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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2 18:4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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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蕾秋·乔伊斯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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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唱片行

奇迹唱片行试读:

写给中国读者的话

就像许多事一样,写这部小说也有几个契机,其中之一是一家店,还有一个是失眠。

我和丈夫带着我们年轻的小家庭搬离伦敦,起初一切都十分美好,直到他发现自己夜里睡不着觉。(可能是因为太安静了,我也不知道。)我们试了些常见的偏方,比如喝洋甘菊茶或吃天然药草成分的安眠药,但没有一样奏效。然后,有一天,我们经过附近城市的一家唱片行,决定进去看看。我先生随口说了句他晚上睡不着,老板不久后便带着一张CD重新现身,信誓旦旦地说它能帮助他入睡。(这时候,其他几名原本都安安静静不曾开口的顾客也跟着举起了手,说他们也有失眠的困扰。)结果成功了,真的管用。那晚我先生听了那张CD,真的睡着了。这家唱片行的老板似乎天赋异禀,知道他人需要什么样的音乐。我不知道这个办法对其他客人是否同样管用,但我生性乐观,愿意这么认为。

之后,我们又去了那家唱片行好几次。我先生——对现代音乐如数家珍,但对古典乐一无所知——开始认真地研究起巴赫、舒伯特,然后是叔本华。后来有段时间我们变得相当忙碌,因为要在家庭生活和工作间寻求平衡,与此同时,流媒体音乐也方兴未艾。因此,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去那家唱片行。

等到我们再去时,那家唱片行已不复存在,门窗紧闭,窗边还躺着些死苍蝇。我们觉得糟透了——好像有什么东西悄悄被夺走了一样。就在那一天,我明白自己必须写下这个故事,将那家店重新召唤回人世。

我不是音乐家,所以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个颇有野心的庞大计划。一开始,我觉得自己必须阅读、聆听所有我找得到的乐曲,结果我错了——因为我最后得到的比较像是一沓文献,而非小说。想寻得我心里那本有关音乐的小说,唯一的方法就是戴上耳机,躺在地上——就像弗兰克让他的客人做的那样——然后用心去听。而且不能在你洗碗或开车的时候听,必须放下手边所有的事,心无旁骛地聆听。现在的生活步调如此快速,我们似乎都已忘了专注聆听的艺术。

于是,我戴着耳机,躺在地上,听着迈尔斯·戴维斯的音乐,看见变成脚掌的鱼;聆听巴赫时,眼前浮现了最精细复杂的机械与齿轮;听布莱恩·威尔森演唱《不,卡洛琳》时,我看见了心碎(还有一头剪坏的头发)。我无法肯定地说,其他人听这些音乐时,眼前是否也会浮现同样的画面,但这并非重点。重要的是,我要以“我”的身份写下一篇有关音乐的故事。不是其他人。重要的是,去打破那些疆界。

因为音乐就是如此。它与文学不同,音符不像“狗”或“房子”这样的词汇,并不意味着某种具体的存在。音乐超脱于时间,超脱于意识,就如同它也超脱于语言的限制和文化的藩篱。它会渗透至肌肤之下,如同梦境一般,从内心深处向外传达信息。只要我们聆听,就能听见它们想诉说的话。音乐还能疗愈我们。你能听,我也能听,无论你我来自何方,无论我们今早做了何事,我们都同样能够理解,并携手走过一段共同的旅程。

此外,我也想将这本书献给独立店铺——那些可以让你找到意外之喜的地方。一家好的店不只关乎买,还有逛、看、触摸、聆听,与其他人共处在一个空间下的经历;同样道理,一个好的店主就像是收藏了许多珍奇与必需品的馆长一样。过去这几年来,我去了许多书店与唱片行,有件事想提醒大家:下载很容易,但那并不代表你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在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消耗品;即便不与人往来,也还是能做许多事,而这令我忧心不已。

所以,这是一本有关音乐、有关爱、有关疗愈的小说,以及最重要的,它还是一本有关跨越藩篱,并且不要畏惧未知的小说。

对了,假如你有兴趣,那首帮助我先生入眠的音乐是佩罗坦的《圣祷》,它只有单一人声,宛如鸟儿般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我想,它能成功帮助我先生入眠,并非因为它带来的祥和平静,而是因为它如此勇敢。它提醒了我们人类有多么美丽。我想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需要时时提醒,不要遗忘。

诚心建议,试着去听吧。蕾秋·乔伊斯时间告诉我,你是世间罕见的珍宝,是纷扰心灵的苦口良药。——尼克·德雷克《时间告诉我》能够躲藏是福,不被发现是苦。——唐纳德·温尼考特

曾经,那儿有家唱片行。

从外头看上去,它和任何一条荒街僻巷上的店铺没两样,门上没有店名,橱窗内也没有展示唱片,只有玻璃上贴了张手绘海报,写着:任何音乐应有尽有!欢迎入内!仅售黑胶唱片!!若无营业,请电——但号码是多少就得凭个人想象了,因为除了更多欢乐的惊叹号外,唯一能辨识的数字可能是“3”,也可能是“8”,还有两个像是三角形的玩意儿。

店里塞得满满当当。到处都是纸箱,里面装着各种转速、尺寸、颜色的唱片,但没有一张唱片贴有标签。店门右侧是一个老旧的柜台,后方是一台唱机。唱机两侧各耸立着一个试听间,只是它们看起来更像是放置在卧室里的衣柜,而非一般的隔间。唱机后坐着老板弗兰克,一个熊一般温柔高大的男人,他正一面抽着烟,一面播放唱片。这家店时常开到深夜——早上也常常晚开张——乐声缭绕、缤纷的灯光流转盘旋,形形色色的人在此寻找唱片。

无论是古典乐、摇滚乐、爵士乐,还是蓝调、朋克、重金属,只要出了黑胶唱片,这家唱片行通通来者不拒。只要告诉弗兰克你想找什么类型的音乐,或直接告诉他你那天的心情,他就能当场给你找出最合适的唱片。这是他的专长、他的天赋。他知道别人需要什么,即便对方毫无所觉。“要不要试试这个?”他将凌乱的棕发往后一拨,说,“我有预感,你会喜欢的——”

那儿有家唱片行。面A一九八八年一月1只喜欢肖邦的男人

弗兰克一如往常坐在唱机后,一面抽烟,一面凝视窗外。虽是午后,天色却已近全黑。白昼几乎称不上白昼,气温骤降,屋外结起了冰霜。在街灯的照耀下,联合街显得晶莹灿亮,空气中有种忧郁的蓝调氛围。

街上的另外四家店都已打烊,但他打开了熔岩灯和电暖炉。文身师茉德站在柜台边翻阅《爱好者杂志》,安东尼神父折了朵纸花。兼职生基特先前将店里所有爱美萝·哈里斯的唱片通通收集了起来,现在趁着弗兰克不注意,悄悄按照字母顺序排好。“我那儿都没客人上门了。”茉德提高音量大喊。虽然弗兰克坐在后方,她人在前头,但其实没必要大呼小叫,联合街上的商店都只有前厅大小。“你在听吗?”“在听啊。”“看起来不像。”

弗兰克摘下耳机,扬起嘴角,笑容爬满面颊,眼角也起了褶皱。“看,我在听啊。”

茉德像是“哼”了声后又说:“有个男人打来电话,但不是要文身,只是问怎么去新城区。”

安东尼神父表示,他的礼品店卖出了一个镇纸,还有一枚印有主祷文的皮质书签。他看起来相当心满意足。“再这样下去,我到夏天就要关门大吉了。”“不会的,茉德,你的店不会有事的。”同样的对话两人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她会抱怨生意多差、多冷清,而弗兰克总会回答,没这么糟,茉德,没这么糟。“你们俩像跳针一样。”基特说。若不是每晚都得听上一遍,这话还挺幽默的。此外,他们两人也不是情侣。弗兰克是个彻彻底底的单身汉。“你知道殡仪馆经手了多少场丧礼吗?”“不知道,茉德。”“两场。圣诞节之后就两场。现代人是怎么回事啊?”“可能是因为大家都还活得好好的。”基特插话。“少来,快死的人还是很多,只是大家都不来这儿了,他们只爱主街上那些垃圾。”

花店上个月才被收掉,空荡荡的店铺如今像颗烂牙般矗立在街道一头。几晚前,另一头面包店的橱窗还被人乱喷标语。弗兰克打了桶肥皂水,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刷干净。“联合街上一直有这些店。”安东尼神父说,“我们是一个社区共同体。我们属于这里。”

兼职生基特抱着一箱十二英寸的新单曲唱片经过,差点撞翻一只熔岩灯。看来他打算撇下爱美萝·哈里斯不管了。“今天又有人偷东西。”他忽然插了一句,“他一开始还很不知所措,因为我们不卖CD,然后他说想看张唱片,结果抓了唱片就跑。”“他偷了哪张?”“创世纪乐队的《无形的接触》。”“所以你是怎么处理的,弗兰克?”“老样子啊。”基特回答。

没错,碰上这种事,弗兰克永远只有一种反应,那就是抓起他的旧麂皮夹克追出去。最后,他在公交车站逮到那个年轻人。(世上有哪种贼会乖乖等十一路公交车?)他一面深呼吸平缓气息,一面对那小伙子说,除非他肯回店里听些新东西,要不然就报警。若他真那么想要创世纪乐队的那张唱片,就留着吧,弗兰克只是伤心他挑错了唱片——他们早期的作品好太多了。他可以免费拿走那张唱片,连封套都可以一并奉送。“只要听听《芬加尔岩洞》就好。相信我,如果你喜欢创世纪,就一定会喜欢门德尔松。”“我真希望你能考虑一下卖那些新式CD。”安东尼神父说。“你在开玩笑吗,神父?”基特哈哈大笑,“让他卖CD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叮咚”一声,店门打开。是位新客。弗兰克心头一阵雀跃。

一名外表干净整齐的中年男子循着一路铺至唱机前的波斯长毯往里走。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名男子都再平凡不过——外套、发型,甚至是耳朵——就像他是刻意把自己装扮成这模样,以免引人注目。他垂着头,默默经过安东尼神父与基特所在的右方柜台,两人身后堆着一张又一张存放在纸板套内的唱片。接着,他又经过左方的老木架、通往弗兰克二楼公寓的房门、中央的大桌,以及塞满多余存货的塑料箱。基特用图钉在墙上钉满了唱片封套和手绘海报,但他瞄也没瞄上一眼。最后,他停在唱机前,掏出手帕。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你还好吗?”弗兰克问,声音低沉而洪亮,“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其实呢,我只喜欢肖邦。”

弗兰克想起来了。这名男子几个月前也来过,说是想找张能平复婚礼前紧张心情的唱片。“你之前买了《夜曲》。”他说。

男人抿动双唇,似乎不习惯有人记得他。“我又遇上麻烦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推荐些别的?”他下巴有处胡子没刮干净,看上去怪寂寞的,仿佛那些扎人的胡楂就这么被孤零零地遗忘在那儿。

弗兰克微微一笑。每当有客人请他推荐音乐时,他总是会露出同样的笑容,也总会提出相同的问题——你知道自己想找哪方面的音乐吗?(知道,肖邦。)你听过其他喜欢的曲子吗?(有,肖邦。)可以哼出旋律来吗?(不,我不知道要怎么哼。)

男人回头瞥了一眼,想确定没人在听。实际上也确实没有。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唱片行里什么事没见过。来找新唱片的常客就不用说了,但有时候,人们要的不只是这样。弗兰克会挑选音乐,帮助客人挨过病痛、悲伤、失业、低潮,或是其他日常生活中的一般琐事,像是天气或美式足球的比赛结果。这些东西他也不是真的都了解,但重点在于倾听,而他有的就是耐心。小时候,他可以手里捏着面包,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只为能招只鸟儿前来。

但男人只是看着弗兰克,默默等待。“只要推荐合适的唱片就好吗?你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但只要是肖邦的就好,是吗?”“对,对,没错。”男人回答。正是如此。

那么他需要什么?弗兰克拨开刘海——但发丝像是有自己的意志般,立刻落回原位——托着腮,侧耳聆听,仿佛在空气中寻找什么无线电信号。是该挑个旋律优美的呢,还是慢节奏的?他在那儿一动没动,专注地听。

是了!弗兰克犹如醍醐灌顶,不由得屏息。当然了,这位先生需要的不是肖邦,甚至不是《夜曲》。他需要的是——“等等!”弗兰克站了起来。

他拖着高大的身子穿过店面,在唱片间东翻西找,绕过基特,又低头闪过一盏灯饰。他只需要找到一张符合从这位只喜欢肖邦的男人身上听到的音乐的唱片就好。钢琴,没错,他是听到了钢琴,但不仅如此,他还需要些别的,某种既温柔又包容的旋律。要去哪里找呢?贝多芬?不,那太强烈了。男子这样的人可能承受不了贝多芬,他需要的是个好朋友。“需要帮忙吗,弗兰克?”基特问。实际上,他说的是“要帮昂吗”,因为他那张十八岁的嘴里此刻正塞满了巧克力饼干。虽然人们有时会暗示,但其实基特并非头脑简单,甚至迟钝,他只是不擅交际,偏偏又常热情过头。他从小在郊区的一间独栋小屋长大,母亲有痴呆症,父亲又只知道看电视。过去几年来,弗兰克对基特培养出浓厚的感情,就像对他过去那辆破货车和他母亲的唱片机一样。他发现,只要把基特当成一条幼,定时让他出去散散步、交代些简单的工作,他就不太会造成什么严重的破坏。

但他要找的是哪种音乐?究竟是什么呢?

弗兰克想找的是一首能如小木筏般将这名男子平安送回家的乐曲。

钢琴?对。铜管乐器?也可以。歌唱?或许。他需要某种热情、震撼,听起来既复杂却又单纯到——

有了。他想到了。他知道这个男人需要什么了。他大步走至柜台后方,拿出合适的唱片。他赶回唱机前,嘴里嘟哝着:“第二面第五首。就是它了。没错,就是它!”男人却叹了口气,听起来几乎像哽咽,充满了绝望。“不不不,这是谁?艾瑞莎·弗兰克林?”“《哦,不,那人不会是我宝贝》。就是它了,就是这首歌。”“我说过了,我只想要肖邦。流行音乐没有用。”“艾瑞莎是灵魂歌手,你无法对艾瑞莎说不的。”“《黑暗心灵》?不,我不想听这个,这不是我要的。”

高大的弗兰克低下头,看着男人不停地拧绞着他的手帕。“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但相信我,这正是你今天需要的。听听又有什么关系,能有什么损失呢?”

男人又朝店门方向望了最后一眼。安东尼神父同情地耸耸肩,仿佛在说:有何不可?我们都这样过。“好吧,那就放吧。”只喜欢肖邦的男人说。

基特飞快地跑上前,带他前往试听间。他没真拉住男人的手,只是张开双臂领在前头,仿佛男人随时有倒地的危险。熔岩灯绽放缤纷的光芒,粉色、青苹果色与金色的光华流转变幻。这里的试听间和沃尔沃斯超市的截然不同。在那里,简直就像站在美容院的直立式烘罩下。他们的耳机油到不行,茉德说,听完得冲个澡才行。不,这里的试听间由弗兰克亲手用一对维多利亚式衣柜改造而成。他无意间发现了这对大到出奇的衣柜,买回来后把柜脚给锯了,也拆了吊杆和抽屉,并钻了几个小孔连接唱机的电线。之后又找到两把刚好能放进去、坐起来又舒服的安乐椅。他甚至还将木头表面打磨到像黑色亮光漆般闪闪发亮,露出门上用珍珠母贝镶嵌而成的精巧花鸟纹饰。只要细看,你就会发现这两间试听间有多精美。

男人走进试听间,侧身挪动脚步。里头的空间很小,毕竟它本该是放在卧房里的家具。他坐了下来,弗兰克帮他戴好耳机,关上门。“你在里头还好吗?”“没用的,”男人回答,“我只喜欢肖邦。”

弗兰克回到唱机前,从封套里轻轻取出唱片,抬起唱针。咔——吱,唱针沿着沟槽游走。他打开扬声器,让整间店都能听到乐曲。咔——吱——

黑胶唱片是有生命的。你只能等待。2《哦,不,那人不会是我宝贝》

咔——吱。试听间里很黑,就像躲进橱柜般,有种必须噤声的氛围。静默丝丝蔓延。

所有人都警告过他。小心点,他们说,但他就是不听。所以他求婚了。听到她答应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她是如此美丽,他却是如此平凡。婚宴结束后,他拿了瓶香槟要给她。而她就在那儿,头下脚上地躺在蜜月套房里。他起初并不明白,还得定睛多看几眼。只见一件礼服如黏糊糊的蛋白霜摊在那儿,底下露出了四条腿,两条穿着黑袜,一条套着吊袜带。他明白了,是他的新婚妻子和伴郎。他将香槟和两只玻璃酒杯留在地上,关上房门。

他无法将那画面驱离脑海。他听肖邦、吞医生开的药,但通通没用。他开始足不出户,动不动就哭,情绪低落到必须向公司请病假。

咔——吱——

歌曲开始了。吉他弦动,小号声响。轻快的“亲爱的——亲爱的——宝贝”的歌声响起,接着是咚、咚、咚的打击乐。

弗兰克在想什么?这不是他要的音乐。他正要把耳机摘掉时——“朋友告诉我,你身旁出现了其他人,”那位名叫艾瑞莎的歌手开始演唱,歌声清澈沉稳,“但我一个字也不信。”

那感觉就像在黑暗中遇见一名陌生人。你说:“嘿,你知道吗?”而那名陌生人回答:“嗨,我也正想这么说。”

他不再去想他的妻子、他的悲伤,只是听着艾瑞莎,仿佛她是他脑海中的一个声音。

她对他诉说自己的故事——感觉就像那样。所有人都说她的男人是骗子,就连她母亲也这么想。但艾瑞莎不相信,他才不像其他男孩,满嘴花言巧语,满嘴谎话。“哦,不,那人不会是我宝贝!”歌曲开始时,她的口气还相当镇定,但到了副歌部分,她几乎可以说是在嘶吼呐喊着。她的歌声宛如一叶扁舟,而歌曲旋律就是浮世绘中的惊涛骇浪。但艾瑞莎只是坚定地乘着船,随着浪潮沉浮起落。她那么爱他,对他简直死心塌地。琴弦声、吉他的铮铮声、小号的重复短乐句和打击乐,都在告诉她她错了——噢噢噢!合音尖声吟唱,有如希腊戏剧中的女歌队——但是不,她坚守自己的信念。歌声跌宕起伏,一下直入云霄,一下又笔直坠落。艾瑞莎明白,她明白爱上一个骗子是多么孤独,多么绝望。

他坐着,动也不动,只是聆听。3神奇的力量

弗兰克从烟盒中抖出一支烟,一面抽,一面注视试听间的门。他希望自己没有选错歌。有时候,人们只是需要知道自己并不孤独。其他时候,则需要让他们正视自己的心情,直到那感觉耗尽——人们总是习惯紧抓着熟悉,即便那只会带来痛苦与心伤。“黑胶唱片的特点在于你必须悉心照顾它。”他母亲曾说。佩格的身影浮现于脑海,她在他们海边的那栋白色屋子里,缠着头巾,穿着日式罩衫,播放巴赫、贝多芬或任何她有的音乐给他听。佩格会告诉他各种唱片的逸闻、所有能够帮助他理解乐曲的小故事。说起作曲家时,她的神态与口吻就像是在谈论爱人。即便是下雨天,她也会戴着大大的太阳镜。实际上,就连黑到伸手不见五指时,她也照戴不误。她手上总是戴着许许多多的镯子,笑起来就会叮当作响。她对所有寻常母亲会做的事通通毫无兴趣。比如,做个果酱三明治,并切成三角形;煮顿美味的炖菜给他当晚餐;或是在他咳嗽时喂他喝樱桃止咳糖浆。如果他捡个贝壳或海草给她看,她的反应通常是直接扔回海里。每当她开着那辆老路虎进城时,她总是要弗兰克提醒她拉起手刹。(很不幸,她常会因为忘了拉手刹而造成车子滑行。)没错,佩格打从心底厌恶世俗的母职,但只要有关黑胶唱片,她就会表现出一种几近神圣的关心。只要是音乐,她就可以一连说上好几个小时。

乐声渐弱。咔嗒一声,试听间的门打开了。珍珠母贝雕成的鸟儿振翅远去,在视野中消失。

只喜欢肖邦的男人没出来。他站在门边,脸色惨白,看起来有点像是快吐了。“怎么样?”弗兰克问,“你觉得如何?”“怎么样?”茉德、安东尼神父和兼职生基特也都在柜台边等着。基特轮流踮着两脚跳来跳去,安东尼神父把眼镜当皇冠般架在头顶上。茉德只是皱眉。

只喜欢肖邦的男人笑了起来:“哇,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需要的是艾瑞莎?你是怎么办到的,弗兰克?”“我做了什么吗?不过是帮你放了首好歌而已。”“艾瑞莎·弗兰克林还有其他唱片吗?”

现在,换弗兰克笑了:“有。算你幸运,她录了很多唱片。她是真心喜欢唱歌。”

他放完整张唱片,一面接着一面。弗兰克一边听,一边抽着烟,还在唱机后的狭小空间内扭臀摇肩地跳起舞来——见他这副模样,连茉德都开始跟随音乐摇摆——只是基特看起来像只发神经的鸡,也像是因为穿了双新鞋而脚痛。它是艾瑞莎的巅峰之作。所有人都该拥有一张《黑暗心灵》。

之后,基特泡了几杯茶,弗兰克一面在唱机后听音乐,一面听男人诉说更多有关他妻子的事:婚礼后,她一根指头都不让他碰,一个月前还搬去了伴郎那儿。他说能把这事说出来令他如释重负。弗兰克一面听,一面颔首,并再三向他保证,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到店里来。“没开的话就敲个门。几点都无所谓,我一定在。你不必自己承受这一切。”

小事一桩,没什么,真的。但男人开心得就像弗兰克给了他全新的心脏。“你也有过这种惨痛的经历吗?”他问,“你爱过人吗?”

弗兰克笑了起来:“那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我现在有这家店就够了。”“他现在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东尼神父插话道。“我可以再听一次那首歌吗?”“当然,没问题。”

男人回到试听间,关上门。弗兰克将唱针放回到唱片上。“朋友告诉我,你身旁出现了其他人……”他的目光飘向橱窗。

外头很安静、很空荡,没有一点行人往来的行迹,只有那微弱的蓝光和凛冽的寒意。弗兰克不会弹奏任何乐器,不识乐谱,没有任何实际的乐理知识,但他只要坐在客人面前,用心聆听,就能听见一种像是乐曲的声音。不是完整的交响乐,只是几个音符,最多最多就是一小段旋律。也不是每次都能听到,只有当他放下弗兰克这个身份,让自己存在于一个缥缈的空间时才行。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那叫直觉。”安东尼神父说。茉德则称之为“变态的能力”。

所以,就算他生命中没有重要的另一半又怎样?他一个人也乐得逍遥。他又点了支烟。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她。她也正直直地看着他。4联合街上的商店

第一次见到这家店,弗兰克就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哈。发自肺腑地开怀大笑。那是十四年前的事了。一九七四年,英国正值战后第一次经济衰退,矿工开始罢工,政府强制一周仅能开工三天。

当时,他已在街上游荡了好几个小时,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经过大教堂,走过周边错综复杂的古老巷弄和石子路,路过杂货铺和小餐馆。他沿着城门区前行,这里是城里的主要购物区。他注视着巨大的橱窗,也参观了钟塔。再往前走,他看见通往公园的入口、就业服务处前的人龙,试了试电子游乐城的游戏,之后又逛了下市集,接着踏上自住宅区通往老码头的道路。他会停在联合街只有一个原因:那是个有一家酒馆的死胡同,街道一侧有六家商店,另一侧则是一排维多利亚时期的褐砖屋。没什么屋顶供他翻腾而过,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所以,他就在这儿逗留了一会儿,好好端详这条荒凉僻静的街道。一间屋子窗前挂着面意大利国旗,香料的气味从邻家飘溢而出。一名缠头巾的女人在门前台阶上剥豆荚,一群孩子推着辆手推车嬉闹。另一面墙上喷了大大的字,写着“吉屋出租”。他看着那排店面,一家殡仪馆、一家波兰面包店、一家宗教礼品店、一栋窗前贴着“待售”告示的空屋,然后是一家文身工作室,最后则是家花店。他看见殡仪馆的窗内有两名老翁正向一名哭泣的女人递出面巾纸。他看见一个男孩指着面包店里的蛋糕;一名五十多岁的男性长者在信念礼品店内替女孩挑选耶稣塑料像。他看见满身文身的年轻女人在店里扫地,窗上垂挂着一对窗帘,玻璃上写着“TATTOUISTA”;一名穿着印度纱丽的老妪捧着一大束鲜花走出花店,一面关门一面大声道谢。就是这平凡的日常生活景象打动了他。平凡,还有那脚踏实地感,就像这群形形色色的人一直都在这儿,就像家里的爸爸妈妈帮助他人寻找所需。在他心中,他能看见未来在眼前展开,就像往昔在那栋白屋时能看见远方的地平线自海雾中浮现,朦胧、遥远,却又美丽,充满了希望。弗兰克就是在这时候笑了起来,而他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笑了。他直接走进房产中介的办公室。“先生,不用我说,那家店显然需要些小小的翻修。”房产中介放下三明治,一面寻找钥匙一面告诉他,“进去后你恐怕得发挥一下想象力。”

小小的翻修?店里根本是一塌糊涂,到处塞满各种垃圾,那股恶臭更是令人难以招架。显然有人把这儿当成了公厕,甚至还有人撬开地板,生了把火。“我喜欢这儿。”弗兰克说。他伸手摸了摸墙壁,只为让它们安心,“对,他们开价多少我就直接付多少。”“真的吗?你不出个价?”“不了,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不想讨价还价。”

若要弗兰克爱上一栋有花园、各种家具设备一应俱全的好房子,他会转身就走;若要他爱上另一个人类,他会逃之夭夭。但这里,这个破败肮脏、被人抛弃滥用的店面才适合他。没错。他向房产中介坦承自己没有任何动手翻修的经验,但如果能从图书馆借本书,应该不会难到哪里去。他也坦承自己对经营店面所知不多,佩格的东西向来都是由快递送来。他提到了哈洛德百货、福特纳姆商店,还有德意志留声机公司。

房产中介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那家店已经空了一年,那条商业街也只是在苟延残喘,只要有人用力关门,就常会有石块掉落下来。街后是一大片废墟瓦砾,是在一九四一年被炸弹轰炸的结果。房产中介上回查看时,只见一群邋遢的小孩在那儿玩耍,还有一头山羊被拴在那儿。这条街根本就是乱七八糟,总有一天会有开发商想把这里完全铲平,改建成一座停车场。

但弗兰克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在意。相反,他提议两人一起到街角的酒吧“英格兰之光”喝杯啤酒。这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有种说不上来的特质,加上他凌乱的头发、邋遢的衣着,还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可笑姿态,就像还没习惯自己双脚的大小一样,这一切都让房产中介困惑不已。那是一种你不常有机会见到的纯真。他的手就像粉扑般柔软,显然他这辈子从没做过任何辛苦的劳动。而且,他一开口就是唱片,谈个没完。

当中介问他是什么原因把他带来这僻静的小角落时,弗兰克回答说是因为他的货车罢工了。(“小角落”是房产中介说的,但英国的这个角落一点也不僻静,还丑得要死,主要产业就是食品加工。说明确点,是加工零食。所以,若是风刮错了方向,整座城市闻起来都是奶酪和洋葱的气味。)

但说得含混的不只是房产中介,弗兰克自己也语焉不详。他可以直言货车大概在最后二十英里路程时就走不动了,也可以提及,自从佩格死后,他的生活就毁了,连海边的白屋都没了。这段日子他到处流浪,睡得极不安稳,等着答案从天而降。现在,它果然出现了。如果他能在一条死胡同里开家小店,不受任何感情羁绊纠缠,如果他倾尽所有为普通人做点什么,避免接受任何反馈,或许他能应付这样的生活。他用极低的价钱卖掉了那辆货车,下午就把合约签了,连屋况调查都没做。“所以你要在这儿开家唱片行?”第一次见到茉德,她便这么问。她是个身材结实矮小的年轻女性,顶着莫西干头,并会依照心情把头发染成不同颜色——通常是你在大自然中找不到的极深色调,身上文满了黑色的爱心与花朵。

弗兰克抬起头来。当时他正坐在路边晒太阳,手上拿着铅笔,在记事本上画笑脸。“是啊。”他回答,“我想帮大家找到合适的音乐。”“沃尔沃斯超市呢?”“沃尔沃斯超市怎么啦?”“城门区就有一家,离这里步行只要十分钟。”“哦。”弗兰克说,“我还在想要去哪里买单曲排行榜上的唱片呢。”他又将视线转回到记事本上。“你该不会是在告诉我你没存货吧?”“存货?”

她翻了个白眼:“就是卡带或其他商品啊。”“我以前的唱片都在货车里。但我不卖卡带,卡带毫无美感可言。我只卖黑胶唱片。”“那想买卡带的人怎么办?”

弗兰克微微一笑。他不明白,茉德的脸怎么忽然像被火焰枪喷过一样瞬间红了。“他们可以去沃尔沃斯啊。”“你知道,你那里原本是家裁缝用品店,店主是个老妇人。她半个客人也没有,最后疯了,住进了疗养院。”

弗兰克默默记住:如果哪天心情不好需要找人聊聊,千万不要找茉德。

弗兰克立刻着手翻修屋子。光是一个早上,他就清出了一台洗衣机、一个汽车电瓶、一台除草机和一张铁质床架,并将常春藤拔干净,也扫了地,撬开了窗框。东西清空之后,这地方忽然显得潜力无穷。从外头经过时,你不会想到店里空间有那么大。柜台可以摆在门边,唱机放在后头,甚至还能容纳两间试听间。他买了袋工具,准备开工。

弗兰克或许看上去孑然一身,但这样的人在联合街上并不突出,这里有许多人都曾孤单过。几乎每天都会有人从门口探头进来——是真的探头进来,因为门上还没安装玻璃——帮忙接手他的工作,而弗兰克会替他们找寻合适的唱片当作回报。他曾悉心观察的那些店主,如今都将他纳入了羽翼之下,给予照顾。他现在知道了,那名由于私人因素提早退休的前任神父,每天大约会在吃玉米片时顺便给自己倒杯饮料;也知道那对孪生老兄弟是那家家族殡仪馆的第四代传人,两人有时会像小孩子一样手牵手;也听说了那名波兰面包师傅的故事;还了解到,那名文身师一脸不爽时其实有可能是在微笑。

他换掉了店里损坏的地板,补好了墙面,修好了水管,屋顶的砖瓦和窗户也焕然一新。通往公寓的楼梯终于恢复安全,房子的管线也重新整理好。现金用完后,弗兰克就去银行申请贷款。“你申请不到的。”茉德说。

殊不知银行经理的小孩刚出生,可怜的妈妈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睡好觉。经理向弗兰克坦承他已束手无策,不知道能怎么帮妻子,他什么都试过了。弗兰克倾身向前——椅子很小,几乎就像个迷你模型——手抵着下巴,默默聆听,贷款的事早就被他抛到脑后。他只是专心听着。一直等到面谈快要结束时,经理才开始审核弗兰克的文件,并表示由于他过往没有任何经营零售业的经验,银行不可能批准他的贷款。“感觉你是个好人,”他说,“但现在通货膨胀的情况实在太严重,我们无法冒这个险。”除了经济萧条外,“冷战”也令所有人忧心忡忡,大家毫不怀疑,某天早上醒来会发现苏联坦克车停在Co-op超市外头。

隔天,弗兰克带着两张唱片回到银行,分别是比尔·伊文思的《给黛比的华尔兹》和希尔德加德·冯·宾根的颂歌,并附上一张字条,注明经理妻子该听的曲目。他另外还带了一张摇篮曲唱片。(“尊夫人不用听这张唱片。”他用潦草的字迹写道,“这是给宝宝的。”)那张摇篮曲唱片并非经典,显然不是明智之选。它是穴居人的《野东西》。

但它真的奏效了。银行经理致信弗兰克(是封精美的打印件),说他妻子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宝宝听到摇篮曲也立刻入了迷,像是终于有人认出他体内的野兽,并为它打造了个安全的避风港。经理还注明他非常乐意给弗兰克提供全额贷款,并随信附上所需文件——他已先擅作主张,替弗兰克填好了表格。信末,他为弗兰克的未来献上最诚挚的祝福,并署上自己的名字“亨利”。从那天开始,两人就变成了好友。

店里架起简单的木架。弗兰克买了台好用的唱机及一对JBL扬声器。开店之初,店里卖的全是他自己收藏的唱片和单曲。由于他深爱并了解它们的一切,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都摆放在箱子里,但并非依照类别或字母顺序,而是出于直觉。比方说,他会将巴赫的《布兰登堡协奏曲》放在沙滩男孩的《宠物之声》和迈尔斯·戴维斯的《即兴精酿》旁边。(“都是同样的东西,只是时代不同。”他说。)在弗兰克心中,音乐就像一座花园——处处撒有种子,如果人们只专注于自己所知的东西,就会错过许多美好的事物。

整整两年来,他的店里没来过任何一名唱片公司推销员。有人曾说这里看起来比较像是间简陋的小屋,而非店铺。主街上有家大型的沃尔沃斯超市,不到十英里远处还新开了一家普罗唱片行。但当一九七七年《别管鸟事》发行时,弗兰克是方圆二十英里内唯一卖这张专辑的唱片行。唱片在两天内销售一空,他还得向茉德借她的福特车前往伦敦采购新存货。他在店里塞满各种他过去从来没听过的小型独立音乐公司所出的唱片,像是Cherry Red Records、Good Vibrations、Object Music、Factory Postcard、Rough Trade、Beggars Banquet、4AD等。到了八十年代早期,天天都会有业务代表来访,拿出促销的T恤、海报、票券,甚至是免费赠品;而且购入一张唱片的钱就能购入十盘卡带。尽管如此,他还是拒绝购入卡带。唱片行开始奠定它的名声,联合街也是。弗兰克在周六忙到必须刊登广告招人帮忙,不过基特是唯一交了份自制简历的求职者。他在简历上一一列出了他参加过的所有社团:幼童军、童子军(陆地童军团与海上童军团都有)、圣约翰救伤车队、国家集邮社和戴安娜·罗斯粉丝俱乐部。他显然非常急于逃离现有的一切。

如今,CD兴起,唱片行接到客人和业务代表的来电越来越少。他们都说弗兰克过时了,说他是老顽固。不过其他人都认为这还挺酷的。当一个人愿意这么坚守疯狂的事物时,相比之下,人生中其他问题就似乎简单明白许多。总之,就像弗兰克常说的,想买卡带甚至是CD的人大可去沃尔沃斯超市或普罗唱片行,那里多得是。

一张亮闪闪的塑料盘有什么好让人兴奋的?CD持续不了太久,它们不过是一时的花招,卡带也是。“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未来会是黑胶的天下。”他这么表示。5晕倒的女子

她就站在店外。一名身穿绿色大衣的女子。事后,他可以发誓她想告诉他些什么,甚至在那时候她眼里就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芒,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后见之明。总之,可以确定的是,上一秒她还在那儿,苍白的面孔贴在窗上,双手有如小巧的鱼鳃般捧在脸旁,然后——“砰”,人行道似乎吞没了她。她就这么不见影踪。“你看到了吗?”安东尼神父喊道。他只挤得出这一句,然后就不再说话。

弗兰克奔至门边,猛力拉开店门,基特、茉德和老神父尾随在后。女人仰躺在人行道上,唱片行内的流转灯光如粼粼河水映照着她。她动也不动,身体绷得笔直,两手平贴腰侧——戴着手套——鞋尖朝天。弗兰克从来没见过她。“怎么回事?”安东尼神父问。“老天,她死了吗?”基特问。

弗兰克不知不觉间已在她身旁跪下,但一回神,他就希望自己没那么做。女人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她脸部线条分明,面孔小巧精致——几乎显得嘴巴和鼻子太大——眉毛纤细,颌骨宽宽,将她精致的下巴衬得更为瘦削,脖子有如花茎般纤长,鼻子两侧雀斑密布,就像有人因为好玩用刷子蘸了颜料轻洒在她脸上,但同时给人一种既脆弱又无比坚强的感觉。

安东尼神父脱下羊毛衫,盖在她身上。基特在圣约翰救伤车队受过的训练此时派上用场,也赶紧冲上前帮忙。他说,发生紧急事故时,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静,尽快评估情况,然后安抚伤员。如果需要医疗照顾,他会尽力帮忙,但说实话,他的水平只停留在包扎桌腿上。“脉搏,弗兰克。”安东尼神父说,“检查一下她的脉搏。”

弗兰克用指尖按在女子的锁骨下方。她的肌肤很柔软,让人感觉就像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她还有呼吸吗?”基特问,声音听起来很是惊慌。“我不知道。”

活到四十岁,弗兰克只见过一具尸体——他母亲的尸体。但这种静止的感觉不像死亡,更像是身体暂时停止了活动。她可能二十多岁,最多三十岁。

此刻,已有不少对街的居民冲出家门,有人说赶紧拿毯子来;有人说把她抬进温暖的室内;还有人说不该动她,以免她颈骨断了。之后,有个男人开始高喊着打电话叫救护车。这场混乱与如细丝般蜿蜒缠绕在弗兰克与女子身旁的静谧格格不入。那细丝将两人紧紧拉近,并将其他一切排拒于外。世界仿佛变得模糊、朦胧、遥远,与他们无关。“你还好吗?”弗兰克说,“听得见吗?喂!”

一缕生气在她脸上蔓延。女子缓缓睁开了眼。与她四目相对,弗兰克只觉得自己如遭电击。那双眼睛大得惊人,如黑胶般漆黑。“她没死!”有人大喊。还有另一个人说:“她醒了!”他们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像在千里之外。

她就用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弗兰克,没有笑,只是凝视他,仿佛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然后这双眼睛又合上了。

安东尼神父又把身子凑近了些。“继续和她说话。”

继续说?他还能说什么?他习惯的是人们站在他的唱机前,有那么点紧张,也有那么点平凡,而不是倒在人行道上时醒时晕。“保持清醒,听我说话,好吗?”

他忽然察觉到外头有多冷。即便穿着夹克,他依旧簌簌颤抖。“保持清醒。”他说,“我就在这儿。”他觉得这话听起来还挺有模有样的,好像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又重复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是微微加长版。“你一定得保持清醒,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她没有回答。“我们最好把她抬到屋里。”安东尼神父说。

弗兰克将身子弯得更低,想尽可能在不要有太多接触的状况下扶起她。他扶她坐起来,她的头颓然垂在他唇边,他能闻到她的发香。所以,他就成了现在这模样: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昏睡,或者可能失去了意识的女人。不过他现在相当肯定,她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周围人七嘴八舌,有人催促他起身,有人要他留在原地,有人要他等救护车出现,也有人要他扶她进屋。“需要我帮忙吗?”基特问。他此刻正对着女人哈气,想让她保持温暖。“呼、呼、呼”。“拜托不要。”弗兰克说。

看见安东尼神父在他对面跪下,弗兰克不由得松了口气。显然神父已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事。他低声问:“准备好了吗?”两人起身,女子的重量似乎全落在他身上。“你抱她进去吧。”安东尼神父说。“我?”“别露出这么一副受惊的表情。我就在你身旁。”

弗兰克抱着女子朝店里走去,用他的胶底帆布鞋摸索着前进。那路途仿佛长到不可思议。把她抱起来后,他才发现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有分量,他的两条腿好像变成了一堆烂泥。多年前,如果母亲喝了太多杜松子鸡尾酒,他总得帮忙搀扶她上楼,但任何神志清醒的人都不会去尝试抱起佩格,她只会把你压垮。

基特赶紧冲上前,帮忙打开店门,跑了进去。安东尼神父搬开地上的箱子,在波斯地毯上清出个空位,茉德则带着毛巾和一瓶特大号的滴露回来。(没人敢问她拿它来要做什么。)弗兰克将女人轻轻放在地上。“拿条毯子来。”是谁说的?安东尼神父,大概。

弗兰克回到楼上的公寓,推开一箱又一箱唱片,只觉头脑一片混乱。有种感觉自他体内深处涌现,但他压根儿说不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仿佛是某个异时间的幽暗处,或已被他抛诸脑后的某段人生。是她方才那凝望的目光。原本紧闭的双眼蓦然睁开,那炽烈而明亮的眼神,他想他这辈子都不可能遗忘。

弗兰克踩着笨重的步伐在厅房里穿梭,看到什么就拿什么:毛毯、开水、膏药。跑回楼梯口时,他忽然想起她可能饿了,又匆匆赶回去抓了盒丽滋饼干。

等他回到一楼时,店里已人满为患。大家热心出借自己的外套,也有人拿了毯子来,但女子已然苏醒。站直的她甚至更美了。尽管身旁群情鼓噪,但她依旧抬头挺胸,昂首而立,纤长的双臂如翅膀般交叠在后,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不同的空间。她深色的发丝一半夹起,一半散落。

她查看了下自己的外套和腰上的绑带,两者都没有半点凌乱或松脱的迹象,然后视线再次在人群间逡巡,直到她看见了弗兰克。霎时,店里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不见。“我在这里做什么?”她喃喃道,声音断续压抑,仿佛着凉了般。接着她又用英文说:“不好意思。”

她朝门口匆匆走去。众人乱哄哄地问:“你是谁?”“怎么回事?”“现在没事了吗?”基特大喊:“等等!等等!”还有人说别走,他们叫了救护车,但她通通置若罔闻,只是挤过人群,几乎是粗鲁无礼地就这么走出店外,一个右拐朝市中心方向走去。

弗兰克也来到门外,看着她形色匆匆地走过宗教礼品店、殡仪馆、波兰面包店,最后是转角的酒吧。她的鞋子在晶亮的人行道上发出“咔、咔、咔”的声响,就像是要把东西折成两半。街灯投下漏斗状的光晕,渐渐消融于黑暗之中。对街房舍的窗子则如同一方又一方黄色的洼地。到了联合街尽头,她左转朝城门区走去——一眼也不曾回望。

弗兰克已经好多年不曾感到如此赤裸、如此轻盈。他必须倚着门,深深呼吸。

他好奇自己是不是染了什么病。

弗兰克二十五岁时,他的母亲如陨石般狠狠坠地。此后,他日复一日地坐在她的床边,无法动弹,犹如一尊木偶,只是看着贴在她唇边的管子、夹在床尾的写字板,更不用说那些装着咖啡或牛肉汤的塑料杯——两个看起来都一样,都是他从贩卖机买来的,却碰也没碰过。她把她所有的音乐收藏都留给了他:那台丹萨特老唱机,以及一箱又一箱黑胶唱片。之后,更多噩耗接踵而至,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开膛剖腹。在她的葬礼上,他甚至连“哈利路亚”都唱不出。“那女人是谁?”之后安东尼神父在英格兰之光这么问。他捧着杯菠萝汁,他现在已滴酒不沾了。只喜欢肖邦的男人请所有人喝了轮酒,正和基特同坐在吧台前一张高脚凳上。诺维克先生,就是那名面包师傅,也来了,一头灰发梳得光滑油亮,长裤也熨出笔挺的直线。没看见他一身面粉总是令人意外。吧台上方挂着条两年前庆祝皇室婚礼留下的塑料三角彩旗。

大家争先恐后地猜测那名昏倒的异国女子究竟是何来历,就连酒馆常客都忍不住凑热闹。吧台前的一排老先生认为她一定是来度假的;一名头上顶着发卷的女士猜想她是不是为了什么事在逃亡;还有一名只剩三颗牙的男人说她可能是医生,因为医生都穿绿大衣。“小妖精也穿绿衣服。”茉德说。“我觉得她像电影明星。”基特说。“别傻了,她如果是电影明星,干吗无缘无故跑来这里?”“我怎么知道,说不定她是个迷路的电影明星。”

只喜欢肖邦的男人懊悔自己没看清楚女子样貌。他太沉醉在艾瑞莎的歌声里,打开试听间的门后才知道有人昏倒了,只来得及瞥见她匆匆离去。他问有没有人要吃炸猪皮。(“我要。”基特说。)

安东尼神父认为,无论她是游客也好,医生也罢,甚或真是个电影明星,总归都不像是会来联合街的人。因为她一身装扮精巧合宜,连色彩都经过搭配,而且一个破洞也没有。只是为何会晕倒在唱片行外令人摸不着头脑。一场美好的意外,或许。“她为什么会昏倒?”基特又问了一遍。

没错,为什么呢?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地猜了起来,就连当时不在场的人也忍不住发表意见。实际上,兴致最高昂的就是他们。因为太冷了吗?她生病了吗?血压太低?她吃了什么药吗?还是因为饿了一整天肚子?越是揣测,就越显得她神秘、迷人。

茉德抓起她的杯子,用一股不必要的狠劲大力吸吮吸管。“看看你们这个样子,大家会以为你们这辈子没见过女人。(中肯)还会以为你们从来没离开过联合街。(依旧中肯)那女的大概是被掉落的石块砸到了。她八成会告你,要你赔偿,弗兰克。”

弗兰克缩在他的啤酒前,但没喝,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她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特质。不是她的装扮,甚至也不是她的样貌或说话方式。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他的脑袋仿佛是用木头凿出来的。

威廉斯兄弟也从殡仪馆来到酒馆,全身裹在厚厚的衣物里,以抵御冰寒的天气。威廉斯一号在吧台前点了波特酒和柠檬,威廉斯二号搬来椅子,他们也都听说了女人的事。“听说你差点把她摔在地上。”其中一名威廉斯说。(至于是一号还是二号,你永远不会知道。过去有段时间,他们会系上不同的领带以便旁人辨识,但有传闻说他们会交换领带,纯粹因为好玩。)“真可惜不是你们俩先到,”茉德说,“要不然她已经进棺材了。”

没人知道该怎么搭腔,所以大家决定最好还是安坐在原位,静待这句话默默消散。

酒保彼特放下擦拭杯盘的抹布,咧嘴一笑道:“可惜她不需要复活之吻啊,是不是,弗兰克?知道我的意思吗?”好吧,大家都觉得很好笑,基特甚至笑到差点把肖邦男撞出椅外。“你好安静。”安东尼神父对弗兰克说,“没事吧?”

对,没错,弗兰克知道了。他知道她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了。6静默的魔力“音乐的重点在于静默。”她在海边白屋里这么说。“是的,佩格。”他从不喊她“母亲”。

一箱新的密纹唱片搁在桌上,是从他母亲每月固定订购的地方送来的。她抽出第一张,打开纸套。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音乐始于静默,最后又回归静默。就像旅程一样,懂吗?”“懂,佩格。”但他其实不懂。还不懂。他只有六岁。

佩格轻轻将新唱片从封套中抽出来,举至窗边,一下看看这儿,一下又看看那儿。唱片的表面黑如盐甘草糖,但加倍闪亮。他深深吸进那美好的气息。“而且不用说,乐曲最初的静默和最后的静默永远不会相同。”“为什么,佩格?”“因为当你聆听时,世界会开始变化,就像陷入爱河一样,只是没有人会受伤。”她发出嘶哑的笑声,伸手拿烟,“好了,可以去帮我打开唱机吗?”

弗兰克缓缓朝唱机走去。那是台高档型号的唱机——丹萨特的豪华机种,灰色人造皮面配上深红色镶边。一转开上方的旋钮,唱机就发出低沉的嗡嗡轰鸣声。他掀起箱盖,开到最底。“准备好了吗?”“好了,佩格。”

她将唱片放到转轴上。他屏住呼吸,等待唱臂启动。“听好了,”她说,“史上最知名的四个音符就要出现了。”“当当当当。”乐声自静默中流泻,宛如巨兽浮现海面。“当当当当。”“听到了吗?”她抬起唱针。“听到什么,佩格?”“有没有听到中间短短的停顿?”“有。”“发现了吗?知道贝多芬想做什么了吗?音乐之中也存在着静默,就像把手伸到洞里,你不会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之后,两人肩并肩躺在地板上——她抽着一支又一支莎邦尼烟,弗兰克穿着睡衣。如果想说话,他们会压低音量悄悄开口,就像躲在树后偷看着旋律。“听到了吗?”“这个呢?”“听到了,佩格,我听到了。”他曾有一次问她为何不当个老师,但佩格只是哈哈大笑,搞得他一头雾水。她了解音乐是因为她热爱音乐。若她父亲不是娶了个有钱的老婆,他说不定会成为钢琴家。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猛灌酒、搞外遇。“但有时候他会和我聊聊音乐。”她有一回这么说,说完就动也不动,陷入无尽的沉默。

渐渐地,佩格让他听了所有她钟爱的静默。弗兰克听得越多,就越能够了解。静默可能是振奋的,也可能是可怕的;可能像在飞,甚或像个幽默的笑话。多年后,他会在甲壳虫乐队的《生命中的一天》中听到那最后的停顿——让你有恰好的时间喘息片刻,接着最后的乐声乍然响起,犹如一件家具从天而降——如此大胆的安排令他不由得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

但佩格最爱的还是《哈利路亚大合唱》,在定音鼓带来的高潮前有那么段短短的停顿,撩拨得人心痒难耐。每回她都激动不已,没有一次例外。7《四季》“弗兰克,你得帮帮我。那旋律听起来像这样。”

三天后,鲁索斯老太太坐在试听间里哼起曲子来,她的白色吉娃娃就放在大腿上。弗兰克坐在唱机后,试着帮忙。那台木质唱机体积庞大,大到还可充作他的办公桌,上头搁着零散的发票、香烟、马克杯、面巾纸、唱片目录、替换的唱针、香蕉——他似乎就靠它果腹维生,还有一大堆坏掉的小玩意儿。最新坏掉的是弗兰克的黄色小削铅笔机,它可以拿来削笔,也可以拿来当橡皮擦用,但被基特借走后就坏了。基特有种奇特的天分,常会被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东西绊倒——弗兰克给他提供了一份永久的工作,以免他得一辈子待在食品加工厂——所以,他会弄坏削铅笔机其实一点也不意外,但依旧令弗兰克心烦意乱。

虽然只是个小东西,但他就是无法修好。

而且他很喜欢那个削铅笔机。“你在听吗?”“在听,鲁索斯女士。”

有段旋律萦绕在老妇人脑中挥之不去,如果弗兰克没能找出它出自哪张唱片,她也别想睡觉了。鲁索斯老太太一个星期起码会出现一次这种情况,总得花上好几个小时才能找到是哪首曲子。这次是首有关山丘的歌,至少她这么认为。“你是在哪儿听到的,鲁索斯女士?”弗兰克问,放下断成两截的削铅笔机,点了支烟,“电台吗?”“不是电台,我没有收音机,弗兰克。”“你有啊。”“之前有,现在没有了。它坏了。”

鲁索斯老太太的收音机是台木质的老机器,体积足足有微波炉那么大,弗兰克去她家帮忙修了好几次。他不会修削铅笔机,也不知道怎么修老式收音机,但通常只要把插头插回去,或把音量调大就能解决问题,而这两点都是他做得到的。况且,鲁索斯老太太独自和她的吉娃娃住在对街,是弗兰克最早的顾客之一。“怎么就坏了呢?”他问。

鲁索斯老太太说她不知道,总之那玩意儿现在就四脚朝天侧倒在地上。如果不相信,他可以亲眼去瞧瞧。说完她又哼了起来,嗓音优美尖细,以一名八十多岁的希腊老妇人来说,意外地给人一种少女感。近来她不只双手会簌簌颤抖,脖子也是,就像它再也无法好好支撑脑袋的重量。“是莫扎特吗?”弗兰克问。“别胡说了。”“听起来像佩图拉·克拉克。”基特插话。“你们俩都是笨蛋吗?”鲁索斯老太太丝毫不受影响,抬头挺胸,继续哼着曲子。

弗兰克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试图专注精神。他坐立难安,不只因为那个削铅笔机,还因为那名晕倒的女子,她始终在他脑中盘桓不去,就像佩格第一次放《波西米亚人》给他听时一样。另外,在看到大卫·鲍伊在音乐节目《劲歌金曲排行榜》演唱《外星访客》,以及听到约翰·皮尔播放诅咒乐队的《新玫瑰》时,他也是这种感觉。那时候,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接上了炸药。那种感觉如此新奇,让他只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同时又清楚那再正确不过。不过,那些都是音乐,不是一位身穿豆绿色大衣的陌生人。

然而,当弗兰克跪在人行道上,伸手触碰她颈间摸索脉搏时,当他抱着她朝自己店里走去时,一切都不同了。她看着他,好像认识他一样,但她却是个全然未知的谜。他从未在一个人身上听见如此彻底的静默。从她身上听不见半点声音,一个音符也没有。“啧。”

基特温暖的双唇在弗兰克耳边激动地“啧”了两声。“啧,她回来了。那跑走的女人又回来了。”

她站在门垫上,所以人虽然已在店内,但给人的感觉却仍像在店外。弗兰克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仿佛在乘风破浪。她身穿同样的大衣,一手拎着包,一手捧着盆栽。她换了个发型——部分发丝绾在头顶上,有如花朵;其他部分自然垂落。额前过短的刘海只是更加凸显了她圆润的眼睛和嘴唇。这样一张小巧的面孔,怎能容纳那么多异乎寻常的美好?他只觉得惊恐。

兼职生基特已经冲上前去。“是你!你回来了!你好!身体还好吗?现在没事了吗?”“我是来找人的。”她用纤细的声音与断续的口音说,“找这里的老板。”

基特一条腿像钟摆般甩呀甩,同时说明自己是这里的助理经理。每当他紧张或激动时,说话就会自带惊叹号般,仿佛每件事都是奇妙的惊喜。他还补充说希望自己能有套体面的蓝色制服!!就像沃尔沃斯的店员那样!!上头有徽章写着“基特欢迎您”!!他所有的徽章都是自己做的,他指向自己迷彩夹克上五花八门的别针说,有“混合唱团”“文化俱乐部”“剪发一〇〇乐队”,以及“我杀了JR”“法兰基说放轻松”“要煤不要救济金”“选择人生!!!”。

这些对女子来说大概都是不必要的信息。她只是走进唱片行,问:“请问还有其他员工吗?”她说得很慢,目光游移,就像没把握自己能找到正确的词汇,并猜想它们会不会那么好心,如提示卡般出现在自己左右两方。

弗兰克瞥向通往楼上公寓的那扇门。它就在几英尺之外,如果跪着爬过去,或许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有啊,弗兰克就在那儿。”基特说,热情地指出方向,“在唱机后面。”

没办法了。弗兰克蹒跚绕过中央大桌,才走到一半就气馁了,停下来假装整理唱片的封套。

女人战战兢兢地穿过店面,好像不信任脚下的地板一般。她站在一侧,弗兰克站在另一侧。柠檬和昂贵的香皂气息从她身上飘散而出。“我只是刚好经过。”她说,“我对这里不熟。”

弗兰克两眼牢牢盯着唱片封套,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听了又听,听了又听,还是和之前一样,她身上半点旋律也没有;真要说的话,那感觉就像是在听声音的虚无。“我只是刚好经过,”她又重复一遍,“只是这样而已。”

基特的脸色变得跟煮熟的虾一样,转眼冲出门外,嘴里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要去沃尔沃斯买蓝丁胶。弗兰克还来不及问他想干吗,他就飞也似的跑了。

面对一名捧着盆栽,还没打过招呼就已经先碰过她纤长颈子,而且从她跑出店里后就对她念念不忘的女人,你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弗兰克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像个店主那样忙到不可开交。所以,他开始翻起唱片封套,但显然基特早已抢先一步——一摞B开头的唱片已经集中在一起,几乎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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