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人生有悲有喜,你一生中最高兴的是哪一天?)(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09-10 19: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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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遥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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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人生有悲有喜,你一生中最高兴的是哪一天?)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人生有悲有喜,你一生中最高兴的是哪一天?)试读:

基石

青刚山的高峡深谷中,锤声、钎声混合着巨大的爆炸声,日日夜夜地喧吼着。公路,像一条游龙,在陡峭峻险的峰仞间伸展盘奔。

中午,我从工程指挥部出发,去红岗公社民工营负责修建的十六号桥梁,检查工程进展的情况。

盛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炙着大地。我迎着一股股刺鼻的沥青味,在软颤颤的公路上艰难地跋涉着。汗水把衣服全粘贴在身上,刺痒痒地难受。望着沟里那一湾清湛湛的流水,真想跳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但是,听见前面那一片火爆爆的锤钎声,我反而走得更快了。

等我赶到建桥工地时,民工们已去吃午饭。河边的场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料石。刚锉打过的新石茬子上,不知一些什么颗粒闪耀着银灿灿的光芒。我望了望架桥的地方:桥基全部挖好,第一层基石已经铺设一大半了。我不禁自言自语地啧啧称赞:“‘老虎营’真是名不虚传啊!”我正想迈步去营指挥处,突然被一阵“叮叮咣咣”的锤钎声拉住了。我赶忙四下搜寻,连个人影子也不见,不觉纳闷了:是谁连午饭都不吃,在敲打什么?

我撵着传来的声音,走向一个小坡下。现在看见了:在远远的小河边,那棵乱石缝里长出的老柳树下,一个光着上身的人正在那里锉打一块石头。他是多么地聚精会神啊!连树阴移开了他一丈多远,都好像没有发觉似的,一股欢实地抡着锤儿。背上一串串的汗珠,就像新石碴上那些颗粒一样,在闪闪发光。

我好奇极了,想尽快看看这是怎样一个人,但他背朝着我,又离得很远,看不清楚。于是,我像要发现一件秘密似的,紧张地走过去,站在了离他十来步的地方——我不愿意马上打扰他的工作。

这时,我看清了:这是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稍有点驼的背,被太阳晒卷起一层层皮鳞,黑黧黧的。花白的头发,让汗水浸拧成一些小绳捻。那握钎的胳膊肘上,亮晶晶的汗珠一滴接着一滴滚落下来,浸湿了地上一小摊石末末,随着锤钎的起落,他面前的石头上,冒起了一股股白烟……不一会儿,他放下锤钎,拿起铁方尺子仔细量了量那块石头,然后,又挺起腰板左顾右盼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神态呀,就像绣花姑娘端详着自己的刺绣品一样,完全陶醉在无比的甜蜜中。我的心一热,不由自主地走近了他。老人发现了他面前出现的倒影,蓦地一个猛回头!我不觉一怔:在他那张皱纹密布的脸上,只有一只灼热、深邃的眼睛在忽闪,而另一只分明是受伤失明的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内。这时,他用右手摸了一把汗渍渍的脸,侧着身问:“哪来的?”“工程指挥部。”我回答。“噢,小伙子,过来在树下歇会儿。”他漫不经心地说完后,仍回过头去,操起锤钎“叮叮咣咣”地敲打了起来。

我踌躇了一下,绕过去蹲在了他的对面。啊,刹那间,我吃惊得几乎要跳了起来——老头握钎的左手,只有三个指头!那无名指和小拇指处,只有一块红粉粉的疤。三个握钎的指头,包裹着一层厚厚的老茧,显得格外粗糙、壮实。“大伯!……”我忍不住叫出声来。“什么事?”他听见我的叫声,停下手中的活计,用那只深邃的眼睛看着我。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结巴地问:“大伯,这……这石头硬吗?”“硬。”“这叫什么石头?”我接着问。“碇石。”“您打的这块石头是桥上哪个部位的?”“基石。”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拿起旱烟锅,点着“吧嗒”了两口递给我,我赶忙掏出“三门峡”牌香烟双手递给他一支,他摇了摇手说:“那不足劲,各抽各的吧。”

这时,我细细地观察了那块基石:它有二尺见方,蓝里透黑的切面上,锉刻下整齐美观的几何图案,每一条锉纹都像墨线打过去一样笔直……谁能想到,这活路出自一个一只眼睛、八个指头的老人手里啊!

我想很快知道眼前这个人物的一切,便按捺住一阵心的跳跃问他:“大伯,您什么时候成了残废的?”“受伤吗?早啦。”说完这句话,他又拿起锤钎“叮叮咣咣”地打了起来,一锤子一股白烟,一股白烟一片石碴飞溅。“喂,小同志,以后不准你说我是残废!”他补充着说。

看来这是一个不爱表白自己的人,他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他的工作上。然而正是这一点,却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知道再不能多发问了,就对他说:“大伯,咱们一块回去吃午饭吧!”

他抬起头来,手里还摇晃着锤钎,但并不打下去,对我说:“我的饭一会儿有人带来,你快去吃吧!”

从那只灼热、深邃的眼睛中,我感觉到他的感情是那样真切、实在。但是,我没弄清楚: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

在去营指挥处的路上,耳边一直响着“叮叮咣咣”的锤钎敲打声。老人那张碇石般的脸,那只灼热、深邃的眼睛,以及那块红粉粉的疤,不时在我眼前闪现着……二

红岗公社民兵营的营长,由这个公社的党委副书记高峰同志担任。他是个顶顶爽快的人。由于经常在指挥部见面,我们已是老熟人了。

他听我说明来意后,一脸络腮胡子笑得直颤:“欢迎啊!”说着便把我拉进指挥处。

指挥处是一间木柴和拧条编织成的简易房子,里外糊了两层泥巴,进了房子,就像钻进热蒸笼一样,闷得厉害。

文书小杨拿了一个大铝盆去给我打饭,我和老高便汗淋淋地在一张脱了漆皮的桌子旁坐下来,攀谈起关于十六号桥梁的建筑情况。

我兴致勃勃地听完他的介绍后,便向他问起那个老头的情况。老高的那两道粗眉毛一扬:“你碰见他啦?”“他叫什么名字?”我很快地问。“硬过钢!”“硬过钢?”我正要回味这个特殊的名字时,老高却滔滔不绝地讲起“硬过钢”的故事来了……“硬过钢”大名叫宁国钢,“硬过钢”是他的外号。

他是苦蔓蔓上结出的苦瓜,父母在他五岁的时候,就一前一后被地主“宁老扒”折磨死了。他这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夏天光着屁股翻山过沟去讨饭;冬天,穿着邻居做的破皮袄,还是去讨饭。日煎月熬,他的身上,就像那根讨饭棍一样,被地主的犬牙咬得伤痕斑斑。

没等他满十三岁,就又被“宁老扒”拉去扛长工,重复着折磨死他父母的那种苦生活。

历尽磨难的孤儿生活,把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全部的精神世界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从不随便流露。

毛主席率领红军来陕北的那年,他心中长久积蓄的烈火被点燃了!一个漆黑的夜晚,他抡起劈柴的大偏斧,砍死“宁老扒”的看门狗,翻墙逃出了地主的院坝,赤脚来到延安,参加了革命。

在革命队伍中,他什么都干过,勤务员、马夫、伙夫……不论做什么,他总是默默地拣重头子扛。

八路军东渡黄河,开赴抗日前线的时候,他已是一名威武的战士了。

踏上河西的土地,他紧咬着嘴唇,看着荒芜的田园、浓黑的烟火,手中的钢枪都捏出了汗!

战斗马上打响。不到两个月,他就参加了几十次搏斗,一声不吭地在枪林弹雨中冲杀,那根挑弯了的刺刀下,丧了几十个鬼子的命。渐渐地,“硬过钢”的外号就在部队中传开了。

在一次激烈的攻坚战中,宁国钢所在的班负责炸毁敌人阵地的一个前沿碉堡。

他们冒着密集的炮火,爬过一道道铁丝网,来到碉堡下。可是,这座碉堡建筑在一个土墩上,干硬溜光的崖有一人多高,很难爬上去。下面甩上去的手榴弹,马上又滚了下来,只得赶忙用脚踢到坡下。

怎么办?总攻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而敌人的机枪还在疯狂地叫着。

这时,只见宁国钢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两手往崖上一托,脊背对着大家,只吼了一个字:“上!”

大家踩着他的脊背一个个冲了上去。他肩胛渗出了血,牙把下嘴唇都咬破了……但当他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后,又抓起了枪,跟着冲锋部队,攻过了山包!可是,就在这次战斗中,敌人的炮弹炸伤了他的右眼,当即被抬回了后方医院……

伤愈后,党为了照顾他的身体,派他回家乡做地方工作。这个从来不爱动感情的人,第一次流下了眼泪:他并不是难受自己失去了一只眼睛,而是难受他不能上前线作战了!

到了红岗乡政府后,共产党员宁国钢还和以前一样,话不多。他给自己做了一条扁担、一把镢头,串走在红岗的几百座大山间,给互助组掏地,给烈军属背柴、挑水……

一九四七年,蒋胡匪猖狂进攻陕甘宁地区,宁国钢马上组织起红岗游击队,重新扛起钢枪,又投入了战斗。

一个风雪弥漫的夜里,他们的游击队被敌人包围了!当时人少弹缺,情况万分危急。宁国钢命令其他人立即突围,自己操起一挺机关枪掩护。

后半夜,当他扛着机关枪奔回宿营地的时候,就一头倒在了战友们的怀里,鲜血染红了衣袖,染红了枪身,他的左手失去了两根指头……“高营长,饭!”小杨端着一盆黄灿灿的小米饭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我们身边。“哈哈,你看,我都忘了你还没吃午饭呐!”老高笑着从小杨手里接过铝盆。

我心里翻腾得厉害,没有动筷子。“老高,宁大伯后来呢?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三个指头怎样学会打锤钎呢?”我连串地问他。

老高笑了笑说:“后来还能‘软’了!解放后,他被评为一等残废军人,组织打发他回宁家山修养。他一回去就把残废金交给了集体,从早到晚身子不闲一下,给集体放牛、锄菜、务果园,什么都干。等庄稼一收割,他就把铺盖卷往场里一搬,拿一根柳木棍,给集体的庄稼站岗放哨……‘农业学大寨’运动一开始,他跑到大队书记家里说了一声‘我要学石匠!’还没等书记说什么,就跨出门坎,跑到城里买了一副锤钎,来到大队水库工地……”“那三个指头怎样握钎打石头呢!”我不禁脱口说了一句。“当时,水库工地上的社员都和你一样看待这问题。”老高随手拿起一把蒲扇递给我,自己也拿起一把,先用扇边刮了刮脸上的汗珠子,然后扇着说:“嘿嘿,钢硬不过他,石头哪能是他的对手!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就在那里练,练,钎把上的血磨掉了一层,又染上一层……就这样,终于练成了一名呱呱叫的好匠工!哈哈,谁能想到,这个看来笨手笨脚的老头子,还能在石头上刻花花哩!”老高越说越上劲,手里的扇子也一下赶不上一下地扇着。“水库去年落成,上面留下了‘硬过钢’锉刻的八个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他怎么来到工地呢?”我问。“那很自然,他们大队水库修成不久,抽调民工的任务就下来了,他听说是修备战路,没二话,报了头名,第一个来公社集合……”

电话铃响了,老高走了过去。

我呆呆地坐着,耳边仿佛响起了“叮叮咣咣”的锤钎敲打声,那张碇石般的脸,那只灼热、深邃的眼睛,那块红粉粉的疤,又一齐浮现在了我的眼前!三

吃过午饭,老高到指挥部开会去了。文书小杨引我去建桥工地进行具体检查。

太阳像一团火球,高挂在偏西的天上,山野里风尘不动。

路旁,一簇簇拧条子耷拉着枝叶,小雀雀躲在树丛深处,垂下眼帘,张大着嘴巴。

我和小杨从半山坡上的营指挥处起身,沿着一条盘山小路走着。

两人的手绢都湿透了,脸上还是汗珠直淌。我们索性把手绢装进口袋,任一道道汗水在下巴汇合,然后滴在石末、尘土覆盖的小路上。看见滴在地上的汗点打卷起一粒粒泥团,我们不时相视而笑,一个心照不宣的名词是——挥汗如雨。“小杨,你熟悉宁大伯吗?”我问。“怎能不熟悉,我来民工营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小杨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在下巴上接了一滴汗水摔在地下。“噢,你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他?”我感兴趣地问。“那还是修九号桥梁的时候,我从公社调来在民工营当文书。刚来的那天晚上,我站在一个小石峁上,很有兴致地观看青刚山的雄伟壮丽,说真的,当时我真想写一首歌颂祖国大好河山的诗歌,哟,可惜咱肚里墨水少,心不能如愿,写不成。”他笑了笑继续说,“突然,我发现左边一个小山坳里,有一团红火一闪一闪的。我觉得很奇怪:大家都睡了,谁还在那儿干什么呢?我三脚两步跑过去,一看:嘿,一个右眼失明,左手只有三个指头的老汉正在那里捻钎。我说:‘大爷,您这么大年纪了,又是残……’那个‘废’字还没说出口,只见他猛地一下抬起头,瞪了我一眼说:‘以后不准你那样说!’我吐了下舌头,再没敢说什么。”小杨说到这里,我不觉会心地一笑。“第二天,我才从高营长那里知道了他的全部情况。随后又去打造基石的一连,了解到他很多动人事迹。比如,收工后,大家都走了,他还在工地上转来转去捡秃钎、钉钉、铁丝,晚上又点起炉子,把那些秃钎捻好,第二天送给别人;中午他从不回灶房吃饭,总是让大家吃完后给他带来一点,他利用来回走路这段工夫,还要多打几场基石……当时,我观看青刚山时那种想写诗的激情又来了,不过,这回转到‘硬过钢’身上了。诗写不成,干脆就来了个‘顺口溜’!”小杨异常兴奋地叙说着。“你写了些什么呢?”我问。“我能背下来。”他的脸一红,然后熟溜溜地念了起来:

咱营有个宁国钢,

外号又叫“硬过钢”;

当年战场建功勋,

如今还是老闯将!

不光基石打得好,

其他事也该表扬:

捡铁钉,捻旧钎,

修斗车,编土筐;

上工下工一个样,

大家歇下他还忙!

这真是——

人老心红志更坚,

青刚山高比不上!“编得挺好啊,而且把‘残废’两个字也避免了。”我称赞地说。“不好了!”“怎么?”“‘顺口溜’抄出去的第二天,我去工地送水。刚走到工地黑板报前,宁大伯正站在那里。他见我来了,就说:‘把水放下!’我一愣,见他表情冷冷的,只好放下担子。他指着黑板报说:‘谁干的?’我说:‘是我。’只见他把手中的锤子一扬,大声说:‘擦了!’我惊得一后退,他又赶忙过来一把抱住我:‘小心水!’我朝脚下一看:乖乖,险些把一桶开水碰翻,就冲着他吐了一下舌头。他笑了,在我的肩头轻轻打了一拳:‘快送水去!”’小杨说完后,乐得“咯咯咯”地笑起来,从裤口袋里掏出湿手绢拧了一把,一下又一下擦着脸上的汗珠子……

我顺手扯下路边的一片苦菜叶,放在嘴里嚼着。苦味一刺激,浑身一阵清凉。

我在反复思忖:宁大伯这样的人,为了我们的今天,曾付出过血和生命的代价;而今天,今天照样为建设社会主义流血流汗。但他们从不因此而炫耀自己,只是一步一个实脚印地为革命操劳着,年年如此,日日如此……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精神啊!我们中国革命的大厦,不正是这样的精神、这样的英雄建造起来的吗?而我们这一代人,又怎样才能把这种精神接过来,传下去呢?!……“你看!”小杨兴奋的呼叫声,把我从沉思中拉回。

在我们的眼前,展现出了工地那种特有的热烈场面:空中飞旋着斗车,地上跳跃着夯桩;河滩上,料石、毛石摆得密密麻麻,每一块料石前,都坐着一个飞锤晃钎的匠工。夯工、运石工的号子声夹着炒爆豆似的锤钎声在轰鸣,而这些声音又在山峡石谷中响应起回声,组成了一部伟大的劳动进行曲!

我的眼睛左右扫视着,从近处一直到远处,张望,寻找,极力想在繁忙的人群中,发现那张碇石般的脸——我是多么想看见他啊!

离工地还有点远,我没有能发现他,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在人群里,于是火急急地对小杨说:“走,快到工地去!”脚步没等话音落,就冲了出去。

小杨理会我的心思,在我的身后气喘喘地说:“宁大伯一定在铺基石,咱先到桥基上去!”

我们一路小跑来到铺桥基的地方,独独不见宁大伯。

小杨先把我介绍给一连长,并说明了来意,然后就冲着问他:“宁大伯哪里去了?”“医务所。”“什么?!”我俩同时吃惊地叫了起来。

一连长一字一板地说:“刚才两个后生抬来一块石头,刚要往下放,石头就偏溜下来,眼看要打在老周的脚上,老宁一步冲过去把老周推开,自己的脚背却叫石头削了一块皮肉。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硬把他拉走了。”

听完他的话,我和小杨的眼睛都热了。我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对一连长说:“咱们开始工作吧!”四

深夜十二点了。

我把十六号桥梁工程进展情况以及存在问题的书面报告写完后,走出了营指挥处的拧条门。

漆黑的夜空搅拌着浓重的乌云,天气更加闷热了。

我站在房门前,心里牵挂着宁大伯的伤势,没一点睡意。“轰隆隆……”西方传来一声暮沉沉的雷。“要下雷雨了。”我轻叫了一声,准备回去睡觉。刚要转身,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宁大伯在老柳树下打的那几块基石离河那样近,稍微起个水,不就会被冲走吗?……不行,得赶快搬到高处!我想马上把小杨叫起一同走,但听见房子里那香甜的鼾声,不忍心打动他,于是,就一个人向山下走去。“嘎啦啦!……”一串炸雷从头上滚过,接着,狂风呼啸着卷来了。

我尽量凭白天的印象,跌跌撞撞地在这崎岖小路上攀摸、行走。

天空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接着,又是一串“嘎啦啦”的响雷。雷声一过,头上像打漏了千百只水缸——大暴雨来了!

我恨不得一步飞到老柳树下,心急如火,竟跑了起来。还没跑两步,就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跟头,“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我昏糊糊地停落在一个积满了泥水的小坑里。雨水泼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脸上什么地方大概摩擦掉几块皮,火辣辣地痛。我顾不了多少,一闪身爬了起来!

河水已经开始呜咽。我仔细辨认了一下:已经到了沟底!心里不觉暗暗感谢刚才那一跤呢!

我跑着、跳着向老柳树下冲去。

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来到了我急切要到的地方。

河水已经在咆哮,但还没有到达老柳树下。

我急忙蹲在地上去摸那几块基石。摸来摸去,身上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一块也没啦?!

我站起身来,一阵恍惚:基石哪里去了?收工时,我还特意来过这里?在宁大伯今中午打的那块基石上坐了一会儿呢!“哗啦……”洪水已经扑到了脚下,溅我一身泥。“河水在上涨,看来很快就要到坡上的,那大片打好和没有打好的基石就要……”想到这里,我又跑着、跳着向坡上冲去。

天,像锅底一样墨黑,雨,在猛烈地倾倒着。脚下的平地上,奔窜着无数条溪流。

我的脚碰上了第一块基石!接着,我就闭着眼睛(即使睁开也无用),摸着一块块基石,慢慢地向河边走去。我多么希望洪水和基石间有一段距离啊!

水吼声越来越大,我感到面前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终于走在空滩上了!我不由一阵高兴。“哗……”一个浪波在我脚下漫过,我一后退,猛然,身上像触了电:脚下有块基石!我腰一弯就去扛,又一个浪波打了过来,我“啊呀”了一声,就被洪水吞没了!

大学游泳池里学会的游泳技术,在这狂咆的洪水里一点也无用。我在岸边的泥水里挣扎着,两只手在空里乱抓,极力想抓住什么,却不知被什么钩住了领口。我立即用双手抓住了它,就在这一刹那问,我的心“腾”的一下:手!一只三个指头的手!

只听见岸上那熟悉的口音说了一句“冒失鬼”就一把把我拉了上来。我一下扑在他的怀里,搂住他的脖项。“刷”的一道闪电劈照过来——啊,我看清了:那张碇石般的脸,那只灼热、深邃的眼睛!“宁大伯,您的脚?”我在河涛的暴吼声中大声问。“不要紧!”他大声回答。“柳树下的……”“搬啦!”“啊?……”一切,我都明白了。“哗……”,洪水已经涌到了脚下,宁大伯一把推开我,命令似的喊道:“快叫人!”“你……”“快!”他吼了我一声,扛起一块基石一跛一跛地向坡上走去。

我刚跑了几步,就听见一阵“嘀嘀答答”的号声在暴风雨里传播开来!

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切割开了漆黑的夜空,人群排山倒海地冲到了锻石场!顿时,沸腾起一片喊声、脚步声、“吭唷”声……

我扛着一块基石,一边跑着,一边向身旁的人吆喝着“小心,小心”。突然,肩上的石头被一个人抓了过去,我一回身:“啊,老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才。你见老宁了吗?”他喘着气问我。“见啦!”我把刚发生的事简单向他说了一下。“哈哈,这个人!”老高一边笑,一边大声说,“半夜里医生向指挥部‘报案’,说他偷跑了!”

老高收住了笑,对我说:“指挥部让你马上回去,有紧急事!”“现在就回去?”我问。“嗯。”老高把手电筒塞到我手里,一转身就不见了。

大部分基石已经脱险,但是战斗并未停歇。人们继续来回奔跑着。

我用手电筒照着每一个从身旁跑过的人,仔细瞅看是不是宁大伯。

十来分钟过去了,还没发现他。我的嗓门眼不由得一阵热辣辣的。望着人影晃动的锻石场,我喃喃自语:“夜黑,人稠,今晚上是很难和您相遇了!……”

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十六号桥梁工地。

一个月以后,十六号桥梁胜利竣工了。

我跟随指挥部祝贺团,来参加通车典礼。

一根根矗立的桥墩,在山峡间托架起一道长虹。宽阔的桥面上,锣鼓雷吼,红旗飘飘,一辆披红挂彩的大卡车,穿过欢呼的人群,徐徐驶过了大桥。接着,一辆,两辆,三辆……一条车的长龙飞过了雄伟的十六号桥梁!

人群里,我找到了高营长,一把拉住他的手,第一句就问:“宁大伯呢?”“前几天已经走了!”高营长笑着说。“什么?!去哪里啦?”我着急地问。

高营长朝东指了一下:“到关键工程长流河桥梁准备基石去了。”稍停一下,他又说:“他们是‘先头部队’,再过两天,我们全部人马就都要开过去啦!”

我伫立在大桥上,向着东方极目远眺——青山无边沿,大路望不断……这时,一个强烈的感想已经在脑海里形成:宁国钢,不正是革命大道的长桥上,一块比钢铁还坚硬的基石吗?而这样的革命基石,在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何止千千万万!(原载《山花》1973年5月23日(总第15期))

代理队长

赵大娘站在垃畔上,两只手捏弄着围裙,眼盯着对面山上那条小路,咀里叱叨着:“什么时候了,人家早拾掇了碗筷睡了觉,还不见那死鬼的影子……”

太阳,在头顶喷射着强烈的火焰。黄土高原这个小小的山村,宁静得无一点声响。

六月啊!这是一个多么关键的季候:麦子等着抢收,秋苗盼着喂水,人们每天都是起鸡叫睡半夜地在地里泡着,操劳着,疲乏到了极点。午饭后这一阵香甜的小憩,谁连个梦都不做。

窑檐影子已经变成了窄条条,小路上还是什么也没有。赵大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转回到自己窑里去了。

南山上,一个光着上身,赤着脚片子的老头,背着一捆苜蓿蹒跚着下来了。他,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微微眯瞌着,以防额上的汗水浸入。在那一脸松针胡子上,黑黧黧的胸脯上,弯曲的胳膊肘上到处都挂着汗珠,窜着汗流,浑身上下冒着热腾腾的气。

这人就是赵大娘的老伴、赵湾生产队的贫农社员——不,代理队长——赵万山。

这赵万山说话少,管事多,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不过他只管外,不管里。生产队场边抛撒几颗粮食,他都能发现,一粒一粒捡起来,放在手心里吹掉土。装在集体的口袋里。如果谁家的猪跑到生产队的庄稼地里,他手里捏几块土疙瘩,连追带打。把人家的猪追回圈,拉上门,还要把主人叫出来,喘着粗气说:“再要叫猪跑到地里,我非把猪腿打折不行!”至于自己家里鸡下了多少蛋,猪掉膘了没有,这些“内政事务”,他很少查问,为这些,能干的赵大娘对他有意见得太大哩!有意见你有意见,赵万山还是那样:说话少,管事多;只管外,不管里。

今天一大早,生产队长贺虎去公社开会,临走时对大家说:“我明天才能回来,这几天活路正紧张,看谁把队长代理一天?”大伙七嘴八舌地说:“就让赵万山代上!”

赵万山一句话没说,操起榆木棍,敲响了上工钟。接着,他把全队人马安排成三路:一路锄草,一路放水浇地,他自己带着一路去割麦。

赵万山把苜蓿放在饲养室门前,用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这才不紧不慢地向自己家里走去。

一进门,赵大娘瞅了他一眼,说:“还晓得回来哩?!你人挣气,肚子可不给你挣气!”她见赵万山不说话,就一边给他倒丝豆汤,一边继续说:“你一不当官,二没补贴,常出那些外余力顶什么!你看看这顿饭吃到什么时候啦?”

赵万山正要擦火柴抽烟。听老婆数说他,便把烟锅从嘴里拔出来,瞪着眼睛说:“看你说些什么话!给社里多做一点活儿,是为了当官挣补贴?!死脑筋!”他点着烟吧嗒了两口,不在意地说:“贺虎开会去了。我今儿给他代理当队长。”“代理,代理,代理一天队长还耍你那二百五!亮红晌午,你不给那牲口砍苜蓿不行?人家常是后晌派一个人去砍,你收了工不回来吃饭……”“你瞎唠叨啥?活计这么紧,能节省一个人力就节省一个!等连阴雨把麦子沤在地里,你这死脑筋就高兴了?!”

赵大娘“扑哧”一笑:“好,好!就数你能!你那外余力出得有理,快吃饭吧!”说着,把筷子往他跟前“啪”的一放。

赵万山磕了烟灰,随即端起了一碗红豆角角菜,用筷子扎了一个白面馍,正准备下口。突然,他透过窗上的玻璃,瞥见他的堂兄赵有贵扛了一捆干酸枣刺晃了过去。他不禁一愣,心想:赵有贵不是中午照水坝吗?这会儿不在,那水漫过坝堰咋办?再说,他那捆干酸枣刺是哪里来的?……坏了,准是后渠羊圈门上的!赵万山放下碗筷,三脚两步冲出了门坎。“死人!你又到哪里去?!”赵大娘困惑不解地在窑里喊着。“寻赵有贵去!”老汉在院外回答。

赵大娘无可奈何地把饭收拾到锅里,坐在小板凳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有贵是个一辈子没成家的单身汉,旧社会给国民党当了几年兵,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恶习,并且手脚也不太干净。平时,别说是给队里好好做活,就是个人的自留地,也常是草长得比庄稼高。赵万山常指教他这个同族,但赵有贵总是今天宣布洗手不干,明天又旧病重犯。

今天,赵万山分配他去后沟的自流水坝放水。本来这是个轻便营生:放水时,拔开水眼,顺便在渠上跑一跑,看有没有漏洞;中午不放水了,就在水坝上照看着。防止坝里水过堰,后晌上工时来一个人再顶他去吃饭。可赵有贵乘中午人睡定了,却悄悄离开水坝,把压在羊圈门上防备狼的那捆干酸枣刺扛回家。“好我的万山兄弟哩!当时就烧不开了,贺虎不在家,你就饶了这一回,本家本姓的……”赵有贵的音调。“滚远!你不会上山自己砍一点柴?不要磨牙了,送回去!水过了坝堰有你好看的哩!”赵万山斥责的声音。

赵大娘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手里不断地捏弄着围裙。这时,她透过窗子上的玻璃,看见赵万山扛着那捆干酸枣刺走在前面,赵有贵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朝后沟走去。

赵大娘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往灶里投了一把碎柴,晃悠悠地拉起了风箱……

赵万山还没踏进门槛,赵大娘便嚷开了:“算了吃这顿饭啦!”嘴里嚷着,手里却揭开锅盖麻利地往盘子里拾馍馍。她一边拾,一边继续嚷着:“代理人家当一天队长,不知你管些什么!代理,代理,把劳动生产代理一下就对啦,惹那些人干什么!”

赵万山气头来了:“代理队长就什么也要管!代理要管,不代理也要管!不光要管赵有贵,还要管你!”“我情愿你咋样管理!赵有贵那号人你管他做什么?那是个死黑皮,小心往后咬你一口!”赵大娘一边端饭一边说着。“咱不歪门邪道,怕他什么?!”赵万山端起饭碗出了门,向院外那棵槐荫走去。

他刚蹲下咬了一口馍馍,突然像被蜂蜇了一下,“腾”地跳起来:一渠水满满地淌了出来!糟糕,一定是水口脱了!他把菜碗往地上一撂,把咬了一口的馍馍往怀里一揣,跑进窑里拉了把铁铣,风一样窜出了门。“又咋啦?”赵大娘手忙脚乱地追了出来。“水口脱了!”赵万山边跑边说。“把其他人叫醒去堵吧,死人,你还没吃饭哩!”赵大娘慌乱地捏弄着围裙。“不要叫!众人都熬得要命,让他们多睡会儿!”赵万山头也不回地跑了。

赵大娘叹着气转回到屋里,对着炕上的一盘子饭菜发愣。

赵万山气喘吁吁地跑着。他终究老了,加上又累又饿,等到了水坝,几乎昏晕了过去。

水坝上,不见赵有贵的人影子,只见水口子的泥块全都豁了,碗口粗的一股水直往外窜。

赵万山一下扑在水口子旁边,甩过铁铣,双膝跪在烂泥里,用手捧起一把把泥浆,使劲地堵住了水口子。

随后,他抓起铁锨又反转身直奔村前的玉米地。他知道这股水到了地里,会把那些血汗筑起来的畦园地冲得七缺八豁。本来,把水渠中间的闸门拉开,让水流到沟里就没事了,但六月里的水啊,滴滴都宝贵!谁忍心浪费?

赵万山胸口像塞了一块火炭,两条腿已经疲乏得难以起动,全身又洗了一次“汗澡”,但他还是跑着,与奔流的渠水争时间。

他正跑得起劲,忽然,发现路下边的一棵柳树下睡着一个人——啊,是赵有贵!

他从路上跌撞着跑到柳树底下,朝赵有贵的屁股就是一脚:“你死下啦!”

赵有贵神经质地一蹦起来,瞪大了迷糊着的眼睛。“水快跑光了!你这个二流子!”赵万山狠狠瞪了他一眼,车转身子就跑了。

赵有贵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糊里糊涂地向水坝跑去。

等赵万山急忙赶来时,水头已经越过了上午浇过的畦园,向四面漫溢着。他一纵身就从路上跳到玉米地里,不料,那个咬了一口的馍馍也同时跟着从怀里跳了出来,滚落在地上!他赶忙弯腰捡起来,使劲地吹着上面的土,哪能吹掉呀!本来就热腾腾的馍馍,又被汗水浸得湿渍渍的,上面粘上的土变成了一层泥巴。“咳!”赵万山丧气地摇了摇头,把这个粘满泥巴的馍馍,随手放在了玉米地一棵小枣树的权上,提着铁铣又往流水泛滥的畦园奔去。

到了跟前,他顾不得喘口气,马上把水头拨进没浇过的一畦,又东一铣,西一铣地铲来土,加高那积水过剩的畦园。

干完这些后,赵万山浑身瘫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把水拨进了另一畦,便双手拄着铁铣把,靠在田埂上。火辣辣的太阳烤得老汉头昏眼花,早已饥饿了的肚子,这会儿“咕咕”地叫得更欢了!

这时,小路上走来了赵大娘。看那份神态,准是要大喊大叫的。

她走到赵万山跳下去的那个地方,正要扯开嗓门,突然,小枣树杈上那个粘满泥巴的馍馍撞进了她的眼帘。啊,一股热辣辣的激流涌上了她的心!两行泪水在那张皱纹脸上不断线地淌……她猛然觉得,阳光下,她那光着脊背的丈夫,是一位多么了不起的先进啊!

赵大娘用围裙揩去脸上的泪痕,溜下土塄子,急匆匆地向赵万山走去。

她到了他的身边,用亲昵的声调说:“代理队长,你这营生叫我代理上,你回去吃饭吧,菜和馍馍都在锅里热着哩!”

赵万山把铁铣交给他的老伴,用手搭个凉棚,抬头望着太阳,说:“已经过晌午了,这工作你可以代理上。我得和大伙一块儿上工了。”

他走过去在小枣树权上取下那个吃了一口的馍馍,用布衫襟子揩掉泥巴,走一步,咬一口,向村前老柳树上那口古铜大钟走去……(原载《山花》1973年7月16日)

优胜红旗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

老槐树上清脆的钟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唤醒了熟睡的人们。

二喜钻出热烘烘的被窝,隔着窗子听了听,檐水还滴答着,雨还没停。

他伸了个展腰,把浑身各个“关节”,弄得“叭叭”作响。

他重新依在枕头上,袒露着黑红红的膀子。一股喜气爬上了那张年轻的脸——他的思想又回到了前些日子……

前一晌,在大队开展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热潮中,农田基建队分了两个组:一组由大队党支部委员石大伯领导,另一组由他这个团支部书记领导。两组龙腾虎跃地展开了一场热火朝天的竞赛。在那些日子里,大家都是“天不明起身半夜里回,两手老茧一身泥”。工地上,歌声笑语,人来车往,交织着一片镢头和铁锨的闪光;拍打梯田塄子的“乒乓”声,像六月里连枷上了场,震得崖畔直吼叫。

工地黑板报上,那两条表示进度的红粉笔线,在交替上升着。

石大伯真不愧是个吃钢咬铁的老汉。别看他身架瘦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周围几十里路上,谁不知道他的名声!

他使用的铁锨又大又重,别人拿上干一天,累得腰困腿乏,可一到他手里,就像拿起他的烟袋锅那样得心应手。你看他那架势:一条腿撑着,一条腿蹬着,两只铁钳似的胳膊,把个沉甸甸的铁锨甩得圆舞舞的,汗水把那件老布褂子都湿透了。他打过的梯田塄子,硬得像铁壳壳。他一边拍打,一边还向大伙招呼着:“胳膊上用点劲!”“打结实!”……那股子劲头呀,真叫他这后生怯火。

但是,二喜这个小牛犊子怎能服输:你“石匠”光穿个小自褂子,咱就脱个精身子;锨没你的大,你拍一下,咱就拍两下,反正要赶到你头里!组里的这把子人马,也真争气;干起活来,一个个呱呱叫……终于,他领导的组比石大伯领导的组,提前一天完成了任务。

由于这几天生产任务紧张,大队一直没机会开会,发“优胜红旗”的事已搁了好几天。下雨不能出工,正好开会,这是老规程。再说老支书昨天从县上开会回来,今早上开会,十拿九稳。想到这里,二喜一个鱼跃坐了起来,穿好衣服,“腾”地跳下了炕。

开会的钟声真的响了,二喜微微一笑。他把烟锅住口袋里一揣;顺手拉开门栓,便踏入蒙蒙的雨雾中。

当二喜走进挂着“跃进大队革委会”木牌的窑洞时,窑里还空朗朗的没有一个人。

他坐在炕栏上,香喷喷地抽着烟。瞧着墙上那面“伊胜红旗”,他的心,不由得喜滋滋的。他真想过去摸一摸那光闪闪的绸面,看看它是不是和家里的锦花被面一样粘手。

门外几声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老支书和大队会计三宝,说着话进了门。看见他们俩,二喜明白了:今早上开的是干部会。

三宝一进门,就捅了二喜一拳头:“这蛮牛小子,还真有两下,把‘老石匠’都赢了!”“你小子敢的话,咱两个也赛一回!”二喜笑嘻嘻地还了三宝一拳。

两个年轻人的几句戏笑话,没有逗乐老支书,他紧皱着眉头,在思索什么。

各生产队长都陆续来了。

开会前,少不了一些“乱弹”,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把个会议室闹得热腾腾的。

二喜一边轻松地抽着旱烟,一边瞅瞅会议室里的干部。这时,他发现石大伯还没来,心想:平时开会,他都是第一个到场,怎么今天……这个“优胜”……

老支书刚要像往常一样,说一声“言归正传”时,发现石大伯还没来。就问和他挨门住的一队长栓虎。栓虎说:“他那关节炎的老毛病又犯了。昨天黄昏,我见他一跛一跛地在我们队的场里垛糜草,我让他回去休息,他说你来了正好,咱们一块垛完它。还说他腿上的‘气象站’预报晚上有雨,这点散草不垛起来,会被雨沤坏的。今早上大概腿又痛得不能动弹了,我也没叫他。”

老支书着急地听完了栓虎的报告,脸上显出了不安的神色。他叫大队“赤脚医生”三宝吃完早饭后,立即去给石大伯扎针。随后便宣布开会。

老文书首先传达了县委“关于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活动”的精神,慢慢又把话题转到大队前一段的竞赛活动上。他表扬了全队社员在这个运动中所表现的社会主义积极性,中间几次提到石大伯和二喜的名字,二喜不由得耳门子一热。

老支书渐渐地提高了嗓门:“要让大寨之花开在咱队的土地上,就得先让大寨之花开在咱们的心头。我们现在开展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也要发扬大寨人的精神,大寨人的风格,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为了共产主义。不要把劳动竞赛搞成锦标主义。广播里不是常说,现在世界上打乒乓球都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老支书的滔滔话语,压住了窗外的风雨声。

老支书接着说:“咱们农田基建队的第一轮比赛已经结束,等天一放晴,就在工地上开大会,把县委的指示精神传达给每一个社员,顺便也就把‘优胜红旗’发了。”

老支书讲完话后,大家又商量了其他几件事。

散会后,雨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

二喜跨出队革委会的大门,在回家的泥泞小路上,一步一滑地走着。

秋末的田野,恬静极了。一缕缕青蓝色的云雾,缠绕在远处的山腰上。地里那一片片金黄色的浪涛,早已被勤劳的人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那一排排的庄稼茬茬,披挂着晶莹的水珠珠。

二喜一边艰难地走着,一边盘算:天一放晴,他就要在工地上当着全队社员的面,代表小组,从老支书手里接过那面红光闪闪的“优胜红旗”了。那时候,全组人马都会乐呵呵的,调皮的铁蛋准会高兴得翻个跟斗!是的,谁说不应该高兴呢!这是大家艰苦奋斗的结果呀……

二喜越想越热乎,头上的毛巾下面,已经沁出了一层小汗珠,他索性把扣子解开好几道。此时,他竟改变了回家的念头,大步向老高山基建工地走去——他要在那块亲手整治好的土地上转一圈,看一看他和石大伯,和全体基建队员在陡斜的山坡上,用血汗筑起来的“盘山龙”。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充分抒发他此时的激动心情。

现在,如果有谁和这个小伙子一块走路的话,你会撵不上他那轻巧得像风一样的脚步。

老高山离村子并不远,不一会,二喜便兴冲冲地爬上了梯田畔。眼前的一切,使二喜那股子高兴劲,霎时跑到了九霄云外,一身热汗变成了冷冰冰的凉水!

他伤心地看见:北面,石大伯组修的梯田整整齐齐,在风雨中巍然不动;南面,他们组靠山头的两条梯田坎,经不起风雨的冲刷,塌开了三四个豁子……

二喜麻木地站着,脑瓜里像钻进一群蚊子,嗡嗡直叫。

突然,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把他从呆迷中惊醒,他仔细听了听,这声音是从塌了的梯田塄下面传来的。

他紧走几步,来到一个小土峁上。天啊!他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那不是石大伯吗?

是的,这人正是老支委石大伯。他正挥舞着他那沉甸甸的铁锨,铲掉倒塌了的田坎,准备重新修筑。那斑白的头发和胡子上滴着水珠珠,雨水淋透了的粗布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显得更加瘦小了。但是,此时这个瘦小的老头,蓦地在二喜的眼睛里,变成了一尊巍然挺拔的铁塔!二喜的眼睛模糊了。石大伯那一字一板的话语,又响在了他的耳边:“年轻人,干活可不能马虎啊!你们好胜心强,这不是什么缺点,但是要一步一个脚印去争取胜利。毛主席说,要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这几个字少了那一个也不行,可万万不能图快不顾好啊!……”

眼前的情景,使二喜痛苦地回忆起一桩往事……

那天,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他们组的梯田已接近最后完工,而石大伯组好几条田坎还没动一锨土。看来,得这一轮比赛的“优胜红旗”是无疑问了。就在这个时候,石大伯过来和他“对火”抽烟。

火对着后,他噙着烟锅,正要挥锨接着干时,石大伯却一把拉住他:“歇会儿吧,蛮牛小子,把老汉撵得连气也喘不过来!”随着一串爽朗的笑声,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看了你这股‘牛’劲,大伯打心眼里高兴!往后可要多注意点身子;年轻人,使劲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再过一些年头,咱们村,咱们陕北都要变成‘花果山’、‘米粮川’了。为了这一天快快来到,咱们要一辈一辈苦干、实干下去!”石大伯疼爱地抚摸着他的肩头。“石大伯,你……”

他清楚地记得:当两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烁的目光碰在一起的时候,四只结满老茧的手,是那样紧紧地、紧紧地握在一起……“完工以后,把老镢、铁锨、土车子都收拾到‘山窑’里,不然,风吹雨淋会损坏的。”石大伯叮嘱以后,便向他们组的工地走去。

没去多远,石大伯就呐喊他过来。“你看,这儿‘夹生’了。”“啊哟!”二喜惊叫了一声。可不是嘛,不知谁把好多干土块拍在了梯田塄坎上。“这塄坎不结实,应该返工。”“返工?”现在好容易赶在了前面,如果返工,那……可是,这“夹生饭”也不能吃下去啊!突然出现的情况,随即勾起的矛盾心情,使他不知如何是好,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喜,要盖高楼大厦,一砖一瓦都不能马虎!”石大伯一字一板地说。

他的心口火烧火燎地难受。

稍停了一下,石大伯又说:“家具不够的话,过来拿上几把。”说完就离开了。

他气呼呼地把全组人集合起来,问这营生是谁干的,大家都说是铁蛋推土车时,把几车子干土块碰翻在新挖的湿土里……

太阳隐没在火红的晚霞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今晚上再不能叫同志们夜战了。可是,这是节骨眼啊!”他反复考虑着。

一会儿,眉头上那团疙瘩舒展开来了,他笑了,立即吹响了收工哨子,让大家回去休息,自己装着收拾工具,留在工地上。

当众人的影子远去的时候,他挥起铁锨,把梯田塄坎上一块块干土剜了下来,又把一锨锨湿土补了上去……就这样,从暮色初罩,一直干到夜半鸡叫。

他总以为这两条梯田不会出麻达了,可是现在……

二喜站在风雨中,火燎似的难受。他现在才清醒了:不除去内部的“夹生”,再结实的塄坎也要塌陷的。他悔恨自己为什么当初不听石大伯的话,重新修整这两条梯田坎!

他带着内疚的心情,转过了身子,“蹬蹬蹬”地冲下山,向老支书家里跑去——他要向老支书诉说这一切……

不多会,老槐树上的钟声响了。老支书扛着镢头和二喜一起向老高山走去。

他俩赶到工地时,石大伯还在那里挥舞着铁锨,“乒乒乓乓”地收拾着梯田塄坎。

社员们闻讯后,也都纷纷拿着工具来到了工地。

老支书紧紧地握住石大伯那双结满老茧的手。他感觉到:在那湿淋淋的老布衫子后面,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此刻,一连串熟悉的身影,迅速地闪现在他的脑海:扛长工时,那个和他一同吞粗糠、睡马棚的伙伴:土改时,那个赤着脚片子和他一起斗地主、分田地的“石委员”;打胡匪时,区游击队上那个带伤炸毁敌人汽车的“石老虎”;成立互助组、合作社时,那个报头名的“石带头”……从陕北闹红到现在,风里雨里几十年,这个人称“石匠”的共产党员,就像一块“金刚石”那样,实扎扎地铺垫在革命大道上啊!

老支书激动得有些颤抖,他脱下自己的棉袄,披在石大伯的身上,千言万语只说了一句:“老石,快回去暖暖身子吧!”

石大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大家都来了,我怎能下‘火线’?咱就一块干完它!”

这时,二喜眼角里噙着激动的泪花,不知说什么才好,默默地站在石大伯跟前。

石大伯拍着他的肩膀,一字一板地说:“现在咱一搭里刨掉旧的,重修新的,让它永远不要塌陷!”

老支书一个“干”字没落地,一把把明晃晃的老镢、铁锨,早已冒着雨丝,向塌陷了的田坎开战……

浩荡的东风吹退了云层,雨,停了。

在金灿灿的阳光下,被雨水泡塌的梯田坎,又重新站了起来,一层层盘上了高高的山顶。

战斗结束后,老支书展出“优胜红旗”,望着一张张冒着热气的脸,像是在问:“把它发给谁?”

二喜第一个放开嗓门呐喊:“发给石大伯!”

接着,大家一哇声地呼应:“发给石大伯!”在老支书身边,石大伯一手握着那把沉甸甸的铁锨,一手拉着二喜,又是一字一板地说:…优胜红旗’还是发给二喜他们组。后生们那股子虎劲,是咱闹革命的宝贝。年轻人出点岔子怕什么?只要敢打‘牛筋石’,就能炼出好匠工!”

大伙一哇声:“还是发给石大伯!”

老支书点点头,深情地把红旗交给石大伯。

石大伯看了看耀眼的红旗,又用深沉的目光望着大家说:“这面‘优胜红旗’,应该插在战场的最高处,让大家时刻不要忘记,我们应该怎样争取它!”(原载《陕西文艺》1973年第7期)

父子俩

掌灯时分,黄河的涛声渐渐地涨高了。

一只手电光向渡口劈面照来,夜色中,像一柄明晃晃的剑。和往常一样,是民兵队长高三星察视渡口来了。

他两腮鼓鼓的,一副随时准备和人吵架的淘气模样。他有力地迈动着脚步,不断有些风干了的黄泥巴,从他赤裸的腿上掉下来。

离河边约摸二百码的地方,手电光罩住了一个苍头发老汉。呀,这是他爸嘛!“怪事!你是前几天去河东镇子上看病的嘛,可肩胛上的麻袋里沉甸甸地背了些什么?”三星望着父亲,心里盘算着。职责感使他的神经系统很快地进入戒备状态。他本想先问候问候老人的病情,可嘴里不由得带着盘查的口气问:“你这是背了些什么嘛?!”

老汉被手电光照得眼花缭乱,听见问话,才知道是儿子,便火气十足地说:“胡照啥哩,灭了!……给自留地闹腾的一袋化学肥料,怎?!”他眼珠子瞪得老大。

听父亲一说,三星立刻警觉起来。再没有比他更了解父亲了!旧社会半庄稼人半小买卖人的渡口生活,给他的思想过多地留下了旧意识的痕迹。“有空不给自己打个小九九,那是实憨憨!”老汉常情不自禁地说那句说惯了的话。解放后的历次政治运动,曾严重地震撼了他几十年养练成的生活哲学。但精神上的那个“复杂的结构”只塌倒了一些重要的支柱,要全面崩溃,大概还需要巨大的力量和相当长的时间哩。

三星这阵儿想:“化肥是国家统一分配物资,这袋化肥肯定是从那些可恨的投机倒把分子手里转来的。按规定应该收公!”“这可是你老子!”他好像看见那些平时说他麻糜不分的人,正对他讥笑。“自己的老子又偏咋?!干革命,就不能徇私情!真是!”他心里对自己大声呐喊。这来自心灵深处的呐喊声,使他浑身的血液加快了循环,顿时产生了无比的激情和力量。

当一个人的思想精神被崇高的动机占据了的时候,他的所作所为就会是无所顾忌的。

共产党员高三星情绪激动地对须发苍苍的父亲说:“走,背到公社派出所去!”

老汉嘻嘻一笑,说:“别给老子唱戏了!”

说完留神一看,儿子那张严肃沉着的脸分明不是“唱戏”嘛,这才一下子慌神了。

老汉精明了一辈子,可这阵儿精明气跑光了。他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人党才一年的儿子,一时不知说啥、做啥。呀呀!他总不能嘻皮笑脸地凑上去,给自家的儿子递一根纸烟嘛!“我把你这个糊脑子!你想把你老子整造死?”他心里喊着,脑瓜里转着。

现在转“开”了。他威严地咳嗽了一声,带着父亲对子女的那种家长优越感,十分气壮地对儿子吼道:“我把你这个龟孙子!人家的狗往出咬,你狗日的尽是往回咬哩!自留地收回来的五谷扎你的喉咙哩?咹?”说着丢下麻袋,顺手脱得一只鞋,眼看就要动武了。

比老汉高一头的儿子,像一根石柱子钉在地上动也没动。他只是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带着嘲笑的神气看着老汉瞎诈唬。冲突双方相持不下了。

但是,“均势”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间。原来处于进攻地位的一方,凌人气势急骤直下,很快地败啰!

老汉手里的那只钉皮掌的黑条绒鞋掉在了地上。他感到,这只鞋的力量根本不是儿子的对手。光那两道目光就像两条厉害的鞭子啊,抽得化老汉抬不起头来!

三星走近父亲一步,对神情已经沮丧的老汉说:“爸爸!其他人的不法行为在这里通不过去,说句实心话吧,你更不得过去。就这!”“哎呀呀,我又不是投机倒把嘛!到了派出所,赔钱不算,丢人事大!”老汉抬起苍头,样子可怜地说。“不行。”“再不了,就这场了,高抬你的贵手!”老汉求饶地说。“不行。”“就这场了嘛!啊……”老汉摆下了哭相。“不行!不行!”三星知道这是爸爸的“第二手”。他态度更强硬了,眼睛严厉地盯着老汉说:“你过河不好好看你的病,胡弄啥哩嘛!这能治好病?”“爬远些,”老汉见软来也不行了,心不在焉地辩解道,“我的胃口这几天不泛酸水子了……”他看看脚下的麻袋,又伤心起来,“唉,我把你狗……”他没再骂下去。骂儿子等于骂自个哩!

老汉一屁股坐在麻袋上,长送着气。

三星指着自己的额颅说:“你的病根在这里,要好好疗治哩。”

老汉明白这话的掏搅。他也不反驳,只是犟着头,听任他的“败家子”的数落。好久,他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他心里说:“过去比你能说会道的王乡长都没把你老子指教好!你小子解开个甚!”

过了一会儿,老汉眼仁里突然飘过两朵火花。他觉得儿子这一番指教中,有两句话值得他认真研磨研磨。他心里反复品味这两句话:“……爸爸呀,你真糊涂!咱要把眼光放远点嘛……”

对了!老汉两道苍白间杂的眉毛上下跳了两下,顺手摸起那只鞋往脚上一蹬,他自信他领悟出了儿子的“话中话”!他一闪身站起来,哈哈一笑,说:“啊呀呀,我这个瓷脑!翻不开个歪和好了!走走走,我把化学肥料背上,你在后面把老子押上,咱立马就到派出所去!”

老汉这一非常举动,倒是十分了解父亲的高三星所根本没有料想到的。他思想上明知道这个变化不会是父亲思想本质的变化,但一时弄不清老汉心里又打什么“小九九”了。

老汉见儿子“怔”住了,便自喜自乐地说:“你小子,精!”他把黄铜烟嘴噙在口角里,用牙咬着,从口袋里掏出“鸡啄米”式的打火机,一边打火,一边吐字不清地说:“你小子估算得对着哩!九九归一嘛!有它这么一件事,不扬股好名声?有股好名声,吃公家那碗饭,还难?我没念过书,是个睁眼瞎子,可耳朵不聋!你当我没听说大学要招生?”他吸了一口烟,望着表情严肃的儿子,精明地微笑了:只要自家受点委屈而能给儿子换来美事,那还不好?儿子又不是别人的!再说,为自家后人谋美事,社会上又不是光他高进发老汉一人!

三星终于明白父亲这个“九九归一”了。起先,他想笑。心啊!心啊!两颗心离得这么近,可谋事的尺码又相差得这么远!

可他没有笑。父亲那自私的、可怜的笑容打消了他的笑意。民兵队长的表情是严肃的。他思想:爸爸曾经历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前半世!地主的皮鞭和资本家的文明棍曾给他的身上留下了受屈辱的“纪念”——伤疤;同时,也给他小生产者的心灵里留下了很难愈合的旧意识的创伤。而头发苍苍的老人,只承认前者是被压迫者受损害的印记。对于后一点,他只是笑笑,用那句说顺口了的话说:“实憨憨才不给自个打小九九哩……”

高三星是这样一个人:对于他认为是错误的事儿,不仅仅局限于口头上的指责,他常常是用自己的行为来作无情的批判哩。

他现在想:“不管爸爸你如何打你的小九九,我有我的老主意哩!今儿个,不管你软的硬的,反正你甭想过得去!……好嘛,眼下只要你同意去公社派出所就好!”

他对父亲说:“那咱就起身。”“说走就走。”老汉兴致蛮高。

就这样,父子俩一前一后,沿着黄河畔坎坷的石头路,向公社派出所走去。

波涛汹涌的黄河,在夜行者的脚下奔腾东去;听得见岸沿上一处、两处泥沙被波浪扑落入水的响动声。……

糟糕!派出所的人睡了。

正好!公社张书记没睡。高进发老汉和高三星都佩服这位中年领导人,正伏在桌上看一张水利规划图哩。书记脸上的情致,就像小学生看图识字那样认真和有兴趣。

公社的当家人热情地接待了这两个夜来的不速之客,并专心听取了事件本身情由,然后按党的政策作出了处理决定:按国家统一标价收公。

现在,这一袋化肥的事情看来以喜剧结束了。张书记和三星不用提说,老汉更是高兴。他心想:“赔贴几块钱算个甚?张书记说了嘛,三星的光荣事要向全公社宣扬哩!”

张书记倒了一杯开水,双手递到老汉手里,然后在桌上的一摞公文里寻找什么。他一边翻寻,一边对老汉说:“三星不为私情,敢和你老的不正确做法作斗争,是全社青年学习的榜样。他这股革命精神,咱们老一辈也要好好学习哩!”“学习,学习……这小子冒张劲大,全看你们好好指教呢!”老汉带着荣幸的神色,谦虚地说。

张书记找到了所要找的材料,轻轻往老汉面前的桌面上一放,说:“看看,这是他的决心书。小伙子下决心咧!决心不报考大学啦,留下改变咱干河畔的面貌呀!”“啊?!”老汉大吃一惊。喜剧尾声这个爆炸性的插曲,强烈地震动了这个庄稼人兼小买卖出身者的心灵。

第一次翻上老汉心头的是一阵恼怒的浪潮。等这股浪潮从心头落下并趋于平静的时候,他开始恼恨自己了——自己小看了儿子啊!

他抬头看看张书记,书记满脸含笑看着他。那目光是对他说:你有一个多么好的儿子!他又看看比他高一头的儿子,儿子两腮鼓鼓的,冲他淘气地露齿一笑。

生活啊!生活啊!浪涛一般推进的生活,不断给人们提出了一次又一次严峻的考验!无疑问,经受一次考验,就能跨入一个新的境界。除过那些被利欲完全熏黑了心灵的人,谁都会被革命的浪涛带人生活主流而前进的。尽管这前进的步伐有大小快慢的差别。

这阵儿,好像有一团火球似的东西,在高进发老汉的胸膛里滚动。唉唉!他只熟悉那个光着腚子、拿着小铁铲在黄河沙滩上玩“修渠打坝”的三娃;而对眼前这个个头高大、在黄河畔领导修建三级抽水站的突击队长兼民兵队长的高三星,他陌生了。

老汉沉思了一会儿,对儿子说:“三娃,明儿一早,我自个背上这袋化学肥料往派出所送呀!回去甭瞒这事!得空,我在社员会上有话要说哩!……”

老汉把手里的烟锅往腰带上一别,从小凳上站起来,对张书记感慨地说:“书记!你到过我家,见我院门前有两棵树来吧?那棵疙疙瘩瘩的老槐树,几十年来也长进哩,可总直不起腰身来。怎哩?小小受症了嘛!可你看那棵箭杆杨,你不晓得,才栽上几年光景,而今就齐楚楚地冒高了!怎哩?一是栽好,二是常有人剪掐拐枝哩。九九归一嘛!人,也是这个理。笑哩?”(原载《陕西文艺》1976年第2期)

不会做诗的人

刘忠汉是大家公认的全县最过硬的公社书记。可是不知为什么,前两天突然被调到县副食公司当书记去了。

这消息太叫人吃惊了!因为大家知道,他领导的地盘最大的芦河公社,各方面的工作一直走在全县十八个公社的前头。全农会召开到眼下仅仅才一个多月,他们的农田基本建设就在全地区冒了尖。近日来,外县、外地区的人不断头地跑来学习取经,给这个僻远的山区县份带来多么大的光荣啊。谁不说刘忠汉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了嘛!

退一步说,就是调动工作吧,无论从哪方面看,这样的干部都应该放到仗火最紧张的地方去。而眼下副食公司无论如何不是县上工作最吃劲的单位。

副食没“正食”要紧!有人敲怪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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