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战史小说:虎贲万岁(5)(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1 15:4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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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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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战史小说:虎贲万岁(5)

经典战史小说:虎贲万岁(5)试读:

第六十四章 用日本机枪打日本兵

凄凉的月亮,伴着一百单八名战士,在罗家岗宿营。弟兄们虽是不敢安然睡去,但二十天来,这还是得在“金丝被”上长期躺着的初夜,四点半钟以后,又是参副处的人督率几名弟兄做饭,吃过饭也就天色发亮,残月早已没了,星点因天亮而渐渐躲藏起来,在村外担任警戒的哨兵拿着枪立在风霜里,耳目并用地注意着敌情。忽然远处传来喁喁的人语声,自南而北。这就立刻引起了一位弟兄的注意力,走上短堤道,掩在一棵大柳树下张望,相隔约莫有一华里,有一群影子,在昏昏的曙色中移动,仔细看那影子有人,也有骡马。他心里不由得暗叫了一声,哈,这是敌人的运输队,好一群肥羊,可别让他跑了,他掉转身立刻向师长住的屋子里跑了去。

他只走到屋檐下,老远看见余师长坐在黑木桌子边,便敬着礼道:“报告师长,敌人有一支运输队由南边鲁家河大路上走来,有骡马驮着东西,到这里还有半里路,似乎是由这里经过,向常德去。”余师长听了他的报告,没有一分钟的犹豫,便向站在门口的传令兵道:“告诉孙团长带一排人,由村子后绕出去,掩蔽在那道长堤下,放敌人在堤里大路上经过,听到这里枪声在后面夹击,限十分钟内到达。”说毕,又回头向另一传令兵道:“告诉杜团长,带一班人立刻出村子南口,拦截敌人。”两个传令兵,立刻分头去传令,所有的弟兄,吃过了早饭,本是提枪待发,命令传到之后,大家也是立刻执行任务。到村子口上的这一排人,就在村子的屋角或稻草堆后掩蔽着,那支向这里进行的运输队,绝对没有料到这里有中国军队。

人夹着骡马,顺了一条大路,缓缓地走着,有那些牵着骡马的敌人,还是唧唧咕咕地说着话。这里掩蔽好了的弟兄们把步枪端起,瞄得准准的,让敌人一尺一尺地移近。带领着弟兄的杜鼎,沉静地伏在一个土堆后面,将眼光射注在正面的一队敌人身上。当他们走到三百公尺的时候,这里还是忍耐着,不做一点动静。再又过了三分钟,他们已走进步枪射击最有力的距离,啪啪啪,一阵紧密的步枪子弹,飞了出去。那一群鬼子,早倒了十几个,他们真没有想到有这天上飞来的横祸,没有倒的撒腿就跑,虽有三五个人卧倒在地,举枪还击,无奈一时找不着掩蔽,目标暴露,也被我们弟兄击毙。

尤其是那些逃走的敌人,先被那些受惊脱缰的骡马,撞得七颠八倒,随后又被我们抄到后面的弟兄,一阵子弹夹击,他们像是猎枪下的野兔,乱跑乱跳地倒毙下去。只十分钟的工夫,敌人完全解决,仅仅只有两三匹马和两三个敌人落荒逃走。敌人是零星地跑了,也就不去追击,弟兄们由掩蔽部冲了出来,把没有跑掉的骡马,先行牵住。遗弃在地上的枪支、弹药、粮袋,分别地扛抬着送到村子里师长指挥所面前空地上。

检点一番,共有骡马六匹,轻机关枪五挺,步枪二十五支,子弹二十五箱,手榴弹一百五十六枚,粮食十五口袋。站在旁边看的弟兄,无不咧着嘴微笑。大家全是这样想着,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到了这个时候,粮弹两缺,偏会收到这一批礼物。余师长出来,把东西看过了,便将粮食和骡马都收藏在老百姓家里。因为预备今天整日,都是钻隙前进,要尽量减少累赘。枪弹按着徒手的人,先行领用。只在半小时内,就安排已毕。师长就对大家说:“敌人无缘无故有了一个大损失,漏网的敌人跑回去,一定要找我们图谋报复,我们有重大的任务,绝不能让敌人缠住。我们立刻向毛家渡前进。”说毕,命令大家即刻出发。

由这里到毛家渡,全是一片平原,可以做轻装掩护的,还是那些纵横罗列在水田面上的长短堤。大家舍开大路,只是弯曲着由水田里的小道迂回里走。这日的天气,比昨日还好些,红日当空,大地上全是阳光。敌人的飞机,不断地在沅江两岸盘旋,我们为了避免不让敌人发现,只好掩蔽在一所小村里,直到下午五点才继续向东南角进发,路的左侧是乌峰岭的山麓。乌峰岭是一座小山,上面密密地长了些松树和杂树,那地方援救常德的我军,和敌人做了多次的拉锯战,敌人就占了这个据点,北面控制德山,南面控制毛湾。在这山麓上,他们布下了步哨,监视着山外这条人行路。余师长在队伍后面,看到山脚由东迤逦而来,高踞在路的侧面,就传令下去,叫弟兄们加倍警戒,果然到山脚约还有六七百公尺,突突突,山脚密树林子里面三四挺机关枪,向这里射着。虽是那子弹落在地上,乱起着烟尘,可是他们发射来的时候显然是毫无目的,那些烟尘,不落在队伍前面,就落在队伍后面,对我们弟兄们并没有损害。

这个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山去,到黄昏时候,获的五挺日本机枪,架在一道长堤上,对准了山麓上的密树林子,朝着那吐火舌的所在,回答了四五十发。在机枪这样响着的时候,我们的弟兄,借了这一阵机枪的压制,就冒着侧暴露的危险,向前冲了过去。敌人自己机枪的响声,敌人自己听得出来的。他们被这机枪回击了一阵,自然有些惊异,立刻停止射击,打算探看一个究竟。

我们在这情形之下,早是一口气把这个山麓的警戒哨冲过。好在新月还不亮,我们的四挺机枪,也就渡过去,在乌峰岭山麓经过,只前进两三里路便是毛家渡。毛家渡这个地方,有一道小河,自李家湖前来,由西北向东南,穿过毛家渡的南面,河南边都是小堤,上面有许多柳树和杂树。

在这黄昏时候,只看那眼面前黑巍巍的一片影子,就知道是到了毛家渡,余程万一行,约莫走到距毛家渡还有二里之遥,就在短堤道上一丛野树林子里休息,一面派出斥候,不住向前面去打听。据他们回来报告,敌人在河面上边搭架好了浮桥,好像敌人有向这里增援的模样。

余程万听说,便立刻召集两位团长站在堤上柳树下计议着,因道:“我们要拿到毛湾,必须先拿到毛家渡。毛家渡到毛湾直径上隔着一条河,正愁不能过去。敌人既已架上浮桥,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决不可放过。杜团长可带一排人去占毛家渡,孙团长带一连占领那浮桥,我带弟兄们在毛家渡东边那道堤上,接应这两方面。我们要把握敌人还不曾防备的时机,一举而达成任务。”两位团长接受了命令,看看天色,虽然天空上还高悬着半片月光,但是人物的移动,十步之外并看不见,孙团长在昏亮中,将一排弟兄集合,带了一挺日本机枪,向着毛家渡前面那道河堤,猛烈前进。

他们走到那河堤还有大半里路的时候,把那一带堤树变成的巍巍黑影,已经分别得出高一株低一株的树,延长着的一道河堤,在平原的水田上堆起。在晚风不大、四野无声的时候,这一行寻找野兽的猎夫,每走一步,都可以听出自己脚步声来。于是孙团长就暗下轻轻地告诉弟兄,伏在地上,蛇行前进。大家依照命令,在地平上悄悄地爬着走,也渐渐地接近那堤道。侦探兵早已报告明白,浮桥就在上堤大路口上,大家只顺着身子的大路向前移动,自然是找着那浮桥,倒不用得打量方向。悄悄地爬着,那是更走近了,渐渐地已听到了鬼子们的说话声音,想必是守浮桥的部队。

于是我们拿步枪的弟兄伏着不动。四名弟兄,带着两挺日本轻机枪斜向河堤的下游走去。这河堤原是由西北向东南的,河堤下游突出的地点,正好和浮桥平行。机枪射击手走上了河堤,在月光下隐约地看到上游水面,有一道粗大的黑影,料着那就是浮桥。于是把机枪挨堤沿架好,各对着了桥影的一头,各发射十几发。这一个试探,并没有错误,桥的两头同时发生了脚步纷乱的声音,而且桥的南头也有机枪回击。在堤正向大路上的我军,已经知道敌人注意在东面,又赶快的蛇行了四五十公尺。

孙团长就在影里喊了一声冲锋,大家跳起来,就向堤道上猛冲了去。这边桥头上,只有七八名敌人警戒哨,又看到我们来势很凶,不能抵抗,就由桥上跑过河去。那皮鞋踏在木板架在小船面上的浮桥,怎么不咚咚作响?而且我军也原来约好了,步兵只抢到堤后身为止,等机枪把桥那头敌人肃清了,才过桥去把桥完全占领,那时,自会通知机枪兵。因之射击手不用揣测,知道这是敌人狼狈退去,立刻跟着桥板响处,一个严密扫射追击着。在桥头这边的我军,带了丰足的日本手榴弹。挑着几位掷弹能手,跳了起来,对桥那头埂堤上,连抛去四五枚手榴弹,月色中,手榴弹在地上喷射的火花和红烟,照见了一小群鬼子倒下,敌机枪立刻没有了声音。兵士们喊着,冲!我们冲过桥,我们的机枪自然停止侧射。他们就毫不受抵抗,冲过桥那头,把这道浮桥完全占领下来。

第六十五章 没有垮字

这道浮桥占领之后,大家全高兴得很,觉得进取毛湾,已有了一条很接近的道路,纷纷地说笑着。余程万由堤下走上桥来,先巡视一遍,然后又在桥那边堤上来回走了两次。这就对部下道:“你们不要过于兴奋。敌人若是不把这条路看得重要也不会在这里架设浮桥。这桥被我们占领了,他绝不甘心,在一小时内,必定要来反攻,好在我们的目的,只是要渡过这条河。这道桥的得失根本也不用管,假如在毛湾的敌人分兵向这里增援,我们倒正好乘虚去把毛湾拿下来。现在趁敌人还没有增援,我们可向上游绕了过去。”

说毕,就命令队伍向西北走。这时半轮新月早已升到天中,上旬之夜料着已是天亮不远。在堤上望对面的南路,地面和树木敷着浅浅的一道白漆,正是浓霜之后,月亮反映出霜的微光。这个微有光芒的宇宙里,一般地是可以看到东西在里面移动的。大家在堤上走着,这就不免常常向大堤南面注意,果然不出师长所料,约莫在一华里路上下,白光里面,有一群黑影,向浮桥这边蜂拥而来,看那一大片黑点,总有一千人上下。

余程万看到自己所在地,正是个侧面射击所在。这就命令弟兄们在堤上展开阵势,斜对了敌人侧击。四挺机枪,赶快布置在队伍两头,准备敌人万一正面攻击时,机枪再交叉着把敌人捏住。这里只匆匆忙忙地一布置,敌人早已相距到不过六七百公尺。大家忍住胸头这口气,全是眼睁睁地望了他们过来。敌人倒比我们更着急,在那个地方轰轰轰七八门迫击炮向河边投着火球。更近点,七八挺机枪在田埂上支起,早是一片火蛇吐舌,嗒嗒,嗒嗒地向浮桥正面做猛烈的射击,炮弹子弹射在堤道上下,烟火并发。

看这样子,敌人还是认为我们守在桥头呢。大家心里好笑,也就不去睬他。敌人见我们并没有回击,步兵就在月亮地里冲了上来,这样敌人已完全暴露在我们机枪射程以内,我们的射击手,在等着不耐烦情绪下,谁也不能再放过这个猎物送上枪口的机会。四根火流星,造成两个斜十字,在月光下向敌人飞扑了去。等到敌人卧倒还击,他已有了很大的损失了。在敌人步兵后面的敌机枪阵地这才明白,我们并没有守住桥的正面,迫击炮和轻机枪一般地改变了方向,也向这边还击。那伏倒在地面的敌人,志在夺回那浮桥,还是步步向前移动。在常德城里,早是在炮火下稳渡过了的余师长,在堤外河滩上指挥着弟兄们战斗,并没有理会面前炮弹打起的尘灰扑人,不断地四周打量地形。

在掩蔽的地方,低身打着手电筒,掏出挂表来看一看,已是六点钟。抬头再看天色,月光已落,东边天脚,显着更白一点。他想着自己的兵力和敌人又是个一比十的局面,万不能在敌人下面暴露。立刻下令脱离阵地,向西北迂回。

我们在敌人回击以后,本来发射一阵,停止一阵,敌人还没摸着虚实,我们悄悄地走远了,那机枪还在阵地上射击呢。天色大亮以后,队伍到了这小河南侧一片空旷地方,这里背对了河堤,面前却是由西向东,半环抱着的一片小山。湘中气候温暖,山上的小树像一把蓬乱的头发,密密层层地生长着。小树有赭色的,有黄色的,也有老绿色的,还有落光了叶子,簇拥了一大堆小树枝的,在这山水之间,有三四间七歪八倒的草屋,带了几堵黄土短墙,四周也有七八棵大小树木。估计着这里到毛家渡已相去四五里路。便下令队伍掩蔽在这草屋子里,只许找些冷东西吃,不许生火。果然他这一猜,又对了。

在半小时后,敌人的飞机,就是一架两架地,不断地在空中梭巡,敌人已知道我们有一支兵力在沅江南岸钻隙前进,想寻找出来,把我们消灭。我们这一百单八名官兵,一日一夜地钻隙,所幸没有伤亡,大家也都要求保留这每一支枪,每一枚手榴弹的实力,全掩蔽在这破小不成样子的小村落里,没有移动一步。到了下午五点钟,敌机已不再飞了,我们立刻出动。这小村对面的一座小山,叫毛家山,毛家山左边,有一座矮树林长着,看不到山原形的小岭,叫蛇螺岭。在地图上标明着,翻过这座小岭就是毛湾,在这山岭下面,有一条人行大路,半环绕着向东而去,大路的一边,就和山脚的树林子相接。越过这条路,就钻进树林子去,地形复杂,轻装夜袭,是个最理想的地带。

这条路上,敌人只有两名哨兵监视,兵力十分单薄。在白天的时候,我们已在暗地里侦探得清楚。因此我们队伍前面,先派了两名弟兄搜索。因为天气既是昏黑了,山上有些薄雾,把月光遮住,眼前更觉得是漆黑一片,他们拿着枪,慢慢地向敌人哨兵进逼,却一时看不出来他们在哪里。也许是脚步走得重没有让他打着,已是无法把他活捉。就对那吐着枪火的所在还了一枪,只听扑咚一声,此人业已倒地。

可是这个地方,是两个哨兵。这一个被打死,那另一个却惊走了,立刻遁入那山上的密树林子,向毛湾敌人驻军所在去报告。余师长听到两下枪声,料着敌人的警戒线已被惊动,便告诉部下停止正面进攻,向左翼迂回。因为面前是一片丘陵,人行道路,正也是绕着山麓走。我们还没有走到半里路,对面山脚下,突突突地已响起了机关枪,好在我们所获得的日本机枪,子弹配得很多,这也无须爱惜,立刻用两挺机枪在人行路这边,对着那机枪发射地,来个猛烈的还击。一面把我们的队伍,依然右翼延长,又只展长半里路,那边的敌人第二次也把两挺机枪来挡住。这时,我们还有两挺机枪来答复他,后面的队伍,就陆续地向左翼延长,随后那两挺最后的机枪,也脱离了阵地。

可是敌人先看透了这一点,我们只管向右翼迂回,他也只管在右翼拦着,而且机枪之后,又增加了四五门迫击炮。这种战术叫着延翼战争。由黄昏战斗到夜深,月亮已高升到天中,照见那丛密的山林,在微弱光辉的月色下,像是一丛烟雾,在烟雾外面,敌人的火球、火花、火线,一段一段由右向左发射。在我们延翼的前面,这些大小火点,溅射着尘烟火光在地面涌起,把我们迂回的路挡着。本来在这黑夜,这延翼的战争,是有利于进攻一方面的。但有一个条件:必须人多。我们统共只一百多人,前面延长深入,后面的人就单薄得只零星可数的兵力。余师长觉得这样和敌人纠缠下去,徒然是把虏获来的弹药,完全消耗了事。因之悄悄地下令留一位营长,带五名弟兄做后卫,盯住敌人枪炮最热烈的一点,其余的人,立刻脱离阵地,再回到右边。约莫是两三里路,到达一个小村落,上十户人家,被几丛小树和二三十棵大柳包围着。在月色朦胧下,大家便顺着一条人行路,走进了村子。在月光下,看看人家门户,一一关闭或倒锁着,倒投有破坏的形迹。

村子口上有一幢古庙,半开着门,推开门来看,庙虽不大,前后有两进,弟兄们亮着电筒,见正殿佛案上,还有残剩的蜡烛和油灯。于是擦着火柴,将灯亮了,照见灰色神龛上垂着红布的帽子,也成了深灰色。半掩着一尊泥塑的佛像,不知是何神,白面孔,胡子去了半边。可想这庙也是失修的,殿旁有两间僧房,也是敞着门的,里面倒有木床和桌椅。

余师长进来看过了,便向随后官长道:“就在这里宿营吧。前进是个过堂,弟兄就安顿在那里,这里老百姓大概没有走远,门是关着的,不要闯进人家家里。”他说着,自取了佛案上半截蜡烛头,在屋子里墙壁上插着。就在那没有被褥只铺稻草的僧床上坐下,听听远处,敌人的机枪和步枪连续不断地在响,大概那五名弟兄还在戏弄敌人,没有脱离阵地呢。约莫是晚上两点钟,那枪弹声已经从稀少变到寂寞了,参副处的人员,找了一堆干柴,在前面破殿里的墙壁上架起,烧着熊熊的火,大家找了些长矮松凳围着烤火。’有的索性斜靠着墙,闭着眼睛打瞌睡。虽然四周全是战场,但战场里人总是这样抓着机会就吃,抓着机会就睡。忽然一阵脚步声,由大门外响了起来,把头挨着墙的李参谋猛烈惊醒。

他正梦着在香港荔枝摊上呢。故乡的风味,久别重逢,不禁馋涎欲滴,手里拿了绿叶子托住的一把紫荔枝,赏鉴那颜色。睁开眼来,见自己弟兄,引着一个穿便衣青布棉袍子的人进来,便向前拦住了他,那弟兄道:“报告参谋,我们由前面脱离阵地过来,在村子口上,遇到几名老百姓,都藏在竹林下稻草堆里。这位他自己出来说,是洞庭湖警备司令部的陈联络员。”李参谋望那人时,他已在怀里掏出一张名片,含笑递了过来,李参谋接过,就着火光一看,果然是洞庭湖西岸警备司令的名片,上面盖有私章。

李参谋哦了一声笑道:“我们终于联络上了。”便和来人握手。陈联络员道:“各位实在辛苦了,国内外的报纸,天天登着你们五十七师的战绩,你们已是轰动世界了,可是你们自己未必知道。傅司令派兄弟和师长联络,要转告的话太多,我一时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我听到这大半夜的枪声,料着是我军和敌人遭遇,不料就是你们。这太好了。我要见见师长,可以吗?”李参谋道:“师长一定欢迎的,我先去报告一声。”说着,到后殿去了四五分钟,就出来把陈联络员引到僧房里去。该员进去,见一张黑木板桌子缝里,插着一支土蜡烛,烛下放一张地图,一支左轮手枪,压在地图上。桌子面前放了一本横格拍排簿,又是一支自来水笔压着。夜寒,余师长正穿着黄呢大衣,由桌子边立起来。联络员敬过了礼,余师长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有劳傅司令记挂着我们。”陈联络员道:“报告师长,我们是很抱歉的,关于贵师需要的山炮弹迫击炮弹以及各种枪弹,十一月二十二日我们就接过来了,敌人把路堵住了,我们没法送上去。另外还有一批军米,都存在我们司令部里,师长若要,我们马上可以运过来。”余师长笑道:“实不相瞒,我们现在是用敌人的子弹打敌人,我们自己虽有两挺机枪,却没有子弹,最好把步机枪弹和军米先给我们运来。”

陈联络员道:“一定设法运来,还报告师长,第九战区的军队已经源源开到,不久就可开进阵地。还有王军长亲自在火线上督战,已经达到河�附近了。师长一定可以大功告成。”余师长道:“我也料着王军长一定会来援救我们的,所以我始终在这里苦撑。事不宜迟,就请趁这月夜冒险回去,将粮弹运来。请在外面休息一下。我写两封信,请你带去。”陈联络员答应着,他心里有了一种印象,就是五十七师打得只剩这样几个人,他们对于一切任务是照样进行,态度也是照常,他们的记录,只有伤亡,却没有那个垮字。

第六十六章 拿下傅家堤早过年

陈联络员到了前殿,李参谋和同在烤火的张副官,就上前迎着他,搬了条板凳,一同在火柴堆外坐着,其余还有两位参副处的同事陪了说笑。柴火堆边放了一把瓦壶,壶嘴里向外吐着白气。壶边一只瓦罐,也向外冒着气,却不断地有一股茶叶香。

陈联络员鼻子耸了两耸笑道:“这好像是茶叶蛋香。”李参谋笑道:“一点也不错。有朋友自远方来,我们一点招待的东西没有。也是巧,我们到灶房里去烧饭,发现了碗橱子里有二十多个鸡蛋。本来我们师长有命令不许动老百姓一草一木。前昨两天我们没有带粮食,免不了在老百姓家里,找一点米和小菜,别的东西,实在没有动过。这二十多鸡蛋,若在老百姓家里,我们绝对不敢要,可是和尚吃鸡蛋,颇为幽默,我们就也幽默他一下。所以全拿了来,又找了些茶叶和盐,煮上一大瓦罐子。陈先生先来一个。”说着取了两根松枝在手,掀开罐子盖,夹了一个煮蛋,放在凳子头上。

陈联络员笑道:“这是各位消夜的,我倒来分肥。”张副官笑道:“这样的请客,我们才是衷心出于至诚呢。”陈联络员笑道:“那么,大家吃吧。我一个人就不好意思吃,我想各位苦战半个多月,这样的享受,半个月来也许是第一次。”李参谋又陆续地取了鸡蛋,给在座的每人分了一个。他取过一个放在地上的一碗冷水里浸了一浸,然后拿取敲着剥壳。笑道:“老张,你懂不懂?吃煮鸡蛋有个法子,须浸一回冷水。这样剥起壳来不烫手,而且壳也容易脱落。”张副官将两个指头箝了一枚热腾腾的鸡蛋,正没个作道理处。

看到李参谋自在地剥着蛋壳,口里念道:“好像瑶池一个桃,里无骨肉外无毛。我今送尔西天去,免得人家受一刀。”张副官笑道:“这是和尚偷吃鸡蛋的诗,你既然知道,就不该把这鸡蛋拿了来。”李参谋咬一口鸡蛋道:“和尚送他是送,我们送他也是送,好事人人可做。惟其是我知道这四句诗,所以我就代劳了。”在座一位张参谋也笑道:“李参谋既是当仁不让,我们也当见义勇为吧。”说着,学了样,把蛋放在冷水里浸了浸,也剥起壳来。大家虽是不愿高声,也都格格地笑着。

陈联络员望了大家笑道:“各位真不像苦战过来的人。拿起枪就打仗,放下枪,一切照常,我真佩服。”李参谋道:“实在的,我们也就凭了这么一点满不在乎的精神,打到了现在。不过要达成任务,我们还得仰仗各处友军帮助。傅司令就是我们仰仗的一位,来,老兄,来一碗水,再来两个蛋。今天晚上还得老兄跑几十里呢。”说着,在地上捞起一只空碗,给客人斟了一碗开水,又在瓦罐子里夹了两个鸡蛋,放在板凳头上。

这位陈联络员一面吃喝,一面和他们谈笑着,自己也忘记了这是四周被敌人包围的所在。还是师长将李参谋叫了进去,交出两封信,才提醒了他有重大任务,立刻告辞而去。殿檐外的月亮,已无迹影,远远地来了几声鸡啼,这真是空谷足音,证明了这附近还没有经过大骚扰,派出去的侦探兵,已陆续地回来了,报告西南角的傅家堤,有三十多个敌人驻守着。余师长得了这报告把装在身上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拿了出来,摊在桌上,借着烛光,仔细估量了一下,便传令将两位团长叫进房去,因道:“我们要打开大门,无论如何要把毛湾拿下来,毛湾附近可用的据点,就是傅家堤。傅家堤南面是山,北面是河,再利用村子外那些纵横不断的堤埂,我们拿过来就进退有据。那里敌人既少,我们一定可以拿过来的。你们可以带两排人去占领村子右边那一带高地,将他们吸引去。参副处的员兵和特务排,由我亲自领着,迂回到村子后面冲进村去。只要村子里火起我就到了。你们要努力夹击,把那股敌人消灭。现在快六点钟,立刻出发。”说完,两个团长去了,余师长把参副处员兵、卫士特务排剩余的兵,师部勤务兵、传令兵,统共编了一排人,约摸三十余名,亲自率领着,就向这村落南面,一条宽不到二尺的人行小路,悄悄地进行。

这路在傅家堤南边,已去一带山脚不远,星光下一串模糊的人影,在干水田面上移动,脚踏霜敷草皮,唏唆有声,弟兄拿着枪的手正被寒气割着微微地痛。但远远看到一丛黑巍巍的树影子里,有两三点火光,那正是傅家堤。大家聚精会神,几乎是忍住了呼吸,拿枪做预备刺的姿态前进,却也顾不得夜气寒冷,加快了脚步,绕着那个村子远远地向前奔走。余师长拿着手枪,跟着队伍后面,也是一句话不说,和他们齐了脚步跑,约莫绕过傅家堤西南角一里远,天色已是大亮,师长立刻吩咐弟兄们掩蔽在短堤下。这个时候师长变了排长,他已直接指挥到任何一个战斗员。

大家也就因为每个人下,端了枪,凝神望着面前那座村落傅家堤。这时杜孙两团长带的六十多名官兵,已经占领了傅家堤右侧的高地,守着村子的敌人,走出了村子东口,用机枪步枪迎击。只听那滴滴答答的机枪声,夹着啪啪啪一串的步枪声,可想到敌人是忙乱着防御,并没有什么妥当的布置,但仔细辨别我们讲攻部队的枪声。却比敌人的枪声有轮次。

而且每一次都比敌人的枪还猛烈,这是可以证明把敌人吸引得很牢的。余程万想着他们不过三十多人,再也不会有多大的力量能把守村子的后门。于是在弟兄们当中,喊了一声冲上去!大家猛地跳了起来,也不走道路了,有田穿田,有沟跳沟,有堤翻堤,径直地向傅家堤这村落猛扑了去。他们脚下虽然是飞奔,可是嘴里并不喊出一个字,一直扑到村口上,还不见一个敌人,但只听到北边的村口,敌人的枪声向外响着。弟兄眼见村子已可拿到手,自更不敢怠慢,先把带来的一挺日制机枪,抢到村子牛栏外一堵短土墙上架起。然后弟兄们分着两小队,由村屋左右包抄向前搜索敌人。

走到村子中间,有一幢比较整齐些的屋子,门口用竹竿子斜插着一面白底红膏药印的旗子,有一个鬼子站在屋檐下守卫。弟兄们一枪就把他解决。这已惊动了屋子里的三个鬼子,拿着枪冲出来。参副处的张参谋是一位掷弹手,在对面人家一只墙角后,看得清楚,拔开引线,丢去一枚手榴弹,正好丢在三个敌人中间,火光冒处,三个人全数炸倒。弟兄们高声喊了一声杀,冲锋而上,再各补他一刺刀。随着冲进屋前后搜索了一遍,并没有敌人。

同时,李参谋在稻场的草堆上,立刻将火柴擦着,不住地燃烧稻草。顷刻,烈焰腾空,在晴空里现出一注很大的目标。在村口子上守住的敌人,已知道村子被我军占领,在里外夹击之下,全体心里慌乱,就撤出了村口,沿着向正北几条田埂,向一丛柳树林子里斜着退过去。他们也有两挺机枪,就把两挺枪支在了队伍的两头,抵住我们两军会合。但孙、杜两位团长所率的弟兄,看到村子里火起,知道我们已完全占领了傅家堤这个村落,大家兴奋起来,在那高地上就个个找着掩蔽,逐寸逐尺,爬行前进,向敌人进迫。敌人究是人数太少,只支持一小时,就完全退入那树林里去。太阳升起两三丈高,在高地上的队伍也就进了村子,大家会合了。

余程万亲自到村口上来,闪在老百姓家里,由土墙的窗户眼里,对当前的阵势观看了一阵,估量敌人退进去的那丛柳树林,是在一片小堤外面,堤外当然是一道小河。由小堤到这村子口,约莫是一华里,全面都是高低的水田。若再向敌人进迫,他们利用了那道堤,还可以用那挺机枪压迫我们。再看那柳林的两头,倒是弯曲着堤道,由西北向东南延长,敌人顺了堤向东,可以去毛家渡,也可以去毛湾。余师长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回到村子里,就下令在村子四周,构筑工事,把四挺机枪在村子东西两头,监视着柳林里的敌人。

又对两位团长说:“估计敌人可以作战的,只剩二十人上下,现在不用拿我们宝贵的力量去和他硬拼。到了晚上,他必然脱逃。那时在堤道两头用机枪把他们捏住,可以不费力给他一个很大的打击。”他下令已毕,自己安然地走进敌人原来驻扎那间民房里去,就在那里设指挥所。这里除了敌人遗留下来的一部分弹药,灶房里煮下两大锅饭,屋檐下抛着已经宰割还没有去毛的十几只鸡鸭。挂在墙钉上的几串咸鱼咸肉,参副处的人笑着叫声活该,叫来弟兄们大家动手,提早来过个阴历年。他们已把敌人迫近咫尺,当了家常便饭。反正村口上有人警戒着,又在构筑工事,那二十来个漏网之鱼,正不必放在心上。于是这户民房的厨下,七八名官兵,忙得烧火的烧火,办菜的办菜,不到正午,午饭办好,分头送给弟兄们吃。那藏在柳林里的敌人,除了偶然放两三下冷枪,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到了两点多钟,枪声曾紧密了一阵,余师长又亲自到村口来观阵。

孙进贤团长正伏在工事里监视着敌人,见师长闪在一棵大柳树干上,便过来敬礼道:“报告师长,敌人想逃走了。”他笑道:“他们已由那边划水过河了,这不过是几个后卫上那里故作声势,渡河他们就不打算去毛湾,随他去吧。我们严密监视着面前的阵地就可以。”孙团长奉命再回到工事里,果然只有十分钟,对面枪声寂然无闻。孙团长派出两个侦探兵去侦察情形,一会儿跑了回来报告,敌人果然全数逃走了。

第六十七章 饱餐了精神不知肉味

太阳慢慢地偏了西,终于像一面大铜锣挂在西边的柳树林子梢上,那黄红色的光彩,斜照着大地。草木和墙屋,全披上了淡淡的金色。村子外一条水沟,倒映着天上的红色云块,包围住村子的落叶树,也有伸着头的影子,在水里反映出来。

长堤、短堤、水田,早起的半个月亮,还有那南面的一带小山,一切在一种似有似无的烟里笼罩着。四处没有人影和人声,倒是有四五只水鸭,悠然地掠空而过。尤其那小山上丛密的矮树,把东南角深蓝色的天幕做背景,衬托得树林下黑沉沉的。这小山上的松树,是苍绿色,其他的树是赭色,丹红色,黄色。落完了树叶的枯枝,由这些树叶子里挣扎着挤了出来,它们依然是在大自然中,过着大自然的生活。这能象征着天下太平吗?也许有一点。

因为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老百姓,慢慢地在斜阳里行走出来了,先是几位年纪衰老的,走近了村口。我们的哨兵,看到他们穿的农人衣服,脸上又是一把胡子,就等他们走近了才盘问。及至他们开口答话,又是纯粹的土音,也就不见外地告诉他,这是虎贲,师长也在这里。老百姓听说是虎贲,立刻向四面喊着,来吧,来吧,这是虎贲,不要紧的。哨兵尽管吩咐他不要高声,已把藏在各处的老百姓完全惊动出来。

不但有女人,而且有小孩,大家全拥进了村子。余程万得了报告,立刻走到村子口上来迎着,对当前走来的几位老百姓道:“各位,你们打算怎么样?这是战场呀!我们随时可以开火的,你们这样自由自在地走着,那是很危险的。”一个白胡子老头,穿件青布棉袍,手里扶着一根竹杖,颤巍巍地走向前点头道:“官长,我们知道的,你们打仗打得太辛苦了,我们要来谢谢你。你们师长在哪里呢?他还好吗?”余程万站着,对老人家看了,微笑地点了几点头。张参谋站在路边道:“老人家,这就是我们师长呀!”

老翁听说,扶着竹杖走近了一步,两手抱住竹杖,做个几十度的弯腰深深地作了个揖,由平地三寸拱手起,一直把两只手拱齐了额顶,口里还不断地道:“师长,你太辛苦了,你太辛苦了!”余程万穿着军服,对了这么一个白发老人鞠躬到地,真不知道怎样回礼才好,就闪到一边道:“老先生,不敢当,你有什么话请说!”老翁作完了揖,因道:“我没有什么话,但不知师长有什么事要我们百姓出力吗?”余程万道:“我们是路经贵地,在这里住着,又在这里吃着,已是很打搅了,倒没有什么相烦的。这里是四战之地,我们随时要和敌人接触,我劝你们躲开点。”老人后面一个中年人便插嘴道:“怕什么?有虎贲在这里,鬼子来了,我们可以帮着你们和他拼。”旁边又有个黑胡子道:“这小伙子说话,怎这么样不懂礼节,师长在这里呢。我想起来了,虎贲打了一天的仗,恐怕还没有吃饭,我们叫村子里人来做饭吧。”在这三人后面,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一群老百姓,都远远地围着,看了余程万。被这黑须老翁提醒了一声,立刻哄然一声答应着,拥进了村子,各奔回自己屋子里去。看那样子,是去预备食物。这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土去了,村子外面,四周全昏黑着,天空也冒出了几颗星点。

在这个小据点里的动作,大概不致惊动敌人,老百姓那种亲热情形,兵士们看着都不忍怎样去拦阻,余师长也就只命令部下,在村子外加倍警戒,对陆续进村子的人并不拦阻。一面又派参副处的人分途随着老百姓到家里去指导他们的行动。人家里面,这时全已点得灯火辉煌。那些老百姓在灯火之下,看到了我们官兵的本色。见他们所穿的军服,上上下下全已沾满了泥浆,东破一块,西烂一条,棉絮不受拘束,全由破眼破缝里挤了出来。他们的脸色,也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了,黄里套黑,黑里套紫,每个人的胡茬子,都刺猬毛似的,涂满着两腮,灰色军帽的边沿盖在头顶上,几乎和皮肤成了清一色,全是漆黑的。他们看到,全不觉哎呀了一声。李参谋在一户老百姓家里就被六七名老百姓包围着问话,他笑道:“各位老乡,你看我们成了叫化子了吧?”

一位中年老百姓道:“我们晓得的。你们在工事里滚了十几天,慢说是布做的衣服,就是牛皮也会滚得稀烂。你们满身是这样子稀破烂糟,可想你们是太辛苦了。我们做常德老百姓的,实在应当安慰你们,好好地招待一下。哪家有腊鱼腊肉?快拿出来。”只这一声,许多人答应:“我有我有。”

大家哄然一声散开,个个去找好东西来招待。不到一小时,大盆小碗,纷纷地由民房里端了出来,送到每一队弟兄集合的所在。师长住的所在,他们特别客气,将木托盆托着四盘两碗。他们对此,还觉得不大恭敬,又恭维两位年纪大的,随着托盆后面,直送到师长所住的民房里来。那位先前和师长谈话的白须老人,就是代表之一。余程万早已知道老百姓要优厚地款待了,直迎到堂屋的滴水檐下,乡民们七晃八晃地摆着衣襟走来。

余程万便道:“老先生你们太客气了,这叫我们受着不安,难道你们不是四处逃难的人吗?”白须老翁又是抱着竹拐杖,齐额顶一个揖。他道:“师长,你们对老百姓太好了。单是我一家就应当谢谢你。我儿子、儿媳全在城里开店。幸亏你们要他们下乡,又派许多老总和我们挑东西,划船渡河,没要我们一个钱。今天难得师长到这里来,我们只预备了一点土仪,又没有酒,真谈不上欢迎,算尽我们一点心吧。”说时,端托盆的人,把饭菜放在桌上。那老翁放下竹杖,还亲自端了把竹椅子,放在桌子上席。又是一揖道:“请师长用饭。”

余程万看看屋外的弟兄,就是这样残剩的几个。再看看老百姓这样恭敬,心里头一阵惭愧,又是一阵感激。一个走遍了逆境的人,最是受不住人家同情,尤其是大家全在患难中。他觉得常德全境的老百姓,都是自己余程万的知己。心里那股热气只管向眼睛里冲上来,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向老百姓说,可是又说不出来,只有站在桌子边,抱了拳头,不住点头。另一个代表看了白须老人道:“师长看了我们这么一大把年纪。大概我们站在这里,他是不肯用饭的。”老人道:“是是是,我们告辞。”于是二人个个一揖,然后走了。

余程万只知道说多谢,站着没有动,看了桌上是腊鱼、腊肉、红烧鸡、煮青菜四大盘,还有一碗鸡汤,一碗�鸡蛋。一只大钵子,盛了一大钵子白米饭,筷子瓷勺饭碗在上面摆着现成。他看呆了,不知道移动,李参谋走过来,因道:“报告师长,饭菜都凉了,这是老百姓一番好意。”他点了点头盛了一碗饭,坐下来吃。慢慢地吃完了那碗饭,将瓷勺舀了几口汤喝就放下碗了。李参谋站在一边,看师长好像在想心事,见他目光只望着檐外的月光,手里只拿着瓷勺并不舀汤,因问道:“师长还要加一点饭吧?”他推着筷子碗站了起来,摇了两摇头道:“我实在吃不下去了。”李参谋听了这话,倒有些奇怪,在什么困难情形下,他也没有示弱过,为什么到了海阔天空的环境下,他发愁不吃饭?他只管看了师长没做声。

余程万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老百姓待我们太好了。我觉得敌人没有打退,我对不住老百姓,老百姓对我们这一种穷苦情形,不但不予鄙视,反是这样亲爱,我感激得不知怎样是好。老百姓的安慰,已让我兴奋得不知肉味,所以吃不下饭去。”李参谋道:“我们拿回城区,打走敌人,不就……”余程万不等说完,捏着拳头一捶桌面道:“对,我们立刻去拼命!”

第六十八章 拿下毛湾打开大门

十分钟后,余程万在稻场上召集着全体弟兄讲话,他道:“你们这样受着老百姓的款待,有什么感想,不觉得很是惭愧吗?我们是来替老百姓守土的,我们把土守住了没有?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倒受老百姓这样的款待,怎么着也是良心上说不过去的,我们虽是只有这些兵力,但四面的友军都已来到,尤其是我们军长时时刻刻挂念我们,已亲自带了队伍快要到河’袱,我们应当打开大门,让友军进来,才对得住这颗良心。当面的敌情,敌人有少数兵力在毛湾,我们的友军新十一师,也离毛湾不远。我们不能让敌人将毛湾堵住,今晚上我们冒夜前进,明天一定要把毛湾拿下来。拿不下毛湾,大家就不要再走别处,连我在内,都死在阵地上。”他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格外地沉着,这又是新月行天的时候,月亮成了一把小银色的扇子,高挂枯落的柳树梢头,淡淡的光照见弟兄们一群人影横斜在地上,虽是无人作声,但在那些人影的镇定方面,可象征着大家对师长的话,很受到感动。

师长训话已毕,拿出两小卷钞票,交给李副官、张参谋叫他给这里老百姓,算是叨扰了两顿饭的饭钱,一面下令出发。张、李二人去了半小时,队伍已经出了村子,他们追上来,报告师长,老百姓无论如何不肯收下钱。余程万走着路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认为,中国老百姓是最容易治理的百姓,不过大家因为老百姓容易治理,越发地放手做去,这就把事弄糟了。我们不达成任务,再也没有脸见常德人了。”他言下,心里更下了一个必定拿下毛湾的决心。这毛湾是个小小的村镇,约莫六七十户人家,在离小河不远的地方,夹着人行大道,成了一条小街。

街两边的屋子,矮矮的屋檐,互相对伸着,街中就是一线天,石板面的路,年久失修,也是高低不平。加上所露天空有限,两旁店户里暗暗的,黄土的墙,灰色的门板,灰色的窗席衬托出汶个镇市,是相当地古老。不讨常德这个地方,只要是平地,就有大小水沟,也有堤,也有杨柳,所以村镇里面虽是古老,在村子外看来,还是优美的。一丛高拥着枯条的柳林,夹着几株常绿树,下面是一片矮的屋脊,远远地又护着两道堤,这就很有些诗情画意。

在新月当空的时候,余程万所带的一百名官兵,已过回山麓,走到了毛湾附近,他命令弟兄们暂在离街镇半华里的高地上驻守,先派出斥候,去侦探敌人动静。一会儿,侦探回来报告,在路上遇到好几个逃难的百姓,都说街里面敌人不多,现在街东头有些灯火来往,骡马嘶叫,好像敌人要在拂晓撤退。这时,将近五点钟,夜色已深,一切声音停止,正听到东南角有不断的枪炮声。那正也可以断明,我们援救常德的友军,正向敌人压迫,敌人孤军深入,久战将有一月,他们精疲力尽,支持不住,也是常情。

余程万这样地判断着,又接着两次报告,敌人果然装载弹药,准备撤退。他觉得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依然用进袭傅家堤那个战术,由孙、杜两团长带了三分之二的弟兄,占领镇东口高地,截击敌人预备撤退部队。余师长本人,却带了三分之一的弟兄,由西口直袭毛湾街上。这时天色还不曾亮,正是军队运动的时候,孙、杜两位团长,绕过村落的南端,很快地就到了村子东口一段高地上。敌人大概是忙于撤退,也是藐视着我们部队,以为不会到这里来袭击他,竟是一点戒备没有。

孙杜所带的弟兄,在高地上把阵地从容地布置好那边并没有什么反响,但听到村口上来往的脚步杂乱着,马不住打着喷嚏。于是我军伏着地上,缓缓蛇行前进。到了三百公尺附近,月亮虽没有了,在星光之下,已看到有散乱的人影,在路上晃动,孙团长在队伍中,将手挥着做了一个暗号,弟兄一齐放着步枪,瞄准了那些人影,密集地射过去。

那边早是一阵纷乱,首先是骡马脱开了缰绳,落荒而去。没有被击倒的敌人,也就在街口人家屋角下还击,只听那枪声劈劈啪啪杂乱无章,也可以知道他们是匆忙着,人自为战。这时,余程万所带的三十几名官兵,顺了路冲上来,并没有遇到阻挡。

那一片房屋,已在星光下隐约地看到,远远地已发现那房屋中间一个缺口,正是街头敞开。弟兄们正待冲了进去,余程万倒不肯那样大意,却暗暗地招呼弟兄,在路边一道高田埂下掩蔽,先观测一下动静。果然,敌人在这街口还筑有工事,人影在月亮下为敌人发现,地面上放出一道红火流星,嗒嗒嗒,敌人在那里用机枪扫射。

所幸我们全数已伏在田埂下,那是个死角,敌人怎样也射不着,大家伏在那里有二三十分钟,没有法子前进,听听东口的枪声,正是互相射击得猛烈。余程万觉得万万不能持久,又暗暗地招呼了弟兄们,顺了田埂下蛇行着向东,绕到镇市房屋的背后去,这里留下张参谋和四名弟兄,零星用步枪还击,吸引敌人。弟兄们在水田里爬,师长也在水田里爬,十来分钟爬到街后,还没有被敌人发觉,有两户人家正中夹了一堵黄土短墙,听那机枪声,还在东头,总算绕到了机枪阵地的后面。

余师长首先在水田里站起来,就轻轻喝着爬墙,翻过去,首先两名弟兄,各背了步枪,两手抓着土墙向上用劲一耸,于是在上面的拉,在下面的托,二十几个人,连师长在内,一齐都翻过了那墙。墙里是人家一所小院落,有两三棵小树和两三只酱缸,并没有什么阻碍,前面就是房屋。大家将上了刺刀的枪端着,准备随时肉搏。

余程万一手拿了手枪,一手拿了手榴弹,随着弟兄们冲进人家的房屋,料着房屋前面,就是街道,大家径直地就向这屋子前冲了去。这是一家乡村小饭店,里面本来有些桌椅板凳,敌人也并没有怎样损坏,倒不妨碍大家前进。由后面院落,一直冲到前面店房,见那木板店门,是虚掩着半扇,第一个士兵,将门悄悄拉开,探头一望,见窄小的街上,只有彼此屋檐相接,并没有一个人影,但东头街口,却是嗒嗒嗒,机枪响个不停。

恰好这街向西,是略微弯曲的,这位士兵,恼恨着那两挺机枪拦着来路,让大家爬了一里路的水泥田。他拿着一枚手榴弹,在人家屋檐下,挨着墙壁向东弯腰走着,走过七八家店面,已看到敌人向外建筑的防御工事。那不过是就地挖了个机关枪座,在前面堆了些砖石。在这后面看去,敌人伏在地下,也是完全暴露的,他为了一定要着手起见,又走过了两三家店面。这脚步声,也许是惊动了敌人,有一个鬼子,在地面直起腰来,他再也不敢怠慢,拔开引线,将手榴弹抛了过去,一阵焰火由地涌起,哗啦一声之后,两挺机枪寂然。

这一弹只中了一座机枪座,其余一挺机枪的射击手,是惊动着回转身来抵抗。但继着这位士兵而来的,有李参谋和四名弟兄,他们哪肯让敌人得有机会,又是三四枚手榴弹抛了去。大家大喊一声奔向前去,朦咙的曙光下,看到五个鬼子,血肉模糊地倒在机枪座边,余师长在街那端,看见两挺机枪消灭了,已无后顾之忧,立刻立在街心,伸手一挥道:“向东冲锋,冲!”大家掉转身来,二十多只猛虎,跑着冲上石板,噔噔作响,远望到街前洞明的一端,便是东街口,各人举起枪来,就是嗒嗒嗒一阵响,街口的敌人,本就慌了,现在受着前后的夹击,不愿再抵抗,个个跳了起来,斜刺里就向街的西北角飞奔了去。看那模糊的黑影,也不过三四十人,料着是万万不会反攻的了。

第六十九章 一口气打回城去

毛湾的老百姓,多半没有走远,有的还就是藏在家里,敌人逃走以后,我们的弟兄们,四处搜索着,就遇到了不少的老百姓。他们一见是自家军队,如释重负,及问明了是虎责,大家越发高兴得不得了。这倒不用弟兄们费神抚辑流亡,他们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两小时,老百姓都纷纷地回家了。

余程万已找好了一座小庙,当了师指挥部。一面派弟兄们在村镇四周,建筑防御工事,老百姓看到,就自动拿了锄头铁锹,四处帮着弟兄挖土堆石,有的担着饭菜,烧着开水,向师指挥部送,有的也学了大都市里的一手,红红绿绿的,在街头上墙壁上,贴起欢迎标语。这天,弟兄们又吃着两顿很好的饭菜,而且精神上得着许多安慰。那不在村子外面警戒的弟兄,却也受着老百姓的欢迎,在人家店堂里,铺上稻草个个足睡了一觉。前晚余程万给洞庭湖警备司令部的信,原已约好了,请他们把弹药送到道林寺等候消息。天亮将毛湾占领之后,立刻派了张参谋带两名弟兄到道林寺去取弹药。

到了黄昏时候,警备司令部有四名官员,雇了六名民夫随着张参谋回来,大家精神上又是一振。七时以后,余师长就召集两位团长和参副处的人会议。因为毛湾是友军进来的大门,大门已开,应当怎样使友军知道着走进来。这个议场,当然是不同于一切军事会议的议场,正中神位上,一座剥落了金漆的佛龛,好像是人家大厨房里的饭橱。上面站着一位观音大士。不知道她穿的什么颜色的神衣,全是灰涂遍了。

她手上捧的那只净水瓶儿,已经断了半截。长佛案上,漆起了皮,像是于鱼的鱼鳞,有一只瓷香炉和两只木烛台还一列摆着。佛殿上全是草屑,旁边还有一只木头磨架子,屋梁上还架了一具小水车,大概这里是当过农人仓库用的。今天设了师指挥所以后,找了一张黑色木桌子和三条板凳,算是以壮观瞻。这时在既裂缝而又满身火眼的桌面上,燃了两盏菜油灯,这是老百姓好意奉赠的。

师长团长分坐在凳上,参副处的人,却只好坐在磨架子和门槛上。上面的观音大士面对他们,那身破烂军装和这个狼狈的佛殿,有点西厢上的话,把个慈悲脸儿蒙着。余程万经过那炮火连天的场合,到这荒落的佛寺里来,倒是感觉过分地轻松。和部下谈过一段话之后,他坐在正中板凳上,向前面看着,见屋檐下挂着八卦形的蜘蛛网,风吹得正是荡漾不定,有两三只蝙蝠,大概是惊于这无人过问的所在忽然有了灯火,只是在屋檐上下飞着。这几日我们这一百多苦斗之士,在南岸迂回钻隙,总还听到一些枪声。

今天晚上,却是寂静无闻,在这个情景下,大家只有四五分钟的沉默,有一位弟兄,很快地走上殿来,带着劲地立了正敬个礼。他道:“报告师长,友军来了,新十一师三十二团,现在毛湾前面一里多路。他们的侦探兵,已经和我们的步哨取得联络,现在已经把他引进街上来了。”在座的人,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地轻轻哈了一声。有人还随了这个哈字,身子略微向上一伸,他们是太高兴了。

但有长官在这里,他们极力地镇定着自己的态度。余程万脸上虽然拥出了几分喜意,但他还是一切如常,因道:“好,你把他引进来,我问他的话。”弟兄们出去了,不一会儿,引着那个侦探兵进来。他敬礼之后,报告新十一师三十二团奉命前进,已达到毛湾南边,因为不知道这边虚实,还没有前来。余师长又问了些新十一师的情形,就命令李参谋张副官,拿着自己的名片到三十二团去和李团长取得联络,张、李二人去后,这友军到达的消息,就已传遍了全部,大家都笑着互相讨论,这一下子一定可以再回常德城,把鬼子赶跑。到了八点多钟,那三十二团的李团长,随着张、李二人来到师部,他已在张、李二人口里,得知了常德城里的苦战情形,走上佛殿之后,看到余师长站起来相迎,他抢上前,笔挺地立正,敬了个礼。在他饱受风霜的面孔上,已充分地现出了一番敬仰的意思。

余师长也迎上前一步和他握着手。李团长道:“我们一路上赶来,就知道师长在常德苦战,今日才得和贵部联络,非常之抱歉。”余程万笑道:“不必谦逊了,我今天和李团长相见就很高兴了,常德城里我们还有弟兄在那里苦撑,我是亲自来打开大门,迎接友军,来共同完成任务的。事不宜迟,我们立刻来定进军的计划。”李团长道:“我们初到这里,地形既然生疏,战情也不知道,一切都愿听师长指示。”余程万看这位团长脸色是出于至诚,这也就不再客气,把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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