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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17:0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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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澳)帕特里克•怀特 著,倪卫红、李尧译

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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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裙

树叶裙试读:

文前

献给——戴斯蒙德·迪戈比

完美的女性,崇高的造型,是警钟,是抚慰,是主宰。——威廉·华兹华斯

鼠 妻:鄙人请您原谅——阁下府中是否有折磨人的东西令您不安?

阿尔马:此地?没有,我想没有。

鼠 妻:若是有的话,鄙人非常乐意为尊府驱除。

瑞 特:对,对,我们明白,但此地绝无此类东西。——亨里克·易卜生

即使人身上有什么真正的优点,他自己也只能对此一无所知。——西蒙娜·韦伊

爱情是你最后的机会。除此之外,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你生活下去。——路易·阿拉贡

第一章

马车离开环形码头的时候,斯塔夫德·梅瑞维尔先生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说他们已经尽了自己的责任。

梅瑞维尔太太回答道:“谁也不能谴责我失职。”本来她也许会噘嘴生气,但天生的懒惰占了上风,同时她也怀疑熟悉她的人肯定明白她的说法并不确实。

所以,她抚平一直戴在手上的小山羊皮手套又补充道:“我想,我们受到的款待还是令人满意的。对于任何形式的麻烦这总是一种补偿。斯克利姆索小姐,”她问话的时候并没有正眼看她的朋友,“我们难道没有受到款待吗?”“哦,当然!非常令人满意,”斯克利姆索小姐连忙回答,本来是圆润浑厚的嗓音变得又尖又细,很不自然,“住在这么遥远的地方,老家来了客人,谁都会觉得耳目一新。如果有什么遗憾,恐怕只能是他们的来访太短暂了。”

梅瑞维尔太太拿定主意做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斯克利姆索小姐显然不以为然。在这辆装了舒适软垫的马车里,木头车身的吱扭声、皮革挽具的摩擦声使得那种不可言传的不祥预感制造出来的气氛更加浓重。马路不平,车里的乘客就像航海的人被海浪玩弄着一样,只能听任大地摆布,备受颠簸之苦。“这种短暂的访问原本就没什么企求,”梅瑞维尔太太宽慰自己,“你同意我的看法吗?”梅瑞维尔先生作为一个男人对此类问题不感兴趣,这话显然是说给斯克利姆索小姐听的。“啊,当然同意。”斯克利姆索小姐顺着梅瑞维尔太太的思路说,“短时间的访问就是这个样子。”

在她的颇为庞大的熟人圈子里,斯克利姆索小姐的责任就是做一只应声虫。这就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思想的原因。不过在某些特殊的情况下,她也会发表意见。就凭这一点,再加上她的大鼻子、长牙齿和显赫的社会关系使得从悉尼来的梅瑞维尔太太不但对她不敢小视,还希望她能够理解他们。“光凭一面之交,”梅瑞维尔太太抓住这个话题不放,“在轮船甲板上彼此说几句热情友好的话,怎么能了解需要长时间的访问才能了解到的东西。”

她话音刚落,马车猛地颠了一下。“哦,难说,人可是很丑恶的!”斯克利姆索小姐断言。她语气平淡,声音却出人意外地高,“我不相信有谁能阅尽人类的丑恶。”

这便是一种特殊情况,梅瑞维尔太太不由得把脖子往裘皮围巾里缩了缩。“我不知道,”她的丈夫开口说话了。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乐于把话题留给两位女士,而自我陶醉般地坐着观望马车窗外的一切,“我相信,我从未碰到过不具备一定美德的人。”

性别和天性妨碍他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两位妇人马上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梅瑞维尔太太以一种超然的态度望着丈夫搁在窗框上的那只手。他们在这块不毛之地度过的最初几年已经无情地改变了他的皮肤,使它几乎成了那土地的一部分。梅瑞维尔太太想起,有一次在阳光烤灼的土地上,一只蜥蜴蜷伏在枯草中直勾勾地盯着她,她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斯塔夫德·梅瑞维尔先生属于英国绅士中这样一种类型:谈不上温柔,也谈不上坚定,不太自信,但也并非事事消极。他可以从故乡的土地毫无怨言地移植到地球最荒凉的地方。作为国王任命的测地员,他已经勘察了新南威尔士殖民区的辽阔地域,有一阵子一直深入到莫

[1]顿湾新近开辟的定居区。妻子猜测他的力量就表现在忍受寂寞的能力上,而没有意识到人是可能与某一块土地——并不吸引人的土地——相连相关的。由于历经风吹日晒,梅瑞维尔先生的皮肤像皮子一样黑,像帆布一样粗糙,跟他通常用的马鞍子倒很相配。梅瑞维尔太太抚摸着一条衣缝,欣赏着她那件新进口的美利奴羊毛外套。来到这个命运安排或丈夫自己选择的国家与丈夫团聚之后,丈夫说服她随他一起到令人吃惊的内地来。在那段很短的时间内,她一直闷闷不乐。她整天绷着脸坐在他的身后,任凭大车一路颠簸。宿营的时候也只是不情愿地尽点义务。这期间发生过蜥蜴瞪她的小插曲,以及其他许多不堪回首的事情。梅瑞维尔太太善于对可怕的事物视而不见,好在上苍有眼,她很快便变得弱不禁风,于是心安理得地退避到格莱勃一座[2]别墅中,而且几乎像在温彻斯特一样,专门有个女仆精心服侍。至于梅瑞维尔先生,他一头钻进他那个“男人的世界”,只对海拔、距离、土壤、水质感兴趣,对她不在身边并不怎么在乎,只是办完公事之后回格莱勃别墅小住几天,尽一尽做丈夫的职责。当洗脸池发出很不悦耳的哗哗声,陌生的皮肤钻进缎子被窝里时,他的妻子倒也能委曲求全。

现在,梅瑞维尔太太一边坐着摩挲衣缝,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回答自己选作丈夫的这个男人。“斯克利姆索小姐的意思并不是——”她像平常那样十分耐心地解释说,“并不是说所有的人在所有的方面都是可恶的。”

可是此刻,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她的朋友拒绝与她合作。“几乎所有人!”斯克利姆索小姐坚持自己的意见。

梅瑞维尔太太大笑起来,哧哧哧的笑声不时从胸衣深处爆发出来,尽管无伤大雅,但对于一位平常温文尔雅的人来说,这也算得上惊人之举了。“啊,亲爱的,”她大声说,“大概是东北风把你刮糊涂了,你的脸都吹成猪肝色儿了。”她立刻想起斯克利姆索小姐的社会[3]关系:萨福伦沃尔顿尊贵的切特温德尔太太,心里纳闷自己怎么敢这样肆无忌惮。“当初我提议到‘布利斯托尔少女号’为罗克斯巴勒夫妇送行,祝他们一路平安,并没有想到会把大家搞得都不快活。”梅瑞维尔先生说。他性情好,不会在这件事情上陷得太深。“你完全误会了,斯塔夫德!”妻子皱着眉头反驳道。

这是她跟丈夫说话时最喜欢的表情,尽管让她详细解释为什么要做出这副模样时,她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斯克利姆索小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膝盖,又变得谦恭起来。“我想,几乎每个人都会被突如其来的郁闷所左右。”

她浑身上下都是棕黄色。头发呈波浪形塞在帽子里,形成棕黄色光环,把一张脸映衬得即使够不上猪肝色,也比本来的肤色深了许多。

梅瑞维尔太太发现,她的朋友的斗篷褶边下面露出的那条裙子正是自己弃之不要的,便立即为能瞥见自己的慷慨感到心满意足。“斯克利姆索小姐跟我一样,一定很同情那些可怜的人。他们乘坐木盆子似的小船旅行,在他们和他们热爱的一切之间相隔着重洋,路途漫长、单调,充满凶险。”梅瑞维尔太太坐在她那辆严严实实、十分舒适的马车里,满可以品味一下悲天悯人的滋味。“尽管我极不喜欢眼下的环境,但也不想为了回老家经受远航之苦,除非乘坐设备齐全、供应也好的三桅快帆船。你知道,我这个人受不了艰辛。”

她本来想继续责备丈夫,正巧有辆大车横在马路上,挡住他们的去路。车夫正设法掉转马头,梅瑞维尔太太趴在窗口朝他皱着眉头。

梅瑞维尔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布利斯托尔少女号’一帆风[4]顺到达霍巴特城,这是波迪欧船长说的。现在它以同样出色的航海技术返航,我们没有理由相信它会遇到不测。”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

后来,梅瑞维尔太太又一次强调说:“如果是我,就等着坐三桅快帆船走。”她不无悲哀地摇着脑袋,与其说是为刚结识的朋友的命运担忧,不如说是为那位冒犯他们的车夫的赶车技术感到难过。“一定是那位弟弟的主意,”斯克利姆索小姐断言,“就我所知,一味依赖嫡亲的好意也是桩让人难堪的事情。”

梅瑞维尔先生笑了起来。“奥斯汀·罗克斯巴勒和他的弟弟加奈特感情一直很好。所以奥斯汀尽管身体不好,还是不惜远航之苦,来范[5]迪门地。我不想说下面的话,但坦白地讲,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与弟弟共享天伦之乐。”“兄弟俩如此情深谊长,病恹恹的哥哥竟然匆匆忙忙坐‘布利斯托尔少女号’这样的双桅小帆船远航,那就更非同寻常了。”斯克利姆索小姐好像在探寻什么。“也许,”她犹犹豫豫地说,“是罗克斯巴勒太太做的决定。”

这句话足以改变梅瑞维尔太太对马车夫和马车的兴趣。“怎么会是罗克斯巴勒太太的决定?”她望着斯克利姆索小姐,希望她能揭开一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奥秘。“罗克斯巴勒太太对丈夫的弟弟也许没有多少好感。”斯克利姆索小姐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满面通红,因为她所说的只是一种异想天开,并非合乎逻辑的推理。

梅瑞维尔太太表示反对。“今天没有迹象表明罗克斯巴勒太太和她的小叔子闹过别扭。”“也许是这样。”斯克利姆索小姐表示承认。她似看非看地盯着窗外的大街。“不,”她突然大声说,似乎要诋毁自己的直觉,“我并不想以任何形式中伤您的朋友。您一定要明白,梅瑞维尔先生,这不过是一种揣测,谈话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令人遗憾的是,它毫无价值。”

梅瑞维尔太太十分赞赏她的朋友这种从被人责难的任何可能之中脱身的机灵劲儿。而她自己,碰上丈夫老于世故的批评的时候,两片嘴唇就只能像口技表演者一样颤抖着不知所云。

梅瑞维尔先生本来满可以退避到往事的帷幕之后,但他还是开口说话了。他说话的时候慢慢悠悠:“我跟奥斯汀谈不上近乎,和他的妻子也是今天头一次见面。不过那位弟弟,加奈特,是我的朋友。”

有一会儿,正直、单纯的梅瑞维尔先生似乎很为命运的摆布而愤愤不平。如果他紧闭嘴巴,瘦削、高昂的脑袋倚靠在肩膀上,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半睁半闭,那一定是想起了远比现实生活更令人回味的往事。两位女士都意识到天气要变,尽管半张着的嘴唇都不曾被潮湿的橡树叶刺痛。[6]“小时候,加奈特和我骑马走过半个汉普郡,”斯塔夫德·梅瑞维尔回忆道,“起初,骑粗毛矮种马玩。后来,纵狗打猎。长大之后,为了寻开心,我们经常骑着马到丘陵地草原沿着罗马路不紧不慢地闲逛。记得有一次,在斯托克布里奇的一个地方,他把马拴在足有一辆装满干草的大车那么宽的树篱上。他一会儿跑到我这边那条坑坑洼洼的小路上。过一会儿我又听到他在篱笆那边笑。”“你呢?”斯克利姆索小姐问,“你也学他的样子吗?”“我吗?从来就是个辛勤工作的人。”梅瑞维尔先生回答。

老姑娘对他的敬意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减弱。“奥斯汀则是另外一种性格,可以说,气质和他弟弟截然不同,”测地员梅瑞维尔先生继续说,“他手里总是捧着一本书。除了出来在花园里散步,我很少见他。栽花弄草的事儿他也不干。他的体质很弱,有一阵子人们认为他有结核病。后来,心脏也坏了。奇妙的是,正是这种病病歪歪的样子使他和身强力壮的弟弟更加接近。就好像他希望从加奈特身上借几分健康和力气。我想,那时候我嫉妒奥斯汀。”斯塔夫德·梅瑞维尔脸上现出一丝微笑,停了一下又说,“他学习法律,不过并没有开业。身体不允许。后来跟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位忠心耿耿的少妇结了婚。”“奥斯汀·罗克斯巴勒太太,”斯克利姆索小姐一本正经地问道,“也出生在汉普郡?”“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梅瑞维尔先生回答道,“她大概是温彻斯特那一带的人吧。”[7]“我听说罗克斯巴勒太太是康沃尔人。”梅瑞维尔太太总是不失时机地提醒丈夫碰巧忘记的事情。“好远的一个郡!”斯克利姆索小姐也许正在丰富和发展她的揣测。“那儿的人皮肤都很黑。我不记得曾经和哪一位康沃尔人有过密切的交往。我们家的人,”她补充道,“皮肤都很白。不论是兄弟还是姐妹。尤其是堂兄家那几个女儿,一个个真是面如桃花。只有我的皮肤是棕色的。”

要不是立刻意识到斯克利姆索小姐的思想又“溜号”,溜到她的“社会关系”——那位受封的萨福伦沃尔顿的贵妇身上,梅瑞维尔太太或许会觉得大为扫兴。在这种情况下,她总是对可怜的斯克利姆索小姐表现出一种热忱。斯克利姆索小姐是一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父亲是个牧师。谁也没听说过她是怎么来到新南威尔士的,也没有人跟她亲热到直呼其名的地步。不知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心狠,[8]她的父母在给第十个孩子施洗礼时,给她取名“黛茜玛”。

斯克利姆索小姐一心想着皮肤白皙的妙处,正要进一步论述康沃尔人的“阴暗面”,梅瑞维尔先生说出一番出人意料的话来。

他面朝前坐着,一双紧握着的手放在两膝中间——这个姿势看起来更适合于指责别人。“我认为你们两位女士对罗克斯巴勒夫妇评价不高。”“噢,斯塔夫德!”“我当然不至于说你们对这对夫妇很反感呢!”这个令人气恼的人在他的“指控”被打断之前真是直言不讳。

他们的马车夫终于掉转了马头。那几匹大汗淋漓的矮脚马拉着车沿着狭窄的街道艰难地前进着。两个“负罪”的女人在一串抱怨声中,帽带、项链纠缠到了一起。“只不过你们不喜欢人家罢了!”她们的“发难者”毫不留情地坚持着,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牵线木偶前后晃动了几下。“我可不受你这份气,斯塔夫德……这也太可恶了!”“像罗克斯巴勒先生这样的人真是出色的绅士,值得赞美的人物!”梅瑞维尔先生对不公正行为的指责把斯克利姆索小姐搞得连气也喘不过来。“还有这样一次愉快的旅行。那条两桅小帆船,那位船长。他叫波迪欧,是不是?他显然是个心胸开朗的乐天派。”老姑娘[9]一听大海就打怵。年轻时候,一位皇家海军中尉在安提瓜岛被热病夺去了生命。这对于她一直是个沉重的打击。

现在,马车的行驶已渐趋平稳,要不是不留情面的梅瑞维尔先生又放一炮,两位妇人本来可以恢复常态。他说:“我看,至少罗克斯巴勒太太不合你们俩的胃口。”

这话出自梅瑞维尔先生之口实在有失体面,更不用说他平常那样单纯,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让人不可思议。“你是鬼迷心窍了吧?斯塔夫德。”

斯克利姆索小姐暂且闭口不语。“她像画上的美人一样漂亮。”梅瑞维尔先生赞叹道,语气自然。“漂亮?哦,是漂亮!”妻子勉强承认。“还高雅。”丈夫又补充了一句。“她披着一条美得出奇的披肩。”梅瑞维尔太太总是着眼于物质的东西。“没错,她是一个漂亮女人。不过罗克斯巴勒太太不是我愿意称之为美丽的那种女人。”斯克利姆索小姐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这样说,“美丽是一种更华贵、更高雅的东西,”说到这儿她的脑袋不易察觉地晃了晃,“无须一条花样翻新的披肩向人们提醒它的存在。”“罗克斯巴勒太太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不是一座大理石雕像。”

梅瑞维尔太太断定丈夫想象中的美女没穿衣服。

斯克利姆索小姐一定也这样认为,她飞红了脸,连忙补充道:“我说的美丽是指精神上的完美。这位罗克斯巴勒太太根本不具备精神上的东西。”

斯克利姆索小姐年轻时候写过诗,还喜欢在小诗周围用水彩画些紫罗兰和三色堇花边。“你说她算得上一位贵妇人吗?”梅瑞维尔太太硬着头皮问道。“对此我不想发表意见。”斯克利姆索小姐很谨慎地回答。

梅瑞维尔太太立刻偃旗息鼓,就好像是别的什么人问了这样一个粗俗不堪的问题。“她是一个非常文静、很会说话的女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梅瑞维尔先生希望赶快结束由他引起的这场争论。“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死水一潭。”妻子说出这句颇有点哲理的话之后,觉得出了一口气,精疲力竭地坐在了一旁。

斯克利姆索小姐却来了精神。“我这个人,”她大声说,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从来不信服那种沉默寡言的女人。”“我认为这是难得的好品行。”梅瑞维尔先生的嗓子有点儿沙哑,这句话听起来干巴巴的。“罗克斯巴勒太太在一般人坦率直言的时候沉默不语。我是说,她总是沉默、沉默。”

梅瑞维尔太太尽管对朋友这番话的意思不甚了了,但还是使劲儿点着头表示赞同。“罗克斯巴勒太太真是个谜。”斯克利姆索小姐叹了一口气,补充道。“如果让我说实话,”梅瑞维尔先生说,“我会说,二位女士简直把她攻击得没有立足之地了。”

斯克利姆索小姐耷拉着脑袋,一边绞着戴了手套的手指,一边说:“人不可能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去积德行善。请不要以为我批评罗克斯巴勒太太的缺点是为了给自己开脱,因为我自己身上也有同样的瑕疵。”

她今天的表现显然有点反常。梅瑞维尔夫妇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她。

梅瑞维尔先生今天打算绕道布雷克菲尔兹,去一位名叫迪兰尼的先生家小坐片刻。那人先前答应到图干比一家农民那儿给他取一条猪腿。“但愿我没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方便。”斯克利姆索小姐说。

她显得坐卧不安,开始调整自己的思想和情绪,并且希望快点回到教堂山。她寄住在那儿的一位寡妇家里。那女人虽然不是什么贵妇人,但人很不错。“绝对没有什么不方便。”梅瑞维尔太太保证,态度更加温和。她会给人找小差事,不会就此放过斯克利姆索小姐。“我以为你肯定会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我们吃鸽肉馅饼。”她确实有鸽肉馅饼,此外她那件全丝薄纱礼服需要放宽一点。“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打牌或者听音乐。”“那一定很令人愉快。”斯克利姆索小姐说。那份诚恳足以说明她对梅瑞维尔太太设下的圈套一点也没有察觉。

在为数众多的熟人里,斯克利姆索小姐的针线活儿和她的嘴巴一样经常不断地派上用场。从中她得到一些报酬。一般是给东西,虽然她自己更希望用信封给钱。收钱时则把头转向别处。

这天晚上,梅瑞维尔太太要大加鼓励的是她的敏锐机智,不单单让她飞针走线。这个念头使她神经质地咳嗽起来,并开始四处寻找香锭。要是有一颗就好了。“窗户,斯塔夫德!”她抱怨着,就好像一粒尘埃也会影响她的金嗓子。他们现在已经快到布雷克菲尔兹了,迪兰尼就住在这一带。

这位迪兰尼是名刑满释放犯,后来靠从事运输业和干些其他谁也没有把握但有利可图的勾当成了一位富翁。总而言之,他发迹了。粉刷得雪白的篱笆后面的那幢房子虽然整洁、富有,却仍然保持着自给自足的乡村风格,而不是那种矫揉造作的城市式样。马车渐渐驶近,两只芦花鸡在一个小院门口觅食,一条皮毛蓬乱的老牧羊犬从尘土之中抬起头,流着口水汪汪汪地叫了几声。

梅瑞维尔先生嘟哝着,慢慢分开两条长腿。把车窗拉上之后,马车封得严严实实,像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你们要不要进来坐一坐?”他一边问妻子一边低下脑袋从后面下车。

马车夫已经从车上爬了下来,尽管主人不属于需要搀扶着下车的那类人。“噢,亲爱的,不必了!”本性决定了梅瑞维尔太太的话短促但并不有力。“她会失望的。”“她会给我们塞一肚子葡萄干糕饼。吃饭之前还会用甜水姜酒把我们灌得站立不稳。”梅瑞维尔太太求援似的看了一眼斯克利姆索小姐。斯克利姆索小姐不无刻薄地朝她撇了撇嘴。“她会失望的。”梅瑞维尔先生又说了一遍,还是毫无结果。

梅瑞维尔太太嘴角挂着一丝嘲笑,看丈夫向那幢房子的后门走去。他显得不拘礼节,十分随便,殖民地绅士对地位不如自己的人都采取这种煞有介事的态度。在撩起的荷兰麻布窗帘后面,一张脸在窗后暴露无遗,活像一个紫红色的布丁。

这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很快,另外的企图又把梅瑞维尔太太平素慵懒的思想拉回到她和斯克利姆索小姐端坐其间的气闷、幽暗、像忏悔室一样的车厢里。

现在时机已到,她的喉咙苍白无力,一阵阵发紧,心在裘皮、美利奴羊毛、橡胶和肌肤的层层“封锁”背后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梅瑞维尔太太舔舔嘴唇作为序幕。“斯克利姆索小姐,我们还是回到罗克斯巴勒太太的话题上来吧。”

她的同伴似乎充耳不闻,梅瑞维尔太太浑身上下不由得颤抖起来。“我非常想知道,”她结结巴巴地说,“在什么方面,”她一字一顿,每吐出一个字都好像放下一枚象牙棋子,“这位罗克斯巴勒太太……像你说的那样,”梅瑞维尔太太觉得自己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是个谜。”她好像听见自己在咝咝作响。

现在话已出口,她这种刨根问底的毛病也就把她的心思令人气恼地暴露无遗,而斯克利姆索小姐继续不置可否,越发让人难堪。不过就是职业女巫也不会永远保持沉默,斯克利姆索小姐终于向她的求援者转过脸来,只是平日里总是炯炯有神、目光犀利的眼睛此刻却半睁半闭,好像下定决心不把心中的秘密全部吐露出来。“梅瑞维尔太太,我无法对你准确地描述罗克斯巴勒太太给我留下的印象,”她说,“除非……用一个最浅显的例子打比方……她使我想起一张白纸。对着这张纸呵口气,也许会显现出上面的隐形文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梅瑞维尔太太并不明白。

斯克利姆索小姐说:“如果我能解释清楚一个谜,它也就不成其为谜了,对不对?”

这种可怕的逻辑把梅瑞维尔太太搞糊涂了。“哦。”她喃喃着,两片嘴唇半晌没有合拢。如果别人这副模样,她一定觉得俗不可耐。“可是,”她恳求道,“你就不能给我点暗示?”[10]“暗示”这个词从梅端维尔太太嘴里吐出来像一个铃铛,在车里可怜巴巴地“丁零”着。“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斯克利姆索小姐承诺似的说,“每一个女人内心深处都有秘密,即使连她自己对此也一无所知。而这种隐秘或迟或早会给她带来不幸。”

梅瑞维尔太太非常害怕。她可是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遇到什么“不幸”。只是坐着马车去新南威尔士腹地时有点苦恼罢了。她不敢问斯克利姆索小姐是否怀疑她身上也有那种隐形文字。“可是这位罗克斯巴勒太太!”她无法抑制声音里的哭腔。“唉,”斯克利姆索小姐回答道,“我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我只是觉得那位罗克斯巴勒太太感觉到生活在某些最根本的方面欺骗了她。为此,她将准备受苦,如果需要的话。”

也许这位女预言家突然想到她正在把自己和罗克斯巴勒太太放在一起曝光,于是犹豫了一下又赶快说:“当然,众所周知,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有可能遭受苦难,而且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同时出于虚张声势,我们还会继续不断地贡献自己。”

梅瑞维尔太太即使没有因为朋友那段内心独白惊恐不已,也很可能仍然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幸好这时她的丈夫在刑满释放犯迪兰尼的陪同下,从那幢房子的拐角处走了出来。像平常一样,每逢陷入某种形式的烦恼,只要看见这位她委以终身的男人,梅瑞维尔太太便能回过神儿来。尽管这回他提着装猪腿的麻袋,样子很不体面。她真希望丈夫不是以这种形象出现。

两个男人走了过来。刑满释放犯脸色微红,生着雀斑。要不是家运昌盛,很可能会有些阿谀奉承的举动。他虽然虎背熊腰,但高级面料裁成的衣裳和背心上闪闪发光的金表链给他增色不少。不过,领饰的边儿有点脏——这点很快就会让人察觉——那表明,自己动手干活的习惯还没有完全被发号施令所代替。

两人开完最后一个男人间的玩笑时已走到了马车跟前。迪兰尼一直半心半意地提着麻袋,这时,他在麻袋上拽了最后一下。刑满释放犯把脑袋探到车篷里,有点粗鲁地——梅瑞维尔太太这样认为——问二位女士要不要进屋吃点东西。“哦,亲爱的,不必了,”她回答道,“女佣人们正等着给我们上菜开饭呢!”

与他所请求的这点恩惠相比,他的眼睛显然瞪得太大,表情也太严肃。因此,梅瑞维尔太太在“宝座”上对盯着自己的这个蠢家伙回敬了一眼。不过刑满释放犯既然是爱尔兰人,就不会是吃素的料。他早就预料到自己将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因此刚提完建议便闭上嘴巴,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两位女士情绪不高,”测地员想解释一下,“刚送几位朋友坐船回家。”“我没有情绪不高,他们也算不上什么朋友!”梅瑞维尔太太提出异议,“我用不着把同情浪费在那些拿自己的生命进行无谓冒险的人身上。”“那么,斯克利姆索小姐有点伤感,”她的丈夫不想就此罢休,“我的妻子讲求实际,不喜欢多愁善感。不过用不了多久,斯克利姆索小姐也要离开我们了。”

迪兰尼的眼睛因为神情专注而变小了一点。他审视这两个女人:一个虚胖,油光水滑;一个精瘦,聪明诡诈。后者浑身上下呈棕黄色,翘着鼻子,好像随时准备躲过测地员虚晃的棍棒。她们永远不会允许他步入她们的世界。可是刑满释放犯偏要把她们看作他那个世界的成员。他觉得这很好玩。“斯克利姆索小姐准备回老家?那就祝她好运啰!”他轻声笑着,随她们怎么理解这话都成。

怒火在梅瑞维尔太太心底燃烧,倒不是因为一个相貌粗野、举止鄙俗的家伙所表示的关切会伤害她朋友的感情,而是因为传统被公然蔑视。“哪里是回老家。”斯克利姆索小姐回答道,重新表现出那种与她本人根本不相配的温顺。“斯克利姆索小姐将离开我们到莫顿湾做一次时间较长的访问,”梅瑞维尔太太屈尊解释,“去看司令官的妻子洛威尔太太。”

对于女保护人给予她的这份荣耀,斯克利姆索小姐本可以顺水推舟,附和一番,然而全悉尼(或者至少是悉尼上流社会)都知道司令官给他的夫人找了位随身护理,因为夫人在频繁连续生育之后已经精疲力竭,而且在偏僻、残忍的流放地的生活使她和文雅的上流社会几乎完全隔绝。

既然如此,斯克利姆索小姐便不敢奢望这个爱尔兰人对此没有耳闻。

刑满释放犯至少意识到其中必有蹊跷,又没有足够的自制力约束人性之恶,便忍不住开始撩拨眼前这两只笨鸟已经竖起来的羽毛。他满脸诡诈,舔了舔嘴唇,带着半真半假的保密神情向测地员转过身去。“我还没有告诉你们,”他垂着眼睑,啧了啧舌头,“伊斯贝斯特先生访问玛拉姆邦普尔的迈克盖茨沃瑞先生之后,最近刚从莫顿湾回来。在那儿人家给他讲了一件事情,不幸的是,这种事儿在我们这地方并不新鲜。”

两位女士叹了口气,舒展一下筋骨,准备听男人之间没完没了的谈话。

梅瑞维尔先生本想向车夫点点头,让他开路回家,可是出于礼貌,对着那轮在冬日晴朗无云的天空渐渐西下的太阳笑了笑。“是吗?”他觉得应该让人家把话说完,尽管他的声音已变得很冷淡。“事情是这样的,”刑满释放犯告诉他们,“在一个大牧场的偏僻角落,有两个牧羊人和土著人争吵起来。是为了……请原谅,夫人,为了女人。”

两位妇人立刻竖起耳朵,同时希望没人察觉这种细微的变化——她们不是已经十分庄重地将明眸低垂着了吗?

迪兰尼清了清嗓子,倘若在其他场合,一口黏痰早就破口而出。“哦,”他说,“长话短说。不管多么悲惨,还是拣最要紧的说吧。那两个牧羊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家伙——最近刚找到,都已经肠开肚破(恕我失敬,夫人)。他们已经浑身冰凉,有一个还缺了一条[11][12]腿——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老家是萨默塞特郡的汤顿。”

听了这番话,梅瑞维尔太太或许被骇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斯克利姆索小姐却不停地想象那可怕的情景,每一个细节都让她心惊胆战。

她终于说:“这也是有些人——并不是所有人——自找的。跑到这样一个国家谋生。痛苦经常是自找的。”

她的朋友梅瑞维尔太太因为憎恶直喘粗气。“告诉车夫,赶紧上路!”她请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命令丈夫。“讨厌的野蛮人!”她气呼呼地说。

丈夫随手关上车门,梅瑞维尔太太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找她那只用来提神的香醋盒。

迪兰尼招了招手,不全是嘲笑这几位渐渐远去的听众。

马车颠簸向前,梅瑞维尔太太和斯克利姆索小姐似乎因为看到共同的命运联合了起来。只是梅瑞维尔太太在永不停息的感情波澜之中继续不断地抱怨着:“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人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儿根本不是正派人住的地方。”“得了,得了,艾丽丝,没有一件事对你的胃口。你就不能宽容一点儿?倘若这样,家里等着我们去吃的馅饼也就是一种享受了。”

要不是梅瑞维尔太太仍然让自己沉湎于歇斯底里大发作的快乐之中的话,这个建议所包含的物质享受是足以投其所好的。

这时候,梅瑞维尔先生抛出了当天下午的第二番惊人之语。“我不知道,”他说,“罗克斯巴勒太太面对苦难会做出什么反应。”

梅瑞维尔太太大张着嘴巴,半晌没有合拢。“罗克斯巴勒太太?”她差点儿打个嗝儿,然后便默不作声了。

马车里的乘客颠簸着进入愈来愈浓的暮色。终于,像说完开场白的配角演员一样,退回到舞台边厢。【注释】[1] 莫顿湾(MoretonBay):澳大利亚昆士兰州濒布里斯班的海湾。——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2] 温彻斯特(Winchester):英国英格兰南部,汉普郡的首府。[3] 萨福伦沃尔顿(SaffronWalden):这是作者杜撰的地名,模仿英国古老地区的名称,以讽刺梅瑞维尔太太的势利。[4] 霍巴特城(HobartTown):澳大利亚东南部塔斯马尼亚岛的港市,塔斯马尼亚州的首府。[5] 范迪门地(Van Diemen's Land):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的旧称。[6] 汉普郡(Hampshire):英国英格兰南部的郡。[7] 康沃尔(Cornwall):英国英格兰西南部的郡。[8] 黛茜玛(Decima):英文decima有“第十个”的意思。[9] 安提瓜岛(Antigua):加勒比海诸岛之一,为君主国安提瓜和巴布达的一部分。[10] 暗示:英语为inkling,这个词的发音有点类似tinkling(铃铛等发出的丁零声),故有后文。[11] 萨默塞特郡(Somerset):英国英格兰西部的郡。[12] 汤顿(Taunton):萨默塞特郡首府。

第二章

向那几位送行的客人挥手道别之后,罗克斯巴勒太太走下船舱。衣裙掠过的东西大都被海水侵蚀过,闻到的也是一股发苦的霉味儿,但是经历了从霍巴特开航的这一小段旅行之后,她已经对船舱里磨损了的、湿气很重的木板的纹理,对绳索和沥青的气味产生了一种依恋。在未来的几个月里,他们必须以这里为家。她来到甲板中间,在散发着霉味儿的一片昏暗中摸索着,向他们的住处走去。由于波迪欧船长的应允和她自己的努力,那儿已经成为他们专用的、温暖舒适的房间。她伸出两只手,摸到那扇早已熟悉的门,稍微振作了一下精神,走进狭窄的客舱。她的丈夫甚至没等客人们走向舷梯就已经躲回到这里,借口是坐骨神经痛突然发作。

奥斯汀·罗克斯巴勒先生背朝门坐着读书。刚结束的那场正式访问乏味沉闷使他很快渴望读书。他在别的衣裳外面又套了件斜纹呢外套。冬天的寒气被海水拍打船体的响声激荡得更加凛冽,坐着不动的人也就必须穿上这种外套了。

听到吱吱扭扭的开门声和妻子裙裾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头也没回。“哦,把他们平平安安送走了吗?”他问这句话的时候显然还在读那本书。“是的。”她回答道,接着笑了起来。“哦,送走了,”她又重复了一遍,放低声音,“他们走了。”“你有没有灵机一动,急中生智?”“他们满腹狐疑。我能感觉到。不过太文明了,他们不想把心中的疑虑表现出来。”

罗克斯巴勒夫妇谈话时低声细语,亲切愉快。

罗克斯巴勒先生还在低头看书,哼着鼻子笑道:“我相信那两个女人无论如何不会感到满意。”“梅瑞维尔太太和斯克利姆索小姐喜欢人家把她们看成贵妇人。”

被夫人纠正后,罗克斯巴勒先生又说:“这两位贵妇人非常希望看到我们不快活并且在旅途中遭到不幸。”“我想,一离开我们,她们就会找出一千条理由解释为什么我们这样不可救药,”罗克斯巴勒太太回答道,“今天晚上还会把我们悲惨的前景从头到尾议论一遍,并且以此相互娱乐。我敢肯定,窥探别人的不幸是她们的职业。”

如果腔调中没有背诵某套功课之嫌,这声音听起来或许颇有点自鸣得意。不过不管怎么说,罗克斯巴勒先生一定觉得心安理得了。他带着近乎感激的神情瞥了妻子一眼。光从舷窗射进来,照亮了他那张面色灰黄五官端正的脸。他的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窝里,目光中包含着兴奋或者焦躁,或者二者兼有。罗克斯巴勒先生尚未从最近的一场大病康复,倒是一副久病成医的样子,而且随时准备成为病魔的牺牲品。

对于丈夫的这一瞥,妻子并没有做出什么回报。这夫妇俩看起来相知很深,谈起话来也是轻车熟路。她走进客舱尽头隔出来的那间小屋,不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件衬衫走了出来。她一直在补这件衣服,直到那个小伙子通报有客来访时才把它撂到一边。

罗克斯巴勒先生已经收起暴露了自己弱点的表情,做出一副专心读书的样子。

不过他仍然生气地咕哝:“艾伦,难道你认为这件破衬衫还能穿好一阵子,值得你这么摆弄来摆弄去吗?”“这是我的职责,”艾伦·罗克斯巴勒回答,“我想你会赞成的。航行中,我得让你穿得整整齐齐,亲爱的。”

她坐在桌子那边继续补那件破衬衫。为了抵御穿堂风,她把披肩裹得更紧些。如果干得更利索、更内行一些,这种态度或许会使她显得过于贤淑。有一阵,手扎破了,她吮了吮手指,又从另外一个角度对付她的“作业”。看得出她并不喜欢这件还能穿的破衬衫,但她还是愿意不厌其烦地坚持着。这种认真劲用到这种工作上似乎显出了她所具有的一种美德。

她中等身材,不到三十岁,比丈夫年轻许多。如果在家里看见她摘掉那顶平常总是戴着的帽子,就觉得她的脑袋稍微大了一点儿,和整个身体的比例不大协调。但由于不加装饰或者不事雕琢,这颗脑袋犹如朴素背景下的不起眼的次等宝石,颇有些出人意料的味道。她把头发从中间分开,按照时尚,做成单调、光滑的发卷。一双或许是由蓝演变成灰的眼睛和人们常常为之惋惜的微黑的皮肤形成对比。这双眼睛依照向它探询的人的不同禀性,时而显得坦诚,时而又露出倔强。毫无疑问,刚才访问他们的那两位贵妇人之所以心生疑窦,和这双眼睛不无关系。或者是她的嘴巴引起的?命运使她那两片朱唇总是暗含着男性的坚定,却又丝毫不损害她女性的怜惜和迷人的色彩。

罗克斯巴勒太太把衬衣放到一边,也许已经缝补完毕,也许不想再自找麻烦。她的嘴角开始松弛,目光中的冷峻也明显地融化成深深的思索。孤独的童年之后,接踵而来的是和一位比她大足足二十岁的男人缔结姻缘。这一切使得她总是沉溺于各种幻想之中。也许她最大的享受便是穿过往事的回流独自神游。

她又把披肩往紧里裹了裹。这天下午,梅瑞维尔太太就被这条罕见而又实用的羊毛披肩迷住了。想起她不无羡慕的腔调,艾伦·罗克斯巴勒太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真喜欢你这条漂亮的披肩!我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它。”梅瑞维尔太太一边说一边摇动着她软边帽上那些做得很漂亮的小圆环儿。这些密匝匝的小圆环儿晃个不停。

这位访问者是一个由颤抖的羽毛、编织物、几乎不加节制的贪婪组成的混合体。她仔细打量这位自己屈尊俯就为其送行的女人,从肩膀、凹雕玉石胸针、高耸的乳峰(对这个部位她特别谨慎),一直看到披肩穗子。在这里,梅瑞维尔太太没能忍住平常的习惯,还是像逛她喜欢的某个商店一样,从货架子上取下商品仔细审视。“你想披上试试吗?”罗克斯巴勒太太问,已经准备取下披肩。“哦,亲爱的,不!”梅瑞维尔太太倒退两步,“当然不!你一定要原谅我。”那双浅薄的眼睛眨巴着寻找一个可以为这种违反礼节的行为受过的对象。

罗克斯巴勒太太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陷入了沉默。两位贵妇人后来对这种庄重或者不可思议大加评论。这当儿,那条披肩继续展现它高雅的色彩——暗灰的底色,栩栩如生的绿叶仿佛在风中飘动,中间一道黑色条纹一直劈斩到厚厚的披肩边缘。穗子也是黑色,夹着鲜绿的毛线。

罗克斯巴勒太太重新围好那块十分暖和的披肩,裹得越发严严实实,过了一会儿才强迫自己打破令人尴尬的沉默。她说:“要远航到地球的另一半,很难确定该带什么衣服——夏衣带多少,冬衣带多少。我的丈夫只赞成带些随时可以扔掉的衣服,可我坚持带这条我特别喜欢的披肩。”她笑了起来,可笑声又戛然而止。

她是做作还是轻佻?或者她们从她的声音里发现了一种共鸣?两位前来访问的妇人大惑不解,乃至生出轻微的敌意。她们转向女人的丈夫,希望他能证实生活中稳固、实用的方面。

对于罗克斯巴勒太太这是正中下怀的事,她巴不得把他扯进来呢!“艾伦的虚荣心人所共知。”他叹了一口气,满脸倦容或者不感兴趣,根本不想理会眼前的一切。

罗克斯巴勒先生这样责备妻子或许超过了客人们的礼仪观念所允许的范围。罗克斯巴勒太太却处之泰然,接受了丈夫分配给她的诸多角色中的这一个。两位贵妇人像在其他社交场合一样,将她们的看法隐藏到“哧哧哧”的窃笑背后。“她认为我是让她穿着破衣烂衫辱没她呢!”罗克斯巴勒先生继续说,他的直率让人困惑。“而她的意图是,”他不无嘲讽地补充道,“到范迪门地访问我弟弟时,把他征服。”

此话至少激起两位贵妇的兴趣。“罗克斯巴勒太太以前没见过她的小叔子?”“棕黄色的鹰”小心翼翼地问道。

罗克斯巴勒太太回答道:“从来没有。”又陷入沉默。

她站在那儿眼睑低垂,摆弄着披肩的穗子,脸上现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一幕就好像事先安排好似的,尽管其中的细节都是表面文章。

这天下午发生的事情只是在这间渐渐变暗的客舱里才具有更加深刻的含义。那些人物在她眼前重新浮现又飘然而去,可丈夫那有血有肉的身躯好像一种责任感,一直固执地、笔挺地留在那里。他坐在那儿读书,但她似乎觉得他翻书的时候心不在焉,磨着书边,折了一个角。

当地的花儿不时在眼前闪烁。他们是在头一天等待海风转顺起航回家到悉尼湾水边散步时,发现这种花的。

有时候,罗克斯巴勒先生对波迪欧船长大发雷霆,似乎海上无风应该由船长负责;有时候又对妻子大加责难。他焦躁不安,特别容易生气。“除了马上开航,横跨世界,”妻子不得不提醒他,“没有一样东西能让你满意。”“是的。”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一道石头坡,把他累得踉踉跄跄,连气也喘不过来。“这是我的主意——一个坏主意。我竟然落到连这一点也愿意承认的地步!”

两人都听着罗克斯巴勒先生手杖上的金属包头戳在殖民地坚硬的石头上发出的响声。包头不是给岩石打下一个个印痕,就是把石子戳进不毛的黄沙。人类努力的愚蠢在沙石间忙碌的蚂蚁身上得到了相应的说明。

罗克斯巴勒太太往上爬的时候背对着丈夫,图案复杂的花披肩松松垮垮地围在肩膀上,她的声音像微风中拂动的披肩穗子一样飘摆过来:“你是不是受不了啦?没必要非跟着我往上爬。我一定要看看山包那边到底有什么。”

一阵该死的风刮错了方向,她的声音像眼前的景色一样轻轻抖动。这景色对他可没有半点吸引力。“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的地步!”他表示不满,从萎缩了的鼻孔用力吸气的时候,面颊陷了下去。

他们一声不响,用足劲爬着各自的路,直到他也爬上石岬,站在她的身边——这儿就是她一直想征服的地方。

两人都气喘吁吁,伸长脖子看眼前和脚下的景色。“我没把你累坏吧?”她问,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他没有回答,却用那只不拄手杖的手握住她的手指。“对于未来的悉尼居民,”他说,“这可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1]又补充道:“要是一觉醒来发现我们已经回到切尔特南,我该有多么快活。”“哦,亲爱的!”她大声说,“我们等于没来!我原以为看到湛蓝的海水,至少能暂时治治你的思乡病。”

失望使她抽回自己的手,从一株灌木上掐下一根小枝。干旱、多风的气候仍然没能阻止它绽开新花:和金黄、粗糙的起绒草并肩而立的是色彩瑰丽的“先驱者”们留下的毛茸茸的灰色“雕像”。

罗克斯巴勒太太心烦意乱,手指随便拨弄已经死去的和还活着的花儿,说道:“你不能否认这次对弟弟的访问使你很快活。”“但你总是故意不露面。”“你们兄弟俩感情深厚,分别多年,我的全部心思只是别挡你们的道。所以,我独来独往。我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想,它将永远陪伴着我。每一片树叶,每一块树皮。我的记忆要比我的素描成功得多。我知道你对那些速写的看法,在这方面我和你没有什么分歧。”

她想把眼前趋于紧张的场面变得轻松一点。这个时候,她一定飞红了面颊。但她很快就又收敛了这种表情。因为她想到,罗克斯巴勒先生对于他认为是“救命稻草”的“灵丹妙药”总是一滴不剩地喝光。“你难道一点也不嫉妒?”他又开始责难。

她真想顶他几句,只是因为觉得不礼貌才没有说出口。“罗克斯巴勒先生,”她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你有时候会提些极为刻薄的问题。”

她跟他这样说话可没有半点故意淘气的意思。他的教名的严肃性,再加上两人年龄的悬殊都不允许她这样做。“事实上,你远不止‘有点儿嫉妒’,”他坚持钓她上钩,“你一个人骑着马翻山越岭到灰白水龙骨树林里闲逛就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她虽然极力忍耐着不去争辩,还是觉得一股不平之气在嗓子眼儿里升腾。她从一根长满节瘤的树枝上揪下一朵流苏形的花,把注意力集中到花的身上。“不知道他们管这稀罕玩意儿叫什么。我一定得设法找个懂行的人。”

现在,她只感觉到他的眼睛继续盯着她或者说看穿她。她体味到了被刺伤的痛苦,她简直有点无法忍受。“他去找你,把你带了回来。”“你的弟弟加奈特厚道得不能再厚道了。当然,那儿人人都很友[2]好。糟糕的是我傻乎乎地迷了路,还从马上摔了下来。默利在别的时候总是极温顺的。”“可是加奈特找到你,把你带了回来。”“哦,亲爱的,是的!是的!”

她差点扔掉手指间捻着的那朵花,因为现在它已经芒刺在身,恶意在心了。“你不看看我?”他问道。

于是她看他。结果是两人同时不由自主地开始笨拙地向对方表明自己的爱情,他们的嘴唇苦涩至极,好比新到一个不知名的国度,从那里稀奇古怪的树上撕下的叶子。他们的面颊刚刚被手指描摹过轮廓,这也许是手指所做的第一次探索。她希望一切到此为止。她一直担心有朝一日会在丈夫的眼睛深处发现她所惧怕的东西。

他又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什么。平常每逢切切实实开始行动的时候,总是她打头,这次也不例外。罗克斯巴勒太太说:“该回去了,你说呢?也许我们会听到扬帆起航的消息了。否则我会怀疑波迪欧船长和康特尼先生联合起来跟我们作对呢!”“两个那么老实的人……”他喃喃着,跟在她身后,良心受到的损害还没有平复。

平心而论,第一眼看到小叔子,她并不喜欢他:尖下巴,下嘴唇太厚。除了身强力壮精力充沛之外,加奈特·罗克斯巴勒先生还表现出离经叛道的绅士所特有的狂妄与自信。“希望你们在‘美妙斋’过得快乐。不管住多久,都像在家里一样。”他正用力推开一扇关得很紧的窗户,也许因为用劲太大,出口的语调似乎把好意变成了命令。

窗户推开来的时候,她又一次觉得他的手腕让人反感。从霍巴特城赶着马车回庄园的时候,她就讨厌这双紧握缰绳的手。不过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让这种毫无道理的厌恶情绪继续发展下去。窗外是一个果园。夕阳西下,把树叶照得透明,绿色的果实在繁茂的枝叶间闪闪发光,处处显示出庄园管理有方。她想起了另外一幅图画:荒野上狂风吹弯了一株布拉斯李子树,一株老迈的梨树蜷缩在农舍旁边,盖农舍的石头粗糙简陋,在风吹雨打中已变成黑色。她把那幅图画和眼前的丰饶景象在心里做了一番比较,感到一阵刺痛。她的一双手很可能还是红红的、皮肤皲裂。于是她把手藏了起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同时下定决心以后决不给这种毫无道理的厌恶和嫉妒留一席之地。

直到现在,已经远远地离开范迪门地那座富庶的牧场,领着丈夫在充满凶险、乱石丛生的土地上跋涉,罗克斯巴勒太太仍然只能痛苦地承认,她没能够将自己的决心付诸实施。她一直祈祷着的道德的力量也总是可望而不可即。

责备完自己,她继续拖着靴子在乱石中磕磕绊绊地走着,过了很久才回转头对罗克斯巴勒先生宣布:“看见了吗?亲爱的。船在那儿!我们毕竟没有走远。”

由于让‘布里斯托尔少女号’扬帆远航的风和罗克斯巴勒太太祈求的道德力量一样躲躲闪闪不肯露面,他们只好在狭窄的客舱和从那里隔出来的卧室里继续等待。那天傍晚,前来访问的测地员和他带来的两位贵妇人走了之后,只有那几朵土生土长的花儿撩拨记忆,或者证明人的脆弱。连罗克斯巴勒太太也觉得惊奇,自己竟然心血来潮留下了这株金黄色的起绒草。斯珀吉恩——那个伺候他们的满脸阴郁的家伙送来一只陶罐,她便执拗地把她的猎获物插了进去。伫立于罐中的起绒草和她一样倔强,在海水反射进来的最后一缕亮光的照耀下傻头傻脑地轻轻颤动。

罗克斯巴勒先生没有放下正读着的书,问道:“有人鉴定你的标本吗?”

对于丈夫突如其来的兴趣,罗克斯巴勒太太虽然没有思想准备,但也并不感到惊讶。她已经习惯了丈夫私自闯入自己的遐想。

她回答道:“我还没想过问什么人呢!”一边闷闷不乐地看着她那双即使可说匀称,但也太大了点的手。“就像这个国家所有的花,或者说像我们散步时看到的那些花一样,与其说它好看,不如说它新奇。”罗克斯巴勒先生断言。“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但它确实令人难忘。”她不知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像喉咙感觉到的那样,生硬、干巴,“好看也好,新奇也罢,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他们这儿的花。”

是的,她的声音很难听。毫无疑问,因为喉咙有一种压迫感。她绞着一双手,仿佛在为这条停航的横帆双桅船加速,万千的思绪紧随其后,直到她又回到那把银壶旁边。仆人已经拉上身后的锦缎窗帘,她侧耳细听着,是丈夫要跟她一起用茶还是她得独自一人在默然无语中完成这场仪式呢?

罗克斯巴勒先生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她已忘记他们还在这条停泊着的船上,只听见他大声朗读放在膝盖上面的那本书。能知事物之原委,已抛却一切恐惧,并将顽固命运和贪婪地狱之嚎叫踩于脚下者,可谓有福……“漂亮极了!你听见了吗?艾伦。”“是的,听见了。不过你要是不发善心替我翻译出来,我可不知所云。我想,你本该明白这一点。”现在她好像是个存心找别扭的女人。“因为你几乎在每一方面都让人钦佩,大家简直想不到你也并非样样精通。”

他重新琢磨那几句诗的意思,手指尖敲打着摊开的书本,唇髭后面传来独自吟诵的声音。这时,她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来,在这间与世隔绝的小屋里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也许这次能让你满意,”他终于硬着头皮说,“虽然不会酷似原诗。但他揭示了生活的真谛,他无视无情的命运和贪得无厌的地狱的喧嚣”。罗克斯巴勒先生吃力地译完之后便咳嗽起来。[3]

但他马上又说:“维吉尔诗歌中占主导地位的光明面使原本是黑的东西看起来更黑。”他拂了拂那本摊开的书,好像要掸掉落在上面的面包碴儿。“我相信他不怕死。”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刮擦声。“就此而言……我虽然几次被死神威胁,现在也随时准备到上帝那儿报到,但还是觉得死亡不过是书本上的奇想。”他的笑声就像马的嘶鸣。她赶紧把脸朝舷窗外面的大海转过去,感到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我想,应当做一点修改,”罗克斯巴勒先生退一步承认道,“加上一句,就我而言。”他又像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拼命地“嘶鸣”起来。

她已经在他那张椅子后面停下脚步,俯下身,伸出双臂搂着他,就好像她过去的誓言所说的那样,永远厮守在他身边。“我不能依照你所希望的方式分享你的快乐,实在是没有福分。”滚烫的嘴巴把歉意传送到他的头顶。“等我开始学习已经为时太晚。我永远只知道本能教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希望你成为别的样子。”

她听任丈夫转动自己手指上戴的那几个戒指。

她叹了一口气,说:“世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不能向好的方面发展变化。”

她自己的情况是,肉欲冷淡,经常使意图和行为不能谐调。或者说,总归得先生活。

他确实曾经借给她书看。一开始是在她端着托盘走进他房间时,给她那本他称之为“小玩意儿”的《田园诗》注解书。这本书她几乎翻也没翻。手头放着一本上流人士的书总让她心里发慌,她没有受过足够的教育。此外,她的一双手十分粗糙——她要到地里干活儿,[4]迎着北风挤牛奶,赶着马车到彭赞斯赶集。“我会读的,”她连忙保证,“不过天没黑的时候不成。干草还没拉回来呢!”

她说完就走了。如果对他借给她的那本书心生畏惧的话,这时也有几分得意。

罗克斯巴勒先生一定觉得妻子靠在自己身上很不得劲儿,他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终于挪挪位置和她分开。“艾伦,他们为什么还不起锚开航呢?”他问,就好像这天傍晚才第一次提出这样的疑问。“因为风向不对。”她镇定地回答——这也是长期训练的结果——同时把丈夫那件被她刚才的拥抱弄歪了的外套的领子重新整好。

天色渐晚,缺口的陶罐里插着的那株鲜花已经黯然失色。好像有老鼠趁着暮色在什么地方窜来窜去,海水在船体下不平稳地流动。这一切都给人造出一种船在航行的错觉。罗克斯巴勒夫妇的听觉很好,他们听到了一双靴子踩在升降口扶梯上的响声,他们差点跳了起来。接着一只手拧开很松的门把手,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蹒跚着走进狭窄的门廊。在认出是大副康特尼先生之后,罗克斯巴勒夫妇因为害怕而生的恐慌也没有丝毫减弱。

康特尼先生身体壮实,言行规矩,思想从不越雷池一步。只有在睡梦中,他也许才会像自己喜欢观察的鲸那样在深不可测的水域里游弋。

康特尼先生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船长向二位致意。不过他已被人叫走,二位不必等他一起用餐。”大副习惯于发号施令,很少对人发表“演说”。他吸了一口气又说:“还有一个消息——风向已变,只要我们走运,黎明起航。”

康特尼先生手里拿着帽子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他皮肤黝黑,络腮胡子挓挲着,就像戴了皮革制成的面具,只有上半截脑门比较白,在暮色中微微闪光。要不是那双真诚坦率的眼睛,他那模样一定让人觉得十分凶恶。罗克斯巴勒太太在发现康特尼先生实际上和邪恶不沾边之后,就开始仔细研究他那饱经风霜的皮肤。现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快乐和大副的邋遢相形成鲜明对比,康特尼先生虽已进入婚姻的年龄,但在女人面前却十分腼腆。“那家伙忘送蜡烛了?”他的喉结颤动着很费力地说出这句话。“恰恰相反,”罗克斯巴勒太太回答,情绪高了许多,“蜡烛一直在这儿搁着,不过我们宁愿在暮色中聊天。”她拍了拍丈夫的胳膊,请求他助一臂之力,倒不是故意说假话,主要是出于社交的策略。“没有什么比你带来的消息更能驱赶我们心中的阴郁。”罗克斯巴勒先生附和道。

康特尼先生哼哼着鼻子笑了起来。“悉尼没有得到二位的青睐吗?”“烦躁不安,哪里有心思游逛,所以说不上喜欢不喜欢。”

丈夫满脸严肃,使大副有点窘迫。罗克斯巴勒太太点着那对发黄的蜡烛,希望缓和一下令人尴尬的气氛。

康特尼先生郑重其事地说着,皮肤闪闪发光。“那么,我就不打搅二位了。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那家伙一会儿就把晚饭送来。”

说完他便走了,大靴子踩踏木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罗克斯巴勒太太情绪陡涨。她简直想引吭高歌,可惜她的音乐细胞太少,从未赢得人们的赞赏。于是只好希望从丈夫身上看到快乐。奥斯汀·罗克斯巴勒也确实解除了心头的重负。他往妻子身边凑了凑,开心地笑着,掐了一下她的下巴。她本该是个孩子,当然不是他们的孩子(在他们自己的孩子面前他会更谨慎一点),而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替身。这个替身不会在长大之后责怪他在愚蠢之中让她降生到这个世界,连无言的责难都不会有。“我不会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的感情。”罗克斯巴勒先生突然说。

这一点在他的举止中显而易见。由于快乐和轻松来得太突然,他步履蹒跚、摇摇摆摆,一双修长的、爱挑剔的手比画着,希望做出恰当的姿势。这位丈夫从来没有和妻子跳过舞,可是此刻,她感觉到他们几乎要翩翩起舞了。如果有比较合适的环境,她或许会带着他非常谨慎地跳上几步——保证不破坏他的端庄尊严,因为失去这些东西他就无脸见人。

罗克斯巴勒太太极力控制自己心中的快乐。“安静点,安静点,”她劝丈夫,“要不然又要犯病了。”“犯病?”他轻蔑地哼了哼鼻子。

放纵自己言行的时候,他不想让任何人打出这张王牌。只要对自己的胃口,他有足够的钱财无视理性。“好容易恢复到现在这个样子。”她的话也许有点令人扫兴。

奥斯汀·罗克斯巴勒气得噘起嘴来。过分细心的照料使他无法忍受。可是话说回来,被人忽略,他更受不了。“你知道药放在哪儿吗?”她坚持不懈,要把这个无微不至地关心丈夫的角色扮演好。“当然知道。”他生气地说,不过心里没底,伸出两根手指在背心口袋里摸索起来。

罗克斯巴勒太太看着丈夫那副样子觉得自己的一双眼睛也胀得难受,不由得皱起眉头。她也许同样需要服点药——柔情蜜意而非用以强心的洋地黄制剂。不过,不管他们在受什么样的疾病折磨,被刺激起来的希望和被镇定下来的惊惧都在木船里闪烁了一下。

他们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和先前大副的脚步声相比,这声音显得无精打采,拖泥带水。伺候他们的船员趁船长不在,脱了靴子,好让患囊肿的拇趾解放一会儿。他那双长满老茧的脚丫拍打着木板,好像剃刀在皮带上摩擦。

乘务长斯珀吉恩(罗克斯巴勒太太估计他还是厨师)是个受过挫折的人物,他对周围事物的反应都是沮丧和悲观的。他想把自己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总难如愿。不过虽然如此,他们都很喜欢他。罗克斯巴勒先生总爱拿他寻开心——即使斯珀吉恩自己没有从中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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