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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09-30 04: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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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菩

出版社:凤凰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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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密码5

山海经密码5试读:

第一章 遗失千年的《山海图》真相

刑天之尸

前四部讲了商国储君有莘不破在商国南方的大荒原不经意邂逅了大夏王朝太一宗的传人江离,两人结为好友,一起踏上蛮荒征程,在《山海图》所记载的神州大陆上闯荡。

他们一路上降服了怪兽蛊雕,击败水神共工之后,化解了水族“水漫天下”的阴谋,不料走到天山时,江离却被血祖劫持带往夏都,一对至交好友从此陌路。有莘不破为了救出好友他毅然东归,踏入对他来说无比危险的大夏王都。

有莘不破不知道,这时候江离的身份是大夏王的儿子,已经入主九鼎宫,为了挽救倾颓在即的大夏王朝,为了遏制如日方中的商国,为了实现近乎不可能的夏商和平,江离决定扣下有莘不破作为人质。

江离没有救出来,有莘不破反而陷入了死地。然而江离还是疏忽了,箭神后羿的血脉羿令符用了拼死的代价,巧妙地将有莘不破送出夏都,在那里,商国的后援也赶到了。为了拦截商国援军,大夏九鼎宫中射出了一道光芒,《山海图》的世界重现了……

由于《山海图》的出现,时空混乱,王都之内,马蹄突然感到一阵地动,心道:“莫非又出了什么事情?又是狂风,又是地震的。这些家伙都不是人,一打起架来总是地动山摇。”“我迟早也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想到动动手指山河崩坏、万人授首的威风,他竟然激动得微微发抖。得意了一小阵,他心中又道:“唉,我又来了,那威风离我还远着呢,先做完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他追蹑着巨蛇的残踪,见一路都有官兵搜捕,他不敢靠近,眼见越走越向西北,心中隐隐觉得不妥,想了好久,蓦地想通了:“地上留下的这些踪迹阿三看见了,夏人也看见了。如果沿着这踪迹能找到人,羿令符老早被夏人拿住了。如果我是羿令符,那么……”他一拍脑袋,骂自己道:“笨!这些踪迹一定是故意留下的。既然这些血迹指向西北,那羿令符就一定不会在西北,可是他会逃到哪里去呢?嗯,先往东南瞧瞧。”想到东南,他蓦地想起:“阿芝那口可以通往城外的古井不也是在东南么?羿令符这家伙比老子还鬼十倍,虽然我骗他那水道只能通往城内,可谁知道他看出了多少我没说的事情!如果说他看破了那水道的秘密而往那里逃走……嗯,大有可能!”

马蹄才想起要回头的时候,阿三、老不死、马尾三人已经到了他们在夏都的临时寓所,他们从偏门进去,门竟没从里面上闩。但阿三、老不死、马尾三人都没什么警觉性,进了门也没觉得不妥。

三人里里外外走了一遍,屋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老不死道:“可能他们都走了。”

阿三道:“这么乱,他们能到哪里去?”

老不死道:“就是因为夏都乱,所以才要逃啊。”

阿三问马尾道:“马尾大哥,你看怎么办?”

马尾说道:“我今天走得好累,想找个地方歇一下,睡一觉。”

阿三想了想说道:“这样吧,马蹄兄弟说这里有个地下密室,我们就到里面躲躲吧。”

但马蹄这次可失算了!他上次潜入,一来有声音作为牵引,二来主人因为从未发生过意外少了警觉性,三来马蹄是个极伶俐的人——因此能找到那个地道口。但那事过后,房东为防意外,早把地道口改了地方,又加了重重掩饰,一个粗枝大叶的阿三,一个老迈昏庸的老不死,再加上一个连打哈欠的马尾,哪里找得着?

三人找了好一阵没找到,阿三道:“会不会是马蹄兄弟弄错了?要不我们先回头跟他汇合了再说。”

马尾听说要回去找马蹄,忙附和着点头,老不死也没意见。

三人才踏出门槛,两条人影从暗处闪出,却是一男一女。

那女人道:“怎样?我说躲起来能听到更多东西吧。”

那男人道:“现在如何?”

那女人道:“他们或许还有同党。我跟着去把他们的同党抓出来,你留在这里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地下室。”

那男人却道:“不!我去!你留下。”“这……好吧。快点,别让他们溜了。”

男人闪身出门后,那女人望着他的背影冷笑道:“乌悬啊乌悬!早知道我的提议你一定会反对的!”

出现在石雁房中的那对男女正是镇都四门小一辈的传人。那男的叫乌悬,是东君的弟子,在巴国南界和江离交过手并被折服;那女的叫杜若,是云中君的徒弟,也曾在那一战中被羿令符杀败。

九鼎宫外那场大乱之后,大夏恃着有血祖压阵,因此并未派其他大将高手压阵。都雄魁向羿令符下了杀手之后连仔细看看的工夫都没有,连句话也来不及交代,便率领镇都三门向东追去,九鼎宫外立马大乱。乌悬和杜若威望不足,压不住场面,银环蛇拖着羿令符的尸体在混乱中竟然闯了出去。

他们两人也顾不得收拾九鼎宫外的混乱局面了,匆匆追来,没走出多远便看见满地的官兵尸首,每一个都身中一箭——一箭毙命!

乌悬当时便惊道:“他头都断了,居然还没死!”

杜若却道:“就算没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追!”

他们俩终究与大夏普通的官兵不同,没追出多久就发现往西北去的若干痕迹是有人故布迷阵,看破了这诡计之后,竟然凭着一些蛛丝马迹找到石雁这小院来。来到之后两人多方勘探,却没发现这间屋子有什么异常,正要离开往别处去,阿三等人就来了。

按照乌悬的意思,就要捉起来拷问,但杜若却示意他藏起来。阿三等人的功夫比他二人差得远了,根本就没发现还有两人窥伺在旁,不知不觉中竟然泄漏了地下室的秘密。

此时屋内只剩下杜若一人,她踏了踏地面,喃喃道:“地下室……羿令符,你就在里面了么?”手一挥,一阵湿气弥漫了整间屋子,随即湿气化成水珠,跟着又化成了小水流。那女人细心盯着小水流的去向,琢磨良久,终于展颜笑道:“是这里了!”

她拍开了掩饰地道出入口的机关,但闻风声急响,一支箭射了出来。她一闪避过,盯着出口,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紧张。但见倏倏几声,几支箭射了出来开路,跟着一个人跳了出来。

杜若不用看那人,只看到这用箭开路的举措便知道出来的不会是羿令符:“那男人行事向来出人意料,哪会用这样的寻常伎俩?”心中竟感到一阵失望,这才放眼看跳出来的那个男人:那人浑身是血,五官面目缠满了麻布,只露出一双鹰一般的眼睛。

杜若冷冷道:“你是要假冒羿令符吗?算了,虽然你的眼睛很像他,可是我知道你不是。”扫了一眼他身后的入口,又道:“羿令符还在里面吗?是活着?还是死了?”

那男人不答,跨上一步,张开了弓瞄准了她。“落月弓!”杜若冷冷道:“这弓是羿令符的,你不配用!”

那男人的手本来很稳,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颤抖起来,那一箭竟然射不出手!他却不知道这并不仅仅因为他心神荡漾,更因为一股湿气正悄悄地侵入他皮肤,腐化他的经脉和内脏。

马蹄在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阿三。一见面他就觉得不对劲,阿三把在石雁家的见闻说了,马蹄道:“奇怪,难道他们把地下室给堵住了?”心中却暗骂:“这阿三是个窝囊废,就算这些天石雁把密室的入口更改了,也一定会留下些痕迹才对!咦!有人!”他的感官本来就灵敏,这些天来连得奇遇,触觉听觉更是加倍的敏锐,一发觉有人靠近脑子已经转了好几圈:“此时夏都应该都是夏人的天下了。来的就算不是大夏朝廷的高手,多半也是偏向夏人。这人的行踪被我发现,本事就算比我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当下道:“好了好了。我们先别说这些了,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刚才可把我给吓死了,那么多的乱兵,要是撞在他们的刀下,就算不死也剥层皮。刚才我还遇到一个头领呢!带着十几个人左右搜捕,那眼睛像刀一样,好厉害,还好我避过了他的耳目……”

老不死听马蹄说他如何在一个小头领手下逃生的事情,顿时看不起他:“这个马蹄吹得自己多厉害,遇到几个小兵就怕成这个样子。”

他一念未毕,一个声音喝道:“你们几个小喽啰,敢来夏都捣乱,到底是谁派来的奸细!”

众人大惊,便见一个满脸皱纹、背负长剑的男人迈了出来。

阿三握住了刀柄,马蹄则把阿三送给他的破邪刀拔了出来,拦在马尾面前,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喉咙有些发颤地喝道:“你是什么人!”

乌悬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匕首,知道是一把作过法的兵刃,但这等兵器在他眼里自然是一文不值,冷冷道:“我乃大夏镇都四门东君门下,你们几个小喽啰行迹诡异,是商人的奸细么?乖乖给我招出来,免得受苦。”

马蹄心道:“这人是个草包!”不过他没和高手正面对决过,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

阿三和老不死听说是东君门下,吓得面面相觑。马蹄却逞强道:“东君门下又怎样!我……我……我们夏人有断头的勇士,没有投降的懦夫!”说着便向乌悬冲来。

阿三惊道:“马蹄兄弟,不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听乌悬冷笑道:“找死!”身子稍侧,马蹄便刺了个空,乌悬在他背上一推,马蹄顿时整个人飞了出去。头撞在一堵墙上,竟然没墙而入,身子扭了几扭便不动了。

马尾吓得呆住了。阿三却几乎哭了出来:“你……你……你杀了他!”

乌悬冷笑道:“若不老实,他就是你们几个的下场。”

阿三心中害怕,但眼见马蹄英勇赴难,也鼓起勇气,向上一步要和乌悬拼命。

乌悬侧眼看他,冷笑道:“猫鼠之辈也敢捋虎须!”突见阿三眼神有异,还没反应过来,两臂一紧,已经被人抱住,跟着双肋一痛,环手抱住他那人十根手指像是装了毒针一般刺入自己的皮肤,片刻间便制得自己动弹不得。

他看不见背后那人,只是怒吼道:“是谁!敢暗算老子!”

却听阿三道:“马……马蹄兄弟……你没死!”

马蹄用靖歆给他的万毒钉制住了乌悬,有心把这糟老头吃了,却不好在阿三等人面前动口,便对阿三道:“你们快走,快走!”

马蹄道:“不要管我!快走!我快抱不住他了!”

阿三挺刀要上来杀乌悬,马蹄叫道:“不要过来!他的脚还能动!带上我哥哥,快走!”

阿三不忍,马蹄又道:“你再不走,大家一起死在这里,连我哥哥的性命也误了!”阿三这才下定决心,泪流满面,道:“马蹄兄弟,你保重!”拉了马尾要走,马尾却不肯离开。马蹄趁着阿三和老不死没注意,给哥哥使了个眼色,马尾也不知道是看懂了还是误会了,也不再挣扎,跟着阿三走了。

乌悬被马蹄制住,全身疲软,脚虽然还能动,却没有多少力气。马蹄见阿三等走远这才把乌悬拖入暗处,笑道:“这下好了,没人打扰老子用餐。”“用餐?”乌悬怒道:“你小子到底搞什么鬼!”

马蹄笑道:“你说呢?说实在的。对你这糟老头子我实在没什么胃口,但看在你是镇都四门传人的份上,我也就将就了。”伸口撕开乌悬颈项上的领子,赞道:“你的脸长得老,这脖子倒是光鲜得很。”

乌悬感到他的舌头在自己的脖子上舔了舔,又是恶心,又是害怕,那感觉让他突然想起都雄魁的徒弟血晨和雷旭来,当下若有所悟,大叫道:“你……你是血宗传人!”

马蹄笑道:“让你说对了!”

乌悬本来还企盼能够脱困,但一听对方是血门中人,顿时万念俱灰,但觉喉咙一痛,鲜血急剧外流,嘴巴张了张,勉强道:“师父……为我……报……”脸上的假皮噗噗而下,掉在地上,显出他年轻的面目来。

马蹄抬头看见他的本来面目,大喜道:“原来你这么年轻精壮!妙极!”

杜若手也没动,拦在地道口的蒙面男人却已经死了——被她散发出来的雾气腐蚀而死。

她正要去撕下他蒙面的麻布,看看这男人什么样子,突然有人道:“别动!”

地道口又走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个女人,身材窈窕,容貌妖艳。

杜若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个女人,就是寿华城的名妓石雁,而倒下去的蒙面男人就是羿令符的弟弟羿令平,他们两人从寿华城一路逃到夏都之后,本来应该能够过一种逍遥安逸的生活,但羿令平却偏偏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无法平静,每天晚上都要石雁鞭打自己才能稍解心中的痛苦。今天夏都大乱,羿令平不顾死活将羿令符的尸体抢了回来,不想却还是死在了这里。

杜若的话,石雁仿佛没有听到,只是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羿令平,她俯身抱住了他,说道:“其实,他很傻,对么?”

杜若冷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用知道。”那女人道,“唉……真傻。他是,我……也是。”

说完了这句话她也倒了下去。

周围的湿气,连羿令平都抵挡不住,何况石雁?

杜若静静地看着她,对这两人的生死完全不放在心上。她搜寻着,终于在地下室最隐秘的地方找到了一具无头尸体。尸体的附近,还匍匐着一条受了重伤的巨蛇。

虽然没有了头颅,但杜若却一眼就认出了那魁梧的身材——没错,那就是羿令符!“你在这里,你在这里!现在你是我的了,现在你是我的了!无论是死是活,都是我的了!”

杜若忽然发出了一声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声音,周围的空气随着她情绪的失控而变得阴湿,羿令符身上的衣服迅速腐烂,露出了赤裸的胸膛,但神奇的是,羿令符的身体竟然未受湿气半点影响。这个绝世的男子,难道就连死了之后也如此强大么?

杜若有些怔了,走上两步,猛然间,羿令符的双乳忽然裂开,变成了一对鹰眼,竟为阴暗的地下室带来了诡异的光芒。“啊!”杜若吓得倒退了两步,喘息了一会儿,却见羿令符胸膛上的双眼又慢慢阖上,似乎极度困倦而要沉睡一般。“难道是……刑天之尸?不死族?”

杜若忽然又扑了上去,抱住羿令符叫道:“你没死……你没死!”

这个时候,在这个院落的隔壁,那个叫阿芝的寂寞女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发呆。她早听见外面闹哄哄的声响了,却没心思去理会。“应该不会闹到我这里吧。”她想着。更何况,“就算闹到这里又怎么样呢?”

突然间,外面一阵巨响,似乎有什么事情就发生在左近。阿芝忍不住把窗掀开一条缝隙,一看却惊得呆了:她的邻居——那个指点马蹄来勾引她的邻居的房子,竟然整个儿坍塌了!没有爆裂的痕迹,也没有受到什么撞击的样子,倒像是房子年代久了,柱子腐烂而自然坍塌。

如果阿芝此刻去翻看瓦砾,她就会发现瓦砾下埋着一男一女两具尸体。当然,阿芝没这个兴趣,也没这个心情。她关好窗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她并不知道从这天开始,这个世界有一男一女彻底消失了。同时失踪的,还有一条蛇。

《山海图》真相

江离站在高高的祭台上往下望,底下空无一人。

他的身周是九座悬浮的巨鼎,巨鼎之上铭刻着山河荒海,九座巨鼎联成一体,构成了一个无比瑰丽的独立时空。“这是什么地方?”

周围没有狂风,没有乌云,连通往虚空无底洞的巨大裂缝也不见了。明日在天,白云朵朵,山高河阔,万物欣然——哪里像是在甸服?分明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境地。

有莘不破突然想起了九尾狐布下的幻境,心想莫非这也是一个幻境?

果然师韶在他身边叹息道:“没想到我们居然有机会见识这子虚乌有的山海图幻境。唉……”

有莘不破道:“山海图幻境?是那个山鬼弄出来的么?”

师韶道:“不是。她一个人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不破,你可知道大夏的镇国九鼎?”“自然知道。”有莘不破道,“当年大禹治水,划定九州,以神州万国青铜之英华,铸成九座巨鼎,作为镇国之宝,从此得九鼎者得天下。”

师韶又道:“那你可知道九鼎之上,铭刻的是什么?”

有莘不破道:“九鼎之上,铭刻的是九州的山川湖海、地理见闻、民风习俗乃至英雄传说,九鼎所记载的所有种种加在一起,便是一幅《山海图》。铭刻在九鼎上的《山海图》有图无文,为了让子孙明白图画所蕴含的深意,辅佐大禹治水的伯益写了一本用来解释《山海图》的经书,这本经书就是《山海经》。九鼎虽在夏都,但铭图和经文却曾流出,我亳都之内也有一份摹图,小时候师父曾拿着这幅摹图和《山海经》教过我。”

师韶道:“亳都的《山海图》摹本,还有伊挚大人所得到的《山海经》都并不完整,完整的《山海图》在九鼎之上,完整的《山海经》也秘藏在九鼎宫中。经、鼎、图三位一体,不但是天子的象征,而且三者合一还能发挥出难以想象的威力。这云日山河、子虚幻境,就是太一宗的绝顶高手利用九鼎之神力方能布成。云日山河,就是这山海图幻境的四根庭柱!”“太一宗绝顶高手?”有莘不破惊道,“难道江离的师父也来跟我们为难?”

师韶奇道:“祝宗人大人已经仙逝了,你不知道么?”

有莘不破大惊道:“什么?”

师韶道:“祝宗人大人与伊相相约补天,祝宗人大人力尽而逝,伊相元气大伤,直到最近方才恢复元气。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大概是你们还在巴国就发生的吧。”

有莘不破一阵惘然,又是一阵难过,他忽然想起了江离,他那个孤独的朋友原来不只失去了他的师兄,连他的师父也离他而去了。他突然想起一事来:“江离的师父和师兄都已逝世,那么当世除了师父,哪里还找一个太一宗的绝顶高手去?”

师韶叹道:“多半是江离。”

有莘不破脸色一沉,道:“江离不会与我们为难的!”

师韶道:“听芈压说了你们在天山和邰城的事情后,伊相猜测说,都雄魁大人此举多半是另有阴谋。”“什么阴谋?”问的却是川穹,他竟然也关心起这件事情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师韶道:“祝宗人大人离开夏都之前封闭了九鼎宫,九鼎镇压天下的神威虽然未失,但九鼎之力无法借用,功用不免减半。”

有莘不破接口道:“所以都雄魁就把江离捉了去重开九鼎宫!”

师韶叹道:“我们原来也只想到这一层,但现在看来事情还没那么简单。都雄魁大人多半还用什么办法控制了江离,也许江离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傀儡了。”

有莘不破大急,仰天叫道:“师父,我们这就杀往夏都去,救了江离和羿令符再回去。”

白云中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有莘不破又道:“我回去之后再也不任性了,我……我听爷爷和你的话,好好干我该干的事情,好不?”

云间人嘿了一声,道:“你以为你还能见到羿令符?”

有莘不破心头大痛,他不是没见到都雄魁座下那异化了的龙爪秃鹰,然而心里总不肯相信这个还未经证明之事,但空中传来的那句话却已把这层纸无情地戳破了。

云间人叹了一口气安慰他说:“你懂得不再任性,那很好,羿令符若能听到你这句话,也能瞑目了。”

有莘不破听到瞑目两字,胸口如被撕开,怒道:“不!他那样厉害的人……”

师韶叹道:“羿兄确实是年轻一辈中屈指可数的英才,可他再神通广大,在夏都之内也难有作为啊。别说他了,就算是伊相,现在不也束手无策了么?”

有莘不破一怔,道:“束手无策?”仰头道:“师父,真有那么严重么?”虽然感觉上四周甚是安宁,半点危机都没有,但有莘不破也知道没那么简单,只是很难相信连师父也会“束手无策”。

云间人道:“藐姑射若处此境,以他的绝大神通或能逃出去。独苏儿在此能做到不为诸幻所动。都雄魁与我们易地而处能自保不死。我若单独一人,也能拖到云散日消、山坏河竭之时,拖到九鼎撤阵,现在却难了。”

川穹奇道:“加上我们几个反而不行么?”

师韶道:“伊相所言的拖,并非正面对抗,而是以他畅游无殆的神通躲避这山海图幻境的三灾六难,一直拖到云日山河气竭撤阵。你们几个的修为都还没有达到圆满无碍的境界,伊相反而要分心回护你们。你没发现到此之后覆盖着我们的紫光一直未散么?”

有莘不破道:“我们不行,那你呢?”

师韶沉吟了一会,道:“难说。”

有莘不破道:“师父,难道我们就没办法逃出去吗?”

云间人道:“若是祝宗人亲自主持,九鼎压阵,我带着你们没有半点机会。现在……嘿,都雄魁无法发挥此境的三灾六难,九鼎不在,单凭云日山河也支持不了多久。我们还有机会。”

有莘不破抽出鬼王刀道:“师父,是不是找到这鬼幻境的边缘,劈破界限就能出去?”

师韶笑道:“这子虚幻境没有边界的。你怎么劈?咦——来了!”

有莘不破和川穹心中一凛,果见山水之间游走着一道血光!

川穹道:“其他人却都不在。镇都四门都哪里去了?”

师韶道:“我师父藏在那血光之中,至于镇都四门,他们本身就是这幻境的支柱,所以是不会出现的。”

那血光看着也不甚大,论威势远远比不上在幻境外都雄魁所凝聚的血潮。但在外边白云紫气敢与之正面对撼,但这时一见血光游近,白云马上带着有莘不破等人远远避开。

有莘不破道:“师父,我出去和他混战一场,你再趁机反攻。”

师韶道:“不行。在这里我们斗他们不过。”

川穹道:“想来这幻境不仅仅是为了困我们吧?应该还有别的神通。”

师韶道:“不错。这幻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发动者能够制定这个领域的规则。”“规则?”川穹惊道:“那他不成了这里的造物之主了么?那我们哪里还有活路!”

师韶道:“规则当然也不是能乱定的。基本上,这个子虚幻境是模仿外面那个真世界所造。规则也只能是外界所有的规则。”

有莘不破道:“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川穹脑中灵光一动,道:“平衡!”“不错。”师韶道,“外界的规则基本上是维持平衡的,有日就有夜,有黑就有白,有往就有复,盛极而必衰。在这里却可以有夜无日,有黑无白,有往无复,盛而不衰。比如祝宗人大人在此,受困者是藐姑射大人的话,那祝宗人大人就会依着自己与对方的长短定下有利于自己的规则,比如令这个幻境的时间是倒流的。不过规则定下之后直到幻境撤除都不可再改。所以像伊相这样的高手在参透这个子虚幻境的规则之后,还是有抵抗的余地的。”

川穹听得悠然神往:“如此说来,这幻境可真神啊。”

师韶叹道:“太一宗以九鼎四门,一宗压三宗五百余年,自然有他的道理。”

云间人却道:“放心!九鼎不在这里,这里还不算是完整的《山海图》子虚境界,主持此境之人只是利用九鼎遥控。现在这个幻境只是尽量限制我们的力量罢了。”

那道血光已越游越近,听到这话笑道:“哈哈,伊挚!你在安慰小辈,还是在安慰自己?你我间只要有一线之差,胜负立决!身处此境,你斗不过我的!若非如此,你何必逃?”

有莘不破叫道:“老魔头!你到底把江离怎么样了?”

血光中都雄魁笑道:“江离?哈哈,那小子现在得意得紧。他坐镇九鼎宫,擒拿你的计策是他定的,这《山海图》子虚幻境也是他布下的。哈哈,好小子,好小子,大过我望!”

有莘不破怒道:“你少胡说八道!一定是你用了什么手段控制了他。”

都雄魁笑道:“就算是又如何?其实我很想看看你们面对面斗起来是什么样子,可惜啊,你没机会了。”说着大喝道,“起!”

血光暴长,如山一般压了过来。紫气立即沦陷在血光之中,在血光压迫下越来越萎缩,就像海浪中的独木舟,随时都有可能覆没。

师韶取出竹笛,却吹不出半点声音来,叹息道:“师父动用了‘封乐’!唉,在外面他本来封不住我的。”

有莘不破道:“川穹,你自己逃吧,你应该可以出去的。”

川穹摇头道:“不行,我感应不到外面的气息,仿佛这个世界就是全部了。”

有莘不破见紫气越缩越小,叫道:“我试试用大旋风斩!”“那没用!”云间人道:“不破,还是试试召唤玄鸟吧。”

师韶精神一振,有莘不破道:“玄鸟?我还不行。”“我们身处死境,行不行都得试试。好徒儿,我以数十年生命交修之真力贯你之顶!不要犹豫了!动手吧!”

有莘不破感到一股清凉从百会上直透进来,全身真力充沛,但心中却一片迷惘。召唤?记得羿令符说过他曾召唤过祖神玄鸟的,可他却完全不记得。

师韶道:“怎么?”

有莘不破道:“我不知道怎么召唤。爷爷他没教过我。”

师韶道:“你是玄鸟之后,这种事情不用教的。”“不用教?”“嗯。你想想玄鸟的声音,想想对祖神的感觉。再把你的感觉、还有你的希望传达给祂(tā)。”“玄鸟的声音?”有莘不破摇头道:“我没有听见过。”“那怎么会?”师韶道:“对你来说,那应该是与生命一样深刻的印记,比母乳更加遥远的感觉啊。”

有莘不破听到这话心中若有所动,自己真的没听过玄鸟的声音吗?不,不是的。自己听过?可是在哪里听过呢?不是在泰山,不是在东海,不是在沙漠,不是在雀池,而是在……有莘不破闭紧了眼睛,手抚心房,他的神情那样迷离,又是那样沉醉。

川穹心头一震:一个连他也不知道的空间之门打开了。

师韶耳际一清:一种连登扶竟也封不住的声音回荡在云日山河之间。

有莘不破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见玄鸟,因为那就是他自己。

翼折

“玄鸟……”

江离眺望东方,他虽然没法透过重重墙壁看到前方战事,却仍能想象到凤凰的雄姿。

燕其羽也停住风,回头东顾。

水族一役之后她回到天山,仇皇曾告诉她:在大相柳湖上空令她敬畏的,正是守护东方商人的始祖神兽——玄鸟。“有莘不破……你终于还是醒了。”她只为那位对她不甚重要的友人犹豫了一下,便依着迷榖手镯的指示直冲了下去。下面是大夏王宫一个偏僻的所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根本就没人能够阻止她!风裹着她撞破了屋顶,闯了进去。

屋内一片凌乱,正在死命相搏的两个人见到她来,同时吃了一惊。

马蹄仿佛也能感应到玄鸟,然而他根本没考虑到这些事情,用完大餐之后便匆匆追上了阿三等三人。“弟弟!”马尾第一个发现了他。

阿三也大感奇怪:“马蹄兄弟,你……”“那人突然死掉了,我估计是重病发作。”马蹄轻轻一句话带了过去,说道,“别说那么多了,快跟我来!”“去哪里?”“别多问,跟我来就是了。”“马蹄兄弟,怎么又向东南走去?”“因为那里有出口!”马蹄一边跑一边回答着。“出口?”“嗯,也许羿令……那个……羿台侯也在那里也说不定。”“什么?”“总之别问那么多,相信我就是。”

乌悬的出现让马蹄警惕了许多。他觉得石雁的秘密有可能已经被人察觉,因此到了东南坊间之后并不直接前往,而是兜了个圈子,要从远处窥望清楚再伺机行动。哪知一看之下,几个人都呆住了:刚才还好端端的一座房子,转眼间竟然变成了一堆瓦砾!“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马蹄道:“一定发生过战斗之类的事情。”他眼力远胜其他三人,远远察看了一会断壁残垣的景况,说道,“多半是高手干的。或许他们已经找到台侯了。”

阿三惊道:“什么?”“没办法了。”马蹄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想办法自保了。营救台侯的事情只能交给东方的大援。”

阿三心中一阵迷茫,他来这里本来就是要来赴难的,只因为想着或许能在营救羿令符的事情上出一分力,因此便没有冲入九鼎宫外负隅顽抗的行列之中。哪知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做成。

马蹄道:“现在我有两条路,一是偷出城外去,二是找到一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后再……”“不。”阿三摇头道,“我要到九鼎宫去。”

马蹄骇然道:“九鼎宫?你去那里干什么?”

阿三道:“去找我的兄弟。”“你这是去送死!”“我来夏都,本就是来送死的。”

听了这句话,马蹄大骂这人死蠢。

阿三对老不死道:“老兄,你……”“我陪你去。”“你没这个必要。那些都是我的兄弟……”“你本来也没这个必要的。”老不死说:“台侯不是让你随大队东归的吗?”“那是我的耻辱!”阿三道:“所有被选入那小谷的人里面,只有我一个东归……我不能回去,回去了我也没法做人!”“那我还是陪你去吧。”老不死仿佛想起了一百年前的情景:“我当年也是像你们一样精壮的小伙子呢!我也有我的战友,现在他们已经死得一个不剩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也不知为什么会留在这世界上。”“那你……”

老不死道:“其实我很早以前就很想结束掉这半死不活的老命了。只是一直没有勇气,也没有个名目。让我上吊自杀?那多没出息啊,怎么说我一百年前也是个勇士呢!现在好了,可以做一件听起来很厉害的事情。”

看着他们两个,马蹄突然间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他这不是蠢,而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那东西自己没有。“马蹄兄弟,”阿三取出一颗明珠来,“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是有莘台侯送给我的,我已经用不上了,你拿着吧。这些日子你帮了很多忙,谢谢。”

马蹄拿着那明珠,低着头,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想让这两个人白白去送死了。难道是因为自己不知不觉中真把他们当成朋友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你们应该做的。”马蹄说。“我们应该做的?什么事情?”

马蹄道:“在九鼎宫外,我看见弟兄们的尸首散乱得满地都是……”

一提起这个,阿三捶胸顿足道:“我……我也看见了!”

马蹄道:“夏人不会善待他们的,所以我们得想办法去把他们的尸首抢出来,好好安葬。”

阿三道:“怎么抢出来呢?”

马蹄摇头道:“我不知道。而且我和哥哥还有另外一件紧要的事情去做,所以这件事情只能靠你们俩了。”

阿三道:“你有什么紧要事情啊?”“我要想办法把我们见到的事情去通知有莘台侯啊。”马蹄道,“也许能对营救羿台侯起到什么作用。”

阿三马上道:“不错!这件事情的确很重要。”

马蹄道:“至于抢兄弟们遗体的事情……”

老不死抢着道:“就交给我们吧。”“可这件事情很危险啊。”

阿三毅然道:“最多再添上两具尸首就是了。”

看着他们两人离开的背影,马蹄喃喃道:“这两个人怎么也做不成大事吧。不过……我认他们做朋友。”他笑了笑,对马尾道,“哥哥,我今天好像做了一件好事啊,真是奇怪。”“有什么奇怪的?”“不知道。”马蹄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以为自己会是个坏人的。我拜了两个师父,一个是靖歆,一个是都雄魁,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坏,而且他们背后的门派好像也没什么好名声。”“哦。”马尾应了一声,其实他听不懂。“哥哥,你说我以后要不要试着做一个好人?”马尾还没回答,马蹄就自己否定了,“算了,看祝融火巫给他的弟子立下的那么多条条框框,做个好人多半很麻烦。我还是……嘿!管他好人坏人,就凭着我高兴做就是了。”“嗯。”马尾又应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是听懂了没有。

大夏王宫的一个偏僻院落中。

桑谷隽本来已经占尽上风。

妹喜这些年来养尊处优,大夏王又对她千依百顺,凡是有利于她增进修为的奇珍异宝不知道为她搜刮了多少,甚至连最纯净的天蚕丝也设计为她弄到手,又有都雄魁在旁明着帮忙吹捧,实则有心导她入歧途,谋害桑谷馨抽丝剥茧的主意其实就是他出的。妹喜自己觉得功力日进,以为自己得到天蚕丝袍等异宝之助后已能与四大宗师并驾齐驱。富贵无极的她竟然忘记了:心宗追求的本来就是舍弃所有羁绊灵魂的一切,以达到绝对的自由,到达终极境界的时候连身体——甚至这个世界都要舍弃掉,何况是身外之宝?当她自以为渐渐接近心宗大道的时候,其实却是在迷失自我。

不过此时此境,千辛万苦得来的天蚕丝袍终于还是派上了用场,虎魄的精金之芒虽然号称无坚不摧,但要刺破凝聚着桑谷馨生命精华的天蚕丝袍终究不是易事。

桑谷隽站在旁边,心情复杂无比:既希望马上置妹喜于死命,又有些不忍大姐的遗物受损。躲在天蚕丝袍光华之内的妹喜比他更难过,虽然暂时躲过了被虎魄兵解的危机,可谁知道这天蚕丝袍还能支持多久!她的心神一直因死亡的压迫而不能镇定下来,直到屋顶被风刃击破。“燕姑娘!”由于躲在天蚕丝袍后面,妹喜一时间看不清周遭的变化,但却听见了桑谷隽的一声惊呼。

燕其羽匆忙地搜索着屋内的一切,叫道:“羿令符呢?”

桑谷隽一怔,道:“羿老大……他不在这里啊。”“不在……”燕其羽把眼光落在那团五彩斑斓的光芒上。桑谷隽忙道:“那里面不是,里面是我的大仇人!燕姑娘,外面现在怎么样了?”

燕其羽道:“不在?他怎么会不在!”她举起手腕道,“如果不是他在这里,这手镯为什么会带我到这里来?”

桑谷隽看见了那手镯,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挂在腰间的另一个迷榖手镯,这个动作虽小,但燕其羽却注意到了。

突然间,两个人都明白过来了。

桑谷隽心中感激:“原来羿老大送我这礼物是这个意思。送我们这礼物可不仅仅是‘提前的贺礼’这么简单。如今兵荒马乱的,他是怕我和燕姑娘失散了不能相遇。”

而燕其羽呢?她又是什么心情?

当初羿令符将这手镯送给她的时候,她还以为那是定情信物——但现在桑谷隽腰间出现的手镯却一下子揭开了真相,这真相就像刀一样,将燕其羽的心撕裂成了几十片。“羿令符!”燕其羽喃喃着,“你好……你好……”声音很低,却是充满了失望——不,是绝望!

桑谷隽听到这句话不由一阵迷惘,抬头看燕其羽时。只见她泪流满面,蓦地想起一事,惨叫道:“不!不!燕姑娘!不要哭!不要流泪!”

这周围,有着心宗的伤心诀啊!

一切都来不及了,流下眼泪之后,燕其羽眼睛一阖,从空中直掉了下来。

天地间的风,也渐渐小了。

妹喜放声大笑,天蚕丝袍的光芒一弹,从屋顶的破洞中溜了出去。

桑谷隽伸手接住了燕其羽的身体,反反复复只说着两句话:“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我还要报仇,不能流泪……”胸口一痛,哇的一声又是一口鲜血吐出。他守住灵台最后一点理智,收了虎魄,沉入地底,待出了大夏王宫的禁制范围,终于忍耐不住,晕死过去。

招魂

玄鸟初生时候的光芒盖过了子虚幻境中的一切色彩,祂的声音回荡在山水之间,连登扶竟也听得如痴如醉。

不过这种优势并没有持久,当玄鸟稳定下来之后,都雄魁的血光便迅速反扑。他的力量并不显得比在外面时更加强大,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招数,使出来都比在外界有效得多,就像整个环境在主动配合他一般。

师韶道:“还是不行啊,我们的力量被那个主持幻界的人限制住了!”

有莘不破也开始理解到这个子虚幻境的可怕,不敢和都雄魁硬碰,双翼一振,冲出了暂时屈居弱势的血光重围。

都雄魁在后面狂笑道:“伊挚!有莘不破!你们能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师韶回应道:“何必逃一世?怕只怕云日山河连一时半刻也撑不住!”

斗到这般境地双方都已经十分明白:谁能撑下去,谁就能赢!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血光的游走速度本来已经快过了白云紫气,玄鸟出现之后形势有所改观:血光没能赶上玄鸟,而有莘不破也甩不掉都雄魁。

师韶道:“主持幻界的人竟然没有在沿途给我们设置些障碍,多半是他们心有余而力不足。看来这个幻境果然不完整,我们还有机会。”

川穹忽然道:“我能感应到外界的气息了。”他没有说他感应到了江离。不知道为什么,川穹觉得自己和江离之间存在着一种能够突破任何时空阻隔的联系。

有莘不破喜道:“真的。”“不过……”川穹道,“出口在九鼎宫,要出去吗?”

有莘不破一阵愕然,随即道:“算了!去那里只怕比这里更糟!”

突然后面铮铮之声大作,一座山岳隆了起来,挡在前面。玄鸟急忙侧身,堪堪避过,又有彗星流火从天而降,拦在他们面前。

川穹道:“是云日山河动的手吗?”

师韶哼了一声道:“不是。这个幻境就是他们自己,他们四个是不能自己出手的。那是我师父的杰作。听见那乐音没有?那是《重黎颂》。”

有莘不破道:“前有流火,后有追兵,怎么办?”

师韶还没回答,从天而降的彗星流火突然左右分开,竟然让开了一个巨大的通道让玄鸟通过!更有一半空中转折,竟然向血光扑去!有莘不破大喜,随即大惊:“有人控火!是谁?”

川穹向下望去,只见地面上有一个小影子起伏于山林之间,正遥控着流火向都雄魁攻去。“是芈压!”有莘不破大叫道,“他怎么也被卷进来了?我明明叫他回去的!”

师韶叹道:“我们也让你不要回来,你何曾听过?”

玄鸟冲过流火地带之后一个俯冲,飞近了一些才看清楚:地面上那人果然是芈压,被卷入这个幻境之后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控火竟然无比自如,此时正兴高采烈地指挥火焰向都雄魁攻去。

有莘不破大声叫道:“芈压!不要玩了!快逃!”

距离太远,芈压听不清楚,往上一看却不见有莘不破,只见到无比华丽的玄鸟凤凰,芈压叫道:“不破哥哥!这头大鸟就是你吗?呵呵,可比我家毕方威武得多了!”有莘不破自然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

血光中都雄魁冷笑道:“登扶竟!你未免老过头了!竟然被一个小屁孩玩弄于股掌之间。”

登扶竟嘿了一声,也不作答。乐音忽变,那流火的颜色忽然化作蓝紫,竟然都冒着冷气。

芈压正在得意,忽然发现周围冷飕飕的。那些变了颜色的火焰反过来向他冲来。他拼尽全力想命令那些蓝色火焰回头,却哪里有用!

有莘不破道:“那是什么东西?”

师韶道:“是冥火!要是给碰上了,芈压这条小命就完了!”

有莘不破怒道:“这小子就会给我惹麻烦!”眼见没法赶到冥火前面,轰的一声向身边一座山撞去,那座千丈高峰被有莘不破一头撞塌,泥沙土石纷纷落下,把芈压给埋了起来,隔开了冥火。

登扶竟乐音一转,冥火掉头化作弧形,拦在玄鸟前面。眼见有莘不破已经无路可逃,川穹手一指:冥火前方的空间忽然裂开,那道裂缝只有黄豆大小,但雄伟堪比高山的玄鸟竟然一头撞了进去。

有莘不破只觉眼前一黑,道:“川穹,这里是什么地方?”

师韶笑道:“是他的洞内洞吧?”“洞内洞?”有莘不破道,“你还有这招啊,怎么之前都不使出来?”

川穹道:“我刚才灵机一动,突然悟出来的。”

有莘不破道:“但这个洞内洞到底是什么地方呢?”

川穹惘然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有莘不破不由得有些生气,“开什么玩笑!师父,你知道吗?”“我们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原来的地方?”“嗯。这里是幻境中的幻境,空间内的空间,是川穹凭空借来的。入口在哪里,出口就在哪里。川穹的力量难以长久支撑,我们在这里避上一避,终究还是得出去的。”

有莘不破大为失望,但立刻又振作起来,发狠道:“好吧!没法突出重围我们就出去跟他们正面拼过!川穹,你能召唤无底洞吗?”

川穹叹道:“只怕不行。”说完忽然想起,如果藐姑射在此,祂会怎么做?

有莘不破也想起一件事情来:“创造《山海图》幻境这样一个地方,不像太一宗的手笔。论起来应该是洞天派的本领才对啊。”

川穹道:“洞天派?我可做不到这么高明。你看我这个空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心道,“却不知师父的洞内洞是怎么样的。”

师韶道:“这个《山海图》幻境,说到渊源本该是四宗共同努力的结果。”

有莘不破问道:“四宗?”

师韶道:“具体如何我不如伊相清楚。伊相,你可知道么?”“大体情况如你所言。不过那件事情太久远了,史册失载,详情如何我也不知。”

师韶道:“这个《山海图》子虚幻境虚实相参,是想象与神力的混合体。在这里时间可以倒流,可以停滞。空间可以无限延长,所以这个幻境没有边界。这个幻境如果完整,似乎还能孕育生命与灵魂!若能掌握到其中的规则,甚至可以凭借想象创造出超越自己的力量。因此芈压刚刚才能展现出在外面无法达到的能力。都雄魁大人也是如此。而相应的,伊相的力量则被大大限制住了。不过按理说我和师父应该是对等的才对,为什么他用了‘封乐’,自己却能奏乐攻击我们。这不对劲!一定有什么破解之法!”

能回答他问题的自然不是有莘不破和川穹,“我琢磨着,他用的应该是异界演奏法吧。”

师韶道:“异界演奏法?”“嗯。他把自己的乐器留在子虚幻境之外,然后……”

师韶恍然大悟,接口道:“然后他遥控幻境外的乐器,再以无上乐理令音乐穿透虚实障碍传回子虚幻境!”

有莘不破骇然道:“这也行?”“这个幻境现在和外界唯一有联系的就是九鼎宫,登扶竟用的多半是九鼎宫的乐器。”

师韶叹道:“如果是这样,那我就算知道了也没办法。”

川穹若有所思,忽然道:“你在这里试试能不能奏乐。”

师韶一怔,随即喜道:“不错!这里是洞内洞,子虚幻境的章法约束不了你创造的空间!”“这小子才活了多久,居然能开辟出自己的天地来!”

都雄魁对洞内洞的了解并不在伊挚之下,和登扶竟布开冥火与血光,把有莘不破等人消失的地方重重围住,要等着有莘不破等人出来自投罗网。

登扶竟突然咦了一声道:“奇怪?这是什么声音……啊,不好!他竟然想到在洞内洞奏乐!”

肃穆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部分冥火突然不受登扶竟的约束,在高天上变成一个大门的形状,大门打开,无数鬼魂冲了出来,撞向血光。

曲子是《招魂》,打开的是冥界的大门,大门的彼端便是地狱!

都雄魁大笑道:“老子不敬天地,不惧鬼神!纵横三界,万邪不侵!就算把地狱中的饿鬼全招来,也休想老子会退一步!”

登扶竟道:“这‘招魂’如此肃穆,召唤来的只怕不是饿鬼那么简单。”

都雄魁冷笑道:“就算把满天神魔请来,我也不怕!”

蓦地门内传来一声虎吼。都雄魁身躯一震,便见一个男人冲了出来,双眼烁电,白虎随身,都雄魁全身一震,作色道:“是你!”

一直静立不动的江离支持不住,坐了下来,心道:“隔空布界果然太勉强了。都雄魁大人和登扶竟大人怎么还没得手啊。”屈指数道:“一、二、三……嗯,除了不破、川穹、师伯、师韶和都雄魁、登扶竟六人之外,还有两人,一个是芈压,另一个是谁?这么飘忽,难道是她?”

登扶竟对血祖道:“都雄魁大人,那是幻象,不要心动。《山海图》是四宗心血,内中含有精神力量,子虚幻境暗含心幻之玄奥,若心动便会令幻象成真。”

都雄魁怒道:“我自然知道,可是这家伙……妈的!登扶竟,你把他们先围住,等我把有莘羖宰了再来助你。”

登扶竟惊道:“不可!在这里你若承认他是有莘羖,那他便真的成了有莘羖了,莫要无端端多造一个大敌!”却哪里来得及阻止,血光一冲,都雄魁已经站在了有莘羖的对面。

虎吼声中,蓝紫色的精金之芒越来越凌厉。

洞内洞中有莘不破见血祖上钩心中大乐,问师韶道:“这个幻象真的具有和我舅公同等的力量?”

师韶道:“都雄魁大人若认为有,那就有了。”

有莘不破大喜道:“那就妙了,有舅公在,血祖就是再横也别想占到上风!”“真是这样么?”云气中的声音却充满了忧虑,“我只怕会弄巧成拙。”

灵幻

和登扶竟所担心的完全不同,都雄魁并未暴怒,也没有立刻和有莘羖的幻象动手。他面对着紫色的白虎,竟是出奇的安静。

登扶竟看不到都雄魁的神情,然而他的耳朵却能听到许多明眼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在怀旧。”登扶竟心想。

都雄魁的眼神,确实充满了怀念,似乎想起了少年时的许多事情。面对着有莘羖的幻象,喃喃自语:“有莘啊,有莘。嘿,哈哈,哈哈……”

登扶竟默听都雄魁的呼吸声,竟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心道:“真是奇怪,都雄魁大人的狂暴哪里去了?这不像是他啊。难道他刚才是故意上韶儿的当?”

只听都雄魁对有莘羖的幻象道:“唉,师韶那小子毕竟太年轻,他只道我和你是数十年的仇家,却哪里清楚我们之间的往事?说来真是讽刺,只有面对着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都雄魁啊!”《山海图》幻境中所有的人似乎都觉得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就连有莘不破也觉得自己的生命本源似乎被某种力量抽离。

掌控生命最深层的奥秘,这就是血宗。

登扶竟忽然间感到连呼吸也困难起来,跟着全身上下不受自己主宰,连体内的真气也不听使唤,仿佛整个肉身忽然间都变得不是自己的,一个失足,竟然从半空中跌了下来,挂在一棵大树的树枝上。

但听砰砰砰几声巨响,几个人跌落在地,却是有莘不破、川穹和师韶。玄鸟却已经不见了,天空上有一片白云勉强稳住,然而却也萎缩成直径不足一丈的一小团。

都雄魁默默对着有莘羖的幻影,良久,才道:“你不是真正的有莘羖,有莘羖不会听从任何人的召唤!他就算死了,也是连死神也管不了的英魂!”

有莘羖的幻象一阵扭曲,随风散去。高天之上,都雄魁傲然下望,有如天神。“赢了。”江离舒了一口气。心道:“都雄魁大人利用有莘羖的幻象激发起自己的巅峰战意。师伯的力量被我以九鼎限制住,刚才那下子他只怕元气消耗得不轻。不破的生命之源被都雄魁大人完全瓦解,玄鸟回到了远古。洞内洞既已关闭,师韶再要奏乐已无可能。我们赢了。”

子虚幻境已经接近极限,撑不了多久了。不过这一点江离并不担心,因为他知道幻境内已经没有人能抵挡住血祖一击了。

然而江离竟然并不感到高兴:“死了这么多人,甸服中至少有上百里变成废墟,得来的却是一个比预想中更糟糕的结果。在这种情况下把不破捉回来,也很难和平地和成汤交涉吧。”

他不禁有些丧气,心道:“把不破捉回来真的有用吗?我们……”越想越是丧气。九鼎突然一阵微微震动,江离大吃一惊,他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时候产生动摇的:“有人在扰乱我的心神!能穿透子虚幻境,借着九鼎和我的联系影响我,这种能耐……难道真的是她?”

失去了紫气作为力量之源,川穹只觉得全身空荡荡、虚飘飘的。这时候别说施展悬空挪移之术,就是夏都一个寻常士兵也能打倒他。

师韶的状况好些,然而在无法奏乐的情况下,他和川穹的力量差距几乎可以忽略。“输了。”师韶叹道,“我们输了。”

他们的情况空前的糟糕,而头顶上的都雄魁却是空前的强大。那是一个集合二十岁青春与六十岁老辣的可怕敌人。而且这个敌人因为有莘羖的出现而处于一种巅峰的战斗状态。在他面前,连白云紫气都要引身退避。“还没呢!”有莘不破不知哪里来的信心,挺刀挡在两人面前,大声道:“都雄魁!有种下来!”

都雄魁冷冷道:“有这个必要么?”

有莘不破脚下的地面突然抖动起来,山移位,水改流,把他们三人围了个实。有莘不破挥刀向冲过来的山石流水劈去,那些石头竟然懂得避开,绕了个圈又撞了过来。

有莘不破愕然了。

师韶道:“不破,没用的。现在整个幻界所有东西都被都雄魁大人赋予了生命,我们斗不过他的。”“赋予生命?”问的是川穹。“对。”师韶道,“不但这山,这河,连我们耳边的风都成了都雄魁大人的奴仆了。”

一丝轻风吹过,吹到川穹耳边突然变得劲急,竟然把他的耳朵割出了一道血痕:“这不大可能吧,难道他能控制天地万物?要知道像我姐姐那样,也只能控制风而已啊。”

师韶叹道:“在别处他只能控制有生命的东西,可在这里……现在整个幻界都已经和他合而为一了。这个世界,就像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血宗之主竟然还有这等本领!有莘不破听得怔了,而高空中都雄魁却一点也不着急。他知道这个幻界还能维持多久,也知道自己完全能够在那之前解决掉所有反抗他的人。他的血气已经渗入幻界的每一个领域,现在子虚幻境的山川河岳形同他身体内的器官。看着有莘不破在那里做着无谓的反抗,都雄魁充满可怜地道:“小王孙啊,师韶的话你又不是没听见,你就不能省省力气吗?”

有莘不破所在的地面突然合起,把他牢牢夹住。有莘不破正想挣扎,突然自己的影子倒盘上来裹住自己。身体任何部位只要被影子覆盖住,马上就变得不听使唤。他才明白过来,身体已经完全被都雄魁控制住了,脖子一僵,双膝一软,跪了下来,抬头面向空中的都雄魁。他想闭上眼睛,却连眼球也不听话。

师韶叹道:“我以为成为他奴仆的只有这些风云泥石,谁知道连我们的身体也被他控制了。”说话间,他也朝着都雄魁跪下了。

都雄魁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嘿,小王孙啊,看你的眼神好像还不服气。可是到了这种地步,就算是季丹洛明或者有穷饶乌也无法自救了啊。”

师韶道:“虽然如此,不过你也只是控制了我们的人,而未能控制我们的心。”“没那个必要!”都雄魁转眼望向空中的白云,紫气已缩成很小的一团,但也还未放弃。他叹道:“伊挚啊,你们两师徒可真是臭脾气,到了这个地步还不肯认输么?”

云间的声音笑道:“九鼎限制了我的力量之后便难及其余。这时候只要再来一位和你对等的帮手我们就有可能反败为胜。我为什么要放弃?”“对等的帮手?”都雄魁大笑道:“你想找谁来帮你?有穷,还是季丹?”“她早就来了。”云间人嘿了一声,淡淡道,“你自以为控制了整个幻境,却还是被她瞒过了。如今的状态下你虽能够控制一切生命,却无法控制一个纯粹的灵魂!”

都雄魁脸色一沉,因为这一瞬间中他发现对方并非虚张声势。“嗯,看来你也发现不对劲了。可又能如何呢?利用这风云变幻的压力一时半会还杀不了我。你若要尽全力来对付我,那人就会趁机侵入你的心田。哼!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把我徒儿杀了——若再迟些,我怕你想杀人也无能为力了。”

都雄魁哼了一声,他可不愿就此杀掉有莘不破。虽然杀掉有莘不破也能狠狠地打击成汤,但以当前的形势看,活人比死人价值要大得多。

他略一沉吟,已经定下了取舍,决定放弃杀伊挚,对登扶竟道:“乐正大人。拿了有莘不破,我们走吧。”

登扶竟道:“甚好。”

都雄魁一动念,有莘不破凌空飞起,向他飞去。他伸手一抓,却拿了个空。那个“有莘不破”竟然是一个幻影,而真正的有莘不破已经不知所踪。

都雄魁勃然大怒,他知道能做到这一步的,天下间只有一个人。他在空中咆哮道:“独苏儿!别忘了你大徒弟可是有望窃取天下权柄的。现在就倾向商人,太早了吧?”

一个笑声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冰冷冰冷的,如同回春寒中的细雨:“我自然知道。不过这孩子若现在就被你捉回去,我可就太被动了。唉,本门两个女婿之间的事情,还是他们自己解决吧。你就别插手了。”

这声音,这口吻,果然就是无上精神力的修为者心宗之主独苏儿。

都雄魁怒道:“没见墙头草做到你这份上的!我告诉你,就算有莘不破得了天下,你以为伊挚会让你心宗独霸么?”“呵呵,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啊。我门下全是娇弱女子,说什么独霸啊?我只是希望两个徒儿日子能过得舒坦些,也就安心了。什么天下啊争霸啊,那是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们女人家可从来没想过。”

都雄魁怒火冲天,可又无可奈何。要他就此离去,哪里甘心?只要子虚幻境尚在,他也不怕伊挚和独苏儿联手,略一沉吟,对登扶竟道:“这臭女人乱我心神,让我感应不到有莘不破的所在,乐正大人,你不出手,还等什么?”

登扶竟鹿角杖一点,《大搜神曲》从九鼎宫传了过来,飘向子虚幻境的每一个角落。这搜神曲并无攻防之效,只是要把有莘不破给找出来。“呵呵,是《大搜神》啊,好曲子,还是乐正大人和气,哪像无瓠子!对女人也这么凶巴巴的。”

师韶听《大搜神曲》突然乱了,心中大为佩服:“心宗宗主果然了得。不过她扰乱师父的曲子,只怕也会暴露自己的藏身之处。”

果然,都雄魁冷笑道:“好啊,独苏儿,你这是和我干上了。”“那便如何?”

都雄魁冷笑道:“你能乱我的心神,我也能兵解你的身体!我现在已经知道你藏在哪里了,哼哼!却看到头来是谁吃亏!”就要出手,突然间一声剑鸣划破长空,心幻与魔音一起止息,登扶竟屏住了呼吸,云间人收紧了紫气,连云日山河也被这声剑鸣震住了。

这一声剑鸣,竟似出自天下第一高手血剑宗!

师韶一怔之下大喜过望,川穹却是一阵惘然。

如果只是独苏儿还好,但若再加上一个子莫首……

都雄魁握紧了拳头,眼神不住地闪烁,终于咬牙切齿道:“走!”

离心

中一阵恍惚:“怎么会这样,完全没感觉到那个人也在幻境中的,他什么时候进去的?”出神良久,终于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不破啊,你这就叫天命所归么?唉,站在你的对立面,真是头疼啊。”

三宗

百里战场,一片狼藉。

旋风已息,通向无底洞的裂缝也已弥合,但视野所及,遍地都是倒下的树木和成堆的瓦砾,谁知道这场对抗中甸服有多少无辜的人丧生。“如果江离看到这个一定很难过吧。”

站在一个小丘上,有莘不破一阵怅惘,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也忘记了刚才在子虚幻境中九死一生的境遇。一双手从后面轻轻搂住了他,一张脸贴在他背上。有莘不破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只是很自然地让这双手搂着,心情安定了很多。

川穹对有莘不破道:“怎么样?你还去夏都吗?”

有莘不破脚伸了一伸,但这一步始终没有踏出去。“算了。”他脸上没有痛苦,也不是苦笑,但却显得很低落,似乎失去了什么东西。“我不能再让更多人为了我的任性而痛苦,甚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说的这句话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谁说过同样的话么?“哦。”川穹的眼神荡漾了一下,似乎起了一个涟漪,“那你打算……”“回家。”

有莘不破知道自己如果一意向西,无论是师父还是师韶都不会放任他一个人行动的。“羿老大,你一定很高兴吧。因为你终于让我‘想通’了。”他笑了,笑出了一脸的眼泪,“连我爷爷和师父都没能阻止我离家出走,可你做到了。你可真了不起啊!”“既然你要回家。”川穹说道,“那我们就再见吧。”“再见?你要去哪里?”“夏都,当然是夏都。”川穹道,“我姐姐还在那里。”他看到有莘不破关切自己的样子,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别这样,我不像你,他们捉住了我也没什么价值,所以我去了不一定是送死。”“可是……”“你还是顾好你自己的事情吧。”川穹道,“我答应过一个人,这次的事情我本来不想管的,可到最后还是被卷进来了。唉——今天之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碰了。”

有莘不破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他是如此脱俗,根本就不该沾染尘世间的争斗。所以当他听川穹说“以后,你的事情我再也不会碰”时,并不觉得反感,反而感到本应如此。“如果找到你姐姐,”有莘不破道,“替我谢谢她。”

川穹抚摸了一下手中的燕羽,喃喃道:“这片羽毛虽然颜色变得有些黯淡,不过还没有凋零。姐姐暂时应该没什么危险吧。”

有莘不破道:“她一定会平安的!”这句祝愿何其空洞,但他现在却只能这样空洞地祝愿了。他不敢说“我陪你去救她”,羿令符已经让他明白到东方有千千万万的人会因为他的安危而置生死于不顾,他无法再任性地踏出那一步。“不破,”师韶一直没有开口,这时才道,“我们快走吧。都雄魁大人被三大高手同时现身惊退,但若起了什么变故惹得他卷土重来可就不妙了。”

有莘不破哦了一声,突然想起在子虚幻境内最后的情形,说道:“对了!血祖撤退之前我好像听见了一声剑鸣,那是怎么回事?”

师韶微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子莫首大人的眷顾。”“子莫首?”有莘不破惊道:“血剑宗!”

川穹也是心头一震,这个名字他似乎听过。

虽在大战之后,但这个谜一般的名字依然有着令人激动的魅力,有莘不破道:“血剑宗也来了吗?他为什么要帮我们?他现在还在吗?”

师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不是在否认,而是因为不知如何回答。

有莘不破抬头叫道:“师父。”“那声剑鸣之后他的气息便消失了,想来莫首兄已经走了吧。至于他的事情,你回去问你爷爷吧。”

有莘不破对这个回答很不满:“你们每次都这样推脱!”“这次我不是不愿告诉你,可是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再说,你爷爷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不破,此地不宜久留,你快快东归吧。”

有莘不破听他这句话竟有让自己先上路的意思,忍不住道:“师父,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的朋友为你敢冒大险,我们岂能无情无义?你先回去,我留在这里接应。”

有莘不破道:“我也留下。”“不行!刚才的险情难道你就忘了么?羿令符的苦心你难道还不能体会?再说你留下也只能误事,我一个人独来独往,只要不入夏都,谁能留难我?”

有莘不破知道师父说的有理,不敢再抗辩。

师韶道:“伊相,我……”“你也回去。不破一个人上路我还不大放心。”

师韶微笑道:“你怕他心念一转又跑回来了?”“不错!快走快走。让都雄魁发现真相只怕又起变故。”“真相?”有莘不破道:“什么真相?”

师韶道:“独苏儿宗主其实没来,子莫首大人好像也离开了,如果都雄魁大人和师父现在杀回来,我们只怕难以抵挡。”

有莘不破奇道:“雒灵的师父没来?那不对啊!刚才明明是她救了我。”

师韶道:“关于这点,我也不甚了了。”“不破,救你的不是独苏儿,而是独苏儿留下的灵幻。”

有莘不破道:“灵幻?是一件宝物吗?”“不是。是一个假象,一个只能使用一次的假象。大概是独苏儿留给她徒弟用以救命应急的吧。唉,灵幻既然出现,独苏儿怕已经前往昆仑了吧。”

有莘不破只觉腰间一紧,那双手微微颤抖,他一把抓住,一回头,叫道:“灵儿!你什么时候来的?咦,你怎么哭了?”

雒灵在他肩头上擦干了泪水,却不说话。

师韶听到有莘不破的话不由得莞尔,就要说:“她一直都在,还搂着你,你怎么才发现?”然而感应到雒灵的情绪,便不好开口,心道:“她大概是想起她师父了。”

有莘不破仿佛也察觉到了,他不知道师父所说的“前往昆仑”意味着什么,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否则雒灵不会如此。伸手给她擦干泪水,柔声道:“不要想太多。你一路跑来,一定吃了不少苦吧。我们回亳都。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雒灵怔怔地听着,突然把头埋在他怀里,却不说话。

有莘不破轻轻抚摸着她,雒灵此时的体态已经看得出有身孕了,他更不敢耽搁下去,说道:“师父,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保重。”

白云上的声音充满了自信:“放心。”

有莘不破才要启程,突然惊叫道:“不好!芈压!芈压!”

师韶一怔,也随即道:“糟!我怎么也忘了!”

有莘不破道:“他会不会被留在那什么见鬼的子虚幻境里面了?”他在幻境中推倒了山峰埋住了芈压,那是保护之意。但之后险情迭起,竟然把他忘了。

雒灵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衣领,向一个小土包一指,有莘不破心领神会,举手凌空一劈,土包炸开,露出半截身体来。芈压抬起头,那样子仿佛刚刚被吵醒。看见有莘不破,迷迷糊糊道:“不破哥哥,雒灵姐姐,哎哟,我刚才做了个好长的梦,哎哟,头好痛……”

都雄魁怒气冲冲,直闯九鼎宫。祭台上,江离一脸的倦色,看见了他,淡淡道:“都雄魁大人,什么事情这么生气啊?”

都雄魁怒道:“什么事情?有莘不破跑了!甸服和夏都又搞成这个模样,你叫我怎么交代!”

江离道:“善后的事情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民政方面自有六卿接手,不必我们烦恼。”

都雄魁冷笑道:“我是说怎么向大王交代!”“能怎么交代?照实说啊!就说我们把事情搞砸了。”

都雄魁瞪着他,怒极而笑道:“要真照你这么禀报上去,我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江离淡淡道:“要不然,你说该怎么办?”

都雄魁沉吟道:“这一次我们虽然败了,不过也不是失策所导致。敌众我寡,非战之罪。伊挚也就算了,那个子莫首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有独苏儿,竟然帮着商人和我们作对!我这就进宫去问娘娘,她心宗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必了!”宫门外传来一个妩媚中带着三分不满的声音,一个丽人走进门来,江离和都雄魁都微微一惊,随即一起行礼。

礼毕,都雄魁不冷不热道:“娘娘,令师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她这样做,分明是弃娘娘于不顾!”

妺喜冷笑道:“都雄魁大人!你是老糊涂了?你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家师。”

都雄魁一怔,顺口道:“不是令师?”

妺喜冷笑道:“不错!那是我师妹。都雄魁大人,亏你自夸天下无敌,竟然被一个黄毛丫头给骗了,传了出去,会让天下人笑掉了大牙!”

都雄魁呆了半晌,冲口叫道:“灵幻!灵幻!怪不得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这……”说着神色转为凝重,道,“这么说独苏儿她已经……”

妺喜道:“家师已经前往昆仑。”

都雄魁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为什么你现在才说?”

妺喜淡淡道:“这是最近的事情,这些天看你们都忙着有莘不破的事情,我也就没通知大家,谁知道却出了这篓子。”

都雄魁怒形于色,心道:“最近的事情?我看多半就是你以‘离魂术’前往西北期间发生的。若不是那样的大事,你千里迢迢跑去干什么?”

他和江离都知事有蹊跷,但一时没有证据,也不好反驳。

都雄魁道:“若是你提前跟我说起这事,你师妹有灵幻在手也瞒不住我!这事情有一半坏在你手里,大王那边由你去交代。”

妺喜点头道:“可以。”

都雄魁心中一宽,想起另一件事情来,说道:“独苏儿走了,可曾留下心维?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你师妹?”

妺喜微笑道:“在我处。”

得到了心维,那就是心宗掌宗的象征了。

都雄魁嘿了一声,道:“如此就恭喜了,宗主大人!”

江离知道的事情比都雄魁少得多,然而听两人的应答也猜到了八九分,随口道:“恭喜娘娘。”

妺喜道:“如今天下形势虽然不利,但四大宗派中我大夏已居其三,显然天命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江离心道:“虽居其三,但人心不齐,各怀鬼胎,这事情却难……咦,那是什么!”

都雄魁和妺喜也感应到了,江离微笑道:“好像第四位宗主也来了啊。今天可真是热闹。”离心

有莘不破离开之前,川穹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他说江离的事情。几次想开口,却总不知道从何说起,终于不了了之。“怎么了?”

空中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暖意,紫气能令他身体舒坦,而这声音则能令他心境安宁。“没什么。”川穹道,“我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朋友。我答应过他一些事情,却不知道该不该遵守诺言。”“如果你答应过,那便应该遵守。”“嗯。”川穹感到自己似乎放下了一个担子,但另一种不安却又袭了过来。“难道……”“好像是你师父来了。”

川穹吓了一跳,抬头一望,天空中果然出现了扭曲。“我想他早该来了,你逃入我紫气中的那次玄空挪移,用的是凌空借力之法吧?他大概是感应到了,所以……你怎么了?”“我……”川穹道,“其实我早该知道他会来的。”“你在害怕?”“嗯。”川穹道:“他要杀我。”“杀你?为什么?”

川穹道:“我也不是很明白,好像说我如果活着,季丹就得死。”“岂有此理!藐姑射怎么变得这样偏执。你过来,躲到我白云下面。”

在紫气的帮助下川穹已经恢复了些许体力,一闪躲入白云之中。他才躲了进去,高天上便出现了一个飘逸的身影,美得连春日也不敢与之争辉。“伊挚,怎么是你?”“藐姑射,别来无恙。”“无恙?”藐姑射的声音如同天山上的积雪,“我就是那个样子,没什么有恙无恙的。你看见我的徒儿没有?”“你徒儿?”

藐姑射道:“我刚刚睡醒,醒来后发现有人趁我沉睡借走了我的力量,想来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我那徒儿了。嘿,他居然能够回来,倒也出乎我意料。伊挚,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见到他没有?”“你找他做什么?”

藐姑射道:“你这人傲气,宁死也不肯说谎的。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看见了。我也不瞒你,我要杀他。”“杀他?他是你徒儿,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藐姑射道,“不为什么。连山子说季丹会死在他出现之后。我想想这个预言虽然有多种解读,不过杀了他的话,或许会令事情有所改变。”“就为了一个可能?”

藐姑射道:“就为了一个可能。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你太偏激了。”“是吗?”藐姑射叹道,“我自己不觉得,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呢?你们这样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影响他?”“不是我们影响了季丹,而是你的所作所为……”“够了。”藐姑射的话说得很轻,但语气却那么坚定,“我不需要你来教训我。我只问你,我徒儿在哪里?嗯,如果他在这附近我不可能感应不到他的,大概是你把他藏起来的,是吧?”“藐姑射,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当年……”“伊挚,你怎么变啰唆了!”藐姑射道,“我今天不是来和你聊天的,把川穹交出来,我们就各走各的路。”“办不到。”“哦。”藐姑射笑了,笑里透着伤心,“这句话我好像在什么时候听过啊,不过那时候说话的不是你。唉,往事多想无益,伊挚,我看得出你真元不旺,刚才是和谁打过一架吗?”

躲在白云中的川穹暗暗担忧,只听藐姑射道:“伊挚,我们当年交情总算不坏,今天你斗不过我的,还是不要理我师徒俩的事情了吧。”“原来你还记得当年。那我问你,你认识的那个伊挚会因为形势恶劣就屈服么?”

藐姑射黯然道:“不会。”“既然如此,你就不必多说了。”

藐姑射道:“既然如此,那好!你不交人,我自己来拿!他就躲在你那白云之中,没错吧。”他本来位于白云西方,说完这句话他突然消失了,跟着出现在东方。

藐姑射手中多了一团云气,而白云紫气则出现了一个空洞,但很快就弥合了。

藐姑射奇道:“伊挚,你这团云气有点怪异啊。”略一沉吟,说道,“这不是你的本尊,是吧?”

川穹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云间的声音却笑道:“没错,无瓠子没看破,倒让你看穿了。”“那大概是因为你现在已经真力不济了。”藐姑射道,“你这元神出窍、紫气分身,好像不是太一宗范畴了吧?难道……伊挚,难道你一直在钻研心宗的能力?难道你一直想混一四宗不成?”

川穹听得心头剧震:“混一四宗,这怎么可能?”

只听云间的声音叹道:“我是有这个心,可还没能做到。”“能做到你现在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藐姑射道,“不过,你现在还是没法胜过我的。你的分身能发挥你本尊的几成功力?”“十成。”“十成?那你的本尊在亳都可就什么也做不了了。既然如此,何必分身?”

云间的声音叹道:“我王近日染疾,我若不在,人心不稳。”

成汤已经老了,储君有莘不破又不在,在这个关键时刻,亳都实在不能出一丁点的事故。“你有这样的大魄力,我十分钦佩。”藐姑射道,“我虽然很想看你的企图能达到哪种程度,可今天……伊挚,虽说你这紫气分身具有你本身的十成功力,但临战之际,比起本尊亲至只怕还是有些不便吧?”

云间人没有回答,川穹心道:“这就怪不得了,方才我们和都雄魁激战,他一直没有使用什么绝招,只是尽力做我们的力量之源。原来是这个原因。”

藐姑射道:“伊挚,靠着这个分身你斗不过我的。更何况你这分身现在损耗得这么严重。”

云间的声音很淡然:“那又如何?”“伊挚啊,我若把你这分身送往至黑之地,只怕你的本尊就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了……”藐姑射沉默了一阵,终于叹道,“算了,我和你多说什么。你虽然通达,但到了某些节骨眼上,那份执著却并不比我差。”说完这句话,藐姑射便不再开口。“伊挚居然还没走。”都雄魁笑道,“而且还和藐姑射打了起来,妙极妙极,你们要不要去看看热闹?”

江离道:“还是不要吧。”

都雄魁心念一转,点头道:“不错,藐姑射为人怪异,若我们去了,也许他们反而打不成了。”

云中君捏着落日弓,看着从瓦砾中挖出来的尸体,神情呆滞。“这是杜若?”

听到这个声音,云中君回过神来,看见了东君。“不知道。”云中君的声音藏着悲痛,“尸体被湿气侵袭,腐烂得太厉害了。”“那这湿气……”“是若儿的功夫,没错。”“那这具男的尸体……”“看身材骨架的形状,或许真是羿令符。”“难道羿令符头断了也还能动弹么?这样看来,他们两人是同归于尽。”东君捡起地上的落月弓,手一紧:就是这把弓射死了他弟弟。而如今,那个鹰眼年轻人已经倒毙在他脚边。“你还在恨他?”云中君问。

东君沉默。

东君是日族的后人,羿令符是射日神将大羿的后代,射日者与日族之间,似乎总是有不可避免的命运纠缠。

云中君道:“这些年来,你一直都为这件事耿耿于怀,为什么突然……”“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恨的。”东君略一伸手,说道,“我要火化他,你徒儿……”“一起吧。”云中君叹道,“和这个男人死在一起,不丢脸。”

看着幻日的火焰中,东君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什么怎么办?”“有莘不破这一逃脱,无论是天下还是夏都,都有一场大变吧。”“那又能怎么样?”云中君黯然道,“当年宗主出走,我不得已依附血门。但看到他的所作所为,根本都未曾为王室、为天下着想,我的心早就冷了。”他睨了东君一眼,说道,“你呢?镇都四门里面,你可是和他走得最近的。”

东君拳头一紧,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脸皮来。

云中君惊道:“是乌悬!”“是!”东君痛心疾首道:“他是我弟弟留下的唯一骨血,我也未能保住。”

云中君道:“是谁下的手?”“血宗传人。”“血门?雷旭已死,血晨听说也被他杀了。血门还有其他什么传人?”

东君道:“不知道。不过不会错的。乌悬……这孩子现在只怕连骨头也没剩下半点了。我为无瓠子做了这么多事情,到头来我唯一的徒儿、我唯一的亲人却死在他门下!”

云中君对都雄魁心中不满,但却不愿说昧心话,想了想道:“按他们血门的传统,每一代师徒互相都不对头,这件事都雄魁大人只怕未必清楚。”“虽然有那种传说,可他们门中之事,谁知道!”东君连眼睛也红了,“他若真的怕被他传人所杀,为何却接二连三地收徒弟?那家伙能吃乌悬,功力已经不俗,肯定经过无瓠子的精心培养。这件事他又瞒着我们,可见用心良苦!或许他已经找到了破解那诅咒的法子也未可知。无论如何,这笔账总是得算到他血宗头上!”

云中君叹道:“就算你把账算到血门头上又能如何?你难道还能去找他报仇不成。”

东君冷静了下来,话锋一转,说道:“你看我们这个新宗主如何?”“新宗主?”云中君眼神闪了两闪:“你是说江离……江离大人?”“不错。”

云中君沉吟半晌,道:“我看不透他。”“我一开始很看不起他。可是现在想想,他完全不愧是祝宗人大人的传人!”东君道,“这次鏖战,无瓠子被洞天派那小子打了措手不及,何其狼狈!可山鬼出现之后,形势马上逆转。在《山海图》的子虚幻境里面,我们可差点就把他们逼入了死境!”“你说的不错。”云中君道:“若不是心宗宗主出现,还有那声剑鸣……也许我们已经赢了。”

东君道:“他才多大年纪!可是凌空布界,便制得伊挚大人左支右绌,这份能耐,比起祝宗人大人只怕也不差多少了。”

云中君眉毛扬了扬,目视东君:“你难道想……”

空流

白云紫气的外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空间裂缝,数量接近百个,但每一个都很小,而且伊挚无法将之连接成一个巨大的裂口。不过川穹知道,一旦这些裂缝连成一片,那他所藏身的白云紫气将处于那个大裂缝的中心,再也无法逃脱被吞噬的命运。

川穹担忧地从白云中探出了头,望了望外面的情形——这种情况下他已经不怕被藐姑射看到了。谁知道才露了一下脸,便觉得身旁一阵异动,他赶紧缩了回来,方才那个位置的一小块云气已经被藐姑射攫在手中。“师父占了上风。”川穹想。

那上百个空间裂缝正一张一缩的蠕动着。张是由于藐姑射的催动,缩是被伊挚以逆转时间之法压制了回去。不过深悉玄空之法的川穹却能隐隐感应到各个空间裂缝正缓慢地扩大。“怎么办?”川穹曾想用大搬运法连同白云紫气一起带离这个困局,却被云间人阻止了。川穹知道,这位前辈是怕自己会落入师父的圈套之中。“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拖下去?”“伊挚好像落了下风啊。”妺喜道,“而且藐姑射也没传说中那么厉害。”“哼!那是因为双方都在克制。”都雄魁道,“在四宗里面,藐姑射那个疯子是最危险的。他的玄空术,随时会连祂自己也控制不了。”

江离突然道:“也许不完全是这样的。也许……”

妺喜道:“也许什么?”“也许,藐姑射是在等什么吧。”“唉——”

耳边那个叹息声令川穹心惊,这个叹息附带着许多信息。川穹仿佛从中听出了云间人认输了。果然,一个微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用玄空挪移术,逃出去。”“什么?你是说用大搬运么?”“不,不是,带着白云紫气你没法逃的。”

川穹惊道:“你是说我自己走?”“对。”“不!不行。你留下来帮我,我怎么可以……”“没有我在这里拖住你师父,你能逃出他掌心?”

川穹怔住了,想起了上次的经历,也叹了口气,但仍然坚持道:“我不走——我不会一个人走的。”“放心吧,这片紫气只是我的分身,我的本尊不会有事的。”“你骗人。”川穹道,“虽然我对你这神通不是很了解,但如果你的分身被送往至黑之地,那本尊也一定会受到相当的伤害,是吧?也许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也许……总之我不走。我们还没陷入绝境,或许还有其他的办法。”“其他的办法?现在这种情形,除非是他来了……咦,难道藐姑射一开始就……”

川穹奇道:“一开始就怎样?”

云间人还未回答,川穹便觉周围一阵剧烈的空间震动。那震动是这样剧烈、这样可怕,甚至连白云紫气也无法稳定下来。剧震过后,川穹惊讶地发现:那数十个空间裂缝正在弥合。

九鼎宫内,都雄魁脸色一沉,江离眉毛一扬,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道:“是他!”

川穹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白云紫气送了出来,脚一着地,便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大男子的身旁,川穹还没看清他的面目,便已经欢呼起来:“季丹!是你!”

那男人笑了笑,

藐姑射看着他,有些痴。

季丹洛明对川穹道:“没事吧?”“没事。”

季丹洛明抬头道:“伊挚,你怎么来了?”“我来带那个调皮的徒弟回去。”“不破也来了夏都吗?”“刚回去了。季丹,你来夏都何事?”

季丹洛明道:“九鼎宫好像开了,我本想来接有穷出去。”“你这件事只怕会有些阻滞。”

季丹洛明道:“不破既然回去了,你还待在这里干什么?是为了川穹这小子么?”“可以这样说。”“那你回去吧。这小子我来照料就是。”季丹洛明道,“什么时候你忙完了俗务,我们再喝一杯。”“嘿!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白云向东飘去,对这一切,藐姑射就像看不到似的。

紫气东归后,季丹洛明拉着川穹坐下来,问他别来之事。

川穹道:“等等,我要去接应我姐姐。”“别忙。”季丹洛明道,“等天黑了再去。”

川穹想了想,便坐在他身边。

身边的季丹不说话,藐姑射在天上也不说话。川穹便讲述起别后之事。季丹洛明静静地听着,不置一语。藐姑射一直望着他,却不知在看什么。

川穹讲述完,季丹洛明却似乎对这些事情全不关心,只是点了点头。

川穹望了望高空中的藐姑射,道:“师父好像很冷。”

季丹洛明道:“你的功力去到哪个地步了?嗯,能承受伊挚的紫气发动无底洞了,那大概也够了。”

川穹道:“师父的头发,被风吹得干枯了。”

季丹洛明道:“看来我和有穷的约定又要推迟了。”

川穹道:“师父在发抖。好像病了的样子。”

季丹洛明道:“现在主持九鼎宫的是江离?你确定他不是被都雄魁控制吗?嗯,其实被都雄魁控制还好对付一些。如果不是的话,只怕我要进九鼎宫没那么容易。”

川穹站了起来,大声道:“你不用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了,我不想听!”

季丹洛明闭上了嘴。

川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师父?”

季丹不说话。

川穹道:“师父其实很可怜的。为什么你就不能……”虽然藐姑射一直要杀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川穹就是无法恨藐姑射,甚至还在为藐姑射说话。

季丹洛明突然暴喝道:“够了!”

川穹吓得全身发抖。季丹洛明脸皮抽搐着,沉声道:“我们的事情,你不懂,最好也不要懂!”他举起了右手,眉毛突然粗了起来,整张脸都变了形,右上方凝聚起一个暗黑的能量团。当季丹洛明把这个内里不断爆裂的光团放到川穹眼前的时候,川穹仿佛感到这个光团仿佛是半个宇宙的力量压缩而成。

季丹洛明道:“拿着。”

川穹不敢拿。“拿着,你应该承受得起的。”

川穹尝试着把右掌变成虚空,包住这个光团。季丹洛明一放手,川穹只觉一阵恶心直透咽喉,体内被某种压力压得几乎连心脏都要吐出来。

他翻滚在地,挣扎着,翻滚着,季丹洛明却不管他,任他挣扎。这痛苦一直延续到太阳西下,他才停住了喘息,抬头道:“这是什么东西?”夕阳下看清了季丹洛明,大惊道:“你……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憔悴?”“放心。休息半年就好。”季丹洛明道,“如果你师父再要杀你,我又不在,你可以用这个保命。”“我不要”“不要,为什么?”

川穹道:“你是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季丹洛明摇头道:“是,也不是。”

川穹道:“你要去找那个叫有穷的人决斗么?”“嗯。不过你放心,我会等真力恢复了再去。”“那个人很厉害,是吗?”“嗯。天底下最好的对手。”“能不能不打?”“当然不行。”季丹洛明道,“这一战已经拖了太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本来连半年也不愿意等的。”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抬起了头,川穹心头大震,看他和藐姑射四目相交,藐姑射脸上的孤傲消失得干干净净,脸像凝固的石雕,眼睛却如荡漾的秋水。季丹洛明却像面对一个死人。“半年后,或者九个月后,我要和有穷决战,到时你别来搅和。”“在哪里?”

季丹洛明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我替你安排吧。”

季丹洛明不开口。

藐姑射道:“那可能是你的坟墓,你连坟墓也不肯给我?”

季丹洛明的鼻息粗重起来,良久,才道:“好吧。”

藐姑射道:“把川穹交给我,我有些话和他说。”“不行。”“你不相信我?”

季丹洛明道:“你能相信你自己么?”

藐姑射沉默中,川穹道:“我相信。”

季丹洛明道:“不行!”却动摇不了川穹的坚定。

过了好久,季丹洛明终于妥协了。他与藐姑射、川穹三人之间相处的时间不多,但三人间却存在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关系,一种极其微妙的信任。“好吧。”说完这句话,季丹洛明就走了,走得不快,却走得决绝。

夜风中,川穹道:“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想知道?”“我……算了。”

天上一个人,地上一个人,一起望着一个已经消失了的背影。如果这时候有人远远望去,一定分不清楚谁是川穹,谁是藐姑射。

第二章 江离定计战商国

奇胎

眼见洞天派的事情无插手处,大夏三宗主便不再理会,商量好如何应对夏王盘问,各自归歇。

都雄魁察知日间和他对阵的乃是伊挚的分身而不是他本人,知道白白丧失了许多致胜良机,心中懊恼,回长生殿发了一通脾气,又向东南坊间而来。

他敲开了门,便一头闯了进去。阿芝在他身后道:“最近你怎么都这么晚了才来……”都雄魁猛地回头,吓得她不敢说下去。

两人到了房中,阿芝不敢给他酒喝,煮了些橚(qiū)叶服侍他喝下,都雄魁这才心情转宁。鼻子动了动,说道:“怎么有点异味,你又招惹男人了?是不是叫你姐姐的那小子回来了?”

阿芝愠道:“你这说到哪里去了!哪有什么人?唉,这一天里你不在,夏都乱糟糟的,隔壁那栋小楼竟无缘无故塌了,吓得我三魂无主,七魄无依……”

都雄魁截口道:“行了行了!你怎么变得这么罗唆!直截了当,这味道怎么回事?嗯,好像是药味。”

阿芝道:“是我从井里捞起一个人来,那人昏迷不醒,我一时好心,就给她上点药,保住她性命。”

都雄魁道:“男人女人?”

阿芝道:“女人。”

都雄魁挥手扇鼻道:“你救人怎么救到房里来了!这院子虽小,又不是没有客房!”

阿芝道:“谁说我把她放这屋子了?”“那哪里来的味道?咦?”他往阿芝身上一嗅,皱眉道,“原来在你身上!快去快去,洗个澡再来!”

阿芝不敢违拗,先取出些点心说道:“你先吃点东西,喝点橚汤。”都雄魁点头应了,阿芝这才出去。

阿芝出去后,都雄魁果然依她吩咐吃了些点心,喝了点橚汤,此刻的都雄魁,感觉上便如一个忙完公务回家休息的都城小吏一般,他自己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吃喝毕,阿芝却还没洗浴完,嘟哝了一声:“女人动作就是慢!”四下无聊,便朝客房走来,要看看阿芝救了个什么人。一推门,好大一股血腥味,床上趴着一个女子,裸露的背上两片好大的翅膀,翅膀半羽半肉,大部分已经腐烂。都雄魁眉头微皱,走过去抓住那女子的头发一提,看清了她的面目:竟然是胆敢发动昊天飓风阻拦自己的那个女子!“啊,你怎么进来了?”阿芝穿着件宽松的便服走了进来。

都雄魁瞄了她一眼,说道:“你知道你救了什么人吗?”“不知道。”阿芝说,“你干吗用这种语气,莫非这女孩子曾冒犯过你不成?”

都雄魁冷笑道:“不错,若不是她阻我去路,我……”但这事在他却有几分丢脸,便不说下去。

阿芝奇道:“难道她是被你伤了?”“不是。”

阿芝点头道:“那就是了,若是你对她下杀手,就是神仙也逃不掉性命。”

都雄魁微微一笑,心里有了三分得意。阿芝又道:“这么说来,这女孩子我倒是救对了。”

都雄魁一愣,随即怒道:“你说什么!”

阿芝笑道:“敢跟你作对的女子啊,我听你说只有一个,还是个积年的老妖怪。这女娃子这么点年纪就敢捋你虎须,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历?”

都雄魁看了床上那少女一眼,道:“好像叫什么燕其羽,是我那老头子用飞廉的血因做出来的一个人。”“燕其羽……好名字。老头子?你是说仇皇大人?啧啧,你们师徒可真厉害,人也做得出来。”

都雄魁笑道:“那有什么难?只要有你帮忙,造他十个八个人出来也没问题。”

阿芝骂道:“你少给我不正经了。”指着燕其羽道,“这女孩子我看着顺眼,决定要认她做妹妹了。你帮我救醒她吧。”

都雄魁不悦道:“救醒她?我救她干吗?救醒她来跟我作对?”

阿芝道:“只要你愿意,这女孩子能有多大能耐?还不是随便就手到擒来,就是要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都雄魁道:“那说的也是。”

阿芝又道:“你平常总自夸长生不老、起死回生的本事,现在让你救个女孩子就推推托托的,莫不是让人以为你是在吹牛!”

都雄魁笑道:“你不用激我,我若没心救她,你用什么心计也没用。”

阿芝似乎被他看破,脸上有点尴尬,都雄魁十分喜欢她这模样,伸过手就要来调戏她。阿芝推了他一把说:“我知道你厉害,什么都被你看破,但你就不能偶尔假装上我的当么?”

都雄魁笑道:“怎么上当法?”“那个啊,你自己想去!”推他到床边道,“先把她的血给止了吧。我上什么药都阻不住这对翅膀继续腐烂,弄得屋里臭臭的。”

都雄魁道:“嫌她臭,扔出去就是了。”“不行!我说过了要救她,就得做到。我还要认她做妹妹呢。”

都雄魁笑道:“只怕你这个妹妹没那么好管教。”一伸手,把燕其羽两片翅膀撕了下来,阿芝吓得大叫,都雄魁笑道:“叫什么叫!”随手一抚,燕其羽背上那两道伤口便愈合了。

阿芝松了口气道:“你这人,治病也这么粗鲁!”

都雄魁道:“这不叫粗鲁,这叫直接。”手指往燕其羽天灵上一点,要激发她的生命之源。经他这一指,就是寿元已尽的垂死老人也能多活个三五年,哪知道燕其羽却半点动静也没有。

都雄魁愣了一下,扒开她的眼皮一看,心道:“糟糕,这下子在阿芝面前可丢脸丢大了。”

阿芝辨颜察色,追问道:“怎么?她的伤很重?”

都雄魁哼了一声道:“什么伤很重,她根本就已经死了!”

阿芝惊道:“那怎么会!她的呼吸脉搏可还好好的,就是有点紊乱而已。”

都雄魁道:“你不知道,这小妞是中了心宗的‘伤心诀’,早已魂飞魄散了。嗯,下手的多半就是妺喜那婆娘。”“我不管是谁下手的,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想替她报仇。总之她这伤你是治得好,还是治不好?”

都雄魁大感脸上无光,说道:“都告诉你她不是伤了,是死了!”“死了怎么还会有呼吸脉搏的?”

都雄魁给她问得一愣,顺口道:“是啊,死了怎么还会有呼吸脉搏?肉体灵魂,两者不可或缺。魂离肉身久则必散,肉身失魂久则必僵。这小妞怎么还能撑到现在?”手按她背心,感应了一会,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阿芝有点兴奋道:“怎么?”

都雄魁道:“这小妞怀孕了。是她肚子里的小种保住了她肉身不灭。”“怀孕?啊,她有孩子了!那是不是有救了?”

都雄魁皱眉道:“没救没救。这小种生命力好旺,所以连带着母体也保住了。不过等到分娩之日,孩子一出世,这小妞的小命也就完了。”

阿芝一听不禁有些难过:“这么说她只有几个月的性命了?”“几个月?哪止!这小妞是个半妖之身,给她播种的好像也不是普通人,那小崽只怕要个三五年才能出世吧。”

阿芝道:“孩子一生下来就没娘,多可怜啊。还有三五年时间,你就完全没办法救她?”

都雄魁道:“她就是给人砍成一团肉泥,粉身碎骨,只要灵魂尚存,我也能把她的身体拼好。可这魂飞魄散可就不是我所能主宰的领域了。嗯,若她离散的魂魄未灭,藏在某处,那……或许心宗的高手能够修复。不过那也渺茫得紧。”“心宗的高手?”阿芝道,“就是你跟我提起过的独苏儿吧?”

都雄魁道:“她已经死了。”“死了?怎么死的?你不是说这女人连你都奈何不了吗?还有什么人能杀她?”

都雄魁道:“不是谁杀了她,而是她自己死的。其实按照她们心宗的看法,那也不算死。她们心宗的宗师练成魂游物外之后,依照宗门传统,便会前往昆仑,把肉身寄存在灵台方寸山。脱窍的灵魂则强渡弱水,去探询人类未知的奥秘。但千百年来,渡过弱水的灵魂个个有去无回,你说这不是死了是什么?”

阿芝悠然神往,说道:“也许,弱水那边另有一个世界。她们不是不能回来,而是不想回来了。”

都雄魁骂道:“真是胡说八道!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你也信她?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好?要去追寻那种连是否存在都是疑问的东西!”

人父

阿芝听都雄魁说燕其羽难救,心中黯然,突然感到燕其羽的气息略有起伏,心中一动,正要问都雄魁是不是有什么变化,却发现都雄魁的气息突然消失了。

不错,血祖仍然站在他面前,但阿芝却半点也感应不到他的存在。“他在收敛气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都雄魁见她疑惑,说道:“有人感应到了这小妞的气息,现在正找来哩!”说着看着一面空荡荡的墙壁。阿芝心道:“这墙壁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会有人用穿墙术穿过来不成?”一念未已,那面墙壁忽然扭曲起来,出现一个空洞,跟着一个美少年从墙壁里走了出来。

阿芝毕竟曾是水族的执事长老,心里有准备,因此虽然好奇,却不吃惊。但那美少年陡见都雄魁却大吃一惊,身子缩了一缩,就要躲回去,但一眼瞥见床上的燕其羽,却又僵住了身子。

都雄魁笑道:“小伙子,好大的胆子,连我家也敢闯!”

那美少年自然就是川穹,他鼓起勇气,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你家。”

都雄魁道:“若是知道呢?”

川穹迟疑了一下,说:“若是知道,也要来的。都雄魁大人,我斗胆,请你放我姐姐一马。”

都雄魁冷笑道:“你凭什么!”

川穹道:“不凭什么。只是斗胆请求。”

都雄魁哼了一声道:“你连自己也陷在这里了,还有什么资格来求我?”

川穹道:“我知道硬要从你手上救人很难,但你要留住我也未必十拿九稳。”“是么?”

川穹道:“我现在还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要奋力一拼,逃出这间屋子也是可以的。”

都雄魁冷笑道:“逃出这间屋子,也逃不出夏都!”

川穹没有反驳,只是道:“我师父现在就在上面。”

都雄魁脸色一沉,知道川穹说的不假,却仍冷冷道:“你这算是威胁我么?哼!就算藐姑射亲至,也胜不过我。”

川穹道:“但都雄魁大人你也未必能胜过家师,是吧?”眼见都雄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怕他撕破了脸发作,语气转为温和,说道:“都雄魁大人,协助有莘不破出城一事,非我本愿。我们姐弟二人无心卷入夏商之间的争斗,只是当时形势所迫,不得已而已。具体如何,我也不多说了,冒犯之处,还请你见谅。”

都雄魁感应到藐姑射确实就在上空,他也不愿在这种情形下再和藐姑射大战一场,见川穹至少在语气上服软,便见好就收,冷冷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么?”

川穹道:“我们坏了你的事,但你也伤了我们,这笔账也很难说清楚,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绝不再帮不破或者江离。你若能高抬贵手,便请放我姐姐一马,我带着她马上回天山去。”他没有说否则如何如何,但眼睛里却透着坚定:否则的话,我们就再打一场吧。

都雄魁哼了一声,正要说话,突然远处一个没有声响的呼唤隔空传来,他聆听着,暗暗皱眉。

阿芝道:“好像有人在叫你。”

都雄魁不悦道:“妺喜这婆娘,又出什么事情了!”对阿芝道,“看好门户,我去去就回。”瞥了一眼川穹,冷冷道:“老子现在没空理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滚回天山去!”说完转身化作一道血影出门去了。

看见他出去,川穹和阿芝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川穹看到阿芝的样子,奇道:“你不是他的人吗?怎么好像也很怕他的样子。”

阿芝微微一笑,说道:“谁不怕他呢?”指着床上的燕其羽,道,“她是你姐姐?”“嗯,我要带她走,你不会拦我吧?”“不会。不过……你等等。”双手结印,默念咒语。川穹心道:“这咒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像在牵动地下泉水的运作,不过威力不大,没什么用处。”没过多久,他便感应到地下稍有异动,心道,“原来有人躲在地底深处,她这是在给那人发信号。”一念未已,一个男人跳了出来,冲阿芝道:“怎么样?他怎么说?”蓦地见到川穹,两人一起道:“是你!”

阿芝见两人认识,但心想他们都和燕其羽有密切的关系,心中也不奇怪。

桑谷隽道:“你怎么在这里的?”

川穹道:“你又怎么……算了,说来话长,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们先走吧。”走到床边,推不醒燕其羽,心中担忧,忙问道:“我姐姐受了什么伤?”

桑谷隽神色黯然,目视阿芝作询问之意。他方才躲在地底深处,听不见上面的对话。阿芝道:“他刚才这一走,没那么快回来的。我把情况说说吧。嗯,桑谷隽,我还不知道这位小哥怎么称呼。”“我叫川穹。看这样子,你是在帮我姐姐吧?我先谢谢你了。”“不用。是否帮上忙还很难说呢。”阿芝指着桑谷隽道,“他和你姐姐也不知道在哪里惹上了什么大敌,一个伤了,一个晕了,被地下河冲到我小院中的古井里。我弄醒了他,却帮不了燕姑娘。”

川穹见燕其羽情况还算稳定,本来也不是很担心,但听到这话却隐隐不安。只听阿芝继续道:“他告诉我说燕姑娘中了什么‘伤心诀’,一脸的绝望,我虽然不知道伤心诀是什么,但想来也是一种很厉害的法术吧。只是看他那个样子,当时也不好细问。”“伤心诀?”川穹头上那根头发动了动,突然大惊失色道,“伤心诀!那姐姐她……”

阿芝道:“你也知道么?唉,我们正手足无措,他——那个我们都怕的人——就回来了。我当时念头一转,决定行险,要桑谷隽躲入地下,由我出面求他,或许能让他出手相救。”

阿芝说的虽然简略,但川穹何等聪明,念头一转已猜到了前因后果,点头道:“都雄魁大人若能为你救人,那他对你可真不错。”

阿芝淡淡一笑,桑谷隽却已经抢道:“他到底怎么说?燕姑娘背上那对不断发脓的翅膀已经是他治好的吧?那伤心诀呢?他有没有办法?”“你别急啊。等我一一说来。”跟着把都雄魁疗伤、论伤的事情一一说了。川穹越听脸色越沉重,桑谷隽听到燕其羽居然怀孕了便马上呆在当场,仿佛连魂也丢了。“姐姐怀孕了……”川穹喃喃道,“是谁的?难道……”他想起了羿令符,还没出口,便听桑谷隽黯然道:“是我。”

川穹惊道:“你!怎么会是你?”“是在天山时候的事情。”桑谷隽道,“那时候你好像还没觉醒。我们……唉……”

川穹心道:“这件事姐姐没跟我提过,想来是因为不好开口。可是看姐姐拼命的样子,她分明喜欢的是羿令符啊。”问桑谷隽道,“今天我和姐姐分手之后,她便回夏都来找……找你们。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今天?”桑谷隽道,“你今天和你姐姐见过?那怎么不拉住她,还放她一个人回来?”

川穹听他有责怪的意思,但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知道他是关心所至,也不怪他,平下心来,三言两语把城外的事情说了,只是把燕其羽回来的目的转成“来找失陷在夏都的朋友”。若是平时,桑谷隽一定听得津津有味,非要对那些细节刨根问底不可,但此刻却没心情,等川穹说完,便把燕其羽如何中“伤心诀”的情形说了。他自己不明白燕其羽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川穹却马上意识到了,心道:“羿令符太过分了!姐姐,还有眼前这个男人却都很可怜。却不知道他们在天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姐姐怀上了他的孩子!”

见两人都不说话,阿芝打破沉默,说道:“好了,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你们也该走了。这里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虽然燕姑娘的情况很不乐观,不过总算还有希望。”

川穹把燕其羽抱了起来道:“我先把姐姐送回天山安置好,再想办法找到心宗的传人。”

桑谷隽道:“天山?你要送你姐姐去天山?不行!”“不行?”“对!天山何其荒凉,燕姑娘怀着身孕,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我要带她回家。”“回家?我姐姐为什么要跟你回家?”

桑谷隽愣了一下,道:“为什么不跟我回家,再怎么说我也是孩子的爸爸。”

川穹冷笑道:“孩子的爸爸!你们害得我姐姐还不够么?”

阿芝见两人起了争执,正要劝阻,空中突然传来一个空旷的声音:“川穹,上来!”

桑谷隽怔了一下,川穹道:“我师父叫我,我去去就来,你别乱动!”以玄空挪移术来到了高空,进入藐姑射营造的无形空间。“师父。”

藐姑射没有看他,望着白月,淡淡道:“都雄魁都离开了,你还在里面折腾什么?”

川穹道:“我姐姐她……”

藐姑射没等他说下去,截口道:“其他人的事情我不想知道。都雄魁不在,这里没人拦得住你。现在我要去九鼎宫看看,你自己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吧。”“九鼎宫?师父你去九鼎宫干什么?”

藐姑射不答,转身就要离开,川穹忙道:“师父!等等!”“还有什么事情?”

川穹迟疑着,问道:“师父,上次你要杀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藐姑射不答。

川穹又道:“下次呢?下次见面,你会不会还要杀我?”

藐姑射随手抓住了一飘夜风,叹息一声,消失了。

一统

川穹回到房中,却只见到阿芝一人。他一转念便明白过来,问阿芝道:“他带我姐姐走了?”“嗯。”

川穹怒道:“夏都禁制重重,四门紧闭,他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怎么出去?”

阿芝道:“不用担心,有一条水道可以出去的。入口就在小院的那个古井。”

川穹一听,忙要追去,却又停了停,问阿芝道:“你呢?你怎么办?”“我怎么办?”阿芝微微一笑,说,“又有什么怎么办?我已经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就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呗。”“都雄魁大人来了问起,你打算怎么应付?”“就说燕姑娘被你带走了。其实,这是他默许了的。”

川穹沉吟了一会,说道:“你帮过我姐姐,我不能不提醒你:夏都不久后有可能会有大乱,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那是我的事。”阿芝截口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你们眼中,我也许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处境也未必比我如意多少。”

川穹当场愣住了,收起了对眼前这女人的轻视之心,想说什么,却始终无言,好久,才说了一句:“保重!”便追桑谷隽而去。

阿芝躺了下来。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突然间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水族、有穷商队、桑谷隽、都雄魁、马蹄……这些人和事,在她一生里都只是过客,但她的一生,对这个世界又何尝不是?傍晚的时候,她拒绝了马蹄;刚才又拒绝了桑谷隽和川穹——这三个男人都想给她某种承诺,给她某种庇护,可她没让他们开口。“现在……我不需要了。”这个水族的女人有些倔强地想。她还是那样的温婉,就像那眼古井的水一般;但她又被洗落得这般骄傲,就像那眼古井的栏石一样——都雄魁已经变得有些依赖她,高贵如桑谷隽,狡猾如马蹄,骄傲如川穹,这些男人都受过她的恩惠,而她并无求于他们。

除了这个小院,阿芝已经一无所有。可她自己知道,心中深藏着的那一点骄傲,足以支持她活下去。

都雄魁并不知道阿芝的这些事情,他也没兴趣知道。那个女人对他来说既不重要也不必要,只是最近有些喜欢她罢了。相对的,这座都城里对他来讲最重要的女人,是碰都碰不得的妺喜。她是他平衡玄界与人界、威权与政权的一个支点。从妺喜进宫以来,两人就在没有任何协议的情况下很默契地配合着,各取所需地攫取着权力,影响着、甚至曾支配过天下九州。

不过现在都雄魁已经开始有些烦她了,因此一进九鼎宫,便没好气地问她道:“又有什么急事,叫得这么急?”

妺喜哼了一声,道:“大王发脾气了。”

都雄魁一怔,看了看祭台上的江离,他正抱着双腿,下巴支在两个膝盖之间,仿佛一个少年在考虑一个青春期的问题,对妺喜和都雄魁的对话没有一点反应。祭台下列站着东君、云中君、河伯和山鬼,也都默默无语。

都雄魁道:“怎么会这样?你就没转圜几句?”“没用,这次什么法子都没用。他是真的发脾气了。我从来没见他这样过。”

看妺喜显得有些烦躁的样子,都雄魁心中暗叹,知道妺喜因为那个男人卷入世俗太深了,已经失去了心宗所具备的超然。“如果独苏儿只有这个徒弟的话……”他想起了妺喜的师妹,那个竟能用灵幻骗过她的女孩,“如果独苏儿是把心维交给了她的话……嘿,算了,想它作什么?”

妺喜道:“大王很急,把宫里的东西都砸烂了。都雄魁大人,你是大夏国师,在这件事情上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得好好想个办法替大王分忧啊。”“替大王分忧?”都雄魁冷笑道,“有江离大人在那里呢!他的主意向来是最多的,我们请他来出主意!”“他?”妺喜冷笑道,“乳臭未干的一个小子,能有什么主意?”

河伯东郭冯夷听得脸色大变,他不是不知道都雄魁和妺喜心里其实都看不起江离,可以前这种轻蔑都只是放在心里,哪像今天,妺喜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江离抱膝而坐,仿佛没有听到这句话。

妺喜斜了他一眼,冷冷道:“这次的事情,不都是在这小子的计算下进行么?结果还不是搞得一团糟。都雄魁大人,大夏的事情到底还得倚仗你!”

都雄魁听到这句话心中微感得意。对于当前的局势他早有主意,尽管今年来世事变化如风起云涌,但他的想法一直也没有改变过。在他心里,其实已经承认大夏复兴已不可为。他可从没想过要负起中兴这种在他看来极为可笑的担子,在他心里最理想的结局,是利用大夏的垂死一击重创商人,让天下大乱,变成一个没有共主的局面,那对他都雄魁来讲才是最有利的。

他睨了一眼妺喜,知道这个女人心里已经被那个男人塞满了。她也不是想振兴大夏,更没有那样的眼光和魄力。“她只是想她的男人开心罢了。”

至于江离……都雄魁抬头望了一眼,这个仰望的姿势令他十分不悦,艺成之后,从来都只有别人仰望他,什么时候仰望过别人了?而更令他发火的是,江离也正看着他和妺喜,这臭小子的眼睛里,竟然透着一种悲悯。“干什么!他以为他是祝宗人么!就是祝宗人也没资格这么俯视我!”心头大怒,指着江离喝道,“你给我下来!”“哦?”江离淡淡道,“都雄魁大人,我坐上这个位置,好像是你推上来的。我师父逝世了,是你以国师和血门前辈宗主的身份承认我太一宗宗主地位的啊!现在怎么又让我下来?”

都雄魁冷笑道:“在别人面前,你高高在上可以。但娘娘在此,我在此,你怎么还敢坐在上面让我们仰视你!”

江离淡淡道:“太一宗是大夏道统所在。娘娘在后宫地位再尊,压不到九鼎宫头上。至于都雄魁大人你,在长生殿我敬你是国师,在九鼎宫你则应该敬我是太一嫡传——我在九鼎宫高坐祭台,并没有不合礼数的地方。别说都雄魁大人,就是大王来了,也没权力要我走下去。”

都雄魁听得眉毛倒竖,妺喜火上添油,笑道:“我早说这个小伙子不听话,谁让你一意孤行的了?现在倒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都雄魁怒极反笑道:“他不听话!哈哈,我能捧他上去,就能把他踢下来!他是什么东西,真以为自己是四宗领袖了么?”

东郭冯夷忍不住出列道:“都雄魁大人!我九鼎宫上代宗主为补天大业力竭而崩,来不及交接九鼎宫事务。您主持仪礼推江离宗主登台,九鼎宫上下感激不尽,但说到底,这是一个仪式,并不是您真有废立太一宗宗主的权力。太一宗是四宗之首,说江离宗主是四宗领袖,那也没什么不对!”

都雄魁眼中杀机陡起,眉毛倒竖,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来说话!”

东郭冯夷刚才那一番话只是一时激愤,被都雄魁眼神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心中有千般抗拒的言语,但在他积威之下竟不敢再发一言。

山鬼却走上一步,语气平静地说道:“我觉得河伯刚才的话并没有错。”

都雄魁一怔,看了妺喜一眼,妺喜也大感奇怪,不知对师门一直忠心耿耿的山鬼为什么突然倒到江离那边去了。

都雄魁心道:“这两个老奴是想造反了!”他觉得如果亲自和他们吵闹大失身份,目视东君要他出头。谁知道一向听话的东君这次竟然犹豫起来,都雄魁大怒,虽然还没说话,但眼光中的威胁意味已经不言自明。

东君心中害怕,指着东郭冯夷就要破口大骂,突然斜眼看了江离一眼,只见他的瞳孔仿佛笼罩着一团雾,似乎完全不把这祭台下的争吵放在心上。东君心头剧震:“这眼神,只有当年的祝宗人大人才有这样空灵的眼神!”他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句平常绝不敢说的话竟然脱口而出:“我觉得山鬼说的对,河伯刚才的话没错!”说完之后反而一阵轻松,再面对都雄魁的眼光,竟然不再害怕,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支撑他挺直了背脊。

这次不但都雄魁和妺喜,连山鬼、河伯,甚至祭台上的江离都感到吃惊。

云中君看着东君,似乎觉得不可思议,但他只犹豫了那么一下,便跨上一步,站在东君身边。

突然间,都雄魁的怒气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江离强烈的戒心。他突然想起天山上独苏儿在切割江离灵魂之前对他说过的话来:“太一宗要是没有感情拖他们的后脚可是很可怕的!要让他统一了镇都四门,说不定到时连你也制他不住。你可想清楚了?”

当时都雄魁回答说:“一个魂也不整个儿的小伙子,我会怕他!”然而现在连他自己也怀疑起当初那个决定来。面对着能够在百里外遥控子虚幻境的江离,就算是身为四大宗师之一的都雄魁也没有把握。更何况江离的脚下还有方才归心的镇都四门,而他的背后,则是那威震九州的龙纹九鼎。

议战

在都雄魁由发怒到平静这段时间里,妺喜一直静静地看着。从气势上她仿佛置身事外,任由这一老一小两个男人对抗去。

然而都雄魁和江离的对抗并没有继续升温,很快两个人便似乎有默契似地冷静下来,都雄魁冷冷地对妺喜道:“娘娘,你可有什么办法为大王分忧么?”一下子把话题转到夏商对抗上去了。

听了这句话,妺喜皱了皱眉头,山鬼的眼角却笑了。都雄魁的这一退让那是自认实力无法压制拥有四门九鼎之助的江离。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无论是东君还是云中君都将被绑在江离的车驾上,既为江离护航,也以江离为靠山,再也难以脱离了。

妺喜没有回答都雄魁的话,转而问江离道:“江离宗主,这里是九鼎宫,你是地主,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江离淡淡道:“我资历浅,年纪轻,就算有什么主意,也轮不到我来决定。”

妺喜道:“先说说看吗,你资历浅决断不了大事,自然有资历深的都雄魁大人来拍板决定。”

江离道:“既然如此,何不先听听都雄魁大人的主张?”

都雄魁冷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离道:“都雄魁大人,现在大夏的兵力,还能挡住成汤的精锐?大夏的威望,还能调动几方诸侯?大夏的钱粮,还能支撑多久的战争?”

都雄魁哼了一声道:“这些,让六卿去考虑!大不了我们一起上战场便是了。”

江离道:“若都雄魁大人上前线,那伊挚师伯多半也会上战场。我们为了擒拿有莘不破,已经把甸服东部百里之地变成废墟。夏商决战关系重大,只怕到最后诸位宗师和前辈高手都会被卷进来。这一战打下来,规模只怕空前浩大,逼得哪位宗师一怒之下启动终极灭世,那岂非同归于尽的局面?再说,就算几位宗师都克制得很好,可到最后也定是尸山血海的局面!我们身处高位,于心何忍!”

都雄魁道:“若有人想启动终极灭世,那是谁也没办法。至于那些蚁民,死多死少又有什么所谓?他们会生得紧,今天死掉一千,明天能多生一万出来。这一点你倒不用担心。”

江离听了这两句话只觉气血上涌,身子一震,几乎要从祭台上跌下来,转头看妺喜时,只见她脸上淡淡地也不以为意,愤然道:“好!好!”

妺喜道:“好什么?”

江离怒道:“没什么!”

妺喜咯咯笑道:“没想到我们的江离宗主也会生气啊。既然你说没什么,那是同意了都雄魁大人的意见了?”

江离心中一凛,告诫自己不要气急,稳住了声音,说道:“都雄魁大人的话虽然……虽然也有些道理,可那样我们毕竟胜算不大。”

都雄魁道:“那要怎么样胜算才大?”

江离道:“商人得巴国、邰人归心,又有朝鲜作他们的后方,眼下的势力比我们大。但我大夏五百年基业,毕竟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如今我们兵力不如他们,财力不如他们,士气或也有所不及,但玄宗的力量却或许能压倒他们。如果我们能瓦解他们玄门的力量,重创拥护商人的玄门高手,成汤没有胜算之下,必然不敢轻易启衅。那时大夏便有机会休养生息,重振旗鼓!”

都雄魁沉吟道:“我们的玄门力量比他们强么?未必吧。桑鏖望和公刘且不去说他,这两人多半只是观望,不会直接出手。可是季丹洛明一直和伊挚走得太近……”

江离道:“季丹与有穷还有一战未了,只要我们能安排这一战与夏商玄战同时进行,那他就没空来和我们为难了。”

都雄魁道:“就算洞天派置身事外,成汤年老不堪,商人也有伊挚和子莫首在,有莘不破、桑谷隽这几个年轻人也有可能下场……我算来算去,并无绝对的胜算。”

江离道:“莫忘了我们还有九鼎。如果可以不考虑玄战对人间的影响,那……我有把握把血剑宗、伊挚师伯全部困死。”

妺喜大吃一惊,都雄魁也颇为惊愕。

只听江离道:“都雄魁大人,你应该知道,我有可能做到的。”

都雄魁沉吟道:“理论上似乎可能……不过得在那个地方!”

妺喜道:“神界昆仑?”“不错。”江离道,“开启昆仑之路,一战定胜负。在那边我们就算斗个天翻地覆,也不会影响到人间界。到时候不管哪一方胜出,至少能保证留下来的神州不是一个糜烂的大地。”

过去几日在甸服发生的事情,让江离痛心疾首,失败固然令人难受,但因为玄战而引发的天地之威将甸服百姓都卷了进去,这却是江离最不愿意看到的。

妺喜道:“可是你真有把握把伊挚和血剑宗困死?莫忘了他们可是和都雄魁大人齐名的高人啊!你现在敢说你能胜过都雄魁大人?”

江离还没回答,都雄魁道:“他或许能够的。”

妺喜讶然,只听都雄魁道:“昆仑的时间相对独立,他若在那里施展大宙逆,未必会影响到这个世界的时间运行。不过……嘿,那也危险得很。”

妺喜又道:“如果对方不愿在那里应战,那又如何?”

江离道:“成汤会去的。”说完这句话他叹了一口气,就连江离也不得不承认成汤是一代仁君,与之相比,夏桀尽管是自己的父亲,却从来不将天下百姓的生死当回事。

果然都雄魁也笑道:“不错,以成汤的性格,他一定也会答应的。”

江离道:“我们以九鼎镇昆仑,如果胜了,那么大夏的国祚当能继续延续。”如果输了呢?那就九鼎易主。这句话江离没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无论如何,在昆仑决战对这个世界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他曾目睹有莘羖和桑鏖望大战之后那狼藉的地表,他不敢想象,如果规模更大的夏商玄战发生在神州的精华地带,那会造成什么样的惨剧!

都雄魁没有说什么,仿佛默认了江离的提议,可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又有谁知道?

妺喜道:“最后一个问题是,要开启昆仑,似乎只有我们三个还不能够。”

昆仑又叫昆仑之虚,在华夏最古老的神话中,诸神之王叫做帝俊,号称天帝,昆仑就曾经是天帝在人界的都城,同时又是诸神在人界的居处,因此被人族称为神界。

江离本人也未到过昆仑,他是到九鼎宫之后,根据《山海经》的记载才知道了一些昆仑的情形,知道昆仑其实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万物皆有”的空间,神话传说中最珍贵的宝物、最厉害的神兽、最神奇的植物,几乎都能在昆仑找到。也是在这个地方,天帝与日族女神羲和生下了十个儿子,十个儿子都是太阳神,他们也就是东君的祖先。

由于天帝的这十个儿子太过强大,因此必须轮流当值,否则大地会承受不住,然而他们不守规矩,为了争夺昆仑竟然同时出现,这就是《山海经》记载的“十日并升”之祸。

这场内乱到后来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至于帝俊竟然忍痛下了命令,让箭神大羿用彤弓素矰(zēng)将他的十个儿子(太阳)杀死九个,只留下一个。这就是神话中“大羿射日”的传说。

这场射日战争毁掉了昆仑之虚,令得这个昔日无比繁荣之地变成一个虚无的空间。同时,射日战争还截断了人族与神界的联系,这场大战之后整个世界就只剩下大羿能够借由着通天之树——建木——往返天上人间了。

而在大羿之后,通天之树也消失,如今要开启前往昆仑的道路,只有四宗中达到绝顶境界的高手联手才能做到,可现在祝宗人已逝,独苏儿灭度,天下间有这个能力的,只剩下伊挚、都雄魁和藐姑射。

都雄魁问江离道:“如果真要开启昆仑,你是去告知伊挚,还是要自己出手?”

江离道:“我有九鼎相助,可以发动。”

都雄魁道:“独苏儿的心维留在娘娘这里,心宗这一脉也没问题。”突然想到,“独苏儿这女人可真了不起!难道她灭度前已经料到今日形势了么?”

却听妺喜道:“就算如此,我们还是欠缺最关键的一位啊。”“第四位宗主么?”江离道,“好像来了。”

九鼎宫的门开了。

虽然藐姑射要进来,那道门也拦不住,但江离还是在感应到气息之后大开中门。五百年了,洞天派的宗主还是第一次踏足九鼎宫。

宫门合上,镇都四门都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天下四宗宗主会聚九鼎宫,这是五百年间从没有过的事情。

但四个当事人却显得很平静,藐姑射浮在半空中,扫了一眼都雄魁,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不肯再看对方第二眼。

藐姑射望向江离,说道:“你就是祝宗人的徒弟?”

江离站立起来,说道:“不错。忝为地主,有失远迎,还请宗主恕罪。”

藐姑射不和他客套,开门见山道:“我今天来九鼎宫,是来接一个人。”

江离道:“箭神有穷饶乌?”

藐姑射点了点头,江离道:“是季丹大侠的意思么?”“算是吧。”

江离道:“却不知季丹大侠想在哪里决战?”

藐姑射道:“这不干你事。”

江离道:“有穷前辈当年自托于先师,这件事情,和我太一宗还是有些关系的。”

藐姑射颔首道:“那说的也是。实话说吧,我还没想好地方。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把洞内洞借给他们也可以。”

江离道:“若在洞内洞,只怕形势会偏向季丹大侠。”

藐姑射凝视着他,说道:“听这话,倒像你有什么主意。”

江离道:“不如将战场设在昆仑如何?”“昆仑?”藐姑射怔了一下,环视四周,笑道,“小伙子,你想开启昆仑,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江离道:“商人叛逆朝廷,我朝待要征伐,只恐涂炭天下生灵,所以……”

藐姑射道:“所以你想把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玄战放在昆仑?”

江离道:“不错。”“哈哈,哈哈……”藐姑射仰天笑道,“那个地方,确实是个绝佳的战场啊。”

江离道:“却不知宗主意下如何?”

藐姑射道:“小伙子,那个地方,你去过没有?”

江离道:“没有。”

藐姑射道:“也是。仇皇大人消失之后,这个世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去过那里了。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江离道,“可是我觉得自己对那个地方很熟悉。”“哦?”藐姑射道,“嗯,说的也是。你身处九鼎之间,想来是可以常常感应到混沌之界的。好吧,你的提议十分有趣,这个游戏,我们一起来玩。”

江离认真地道:“这不是游戏!”

藐姑射笑道:“不是游戏么?呵呵,罢了,你说不是就不是吧。”

藐姑射收敛了笑容,说道:“其实我也很想看看你背后那九个巨鼎会否易革呢!不过相比之下,还是那两个男人之间的决战更有意思些。”说完就消失了。

消失之前,都雄魁终于第二次看了藐姑射一眼。“这个疯子!”都雄魁道,“你们知道这疯子想做什么事情吗?”“什么事情?”

都雄魁道:“等所有高手进入昆仑之后,就召来无底洞,把整个昆仑吞了!这个疯子一定是这样想的!”“也许会吧。”江离心道,“如果季丹死在有穷箭下的话。”

季丹和有穷之间非但没有仇恨,甚至还是最好的朋友,然而攻击力最强的武者和防守力最强的武者之间,却注定了要有一场必分胜负的决斗,对他们而言,似乎天底下没有比这场决战更加神圣的事情了。为了这场决斗,两人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这场决斗本来在许多年前就应该发生,但是季丹洛明当时还有一件心事没有放下,有穷饶乌虽然愿意等待,但他的年纪比季丹大得多,担心自己的身体走向衰老而季丹尚未处理完此事,若以衰老之躯迎战自己最敬佩的对手,那将是对季丹的侮辱。

因此有穷饶乌请求祝宗人动用时间神力,将最巅峰时期的自己封固在九鼎宫中,以待决战之期。

这本是天下间最大的秘密之一,江离也是在入主九鼎宫之后才知道此事。

异志

都雄魁与妺喜离开以后,山鬼见江离闷闷不乐,说道:“宗主,镇都四门今日一统,正是可喜可贺,为何宗主却好像并不开心?”

江离叹道:“大夏的前景,眼见是越来越黯淡了,你叫我怎么开心?”

山鬼道:“我大夏有三宗压阵,而宗主你更已经统一了镇都四门,挟九鼎之神威,自当无往不利,何必太过忧心?”

江离摇头道:“三宗压阵?如果三宗真能同心协力,那或许世事还有可为。可是,你认为都雄魁大人和妺喜娘娘会和我同心么?”

离开九鼎宫之后,都雄魁便邀妺喜到长生殿一行。这长生殿妺喜也不是没来过,但以前每次到此,不是陪大夏王来寻欢作乐,便是偷偷跑来问都雄魁拿一些奇技淫巧之术。这次妺喜却没心情,连呈上来的酒水也没喝一口。

都雄魁笑道:“娘娘何必如此?”

妺喜冷笑道:“我以为那小子会有什么好计策,原来却是这么个馊主意!划奇点之界给季丹洛明和有穷饶乌决战,我守是非之界,你守长生之界,他在混沌之界等着伊挚血剑宗!这也叫策略?”

都雄魁微笑道:“娘娘不必生气,其实小江离这样安排,也有他的道理。”“哦?什么道理?”

都雄魁道:“我对昆仑的情形,或许知道得比娘娘多些。所谓的昆仑,不在东方大洋外,不在西方流沙旁,不在南海北海边,而在大地之中央,是界于人、神、鬼之间的一个所在。昆仑外围,有数千座大山围住,有数千条江河盘绕。过了这数千大山大河,有一块无上无下、无左无右、无来无往、无生无死、无虚无实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太古神战后的废墟,被我四宗前辈辟为混沌之界、奇点之界、长生之界、是非之界,这昆仑四界,其实还只是位于昆仑的下层。”

妺喜道:“这些我也听说过,在四界之上,弱水盘桓着昆仑主峰,我们心宗前辈数百年来无不以渡过弱水、探询昆仑主峰奥秘为最终归宿。可惜强渡弱水的前辈高人,却从来没见一位回来过。”

都雄魁听她说到这里,知她已对本宗理念有怀疑之意,微微笑道:“其实渡过弱水,攀上昆仑,会过王母死神又回来的,也不是一个也没有。”

妺喜惊道:“有人回来过?”

都雄魁道:“那人却不是心宗的高手,是个男的,叫大羿,你应该听说过。”“箭神大羿?传说中他是去过,可那只是传说。”

都雄魁道:“不错,那只是传说,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不过他曾去过,这事却应该是真的,只是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难以知晓了。”

见妺喜沉吟不语,都雄魁道:“其实大羿之事,与我们关系不大。不过昆仑四界的结构,却不知道娘娘是否清楚?”

妺喜道:“听说是三界为基,混沌独上的局面。”

都雄魁微笑道:“不错。这是五百年前奠定的格局。我看小江离的意思,分明是要把九鼎移到混沌界中去,布开《山海图》子虚幻境作为最后的战场。但要进入混沌之界,则必须从长生、奇点、是非三界通过。奇点之界到时会被藐姑射锁死,因此,东方的玄术高手要进入混沌界,必然由你我所主领域而入。”

妺喜道:“那我们岂不是要给江离那小子打前锋?”

都雄魁笑道:“没错,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妺喜皱眉道:“如此一来,我们力量反而分散,何不聚集于混沌界,以逸待劳?”

都雄魁笑道:“聚集混沌界?哈哈,就是小江离要我去,我也绝不答应!”

妺喜问道:“为什么?”

都雄魁道:“在混沌界布下子虚幻境之后,他在里面便如鱼得水,可以任意施为,我们身处其中反而格格不入。而且看他那样子,我敢说他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来着。”

妺喜眼中光芒一闪:“你是说……”

都雄魁道:“如果他的力量足以压制住夺鼎者便罢,如果不能,他多半便会施展终极毁灭之法,把整个混沌界还原成一团太古清气。到时我们若身处其中,估计也难逃此厄。”“那他自己……”

都雄魁冷笑道:“自然也完了。以伊挚、子莫首等人为假想敌,没这份决心是不行的。”

妺喜道:“都雄魁大人,按你的意思,我们是要帮小江离好好守住长生、是非两界了?”

都雄魁道:“不,我另有主意。”“哦?”

都雄魁道:“商人不应战便罢,若是应战,一定以伊挚为首。成汤没了伊挚在旁,如断一臂,那就是我们反攻的大好机会!”“你是说,在地面上我们也同时发动战争?”

都雄魁道:“不错!商人高手尽上昆仑,若由我亲自作前锋,还有谁能挡住我!”

妺喜想了一下,说道:“此计甚妙。最好让江离那小子在昆仑和伊挚等人同归于尽,那时候地面上的形势,就任我等所为了。都雄魁大人,可需要我上前线帮忙么?”

都雄魁笑道:“哪里敢劳动娘娘尊架?你只要好好在宫里陪着大王,等我捷讯就好。我会在阵前以十万将士作祭,发动小流毒,让血蛊毒浪就这么卷过去,一直推到亳城去!”

妺喜笑道:“那可壮观得紧哩。”突然想起一事来,说道,“都雄魁大人,你知道虎魄么?”“虎魄?那是什么?”虎魄是有莘羖临终前自创的神通,都雄魁见闻虽广,却也不知。

妺喜反复思量,其实她若躲在深宫之中,除非夏都城破,否则桑谷隽也难奈她何。上次桑谷隽能够欺近她身旁,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放他进来的。但虎魄终究是她的一块心病,若给桑谷隽想出如何破解天蚕丝袍防御的法子,只怕下次狭路相逢,自己非死在虎魄之下不可!思来想去,当世有可能破解虎魄奥秘的,或许只有都雄魁了,当下放下面子,把桑谷隽的事情说了,向他请教破解之法。

都雄魁早知燕其羽是妺喜下的手,但他对燕其羽并不重视,因此也没放在心上,这时听妺喜说起经过,不由得心中暗赞有莘羖天纵奇才,竟然能创出这样一件凶器来。

妺喜说完,都雄魁道:“这桑谷隽有虎魄在手,娘娘要亲自对付他却难。再说现在巴国还是墙头草,我们若逼得他们全面倒向商人那边,正式出兵,却也不好。不过那桑谷隽对娘娘如此怀恨,我估计这次无论巴国是否出兵,他都要趁乱来报仇的。”

妺喜道:“到时九鼎去了昆仑,都雄魁大人又上了前线,只怕夏都防御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若来犯,只怕也不易解决。若夏都出了什么乱子,我的性命事小,扰了前方的军心事大。”

都雄魁微笑道:“娘娘不必担心,我虽然一时想不出对付虎魄的法子,但对付桑谷隽的法子却已经有了。”

妺喜大喜道:“是么?快说说看!”

都雄魁道:“我们自己抽不出人手来对付他,那就另外给桑谷隽这小子树立一个强敌,让他们去斗个你死我活去。”“如何给他树立强敌?”

都雄魁道:“我当初要对付有莘不破,若是亲自出手,一来有以大压小之嫌,二来又有独苏儿等在旁掣肘,一时难行。于是想了个办法,扶植江离来对付这小子,果然大有成效。对付桑谷隽,办法也是一样。”

妺喜眼光一闪,道:“你是说,我师妹?”

都雄魁大笑道:“娘娘高明!”

妺喜沉吟道:“只是我师妹对那有莘不破沉溺得很深,而那桑谷隽又和有莘不破交情匪浅,这事只怕不易。”

都雄魁笑道:“这事再难,能难过让江离全心全意来帮我们对付不破?嘿!你师妹的修为已经颇为深湛,不过她有两大弱点:第一,她的心劫未过,在这段期间,就是做出什么倒行逆施的糊涂事也不奇怪;第二,我看出她对师门感情深厚,做不到娘娘你这么洒脱。”说着便帮妺喜剖析筹谋,听得妺喜笑逐颜开道:“都雄魁大人,你果然不愧是我大夏国师,有你在,我王江山一定坚如磐石。”

在亳都,夏人的战书已到。

虽然成汤会答允也在夏人的意料之中,但连都雄魁也没料到,伊挚竟不打算亲上昆仑。“我对夏人的动态并不放心。不破,这次由你领衔上昆仑夺鼎!夏人必然倚仗九鼎布阵,但我也有应对之法。白虎是我国母族,与你又有夙缘,再把公刘进贡的黑土带上,我将全身功力藏你元府之中,加上你祖父的祝祷,令你有可能在昆仑发动空前绝后的召唤。以祖神玄鸟为正,以麒麟、白虎为副,以毕方、游光等为从,定要让九鼎化作凤凰之纹。你是天命所归,就算《山海图》子虚幻境又能如何!放心前去,此行必胜!”

有莘不破坐在门槛外,也不理会周围服侍的人,捧着头若有所思。昆仑的胜败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他的朋友——那个据说已经站在他对立面的朋友。“不!我不信。”有莘不破摇了摇头。

正烦恼间,门后传来一声婴啼,稳婆大声报喜:“生了,生了!大喜!是个男孩!”“哦,是个男孩。”有莘不破晃了晃脑袋,过了好一会,似乎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刹那间把什么事情都抛在脑后,像傻子一样大笑两声,不理侍从的阻拦,撞破门闯了进去。

大坟墓

又打仗了。

商人终于向昆吾进军了。本来,作为方霸之首,商国国君有替大夏征伐有罪诸侯的特权。但这次和上次征服葛国不同,昆吾是和商并列的方霸之一,而且商人也没有打出替共主征伐罪国的旗号。对大夏来说,这意味着成汤终于公开反叛了。

昆吾是夏商之间的缓冲,对大夏来说也是一个屏障。如果昆吾被商人打败,那整个甸服就直接暴露在东方人的斧钺下了。

在夏都,连下层的将官也感到了来自前线的压力。王师不断地抽往东南,但战报却并不乐观。一些不必要的守备和军力被相继裁撤,王都广场只剩下一个十人队看守巡逻。时逢乱世,也没多少人在广场上走来走去,何况广场上还挂着上百具尸体——那些都是东方的叛逆者,共主下命曝尸以警国人:叛逆大夏王者,就是这个下场。

看守广场的卫兵很不爽,因为这份差使没什么油水,而且这日子过得也实在太闷了。每天敢经过这广场的人几乎不到十个——看到挂在那里的尸体,能绕路的都绕路了。

不过也有例外:有一个老头子和一个青年汉子每天总会推着一车的花草从北城门的方向走来,到傍晚再推车经过广场向北城门的方向走去——那大概是入城卖花的花农吧。卫兵们也没怎么去注意他,见他规规矩矩地朝来暮返,渐渐也就习以为常了。

有时候,那两个人也会在广场边上歇歇腿,一停下来,那青年汉子就会给那老头子捶腿,看那样子,大概是一对父子。不过他们也不敢靠近那些挂起来的尸体,而是躲得远远的,在角落里歇上一会儿就赶紧离开。

直到有一天傍晚,那个十夫长被一阵酒香吸引,原来那个老头正拿着一个葫芦在喝酒呢。“妈的!这么远还闻得到,这酒真他妈的香。”他嘟哝了一会儿,对那老头叫道,“老头,过来!卖花的!没错,就是你。”

那老头不敢过来,那青年汉子小心翼翼地跑过来问道:“官爷叫唤我爹,有什么事吗?”

那十夫长道:“你老子喝的是什么酒?这么香?”

那青年汉子道:“这酒不是买的,是我今天卖花的时候,一位官爷赐的。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酒。只是贼香,葫芦盖一拔开,隔三条街都能闻到。那官爷说那是贡酒来着。”

那十夫长听得馋了,说道:“你去跟你老子说,老子想买他的酒尝尝,去问问要多少钱。”

那青年汉子忙道:“钱?这哪里敢!本来我们这样的小民喝这贡酒就喝得有点心惊胆战的,怕没这份福气承受。若官爷您不嫌脏,我就去把酒拿来,这钱是不敢收了。”说着便过去把酒拿来。

那十夫长喝了两口,果然好香!把手下的卫兵都吸引过来了。他也不好独占,便分给了其他人几口。众人一边喝,一边夸奖那对父子。

几句话说下来,双方便算有点交情了。第二日那对父子也不往角落里停了,就在卫兵那里歇脚,同时还带来了两壶酒和一些下酒菜来。这酒虽然没昨天那壶香,但有酒有菜,吃得更是高兴。从此以后,那对父子每天经过,都会给那群卫兵带点酒肉,逐渐熟络起来。

这天那十夫长道:“总是吃你们的酒肉,可实在不好意思。”

那青年汉子道:“这点东西,打什么紧!托各位官爷的福,这些天我们这花卖得好,自然有些闲钱。”

那十夫长道:“说起来,你们这花确实也太好卖。每天见你们一车的花送过去,回来就只剩下一两丛了。莫非最近那些官爷大人们特别喜欢这玩意儿?”

那青年汉子道:“也是也不是。不是我夸口,最主要的,还是我父子两人种花有秘法,花好,光顾的人自然就多。”“秘法?”那十夫长有了兴趣,“什么秘法?”

那老头子瞪了他儿子一眼,那青年汉子知道自己失了口,赶紧低下了头。

那十夫长愠道:“老叔你这就太不够意思了!我们是当兵的,又不是卖花的,也就是随口问问。难道还怕我们得了你们的秘法,转行去抢你们的饭碗不成!”

他身边的卫兵也跟着起哄。那青年汉子逼不过,才道:“说大人来抢饭碗,这说哪里去了?大人哪里会看得上这贱活儿?实在是……我们这里面有难言之隐。”

那十夫长道:“什么难言之隐?”

那青年汉子为难道:“大人真要我们说,我们也不敢不说。不过得先求大人一件事情。”

那十夫长道:“什么事情?”

那青年汉子道:“这件事情,说来只怕有些不合情理,所以得请大人包涵包涵,若觉我们父子二人做得不对,我们父子二人再不敢做了。”

那十夫长听他说得神秘,更来了兴趣:“放心吧,我也算吃了你们半个多月的酒食,就有什么事情,我也帮你们担待着些。”

那青年汉子道:“其实我们这花生得好,主要秘诀就在花肥上。”

那十夫长道:“花肥?你们用什么花肥?”

那青年道:“人。”

那十夫长吓了一跳,拍大腿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敢杀人养花!”

那对父子吓得趴在地上,求情道:“不敢不敢,我们父子就是吃了豹子的胆也不敢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只是这阵子都城外死的人多了,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我们父子一时好心,就把那无主的尸体埋了,后来意外地发现,那些坟墓上开出来的花竟然格外鲜艳。一开始我们只是采摘了进城来卖,后来见卖得好,便干脆在坟墓上种花。再到后来干脆去寻些无主的野尸埋了,再在坟上种花。”

那十夫长道:“原来如此,那也没什么。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好事。”

那青年汉子道:“大人不会抓我们吧?”

那十夫长笑道:“现在什么时世!就是我们把你们抓了,大理卿那里也没空来理会你们的事情!”

那青年汉子舒了一口气道:“这我就放心了。不过啊,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了多长了。”

那十夫长道:“为什么?”

那青年汉子道:“尸体不够用啊。”

那十夫长道:“不够用?我可是听说外面饿殍遍地的,这么快都给你们用完了?”

那青年汉子道:“不是不是。这尸体虽然多,可合适的却没几具。”

那十夫长道:“这尸体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那青年汉子道:“这到底是什么理儿,我们父子俩也参不透,不过按照我们这些日子来的试验,确实只有一些尸体能让花开得鲜艳。”他扫了挂在广场上的上百具尸体道,“大人你这里,倒有好多尸体是适合的。”

那十夫长喝道:“大胆!这里挂的尸体个个都是叛贼!就是少一具上头也要怪罪!你倒敢来打这主意。”

那对父子吓得又跪了下来。一个卫兵见了道:“大人你也别这样生气。照我说,这里这么多尸体,就是送他们一两具,谅别人也看不出来。现在这光景,上面的人应付东边的战事都来不及呢,谁来管这些小事!”

那十夫长沉吟道:“他们可是要出城门的,就算我们真送给他们,他们能走出城门?”

那青年汉子见他意思有些松动,忙道:“这些天我们和城门的官爷们关系打得很好,出入都有孝敬。他们从来不来仔细检查的,如果把尸体藏在这花泥之中,想来可以顺利出城。”

那十夫长还在沉吟,那老头招儿子近前说了几句话,一个卫兵叫道:“你们嘀咕什么啊!”

那青年汉子忙道:“我爹爹说,若是没有合适的花肥,我们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所以,如果大人肯通融的话,以后这花卖出去的银钱,我们愿意和大人对半分。”

那十夫长冷笑道:“几株花能有多少利钱。”

那青年汉子说了一个数字,那十夫长大惊道:“这么好赚?呵!怪不得你父子俩这么大胆!”

旁边的卫兵听到,心想若这生意做成了也少不了分自己一份,便都怂恿他们的长官答应。在这广场守备本来没可能有什么油水,可谁知道有人竟然会想来买尸体去做花肥,这不是从天上掉下钱来了么?

那十夫长起初说什么也不答应,直到那青年汉子把分成变成七三,这才答应。

从此这对父子每天出城,都会从广场带走一具“合适的尸体”。一开始那十夫长只答应给三两具,但后来收钱收得顺了,就给了第四具、第五具……直到给了数十具,广场尸体的数目已经很明显和原来大不相同了,但时局混乱,也没人来注意这事,注意到了也没人来理。

直到有一天,广场的卫兵忽然发现那对花农父子没再来了,而且从那天开始夏都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不过,王都城外的某个荒僻的角落,却多了一个大土堆。土堆旁边种满了梅树,每逢冬天便遍树长满了梅花,花香阵阵,随着西北风向东南飘去。

客人桑谷隽

桑谷隽来到了亳都,这个地方比他想象中还要繁荣。不过,此刻他没有心情来领略这一切。作为一个父亲,桑鏖望也想报仇。但作为一个王,他最终放弃了发兵的打算,因为他必须对巴国的百姓负责。而对于父亲的决定,桑谷隽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算了,反正要报仇也不一定要发兵。”

不过,在报仇之前,桑谷隽还要做一件事情,于是他来到亳都。很容易的,他打听到了王宫的所在。成汤是一个创业的君主,王宫并不显得奢侈。不过这个时候的亳都已经处于神州文化的顶峰,商都的国民无论在衣着上还是在精神样貌上都展现出和远邦僻野截然不同的气象。风尘仆仆的桑谷隽,像一个乡巴佬一样站在王宫前,抬头用阳城口音跟阶梯上的卫兵说话:“我想见有莘不破。”

轮值的卫兵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你们的王孙。”桑谷隽重复了一下。“你要见我们王孙?”一个将领装束的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桑谷隽,他阶级不算低,颇有眼光,看得出桑谷隽并不是普通人。“阁下不是商国人吧?要见我国王孙有什么事情吗?”

那个将领很有礼貌,但不知道为什么,桑谷隽还是感到很不舒服。不过这些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平静地说道:“我叫桑谷隽,是他的……他以前的朋友。”

那将领道:“哦,是这样。那好,我给您通报一下,请您稍等。”

那将领进去通报的时候,有一个卫兵领了他在一个小房间里稍待,并奉上一杯水。卫兵出去之后,房间里空荡荡的。桑谷隽感到一阵惘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错了。如果由巴国行文告知,商国大概会用很高的规格来接待他吧。但他却不想变成这个样子。这次东来,他希望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请有莘不破帮一个忙。然而他现在却有点怀疑起这个决定来。

过了好久,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装束齐整的有莘不破跑了进来,见到他一把抱住,大声叫道:“桑谷隽!真的是你!”右拳捶他的右肩捶得砰砰响。有莘不破的样子没有很大的变化,不过他的脚步声却明显比上次见面稳重得太多了。“还好。”桑谷隽笑了笑,但却笑得不久。

有莘不破扯住了他往外走,说道:“来,我带你去见我爷爷。”“不破。”“嗯?怎么了?”“没,没什么。”桑谷隽一时想不到比较适合的开口方式。他很担心燕其羽,不过离开孟涂之前,燕其羽的情况还算稳定,似乎还不到危急的关头。都雄魁曾经说过,燕其羽会怀孕三五年,在生产之前不会有危险。血祖是当代宗师,代表生命奥秘掌握者的巅峰,他的断语不是孟涂的良医所能动摇的。就连桑谷隽自己也深信不疑。“先去拜见不破的祖父吧,毕竟这是应有之义。”

于是桑谷隽在有莘不破的引见下拜见了成汤和伊挚,两人对他都很看重。虽然正值夏商对决的关键时刻,但两个老人言语间并没有涉及国事的内容,有莘不破的爷爷只是问了桑谷隽家里的一些情况,伊挚则跟他谈论了一些召唤秘法。

晚间主人设宴,到场的都是东方的青年才俊。几个大嘴巴的人夸耀了一番桑谷隽的威名,几个自视甚高的人旁敲侧击地考较了一下桑谷隽的学问,又有几个人在关键时刻出来打圆场,整个宴会笑声起伏,热闹非凡。有莘不破一直笑得很明显,桑谷隽也一直保持笑容。这一晚直喝到夜深人静才散。

偏殿上只剩下有莘不破、桑谷隽和几个服侍的宫女了,有莘不破举酒大笑道:“我今天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几个月了,从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

桑谷隽回应地笑了笑。他知道从一见到自己,有莘不破就很努力地表现得很快乐,他也很努力。但当宴会一散,眼前再没有不相干的人,耳边再没有不相干的话,偏殿竟出现一阵短暂的沉默。这种沉默很恼人,两个人都很努力想着要说什么话来打破这沉默,可越想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桑谷隽抬头望向天井外的明月,突然想起了羿令符。“如果羿令符在这里……”他本来以为来亳都之后会有机会找到一些和羿令符有关的消息的,因为据传夏都那边并没有拿住这个鹰眼男人——无论是活人还是尸体。可是来到亳都之后,桑谷隽才发现商人对箭神传人的行踪和他一样没有头绪。刚才那么多年轻人聚集在一起,说了那么多的轶事,偏偏没有一句涉及那个在年轻一辈中最传奇的男人。“他们不提羿令符,大概是在不破跟前有什么顾忌吧。”想到顾忌这个词,桑谷隽胸中大为郁闷,因为他发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什么时候,我和不破在彼此面前说话还要想一想的?”他向有莘不破望去,见他正不断地举杯喝酒。这个时候,酒成了一种道具,用来掩饰尴尬的道具。“为什么会这样呢?”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的本心并不想要和他生分。刚才两人一见面,有莘不破冲上来拥抱他的动作依然和以前一样,可就是太一样了,反而让人感到那是有莘不破进来之前在脑海里演习过的。之后他带桑谷隽去见成汤和伊挚,再大设宴席,请来一大群年轻人,把行程安排得很紧,把场面搞得很热闹,而他自己也一直表现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然而这一切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他们俩已经生分了。

桑谷隽突然想起了在巫女峰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个时候他们都是那么年轻,那么冲动。他们是敌对的,可又惺惺相惜。打架打得酣畅淋漓,对骂也是不遗余力,现在离那时还不到两年,可感觉当时的事情是那么遥远。

桑谷隽又想起了他们离开蜀国,乘竹筏逆江西行的那段旅途。那段路途里他和有莘不破天天打架,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有芈压在旁边搅和,有羿令符在旁边观战。江离和雒灵似乎完全没兴趣理他们,可感觉上他们俩也和其他人完全融为一体,不管是打架的、帮手的、劝架的还是待在旁边不理会的,个个都是一幅图画里切不开的一部分。那段时光里,他们就像还没有成熟的葡萄一样,有点青涩,却没有半分忧虑。

可是,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芈压不在身边,羿令符失踪了,江离的动向变得扑朔迷离,而雒灵……想到了雒灵,桑谷隽记起了来亳都的正事,于是打破了沉默,迟疑道:“不破,雒灵……怎么没见到她,是不是不方便?”“哦,她!哎呀,你看看我,都糊涂成什么了!我这就去叫她出来。”有莘不破丢了酒瓶,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就要去叫雒灵。

桑谷隽道:“这种事,你也不用自己去吧。”

有莘不破停住了步伐,随即转头笑道:“你看我,糊涂!”叫来一个侍女,“请娘娘出来相见。”

那侍女领命进去之后,桑谷隽道:“听说你生了个儿子,恭喜了。雒灵的身子怎么样了?”

有莘不破道:“没什么,顺利得很,刚坐完月子。每天我在外殿忙完,晚上就陪她到花园散步。她很疼孩子,只是没什么奶水,有些沉郁——不过大体上还是过得挺开心。我想她大概是后悔当初进了心宗,要是她是血门中人,那奶水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哈哈……”

桑谷隽知道有莘不破在说笑,也陪着笑了两声。他怕又恢复到原来那种沉默,忙又添了一个话题:“她的闭口界过了没有?常常说话吗?”

有莘不破摇头道:“没有,她还是一句话也不说。真不知道那该死的闭口界什么时候才过……”

突然,殿内传来侍女慌张的惊呼:“不好了!娘娘不见了!”

有莘不破微微一惊,随即勉强笑道:“下人大惊小怪,雒灵大概是到花园散步去了。我去看看。”

有莘不破离去以后,虽然有几个侍女在旁殷勤地服侍待命,但桑谷隽还是觉得偏殿中好像没人。

过了好久,有莘不破才跑了回来,这时他脸上连最后一丝从容都已经不见了。

桑谷隽问道:“怎么了?还没找到?”“嗯。”有莘不破道,“她留了字,说要去办点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她怎么……”“办点事情……”对于这个变动,桑谷隽很奇怪自己竟然不感到吃惊。在来到这里之前,他曾经设想过种种结果,可无论雒灵答应救助燕其羽、拒绝救助燕其羽,还是说对事情无能为力,桑谷隽都觉得不像是雒灵的风格。可是现在,雒灵却不见了。“永远都出人意料,这才是她的风格吧。”桑谷隽心里叹息了一声。本来他应该很着急的,但很奇怪,他竟然没说出此行的目的,反而安慰起急得顿脚的有莘不破道:“你也别太担心。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她都平安无事,对吧?”“可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不行,我这就去找师父。等找到了她,我们再喝酒。”“不了。”桑谷隽道,“我……还有点事情。”“这怎么行。你万里而来,我……”“好了,我们一场兄弟,你不用跟我客气这些。”桑谷隽道,“其实这次我来……也没什么事情。嗯,临别前说句或许和公事有关的吧。昆仑的玄战,我爹爹应该是不会直接参与的,不过我会去。如果祖神庇佑的话,希望我的大仇就在那里了结!”

桑谷隽终于还是走了。在目送他离去的那一瞬间,有莘不破突然感到胃部紧抽,痛苦得几乎想要呕吐。羿令符行踪未明,连师父都说他或许尚在人间,但有莘不破内心深处却清楚,无论羿令符是活着还是死了,这个朋友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而今天,当桑谷隽转身离去的那一霎,有莘不破再次泛起这种感觉。

有莘不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完全无能为力。他可以一刀劈开一座大山,却无法让和好朋友的关系恢复到那一年,那一月,那一天,那一时,那一刻。

妺喜之约

“娘娘,孩子饱了。”

雒灵把儿子抱回来,小东西正朝她笑。哄了一会儿,孩子就睡着了。于是雒灵也在孩子身边躺下,闭目养神。

回到亳都之后,日子过得很平静,值得一说的事情几乎一件也没有。东西双方的战事本来很紧张,但因为夏人提出上昆仑玄战,地面上的战争反而停了下来。

今天她听说桑谷隽来了,然而也没有什么表示。有穷商队几个成年首领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微妙,这种微妙一直维持到水族事件爆发之前。在水族事件之后,当真相逐步披露,当每个人逐步成熟,那种超然于利益、恩仇、门派、理念的微妙情感便开始被命运撕裂得四分五裂。“那个男人,大概不会想要见我吧。”雒灵并不知道燕其羽的事情,对于桑谷隽的来访,不破自然显得很兴奋,她却认为和自己关系不大,于是便装作不知道,不多久,竟真的睡着了。

睡梦中的雒灵,破天荒做了一个梦。

梦是心灵的另一种展现,心宗的高手,修为到了雒灵这样的境界,是不会轻易做梦的。如果做梦只有两个可能:第一种可能是她的修为到达某种临界点,这可未必是好事,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第二种可能则是有外人作祟。

尽管是在梦中,雒灵仍能保持冷静。沉吟片刻之后,她就知道是有高手托梦给她。能穿越亳都王宫禁制引发她梦境的,如今只有一个人了。“师姐,是你么?”“妹妹,你可真厉害啊,这么快就猜到了。”声音很缥缈,雒灵知道这是受到王宫禁制影响的缘故。她知道妺喜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有要紧事说,便默运玄功,把妺喜的梦中幻象接引过来。“妹妹,听说你刚刚生下一个孩子,辛苦了。”天蚕丝袍下,妺喜依然那么年轻迷人。“嗯。”听妺喜提起儿子,雒灵脸上泛起一阵微笑。“妹妹,我想看看小侄儿,成么?”

雒灵道:“还是不要吧,他还太小,现在就让他入梦会伤害他的。”

妺喜笑道:“好妹妹,你可真疼他啊!”

雒灵微微一笑,手指虚划,勾勒出儿子的幻象来:“姐姐你瞧。”

妺喜赞道:“啊,真可爱。早知道,我也生一个。”

雒灵道:“姐姐你为什么不替姐夫生下一个呢?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会觉得没有遗憾。”

妺喜讶然道:“妹妹你说什么?”

雒灵重复道:“我说做女人,终究得生过孩子才觉得没有遗憾。”

妺喜失笑道:“妹妹,你这句话可真让我不敢认你。要不是我发现自己没法完全掌控这个梦境,从而知道你已经得到这个梦境的主控权,我真要怀疑你是不是我那个雒灵师妹了。”“哦?我变了好多么?”雒灵问了之后,又自己回答道,“嗯,大概是吧。”

她回想起出谷之后的一切,幽幽道:“在谷中,我只知道修行,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修行,整个人生来得没有缘故,也完全看不到归宿。直到我遇到他……”“遇到妹夫?”“嗯。我遇到他的时候感觉很奇怪。一开始只是好奇,觉得这个男人的心声和别人的心声不大一样。后来我看见江离和他闹矛盾,甚至想对他不利,那一瞬间我竟然心向着他——甚至想冒险帮他。这让我感到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师姐,你当初遇到姐夫也是这样子吗?”“不是。不过内心的经历也有雷同之处。”

雒灵道:“我看不透他,更看不透自己对他的心。因此有一段时间里我想:干脆就把他作为我炼心的工具吧。于是我便任由自己沉溺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再回头,却发现这个男人已经变得那么重要,重要得让我颠倒了当初的目的,宁可陷身走火入魔的危机之中也要探究他对我的心意。师姐,你说这是不是我的心魔?”

妺喜叹道:“我不知道。如果这是心魔,那我也有。而且说不定比你还严重。这个问题,你有没有问过师父?”

雒灵摇头道:“没有。师父或许会有答案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开不了口。”

妺喜道:“那今天为什么又开得了口了?”

雒灵手抵右腮,眼神凝聚处显现出她孩子的幻象。

妺喜道:“因为这个孩子?”“大概是吧。”雒灵道,“这小东西出生之前,我一直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就是他能否生下来我也不关心。可他一出世,一听到那声啼哭,我的心就全都改变了。在他出生之前,为了试探他父亲我会毫不犹豫地拿掉他。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和他父亲谁对我更重要一些了。”

妺喜道:“那师门的理念呢?宗门的归宿,你已经完全抛弃了么?”“我不知道。”雒灵惘然道,“姐姐,我是不是已经陷入魔障之中了?可我自己却没什么不快的感觉。这段时间我感到很平静,只是挂心着这小东西的一举一动……”

妺喜凝神看着雒灵,过了好久才叹道:“妹妹,你现在的样子很幸福。不过也实在不像本门的高手了。”

雒灵道:“本门的高手,应该是怎么样的?”“这……唉,我也说不清楚。”

雒灵道:“也许并没有什么条条框框规定本门传人应该如何吧。最近我想,也许我们的先辈们都把事情搞错了。也许我们的心并没有那么玄妙,也不需要那么玄妙。只是把该体验的都体验到了,又能维持住一种……一种我也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状态,便足够了。”

妺喜道:“那灵魂的独立、弱水的横渡,也能靠你这种想法来完成吗?”

雒灵道:“现实若是完满,何必追求弱水彼岸的未知?能够感到这一刻的满足,何必以灵魂的独立来追求无碍的永生?更何况,以这种平和的心境,或许更能体验到与造化同一、无待于外物的妙境呢。”

妺喜沉默良久,说道:“妹妹,或许该由你来掌管本门才对。你比姐姐强多了。”

雒灵道:“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说不定早已误入歧途,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妺喜叹道:“不,我是说真的。我确实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应对现在的形势。眼见玄门大战一触即发,我心宗能否度过这一劫都难说。”

雒灵道:“这是他们男人的事情,我们不要理会便是。只要我们不上昆仑,玄门会战,与我心宗何关?”

妺喜道:“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雒灵道:“是姐夫逼姐姐帮忙吗?”“不是。”妺喜道,“不是他逼我,而是我想帮他分忧。”

雒灵沉吟道:“姐夫和不破势不两立,姐姐,这件事我可没法帮你的忙。我只能答应你,只要你不亲自动手伤害不破,我绝不出手干涉这事。姐姐,你最好也别陷入得太深。”

妺喜道:“妹妹,我怎么会要你站在妹夫的对立面来帮我?妹夫和你姐夫的事情,自有他们自己去解决。本门现今最大的危机,并不是他们的对立,而是另有强敌。”

雒灵道:“另有强敌?除了鼎革大变,还有什么能动摇本门的根基?”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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