着帽子,说,乖,不能摘,你把手伸进去摸,摸。月把小手伸进去,摸。月说,啊,尊,我晓得了,你是个陈佩斯,大光灯。那时候我远房的侄儿就奔过去,夺下伯父手中的女儿,照着月的屁股几巴掌。月的脾气大,就哭,哭断气。伯父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眼泪巴撒的。

伯父是在故乡那个春季化入阳光的。

伯父吃五保后,主动维修了从河滨垸到村部的一段机耕路。这段路大集体时有专人维修,很平很宽很好走人和拖拉机。责任田到户后,河滨垸做粮食生意的人多,很红火。这条路就日以继夜有手扶拖拉机和神牛跑,年长月久跑得像两个碾槽沟。天晴还好说,若是下雨,河滨垸人要上村部,那溅起的泥浆就齐了脚膝盖,恨不得穿下水衣。吃五保后的伯父就主动维修这条路。每天伯父吃过了饭,就肩上荷着鹰嘴干锄,手里拖着铁锨,出门去修路。伯父一路唱着小曲儿,手里拖的铁锨在路上叮当地响。那时候故乡的河风就活就好。伯父在愉快中掇石头填沟。伯父用鹰嘴干锄挖土用铁锨掀土铺平。伯父在那愉快的每日每日里,将那条路修得如沙滩那样黄亮平坦。河滨垸的人和机子走在上面,顺畅得很。那时候伯父维修完了路,就到河畈里挖些草药和硬柴,扯几根青藤拧成绳儿捆了。伯父用锨柄当扁担,一头是草药一头是硬柴挑回家。伯父从河畈中挑回来,趁太阳铺在门坪上晒。草药晒干了,他送给垸中的人治病,硬柴晒干了,他留给自己烧,所以伯父的床底下就堆满了草药和干柴。草药和干柴散发着太阳晒出来的很好很好闻的香味儿,这些香味每日每日弥漫在我故乡的河滨垸里。

伯父是那一天被石头绊了一跤中风的。那个石头其实很小,只比鸡蛋大不了多少。伯父用锨掀土,碰到了它,伯父就倒了,倒在地上起不来。垸中的人七手八脚将伯父抬回家。伯父一边的手脚从此后就不能动了,躺在床上起不来。伯父中风后,垸中的人轮流换班料理他吃喝拉撒。伯父很受感动。伯父知道他成了垸人的负担。

伯父化入阳光的那天,我故乡巴水河畔很好的天气。伯父叫远房的侄孙给他擦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等垸人趁三春阳光正好下畈的时候,伯父躺在床上,擦着了一根火柴。伯父静静地躺着,火慢慢地烧大了。厉风和火焰在伯父眼前交织成一幅凤凰展翅的图画。伯父微笑着化了,化了,化入了故乡三春灿烂的阳光,阳光下是遥远地平线上与天相接的霭霭青蓝。

当我赶回故乡的时候,垸人已经把伯父的骨灰安葬了,垸人把伯父的骨灰安葬在祖坟山上列祖列宗长眠那片霭霭如烟的松林里了。我化了些纸钱,趴在地上给伯父磕了三个头。我回到了垸子里,伯父住的老屋仍在。伯父化入阳光时,只将老屋顶冲了个井大的窟窿,其余的没烧掉。伯父的军帽就挂在那黝黑的壁上。我把帽子从壁上摘下来,帽子里飘出一张纸。我弯腰捡起来。我便看见了伯父那久违的字迹。

伯父写道:我的孩子,你儿时的长枪,我给你找回了。

胡二就递给我一杆锈剥的长枪。啊,那是我儿时制造的长枪。垸人对我说,正月干湖,挑湖泥挑出来的,你伯父给你洗干净了藏着的。我的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

伯父化入了阳光。故乡的八尊婆说,伯父化了以后,没有费那么多的手续,就转胎脱了人生。八尊婆说,伯父在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托体降生了。

我相信八尊婆的话。此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婴儿新生那嘹亮的啼哭。

我坐在桌前对着稿纸轻轻地呼唤:我的伯父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第3章 画眉深浅

三十五岁的山秀在县毛巾厂当工人。小巧玲珑的山秀好身段好腰肢。毛巾厂红火的时候,山秀有班上,工资高;丈夫同她在一个厂里工作,丈夫当保卫股长,收入也不错,两人每月加起来一千多块。虽说女儿上初中,婆家娘家两家都有负担,但不紧张,过得来。大山里头出来的山秀,心不高,不求大富大贵,有平常日子过就行了。那时候山秀心情好,每天早晨到摊上吃了早点,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穿着厂里发的工作服去上班。山秀的工作服总是洗得白白的一尘不染。山秀把厂里发的山鹰飞的厂徽戴在奶子上显眼。姐妹们会了面见她那样做就笑山秀,笑山秀舍得戴。山秀认真地说,这是厂里订的制度,不戴不准进厂门。姐妹们说,你哄鬼呀?进不了门,你老公不是守厂门的吗?别人不准进,敢不要你进吗?山秀说,哪开得后门的?那东西见我没戴厂徽,当着众人的面,用指头戳我的奶子说,什么人?不准进,你的厂徽呢?姐妹们就都笑了起来,说,你那个活宝!山秀知道说漏了嘴,脸红了。姐妹们离开了,就一齐羡慕山秀夫妻好和睦。

白衣白帽清清爽爽的一个灵巧人儿,在林荫路上朝坐落在河边的县毛巾厂里走,那婀婀娜娜的背影儿不知勾去了多少后生的魂儿。那些早起跑步的后生,那些骑车赶路的后生,见了山秀的背影儿就拼命地朝前赶,赶到前面看山秀的脸面。这时候的山秀不急不恼,让那些后生看。赶到前面的那些后生看到了山秀那张上了皱纹徐娘半老的脸,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山秀就朝他们温暖大度地笑一笑。那些后生还是感动了。

山秀不是平常的人。山秀是练了多年戏功的人。

山秀未到县毛巾厂之前,是县楚剧团唱小旦的。小旦属旦角行当。不是场子里的人,不晓得吃开口饭的讲究。吃开口饭的,同是一个旦角行当,要分很多种类来,练各门的绝活,那饭才吃得牢靠。单是一个旦角行当,就分老旦、花旦、刀马旦、窑旦、然后才是小旦。剧团里数小旦的地位最低。一般刚进剧团的小娃子,师傅就先让她饰小旦,演跟小姐端茶倒水听使唤的丫环,演熟了路子,才练其他的功夫,饰其他的角色。小旦讲究小巧玲珑,声如莺啼,眼睛两边睃,是小姐与公子幽会穿针引线的机智人物。比如唱《站花墙》,墙外的公子把木鱼敲过来,作为演小旦的,你就要对小姐说,小姐呀!你看那花园里的花也开了鸟也叫了春来了哩!把小姐引过来与公子会面。所以吃开口饭的有句说语,叫做唱小旦的要悦人。悦人两个字,大有讲究。山秀演小旦能悦人,那动作那声音那眼睛拧得住人的魂,要台下看戏的男人们坐不住屁股。山秀进县楚剧团十几年,没演过其他行当,唱打念做,手眼身步法,练的全是小旦这一门悦人的功夫。

山秀演小旦,靠的是先天的条件。山秀家住在县城北部的山区,那里全是数不清的山,太阳一年四季只有晌午烧中饭时才晒到屋顶。那里是革命时期打游击的好地方。山秀的家里穷,娘生的全是女儿。她娘一连生了七个女儿,她最小,也数她最水灵,垸子里的人说她是七仙女下凡。山秀六岁时上学发蒙的时候,头上的黄毛还梳不顺,像个刚出壳蹦蹦跳的小山鸡儿,她的那双眼睛就青山绿水地放亮儿。垸中的男人们就说,这个女儿蓄得。蓄得两个字,意味深长叫人好想。又说,这将来是哄得死人的东西。这些话驮书包上学的山秀全听到了,但那时山秀小,不晓得这些男人们的话是什么意思。山秀回家后把这些话学给她娘听,问她娘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娘把她揽在怀里,梳顺了她的黄毛,对她说,这话对娘一个人说,莫对别人说,对别个说不得的。山秀点点头。山秀点点头后,朝她娘眨着小眼睛,她连她娘的话也没听懂,揉一把鼻涕,一整个糊涂的小人儿。

山秀十二岁的那年,县剧团到山里招学员,招一个唱样板戏的女生角儿。样板戏演了些年头了,开始招的一批演员年纪大了,没人接角。县有关领导就指示县剧团到大山里头去招生。那个县领导是山里的人,说大山里头山青水秀埋没的都是良家的好女儿。县剧团的女老师云仙带队在山里的公社住了下来,招了半个多月,没能碰上一个合格的。那天清早起来,云仙听到有两个放牛的伢子在对面山头上对山歌。男伢子先唱,喏海喏火喏,太阳出来满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我跟乖妹比赤脚,乖妹快活我快活!这是大山里头一首古老的情歌,那个对歌的男伢子嗓子倒不怎么样。这时候山头那边一个女伢子应了起来,喏海喏火喏,太阳出来满山坡,山坡上面露水多,谁家杂种打赤脚,你妹快活我快活!那快活扬了起来,满山都是那女伢子响响的回声。剧团的女老师云仙兰花指一竖,指着山头,对人说,快去把那放牛的女伢子给我找下来。我要找的就是她!那应歌的女伢子就是山秀。那天早晨改变了山秀的命运。山秀被招进了县楚剧团。

大山里头的山秀,别的不行,独一条,憨秀。她憨秀起来,一副天地不省的样子,叫人又痛又爱。山秀招进了县剧团学员班后,学员班的男女伙伴们爱拿她这个山丫头开玩笑。清早起来练站桩,一排的学员在风里站了,站断了时辰。站在她后面的女伙伴,就问她,山秀,你怎么两个耳朵?她扭过头来,大声问她身后的女伙伴,你哪不是两个耳朵唦?站桩的队伍就笑散了架。学员班的老师云仙追究起来,受罚的自然少不了她。罚她再站半个时辰的桩。她站着站着,就哭,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抽抽泣泣地说,她哪不是两个耳朵唦?我哪说错了唦?弄得罚她站桩的云仙哭笑不得,拿她这个憨丫头没办法。剧团学员班的那些男伢子特拐,最爱不动声色地捉弄山秀。云仙带男女学员,在排练大厅练眼睛,练眼睛要瞪大瞪圆,不许眨,拿燃着的香在眼睛前晃也不许眨,叫做盯狗望子。这是最要精气神的事。也是一排男女的站了,站在大镜子前练。老师云仙转过背儿料理其他的事去了,站在山秀前头的男伢子功夫,就拿一只手在大镜子前直晃直晃,晃个好半天,晃得山秀好奇了,然后拿到自个儿眼睛前照,津津有味的样子,引山秀上当。山秀果然上当了。山秀问,你照什么呀?那个男伢子功夫拿着巴掌说,我的巴掌对着镜子晃久了,能照到脸。山秀就把功夫的巴掌拿过来,照她的脸。山秀用功夫的巴掌照不着自己的脸,就问功夫,我么照不到?功夫一本正经地说,我刚才么照得到?山秀就掰着功夫的手指头探究竟。排练大厅里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云仙过来又罚她,还叫了一个陪伴的,就是那个男伢子功夫。别个都吃早饭去了,她和功夫,在排练大厅的镜子前练眼睛。云仙极认真掇碗饭边吃边站在旁边监督他们两个。功夫练累了,小声埋怨山秀,你么个苕样?山秀大声说,你个苕样!云仙走过来,问山秀,你说什么?山秀指着功夫说,他说我个苕样。功夫说,我没说。云仙气不过。踢了功夫一脚,说,你没说也说了。云仙虽然老了,但是练了功夫的,脚手不轻。功夫踢痛了,眼泪流了出来。山秀见了把她的手绢从荷包里掏出来对功夫说,拿去擦下子。功夫不理她。山秀在镜子里对功夫说,你个苕样!云仙忍不住笑了,当头凿了山秀一栗包,说,你这个憨丫头,我看你今后怎样过日子?后来功夫把山秀缠到了手,二人成了夫妻。功夫别的不行,会翻几个跟头,再就是恋爱。剧团别的女孩子不理他,他就在山秀身上下工夫,什么事他跟山秀做,山秀就依了他。事后剧团的姐妹问山秀,你怎嫁了功夫?山秀一本正经地问她的那班姐妹,我怎么嫁不得功夫?一个女人总不是要嫁个人的。功夫好脚好手,什么零件都不缺呀是个男人。把她的那班老姐妹笑出了眼泪。山秀她们练好了功,样板戏就不演了,剧团开始演传统戏。云仙对人说山秀演丫头是天生的,憨秀全让她占尽了,望着机灵,其实别个把她卖了,她还要帮人家把钱一五一十数清楚,怕错了价。老师在上面说她,她在下面不服,小声说,你乱说,我没跟人数过钱。云仙说是说,云仙疼爱山秀极了,什么人都不嫡传,嫡传山秀一个,她把山秀认做干女儿,不让山秀离她左右,让山秀一门心思地跟她学丫头的戏。

那时候山秀叫云仙叫干娘。剧团的领导说剧团里面不准搞资产阶级那一套。山秀就叫云仙叫娘。山秀说,叫干娘不行叫娘总可以吧?剧团的领导拿山秀没办法。云仙是解放初县剧团刚成立时,从汉口新戏场里请来的教戏的师傅,那时候剧团刚成立没人教戏,县领导没得那么多的讲究,会教戏就行,至于云仙其他的事,概不过问。知内情的人说云仙是从青楼里卖到戏园子里唱戏的,因为年轻时那事做多了,没得了生育。云仙看破了红尘,一生没嫁人。云仙戏唱得好,不过县里的人没人看过她唱戏,只看过她教戏。云仙到县剧团后,就收了手,不再登台抛头露面。云仙干姐妹多,一共十个,她是大姐。云仙十个干姐妹解放后都分布在鄂东诸县剧团里教戏。人说云仙的干姐妹都是从青楼里卖出来唱戏的。这十个女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娘老子,是由于家里穷急了养不活从小被人贩子用极少的几个钱买来的。这些云仙从不透露,人们也从不问她,心照不宣。云仙到县剧团教戏时有洁癖从来不跟人同房同床睡觉,不管剧团到哪里演出,条件如何,她必定一人单睡,不准任何人挨她。她的东西不准任何人动,谁要是动用了她的东西,她必定把那东西丢到茅厕里,再去买新的。但山秀叫她叫娘后,她就让山秀挨她睡,让山秀用她的东西。人说山秀的仙气是云仙传给她的,这一点不错。云仙身上的仙气不是道中的人,绝对看不出来。云仙平常青衣青裤的在街面上走,守着自己的魂儿,不多说一句话,你不注意她,也就是平常的老太婆一个,你若注意了她,她的仙气儿,就慑你的魂魄。山秀身上也有她干娘云仙的仙气儿,那仙气儿绝不是高不可攀的。那仙气儿是一种常人被生活炼过了千遍万遍然后展给人的返朴归真大智若愚的气韵。当年功夫缠山秀时,剧团的人都笑功夫癞蛤蟆想吃天鹅的肉,以为是做不到的事。但后来做到了。究其原因是云仙帮了功夫的忙。功夫缠山秀关键的时候,山秀缠得没有了主张,就叫干娘云仙帮她拿。功夫下起功夫来连山秀的裤衩都抢着洗,叫山秀感动得直想哭。山秀一个劲地对云仙说,娘,娘,这叫我如何是好?你给我拿个主意。我听你的话。你说怎办就怎办!云仙叹口气儿对山秀说,傻丫头,你要我拿什么办法?你就嫁给这个痴情郎吧!他没啥过人本领,但他痴情呀。为女人活在世上,求什么呀?有一个痴情的男人终身守着你就是你福气。云仙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就有了泪。山秀抱住云仙摇,说,娘,你莫哭你莫哭,我听你的话,嫁他就是。

山秀手里捏着两块钱到菜场去买菜。山秀没提篮子,也没提手袋儿,那两块钱被她捏成鸽子蛋大的一团,攥在手心里。这两块钱是功夫昨天夜里开麻木赚的钱。毛巾厂停工了,没得工资发,工人放了长假,说是什么时候通知什么时候上班。工人们各自回家奔生路。功夫却不能放假。功夫在厂当的是保卫股长,守着厂的大门不让人偷国家财产。关于工资,厂长说困难啦跟你存着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发给你。功夫白天在厂里守大门,晚上就开麻木赚点菜钱。开始还可以,一个晚上运气好能赚十块八块的,一家三口的菜钱也就有了。晚上下一点,功夫收车回来,山秀还给他温个两盅儿,让他的脸微红了,山秀洗净了身子同他上床,功夫也就哼哼哧哧的心满意足了,睡到第二天早晨等山秀摇醒他,山秀把洗脸水打到床面前,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让他洗漱了,他便穿上厂里发的内保服上班。厂里发的内保服是正规的警察服装,黑皮鞋,大盖帽,很威风,只不过肩章写着经警。功夫在剧团里练了武把式,身架子好,穿上警服,很像样子。功夫穿上警服后就对着穿衣镜子笑,说他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功夫晚上出去开麻木,是不能穿警服的,穿了警服谁还敢搭他的麻木?他穿的是一身油渍的工作服,越穷越好,越糟踏自己的形象越好,给人安全,唤起搭麻木人的同情心,好多赚几块钱。现在麻木生意不行了。县城里开起的士公司,小小的县城一下子投进了两百辆的士,满街跑的都是那东西。麻木不准上主要街道,只能在胡同里窜。昨天晚上功夫只赚了两块钱。回来时一脸的黑煞气,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山秀知道不能惹他,一晚上没有说话。清早起来,上学的女儿连喊了他几声爸,他都懒得理,也不要山秀伺奉他,早早地起床闷闷地穿他的警服到厂里上他的班。这一天山秀只能拿这两块钱上菜场。可恼的是山秀住的是富人区。这里叫做南城开发区。开发区在这里做了一大片商品房。当初山秀和功夫在剧团多年有了些积蓄,就在这里花了三万五买了一套两室半一厅的房子,图的是清静,远离剧团时的名利场。夫妻两人都不在剧团了,这样做好。哪晓得这片商品房住的都是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先富起来了,一般都穷不了,穷不了的先富起来的个体户家的婆娘一般都换了新的小的,新的小的们都不再做事了,在家里养着,白白嫩嫩的学娇莺啼,满意着丈夫的欢喜。山秀人缘好,楼上楼下对门对户的住着,都熟了。从剧团出来的山秀,天生丽质,铅华洗尽了更见了雅,穿什么什么就好看。她们就学山秀。学又学不像,她们总在学。清早她们见山秀提篮子下楼,她们从窗子里看见了,就喊,秀姐买菜呀等我。山秀就同她们一道到菜场上去买菜。她们有的是钱,大鱼大肉地买。山秀就以买青菜为主,偶尔买些荤腥。她们就说,秀姐呀你为什么这样的节约?山秀就淡淡地笑说,我们全家都不爱吃荤。她们问为什么呀?山秀说减肥呀!说得她们信以为真。现在山秀不敢提篮子了,手心里攥着丈夫夜里赚的两块钱到菜场去。果然那些邻居就没有发现。山秀嘘了一口气。

山秀走在上菜场的路上,早上的空气很新鲜,街上的行人少。山秀记起有很多时日没有去看老太了。山秀娘家的两个大人两年前都死了,都不到六十岁。山秀看着文化广场上的老人们一个个七八十岁还健健旺旺的,早上起来男老头打太极拳,女老太练扇子舞,音乐一阵阵的,腿和胳膊一阵阵的。山秀心里就一阵阵地感动,也一阵阵地酸,心想我那山里头的娘老子为什么就没得寿呢?山秀的两个大人死了后,山里的姐姐们都成家立户了,各人忙各人的日子,一年难得到县城里来一趟。山秀就把云仙当自己的亲娘了,三天五天就要到剧团去看一下云仙老太,帮她做点事,娘俩说说话,娘俩的感情就如丝如绸的发亮。山秀从十二岁那年进城,世事不省,举目无亲,是云仙一手一脚把她教育成人,到如今这个样子真是不容易。山秀一想起这些来,就觉得云仙对她这辈子的恩她是还不清的了。

山秀想有许多时日没去看老太太了,心里就不好受。毛巾厂效益一天比一天差,一年前就发不出工资。一年前厂长就给工人发毛巾,两个月发一次,按出厂价给工人。山秀和功夫夫妻两个都在毛巾厂,两个月就要发两箱子毛巾回来。这倒不怕,毛巾也是钱。山秀剧团的姐妹有好几个分到了商场,大小当了个头掌了点权。山秀也不怕丑,每月厂里发了毛巾,她就叫功夫用自行车拖着,功夫在前掌龙头,她在后面推,拖到商场按低于出厂价让姐妹们帮她销。在商场掌权的姐妹们财大气粗不在乎赚山秀夫妻这几个小钱,要按出厂价收,山秀在姐妹面前气硬,认真了说要是按出厂价收,她就不卖了拖回去自己用。姐妹们就笑,说那么用得完?山秀说,那怕么事?毛主席说子子孙孙没有穷尽我就子子孙孙地用。姐妹们与山秀同在剧团合伙吃了许多年的茶饭,晓得山秀的性格,笑着说,算了,那就让你送钱我们赚。数了毛巾,照低于出厂价付钱给山秀。山秀卖了毛巾,有了钱,山秀就到剧团去看老太。山秀到剧团看老太的时候,每次都不会空手去,每次都要买点街面上的新鲜东西提了去。什么新鲜果子出世了她就买什么。她买了鲜,让小贩们给她精精致致地用尼龙袋儿装好,提着来到老太住的地方看老太。山秀想着去看老太,走着走着,真的就到了老太住的地方。老太住在古色古香的儒学巷里,还是青石板白石板的路,两边是木格子的窗户,高大的青砖贯斗老房子,屋面长满了瓦松,是春天了,屋面上的瓦松们青着呢。山秀仰头望着那些瓦松,心里又涌上了感动,心想这些瓦松们好狠呀!吸些尘土喝点露水,竟活了几千几百年,不死,春天了就活过来就绿叶儿哩!县城里就剩下这一片老房子了。要是不有个儒学在,要是国家不保护文物,这一片老房子怕早就拆了盖了高楼,那人就不晓得有历史了。老太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巷子走尽了,就有一个老戏台。戏台上立着斗拱飞檐的老屋,一进两重,像庙。老太就住在里头的一间屋子里。隔壁就是儒学,从窗子朝外头看,可以看得到儒学高耸的红墙。山秀看着窗子开着,她就要看见她思念的老太了。山秀想到这里,就有想哭的感觉。路边有条狗在啃人丢的骨头,吭吭哧哧地响。把山秀啃醒了。山秀见自己空着两只手,摇头傻笑了。山秀哇山秀,你这是到哪里去?你空着两只手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这不是惹老太伤心嘛?山秀鼻子一酸,转身朝回走。

山秀酸酸地想。现在毛巾厂算是折腾垮了,开始还有毛巾发,现在连毛巾也没得发的了。山秀想她一生倒楣的事怕是全让她撞上了。十二岁从大山里头出来,跟老太学演小旦,吃了不少的苦,刚演熟了,也演红了,心想总算有了出头之日,结了婚有了家和孩子,这辈子算安稳了吧!剧团却忽然要改革了,老戏没有人看。剧团的领导就把楚剧团改成了文工团,把一个团分做两个演出队,下乡演出,演什么呢?让女孩子们脱光穿三角裤衩儿,让男孩子们头上扎上红布条儿穿紧身裤,上台演现代歌舞。她们三十多岁在台上正经八两演了二十多年楚剧的人,适应不了那一套。剧团领导就请示县领导动员她们改行。县领导来剧团做她们的工作,那时候县里的企业还红火,县领导说你们年纪大了改行是迟早的事,只要你们愿意改行县里的企业随你们选你们愿到哪个厂去都行。那时候县毛巾厂最红火,产品都打到国际市场上去了,许多县领导的家属都往里钻。山秀就报名要到县毛巾厂去。县领导答应了她的要求。县领导就替她办了手续。她就到了县毛巾厂当了一个工人。她练了功的,手巧心灵,织毛巾的活很快就学会了,成了熟练工。厂领导要让她当一个车间的主任。那时候产品俏,经常有班加,奖金又高,有的时候一个月工资加奖金她一人就拿一千多块,乐得她合不拢嘴,索性把在剧团当电工的男人功夫也办到了毛巾厂。毛巾厂里不缺电工,厂领导就安排功夫当保卫股长。当保卫股长那时也是肥缺儿,发全套的服装还带三个人是个官。那时候山秀就想她的祖坟冒青烟了,以后的日子还用人去愁吗?哪知好景又不长,厂里由于管理不善,厂领导一味冒进盲目扩大项目,被人一下子骗去了五百万。厂里经济状况一蹶不振,就换厂长。新厂长当了两年,厂里一天比一天垮,而他家却竖起了三层五联的小洋楼。厂长又换了。新任厂长倒是个好人,却焦头烂额无力回天。开始能给工人发毛巾当工资,后来毛巾发完没得发的了。留一个厂的机构在厂里,给工人放长假,让工人在家里耐心地等复工的通知。山秀攥着手心的两块钱,踏着儒学巷的青石板白石板朝转走。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洒在她的影子上,山秀低头看着想着心里就格外地不好受。学演戏的时候,老太教她唱喜剧想高兴的事唱悲剧想伤心的事。山秀想今日里要是唱悲戏最好。要是唱悲戏,她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哭它一场。不演戏她就不能哭。青天白日的,又没死个人,哭什么?山秀擦了一把眼睛,想着笑了起来,人家县城里现在死了人,也是不大哭的,不像你大山里头的乡风。山秀在县城里住了二十多年,家里经济好的时候,她觉得她好像是个城里的人,家里经济不好的时候,她总觉得她只个影子住在城里,她是客样的,她的魂还在大山里头生她养她的山沟沟里。什么时候我才活出一个城里人来呢?山秀又叹了一口气。

山秀往南门走的时候,街旁边有一个拖板车的后生叫喊,买荔枝,买荔枝!山秀看那筐子里,青枝绿叶连着一个个红球儿,水灵灵的样子,心就一动,山秀只听说过荔枝,往年县城里没人卖过这东西。现在可好,天南海北的东西都有卖的,只怕你没得钱。看见了荔枝,山秀又想起了住在戏台上的老太。老太出门不多,一定不晓得县城里有这东西卖。她要是买了这东西去看老太,老太那不高兴死了才怪。老太一生就爱雅东西。

山秀攥着手心里的两块钱,问那后生好多钱一斤?后生说,一张钱一斤。山秀说,一块一斤是吧?后生一笑,说,大姐,大一张是一百块呀!山秀说,一百块钱一斤鬼要你的!后生说,所以就小一张十块一斤唦!山秀手心里就捏出了汗。后生说,大姐想买,便宜一点。山秀心里乱极了。山秀演戏的出身,心里乱脸上忍得住。山秀对那个后生说,鬼要你便宜!又不是吃这东西当顿。这东西那年我到海南去演出吃得多。后生说,大姐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做细伢穿破裆裤的时候看过你唱的戏。我晓得你是红角儿见过大世面见过雅东西不在乎这东西。山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就要掉下来。心想我一个山里的姑娘就是在县城演了几年的戏过了几年的日子,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哪里见过这东西?山秀一只手攥着手心的两块钱,弯下腰去一只手在筐子里捡了一串荔枝,数数连枝带叶一共八颗,放在秤盘里,让后生称。后生称了,对山秀说,刚好三两,三八两块四角。山秀说,我只有两块钱的散钱。后生说,总共只有两块四角钱的生意,一下子让四角,我蚀了本。山秀说,要不你拧一颗下去。后生望着山秀笑,说,大姐,我看你数了的,刚好八颗,八颗发财的数儿。我要是拧一颗下来了,那不就七颗,多不好。算了,我愿意在你面前蚀一回本。你拿去。山秀把攥在手心里的两块钱拿出来扯平整了,递给后生。后生接了钱,把钱拿在手中看,对山秀说,大姐,你这两块钱是在哪里捡的,尽是水。山秀气了,问后生,是钱唦?后生说,我又没说不是钱。山秀说,你要不要?后生说,我又没说不要。大姐你心情不好,肯定与你老板吵了架的。山秀说,你做你的生意,哪来的这些话?你用个尼龙袋子把我买的装好。后生说,八颗荔枝还要装唦?山秀说,当然要装。后生笑着说,那就装。做你的生意划不来又去了一角。后生扯个尼龙袋子把山秀买的八颗荔枝装了。尼龙袋儿是绿的,透明,那串荔枝青枝绿叶就像是活的。山秀看了心情好了一点儿。山秀接了,提着,扭头就走。那后生对山秀说,大姐,走好。什么时候再看你演的戏?山秀听了这话泪就下来了。心想今天原本就不该买这荔枝。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被这个后生看干净了。无钱的味儿真不好受。要是山秀有钱,这后生敢把你山秀不当人吗?有钱我山秀晓得大方的。买它十斤八斤的,他保险不敢说这些三七听二八听的风凉话。山秀又一想,也真是奇怪了,他怎么晓得我就无钱呢?太阳从东边升起来,照在商场的蓝色玻璃上,映人的影子。山秀看到玻璃里映出的她来,不施粉脂,穿着一双浅口布鞋儿,急急地走。你还看不出?山秀哇,你像个有钱人吗?不像个有钱人你怨谁?你怨人家有用吗?怨你自己呀!山秀。

山秀提着荔枝朝儒学巷里走,去看老太。这时候几个买菜的妇女从她身边过。山秀突然想起自己又犯傻,两块钱买了这八颗荔枝,那今天吃什么菜?自己和丈夫好说,女儿上初中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儿本身又瘦,像个豆芽菜儿,人家十五六岁的女儿,团头大脸的胸脯挺老高了,自己女儿的胸脯像块搓衣板。就怪那个卖荔枝的后生鬼叫鬼叫的。山秀想急了。想急了山秀就对自己说,你这女人就爱悔,有什么可悔的?不就是一天的菜吗?一天吃了山珍海味你那女儿也壮不起来的。咸菜咽一天,日子不就过去了?今天晚上功夫的生意不兴好些?明天再买点荤补你那宝贝女儿。多时没有去看老太了,今天碰上鲜荔枝,买了八颗送给老太,老太肯定高兴。山秀想到这里,心情就舒畅了,觉得今天的荔枝买得到底不冤。

山秀提着鲜荔枝上了古戏台长满青苔的石阶,青苔好绿,绿得人想蹲下去摸一把。山秀在县城里住久了,就爱青苔,青苔的菌丝儿死不了,春天随雨泼在水泥路上,过不了几天,你就看到像泼了绿颜色,人的脚不踏它就长绿了,绿成了一地。山秀敲门,门打开了。老太站在门里笑,说,我听见脚步声就晓得是你来了。山秀扬着手里的荔枝对老太说,你看我给带什么来了?山秀与云仙老太感情浓得两人见面了,女儿不叫娘叫娘,娘不叫女儿叫女儿。老太眼睛一亮,说,我的个天,这不是荔枝吗?你是哪里弄来的?山秀说,我在街上看到有卖的,就给你买来了。老太非常感动,说,我快五十年没吃这东西了。山秀就把荔枝从尼龙袋子里提出来。老太双手捧着,放在瓷盘子里,剥一颗放进嘴里,品得满脸都是慈祥的笑容。老太问山秀,这多时日你怎么没来?山秀说,厂里忙。老太说,怕不是忙吧?山秀说,是忙。老太对山秀说,抬头看我,我看看你的眼睛。在剧团的时候山秀要是撒谎了,云仙老太就叫山秀抬头来让她看她的眼睛,一看就全知道。山秀的眼睛藏不住一丝儿假。山秀知道她的眼睛瞒不住老太,不敢抬头,低头说,不是忙,厂里停了工。说着眼里就溢满了泪水。老太说,你挺不住你挺什么?我给你把门关上,你放声哭一场。硬挺会伤身体的。哭怕什么?哪个托人生不哭几场的。人生没光哭的,也没光笑的。哭得响笑得响才是个角儿。山秀坐在老太的床上眼泪就一个劲地放。

老太见山秀哭得气顺了,就掇起桌上一盘子枯蚕豆,对山秀说,吃几粒儿。山秀抬头望着老太,说,你怎么吃这?你咬得动?老太一笑,说,我现在练这功啦。怎么咬不动?我咬给你看。老太丢一颗枯蚕豆到嘴里,一个脆响,嚼了。老太又丢一颗到嘴里,又是一个脆响,嚼了。老太对山秀笑着说,我七十五岁了,吃得了枯蚕豆,还有什么日子我过不去的?山秀望着老太笑了。老太说,这就对了,做我的女儿眼泪水不能太便宜,太便宜了长不了寿。眼泪比血还金贵。你在我面前做女儿几十年了,听说过也看过,这县城的人斗过我,也捧过我,我流过不少次的血你看我流过泪吗?我对你说,二回到我这里来不许哭,要哭你就莫到我这里来。山秀说,你刚才不是叫我哭?老太说,刚才是刚才。山秀说,你的话我记住了。我要回去了。老太从身上摸出她的手包儿,拿出十块钱,对山秀说,我没买什么给孙女儿,这十块钱你拿着。山秀说,剧团半年没发你退休金了,我怎么能要你的钱?老太对山秀说,我的急你着什么?我一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你拿不拿着?你不拿着我就跟你急!山秀的眼泪又下来了。老太说,又哭是不是?山秀不敢哭,捏了钱眼睛红红地走出门。

山秀捏着老太给的十块钱,到南门菜场割了半斤瘦肉,猪肉六块钱一斤,用了三块,买了四个鸡蛋,鸡蛋三角六分钱一个,用了一块四角四,买了两把青菜,两把青菜两斤,三角钱一斤,本来要六角,山秀只有五角六分散钱,卖菜的老大爷就收了她的散钱。山秀一共用了五块钱,再没有买其他的菜。山秀心想功夫就是今天晚上生意再不好,明天一天的菜钱也没问题。算起来一个多月没吃肉了,青菜吃得女儿脸黄,功夫的眼睛也落个坑下去了,只是她经瘦,瘦也不显瘦。今天给女儿和丈夫补一补。自己少吃点,让功夫也少吃点,让女儿多吃点,滋润滋润她那张瘦脸儿。山秀想到这里觉得很愉快,雨后初晴,天和地也辽阔得多,城里竖起的高楼一幢幢的醒眼睛。

山秀回家后,捅开煤炉子,开始烧肉煎蛋。山秀先烧肉,把肉烧出油来后,就把肉用锅铲放在锅的四周,在锅底儿就油煎蛋。不大一会儿就满屋的香味儿。功夫迟不打早不打就是这时候从厂里打电话给她的。山秀家没安电话。功夫是打到四楼一个个体老板家。四楼的老板不在家做长途生意去了。他的小娘儿在四楼窗户朝下喊,山秀,电话!山秀以为是长途,丢下锅铲就上楼去接。关系好是好,毕竟是人家的电话,去迟了不好。电话那头的功夫对山秀说,今天厂里开会你不晓得唦?山秀说,又没下通知,我么晓得?功夫说,哪个说没下通知?厂长在县电视台新闻节目之前接连通知了三天,县电视台接广告收的费,一个字五块,一百零五个字,光通知费就花了五百二十五块。你未必冇看电视?心情不好,女儿回家天天晚上又要做作业,山秀是没有看电视。功夫见山秀不做声,说,你晚上又没做什么,么不看电视?功夫这句话里带刺儿,山秀呛得吸了口凉气。山秀说,看电视发不发钱?功夫在电话那头嘿嘿地笑,没功夫跟你说气话儿,快到厂里来开会,不来要罚钱的。厂长说今天不来开会的每人罚五十块。没工资发,还要罚钱。山秀搁下话筒,就朝楼下跑。跑到楼下时,满屋子的青烟。炉子上锅里的肉和蛋烧成了糊炭。山秀急忙抢,但一切都迟了。山秀把那烧糊了的肉和蛋,用锅铲铲了。一个多月没吃肉,今天好不容易说跟女儿加个餐,肉和蛋都烧糊了。山秀怨自己糊涂,怎么不把肉和蛋铲起来再去接电话呢?肉和蛋烧糊了不说,连锅也烧破了。真是穷人的命薄。山秀坐下来,把镜子放在桌子上,呆呆地望着镜子里的她。镜子里的她泪流满面了。她擦一把,说,娘叫你不哭你为什么又哭?山秀说,我不哭。说不哭眼泪又出来了。

山秀把屋里的烟驱净了,换了个锅把青菜炒了。山秀什么味口都没有,不想吃,就留个条给女儿:小秀,放学后你自个儿吃。妈到厂里开会去了。

山秀戴着山鹰飞的厂徽来到坐落在河边的毛巾厂的时候,毛巾厂的姐妹们陆续来了陆续走。来了的姐妹和走了的姐妹们都不戴厂徽。只有山秀像往常样把厂徽端正地戴在奶子上。山秀想厂里既然开会,怕是要复工的。复工了就有工资发,有工上有工资发比什么都好。山秀循规蹈矩惯了,到厂里就戴厂徽。

功夫黑着脸带着一大帮子人站在厂的大门口。都穿着内保服,崭新的一套套,肩上的经警两个字在太阳底下好显眼。厂里未停工时,保卫股只有四个人。现在停工了,为了保卫国家财产,加强了保卫力量增加到了八个,八个人都配备了全副武装,分两班日夜把守。山秀走到厂门口的时候,功夫拦住了她,说,不准进!山秀以为功夫同她开玩笑,因为刚才功夫在电话里发了她的脾气,往常功夫发了她的脾气,觉得理亏了就找机会同她开个玩笑,山秀也就同他开一开,夫妻俩一笑百了。山秀露出雪白的牙齿问功夫,为什么不准进?功夫仍黑着脸说,戴了厂徽的不准进。山秀看出功夫不像是开玩笑,气来了,质问功夫,往常不是不戴厂徽的不让进吗?功夫对山秀说,你出什么洋相?别人都不戴你戴什么?山秀愣在那里,她没有想到她戴厂徽反而错了。功夫伸手就要摘山秀胸前的厂徽。山秀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功夫说,你敢?功夫你现在像人了是不是?你像人了不把我山秀放在眼里是不是?你穿了一套老虎皮了是不是?我跟你说我生是厂里的人死是厂里的鬼,别个戴不戴厂徽我不管我是要戴的!我戴厂徽有什么错?我找厂长评评理!功夫见山秀要找厂长评理,慌了手脚低了声音哀求山秀,秀,秀,别乱来别乱来,厂长心情不好。门口站的内保上来了几个帮功夫劝山秀,说,大姐,你不知道,厂里欠湖南一个厂的钱,今天早晨天未亮管生产的副厂长被湖南法院来的专车偷偷地从被窝里扯出来捉去了。厂长把自己的办公桌子擂穿了。山秀就指着功夫的鼻子说,功夫,这时候我懒得跟你说,回去后我俩再把账算清楚。

功夫手里捏着一摞纸,那是厂里工人的花名册。功夫带着山秀和后面来的一群姐妹朝厂食堂走。食堂门口,财务股长提着个蛇皮袋子站在那发午餐。功夫在花名册上用笔勾一个,财务股长就发两个面包一根火腿肠儿给勾的那个人。财务股长微笑着对山秀她们说,各位辛苦了,厂里的食堂早就停伙了,大家老远来开会,厂长叫我给大家每人发点东西当中饭。东西不多拿不出手,是厂长的一份心意。财务股长的话说得山秀姐妹们心里暖烘烘的,很感动。会在食堂里开。食堂很大,厂里停工停长了,很长时间没有开伙,显得有些阴气。工人们住得散各谋各的生计,尽管是电视通知一下子也到不齐,前前后后三个五个的一来。这一点厂长早预计到了,所以就把他的话用个录音机录好了。叫功夫守着,工人来了后随来随放。录音机放在食堂的桌子上。功夫带着山秀她们三五个姐妹到食堂里,在饭桌四周的条凳上坐着听厂长讲话。厂长在机子里心情不好,沉痛地说:各位姐妹各位兄弟,我首先向大家检讨!我对不住大家,现在厂里快要破产了。这几年折腾来折腾去谁也没责任,临到我挑这个责任。我想我的难处大家都晓得不需我多说。现在我受县委的委托,向大家宣布,凡在我厂上班的正式职工,从通知之日起两个月的时间内每人必须交一千五百元的集资款,拯救工厂危亡。厂是大家的,大家是厂的,希望大家在规定的时间内交齐集资款到厂里上班。不交集资款的,我只有转达县领导意见,暂时自谋生路。录音机里一片噪音后,没有声音。过了会儿,机子里突然传出了歌声,没有前奏,唱,你究竟有多少好妹妹?功夫蹦起来一下子把机子关了。厂长的会开完了,食堂里一片死静。有个女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说,不发工资还要我们集资,我们哪里来的钱?山秀眼睛红红的,不敢在食堂里多呆,赶紧低头跑了出来。功夫跟着山秀出来了。山秀抬头看了看天,天上的太阳很白,无风,河里一片银色。功夫指着山秀胸前戴的厂徽说,你还戴不戴?山秀气愤地对功夫说,不戴么样?你能养活我吗?功夫的脸气白了,盯着山秀说,我养不活你,世上有钱的男人多的是,你找别人去!山秀没想到功夫说出这话来。山秀愣了一会儿,愣明白了,说,好哇,功夫,我总算看清了你!功夫就知道这句话说坏了事。

天黑了的时候,功夫穿着警服骑着车子从厂里下班回来,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女儿上晚自习去了,不见山秀。功夫揭开锅,锅里冰冷,什么东西都没有。功夫同山秀结婚多年,晓得山秀的厉害。山秀平日是不轻易发脾气的,若是他做过了分,她的犟劲上来了,她是不会轻饶他的。功夫从厨房里转出来,转到卧室里,发现中午厂里发的两个面包,山秀没吃,放在写字台上,只是火腿肠不见了。功夫转到女儿的房里,发现火腿肠的红皮剥在桌上。功夫知道山秀把火腿肠给女儿吃了。山秀生了他的气,没有做饭,但山秀把两个面包留给了他。功夫回到卧室里,拿起写字台上的那两个面包,眼睛湿了。山秀还是想着你呀功夫疼爱着你呀功夫。恩爱夫妻间那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感,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功夫知道山秀到哪里去了。

功夫把两个面包啃了,喝了碗开水,灌饱了肚子。功夫脱了警服,换上晚上出去的破衣服。功夫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苦笑了说,功夫,白天过去了黑夜来临了,你去做鬼吧!功夫一身破衣服来到楼下,把停在楼下的麻木发动了。功夫哪里都不去,把麻木径直朝儒学巷里开。一阵阵的黑烟子,青石板白石板上颠着麻木的轮迹儿,窄窄的儒学巷子里都是颤抖的声音。听见麻木的声音,山秀对老太说,娘,那东西来了。老太说,他来接你回家了。麻木的声音越来越近。山秀站起来,背抵着门,说,我恨他,我不要他进来。老太说,恨有什么用?恨能当饭吃吗?你让他进来,有话当面说。

老太把门打开敞着。功夫熄了麻木,踏着青苔上了古色古香的戏台,来到老太住的屋子里。屋子里没亮灯,暮色熹微。功夫进屋子后,屋子里光线暗,半天没看清屋子里的人。老太坐在黑暗里,问,哪个进来了?功夫说,娘,是我。功夫随山秀叫老太叫娘。老太问山秀,他是谁?山秀冷笑一声说,娘,他,你不认识吗?他就是你的学生,往日剧团会翻几个跟头的功夫呀!他嗓子像个鸭公,饰什么都不行,就会翻几个跟头。唱武戏跑龙套,他一个掉猫几个小翻出山门很像回事儿。那时候他做梦想剧本要是不要唱词儿光翻跟头该多好,那就全是他的戏。老太说,啊,我记起来了,有这个人。功夫一见那阵势,就知道今天有戏唱。娘俩告好了曲儿,不会轻饶他的。

老太对功夫说,你来做什么?功夫马上一个单膝朝老太跪下去,双手抱拳,脸扭向一边,说,儿臣特来负荆请罪!老太坐在椅子上问功夫,你向谁负荆请罪?功夫说,我向您!老太淡淡一笑,说,你向我负什么荆请什么罪?功夫说,当年我在剧团里就只会翻几个跟头,姑娘们都瞧不起我,要不是您作主,女儿她娘就不会嫁给我的。老太一笑说,啊,有这件事吗?功夫说,老太的大恩大德,功夫终身不忘!老太对山秀说,扶他起来。山秀鼻子哼一声,我才不扶他!老太对山秀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能让男人久跪。久跪的男人会伤元气的。你以为他这是向我跪吗?冤家!你还要他怎样?老太的话说得山秀动了感情。山秀对功夫说,还不起来吗?你舍得做,做到了堂哇!

老太掂起桌上碟子里的一颗枯蚕豆,去了皮,放在嘴里嚼。老太闭着眼睛说,你们都成家立户了,为什么还来烦我这个老太婆?手巴手背都是肉,我说谁好?我为什么要像演戏样的劝你们!我老太一生的戏演少了吗!你们日子过不下去就来找我。你们不知道我现在需要欢乐啊?你们怎么不把欢乐带给我呢?山秀红着眼睛不做声。功夫说,娘,我们以后一定把欢乐带给您。老太正色了,对功夫说,你以为我不说你是吗?你听好,老太今天要说你几句。夫妻之间不是所有的话都能说,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恩爱夫妻什么话都能说,一句话不能说。不就是苦吗?不就是穷吗?不就是要你们穷苦的日子奔成幸福的日子吗?你们扶着搀着朝前奔就是,为什么要说昧良心的话!山秀爱不爱你!你心里清楚。山秀要是不爱你,当初嫁你吗?你是不是以为你现在比山秀强些?功夫眼红了,说,娘,我哪敢那样想?我是怪自己无用啦!我白天穿警服是人,黑夜里我穿这身破衣服开麻木儿,做鬼,还不是为了赚点钱养家糊口。厂里要集资我们拿不出钱来,我心里不好受一时糊涂才说出那句气话来的。老太说,你们才活几天,享得起福受不住罪。我告诉你们,不要以为人生的日子是太阳,总是圆的。人生的日子就像那月亮,有缺的时候有圆的时候,缺是为了更好的圆。你们去了,我要嚼几颗蚕豆休息了。

山秀和功夫下了古戏台,走到儒学巷里。山秀坐到麻木里面,功夫在前面开。山秀望着前面开麻木的丈夫,穿着身油渍渍的破衣服,心里很不好受。麻木开到儒学巷的巷口儿,山秀颤声对丈夫说,你把麻木停下来。功夫说,我把你送回家。山秀说,我要你送什么?我自己走回去。你趁早去拉几趟客,明天全家还等着你今夜的钱买菜呢!功夫把麻木停下来了。山秀下了车。山秀把她身上套的线领褂脱下来,递给功夫,说,夜长,春寒如柞刺咧,你要多带件衣裳。

山秀夫妻两个在毛巾厂里,两个人要集资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山秀想无论如何要出去找点事做,赚点钱,不能全靠功夫一个人了。第二天吃了早饭,功夫换警服到厂里上班去了。天阴沉沉的,一副要雨未雨的样子。山秀来到了南城开发区的梦也舞厅。梦也舞厅是山秀剧团的一个小兄弟下海开的。梦也开始不叫梦也,叫野鸳鸯。因为这个名字生意很火。那小兄弟说,现在就是要明目张胆,把事说穿,才过瘾。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那生意怎么样做?后来县扫黄办准备罚野鸳鸯三千块钱,县扫黄办里那个小兄弟有人,那人给小兄弟透了风。那小兄弟连夜找了县政府办县委办的几个笔杆子,给他改舞厅的名字。两办的笔杆子们见多识广,没费多少工夫就把野鸳鸯改成了梦也。梦也比野鸳鸯好多了,雅俗共赏老少皆宜。人生谁无梦?人生真如梦也。

梦也舞厅设在开发区办公大楼的三楼。山秀上去时,剧团的那个下海的小兄弟正在同舞厅的几个外地妹说笑。那几个妹子是从湖南四川来的,一个个十八九岁,正在化妆,把颜色往脸上抹,遮住眼泡和脸上隔夜的青浮。她们对着镜子张着嘴唇,成O,往嘴唇上涂唇膏,直涂得鲜艳夺目为止。那个小兄弟见山秀来了,连忙起身,迎到门外,说,秀姐,你怎么来了?山秀说,我来找碗饭吃。那个小兄弟说,秀姐,你怎么这样说话?山秀说,没外人,我在你小兄弟面前也不爱那个脸。我是来找碗饭吃的。山秀就把厂里集资的事和自己的难处对那个小兄弟说了。那个小兄弟说,秀姐,你是我的大姐。你来舞厅我欢迎。只怕是赚不了几个钱。山秀就知道那个小兄弟说话的意思。舞厅是卖青春的地方,她人老珠黄了。山秀说,我不想赚大钱。我只想在舞厅送茶水饮料,外带打扫卫生,做两个月,凑点集资钱。那个小兄弟说,秀姐,既然如此,你来做两个月吧。我一个月给你五百块钱的固定工资,帮你凑一下厂里的集资钱。但是,秀姐,兄弟我有句话要说在前头。山秀说,你说。那个小兄弟说,秀姐,我现在是江湖上混的人,吃的是江湖饭。你到舞厅里来,一要看见了像没看见,要看惯;二不能跟人比,舞厅里说无钱也无钱,说有钱,钱多得像海湖。山秀讷讷地对那个小兄弟说,这事我晓得。我连这点事也不晓得,我是你的大姐吗?那个小兄弟高兴地说,那就好,算我多说了。

山秀就到梦也来上班。山秀戴着草帽和大口罩儿,先用扫帚把舞池扫一遍,再用拖把把舞池拖一遍。黑大理石的舞池就像镜面样的发亮。这时候天就彻底地黑了,舞厅里彩灯一开,五光十色地转,人就晕晕的,脚底下像踩了棉花,整个儿像做梦。那些浓妆的外地妹子们,当山秀打扫舞池的时候,聚在包厢里补妆。山秀把舞池打扫干净了,剧团的那个小兄弟把彩灯打开了,站在舞池当中,拍两个巴掌,她们就从包厢里有红有绿的出来了。这时候舞客们陆续来了,她们就开始拉客陪,开始了她们新一夜的生意。她们一个个从山秀身边走过去,都不拿正眼瞧一下山秀,像是山秀本就不该到这里来。没化妆,一身朴素衣裳的山秀在五光十色的舞厅里不知站在哪里是好。山秀就掇盘子送茶送饮料,那些来潇洒的男人们,看见她送,爱理不理的,像是山秀败了他们的兴。山秀心里好笑。山秀在剧团混了多年见过这些做戏的场合。山秀笑过之后,心里不是个滋味儿。那些外来妹,专门盯着来潇洒的男人跳,台上的男女歌手换班吼歌,吼了一曲又一曲。慢四慢三,快四快三,接下来就是叫“熄斯”的。“熄斯”要熄三分钟的灯,只有脚灯像鬼火儿在一眨一眨的。这黑暗里就有很多的男女动作。通常“熄斯”跳完了,潇洒的男人们就开始付那些外地妹们的小费。通常是一张崭新的百元票子,伸展了,直接地递过去。他们与她们做这些事的时候,山秀目瞪口呆地站在旁边看。那些外地妹看见山秀站在旁边看她们收小费,就把钱收好了后,用冷眼蔑视山秀一会儿。山秀心里就更不是个滋味儿。山秀心想,这些女孩凭张脸,一夜的小费儿就是一百元,一个月下来就是三千块,钱真来得容易。山秀想她和工厂的姐妹们累死累活,一个月下来才百把两百块钱,还不如她们三个晚上。山秀想到这里心里就痛。那些外来妹子有潇洒的男人们在舞厅里,神气活现的,根本瞧不起山秀。

那天晚上山秀送饮料,不小心踩了一个外来妹的脚,把她的红鞋踩脏了。那个外来妹是梦也舞厅的台柱子,剧团的那个小兄弟都哄着她,靠她拉生意。那个外来妹对山秀说,你没长眼吗?山秀气极了,说,眼睛长了,长得没你的好。那个外来妹说,你吃什么醋?眼红了是不是?你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去了?山秀笑,对那个外来妹说,你问我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去了,我告诉你,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台上啦!那个外来妹说,哟,那你还到舞厅来干什么?山秀就被那个外来妹气糊涂了,说,来同你争风呀!那个外来妹嘴撇得像把瓢,说,那你就争呀!踩我的脚干什么?山秀就高声冷笑了,指着那个外来妹说,不就是化妆?你晓得老娘是做什么的?老娘化给你看一看。

山秀就在后台找到了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山秀说,小兄弟,明天我不干扫地掇盘子的事。明天我也化妆。剧团那个小兄弟对山秀说,秀姐,我同你说了,我是吃江湖饭的,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山秀咬了咬牙,说,不就是赚钱吗?她赚得我也赚得。剧团那个小兄弟说,秀姐,怕不合适?山秀说,我急需钱啦!我不急需钱,到舞厅来干什么?剧团的那个小兄弟沉默了半天,说,这是你的事,你想好。山秀笑出了眼泪,说,小兄弟,事情到了这个田地,秀姐想好了。

山秀决定在梦也舞厅里去伴舞。山秀想这事不能与功夫说;山秀又想,这是件大事儿应该找老太商量一下为好,征求一下老太的意见。山秀到古戏台上找老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两条腿发软。她想,她要是把这事同老太说了后,老太不同意,骂她一餐怎么办?山秀想老太要是骂得有道理,那就算了。山秀这回提到老太那里去的是一袋油炸的蚕豆儿。山秀到门边的时候,老太早把门打开了。老太见了山秀手里提的油炸的蚕豆,就笑,说,来得好不如来得巧,我的蚕豆儿正好嚼完了,我正愁没东西练功,你就送一袋子来了。山秀说,娘,不瞒您说,女儿只买得起蚕豆儿。老太说,我要你买什么蚕豆儿?你以为我连练功的蚕豆儿也买不起吗?你一定有什么难事找我嚼。山秀一下子抱住了老太脖子,说,娘,我是遇到了一件难事儿,要你给我拿主意。老太说,你三十多岁的人了,不要动不动动感情。你坐好同我说。山秀就把她在梦也舞厅遇到的事同老太说了。老太听山秀说完了,半天不做声,往嘴里丢了几颗蚕豆儿,嚼。老太嚼着嚼着,忽然嚼笑了,说,我晓得你进门搂我的脖子动感情是怕我不同意。我为什么不同意?我同意的。去吧!为什么不去,为了生活要去的地方,你得去。娘年轻的时候,为了活命,不该去的地方娘也去了。娘现在不还是一清二白的娘吗?笑话,脏的是娘吗?山秀说,娘,别说这些话。老太说,去吧,不去又怎么样?厂里三千块的集资,你哪里去找?不就是化妆吗?那真是说笑话儿!当年娘把娘的一个麻脸小妹,打扮得像花儿一般,一晚上赚了一个黄金客的五百大洋。第二天娘那麻脸小妹洗了妆,让那个黄金客看见,气得那个黄金客差一点跳了长江。山秀说,娘,你别说笑话儿j老太说,女儿,你看我是在说笑话吗?山秀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老太说,叫你在我这里不要哭,你又哭。不要哭了。娘来教你化妆。山秀坐下来,对着镜子,让老太教她化妆。老太打开梳妆台,那里面人间什么美丽的颜色应有尽有。老太回天的妙手,一会儿就把三十多岁的山秀化妆成十八岁的少女一般。老太对着镜子问山秀,女儿,我的手艺如何?山秀流着眼泪说,娘,你比观音娘娘的手还巧。老太说,女儿,我要是没这本领是你的娘吗?你就按娘教给你的去做,保管你夜夜年轻。不要怕,人家真的要你的时候,你就洗妆。有钱的东西爱的是妆。你洗了妆,他就不会要一个人老珠黄的女人了。老太对山秀说,去吧,我要说的说了,要教你的教给你了。你赚了钱,再来的时候,别的不要,你还是给娘提袋枯蚕豆来。山秀走下戏台的时候,禁不住哭出了声。

山秀化了妆,从化妆的包厢出来的时候,整个舞厅的人眼睛一亮,谁都不相信,她就是平常那个扫地掇盘子送饮料,人老珠黄的山秀,像是脱胎换骨了。山秀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婀婀娜娜,像个顺着音乐从天上走下来情窦初开的仙女。山秀云鬓高耸,唇红齿白,脸蛋儿光彩照人,惊得那些外来妹黯然失色了。那些外来妹哪里是她专业演员的对手?舞厅的音箱里,轻音乐像大山里的泉水流淌,松涛阵阵,五彩的灯在头顶上旋转。山秀心里一热,我这不是又回到台上了吗?山秀一下子找到了感觉。对于吃开口饭的人来说,感觉就是戏,就是精气神。只要感觉到了位,就会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还愁无人为之倾倒。

博物馆的器重就是那几天开始到梦也舞厅去的。他戴一副高度数的近视眼镜,镜片儿尽是圈圈。他小小的年纪,仙风道骨般的清瘦。初夏了,器重又爱穿黑色的短袖衫儿,一条玄色的长裤子,短袖黑衫子用一条棕色的皮带扎在瘦腰问,更显得高深莫测。

器重是个孤儿。器重的父亲是解放后S县博物馆的第一任馆长。器重的父亲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的,本来在中央考古研究所工作,由于家庭出身的原因,文化革命期间遣返原籍当了文化馆的文物保管员。文化革命后,文物从文化馆分开建立博物馆,器重的父亲平反后,当了博物馆的馆长。器重的父亲几十年埋头著述的四十万字的《鄂东方言考》没在中国出版,却在日本出版了。由此可见器重的父亲深厚的学问功底和国内国际的影响。器重的父亲五十五岁才结婚,找的是城关小学一个命运多舛弱不禁风的小学教师。器重小学毕业那年,饱经风霜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了。器重初中高中直到考上大学,都是博物馆负担的。博物馆人开玩笑说器重是博物馆的馆藏文物,器重不反对还深以为然。所以器重武大历史系毕业后,哪里都没去,回到了家乡博物馆,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S县博物馆馆藏丰富,尤其是古籍多,为全国县级之最。各个朝代各籍经、史、子、集,线装书三万多册。这些线装书需要人专门分类研究校误整理。器重就在博物馆里埋头做这个工作。

器重只身住在博物馆的藏经楼里。S县博物馆是一座宋代的儒学,保存完好也是全国之最。高耸的龙脊围墙里,围着一方净土。木结构一进两重的文庙雄踞在院子中央,两边是东庑和西庑。器重住的藏经楼在文庙的右侧,是一座两层木楼,斗拱飞檐,古色古香的木格子窗棂,红墙直上,因其小而显得高。器重住在藏经楼的楼上。藏经楼的小窗正对着院子外古戏台上老太住的古屋。小县城日益多的是人,人多了互不相关,谁也不去打听谁,咫尺天涯地住在日子里。器重和老太把窗子闭着的时候,就只有灯光从窗户缝儿漏些出来,亮着静夜。清晨这边的窗户和那边的窗户都打开了的时候,才有些眼会。也只有些眼会,一个老的和一个少的。只知道对方是人,在过日子,双方仍不知道对方的根底。

器重是刚过完他二十八岁的生日,到梦也舞厅去的。那天,是博物馆的老馆长带领全馆的人给器重做的生日。老馆长到街上买了个生日蛋糕,全馆的人聚在文庙里,在生日蛋糕上插了二十八支蜡烛,点亮了,一齐为器重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大家反复地唱,唱到后来,老馆长他们年纪大了,嘴关不住风,扯不起气来。只有老馆长孙儿和外孙女拍着两双小手儿,仍在起劲地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器重一手一个抱起老馆长的孙儿外孙女,感动得热泪盈眶。老馆长就是那时候为器重的婚姻大事发愁的。老馆长对器重说,器重,我和你父亲是老同事了,你在我身边长大,也算是我的儿子。你再也不能把自己关在藏经楼上了,你年纪不小了,你要到外边去走走,找个合适的姑娘。器重流着眼泪点了点头,说,我听你的话。大学毕业的器重,整天呆在藏经楼上,研究整理古籍,深居简出,尽管在国家级的权威杂志《文物与考古》上发了好几篇论文,但除了博物馆的人外,很少人认得他。眼看器重年纪一年比一年大了,老馆长动用关系,为器重介绍了好几个姑娘,器重孤儿一个参加工作时间不长工资不高几乎没有积蓄,由于这些原因,不是姑娘没有看中器重,就是器重看不上姑娘,不了了之。器重长期同那些古籍打交道,一日他与老馆长走在街上,有人对他嗅嗅,说,老馆长,器重成了仙的。他身上有一股仙味儿。老馆长对那人骂,你娘的瘟!现在哪来的仙味儿?那是霉味儿。那人对器重说,你这好的大学本科毕业生找不到老婆,你么不急?器重浅浅一笑,对那人说,急有什么用?博物馆的藏经楼里,传说住着个火红的狐狸,成了精,可以迷人。人说器重不急是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可器重从来没有看见那个美丽的狐狸。寂寞的器重有时候想,若是真有个火红的狐狸变成了个美丽的姑娘与他终身相伴,那也是可以的。器重二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喝了点酒,晕乎乎的。那天晚上,风好,摇着藏经楼上的爬山虎的叶子,哗哗地响,乱了时光。那时候器重看见墙角里红光一闪,越过墙头不见了,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欲念的霞光,久久不肯逝去。器重心里默念,变吧,变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吧。但那道红光再也没有出现。那时候器重痛苦得灵魂出窍。他知道他青春的大限已经到了,他太焦渴了,他不能再等了,他需要人生必不可少的爱情滋润,不然,他就会渴死。器重那天晚上就到梦也舞厅去了。

刚下一场阵雨,初夏晚上的天气很好,空气很新鲜。透过城市迷离的灯光,仰望久了可以看到夜空里头许多的亮星星,这给器重许多希望和诱惑。穿戴整齐了的器重朝口袋里装了钱包,穿过儒学巷,朝大街灯火辉煌处走,辉煌在他五百度的近视眼镜后的眼睛里燃烧。刚发了工资,钱包里有他一个月的工资二百八十多块钱。器重一个月的工资本来有接近四百块钱,县里财政紧拿不出钱来,每月只发百分之七十,所以器重每月只领这些。器重走到大街灯火最辉煌的地方,那便是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开的梦也。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之所以能领导小县城舞厅的新潮流,生意特别的好,是因为他经常能出常人想都想不出的绝招儿。那一阵子,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在梦也舞厅里推行他策划的九十九朵玫瑰活动。九十九朵玫瑰活动专门是为单独来梦也潇洒的男人设计的。梦也舞厅门票十五元,单独来潇洒的男人买一张门票,就给他送一朵鲜艳的玫瑰花。这些鲜艳的玫瑰花是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每天从花卉公司专门买的。每朵玫瑰花五元。器重走到梦也舞厅卖票的窗口,掏出十五块来,买了一张门票。转身就走。卖票的小姐叫住了他。器重站住了,问,小姐,还有什么事?卖票的小姐取出一朵火红的玫瑰递给他,唇红齿白地对他说,先生,送给您一朵玫瑰花。器重愣了半天,说,小姐,是送给我的吗?卖票的小姐柔情似水地对器重说,是的,先生。是送给您的。祝您在梦也舞厅里度过一个幸福的夜晚!难忘今宵!器重听了卖票小姐的话,心里顿时涌起一阵阵感动来。

其实山秀剧团那个小兄弟九十九朵玫瑰是个全方位一条龙的活动,是经过精心策划了的。这些把没有到过梦也的器重蒙在鼓里了。器重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玫瑰走进梦也舞厅的时候,舞会还未开始。舞厅的立体声的音箱里,正在放古筝曲《高山流水》,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使搞文物研究的器重,一听就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思古幽情。器重听了那乐曲,鼻子里就有股酸酸的感觉。随即,就进入了一种高山仰止美轮美奂的意境。彩灯旋转着,迷乱着时空。器重手里拿的那朵玫瑰散发着清幽的香。器重择了个包厢坐下了。包厢是按半关半掩的形式设计的,五彩的流苏三面挂着。包厢里仿真皮的沙发围着一个茶色的茶几儿,茶几儿上放一个洁白的小盘子,点一炷白蜡烛,一掬光,袅袅的亮。器重坐下来,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就开始放香雾,那香雾一阵阵的像潮水层层地涌,迷离人的眼睛。器重就为那美的意境深深地感动。他想往常为什么就没有发现这么一个值得一来的地方呢?

器重进舞厅的时候,就被化了妆的山秀看在眼里。对于进舞厅的单身男人,伴舞小姐一般要观察一段时间。不观察一段时间怕发生误会,要是那男人是在等他的情人或是女友,你去冒昧了,那就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山秀一旦入了戏,很快就知道了舞厅的行情。等了一会儿,来跳舞的男男女女多了起来,器重还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山秀就看出他不是在等人。山秀就走过去,小鸟依人地站在器重面前,嫣然一笑,说,先生,能把你手中的玫瑰献给我吗?器重抬头看山秀一下子惊呆了。器重大学毕业回来这多年在县城里还没有发现这么漂亮的姑娘。化了妆的山秀真是漂亮极了,她的眼睛是经过专门训练了的,她举手投足都是经过专门训练了的,在剧团的二十年里,老太全是按美的标准训练山秀的。为了训练一个山秀,老太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这么个山秀一旦化了妆,入了戏,那就是一轮皎净的明月。器重就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那朵玫瑰递过去,激动得语无伦次。山秀接了器重的花,就挨着器重坐下来。器重问,小姐贵姓?山秀掩嘴笑了,说,我姓无。器重问,是吴吗?山秀说,你猜错了。是无有的无。器重一惊,说,我们县没有这个姓呀?山秀说,所以我就姓无。器重对山秀说,你真幽默。山秀叹口气说,我幽默什么?古人不是说过,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吗?器重说,对,对。两人默默地坐了会儿。器重说,小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山秀说,先生,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器重支吾着说,没有,没有。山秀淡淡一笑,一定是遇到了。器重说,你怎么知道我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山秀说,是因为你问了我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两人相视一笑,眼里便有了活的风。器重心想这姑娘不同凡响呢。器重问山秀,小姐什么学校毕业的?山秀说,你猜呢?器重说,你是表演系毕业的吧?山秀心里一惊,问,什么表演系?器重说,戏曲表演系。山秀银铃般地笑了,喘不过气来,眼睛里有了盈盈的泪光,说,你说对了。器重说,是真的吗?山秀说,你看我是不是真的?器重说,我相信是真的。你举手投足都是美的,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人是达不到的。山秀说,先生真有眼力。器重问,小姐芳龄多少?山秀拿脸对着器重,说,你猜猜。十八?山秀摇摇头。器重说,二十?山秀说,我真的那么年轻吗?器重说,二十二?山秀拿着器重送给她的那朵玫瑰说,不要猜了。我的年龄在您的眼里您愿意我多少岁我就多少岁。器重这时候叹了一口气。山秀笑了说,先生为什么要叹气?器重说,准你叹就不准我叹吗?山秀说,那你就叹吧。器重说,我今天叹气是因为我终于在这个小县城里遇到了一个浑身仙气的姑娘。山秀说,你说我身上有仙气吗?器重说,是呀!山秀大笑了,说,先生,你真会说笑话儿。器重说,我说的是真的。山秀说,先生,不说这些累人的话好吗?在梦也我们相逢了,说点高兴的事。器重问山秀,什么是高兴的事?山秀说,那我就陪你静静地坐会儿。两人便默默地坐着。器重心里想这姑娘一定像他一样失恋了。

音乐响起,舞会开始了。山秀把手里的玫瑰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这表示这个包厢已经有主了。山秀站起来对器重说,先生,我请你跳舞好吗?器重慌忙站起身来,说,小姐,我不会跳。山秀望着器重说,不会吧,先生,不会跳你花钱到舞厅里来干什么?器重说,我真的不会跳。我今天是第一次到舞厅来的。山秀说,你会走路吗?器重脸红了,说,走路我当然会。山秀说,会走路就能跳舞呀。跳舞好呀,跳舞能让人忘记人生的烦恼。来,我来教你。台上乐队奏起了《像雨像雾又像风》。山秀拉着器重的手,下到舞池跳了起来。萨克斯和小号反复咏叹着,山秀纤纤的手握着器重,器重小心翼翼地搂着山秀的柔软的腰肢。几圈下来,器重就学会了。山秀小声对器重说,你的悟性真好。器重高兴地说,因为有你这个好老师。两人都愉快地笑了。器重说,和你跳舞我感到很幸福。山秀说,先生,我愿意为你服务。器重笑出了声,说,小姐,你怎么这样说呢?山秀说,是真的,先生。我今夜就属于你。器重听了山秀的话,搂山秀腰的手就幸福地颤抖起来。器重说,小姐,你说的是真心话吗?山秀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假话。器重就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器重搂山秀腰的手就情不自禁地紧了些。器重从来没有同姑娘挨得这样的近,他闻着一阵女人肉体的清香,他就醉了。几曲下来,器重就觉得他再也离不开山秀了。舞厅熄灯跳“熄斯”的时候,周围一片男女的声音,器重青春有力的手就把山秀朝他怀里搂。山秀就在器重的怀里浑身颤抖起来。山秀想起了功夫。山秀尽管是演戏的出身,台上演戏不知与人做过多少回夫妻,但那是演戏,大山里出来的山秀除了功夫之外,她还没有被别的男人这样地搂过。器重问山秀,你怎么了?那时候山秀眼睛里的泪水就一片模糊,好在没有灯光,器重没有看见。山秀对器重说,先生,不要管我。灯亮了之后,器重发现山秀哭了。器重说,你哭了?山秀点了点头。器重说,你为什么哭?山秀说,你为什么要问?

夜深了,还有两个曲子,只要山秀剧团的那个小兄弟用小号吹起了《难忘今宵》,舞会就要结束。舞池里跳的人少了,包厢里一片银光,人影绰绰。山秀知道那些外来妹开始收账了。山秀对器重说,跳累了,我们歇会儿吧。山秀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就游离了,对着别的包厢里看。包厢虽然半关半掩的,但还是互相看得到的。这举动引起了器重的注意。器重就朝别的包厢里看。器重不看则已,一看吃了一惊。器重看见那些单身来梦也潇洒的男人们正在付小费给他们伴舞的外来妹,一张四人头的票子,伸展了,放在茶色的茶几儿上。器重看着游离的山秀,说,小姐,你收钱吗?山秀的脸霎地红了。器重知道山秀是收钱的。器重伸手进口袋里拿出钱包。山秀看见器重拿钱包的手颤抖着。器重拿出钱包,对山秀说,小姐,你收多少?山秀咬紧嘴唇扭过头去不看器重。器重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五十的票子,放在茶几上,对山秀说,小姐,这些少不少?山秀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山秀说,先生,你要是困难,你把钱收起来。器重说,那怎么行?山秀说,那我就对你说实话,舞厅的伴舞小姐从来是不收五十的,她们都收一百。我长得不比她们差,我不能让她们笑话我。你要么不给,要么就按她们的规矩办。器重哆嗦了一下,从钱包里拿出四人头的一张来,放在茶几上。山秀对器重说,先生,实在对不起,本来不应该收你的钱,我知道你的钱来得不容易。但是我最近遇到了一件麻烦事急需钱用,所以就让你破费了。器重说,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事,能说出来我听听吗?是不是失恋了,男朋友逼你还钱?山秀心里苦笑了,你这个雏儿呀?你为什么看不破?山秀咬了咬牙说,就算是吧。山秀一副心有五味楚楚动人的样子,叫器重倍加疼爱。器重问山秀,小姐,你常在梦也吗?山秀摇摇头说,我不是常在梦也的人啊,我怎么可能常在梦也呢?器重说,那你为什么到梦也来了?山秀对器重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最近遇到了麻烦急需钱用没有其他的办法才到梦也来的。器重满怀深情地对山秀说,小姐,明天晚上我还能看到你吗?山秀说,这一段时间我在梦也里。器重说,明天我还能同你跳舞吗?山秀说,先生,那是很花钱的。器重一拳擂在茶几上,痛苦地大叫一声,不就是钱吗?有几个人值得我爱呢?山秀说,先生,你年轻,你不能这样做。你不像那些有钱的男人。器重痛苦地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心吗?山秀说,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呢?我正因为知道你的心,才劝你不要这样做。器重说,我怎么不能这样做?你笑我无钱吗?不就是钱吗?不就是钱吗?你知道不知道凡高为了爱情割了自己的耳朵?山秀说,我不知道。器重说,你等着我。器重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山秀心绞痛了。舞厅散场了。山秀从梦也没卸妆无精打采地朝回走。大街两边的夜摊还没有收摊,作彻夜歌唱。有男人和女人捏着话筒在捉对地吼电视剧《渴望》里的插曲,有谁告诉我是对还是错?问讯南来北往的客?

山秀摸黑上楼梯掏钥匙打开门,屋里一片黑。女儿下了晚自习,小房子里传出了女儿睡熟的酣声,山秀听着女儿的酣声,心里涌起一阵温暖来。卧室的门敞着,功夫早收麻木回来了。房门敞着说明功夫在等她回来。山秀进房拉亮电灯,功夫头向里地睡着没动静。山秀知道功夫没有睡着。功夫睡着了就像女儿样打着小酣。山秀同功夫夫妻十七八年了,丈夫睡没睡着别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但功夫不动装做睡着了。往常只要她比他迟睡,她一到屋,他就睁开眼睛问她关心她,今天他装做睡着了。山秀看到功夫这样心里就涌起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写字台上放着两张一块钱的票子,看来功夫今晚的生意非常不好。功夫每天夜里回来,总是把开麻木的钱放在写字台上,山秀打水他洗,往往他还没洗完就睡着了。

山秀把肩上的坤包儿摘下来放在写字台上,山秀看着功夫放在桌上的那两块钱,就禁不住把坤包里的那张百元票扯出来看了看。这时候功夫就装醒了。功夫双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说,呵,小姐回来了!山秀说,功夫,你在说什么话?功夫说,你今天晚上真漂亮呀!比当年结婚时还漂亮些。你几好的妆。山秀叫,功夫,你说什么气话?功夫说,我哪里说什么气话,我说的是真心话。小姐,今天晚上收入如何?功夫把手伸向山秀要坤包看。山秀心想男人说点气话是有的,气话是气话,有钱过日子总是个事。山秀就把坤包递给了功夫。功夫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用两个指头将山秀的坤包使劲地挣开,掏出那张老人头,展开,哗地抖得一响,笑,说,哟,是事。山秀说,当然比你开麻木赚钱些。功夫把那老人头,拿到鼻子上闻,说,这钱怎么这样个味?一句话把山秀气出了眼泪,山秀说,功夫,你说什么气话?你认为我愿意去梦也吗?你有本领拿出来养活我们娘俩儿。不说远,说远了没用。就说天亮后的事。天亮后,你把这两块钱拿到菜场上去,买我们全家一天的生活看看。我的个功夫呀,这不比你当年翻跟头,你唱不倒戏,在马门前翻两个跟头,别人一月几多工资你也几多。功夫说,我当然是不行的。我要是行,我为什么当年要死皮赖脸地找你,我就看出你现在行。山秀气极了,说,谁说你不行?你当年就有本领的。你几会抢我的内裤洗。功夫说,那当然,我就是看到今天你会赚钱。山秀气得眼睛在眶里转,扑上去咬住功夫的肩头。功夫也不动,任山秀咬。但是就在功夫准备痛时,山秀的嘴松了。功夫感动了一下子把山秀紧紧地搂在怀说,你咬呀,你为什么不狠狠地咬我一口?功夫把山秀的头用手抬起来,山秀泪流满面。功夫说,山秀,我不是人,你咬一口吧,你咬我一口我心里好受些。山秀扭过头咬紧嘴唇不看功夫。功夫用手一点点擦山秀的泪。功夫说,山秀,我心里堵得慌啊,我和你都是唱戏的出身,梦也舞厅是怎么回事,哄得了别人哄得了我吗?

山秀用手把功夫搂她的手掰开,拿起写字台上的那张票子,对功夫说,你拿去再闻闻,闻它变没变味?功夫摇头对山秀说,我不闻,我怕闻那东西。我是个男人,我晓得男人是什么东西。我当年也算得是县城风流角色,我知道男女之间与钱连在一起是怎么回事儿。你自己也是台上多年的角色,我问你它干净得了吗?干净了有这东西吗?它干净了今天,干净得了明天后天吗?要它,迟早是干净不了的。山秀说,那你说怎么办?厂里要交集资,我俩就要三千块。我们全家每天要生活,要活下去就要钱,你给我说说,县里什么东西不要钱?女儿要读书要长身体。难道就这样活活等死吗?功夫说,我们就不能做点别的吗?山秀说,做什么啊,你说县城里做什么能赚钱?你开麻木赚了多少钱?我们工人连人带命都交在厂里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无经营场地,无钱做本。你说个法儿,我按你的去做。功夫叹了口气,说,别逼我山秀,我也没有办法。山秀用手理功夫头上的乱发,说,是的呀,那我这样做,为什么错了?不就是在梦也里暂时赚点钱,又没打算卖东西过日子。那东西还不是你的。功夫苦笑了,对山秀说,是的呀,你说的对,你这个骗人的东西。功夫的手就不安分起来,在山秀身上乱摸起来。山秀叹了一口气戳了功夫一指头,说,你生怕人占了你的东西。我人老了,除了你还把我当个宝贝谁稀罕我?功夫说,那也不见得,你把妆一画,是个狐狸精,迷得死人。

功夫就要做那事。山秀说,我去洗妆再做。功夫按住山秀,说,不要洗妆。功夫剥光了山秀的衣服。山秀要拉灯,功夫把山秀的手按住了。痛苦的山秀,两只眼睛又涌上了泪水。山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器重是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的表哥的。夜深了,大街上的灯特别的亮。器重的表哥在路灯柱下卖水果。器重的表哥这几天卖的不是荔枝,他从岭南进的荔枝卖完了。器重的表哥这几天卖的是菠萝。器重的表哥见有人来就喊,菠萝,菠萝,新鲜菠萝便宜卖了!待器重走拢来,表哥一看是他,就笑,啊,是你呀表弟!器重的表哥朝器重看,说,哎呀,表弟,你么出来了?你出来得了?你出来得的,藏经楼的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下载完整电子书


相关推荐

最新文章


© 2020 txtepub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