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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07 13: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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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静文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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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与花椒树女王口述史

狗与花椒树女王口述史试读:

楔子

我是一条纯种的瑞士牧羊犬,叫“泰山”!

当然,我还有很多小名,这些名字因为她变幻莫测的心情而异:宝贝、疯狗、甜心、帅狗、坏蛋、神犬、乖狗、好孩子、捣蛋鬼、淘气包、天杀的、胆小鬼、我的妈呀……不一而足。

从这些名字,你可以知道,人类的情绪,特别是女人的情绪,比狗狗复杂混乱多了。而我其实是一只极为简单的狗:吃、睡、玩。这三大要旨是我狗生的全部追求及意义。作为一只狗,我恪守最重要的一项原则:她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玩伴。所以,有时候,极为无聊,我只会去解开他的鞋带,或者用牙齿和他的脚后跟交流,以催促他和我一起玩耍。但是对她,我只用眼睛而不用暴力。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爱她。

我爱她,这种爱,是你们人类的理解力远远不能抵达的。

我知道“坐下”“趴下”“过来”“吃饭”“尿尿”等初级指令;我也知道各种中级指令,如“握手”“待着”“闭嘴”“翻滚”“出去”“叼过来”“爬过来”;我还知道另外一些高级指令,如“擦擦”——进门前摩擦地上的垫子,发出声响,以让垫子高兴;“关门”——进门后用双腿搭在门上,使劲一扑,发出“嘭”的一声,以让门高兴;还有“眨眼”这种顶顶高级的指令,在我的她需要做出判断的时候,我需要眨不同的眼睛来表达我的意见,以让她高兴。

对于高级指令的执行情况,完全要看我的心情,如果那一天我吃好、睡好、玩好了,大抵都能顺利完成,因为我除了能准确无误地通过人的眼睛、语气、表情和身体语言感知人的情绪外,也有自己的情绪。

最重要的是,我还知道我的宿命。第一部死于春季◇一丁

我婆婆在我们结婚六个月后自杀身亡。

已经持续了六个月的新婚蜜月生活,没有如我所愿地继续下去,甚至没有遵照常规物理运动规律——逐渐减速,缓冲,最后缓缓滑行,再停止,却是在某个清晨一通电话之后戛然而止,没有暗示,并无前兆。《圣经·旧约》提到,身体发肤,皆是上帝赐予的,人是上帝创造的,只有上帝才有资格收回。自杀的人,按照犹太教的规定,只能被埋在犹太墓地的院墙外。

我婆婆是纳粹大屠杀幸存者,为什么她能从堪比地狱的集中营存活下来,成为一大家子中的唯一幸存者,却不能面对现世的生活?这可能成了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我的新婚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另外一个谜:我婆婆自杀后,我和他,我们一起,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证明他完完全全阳痿了。◇泰山

在我们仨生活的这个窝里,有很多事情,都不公平。

我一天只吃两次,他和她吃三次;我只能躺地上,他和她却躺沙发上;他们能指挥那有四个轮子的铁家伙带他们出去玩,有时候带上我,大多时候不带;我夏天不用床,冬天睡在垫子上,他和她总睡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的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关着,开着的时候,只要我一进入,就会收到“出去”的指令——意思是那房间里不需要我。有一系列的“指令”,在我一岁以前被她植入了我的大脑皮层:那时候,她每天和我玩三次,每次十分钟,她不断地重复这些指令,如果我行动正确了,就会获得一颗我超级喜爱的鱼丸,鱼丸成了我的魔咒——过了一段时间,我的耳朵密谋我的身体,一起背叛了我,它们对她给出的指令形成了条件反射。

作为一只四条腿的狗,在这个人类主宰的世界上,我有很多疑问:为什么我不能一天吃三次,并像他们一样坐到椅子上?为什么我只能躺地上或院子的草坪上而不能躺沙发上?为什么我的爪子不像他们的爪子一样,可以握着那个圆圈,指挥那有四个轮子的大大的铁玩具,滚到我想要去的地方?为什么我们不睡在一起,而是他们睡房内,我睡客厅……

仔细想想,种种不公,都是小事,另有件大事,让我抓狂:有时候,半夜从他们睡的窝里传来女人忽高忽低的惨叫声——狗从来不撒谎,那次她穿着细高跟鞋,踩了我的尾巴,钻心的疼痛也没让我那么抽冷气。女人用各种高低音刺激我的耳朵以后——这耳朵比人类灵敏几万倍——他总会号叫一声作为结束。

恐怖的声音之后,忽然就安静了,就像我生活在几千年前的先祖所能感觉到的密林深处暗夜里的安静——别问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的皮毛依然能感觉到旷野里自由的风吹过黑夜,我为自己的纯种血脉相传而感到自豪。

作为一只狗,我会时不时地做梦。我的梦境里大多是带肉的骨头,偶尔会有追猎的战栗快感,最讨厌的是梦见那只灰色折耳猫,因为它总是轻而易举地上树、翻院墙、爬房顶,到达一切我不能到达的地方,而且它还能轻而易举地进出我的领地,这让我抓狂,所以我梦见它的时候,表现的症状为白色眼珠乱转,四肢痉挛。

一开始听到她惨叫的时候,我以为是她在做梦,但随即确切地知道那不是梦,是因为除了听觉,我还有优异的嗅觉:她哭叫完,到他号叫的时候,我会闻到一股汗味加另外一种奇怪的气味透过门缝飘散出来。

她刚开始悲惨哭叫的时候,我总冲上去,试图救她,可无论我怎样抓门、怎样急乱狂吠,门就是不开——门究竟算什么东西?不得而知!总之,它是世界上最扯淡的东西了,因为它阴险狡猾,阻断你的视线,却不能隔绝你的听觉和嗅觉。要是栏杆或者围墙,甚至荆棘,对我来说,就不是问题了。

这算什么?我们仨生活在一个窝,本来就是一个团队,要互相保护,他们怎么能不让我尽职,做我应该做的工作?

女人每晚和我说晚安的时候,我都用眼神乞求她:求你今晚别哭叫,要是你那么害怕,就开门让我来保护你。可是,女人看不懂——为什么我如此深爱的她会看不懂我的眼神?这真是无解的难题,人类喜欢不断地说话,而我一辈子都在无声地教她和我的眼睛以及身体语言交流,这才是交流的最高境界。她打着哈欠,吹给我一股薄荷味,说着晚安,低头来摸我的长鼻子,讨厌的头发散下来,还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落到我的眼睛上、耳朵上,痒痒的。他和她的身上,总是有各种奇怪而变化的气味,他们明明鼻子不够灵敏,却要把气味这件事情搞得那么复杂,完全是自找麻烦!

而我,虽然有灵敏异常的鼻子,但是我的气味总是不变的,我为此骄傲。还有一件让我顶顶烦恼的事情——他们一定要互相发出各种声音,好像不能白长了耳朵和嘴巴,他和她,他们俩都说话,说不少的话,这件事很愚蠢,要是有一天我开口说话,那才真是自降身份!

他经常会失踪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找我们玩——我知道他是独自出去玩了,每次他回来,身上都有不同的人留下的千万种气味——他消失后来找我们玩的第一晚,她必哭叫,他必号叫。

他不撇下我俩独自出去玩的时候,总是起得早,归得晚。她常睡到太阳透过窗户照到我的屁股,总要等我进她的房间,用我的长鼻子拱开一层讨厌的毯子——她为什么不像我一样,长满漂亮浓厚的白毛?这样,虽然夏天会比较热,但是冬天一点也不冷——舔她的脚丫子好多次,她才会起床。我舔她脚丫子的时候,她有时候一动不动,有时候咯咯乱笑,有时候会踹我的鼻子,喉咙咕噜噜地发出声响,我知晓那道没有被清楚发出声的指令是“出去”——房间里不需要我。

早上去舔她的脚丫子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因为我喜欢极了她脚丫子的味道!

那天是例外。太阳刚出来不久,他从那个我不能进去的房间里出来,手里拿着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样玩具——那样的玩具,她和他各有一个,她和他都异常喜欢它,经常长时间地抚摩它,胜过抚摩我,但是他们一直不让我碰,我一直想尝尝它的味道,即使并没有闻到什么特别的味儿。当时他几乎没有说一个字。几分钟后,他们俩一起离开了,半夜三点才回家!我守望了一整天,非常愤怒:那是第一次,我们仨在一起以后,他们一起出去玩这么久,却没有我的份儿!

当然,这中间,我也很忙:先在院子里赶了十回猫,对着墙外经过的狗狂吠了七次,然后刨了五个坑,撒了三泡尿,最后咬断了两根塑料管子,对了,还拉了一泡屎。我的水盆早已滴水不剩,而我饥肠辘辘。

他们回到家,男人立即进了洗手间,女人居然忘记抚摩我!要知道,我们仨之间有不成文的规定:早起、晚安以及外出回来,都要互相热情地抚摩,表达问候与想念,我的尾巴还会不断地摆动——他们俩不长尾巴,是个天大的错误。狗的尾巴除了摇动表示喜爱,还有其他很多用途:比如内疚的时候垂下,夹在两腿间;兴奋的时候是上翘的;剧烈奔跑的时候也是上翘的——剧烈奔跑总让我兴奋——但是如果忽然想停止,就可以打圈减速,这种减速方式完美至极;如果是在上坡的时候,尾巴是左右摇摆的,这时候不是为了取悦谁,而是要保持身体的平衡……

她除了忘记抚摩我,还忘记给我加水、加食,直接坐到沙发上。我先是用眼睛盯着她,无果,再用舌头舔她,还是无果,最后我的喉咙发出些抱怨,依然无果,我开始用牙齿去咬她的脚后跟,这是我能表达的最强烈的抗议。女人用旧有的伎俩,罚我坐在角落,并发出“待着”的指令。

我重重地把自己摔在女人面前的地毯上,长叹一口气。有时候她很在乎我,在我叹气的时候会问:“宝贝,怎么啦,你需要什么?”但是今天她只是闭上了眼睛。我重重地趴在地上,把头搁在我的前腿上,这时候我听到那只灰色的折耳猫经过客厅门前的花台——我已经筋疲力尽,明天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那晚我做了噩梦,梦见那只该死的灰色折耳猫变成了六条腿,飞檐走壁,甚至能通过百叶窗的缝,像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我的领地,吃完我的食物后,再像流水一样从百叶窗的缝里溜出去,离开我的领地前,它甚至在院里的碧根果树下撒了泡臊尿——这是疯狂的挑衅和粗暴的侮辱。这只流氓老猫,我要先用我的梅花大爪扑倒它,然后用我上下交错的利齿死死地咬着它的脖子,左右猛烈摇摆,直到它毙命才会罢休。

那晚,她没有哭叫,他也没有号叫,这不奇怪,他们可能像我一样,一个星期会做两次噩梦,不知道他们不做噩梦的时候,会梦见多肉的牛骨头还是香喷喷的鸡肉条小吃。◇一丁

葬礼举行的那天,是我认识他后第一次见到他的妹妹娜塔莉,她面无表情,深不可测。黑色头巾裹着头发,更突出地映衬了她脸上雪白的皮肤,她有和他一模一样的高挺鼻子,宽大墨黑的太阳镜牢牢地挂在鼻梁上,像是白色骷髅上的两个黑洞。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喜欢去摸他的鼻梁,心里满是喜悦!他能说的第一句中国话是:“我,大鼻子。”我不厌其烦地纠正他:“不,是高鼻子。”

我也戴着墨镜,站在他身旁,在一群高鼻子白皮肤着黑衣戴墨镜的人中间,我滑稽地感到自己的不伦不类,浑身燥热,那种不合时宜,好似冬天的厚毛毯被尴尬地暴晒在夏日的烈阳里,这让我的悲伤也因此打了折扣。

该娜塔莉发言了。她手里拿着一张折痕很深的纸,还能看到指甲缝里卸掉红指甲油后的残痕。她高高地站在晴朗的天幕下,有两分钟无法开始,两个黑洞的角度,在我看来,是盯向他的。

他一开始也看着她,然后往我这边靠了靠。我像是那块燥热难当的厚毛毯忽然找到了阴凉的方向,也向他靠过去。

我零碎地听到娜塔莉尖而高的声音,试图刺穿宁静的午后,又仿佛因为用尽了力气,随时会碎裂,跌落。“大屠杀幸存者”“家人”“独自存活”“罪恶感”这些词被重复地说出来,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艳阳里轻微地打着战,然后忽然往另外一个方向站直了,我们中间多出的缝隙里吹过来穿过墓园成排柏树的地中海微风,立即卷走了他留在我身体上的温热。拉比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末了,人们应和着“阿门”。然后,拉比走向娜塔莉以及他,撕破他们的衣襟,娜塔莉开始抹泪。他则僵硬地站立着,那个沉稳锋利却对我无比温和的男人,此刻像被浇筑并冻住了一般,面无表情。

我婆婆的遗体,被纯洁的白布裹着,直接放入了墓穴,他对着一张纸,念叨着什么,众人应和着“阿门”。

娜塔莉用铁铲的背面铲了土,倒入墓穴,他用铁铲的正面再铲了土,倒入墓穴。然后周围的人都抓了土,加上去,离开的时候,每人捡起一块石头,放在坟墓前。

不伦不类的我,也捡起一块石头,放在那堆新土前。◇泰山

他和她下午一起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去哪里玩了,身上带着奶奶的气味。我以前在奶奶那里待过,她的窝里总弥漫着极具诱惑的甜鱼腥味。我知道,她并不特别喜欢我,在我和奶奶待的那些天里,她不会在见到我时和我互相抚摩,也不会和我说早安和晚安,但是我依然对着她摇尾巴——难道奶奶的眼神不好吗?我是一只雪白的瑞士牧羊犬,我的大尾巴是我整个美丽身体除了耳朵外最精神的部位,这个部位正在如此生动地表达我对她的感情,她为什么视而不见?!

奶奶给我添食的时候,总说:“真是没用而浪费钱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个“东西”是谁,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她给我食物的时候,就会提起“东西”,她不喜欢这个“东西”,这很明显。

她不快乐,我也知道。

我冰雪聪明,能从人说话的语气里,把他的情绪听得一清二楚。即使有时候我的她用“不,不,不”在说话,我也知道,她并不是说“不”,早上我舔她美味的脚丫子来叫醒她时,偶尔,她的“不,不,不”里是带着笑的;但是如果我正在咀嚼其他狗狗的便便以侦查他们的性别、年龄、爱好、吃的食物时(特别小的时候,嗅觉还没有发育完全,而经验也欠缺的我,为了确保获得完全正确的判断,会情不自禁地咀嚼那些便便),我的她说“不,不,不”就是非常严厉的了,不听的话,后果会相当严重,会受到惩罚。说老实话吧,我是如此好奇,甚至有几次咀嚼了我自己的便便,还好她并没有发现,要是她发现了,就会叫那个愤怒到极点才会叫的小名——“我的妈呀”或者是“天杀的”。

奶奶总是不快乐,她心里藏着很多事情,我也知道,心里藏着很多事情的人,鼻翼两侧每天都会冒出油来,早上起来的时候口气有点奇怪的酸味——这种气味我说不上喜欢,不过很容易辨识。我认为她不够快乐的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所以,她总是自言自语,每次坐在桌子前准备吃饭的时候,她都会举着双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低声说话。说完了,她叹息一声,并不立即吃饭,而是会对着桌子旁的其他几个椅子说话,她说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不过她总是重复说:“为什么,为什么上帝没有让你们活下来?”

我特别喜欢她窝里微甜的鱼味,每次她吃那种鱼的时候,我都遵照我的她教我的方法:只有安静地坐着,才有可能得到一片他们桌上的食物,虽然我难以控制我的大鼻翼忽大忽小地翕动——如果吃不到,能大量地呼吸到那种微甜的鱼味也不错。

奶奶偶尔会在吃完饭以后,将吃剩的鱼皮丢到我的食盆里,并说:“你怎么会喜欢吃这种波兰凉拌鱼?你应该吃她给你的那种讨厌的四川花椒烹饪出来的世界上最奇怪的食物才是!”真遗憾,她不知道,我不仅是一只纯种的浑身雪白的瑞士牧羊犬,在我的她的培养下,我还是一只有操守、有礼节的狗,递到我鼻子边的食物,无论多么美味,我都能控制自己不张开嘴,直到给我的人说“吃吧”,我才会轻启牙齿,咬着那块食物的边缘以避免让口水沾到递给我食物的手指上。所以,她其实不用很嫌弃我的样子,将鱼皮丢到我的食盆里,她只要喂我就可以了!

至于那种四川花椒的气味,我不得不说,那是我的基因里没有的记忆:作为一只狗,我的祖先生活在瑞士,我的基因里带着对上千种气味的辨识能力,但是没有这种奇妙的花椒气味,所以,我的她第一次和我见面,将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就闻到了她指甲缝里的花椒气味,我试图在基因库里搜索,无果。这让她独一无二,有时候我很焦躁,只要她把手指给我咬咬,甚至舔舔,我就能立即安静下来。◇一丁

我婆婆的头七,娜塔莉和他一起待在她的公寓里,接待为数不多的访客。我则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提供吃的、喝的,得空溜回自己的家,宁愿和泰山待着,反正我不是直系亲属,不用撕破衣襟,我不在场大家反而都显得自在——有门铃的时候,总是得闲的我去应门,那些和我婆婆多年不来往的访客,在见到我的第一瞬间都会无法掩饰地一怔,以为走错了门,可是门上明明贴着吊唁我婆婆的白底黑字讣告,而且对着门的镜子是用布蒙起来的——犹太人在家人去世的时候,用布蒙起镜子,就好像他们不愿意面对自己一样;另外一种说法是,镜子能照见人的灵魂。

访客来吊丧,不用大声哭泣,倒像是参加一个安静的聚会,手里拿着喝的,有的还会吃些食物,同时试图与娜塔莉和他说有关我婆婆生前的旧事;说的时候,要得体地讲逝者的好品行,分享旧时光,同时尽量不引起伤感,如走平衡木一样,常有摔倒的顾虑,颇为尴尬。唯一的一次失掉平衡,发生在一个由菲律宾看护陪同着的老太太身上,她坐在轮椅上,一进门就紧紧地搂抱娜塔莉,颤抖着说:“为什么,为什么她坚强了一辈子,却在最后的时刻……”话没有说完,人已经哽咽了。娜塔莉也立即抹开了泪,那菲佣转头求救式地看我,我却转头去看他,他站在窗户边,盯着窗外的无花果树,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屋子里两个女人的哭泣声。我有一瞬间的眩晕,忽然意识到我嫁给这个男人的时候,只认识他两周。

我尽量让自己忙碌着——将咖啡、茶、糕点、水果、沙拉甚至三明治摆放在厨房餐台上——有时候因为无处可去,就躲到洗手间用手机消磨时光。

我在的时候,娜塔莉和他几乎没有对话,他浓密的胡须如沙漠里盼望了一整个干季的野草,在第一场雨后极短的时间里就满满地覆盖了地表,这让他本来秀气的面庞忽然显得彪悍起来,加上忧郁的眼神,像一个颓废的男神。我一直喜欢他留胡须,但他则每日早起,兢兢业业地刮掉它们,说是为了不让自己看起来像阿拉伯人。

我看着他的胡须日日地长,心里居然日日地涌出渴求,这些渴求,在最不该的时段,奇怪地也像沙漠里雨后的野草一样疯狂生长。◇泰山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因为我的她和他都改变了作息时间。作为一只狗,我在这个世界的时间只有十多年,又因为我的纯种血统,我的生命会更短一些,这不是坏处,生命不在长短,而在质量好坏。狗有质量的生活,是和各种“例行公事”密不可分的,比如他们早上起床以后,必须和我说早安,然后互相抚摩,最好是我能仰躺在地上,叉开四肢,前腿折叠,全身放松,以便他们用脚抚摩我最爱的部位:胸膛和肚子。这样的抚摩让我幸福得难以自禁:有时候,当我特别幸福的时候,通常是他们抚摩到我胸膛上的某一个点,我的右后腿会蜷曲,就像抽筋一样在我的肚子上前后抽动,幸福感如此强烈,我的牙齿必须参与表达——它们需要咬着点什么——所以,我总是咬我嘴周围的东西,冬天是鞋,夏天是脚,或者是他们的手指,以表示兴奋、感谢,不过他们经常会高度紧张地说:“不,不,不。”所以我只好在抚摩停止以前,用我洁白的牙齿轻轻咬我自己身上的毛,这并不意味着我身上长了虱子,这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我用牙齿轻吻他们的脚或者手表示幸福、兴奋。

早安以后,我需要出门。守护了他们一整晚,我喜欢在房子外面尿尿和拉㞎㞎——我的她和他商量,这个“拉㞎㞎”的指令必须用本地人听不懂的语言,所以,就用了四川土话,这么说来,我也算是双语狗狗了,哦,不对,应该是三语,“出去”是希伯来语,“过来”是英语,“吃饭啦”和“拉㞎㞎”是四川话,说实话,我为自己感到自豪。

一天里接下来的时间,还应该继续“例行公事”,她最好能和我在院子里疯跑四次,每隔一小时抚摩我一次,还有上午和下午两次小吃时间——最好不要用一小块饼干敷衍我,带肉的牛骨头是我的最爱,黄昏时候一次长途散步,晚饭以后再在院子里玩“你追我赶”的游戏,最后躺在她的脚上打盹儿,听她翻书的声音,睡觉前进行和早上一样的晚安抚摩,这样来结束一天,是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极少时候会实现,好多光阴都被虚度了。

当然,这些只是我梦想的生活,以前的“例行公事”是她总是在我们的窝里,偶尔出去,现在她连这个“例行公事”也不遵守,总是和他一起出去玩,偶尔白天回来一趟,而他还是像以前一样早出晚归。她白天回来的时候,即使我放平直立的耳朵,身体因为剧烈摇摆尾巴而左右弯曲,激情地向她奔跑过去以表示我的极度喜悦,都无济于事,她的抚摩相当敷衍了事。每次她或他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有各种气味,我可以肯定他们去了特别好玩的地方,见到了很多人,而且奶奶一直在那里,因为我闻到了她微甜的鱼腥味。

虽然奶奶从来不和我玩,在我和她生活的那些天里,她也从来不“例行公事”带我出去散步,只给我五分钟在楼下的草坪上尿尿和拉㞎㞎的时间,但是我还是希望他们至少能带上我,一是为了那一小块鱼皮,二是可以闻到很多人和食物的气味,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别忘了,我是一只非常好奇的狗狗。

不过我既然已经做出承诺,就会到死都遵守:那天她和他第一次找我玩——大概的年龄我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我是母亲最小的孩子,我的童年就是在和那七个兄弟姐妹费力抢我妈妈的六个奶头中度过的。哦,对了,其中有两个还像生锈的水龙头一样,奶的流量非常小——她用双手搂着我的前腿,我的视力远不如后来,只迷迷糊糊地看见一大蓬黑发像毛茸茸的球一样耸立在眼前,但是我立即闻到她指甲缝里奇妙的花椒味:我从小就极端好奇,喜欢各种新鲜事物,这种妙极了的气味让我情不自禁地转头去啃她的手指。嗯,我还是承认吧,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是鱼丸小吃,其次是牛骨头——最好不要一点肉都不带,有肉的牛骨头啃起来又美味又筋道,但是最最难以抗拒的,还是她的手指。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是这样,在我满足的时候、焦虑的时候、紧张的时候、幸福的时候,或者是他们用一把张牙舞爪的梳子梳理我的毛发而让我发狂的时候,只要让我啃啃她的手指,我就能安静下来——遗憾的是她的手指不如牛骨头耐啃,因为她总会龇牙咧嘴(这大概是跟我学的)抽冷气,什么时候她的手指能像牛骨头一样耐啃就好了。

她抱起我以后不久,就带上我进了一个干净整洁的大铁玩具里,在那里,我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激烈地打了个喷嚏。他笑着说:“上帝保佑你。”

上帝是谁?我后来总听到这个人,但是上帝从来没有出现过,上帝也不发声,没有气味,所以,我无法侦查到他,但是我总是不断地听到他们谈论他,不过还好,只要这个词不是“待着”“出去”或者“不,不,不”这样的负面指令就好了。打完喷嚏以后,我发现自己在那个大铁玩具的后座上,那是我第一次坐进这个他们叫“车”的玩具——虽然后来,我在车上一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就激动得肌肉紧绷,因为那意味着要出去野外探险或者去找奶奶玩——我的绒毛屁股在皮质座椅上打滑,紧张让我的口水大量分泌,第一次离开妈妈,就如此精彩刺激,我禁不住呜咽起来。

大铁盒子这时候停了。她拉开后座的车门,坐进来,将我抱到她的膝盖上,用带花椒味的手开始抚摩我,从头到尾,跟我妈妈从头到尾舔我一模一样。同时她说:“从现在起,我们仨就是一伙的啦。”

我看到他从反光镜里看着她,就像我妈妈爱我爱得不行的时候看着我一样,不过我妈妈看完我以后,会来舔我,而他没有舔她,所以我认为他不够爱她。

是的,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她的手,因为她指甲缝里的花椒味,并且,从那一刻起,我就认定,她将是我们这一伙的头儿,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忠诚于她,听令于她,爱她。

所以,既然做出了承诺,我就只能接受现实:她和他总是出去玩,把我留在家里,我有些时候会心生愤怒,干些不能控制的蠢事,但是我的初心是不会改变的。◇一丁

犹太人吊丧只是头七七天,头七一完,娜塔莉立即就飞回了智利,她的被撕破衣襟的衣服,留在了我婆婆的公寓里。

她起飞前给我打过电话,除了她讨厌的高音调的嗓音外,我只记得她说:“请照顾好我哥哥!你知道吗?我难以相信,我母亲居然不能被埋在犹太人的墓地里,而是围墙外,这对我们犹太人来说,是一件恐怖的事情。”我暗自思忖,娜塔莉这样跟我强调,难道是她认为这件“恐怖的事情”跟我有关?

他在一周吊丧期结束后的晚上,站在洗手池前,目不转睛地刮掉那满腮的浓密胡须,变回那个清秀的男人,甚至比以前更苍白,眼神少了一份淡定,而多了一丝忧郁和疲惫。刮完胡须,他像以前一样,熟练地整理行装。“你去哪里?”“欧洲。”“欧洲哪里?”“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的工作你不能问……嗯,你知道的,主要是,我不能讲。”停顿以前的半句话,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和表情;后半句,他试图加进些愧疚和苦恼。“你不能告诉我你去骗谁?或者说是去给谁设坑吗?”我的前一个问句,用的是烈焰喷射的语气;后一个问句的语气,我让烈焰喷出后变成了美丽的烟花——我们结婚六个月,从来没有吵过架,连脸都没红过,而我父母当初一天吵三次。就算蜜月戛然而止了,吵架大概会是我在婚姻里永远也不屑使用的武器。“对不起,我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得谈一谈。”我从后面抱着他。“等我出差回来。”他抚摩着我的双手。“多久?”我将头贴在他的后颈窝,从来没有这样与他难分难舍过。“七天。”——跟吊丧他母亲的时间一样。◇泰山

我虽然喜欢“例行公事”,但是有时候“非常规”是惊喜。那晚,她进了睡房后,居然叫我的名字,我看见自己的毯子被放在了床尾。

我不太确定,冬天的时候,她很早上床,躺床上看书,有时候会在睡觉前省略掉“例行公事”的抚摩时间,而只是叫我进房间,轻描淡写地摸摸我的长鼻子,以作晚安。这一次,她却示意我坐到我的毯子上,并使用“卧倒”的手势指令。我谦卑地卧倒,内心窃喜,只怕她改变主意——人类有反复无常的毛病。

房间里有衣服、汗、香水以及蜡烛燃烧后的气味,这些对我来说,就是“家”的气味,如果再加一点“肉”的气味,就变成了“幸福的家”的气味。

我尽量安静地躺着,闭眼假寐,听到书页不时翻动的声音,也听到窗外那只灰色折耳猫翻过篱笆进院来的声音——这个老流氓,至少我一整周的大把白天时间都在院子里,它一步也不能靠近,更休想在我的领地里尿尿和拉㞎㞎。

我注意到书翻页的声音比往常大而频繁,这时,我听到她唤我的名字:“泰山。”我立即坐起来,难道是要我执行“出去”的指令吗?人类真的是反复无常!

她把头搭到床尾,头发散落下来,几乎触及我的爪子。她温柔地用双手抚摩我的脸,以我最喜爱的方式:从双眼下方那一块,斜着往下,穿过我的唇吻,一直到脖子——我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一天的守护是值得的!“泰山。”她唤我,停止了抚摩。我睁开眼睛。她看着我的双眼说:“现在,你来告诉我,他会不会相信,他母亲的自杀跟我没有关系?”

我讨厌玩这个“眨眼睛”的游戏,特别是在她这样充满爱意地抚摩我的时候,就像是一首舒缓优美的圆舞曲忽然被一声讨厌的类似关掉生锈铁门的“吱呀”声中断一样。“如果他相信,你就两眼一起眨;如果他不相信,你就眨右眼,哦,不,就眨左眼,听到了吗?左眼。”她举起左手的食指,在我眼前晃动。

我喜欢接受挑战,有些是高难度的,比如如何控制自己十分钟,等那块带肉的骨头在自己的鼻子下变冷才开动——虽然赶紧吃掉它是一件那么让我心神荡漾、急不可耐的乐事……但是,老实说,这种眨眼睛的伎俩我从来没有学会,因为她有时候要我眨一只眼,有时候两只,有时候是左眼,有时候是右眼。首先,我对左右的把握不是很在行;其次,她在发出眨眼睛的指令前,会说很多废话:她虽然是我们这一伙的头儿,但是毕竟不是超智慧的,如果她说少一点的话,全部用手势,就离超智慧不远了。

聪慧的我,很快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如果眨一边眼睛她不喜欢,我就眨另外一边,如果这样她还是不喜欢,我就两只眼睛一起眨,她有时候会开心地抱着我轻吻,有时候会说“不算,不算”。我不知道“不算”是什么意思,只是尽力眨眼睛,眨到她高兴为止。

这晚很幸运,除了被邀请进房间,我一次就眨对了眼睛,被她一把抱着,搂进她散发奇怪气味的头发里,接着我闻到她脸上的水的气味,那水有些落到我的脚上,我舔了舔,咸的。◇一丁

我们结婚六个月,他几乎每个月都出差。

结婚以前,多年一个人生活成为习惯,忽然嫁了人,与他朝朝暮暮地在一起,对我是一种束缚,所以他出差,我虽有些不舍,但骨子里欢喜有大量独处的时间,独处让我觉得自己依然能信任和依靠自己,我还是那个我,是独立而强大的,独处是这些年来最有效的生命充电方式。

况且我有泰山。

泰山在冬天就像一块永远不用充电的温暖白色毛毯,而这块毛茸茸的毯子是可以随时移动的,只要我唤一声“泰山,过来!”,它就会依偎到我的脚下。夏天,泰山则因为炎热的天气,成了个多半时候温情脉脉,从不反驳的听众和伴侣。狗对人来说,最紧要的一点是,它们不会背叛,而且会静默长情地陪伴。大个头的泰山,蜷着四肢,打着呼噜,像个婴孩一样,躺在我身旁睡觉。然而我稍有动静,它便跳起来,好像我是它的全部世界,值得每一分每一秒的关注。

那晚我做噩梦,梦见我婆婆,她坐在我们客厅饭桌前的椅子上,死死盯着我们的睡房门:我和他,在我们的床上,性趣正浓。我忽然惊觉她的存在,前一秒诧异她怎么会在我家里,下一秒意识到一周前我们刚埋葬了她,随即浑身陷入僵硬,这时候感觉到手上湿漉漉的,全是她流下的泪水……我挣扎着醒过来,发现泰山正在舔我的手——它一定是感觉到我做噩梦了,所以要来宽慰我,我连滚带爬地跌下床,紧紧地搂着它。

半晌,我打开睡房门,客厅里的椅子还是饭后推回到原位的样子,并没有动过。◇泰山

他总独自出去玩,不带她,不带我,有时是一个星期,甚至会是三个星期。他不出去玩的时候,一周里总有两天,不用一早出门,这样的早晨,我有两双脚丫子要舔,她的味道美极了,他的也不赖。他们总是一起起床,在我的催逼利诱下,会讪讪地一同带我出门。他们漫不经心地走路,说很多废话,这些废话会带给她好心情,因为她有时候会哈哈大笑,那时候,她的鼻翼两侧从来不会冒油。

我喜欢这样的散步,她和他都在,让我更有家的感觉,毕竟我们仨是一伙的,她身上有神秘的花椒气味,大部分时间可以从他身上闻到一种森林里树木的气味。我对他们的废话并不感兴趣,一路上嗅着昨夜猫和狗留下的踪迹。

那是我们仨的幸福时光。

虽然我们仨是一伙的,但是我知道她是我们这窝里的头儿,他则是我的玩伴,她管吃管喝管睡觉,还管各种“指令”,如果是他要用她的指令,就得看我的心情,若是那天我是很“例行公事”地度过了一天,通常也会配合他的指令;如果那天心情不好,他发出的“指令”就会转弯而不会直接到达。她会说:“哈哈,你看,你的指令无法到达,因为你只是泰山的主人的丈夫。”他会说很多废话,以示抗议。我不知道什么是“丈夫”,我只知道,他是我的玩伴。反正他也经常撇下我和她,自己出去玩。

他每次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浴室搞得乌烟瘴气,然后脱光衣服消失在雾气中。为了表示欢迎,我一边像白色的绒毛毯子一样躺在蓝色的洗手间地巾上,守着他,等他重新出现,一边闻着各种熟悉、不熟悉的味道随着水流像抽丝一样滑进下水道。我说过,我有强烈的好奇心,我经常能从那些和水一起流入下水道的气味里闻到很多人的气味。等他开了浴室的门,我就拿我的黑眼睛看着他——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她鼻子不好,我的鼻子可灵着呢。

他从雾气里重新走出来,总用脚赶我——他也喜欢那张蓝色的地巾。通常,我会挪挪身子继续守着他,因为我要看看他是不是会告诉我,他撇下我和她,独自出去玩,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有时候说:“你想我没?”我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摇摇我的尾巴,表示同意;有时候我会眨一下双眼,然后摊开四肢,背部着地,将前腿弯曲,等他补偿很多“抚摩” ——我发现她和他通常都不能拒绝这一招,他们总会幸福地叹息一声,说“你这个爱撒娇的宝贝呀”,然后在我胸部和肚子上挠痒痒;有时候我没有被他蛊惑,就会一动不动地用我的黑眼睛盯着他——要是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一样,我就能读出里面的信息。他通常读不懂,只会说:“怎么!你想我了?”

现在,他不在,我居然能被邀请进房间睡觉,说明我的地位上升了一步,他在外面玩够了再回来的时候,也许就只能在外面睡了。◇一丁

无法调色,无法握笔,无法把脑子里的杂念和问号赶开。丢下画笔,带泰山去海边散步。

他当初跟我认识两周后,忽然求婚,我先惊后喜,再而怕,彷徨着不知如何做出决定,便说:“让我们先谈谈恋爱吧。没有恋爱,直接结婚,就好像没有细细品味,而囫囵吞枣地吃一种美味的东西,实在是暴殄天物。”“我们可以先结婚再恋爱,你可以一直度蜜月。”他两眼放光,一只手拉着我,另外一只手捏着闪亮的钻石戒指。“你也需要时间想想清楚吧?”我依然笑颜如花地盯着他。“答应吧,答应吧,你是我的灵丹妙药。”

我后来很少看到他这样“失态”,他的生活常态是冷静、缄默,所有的言语都藏在犀利的双眼里。“灵丹妙药?你得了什么病?”我偏头问他。“得了离不开你的病。”我们前一晚有完美的结合,他双眼依然放着狂乱的光芒。“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确定你要这样一个妻子?”我在我们那个美术圈子里很有名,但是他未必知晓。“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我的灵丹妙药,我只知道这个就够了。”“我过去是一个裸模!嗯……”我故意停顿着,等他消化这个单词,见他依然两眼放着狂热的光,我继续说,“你知道什么是裸模吗?就是裸着身子,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人拍照,或者画画,他们……嗯……绝大部分都是男人。”“我知道。”他眨一下右眼,我这时候注意到他的左眼角轻微下垂,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你知道?”他仅仅认识我两周。“我知道,你这么美的身体,是一种艺术。”他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撒谎。

我将左脸侧向他,保持三十度盯牢他——这是我最美的角度,以前那些摄影师说的,虽然他们很少拍我的脸——裸体站在男人眼前的时候,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看懂那双眼睛里是纯粹的欣赏还是伪装好的猥亵的渴慕,即使它们有时候躲在相机之后。“请你嫁给我,我知道这很疯狂,我们只认识两周。但是,你必须做我的妻子。”“明知疯狂你还要这样做?”“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疯狂的事情,但是我疯狂地知道,这是对的。”他眼里的狂乱被慢慢升起来的湿润柔情包围并覆盖。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把手指伸出去,说:“好。”

他拉着我的那只手,将我往他怀里拉,另外一只手往我的手指上套戒指——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星空中飞翔、地狱里行走都有,被人求婚却从来没有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

他忽然停顿,说:“等等。”“这么快就后悔啦?!”我笑着说,很高兴自己开始湿润的眼睛里未来得及掉出泪来。“有一件事情,你必须知道,如果我现在不告诉你,这对你不公平。”他盯牢我,眼睛一眨也不眨,柔情和疯狂都消失了,“我的工作,是一个秘密,而你不能问,可以吗?”“秘密?”“就只这一件事,是我的条件。”“为什么?!难道你做间谍不成?”只用三秒钟,我就惊愕地从他的眼睛里发现,这不是一个玩笑。“你很聪明。我的麻烦是,除了你不能问,我还不能配合你猜。”他咧开嘴笑,随即敏捷地将戒指套到我的无名指上,然后将我的手举到他的唇前轻吻。

在他的怀里,我脑子里转着千万个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嗅着我耳鬓的头发,说:“你过去干什么,跟我没有关系,从今天起,你是巴拉克太太,这跟我有很大的关系。”◇泰山

每次我们去大海的路上,我都能预知,因为从很远的地方,我就能嗅到海水的气味,感觉到海风的方向。我坐在车后座,头伸出窗外,风把我的眼睛吹得几乎无法张开,还有我大大的竖立的招风耳,被风紧紧地压在头上,我的下唇吻也会在风中轻微扯动——我当然不会像狐假虎威的大丹犬一样,除了长着一对恐怖而不可爱的耳朵,这些家伙还淌口水,坐车的时候,他们就做不到像我这么优雅,风总是把他们的下唇吻吹得左右乱晃,口水乱飞。

我很喜欢海,那里总有清新的空气和柔软的沙滩。我可以在海边追逐海鸥——要是我有翅膀,我一定会翱翔在天空,像我的她睡房里挂着的那匹有翅膀的白色骏马一样,在蓝天白云里自由飞翔——我也激动于和那些忽高忽低的浪花对抗,它们总是聒噪地发出声音,带着海的腥味,成排地袭击我的她那赤裸的双脚。可是我一对它们下口,这些装腔作势的家伙马上就碎了,或者立即撤退回海里,不过它们精力无穷,立即卷土重来。我才不会害怕它们呢,总对它们穷追不舍。

那天,我第一次碰到“如雪”。真是的,如果在我们这个地中海岸边的小镇里有一只狗叫“如雪”的话,那除了我,还会是其他的狗吗?我才是浑身上下白如雪呀,即使有一天我的她说“泰山,亲爱的,你有两根黑毛”,那也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我可能有几十亿根白毛,两根黑毛算什么?!话又说回来,“如雪”这个名字,实在有点女气,不适合我这样雄伟的男狗狗,“泰山”不错,响亮而高大。“如雪”实际上是一只混种的拉布拉多,她老远看到我,就伸直前腿,放低腰,低下头,搭在双腿上,一副狐媚状邀请我玩。我老远就看到她,不过因为忙着将我主人的双脚从浪花的袭击里解救出来,所以,一直无暇顾及。等到终于到了“如雪”跟前,她还在激情地摇尾巴,毕竟我是一只纯种的受过教育的瑞士牧羊犬,所以,我只好上去和她打招呼:她虽然不配叫“如雪”,不过她身上的气味让我有点不能自持。她一心想玩,而我完全被她的气味吸引,只追着她的屁股嗅。她忽而将屁股坐到沙上,忽而冲入海水,软塌塌的耳朵垂在头颅上,海水打湿了她奶白色的毛发,让她的线条很柔和,同时又显露了她漂亮的肌肉,这让她看上去有一种温柔中带着野性的美。我也冲入海水中,我们追逐亲吻,直到回头时看到我的她已经走远。

我追上她,看到她赤裸的双脚并没有被浪花吃掉,才放下心来。她看我一眼,说:“泰山,你是不是应该交女朋友了?”

我摇摇尾巴,眨了眨眼。“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太投入,最好是先好好恋爱恋爱。”

我听不懂她说话的时候,会把大耳朵竖得直直的,头会随着她的声波忽而左,再而右,试图弄清她是否在发出指令。◇一丁

他出差的时候,会用手机发短信报平安:“今天在巴黎,生意进展顺利,希望泰山会好好地照顾你。”“周末愉快,布达佩斯下雨了,甚是想念,下周三能回。”“有家卖自制辣味香肠的餐厅在布拉格的老城广场旁,你应该什么时候来尝尝。”……

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这样的生活,他实现了他的承诺,我们一直处于恋爱的状态。结婚这六个月,他不断地出差,小别让我感觉到自己还像个单身的女人,每次他离开,我都能成功画好一幅我想要画的画,实际上,我的产量不错。

离开中国,和他来以色列以前,我偶尔会卖出去一张画,我靠这样的卖画钱,努力过不打折的生活,如果经济出现问题,就会客串一下老本行。没有客串,也没有绘画激情的时候,我去老友阿呆的咖啡店里帮忙。

有时候客人点餐,指着墙上的某一幅画,没话找话地对我说:“这幅画不错,有些意思。”“是吗?”我会问,等着他讲出点“意思”。“嗯,对,有法国印象派的风格。”他说着,递给我钱。多半时候,那幅画都和法国印象派不沾边。

阿呆会忽然冒出来,说:“这幅画,是这位才女加美女的杰作。”说的时候指指我,并自顾自地点头,颇有说服力。客人多半会愕然,说不出一个字。有些反应快的,会夸张地说:“哎呀,真了不起,果然是美女加才女。”并不忘记竖起大拇指。“不贵,五千块不到。”阿呆继续说,轻描淡写,好像五千块不过是一杯咖啡钱。我面无表情,找给客人零钱,说:“谢谢惠顾。”“确实不贵,确实不贵,”客人说,“真是才女!”离开前,还回头看我一眼。在等餐食的时候,他又会仔细地看看画,看看我,如果他飘来扫去的目光无意在空中拦截了我的眼光,便会立即给我伸出大拇指,或者抿紧嘴,做严肃认真状对我轻微点头。

这样的情况不多,不过,如果发生了,有一半的时候,这个客人会在离开的时候买下那幅画,前提是他开着豪车,穿着名牌服装。然后,他会时不时地再来光顾阿呆的咖啡馆,阿呆称这个为“美女加才女效应”。

我那时候,做很多梦,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有一天,我多少有些名气了,一幅画足够我简单但是不打折地生活三个月,去外滩那家著名的“老上海”画廊和人接洽办画展的时候,对方能非常高兴地接受我在那里开画展,而不是挂着职业性的笑容,和我提一笔我永远也无力亦不愿支付的赞助金。

这一次他出差,我一整个星期都无法把合适的颜色调试到恰当的浓度,并放到恰当的位置。◇泰山

下午的时光,我喜欢坐在西边的廊下打盹儿,廊前种的玫瑰花开得正盛。对玫瑰花的香味,我并不疯狂,只是因为躺在那里,可以在隐蔽自己的情况下,追踪到那只灰色折耳猫的踪迹。

每天早上,我的她打开门放我到院子里以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冲向每个院落,检查那只流氓灰色折耳猫是否在我的领地留下了什么污迹。今天早上,我发现了更多踪迹,我怀疑我的领地被另外一只棕色母猫造访过,因为我发现了它的便便,这绝对不是灰色折耳猫的。为了确认,我甚至咀嚼了那坨便便,我可以肯定,它吃的粮食和灰色折耳猫的不一样。

通常,吃过早饭以后,我的她会冲一杯咖啡,往里面丢几颗花椒,然后在一张板子前站立近三个小时,这样的时候,她无暇顾及我。如果我想邀请她玩,比如拿鼻子蹭她的大腿,或者把球叼过去,扔到她的脚跟前,然后用眼睛示意她,她会看也不看我。如果我老赖在那里,她会说:“讨厌鬼,去,一边儿玩去。”

这样说其实不好,怪伤人的,我也有自尊,玩不是顶重要的事情吗?能让大家都开心。

她站在板子前,手里拿着几根棍子——她从来不用这些棍子跟我玩“叼过来”的游戏,我能准确无误地叼住被她抛到空中的棍子,或者她扔出去的任何东西,多半时候是树枝,或者是球,然后叼回来给她。她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后地靠近板子,反复用棍子涂抹那板子。奇怪,我就在她的脚下,她可以抚摩我,我有雪白、温暖而柔软的皮毛,还会高兴地舔她,涂抹那板子有什么意思?到最后,板子成了一个大花脸,上面有各种颜色。她有时候对着这样的大花脸满意微笑,有时候对着它皱眉头。

这些天,她好像对板子的感情少了些,通常只涂抹一会儿,她就会扔下那些棍子,坐下来,叹气。我偶尔也会叹气。我叹气的时候,我的她要是心情好,会来问我:“怎么啦,帅狗?”或者说:“宝贝,你需要什么?”要是她心情不好,会说:“讨厌鬼,你都不知道你拥有多么幸福的生活,你以为每只狗狗都像你一样,每天有人陪伴?”或者,她说:“坏蛋,又怎么啦?”她不知道,叹气并不代表我不开心,我暗示过她很多次,当我半闭眼睛叹气的时候,其实是表示我满意极了;相反,如果我邀请她跟我玩“叼过来”的游戏多次未果,我的眼睛是睁大的,我的叹气表示我很无聊,也难过。所以,她叹气的时候,我观察她,她的眼睛是完全闭上的,这让冰雪聪明的我有点迷糊,既不是半睁,也不是全睁,这代表什么呢?为什么人类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那么复杂?如果她一定要把自己搞得那么个性,紧闭双眼来叹气,那么至少她可以像我一样,加上耳朵或者尾巴的动作来表达心情,遗憾的是她没有尾巴可用,要不然,我就可以综合判断了。◇一丁

我坐在廊下,他为婚后我的第一个生日种下的三十二株玫瑰呈心形排列在客厅外廊前的花园里,玫瑰包含了以色列所能找到的各种颜色和品种,有四株粉色的爬藤玫瑰在屋廊的四根柱子上攀爬。

生日时,我们去了北部的家庭旅馆度假。两天以后回来,花园里忽然多出一个玫瑰园,以心形散开,中间最经典的九株暗红玫瑰,拼成我姓氏的第一个拼音字母,从那一刻开始,我天天等着玫瑰飘香的时候,设想我自己在这盛开的爱情玫瑰前画出充满灵性的画来。

现在玫瑰花开了,情况却完全不同了:他母亲自杀了,自杀前,我和她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头七一完他就去欧洲出差,到了欧洲,本来一周的行程被延到两周,是他主动要求还是被动接受的,不得而知!

我一定要细细地跟他讲讲她母亲自杀前我们之间发生的那一次争吵,我相信他可以理解我。结婚半年来,我越来越相信,这场婚姻,几乎是奇迹,萍水相逢是一场无心的邂逅,两周后却演变成了一个狂热的承诺,婚姻以难以预料的速度翻开篇章,却奇迹般地契合我对两性关系以及家庭生活的标准。他是一个情报人员,在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磨炼了近十五年,他有过人的智慧和完全独立的思考能力,他能轻易剥下所有伪装,看到内核,他一定会相信我,并理解我,他一定会爱我如初。

我一直坐到黄昏,忽然有抽烟的冲动——和他认识以前,我偶尔会抽烟,却从来没有上瘾,结婚以后,一向叛逆、我行我素的我,变得乖巧,心甘情愿地不再买烟,因为我知道,他不赞同我抽烟,虽然他从来不说。

我们离开中国的前夜,我和我的熟人话别单身,阿呆酒醉,抱着我,紧紧地抱着,说:“从今以后,你要收起你不管不顾的乖张任性,乖乖地做人妻,我知道你会幸福,一直都知道。”

在我喝第三杯茶的时候,他发来短消息:“我母亲公寓楼下的邻居打来电话,公寓里有什么地方漏水了,请你过去查看一下吧,如果解决不了,直接把总水管关掉。”

我从来不相信鬼怪,虽然自从那天梦见他母亲盯着我们睡房看后连着醒来的三天早上,都鬼使神差地去查看客厅饭桌的椅子是否和我前一天晚上去睡觉时摆放在一样的位置。我婆婆的公寓在一栋五层的电梯住宅的四楼,每层只有一户人家,所以,老旧的小电梯直接通到各家公寓的门口。自从我公公在第一次黎巴嫩战争中阵亡以后,我婆婆独自在里面生活了近三十年。

电梯很小,仅容得下两个人,停靠四楼时的那声让人起疑的“咔嗒”不仅让泰山猛地一震,尾巴立即夹到两腿间,我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和它对望一眼。

房门的把手上还有些油渍——他说过,我有超级丰富的想象力——不难想象,这些油污,大部分来自谁的手。公寓里有股奇怪的人和物的混合气味,所有的设施都没有动过,还是她生前的样子。饭桌上有个已经快干透的苹果,像死亡一样呈现干瘪可恶的形状——很奇怪,我记得我们最后离开这个公寓的时候,已将这些可能腐烂的东西都清除掉了。

客厅地面是干的,她喜欢的塑料郁金香还一大把地插在角落的仿古陶塑料罐子里——房子里的各处都摆着塑料花,这些塑料花在我眼里,是她静默枯坐的时光里唯一的彩色,如此绚烂,却无生命的气息。电视柜上摆放着一些玩偶,我最喜欢的那对坐在长椅上的老夫妇身上落满了灰:胖女人在打毛线,戴帽子的男人叼着烟斗。我第一次来她的公寓,就自问,一个守寡多年的女人,如何能忍受这样一对祥和的玩偶老夫妇出现在电视柜中间最醒目的地方。

房间里非常安静,我看见她坐在沙发上,双目呆滞,手里拿着遥控器,不断地换台,而电视里跳动着诡异的画面,并没有声音。

厨房的地面也是干的,我打开所有的灯和窗,客人用的洗手间也没有问题。我最后不情愿地进入她的睡房,那是一间带洗手间的主卧。还好泰山一直紧紧地跟着我。她的衣柜是半开着的,里面堆满了衣物、寝具,好像她今天早上起床拉开后忘记关上一般,现在她床头挂着的她自己和我公公的相片,看上去就像标准的遗像——我试图跟自己开玩笑,立即意识到这并没有任何帮助。我总是这样,紧张的时候、不安全的时候,老是试图跟自己开玩笑,试图蔑视一切,以获得力量。我再看她一眼,脑子里闪出那次我们争吵时她的样子:她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尖叫:“你没有权利,你没有权利!”

我很快发现,水来自主卧的洗手间浴缸上方的水龙头。我踮着脚,蹚水走向那个水龙头——忽然看到年老色衰的她躺在浴缸里,浑身淌着水,身上的皮肤因为时间的流逝和地中海阳光的拷打和照射而夸张地起皱,萎缩,像桌子上那个干瘪的黑苹果,她正一手拉着浴缸的扶手,另外一只手伸出去欲关水龙头,她那有很多老年斑的手臂上,触目惊心地显现着集中营里留下的那一串并不特别清晰的阿拉伯数字。我惊悚地停住了,无法往前,亦不能后退,可能是因为站在水里,冷气从我的脚往上冒,而泰山不在左右。“泰山!”我惊唤,声音反而紧而嘶哑,几乎听不见。她在我梦里从客厅盯着我们睡房的面庞仿佛就在我的背后,我脊背发凉,完全动弹不得,虽然意识已经极速逃出了这间屋子。还好泰山应呼而来,像是对我无法动弹的身体进行了解锁,我转身冲出厕所,“啪”地撞翻厕所旁的一个纸篓,里面的几页撕碎的打印纸已经被水泡透了。

这时候门铃忽然猛烈地响起来,我和泰山都像受到了惊吓。泰山很快反应过来,冲过去,我也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蹿。一个满脸怒容且严重谢顶的男人像幅画卷“优美”地在门后展现——我对他的怒容视而不见,随即绽开一个笑容。他见我亚洲人的面容,先是一震,随后又茫然地看着我绽开的笑容停顿了几秒——他没有稳妥地接着我的笑容,就好像无名小辈在一个顶级的颁奖仪式上忽然收到一大把鲜花一样不知所措。“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终于回了神,说,也不等我回答,就不请自进。

我带他到主卧的洗手间,指给他看漏水的地方。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伸出关节突出的大手关掉了那漏水的水龙头。“糟透了。”他又说,转身往厨房里走,“这水全部浸到了我的睡房,天花板上都是水印。你知道,我刚刷完房子,搬进来以前刷的,你得赔偿。”“嗯。很抱歉,因为这里没人住,目前,你知道,难免……”我断定他不懂英文,便用我磕磕绊绊的希伯来语高兴地解释——从来没有什么时候,我如此庆幸可以和一个五十岁左右,用奇怪香水,看上去乏味透顶的秃顶老男人说话。“你的房子吗?”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怀疑。“我丈夫妈妈的房子。”我指指睡房的墙上挂照片的位置,虽然我们在厨房里,好像我们能穿过那堵墙看到我婆婆挂在墙上的照片。“你丈夫呢?”“他在出差。”“你们得赔偿。”“当然,我丈夫一回来,就联系你。”我的希伯来语显然无法应对,我说着英语,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懂。趁他还在,我转头去关窗户,这样就可以和他一起离开。为了拖着他,我说:“不是你联系我丈夫的吗?”“不是,是我的房东。”他显然听懂了我的话,回答却依然是用希伯来语。“房东,原来你是租房子的?”“是的,我在三楼,一个月前搬进来的,搬进来前才刷的墙。”“明白了。我丈夫回来,我会让他联系你,你的电话?”

他并没有直接给我电话号码,而是忽然转身去拉开厨房水池下的橱柜门,跪在地上,关上了总阀。“你得防备其他水管再出什么问题。”他看了我一眼,满是责备。我再一次对他绽开笑容,这一次他确认那束鲜花是送错了人,根本就没有要接的意思,转身要走。

我急得拉他的手臂:“等一等,你给我电话号码吧!”他停住,开始不耐烦地说数字。

我掏出手机,又说:“等一等。”因为我想起来主卧洗手间里的灯还没有关掉,我必须留着他,这样才可以与他一起离开。

我在电梯里记下那老男人的电话号码,并保证会第一时间立即联系他。

在回程途中我发短消息给我的那个他,告知公寓漏水的情况。他回信说:“请你带上艾米莉去清扫一下吧。”他的“请”字,现在听起来格外刺耳,虽然他很多时候都说“请”字。

艾米莉是我们那条街上另一家人的菲佣,她在闲暇时来打扫我们房子的卫生。◇泰山

我们去奶奶的窝,我本来以为,至少可以有一片带甜味的凉拌鱼皮给我吃,但是没有奶奶、没有鱼皮,那里除了奶奶的气味,就是灰尘和水的气味。

这很好,表示我不用像上次一样被留在这里,而且奶奶也不会因为我把尿撒在窝里而大吼大叫。

那一周里,奶奶没有遵守任何“例行公事”,甚至我都准备好了用“擦擦”和“关门”的游戏来取悦她,因为,我的她总是在雨天对我的“擦擦”游戏击掌欢呼,这让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和她一样长吁短叹地待在房间里,每当我去用鼻子碰碰奶奶,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并暗示她我的各种“例行公事”的时候,她都对我说:“去,一边儿去,你这讨厌的毛茸茸的东西。”看来她是真的不喜欢“东西”,每次她这样说的时候,我都听得出来,她不开心。她依然在开饭前对着椅子说话,每把椅子都有名字,她叫它们“爸爸”“妈妈”“大姐”“二妹”“四弟”“小弟”……好不容易说完话,她叹息一声,食不知味地吃饭。有一次,在重复那句“为什么上帝没有让你们活下来”的时候,她流出了几滴咸的水。

她说话的时候,嘴里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那气味一天一天地加重,非常特殊,而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身上闻到过那样的气味,这令我印象深刻。我在奶奶的窝里郁闷地过了三天,然后,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下午才醒过来。看到我撒在卫生间里的尿,她发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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