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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7 19:5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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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大春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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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秋

一叶秋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一叶秋作者:张大春排版:昷一出版社:九州出版社出版时间:2018-07-01ISBN:9787510870163本书由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小说与诗的不期然而然《一叶秋》简体版序

小说在何处发生?

可别再为小说下定义了,我想说的只是:在什么情境之下,小说吸引我们的那种神采,忽然之间就出现了呢?

小说在何处发生?答案言人人殊,我的只有一句话:不期然而然。小说在不期然而然处发生。

比方说:我们当然不会以为《琵琶行》是小说,当然也就不会以为这首长诗运用了小说之笔而构成;然而,是这样的吗?我们就从这里说起。

就在写作《一叶秋》的那年夏天,我大量阅读历代笔记小说材料。目的倒不是为了《一叶秋》的写作,而是要寻找和古典诗歌可以相互发明印证的掌故。其中自然也包括每一代身为后世读者的老古人对于前贤作品的垦掘所归纳出来的吉光片羽,往往言简意赅,发人深省。其中有一则记载,带给我极大的、读小说甚至写小说的兴味。

南宋初年的洪迈(1123-1202)是《容斋随笔》的作者,《四库提要》称道这一部随笔:“南宋说部当以此为首。”洪迈另外还著有文言小说《夷坚志》四百二十卷,为宋代志怪小说之大成。而《随笔》中有关诗歌的内容,后人曾辑为《容斋诗话》。《容斋诗话·卷三》有如下两则记载,我们先看稍晚的一则:

白乐天《琵琶行》一篇,读者但羡其风致,敬其词章,至形于乐府,咏歌之不足,遂以谓真为长安故倡所作,予窃疑之。唐之法网,虽于此为宽,然乐天尝居禁密,且谪官未久,必不肯乘夜入独处妇人船中,相从饮酒,至于极弹丝之乐,中夕方去。岂不虞商人者他日议其后乎?乐天之意,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耳。

洪迈的疑虑看似拘絷于风教,论者或疑其不免泥于宋人之迂阔。然而他的立论是有道理的。即使从一个已经作嫁的倡女的角度言之,于丈夫出门经商的时候,调拨宫商,登舟售艺,果若不为生计,难道是为了挑情?设使转轴拨弦的目的自为风月而已,则江州司马又如何能以天涯沦落之语相劝而自宽呢?幸而,洪迈还有另外一则笔记。《容斋诗话·卷三》的另一则早先写作的笔记是这样的:

白乐天《琵琶行》盖在浔阳江上为商人妇所作,而商乃买茶于浮梁,妇对客奏曲,乐天移船夜登其舟,与饮,了无所忌,岂非以其长安故倡女,不以为嫌耶?集中又有一篇,题云《夜闻歌者》,时自京城谪浔阳,宿于鄂州,又在《琵琶》之前。

这一段话并非无的放矢。试想:一个被贬官未几而名望极高的诗人与茶商之妻夜会以肴酌灯乐,纵饮倾谈,难道丝毫没有顾忌吗?然而提出此问之后,洪迈忽然掉开一笔,另从支线展开情节──这正是写小说“离题”(digression)的手段──你会像追问故事里的主人翁“原来去了哪儿呢?”一般地追问:那《夜闻歌者》又复如何?

其词曰:“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陈鸿《长恨传》序云:“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故所遇必寄之吟咏,非有意于渔色。”然鄂州所见,亦一女子独处,夫不在焉,瓜田李下之疑,唐人不讥也。今诗人罕谈此章,聊复表出。

较诸《琵琶行》,《夜闻歌者》这首小诗显得十分单薄、轻盈;且一旦有了《琵琶行》这样一首声势磅礴、气格崔巍之作,《夜闻歌者》反而显得简陋而多余了。在这里,容我们先检视一下《琵琶行》诗前原序对于此作的“本事”说明:

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船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依照洪迈的推断:《夜闻歌者》本事发生在前,以白居易“深于诗、多于情”且有感即发的书写习惯来看,此诗应该早在《琵琶行》的本事发生之前就写了。令人不解的是,老天独厚此诗人,在短小、轻盈的《夜闻歌者》之后,多么凑巧地又让白居易在湓浦口遇见另一个琵琶女?

两相比照之下,洪迈对于白居易人品的怀疑(以至多余的捍卫)反而有了合理的解释──关于这一点,稍后再论。让我们先检视一下诗人两度惊艳的现场。

元和十年,白居易左迁九江郡司马,第二年秋天,他却以贬官待罪之身,不避瓜田李下之嫌,夜会商贾之妇,登舟张宴,谐曲谈心,共伤沦落之情。这会不会是深于诗而多于情的人过度浪漫地引申出来的呢?我们甚至可以合理地假设:白居易最初在鄂州的确遇见了一位“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的姑娘,而双方的交际也仅止于“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这个谜一样的遭遇不容易再得,也不应该于再得之时发展成进一步的接触和窥探。试想:设若白居易早在鄂州的时候已经撞见那样一个身世如谜的神秘女子,因之而怀抱着始终未能一究其人生涯情实的遗憾。那么,假设元和十一年的秋天,在湓浦口,他又偏偏如此凑巧地遇见了第二个女子(姑且不论其间几率若何),带着对于前一个少女的好奇,移舟邀见第二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倡女,这哪里是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呢?分明就是“俯拾真多沦落人”了。

真正合情合理的解释反而是:白居易在鄂州有过一回未究其竟的邂逅,并且写了一首仄韵五古的小诗,之后诗人始终怀抱着无边的好奇、想象、猜测和遗憾,对于那转瞬而逝的无言际遇,他逐渐有了更多属于自己的补充,也逐渐筑成了不断扩充的回忆。

那湓浦口的琵琶女,是白居易对于鄂州少女的一个摹想、一个发明、一个补充。《琵琶行》这作品则是一部长达八十八句、六百一十六个字的七言古诗,它所叙述的琵琶女的身世、经历、情感以及她与江州司马之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情愫,通通都出于虚构;这首诗,根本是一部歌行体的小说。

除了白居易和他的《琵琶行》,我们还有贺铸,还有贺铸的《青玉案》;在另一个维度的衡量之下,这一阕词未尝不可以带来小说情节一般的想象: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关于贺铸这一阕极知名的词作,先让我们看一眼一般常见的、望文生义的“赏析”是怎么说的,老实说,我认为这些赏析距离谵妄(delirium)──就是胡说八道──不多远:“这一阕《青玉案》是他的代表作,从这阕短词,可以管窥贺铸的人生与他的文采的一角。因为他的诗人气质与他的贵族生活环境的格格不入,他的官场生活又阻隔他的交游,因此他的生活是隐郁岑寂的。这阕词的上半阕,六个句子描绘的正是这种没有生活压迫的寂寞。开头描绘他家的人迹罕至,用的是曹植《洛神赋》的典故,凌波仙子比喻宓妃,诗人神往的美文中的美人,虽不能到诗人所居住的‘横塘路’,但在诗人的想象与盼望中,隐约曾经目送伊人离去。诗人坦然面对他的孤寂,所以他自问:与谁共度华年、一起聆赏音乐?答案是:月照小桥、满庭花开、红色豪门锦窗。这岑寂的富贵之家,无人造访,只有‘春’为伴侣,以‘春知处’三字描写,美极而传神。“下阕句句抒情,首先承接上阕末句的春天时分,更点出时间在日暮之时。‘蘅皋’二字仍然取自《洛神赋》,形容的是暮气四合时传来的香气。第二句交代的是诗人此时,百无聊赖,题诗填词以为排遣,而写出来的却是句句断肠。既已说出‘断肠’二字,心中的孤寂与忧愁,已经是排山倒海而来。诗人思索如何形容这许多愁?这末三句千古绝唱就在这种心情下,激荡了诗人的才华,造就了美句绝词。先比喻如‘江上弥漫不散的烟霭’,再扩大为满城满街纷飞的花絮,最后一个形容句是五月梅子成熟时的‘绵绵不绝的梅雨’。江上烟雾或有散尽之时,满城花絮可是铺天盖地了,而至于梅雨,人人都理解个中滋味,那更是绵绵不绝,不知何时停止了。”

以上所引,坊间网上殆不鲜见,完全是凭借浮光掠影的生造印象所堆砌出来的空话了。

不过,如果我们进入贺铸原词所使用的典故去摸索,就会得到一个有着充分情感的故事──这个故事,被原作者和他所调遣前往、周旋于迷情词句之间的前人名作,以一种“欲说还休”、“穿插藏闪”的小说笔法,既埋藏起来,也指点出来。

依据龚明之(1091-1182)《中吴纪闻》所载:

贺铸,字方回,本山阴人,徙姑苏之醋坊桥。方回尝游定力寺,访僧不遇,因题一绝云:“破冰泉脉漱篱根,坏衲犹疑挂树猿。蜡屐旧痕浑不见,东风先为我开门。”王荆公极爱之,自此声价愈重。有小筑,在盘门之南十余里,地名横塘。方回往来其间,尝作《青玉案》词云:“……(略)后山谷有诗云:‘解道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其为前辈推重如此。”

这是关于贺铸这一阕词最早也最质朴的背景介绍。从这一则记载来看,“横塘”不是一个泛称,而是贺铸别筑的一个居所。许多解析《青玉案》的评者先入为主且并无所据地以为作者是在路上看见了一名绝色女子,因而生比兴之意、寄托之思,追摹其枨触怅惘,却不能曲尽其事,这多是未能从文本之内看穿贺铸的小筑是否有实际的作用。

可是《青玉案》的第一句就明白地说了:有一个女子,即使是像洛神一样美丽的仙子,也没有办法度越横塘。这就说明了为什么作者只能“目送芳尘”。至于之所以用“锦瑟年华”描述这名女子,也不是无端形容一个青春正好的姑娘的虚词。这得先绕到李商隐的《锦瑟》诗去看。《锦瑟》是李商隐怅惘偷情、怀念他的小姨子的一首诗,泄露谜底的是关键句是“望帝春心托杜鹃”。而望帝的故事是这样的:

远古时代的蜀国,有一个叫杜宇的男子,从天而来,成为蜀王,号望帝。望帝教耕稼,循农时,抚民如子,受到完全的拥戴。彼时蜀国时有水患。望帝治水而无功。某岁,河中逆流漂来一具男尸,好事者一旦打捞上岸,尸体却复活了,自称是楚人,名叫鳖灵,因失足落水,漂流至此。望帝与鳖灵一见如故,十分投契,于是任命鳖灵为蜀相。

鳖灵的确才干过人,他打通了巫山,治理洪水,疏水入长江,使水患彻底解除。望帝因此将王位禅让给鳖灵。受禅之后,鳖灵号开明帝,又称丛帝。而望帝死后,化成杜鹃。由于仍然挂念民生,每到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诸节候,即飞到田间鸣叫提醒:播种、插秧等耕稼之务。因此杜宇、杜鹃又名知耕鸟、知更鸟、催工鸟。

但是,“杜鹃泣血”一语,则另有来历,应是根据这一段民族故事而敷衍出来的,与公共事务无关,恐怕才是李商隐欲语还休、寖成千载诗谜的底细:

鳖灵治水期间,望帝和鳖灵之妻私通。鳖灵治水竣工而返,望帝深惭所为,隐居于深山,遂死于彼,魂魄化为杜鹃。另一个说法是:鳖灵治水无功,望帝仍以国柄授之,自隐于西山。鳖灵则借此占有望帝之妻。望帝虽痛心而无奈,唯悲泣而已,临死时,望帝嘱告西山杜鹃:托之以抗鸣。杜鹃遂飞入蜀,日夜哀啼,直至于泣血。

另外,李商隐的《牡丹》诗如此:“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这里的朝云,典出宋玉《高唐赋》;实际上说的就是李商隐那爱才深切而自荐枕席的小姨子。

李商隐另有五首《无题》诗──分别是“相见时难”、“来是空言”、“凤尾香罗”、“重帷深下”以及“飒飒东风”等,早经历史小说家高阳解出,“足可证明此‘朝云’为‘崇让宅’中的妻妹。”(见《高阳说诗》之《〈锦瑟〉详解》)这个秘密不能说,因为妻妹已经别嫁名门,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所以李商隐宁可背负着谣传说他诗中透露的是“私通令狐绹姬妾”、“儇薄无行”的恶名。

但是身为诗人,出之以诗,势必有不可不说的内在动力。看来贺铸也是如此。“锦瑟华年谁与度”就是暗示着让人从“锦瑟无端五十弦”的句子发想。词中这个不能度越横塘的女子非但年华与李商隐“小姑居处本无郎”中的少女接近,恐怕其真正的身份也正是一个不能公开的侧室。

所以,尽管居住的地方精致雅洁,“月桥花院(一本作‘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却“只有春知处”。唯有春能知其所处的意思必须反过来看:一方面是指“月桥花院,琐窗朱户”之地有年如华,芳菲锦簇,恰是春意无边;另一方面,也同时透过“只有春知处”一语反说:“人竟不知处”──人们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

过片之后,第一个句子仍然回到上片“凌波”句的出处:《洛神赋》。两度汲语于《洛神赋》。旧说:曹植曾经求婚于甄逸女,不遂,为曹丕所得,后甄妃(名宓)受谗而死。曹植晚年作此赋实有感于甄妃,而竟题其名曰《感甄赋》,后因魏明帝为亲讳所改。之后李商隐“宓妃留枕魏王才”即用此故事。这一段奇情,已经为胡克家《文选考异》考定非史实,但是诗文家用事,原本不计源流,纵使积非胜是,其真切知情亦颇在牝牡骊黄之外者。《洛神赋》当然是受了宋玉《神女赋》的影响,熔钧神话,陶冶幻想,将男人与女神的恋爱,赋予了鲜明的意象和丰富的细节。在一阕词中,前后两度──上片用“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下片用“尔乃税驾乎蘅皋”──且皆在上下片的开篇处(也就是同一句位上)附会于同一部的作品,并不常见;如此非有独特的用意不可,而不能径以遣字修辞之必要性加以解释。这里的用意,显然是要让读者不只黏着于字句产生的意象,还要透过原典的情感体贴此词作者的处境。在这里,我们便可以把李商隐的忏情(周旋于一双姐妹)和曹植的伤感(隔别于自己的兄长)联络起来,揣想贺铸是否有相似的故事。“凌波”、“蘅皋”还不是仅有的线索。另一个证据来自“彩笔”。前文曾引李商隐《牡丹》诗,尾联有“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之句。“彩笔”不是一个罕见的典故。《南史·江淹传》:“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

诗人藏运故实,当然可以直取原典,但是通过曾经运用此典的作者所累积的诗句,一样能够敷蕴其意旨,厚叠其韵色,玩读之下,兴寄乃愈益遥深。所以,贺铸在“彩笔新题断肠句”这个句子上,非徒直用江郎才尽故事,甚至也转用了李商隐的“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我们的确可以怀疑,本来老杜也有“雕章五彩笔如椽,梅花满枝空断肠”这样的句子,难道说贺铸的“彩笔新题断肠句”也要通过老杜来印证寄托吗?当然不是。毕竟在《青玉案》的前文铺垫之中,贺铸唤起读者发幽兴之端者是李商隐。呼应于“锦瑟年华”,读者不但能看出贺铸借由李商隐印证了他无可奈何的情愫,也发现另一个枨触万端的痕迹──贺铸已经想要终结这样的感情或往来了;因为彩笔原典所意味的是“停笔”──他不会再写出“断肠句”,或是不能再写出“断肠句”了!

换言之,这一阕新题的《青玉案》竟是绝笔。用现代人的大白话说,就是明白晓喻:“这是我所写给你的最后一首忏情之作了!”《青玉案》之所以千古流传,有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此词下片收煞处的神来之笔,曾经为许多诗人、评家热烈讨论:“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举例来说:周紫芝《竹坡诗话》:“贺方回尝作《青玉案》,有‘梅子黄时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谓之‘贺梅子’。”

此外,最著其称者则是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七》:

诗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忧端如山来,澒洞不可掇。”赵嘏云:“夕阳楼上山重叠,未抵闲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颀云:“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李后主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少游云:“落红万点愁如海。”是也。贺方回:“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盖三者比愁之多也,尤为新奇。兼兴中有比,意味更长。

还有许多人着意于“梅子黄时雨”的来历。宋朝孙宗鉴所著的《东皋杂录》里有这么样的一段话:“江南自初春至初夏,有二十四风信,梅花风最先,楝花风最后。唐人诗有‘楝花开后风光好,梅子黄时雨意浓’,晏元献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之句。”此时,已经出现了“梅子黄时雨”的句子。

另有《潘子真诗话》。作者潘淳,新建(今属江西)人。少颖异,好学不倦,师事黄庭坚。《潘子真诗话》是这么说的:“世推方回所作‘梅子黄时雨’为绝唱,盖用寇莱公语也。寇诗云:‘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

又见“杜鹃啼血”!

写下“梅子黄时雨”时,贺铸未必已经读到孙宗鉴所例举的“楝花开后风光好,梅子黄时雨意浓”。但是,当时寇准早已经是天下知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了。他的句子非但贺铸不可能不知,恐怕贺铸也理解:这寇莱公的句子一定也早已为天下士人所共知。这是另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默契。作者非但不忧虑被人指责抄袭,反而刻意借用、翻用、转用,宋人之积习如此(王安石就是此道最著名的高手)。

请重读一次这两个句子:“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梅子黄时雨如雾”恰恰就是“杜鹃啼处血如花”的隐语;贺铸之所以在落句处套用寇准现成的句子,显然是再一次回到李商隐的忏情境遇,他已经下定决心结束一段关系,从此不会再踏上往来横塘的道途,这是不能直说,却也不能不说的秘密。

诗人以轻描淡写、不着一言于情迹的收敛之语,但摹眼前即景,从“一川烟草”到“满城风絮”,却在最后一句上暗藏了现代小说结束一般惯用的“发现”,一个顿悟,epiphany!原来“贺梅子”的酸楚尽在于此:他的梅子里隐隐然饱含着一片追悔。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贺铸经由李商隐而透露了自己的秘密情事。他在春天接近尾声的时节,抛弃了一个女子,他却只能向古老且美好的诗句里躲藏,让残忍的绝情掩映于前人的惆怅与清狂之间。

小说的趣味也许并不完全包裹在长着小说外壳的文类之中。一首诗、一阕词,几番琢磨、几层推敲,若是能将那些散落在历史幽暗的回廊之中全无声息影响的细节作串珠收拾,身为读者的我们便能体会小说的种种发现、巧合、伏笔、呼应、结构……俱在对于一首诗或一阕词宛转曲折的探索之中。《一叶秋》包括了十二个互相无涉的短篇故事,但是却用另一个完整(但是切分成十一段)的故事串连起来,我不太知道会不会有读者注意这样的“组装”,我也不太能解释: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叙事程序。不过,我猜想安排,很可能与我多年前的另一部小说有关:《没人写信给上校》。

这是一部看似以真实新闻事件为背景、题材而写的小说,由于本是涉及军队采购内幕,涉案诸方势力随时都在本来已经云山雾罩、难以厘清的案情侦办过程之中不断释放出各种匪夷所思的剧情,其目的不言可喻:是要让案子陷入更深沉、更紊乱的迷障里失却面目。于是我便刻意采取一种以大量随文附注的方式,穿插叙事;换个方式追问:不时出现的注解究竟是更仔细地剖析了一宗谋杀及贪腐舞弊的案件?还是更琐碎而全面地干扰了讨还公义、追查真相的进展?这种从形式上给予小说内容的支援性诠释究竟有没有必要?有没有效果?以及构成审美条件与否?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过笃定的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有什么答案。

然而,在写《一叶秋》的时候,我又想到了这样一个游戏:如果穿插于十二篇不相干的短篇故事之间的“榫头”其实是一篇首尾俱全(而只是切分成十一段)的小说,读者会意识到吗?会让一部小说集子更緻密吗?会引发读者对故事与故事之间更丰富的联想吗?还有还有──

读着这两套文本之际,读者会满溢着对古诗词的好奇、不时游心于单一字句或情节内在掌故、暗语、歧义、隐喻、象征……的疑惑与好奇吗?那么,十一段“榫头”会打断十二篇“正文”的阅读趣味吗?还是原本应该一气呵成的“榫头”已经被十二篇正文打断了呢?“内文互相干扰”这件事会不会广泛地浮现在《一叶秋》这本书的阅读经验之中呢?还是人们并不会像读一首古老生僻的诗歌那样,时时回味字里行间穿插藏闪的种种意象呢?于我而言,无论何者,这交织,就是诗。

诗在何处发生?答案言人人殊,我的也只有一句话:不期然而然。诗也在不期然而然处发生。请容我引用《一叶秋》书中的最后一则故事作为例证,那侏儒父亲鞭打儿子的情景,从来就给我一种诗意的撞击:

我的母亲很少会跟人说一个完整的故事,更不消说什么带有教训的故事了。姑姑也是一样。前后相隔四十多年,她们二位曾经不约而同地跟我说过一个连“段子”都谈不上的情节,而且内容一样没头没尾,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说:“剪子巷那徐矮子还没张板凳高,每回打儿子都得站在桌面上打;他那些儿子倒也没一个矮的,可挨起打来都情着,一步不肯退。”“情着”,在我家乡话里就是“受着”。我初听这情节的时候大约也没张板凳高,再听时我的儿子已经比桌面还高了。第二次说的人是我姑姑,居然连字句都与我母亲四十多年前所说的大致仿佛。徐矮子是谁?他的儿子们又如何了?徐矮子为什么打儿子?打出什么结果了吗?……通通没有交代。

可是,凭一叶而知秋,就是有这么点儿意思。

虽说叶归叶、秋归秋,但是,言在此而意在彼;不正是所谓的“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吗?我们惯常说:诗与小说各归其类,之间分际如何又如何。实则它们的诸多本质,不也是可以融通如一、并无差别吗?壹·吴大刀

人称吴大刀,实无大刀也。

中国古史对于西藏民族——吐蕃——的起源有两个基本的看法,一说是属于西羌种;一说是东晋末年南凉国主(鲜卑人)秃发利鹿孤的后代。

但是在西藏人自己的民族观看来,他们是观世音菩萨和一个女魔所生的六个子女的后代,而王室则是印度阿育王的后裔。西藏的第一个王叫仰赐赞普,差不多与汉文帝同时,下衍三十一代,到松赞干布(汉史称之为“弃宗弄赞”)首度与汉文化交锋,络绎于途,往来不绝。彼时国都叫逻些城,就是今天的拉萨。

史料记载也许不一定准确,但是神奇之事未尝不可能发生,松赞干布大约活了近百岁——从陈宣帝初年到唐高宗即位(公元560年到650年左右),而在唐太宗贞观八年(公元634年),松赞干布开始向中土朝贡,接着就是求婚。唐室拒绝了这个请求,而吐蕃方面则认为这是吐谷浑(音读吐浴浑)从中破坏,因而对吐谷浑发动了侵略战争。一直到贞观十二年(公元638年),侯君集督师,大败吐蕃于松州(今四川省松潘县)城下,松赞干布谢罪,还是请婚,这一回唐室居然答应了,乃有文成公主遣嫁之事。

可是一旦松赞干布谢世,两造关系随即逐渐恶化,到高宗咸亨元年(公元670年)更有薛仁贵讨伐之役。薛仁贵这一次在大非川铩羽溃师,士卒几乎尽数为吐蕃兵歼灭,吐谷浑也算是亡了,国境尽沦于吐蕃,而党项诸羌族可以说完全为吐蕃所兼并。

回头再看唐室于吐蕃坐大之后的局面:

唐代宗(公元762年到779年)时藩镇世袭:广德元年(763年),时在安史之乱平定之后,代宗封安、史降将为节度使,仍驻守原地,遂启藩镇割据之端。时以李宝臣为成德节度使,治于恒州(今河北正定);以李怀仙为卢龙节度使,治幽州(今北京西南);以田承嗣为魏博节度使,治所在魏州(今河北大名东北)。成德、卢龙、魏博号称“河北三镇”,“河北三镇”和山东的淄青(治所在青州,今山东益都)、河南的淮西等节度使,在诸藩镇中最为跋扈,“治城邑甲兵,自署文武将吏,私贡赋,天子不能制”。代宗末年,田承嗣死,由其侄田悦继任魏博节度使,乃开藩镇世袭之恶例。从此,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擅甲兵、专刑赏,父死子袭,官爵自封,户籍不报中央,赋税不入朝廷,俨然是国中之国。

在藩镇和吐蕃之间,出了这么一个故事。

卢龙节度使李怀仙治幽州时,与地方耆老交际,原先不过故示亲民、虚应故事而已,未料因此而迷上了星学五术,日夜推算穷通夭寿之理。累积了越多的观察和分析,就算得越发精准,有百不爽一之称,老百姓背地里不叫他节度使,都叫李仙,他也不以为忤,甚至还沾沾自喜、津津乐道。

李怀仙有一个老生女,生得既美且慧,李怀仙为她推了不知多少次命,结果都是“当封夫人”。既然当封夫人,自然得嫁一个公侯,是以寻常人家来请婚的,李怀仙都不理会,女儿过了十六岁,就算是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仍旧待字闺中。

有那么一个叫吴杏言的浮浪子,原本出身世家,后来沦落了,虽说还有些家产,可他是个爱俚戏、好热闹的,有时贪玩,便同串演参军戏的溷迹打闹,要不,宁可随着一些走江湖、弄手艺的匠人,扎扎纸人纸马,糊糊糨灯糨莲,甚至随着卖歌鬻声的伎者说说唱唱,也很有模样;甚至还因之学上了几手花拳绣腿。

可这人又懒、又猾、又好挥霍,早就打听得李怀仙要将女儿嫁一个富贵无匹之婿,这儇巧无行的小子却想:我这份家业也给我败得差不多了,要是不能找一个出身,后半生能有什么依靠?倘若能娶得一个夫人,我命里不就稳坐王侯了么?

于是吴杏言将最后的一点儿家产全数荡尽,一掷数百金,找了早些时指引李怀仙走上李仙之路的一个耆老,向他买了一张可以豪富大贵、位冠群公的命帖,书之于红笺之上。待得某日节度使出巡,竟然故意冲撞卤簿。

这是相当严重的罪行,李怀仙又是个褊狭不能忍忿的个性,登时呵斥随行虞侯将犯驾之人押到面前来,厉声怒骂了一通,当然免不了要问一声:“说得个冲撞卤簿的缘故还则罢了;说不得便打下狱中,重重地治罪!”

未料吴杏言早有准备,叩着头、噙着泪,说:“小人因为贫困不能自饘,行将瘐死,于是找了个日者,为小人占卜一番。未料这日者却说小人之命,贵不可言。小人自念一寒至此,何由发迹?所以一而再、再而三,俯观手中所得命纸,欲从字里行间,窥出天人消息。无奈肉骨凡胎,伧夫俗眼,怎么也看不出。就这么分神于路途左右,沉吟犹豫之间,不虞节钺倏忽而临,致误冒犯尊驾,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李怀仙从帘儿缝之中看他面貌端正挺秀,听他言语清隽有节,推测出身,绝非一般黎庶之辈,心下对他已经有了好感;加之以说什么命纸上有“贵不可言”之格,心头怒火径自消了,反倒一捋胸前长髯,道:“你那命纸,呈上来我看看。”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节度使把一整张轿帘子掀开来了:“你是哪一家的少年?”

吴杏言这就不怕事了,毕竟从他自己以上,几代的家世都堪称贵冑,看李怀仙笑逐颜开,满脸悦色,遂恭恭谨谨将家族门第报过一遍,李怀仙二话不说,扭头同那虞侯道:“让他上后车,把他带回府去!”

回府之后,自然是熏沐更衣重相见,少不得看见个英姿飒爽的标致人儿,细细一盘问,乃是由于家贫缘故,至今尚未议亲。这让李怀仙更高兴了,立刻亲手卜过了日子,片刻之间,就把个花不溜丢的大闺女许给了吴杏言。

一介浪荡成性的流氓措大,摇身一变,居然坐享富丽荣华,顿时平添了无比的骄蹙之气。这使李怀仙父女以下的属官衙僚、常随短幕,几乎人人侧目,无不既妒且恨。当着面不敢作声,背地里你一言、我一语,只说吴杏言好吃懒做、气焰熏腾就够了。李怀仙不是没长眼,自己也时刻纳闷:千挑万选而得之的乘龙快婿,除了能玩儿几手戏台上的刀枪耍子,竟似别无一技之长——这么个看上去玉树临风的美少年,到底还是草包绣枕。凭他这点儿出息,长此以往,是决计不可能开府袭爵、称公封侯的。

暗中后悔,脸上还是会流露出鄙厌之色,一旦形诸于外,便会日胜一日。终于有一天,在一次群僚会食之际,吴杏言斥责一个无心冲撞了汤馔的童仆,可谓声色俱厉。李怀仙看他乖张暴戾,竟忍不住了,大喝一声,道:“呔!你这该死的浮浪儿,不也就是这么个德行,还兴许骂人呢!”“该死”二字,可以说是失言了,然而却儆醒了吴杏言:大丈夫端居无为,好整以暇,往往鄙谑自招。说不定岳父大人真看出自己儇薄无行,终不能有大用,难道他不会骤下杀手,还他一个“该死”便死的了局吗?

正在这个时节,吐蕃大举入寇,边事告警,朝廷里一时忧悄无策,赶紧通知各路节度使,看看是不是能举荐优秀的将才,迈越川西,直入藏中,以雪当年薛仁贵大非川溃师之恨。这种诏告,原本就是空话,各路节度使手下若有将才,岂能不拥之以自重?若无将才,又能派得出什么样的勤王之师?

然而李怀仙别有谋划。他立马上了一本,加意推荐自己的女婿吴杏言,奏疏上说:

吴生固世家子,素习韬略,上马杀贼虏,下马书露布,

文武两洽,捷才天授,可胜将帅之任。

这一本奏上去之后,没等覆诏下来,李怀仙便将女婿招到面前来,温语告之:“我把你举荐给朝廷了;如今你不只是我的女婿,还是为天子披坚执锐的先锋了!”

吴杏言是何等聪明?当下便明白李怀仙使的是一条借刀杀人之计——不过是要借吐蕃之刀,消灭了这个不称头的女婿。他表面上假作义形于色的模样,连声多谢岳父提携汲引,回到宅中便愁眉苦脸地同妻子诀别。李怀仙这女儿叫芝娘,一听也明白了,非但不忧不惧,反而笑着递给他一封信,人却径自走出房去。吴杏言拆信一看,是这么写的:

昔日父帅在史藩镇下,曾预吐蕃使者交际事,此辈好瞷伺人,预谋手段,郎君善用此术,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则可以反客为主矣。男儿志在四方,死生有命,此行焉知非福?郎君勉力图之,不立功归,毋相见也。

这封信像是交代了锦囊密计,也像是破釜沉舟的诀别书。吴杏言既然已经是过河卒子,别无退路,只能鼓勇向前。过了川西,马不停蹄来到石堡城(今青海西宁市西南),安营扎寨之后,原本应该放士卒休息,吴杏言却忽然传唤各军人马,齐集帐前旷野听训。

这一传令,诸军震动,试想:如果有重大军情商议,召诸将聚议密商即可;如果是操演锻炼,则大军远来疲惫,又何必急于一时?而且石堡城是四战之地,汉蕃杂处数百年,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要宣讲什么样的武训军机,难道不怕泄漏吗?

不料,届时吴杏言全副戎装,登坛一呼,道:“诸军将官士卒听令——尔曹千里间关,奔赴边塞,戮力王事,同心灭虏,诚乃千古难遇之机;唯吴某少不更事,何德何能,竟尔作之将、作之帅?不过,吴某自幼颇好驰马试剑,敢献薄技于此,以博君一笑,乃可以鼓勇杀敌也!”

说完一招手,千军万马肃立无声,但见八个健儿抬着一柄大刀,摇摇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这刀,柄长一丈六,有碗口粗细,而刃长五尺,刀面宽过人面,锋开双芽四边,大锋弯似云,小锋尖似月,赫赫然少说也有千钧之重的一柄精钢好刀。这刀,压得八个健儿龇牙咧嘴不说,教吴杏言一把握在手上,却仿佛顿时没了斤两。但见他,好英雄,只手轮转若丰隆;洒天花,兴龙雨,过山长蛇出栅虎,左荡右决神威健,上扬下抑风云变,而如此一柄大刀,使唤得轻若挥扇,易似折枝,舞毕下马,他连口大气儿也不喘,依旧声如洪钟,站在将坛上风采昂扬地呼喝道:“儿郎们!杀敌否?”

底下的将士们蓦然一阵暴喝,大伙儿都疯魔起来——有指麾元帅如此,底下还需要什么士卒呢?打过仗的都知道:一旦披挂上阵,先锋官果尔有这种神力的十分之一,接阵之时,就直似砍瓜切菜的一般,人人跟随前进。一日追亡逐北,必然可以竟数百里收边复土之功。“主公神威盖世,真天人也!”众人齐声呐喊,为这即将来到的一役,作了满溢祝福的结论。

当晚,这柄大刀又让那八个健儿抬到了营门口,哄传着元帅真是卢龙节度使李仙的女婿,正在帐中占看时日,准备一举直捣吐蕃王室老巢,彻底歼灭之。这刀,便立在营门之外,元帅要听这风吹刀头刀尾的声响,以决出兵时辰、方位。

早在吴杏言演武之际,有许多早就埋伏在石堡城中的吐蕃探子已经看见了,当时怵目惊心;到晚见大刀列于辕门,有私下前去抚触的,无不惊诧万端,伸出口的舌头几几乎缩不回嘴里去——因为那刀果不其然真如远处观望所测,竟有千钧,常人欲动摇一分,也犹如蚍蜉撼树而已。谍报当下传回,吐蕃举朝震惊,君臣相顾失色,噤口无对,他们都知道:碰上这样一个先遣大将,便有神力如此,不早自量力,而强与交绥,是螳臂挡车,徒自取死而已。于是,吐蕃王立刻派遣了使者,星夜来到石堡城,要求与总戎一见,不过就是两句话:约束好谈,仗可否不打?

条件当下议定:吐蕃还是依召开元时代旧议,上表谢罪不说,表中具载明晰:愿意岁岁朝贡,永誓不反。捷报传回了长安,皇帝当然是既欣悦、又震惊,不过不管怎么说,论功行赏第一位还是李怀仙——若非他举荐得人,哪里能马到成功如此呢?李怀仙因此而得以晋左仆射,封代国公。而吴杏言则封岭南节度使,封万户侯,夫人李芝娘封凉国夫人。

官诰加身的那天夜里,凉国夫人问丈夫:“你的刀,是怎么回事?”

吴杏言笑笑,说:“一把抬不动的,还在石堡城辕门外杵着呢——一把舞得动的,当天就在房里烧了。人称吴大刀,实无大刀也。”

那是一柄纸糊的大刀。一叶秋·之一

我山东济南懋德堂老张家家传一部故事,题签上写着三个大字:“一叶秋”。取义于观微知著,洞明机先。开宗第一卷,就是从吴杏言身上说起的。吴杏言侥幸功名,浮沉富贵,就连持盈保泰的能为都没有。凉国夫人不及中寿而一病殒身,吴杏言则一意挥霍、不能振作,晚年愈发侘傺无聊。

早年在石堡城跟着他同糊纸刀的常随叫汪十七,一世伴栖于贵冑之家,颇积攒。吴杏言的公侯爵禄及身而灭,汪十七却逐渐可以称得上是“发迹变泰”了。此人传家有一训:“乱则迁,治则殖,避官事。”九字,堪称是浮浪子弟出身的汪十七毕生智慧的结晶。汪十七的儿孙在五代大动乱时期间关千里,族迁至严州遂安县,来做江南人。但是动乱之中深刻提炼出来的祖训在承平世界中似乎不能长存。熟悉冯梦龙《喻世名言·第三十九卷·汪信之一死救全家》的故事就知道:祖训和家业一样,传不过三数代。故事里的汪孚、汪革兄弟各擅生财,其货殖之艺、经济之术,决计不让汪十七老祖专美于前。可是“避官事”三字似乎极难。

这故事里说汪革:在麻地坡制炭冶铁,擅一方之利,所用之人,各有职掌。数年之间,发个大家事起来。他“遣人到严州取了妻子,来麻地居住,起造厅屋千间,极其壮丽。又占了本处酤坊,每岁得利若干”。待到包租天荒湖为己业,“湖内渔户数百,皆服他使唤,每岁收他鱼租,其家益富”。这就已经是京剧《打渔杀家》里令人厌恶的恶势力了。所谓:“乡中有事,俱由他武断。出则配刀带剑,骑从如云,如贵官一般。四方穷民,归之如市。解衣推食,人人愿出死力。又将家财交结附近郡县官吏,若与他相好的,酒杯来往;若与他作对的,便访求他过失,轻则遣人讦讼,败其声名;重则私令亡命等于沿途劫害,无处踪迹。以此人人惧怕,交欢恐后,分明是:郭解重生,朱家再出。气压乡邦,名闻郡国。”买卖人急公好义往往是不得已,但若喻之以妓女赠缠头却看得出是另有良图。汪革的良图不遂,落得以死赎家,不就是败在“热中官事”上吗?

这就是《一叶秋》的根骨,套用我高祖母常说的一句话:“熟了人情生了官。”此处的生,不是生长的生,是煮饭夹生的生;整句七言的含意是一旦洞彻人情事理,一定会远离公共事务!每生出这个感叹,就是她开始说苏小小的时候了——贰·苏小小

香骨沉埋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

明人俞弁有一部《山樵暇语》的笔记,有一则是这样说的:

元居中作宿守,郡有官妓小苏,善歌舞,幼而聪慧,元守甚怜之。一日宴罢,令座客关彦长赠之诗。关善诙谐,即赋云:“昔日闻苏小,今朝见小苏。未知苏小貌,得似小苏无?”由是小苏之名大著。

这一则笔记里的宿州郡守元居中实则是宿松县令的误记,小苏确有其人,关于她的身世和遭际,除了这一小则笔记之外,后人顶多还知道她嫁给了汪千一的七世孙汪学圃。汪学圃,字植之,是个不算很有名的诗人,汪革和汪孚打造起来的家业传到他手里,已经过了三个王朝,败得也差不多了,仅能维持着一份平常的生活。他之所以能获得小苏这美人儿的青睐,全仗着那几行诗。

这里先把他和小苏搁下,说说关彦长诗里的“苏小”。

再说就得打从清朝说起了。清乾隆年间,有个叫孙铨的,字鉴堂,号小迂,江苏昆山人。此公好风雅,在西湖盖了一座苏小小墓,墓前还建了一所亭子,孙铨特别题了一个匾,大书“慕才”二字。于是文人墨客经常聚集在此地酬唱歌咏,允为一时一地之盛事。

实则,苏小小不止一人,至少有俩。根据何薳《春渚纪闻》所言,南齐时代就有一个著名的娼妓,叫苏小小。她的墓在钱塘县廨舍后面,明代以前,县治在钱塘门边,距西泠桥不远,相传就是苏小小的墓址所在。

另一个苏小小,就是宋朝人了。见郎仁宝《七修类稿》。说苏小小:“钱塘名倡也,容俊丽,工诗词。”

苏小小的亲姊姊叫苏盼奴,同太学生赵不敏交往了二年,赵不敏床头金尽,苏盼奴掉过头来周济他,让他能够专心完成学业,之后果然在礼部会试的时候高中,授襄阳府司户。可是当时苏盼奴未能落籍,还是个妓女,不能跟着到襄阳去当她的太平夫人。

赵不敏单身赴任三年,害痨病死在襄阳。弥留之际,吩咐他一个在督察院干小公务员的弟弟,将此生宦囊所积,分作两份,一份儿给了弟弟,一份儿就给了苏盼奴;赵不敏还跟这个叫赵不求的弟弟说:盼奴的妹妹叫小小,是可以结识甚至结亲的好对象。

赵不求听了哥哥的话来到钱塘,正好遇见有族人担任郡丞的职务——郡丞,相当于知府的副手,此际知府出缺,由郡丞署理,行事大是方便。赵不求便托他叫了苏小小的局,想顺便把哥哥托付的积蓄也一并交给小小带回去。孰料苏小小来不了,进一步打听,才知道盼奴已经在一个月之前过世,害的也是痨病。而苏小小,也惹上麻烦,下了狱。

实情不详,只知道是跟私匿官绢有关。赵家这个干郡丞的亲戚亲自将苏小小从狱中提了出来,同时调出案卷一看,发觉是个浙江於潜地方的商人,替外地的官吏运送一批为数约当百匹的官绢,道经钱塘,这商人应该是色急攻心,要不就是情深失智,一朝堕入烟花门巷,便不能自拔。而出门在外,东南西北之人,又没有多余的盘川可供挥霍,便想暂时拿官绢周转一下,以为缠头之资。想这百匹官绢,搬运起来多么招摇费事?一旦送进苏家,立刻招惹了衙门里里外外的眼线。

再经查察,那商人只说官绢原本不是嫖妓之费,而是苏小小诱骗所失。两下所供不同,但是官绢发赃之地确乎是在苏小小的下处,于是苏小小就给押起来了。那商人当堂放出去,撒腿直奔河口,立马雇了一条船,跑了。这一宗案卷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就叫“於潜官绢”。什么意思呢?这就表示案子所牵涉的,是苏小小跟这一百匹来路不明的官绢,已经和那商人无关了。“於潜官绢,且不说是你诱骗所得,但凡以私自藏匿论,也的是一条罪名。这——该怎么结案呢?”郡丞问的是自己,话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他可以看在族亲赵不求的份儿上开脱苏小小,但是,于律总得有个说法。

小小当堂盈盈一拜,道:“这官绢和那商人,是亡姊盼奴的事,乞求大人赏一个周旋,非惟小小感生成之德,盼奴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记的。”

郡丞一听这言语,懂了——诚若要周旋生者,便把罪过往死了的身上推去,岂不就结了?郡丞一方面由于亲族付托、不能回避之故,另一方面也着实喜欢苏小小应答婉顺,遂接着道:“你认识襄阳的司户官赵不敏吗?”

苏小小说:“赵司户还没当上官的时候是认得的,他是姊姊盼奴的恩客,曾经受姊姊周济过两年。后来人家做了官,可姊姊却没有能为自赎出籍,以至于朝思暮想,终至于病,‘痨瘵相思一息间’了,大人!”

郡丞叹了口气,说:“赵司户也谢世了,一样的痨瘵之疾,恐怕也还是相思所致罢?”

苏小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而在郡丞看来,此女殊为清奇,试想:人给关在卑湿泥污的牢房里,岂有不亟欲脱身之理?如今听他谈起了赵司户,应该立刻攀援周纳,好让自己从速脱身的才是。未料这女子闻说赵司户也病死异乡,眉宇间尽是悲戚,似乎忘记了自己坎坷的遭遇。“不过,”郡丞接着道,“赵司户临终之前,曾经遣人携来一筐笼物事,还有他亲兄弟赵院判特为给你写的一封信。”

苏小小当堂将信拆开,但见兰笺一纸,写着一首小诗:

昔时名妓镇东吴,不恋黄金只好书。

试问钱塘苏小小,风流还似大苏无?

苏小小将诗读了几遍,始终默然。倒是郡丞有些着急,想了想,笑着说:“是不是就在这堂廨之上,回人一个消息呢?本官久闻苏氏姊妹才貌双绝,何不就和他一首?天下事至为明决,不过然否之间而已!”

苏小小略一思索,取过纸笔,在转瞬之间完成了这样一首诗:

君住襄阳妾住吴,无情人寄有情书。

当年若也来相访,还有於潜绢事无?

此诗一出,郡丞大为惊讶、赞赏,登时起身离案,降级下堂,同苏小小说:“容我作个月老,你就跟这赵院判结成一门亲事罢!百匹官绢,也毋须将来将去的了,这个数,我还处分得,就当是本府致送的贺礼。你是难得一见之人,有难得一见之才,落籍从良也属难得一见之事,有这么一个好归宿,更是难得一见了!日后,当会留下一则佳话。”

这是宋代的苏小小。元人张光弼有诗赞云:

香骨沉埋县治前,西陵魂梦隔风烟。

好花好月年年在,潮落潮生最可怜。一叶秋·之二

然与不然、为与不为,牵一发而动全身。苏小小这则故事,全出于这位郡丞处决明快。至今赵不求留下了一首酬赠的诗,目为《春归偶题呈芹仙十四丈》,我们可以猜测,“芹仙”应该就是这位郡丞的号。其诗云:

沉吟陌上花开否,踌躇云中路几千。

未料平生一鞭及,马前端合谢姻缘。

这首用语俏皮的小诗毫不费力地使唤了几个典故。“陌上花开”是吴越王钱镠写给他所思念的王妃信上的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次句“路几千”则出自梁元帝《荡妇秋思赋》里的几句话:“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马前”是个宋代就有的市井俗语,意思就是“赶紧”、“快一点”,至今似不复通用。叫人当机立断、勿事迁延,即曰“马前”。“马前端合谢姻缘”有种一语双关的趣味。一方面接续着前文的“一鞭”,浮出一种走马观花的意象,一方面也是催促人赶紧谢媒。

我高祖母立有家训一则,曰:“姻缘足以醒世,情分何如知人”,这话宜乎要让世间恋爱中的男女知晓:先不看男女大伦基于什么繁衍后代的目的,情爱的本质是要唤醒人“相知”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老古人留下了这么多“再世夫妻”、“他生情定”的故事的原因。毕竟,终人之一生,要与相爱之人相知透彻的话,只有几十年相守、相处甚或相吵闹、相厮打的时间,大概不顶够用。

以今天一般人的生命长度来衡量,我高祖母中寿而已。她老人家过世之后不久,半个济南城的父老都争相传说:“西关剪子巷朝阳街张老太太真是豁达!”怎么个豁达法儿呢?

那一天除夕,下午老太太坐在二进的明厅里,问了句:“都来了么?”意思是儿孙们都到齐了吗?底下人回道:“还有一多半儿没影儿呢!”“那就是忙着咧?”老太太说。

有人催促:“叫人去唤来,让他们马前一点!”“别介!”老太太说着时,指了指自己坐的椅子:“我又不走。”

说着就走了。

可是往后每天一到了下午未牌、申牌之交,那明厅里的椅子便发出咿唔之声,老太太就座了,仿佛还是像平日一般,说她的故事。叁·三娘子

烟水苍茫西复东,连人在哪儿都有恍惚不知所处的刹那,何况一缕分别了十七八年的幽魂呢?

不知道“於潜”是个地名儿的人乍读“还有於潜绢事无”,一定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白纸上印错了黑字——简直不可解的一个词儿。

有这么一段话:“市集之上肩摩毂击,驴马鼎沸;街巷两侧万瓦鳞次,老幼喧呶。”二十四字,便鲜活地勾勒出这个所在的热闹人烟。有人说这个所在一定是出自於潜、昌化一带老百姓的想象,但是也有人认为这就是南宋两浙东路大城市共同的景观和氛围。两浙东路多锦丽之都,以临膏腴之地,繁华何止千年?其中名胜之最者首称明州,也就是庆元府,治所在鄞县,也就是今天的宁波。另一个就是建德,严州府治所在,地当江行上下的要冲,不论兵燹如何剧烈,此地却始终繁荣热闹,逐渐不亚于临安了。三娘子的故事,跟这三个城市都有关系。

绍兴年间(1130-1162),有个明州出身、名唤韦高的士子上临安应“帘试”,算是功名在握了,活该就要遇上点儿事。

所谓的“帘试”,是宋代特有的一种考试。具备了任官资格的士子,称为“选人”,为了避免这些将来国家的准行政官僚雇用枪手代笔,除了同进士出身以及恩科晋身人员之外,“选人”必须亲自赴吏部长贰厅前之面试,这就叫“帘试”。

考完试的这一天,韦高闲步出东城崇新门,忽然拦过来一个奴婢,趋前道了个万福,说:“阁下莫非韦五官人字尚臣的便是了罢?”

韦高不免吃了一惊,道:“正是啊!你这小丫鬟,怎么会知道我的表字呢?”

那丫鬟是极守礼分的,低低垂着头脸,不疾不徐地说道:“我家杨三娘子适才打荐桥门里乘车出城,从帘子里看见官人,想官人应该是入都来补选的,总要回明州,想托官人送一封家书,要见官人一面。便唤奴婢前来相请,望官人能移玉驾一往。”

荐桥门就是崇新门的旧称,要几代以来长住临安的老杭城人才会这么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地名。韦高一听就知道:这丫鬟是他表妹婆家的使唤人。杨三娘子的父亲是韦高的舅舅,官居签判——也就是以资深京官的身份上充州、府等外地的判官——任所是在徽州(后来的安徽歙县)、明州等地,而他的三女儿却嫁到了临安。丈夫姓李,是老杭城的世家子,担任过县尉之职,即便是其间先后丁内忧、外忧,连连守制居家,过了好几年,功名上一时淡了,几几乎看似仕途无着了,大家都还称他“李县尉”。

韦高和他这一门舅家的亲戚原籍都是青州(今之山东省境内),由于宗室南迁,有些亲故戚友已经星散,再加以姻亲嫁娶,往来各异其地,彼此流落,久不相闻。一听说三娘子殷殷相询,韦高想起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这个表妹,自然倍觉亲切。未料这丫鬟接着就说:“主公李县尉过世已经三年了,杨家人原来并不知悉此事,所以娘子更是着急,希望能托官人之便,赶紧跟还在明州的哥哥通个音信。”

韦高一听这遭际,不觉为之恻然,当下消了游兴,同那丫鬟说:“我这就随你去罢。”

丫鬟又行了个福礼,径自在前带路,向着崇新门外行去。不多时似乎又绕向北郊,走了一程。举目所见,居然是连连绵绵的一大片宅邸。居中有一小院,看起来虽然还算整齐,可是庭园墙舍之间,处处可见莓苔壁立如翠屏,说不上来是古朴,还是幽森,总之是一层淡淡的庄严。

韦高才进门,里边儿就迎出来一位年可二十六七的玉人,素衣缟裳白绫裹头,还是一身看来严密的重孝──不消说,这就是守了三年节丧的三娘子了。闲话不提,把韦高迎进堂屋之后,当然少不得一番哭诉,既是离别之苦,又是丧夫之痛,加之以骨肉离散之思。

这一哭就直哭到了过午,其间三娘子不住地向韦高称说:她之所以能够全贞全节,始终独处自守,不至于因贫寒催迫而失志,都亏得东邻的桑大夫,以及西邻的王老娘这两位老人家。老人家也是流落到南方来的山东人,拊三娘如父母,饘粥之资,薪水之助,毕竟把三娘给撑扶过来了。“那我就该去向这两位老人家请安道谢的才是。”韦高说着,便要起身。“我让小奴走一趟,请二老过宅来一叙好了。”

不多会儿,一个老头儿、一个老媪子,分别打东西两边院落里过来了,两人口操北音,不是兖州就是单州,皆属山东之地,一听进韦高的耳朵里,便直要落下泪来。那老头儿捧着一坛酒,老媪子抱着一篮园蔬野菜和半袋子米,四口人围坐一堂,相互帮手刀尺着饭食,闲说些乡趣,饮两杯新醅淡酒,转瞬之间,竟好似家人的一般。除了时局破败,南北兵戎日日可闻,颇令人神伤之外,不免还是关心着踏踏实实的生计。倒是王老娘妇道人家先提起了一问:“五郎年貌正盛,应该也是娶过妻室的了,可有子嗣否?”“吾妻郑氏,过世已久,如今家中还有两个老婢子,勉可照拂衣食而已。”“何以不谋再醮呢?”桑大夫说。“说来惭愧——“韦高叹了口气,道:“铨试一直未曾合格,官无从任,家无从给,人无从足,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还敢谈再娶呢?”

不料老媪子却在这时抢着说:“好极了!这才是天作之合呢!一个你——“说时她一指韦高,复一指三娘子,接着说:“一个你——两家鳏寡,可又是姑舅至亲,试想啊——三娘子势须适人,与其倩行媒妁、淹迟岁月,孰若就此成就一桩美满姻缘的便了?今日之会,殆非偶然,依老身看,不外就是天意昭然,让你们在崇新门一遇,可不就是应着要重起一座新门户呀!”

三杯下肚,韦高也乐得有个大美人佐觞伴食,甚至入夜之后,还能暖暖被窝。当王老娘说着时,他偷眼觑了觑三娘子,但见一张白里透红的粉嫩脸蛋儿正泛着些许微微的笑容,像是忽然看见了一片好景致似的,眼神竟然落在不知如何迢递之处了。可他韦高毕竟是个读书人,转念一想就是礼教,随即应声道:“虽然是好合嘉礼,我毕竟还是读孔氏书的人,一身以为天下法,切切不可以私自娶嫁,便宜行事。”

一听这话,三娘子不乐意了,道:“五哥说‘私自嫁娶’,却不免轻薄妹子了。想妹子嫁到临安来,已经五年有余,这五年之间,何尝听说过父母兄长的音信?五哥人在明州,除了我那两位哥哥之外,是不是也没见过妹子的父母呢?二老若是仍然在徽州,不克南来,妹子的后半生难道就不寻个依靠了么?父母经年没有音信,妹子却朝夕不足以自活,就算妹子随便找个正主儿,归嫁以庇终身,难道你们孔门中人,也要把妹子看作淫奔了吗?”

桑大夫这时也举杯抢白道:“乱世儿女,不可以拘礼以防嫌。婚配之事,乃是人伦大德;一旦泥于绳墨,反而有亏圣教了呢!”

话说到这一步上,韦高也就不必再强为辩难了——因为他也不想错过这份姻缘。三娘子何等利落?当下叫丫鬟从后屋里取出几匹缣帛来,交付王老娘过一手,再由王老娘转交给韦高,算是韦高来下聘了。韦高下的聘,当场呈给桑大夫,也就算是三娘子的亲族,这,就完成了备礼纳采的手续——而当时天色晚了,城门已闭,韦高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同这位绮年玉貌的表妹“完遂嘉好”了。

过了六七天,韦高出门打听帘试的消息。路上忽然看见有人扛着一对先牌过街。但见先牌上明明白白写着“杨签判宅”四个大字。韦高一则以惊,一则以喜,喜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若非巧遇,他还真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舅家人说自己已经娶了再嫁的表妹作填房;惊的是:倘或舅舅的宅子就在临安城中,为什么三娘子会说,这五年来自己的父母竟是音信全无的呢?

一面想着时,一面已经看见后边身着官服踅过来的,果然是自己的表哥。韦高赶忙上前打了招呼,同时低声问这表哥——叫杨迈的——是否能借一步说话。杨迈一看到许久不见的表弟,自然显得十分热络,韦高也觉得这般偶遇是天意,要拉着饮酒共话,杨迈的表情有些儿不自在,透着些不大愿意饮酒剧谈的落寞之情,可毕竟是表兄弟,久别重逢,总是要叙叙旧的。殊不料一入座,韦高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罪过罪过!某不告而娶,实在是罪过了!”“不告而娶?怎么就罪过了呢?”“某——娶了三娘。”韦高嗫着声猛作揖:“令妹三娘!令妹三娘!”

杨迈愣了一愣,摇摇脑袋,仿佛是不相信听见了韦高的话似的,好半晌,才接了腔:“你如何娶得了三娘?”“此事也实实地迫于无奈。”韦高于是将李县尉病死、三娘子守节、桑大夫与王老娘左右扶持,而仍旧家贫不足以自给……这诸般情由叙过一通,再将自己六七日前出崇新门与三娘子巧遇的情由原原本本说了,但见那杨迈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白、一阵儿红,仿佛一忽儿气血上涌、一忽儿神魂出壳,又发了半天傻,猛地“噫——“了一声。

韦高抢忙问其缘故,杨迈才缓缓地说道:“你说的这些倘或不假,那,那,那你可是遇见鬼了。李县尉并未亡故,而是转赴他县任官,原意是携三妹同至任所,也免得夫妻两处分离之苦,殊不知尚未启程,三妹便得了暴疾,一命呜呼了。可你也知道的,新官上任,最怕舟车延误失途,李县尉急急忙忙赴任去了,至若三娘嘛——只得草草藁葬于崇新门外之野。有书信报家,我是特为从明州赶了来,要将三娘的灵榇迎回老家去的。此乃李县尉亲笔书信所述,怎么会有你说的这些事呢?”

韦高仍在犹疑两可之间,便道:“可否随我往崇新门外一访,三头对面,实情自见。究竟是我娶了鬼妻,或是你接了鬼信,两下里都可水落石出了。”

兄弟俩都有些迫不及待,水酒尚未及入喉,已自慌慌张张向崇新门外野地奔去。韦高识得途径,顾不了让那一对先牌导路,三步并两步跑在头里,说是载忧载奔,可一点儿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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