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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20:1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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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西甯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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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魃

旱魃试读:

我的先驱

读《旱魃》杂感

莫言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我的小说《红高粱》发表后不久,有一次遇到阿城,他对我说:“你一定要读读朱西甯。”我听了,也没太往心里去。过了两年,我的小说《白狗秋千架》获得联合报小说奖,那奖座上刻着的决选委员的名字,第一位就是朱西甯先生。但我还是没有读他的书。后来,在新加坡见到天心小姐,温良恭俭让,有大家闺秀风范,又知祖籍是山东临朐,与我的故乡高密百里之距,于是更感亲切。后数次赴台,均见过天心小姐,但我一直没敢提出见见朱先生或是讨要一本朱先生著作的请求,这是一个巨大的遗憾。

二〇〇二年冬,应台北国际艺术村的邀请做驻市作家一个月,期间又见天心,并见天文,得其赠送朱先生大作三本,一为《铁浆》,一为《

旱魃

》,一为《华太平家传》。当晚就读了《铁浆》,颇为震撼,也就明白了阿城让我读朱西甯的原因。在台的数次演讲中,都提到读朱先生作品引发我的深切感慨。

回北京后曾接受《诚品好读》编者电话采访,让我谈谈对朱先生小说的看法。我说:“《铁浆》虽是短篇,但内涵的能量足可以扩展成波澜壮阔的长篇巨著。小说中两家人为争夺盐槽对身体的伤害和铁路这个西方怪物对乡村自然经济的破坏让我震惊。而《华太平家传》则是编年史式的浩瀚巨制,小说中的故事、传说、风俗习惯以及富有地方色彩的语言,都让我备感亲切……朱先生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写出来这样优秀的作品,可惜我读得太晚。若能早些读到他这几本书,我的《檀香刑》将更加丰富,甚至会是另外一番气象……”

在台期间因为忙乱,没来得及读《旱魃》。二〇〇三年春天,天文小姐来信,问我能不能为新版《旱魃》作序。为朱西甯先生作序?诚惶诚恐。我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些在大陆引起轰动的作品,无论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没有超过朱先生早我二十多年写的那批作品。朱先生是我真正的先驱。作序不敢,但写一些读后的感想还是可以的。于是就读《旱魃》。当我刚读到三三丛刊版《旱魃》的第十八页,小儿八福对他的母亲说“林爷爷还讲,哪家坟土要是湿的话,坟里就有旱魃……”时,我就猜到了这小说的结局。这并不是说我高明,而是说明我与朱先生使用的小说资源是那样相同。我在家乡听说过的故事,朱先生早我几十年就听说了。我使用的素材,朱先生早我几十年就使用过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故乡务农,连续十几年大旱,春播秋种,都要挖井、担水、浇灌,美其名曰“抗旱”。在艰苦的劳动间隙里,我们像朱先生《旱魃》中的老农那样仰望着播火的太阳,传播着某地出了旱魃的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你不信。我曾经动过把旱魃写成小说的念头,现在看来,幸亏没写,因为我还没听到这些传说的时候,朱先生的《旱魃》已经像一座丰碑,屹立在那里了。《旱魃》是一部洋溢着现代精神的伟大小说,至今读来,依然是那样地朝气蓬勃,那样地活力充沛,那样地震撼灵魂。作者使用的素材虽然是乡土的,但作者注入到小说中的思想,却大大地超越了乡土。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尽管是上个世纪初叶的人,但他们的精神,至今值得我们敬仰。作者使用的语言,尽管具有故乡的方言色彩,但由于精雕细琢,剪裁得当,并不会造成异地读者阅读时的障碍。

我看到一些台湾的论者注意到了《华太平家传》中的宗教思想,其实,早在《旱魃》中,朱先生的宗教思想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个问题激起我很大的兴趣。在大陆五十多年的小说中,一直没有宗教信仰。近年来有西北地区的少数作家开始在小说中贯注他们的宗教,为此我多次表示赞赏。我认为没有宗教精神的小说,很难成为经典。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我在《丰乳肥臀》中,曾经写了一个瑞典籍传教士和一个中国女子的深挚爱情,并借此宣扬了基督教的救赎精神。对此我颇为得意,但看了《华太平家传》和《旱魃》后,我只能感叹自己的肤浅。基督教对于我,是传说和资料,但对于朱先生,则是家传,是亲历。差距之远,何异天壤。写成小说,又怎可同日而语。《旱魃》这部小说,从表面上看是一个土匪头子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但从深层里看,却是基督拯救两个迷途羔羊的神迹。朱先生想用这部书,传播基督的精神,也彰显信仰着基督精神的他的先人们在那个愚昧黑暗的时代里建立的功勋。这样的书写不好就成了赤裸裸地说教,这是大陆文学几十年的痼疾。但朱先生的生活积累实在是深厚无比,对他所要描写的人物和事件感同身受。我想朱先生对他笔下的每棵树木、每块石头都怀有深情。形象牢牢地控制着他,人物按照自己的逻辑发展。朱先生就像一个高明的骑手,顺着他的人物走。因此,他的思想就不是说出来的,而是人物表现出来的。因此他就避免了借小说说教,而是让小说自己表现出来原本就包含着的宗教精神。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是圆满的,但都不是完美的。因此对宗教的质疑就成了小说现代性的重要表现。这有时候并非是作家的本意。我猜想朱先生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是不会对他的宗教提出质问的,但因为他顺从了小说中的人物,顺从了小说的根本定律,所以他的小说中也就出现了尖锐的质疑。当皈依了基督、散尽了财宝、收束了身心、勤恳地劳动着的唐铁脸被他的仇家打死在油坊的榨槽上时,他的妻子佟秋香,撕毁了那幅“宽窄路途”的立轴中堂,“好像撕毁了半个天,把上帝的裤子撕了下来”。然后,对着她们的引路人金长老大发雷霆:“难道说,主就不长眼睛?人也悔改了,什么都舍掉不要了。做了多少好事,行了多少善,还要他怎么样?天哪,作恶不得恶报,行善倒得了恶报。哪里还有天理!就这么个公道吗?教人寒心哪……”当然,笃信基督的朱先生让金长老把佟秋香说服,并让她为自己与主讨价还价的行为感到了羞愧。但她在激愤之时喊出的质问,并不因此而失去意义。一般的读者,也不会轻易地被金长老说服。这大概是朱先生料想不到的。这是一个基督徒与一个小说家的矛盾,而这矛盾,恰也是小说的福音。《旱魃》之所以能如窖藏的美酒,历久弥香,还在于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几乎个个鲜活地表现出来自己鲜明的个性。那个寄托了朱先生全部理想的金长老,那杀人如麻而又能迷途知返的土匪头子唐铁脸,那勇敢泼辣、有胆有识的佟秋香,那虽然穷困落魄但依然顽强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的杂耍班主佟老爹,连杂耍班子里的皮二爷和油坊里的把式林爷爷、强老宋这样的次要人物,也是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从塑造人物的功力上看,《旱魃》又是一部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宝贵的白描传统的杰作。人物的话语,都是闻其声如见其人。这样的功力,不是那些所谓的“先锋派”作家具备的。这样的功力,建立在饱经沧桑的人生阅历的基础上,建立在对生活的丰富占有上,建立在对所写人物极端熟悉的基础上。《旱魃》还展示了朱先生强悍、饱满、意象丰富犹如激流飞瀑的语言风格。我大概地可以想象出朱先生用这样的语言,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台湾文坛上造成的震荡。他的语言犹如乱石砌成的墙壁,布满了尖锐的锋芒。他的语言如光滑的卵石投掷到铜盘上发出铿锵的回声。这样的语言需要奔跑着阅读,这样的语言扔到水中会沉底。朱先生善用比喻,而且是他独创的比喻,别人无法重复。他异想天开,视万物皆有灵。正像加西亚·马尔克斯所说:“所有的事物皆有生命,问题是如何唤起它们的灵性。”“饕餮了整一个长夏的馋老阳,仍然不知还有多渴,所有的绿都被咂尽了,一直就是这么嗞嗞嗞嗞地吮吸着弥河两岸被上天丢开不要了的这片土地。”“唐家宅子前的大水塘,已涸得板硬。黑深的裂缝,该已裂进阴间去了。塘底上卷翘起干鱼鳞一样的土皮。那里残留着冬腊天里暖鱼的枯辣椒秧子,草草乱乱,团团的狼藉,脏黑里翘起白骨一样嶙嶙的老茎子,倒像整堆子糜烂的鱼尸骨。”“屋草缮得切糕样整齐,叫春的猫子都不曾到那上面踢蹬过。”“那一对松当当的眼皮,不知断了哪根吊筋,低垂着,脸要仰得很高,才看得到天。”“可天是死了。天是石女,生不出一朵云,一滴水,决计不给人一点点回生的指望。庄稼户认命地一再退让,一直退让出一百个火毒的太阳。”“坚韧的盼望是一根愈缫愈细的生丝,临到不曾断绝的边口儿上……”不需例举了,这样的语言在书中比比皆是。这样的语言是诸多小说家梦寐以求的,这样的语言与温文尔雅的朱先生形成了多么巨大的反差啊,由此可见,朱先生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瑰丽而丰富。我感到朱先生的语言是从李长吉那些“石破天惊逗秋雨”的诗里化出来的。对一个少小离家、浪迹天涯的小说家来说,他用语言寻找故乡,他用语言创造故乡,语言就是他的故乡。《旱魃》的结构,也显示了朱先生不愿意按部就班地、轻车熟路地讲述一个故事的艺术雄心。多少惊心动魄的事件,镶嵌在一个线性发展的故事当中。这样的结构,也正是我的《红高粱》的结构。我庆幸现在才看到《旱魃》,否则我将失去写作《红高粱》的勇气。正因为我至今才读朱先生,所以我才能在不知不觉地沿着朱先生开辟的道路前进的同时,因为与朱先生个性、学养等方面的差异,而使自己的作品具有了一些个人的特质。

前面我说,很遗憾没有见过朱先生,其实何需见,书在犹人在,读他的书,犹如聆听他的教诲。朱先生的道路,是一条正确的道路,我以前是无意识地走在了这条道路上,今后就应该自觉地沿着这条道路义无反顾地前进了。二〇〇三年八月三日旱魃

时令是立秋的时令,太阳还是三伏的太阳。饕餮了整一个长夏的馋老阳,仍然不知还有多渴,所有的绿被咂尽了,一直就是这么嗞嗞嗞嗞地吮吸着弥河两岸被上天丢开不要了的这片土地。

真不能教人相信这是青纱帐的季节;整个华北和关东,都是通天扯地的到处覆盖着发怒的高粱和玉米,只有弥河两岸,扯开五六个县地,无告地陷落在百日苦旱里。

一百个老阳,烁烁生烟的一个紧跟一个打这里滚过。一百个老阳,直烧干了弥河这条旱龙和旱龙身上每一片鳞甲。龙多主旱,人多主乱,今年十二龙治水,旱是旱定了。

从金八岭元冥古祠接来雨师老神,一簇簇的旗幡,蜿蜒成行,远远看过去,时不时翻起星星点点,绸缎和金绣的闪亮,沿着干裂的河堤,沐在黄荡荡的土雾里蠕动,一副仆仆的行色。

被烧干的地壳,随土质各有差异,有些地方是深可没进踝骨的热砂,有的则像老泥灶里烧熟了的土块那样坚硬。

祈雨的长队沿着河堤匆匆奔行;任脚趼子多厚多硬,也耐不住像烧红了的烙铁的火地。一片大红大绿和金黄的拥挤,熏热的香烟,以及乱草一般吹打的铙钹锣鼓,天是给吵闹得越发的热燥。所有这些成串嘈乱的声色和气味,使得炎炎的日头平空多出九个;老后羿已曾射死的那些老阳,又活过来了。“肃静”,“回避”,桐油抹色的木牌,挺在最前头开道。木牌的污黑,已经显不很出那上面肥得挺有福气的黑漆老宋字。随后虽是整对整对本该鲜亮的旌旗、长幡、华盖、高灯等等,但和一律被香火烟子熏成火棍一样的钢叉、月斧、缀着响环的镗镰,以及大皮鼓种种响器,都是一样的污得教人丧气。

一张张的长脸,苦楚地皱紧了,甚至抽搐着,汗吸了上去一层可见的黄沙。口是为难的干得闭不上,口里的牙齿都很坏——虽说跟天气无干,仍教人觉得是被旱天旱得上火,旱成了那种样子。日头靠近晌午,直上直下浇淋着火雨,被忧苦的模子塑成一个式儿面型的长脸,日光打头顶上直射下来,苦脸上一窝窝的凹黑。

原就是要用赤脚走在烙人的火地上这种苦行,才讨得到上天怜悯的。

大锣是取火的火刀火石,一股劲儿击打着,迸出一团团的火星星。八抬神龛,一耸一耸地过去,里面端坐着雨师老神,也是被烟火熏得黑污污的好似乌金铸的,然而满不在乎地微微笑着。祈雨的长队所过之处,黄荡荡的土雾扬起得更高了,腾腾而上地停在空里。浑糊的混沌,属于沙场上的那种腾腾杀气。

唐家宅子前的大水塘,已涸得板硬。黑深的裂缝,该已裂进阴间去了。塘底上卷翘起干鱼鳞一样的土皮。那里残留着冬腊天里暖鱼的枯辣椒秧子,草草乱乱,团团的狼藉,脏黑里翘起白骨一样嶙嶙的老茎子,倒像整堆子糜烂的鱼尸骨。

往日,油绿的青纱帐里,总是蒸笼那样地喷着腾腾的热气,一种含有大量水气的蒸发。如今塘岸外面只是一片火燥,刚秀穗就枯槁了的庄稼,给炕得过了火候,白扎扎地凌乱在地里,抓一把到手上,一搦就搦一把粉碎。只要落上一颗火星儿,不愁不一下子席卷千顷,焚到天涯海角。

绕着干水塘的岸边,有整行同龄的杨柳,半树的秋黄,遍地是夭折的落叶,可仍是一树的知了,近乎叫苦地争吵,把天吵翻了——本该生得出云和雨的那一面天,被吵翻了过去。

柳塘北岸,宅子高上去,龚家寨子东梢上的唐油坊,一座孤凋凋的小土圩。碾房的烟囱吐着直直的烟柱,传说狼烟就是这样子,好没韵致。天是一丝儿风也没有。

油坊的年代看来还新,土围墙和墙里尖出来的屋脊,比起老寨子里挤挤挨挨的房舍,要少经多少风雨;棱归棱,角归角的,屋草缮得切糕样整齐,叫春的猫子都不曾到那上面踢蹬过。

方亭子架式的大碾房底下,一对一人高的石碾缓缓地滚动着;一前一后,像有知觉的什么活物,滚着滚着滚进黑黑的碾房深处,滚着又滚到亮处这边来,震动着地面微微地打颤。

老油把式打黑深的碾房底下出来,倦倦地望着一点云意也没有的老天。两只污手不经心地勾到脑后去,紧一紧松了的白大布首巾。那一对松当当的眼皮,不知断了哪根吊筋,低垂着,脸要仰得很高,才看得到天。

天是没有什么可看的,望到天边还是天。可窝在深黑的大碾房里,总是觉乎着天阴下来了。蹲在碾房里,应该最知道天要不要变;青石碾盘只要一泛潮,尽管外边大晴响亮的天,不出一个子午,就准定来雨。

可青石碾盘也得了老旱病,就也不肯出汗儿。

老油把式扯下披在光脊梁上拧得出黑水的湿手巾,抹抹下巴,睨一眼井边上八福摇着辘轳。“林爷爷,再帮我缒井罢?”孩子停下手来。小脸子故意拧皱,用那副模样儿讨好人。“够用的啦,水。”老油把式说,“你来一下,小福,看看你眼力。”“要我干么?”八福似乎没有听清楚。“来一下,害不了你。”

老油把式急于要看清楚什么似的,肥厚的大巴掌狠狠搓了搓老眼。

八福跟着老油把式朝天上找,手底下把辘轳一阵子紧摇。

美孚牌洋油桶子改装的水桶打井里摇上来,碰在青石井口上又空又像破锣的噪噪的响,听着就知道桶里打上来倒有多可怜的一点水。“这天哪,怕要出旱魃了。”老油把式嗡嗡跟自个儿说。“林爷爷你说什么?”“要借你童男子儿好眼力。”

可蓝板板的天,什么也没有,孩子皱紧了眉头在那上面找。“看飞艇?”“他姐的,啥飞艇!”老油把式屈下板板的身腰,“来,林爷爷教你看,要瞧仔细,别分心,看看可有旱魃……”

孩子不看天上,转过来盯住老油把式。“什么包呀?”

老油把式照着八福的胖屁股给了一巴掌。“别插嘴,你听林爷爷给你说。你别管旱魃是个什么长相,只看可有个什么玩意儿在那儿扫云彩。”“用什么扫?”“敢情是扫帚;你就别管用什么扫罢,竹扫帚、秫挠子苕帚,他姐的都一样。”

八福愣愣地张着口,天上实在什么也没有,似乎觉出老油把式不定又拿他耍,诳他上当。一丝儿要笑不笑的模样,回过头来望望老油把式一下巴白有六七成的胡碴子,望望那一对给密密的鼻毛堵住,老喘粗气的黑鼻孔,还有一对看不到瞳子的老眯缝眼。也许老油把式那么认真的一张脸上,着实找不出什么可疑的假来,八福收起了一丝儿要笑不笑的坏相。“盯住看哪!”

老油把式把八福的脸蛋儿扳过去,对正了天上,一头催促着。“赚人的,一定赚人的啦。”“嘿——林爷爷哪天赚怕了你!”“还用得着讲!”那边强老宋搭上茬儿,“没做贼,心不惊;没吃鱼,嘴不腥。”“日你姐,你知道哪头逢集?”

强老宋放下刚打仓房里扛出来的牲口料,一路抹着汗过来。“二大爷,你要赚人也挑个日子,抓住个小不点儿的哄个什么劲儿,不害臊的你丈人!是不是,小福?”“宋爷爷赚我天上有小鬼儿扫云彩。”“你滚开,一边凉快去!”老油把式不等强老宋插上嘴,抢到前头说,“万岁爷毛缸——这儿没你的粪(份)儿。”“林爷爷说,天上出了旱……旱什么嘞,林爷爷?”“出旱魃,可是?”强老宋忽然正经起来,一面连忙仰起脖子看天。脖子下那松松粗粗的红皮子,使他像一只要打鸣的老公鸡。“你看个啥,日你姐,有你那么大年纪的童男子儿!”

这回,强老宋让了,没跟老油把式拌嘴,倒是顶真地拉聒起旱魃不旱魃的……

人是数着日子挨,数着日子盼,一百天没见雨丝儿。

天是旱到露水也都绝迹的地步。

庄稼户跟老天允的愿,随着旱日子一步步退让下来。

棒子要吐缨儿的那个时节,正要雨水,忠厚的庄稼户一点儿也不敢非分地妄想什么,只跟老天乞求:赏些雨水罢,不敢多要,只要一犁雨。口上这么祷告着,可以了,只要一犁雨,压住不让那些偷偷巴望着一场好雨的妄想生出来,免得触怒老天。

能有一犁雨,也就接上土层底下的潮气了。那个时节,地表只干下去小半尺深的光景,犁头耕进田里,倒还能翻上来一些色气深些的鲜土。

然而一天数着一天,一天旱下去一天,地面儿干得更深,人们反而只求一锄雨了,一步又一步地退让,求着老天慈悲,一锄雨,给地里吃进两三寸的潮湿,将将就就的,棒子总还有一线指望,总比就此枯在地里,当柴火烧都不熬火要多落住一点儿。

后来这样的乞怜还是落空了,老天背转过脸去不理人,高粱梢子也蔫叶儿了,刚秀穗子就干瘪了,人脸上绝望的苦纹更深,大豆叶子也耷拉下来,旱火在庄稼户的心上烧剩一片灰,只得妄想天上能有几朵云,老阳儿能不天明烧到天黑,靠着一宿过来的夜露润一润,好歹灰沙里还有耐旱的地瓜,往后长长的冬腊,长长的春荒,得靠着地瓜去接明年的新粮。

可天是死了。天是石女,生不出一朵云,一滴水,决计不给人一点点回生的指望。庄稼户认命地一再退让,一直退让出一百个火毒的太阳。

老天死去,庄稼户坚韧的盼望不肯这就死去,把一线隐隐约约的生机寄托在地瓜和香火上面——这是最后死守的一点点盼望。

香火一直不曾断过——只剩这个去套取神明慈悲。

坚韧的盼望是一根愈缫愈细的生丝,临到不曾断绝的边口儿上……

地瓜秧子栽下去,天天要抢在日出之前,每一株上搦起一个土包包,把两三寸长的秧苗埋进泥土的襁褓里;日落前后,再赶着扒开一个个土包,好让软耷耷的秧苗抿一点夜露,滋润滋润。从来没有什么庄稼要这样子劳神;几亩、十几亩、几十亩的地瓜,就这么样大把大把花着心血和劳力,只为着一丝儿生机——地瓜的一丝儿生机,人的一丝儿生机。

这是一种叶子也吃得,梗子也吃得,根子也吃得的口粮。好一些的年成,这都是猪饲料儿。

短短的紫绿色秧苗,是在地瓜垄上点的一炷炷香火,给庄稼户点起一线隐隐约约的生机。

也是最后的一线线盼望,多少菩萨、罗汉、龙王爷、城隍爷,全都请过,龚家寨和左近几个村子,这又联庄儿到远地去迎接雨师老神。

寨子里头,初初听到老远老远那一丝隐隐约约的锣声,只像一只马蜂在附近哪儿嘤嘤地飞绕。就有那样的远法儿。

真还够远的,寨子里渴等了两天的人家立刻惊扰了。有些香案昨天前天就摆到寨子口上等着迎神,夜里都没有收进去。

日子是数着过的,日子记得很清楚:谷雨那天来了一场杂着雹子的坏雨,过后一直就没有落过一滴滴水。一百整天了。都说那场古怪雹子不是个好兆头。

祈雨是老早就开头了,一直没断过。村童跑去涸干了大半边的弥河河底挖来一些淤泥,赛着捏把出一条比一条花哨的盘龙、长龙。各色的碎碗碴子黏成鳞鳍,抬在条凳拼搭的神舆上,走村串庄子去祈雨。

孩子头上箍着杨柳条子编的圈圈——那时柳枝儿还是翠绿的——敲起不成套的响器,柳枝儿沾着桶里浑水,一路洒,唱着那个唱老了的歌子:

青龙头

白龙尾

左童男

右童女

迎来龙王下好雨

大雨下到庄稼地

小雨下到菜园里

收过粮

打过场

金满屋

银满仓

猪头三牲供龙王

……

村童哈哈嘻嘻不知有多乐,要不是闹天旱,哪儿来这么个热闹!

起先,天还不算苦旱,那样子祈雨,终归是半真半玩地取乐子。黄历上多少多少主雨的日子,都白着眼子过去,孩子光脚板子给热砂烙得直跳,祈雨就让给大人去了。

主雨的日子多得是:四月二十六,南鲲鯓李王爷千秋。四月二十七,南鲲鯓范王爷千秋。五月十三,关平太子千秋,青龙偃月刀不使一滴水,干巴巴儿地磨了一天刀。《丰歉歌》唱的是“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五月本该是个涝月,五月旱到了底子,六月更不必说了。六月十八又是南鲲鯓池王爷千秋,干鳞干翅的打了一天滚。六月二十四,雷祖大帝和关圣帝君圣诞;关老爷试青龙刀,敢情是学着剃头匠,只在挡刀布上干蹭了蹭。所有这些主雨的日子,净是白白过去,如今晚儿,只等明天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但看七星娘娘哭不哭一场眼泪下来。

龚家寨这一带联庄儿祈雨,上城请过城隍爷、地藏王。北大寺迎过倒坐观世音。又说湖东关帝庙最灵验,也去请来过,关老爷脊背上居然泛潮,都说可也好了,可也好了,关老爷出汗了,一时传开来,家家户户平空多出一番喜事那么骚乱,井口上站了人,不准谁下桶汲水,怕触了神忌。可三天下来,什么动静也不曾有,水缸底子干得嗄嗄响,井里倒是积聚了半井的水。只当那是关老爷出的汗儿了。

祈雨的锣鼓嘤嘤地敲打,还在老远老远。

寨子口上,黄黄的日头当顶降着火雨,人是跪在滚滚生烟烫人的热砂窝子里,一颗颗脑袋上擎着虔诚的香火。辣和暖和火爨,给人一种举家围炉的肉墩墩的年意。庄稼户像是等着受戒的小僧,下跪、合十、喃喃祷念,在浑噩的土雾和香火烟里……

寨子里,总觉得唐油坊那方土围墙里,老是往外漫着什么。比方那是一只做囤子底儿的栲栳,粮仓装过了头,粮食哗哗地老是往四下里流泻不完。

天旱到这个地步,七十岁的老人都不曾阅历过,可唐家的水井不枯。唐家的菜园、瓜园,一片泼绿。唐家当院子的葡萄棚子底下,整嘟噜整嘟噜的青的紫的桂花葡萄。伴着这些成串葡萄的一只只鸟笼,里面养着粉眼儿、洋燕儿、黄雀、百灵、红裆靛颏,还有无论寒夏都要围着三面皂帘子的画眉,整日价争着啼唤。顶真地计较起来,唐家到底是些什么老要从那只栲栳里往外流泻呢?说不齐的,也不过就是漫过土围墙的那些个绿,那些个一条声儿的啼唤。

正像画眉那样干干净净的水声儿,打西耳房里传出来:“林大爷呀,你老人家就只会教给八福那些个?”那样的水声儿,厚厚实实的圆润,只怕皮弦子上蹦出来的曲子,才有那么受听。“娘,林爷爷说,天要出旱魃啦。”孩子冲出西耳房垂下竹帘的窗口,离着老远叫唤。“你宋爷爷呢?”娘儿俩两下里都看不见地搭着话。“找我?”强老宋停下来,肩上扛着又从仓房里量出来的一麻袋大豆,徒然想昂昂压偏的脑袋昂不起。“强大爷,劳你驾吩咐下二墩子罢,把油篓收了,再晒,怕不要散了底儿。”

那样悦耳的曲子仍在耳房里,没见人出来。

靠东边院墙那里,堆落着三四十口黑污的大油篓。整个大院舍不算不大,就这一堆小山一样的油篓,人走到哪儿,那股子油喀味便跟到哪儿,鼻孔里好似老是堵住臭骆驼毡子,只看闻得惯还是闻不惯。“娘你见过旱魃?”八福一只腿蹦着,蹦到耳房门口。

敲完了一阵算盘,做娘的磨过脸来看着孩子。“旱魃,娘你可见过?”“你就专听林爷爷那套唠谑罢!”“怎么林爷爷讲得活真活现?”“瞧你那张小脸儿呀,哪儿弄的?”做娘的走过来,白大似胖,老高的身架。“水再艰难,脸儿能不要啊,真是的!”“林爷爷还讲,哪家坟土要是湿的话,坟里就有旱魃……”

满院子热秃秃刺眼的老阳,妇人领着孩子走出穿堂。那一对稍微有些吊梢的眼睛,乍乍地受不住刺眼的阳光,眯觑着,愈显得细长细长的有一种诧异的神情;且有几分气不忿儿的样子,牙齿咬得狠狠的。“我说强大爷,陵上那些小松树就得了罢。”“这些油篓还真占地方,仓屋里哪儿还腾得出空来放它!”强老宋睨一眼愣在那儿不知怎么下手的二墩子,“判官还没座儿呢,小鬼倒吵着腿酸。”“不是说了,挤到碾房旮旯儿里?”女当家的说。“够挤的——我看。”“就堆到南墙根儿不行吗?”壮得像肥贼的二墩子出了主意。“好啊,脱裤子放屁。”“真是的,”女当家的有些不高兴,收紧了尖下巴,牙是咬了又咬,“几口臭油篓,敢情得请阴阳先生来看看风水。”“他顾大畜那个老小子,做点儿事儿也是沥沥拉拉不干净。”

强老宋似乎不太方便跟女当家的顶嘴,就拿那个把空油篓丢下不再照面的家伙来嚼嚼出气。

那边碾房里的两盘大石碾,沉沉地滚压着,老远老远,地面都跟着震得打小颤儿。“我说二墩子,”唐小娘闷声不响,过了好一阵说,“往后,陵上小松树别去浇水了。”“娘,有几棵活得过来。”“不了。水这么艰难,别招寨子里闲话。”“多可惜呀!”孩子从掬着水的手掌里扬起脸来。“年底再重栽。”做娘的断然说,“本来就不是栽树的时令。”“我就说嘛,那个老小子是倒着放榔头——靠不住。还包活呢,白让他坑去两石小麦。都过了小满了,哼,沾上五月边儿还栽得活树,奇闻!”

强老宋说着,偷瞄一眼女当家的。他是逮住理儿了,当初不顾跟女当家的争粗了脖子,争说陵地上栽扁柏不是个时令。看罢,看罢,水贵得像金子,整挑子整桶的天天浇,如今该服了罢!瞟瞟女当家的闭紧了嘴巴,强老宋倒又好像害怕自己这份儿得意给女当家的瞧去不大好,忙着转身过来说:“墩儿,我说,别老空手愣在那儿,站大了脚找不到婆家。”“还是碾房里?”“废话!”强老宋扭过下巴去。

两个动手把油篓往碾房里搬。强老宋油汪汪的光背上,沾着些牲口料儿碎碴。

给晒得一动就嚓嚓响的大油篓,用的是头号粗的柳条编的,有大栲栳的底条那么壮。每个颈口上蒙着一张猪尿泡。要不是颈口小,钻不进脑袋,像那么大的一只油篓里,足够松松宽宽睡得下一个汉子。

坛子口才不比油篓口大多少呢,女当家的撩了撩不知什么时候垂到眼梢上来的一绺发梢。那双眯觑着的长长的凤眼,慢慢挨惯了刺眼的阳光。望着那些大油篓颈口,又望望蹲在井边那么卖劲儿洗脸的八福,想起老耍“钻坛子”和“刀挑金童”的傻长春儿那孩子。

算算,也不小了,傻长春该有二墩子这么大了。就算没有二墩子这么壮,这么粗实,总已是十七八岁的半桩小子了。

真是教人没法子想出来,如今十七八岁了呢。那么一个瘦骨嶙嶙的傻小子,亏他把只合黑碗大的坛口儿当作被窝筒一样,钻进钻出的不当一回事。生八福的时候,小脑袋要出不出的,要把人撑死过去。那个当口,不知道尖叫了什么,害他在外面直打转,手心掐出了血来,就有他这种人。说她叫的不是人声——或许他撕掉过的女人就是那样子惨叫的罢,他该想到的,没有说;可他眼睛说了,飞快眨着,心虚地避过去。她只觉得自个儿就是那样的一口坛子,七星宝剑反反复复割裂着她这个坛口。收生婆羼面一样揉着她肚子,不停地念叨着:没有过这么大的脑袋哟,没见过这么大的脑袋哟,恭喜生个贵子,再使使劲儿罢……再贵的贵子也不要了,剑刃黏着坛口上犁着来犁着去,干么吗要长那么大要人命的脑袋呀!眼前就现出傻长春儿那一副硬装的苦怜怜的死相,像只遭大雨的蛤蟆,睁一对绳勒的暴眼,眨着眨着打坛口里一点点挣出来。

分不清是眼看到的,还是心上想着,把堵在自个儿身子里的这块肉,活真真地当作傻长春儿那个样子,打坛口里一点点地挣出来,挣得要人的命,以为自个儿活不成了。

真是臊死人的,第二天晚上他那个人学着给她听:“小爷啊,你来呀,亲小爷,我不要活啦……”两手堵住耳朵不要听他那样学样儿,摇散了一枕头的乱头发,也还是聋不住他把嘴巴抵到耳朵上来说的:“叫床也没叫得这么亲……”

深深地,深深提上一口气,像要赶走落在脸上的什么……那是脸上涌出的一阵子热罢,连连地撩开老要垂到眼角上的一绺发梢子。眼角是细细长长地插进两鬓里。

为了赶走不知该是什么滋味的那些老要显灵似的旧日烟尘,走到井边上探望了一下井底,好像这就躲开了。“娘,你瞧,生出多少喽!”八福叫响了一井的回声。

纵算是满满一井的金银财帛罢,恐怕也未必就能逗得一个孩子乐成这样。

深得可怕的井里,水是少得可怜;尽管勉强照出井口圆圆的一团光亮,照出嵌进井口他娘俩儿脑袋的黑影子,可要避开那一团骗人的水光,才看得出黑亮的井水还不曾生满井底。“找林爷爷缒我下去,又不肯,”八福嘟着嘴说,“乘寨子里都去迎菩萨了,多是时候啊!”

孩子仰起脸来看看,耐住了性子等在一旁。做娘的只管痴痴地探视着井底。“唵?好不好?娘你缒我下去。”“小孩子家,别学着这么贪。”“还贪呀,后院子大砂缸,还不够饮一顿牲口的嘞。”“你哪是要下去舀水,还不是贪玩儿!”做娘的似乎这才打一阵迷迷糊糊痴想里清醒过来,认真地瞅着孩子。“才不是。”八福说。“下边冻死你。”“才不怕。”“你听话,老老实实给我摇辘轳!”

八福扭过脸去,拧着一身的不对劲儿。

太阳照在孩子胖嘟嘟的后脖子肉上,那上面净是粗粗粝粝的红痱子。“怎么啦,小福?嘴噘得挂得住油壶啦。”

强老宋又扛起一只油篓,瞅一眼女当家的,朝着八福做一个歪脸。“是了,才籴的豆子,强大爷你可掏底看了?”

女当家的隔着水井问过去。“嘿,这倒是……连口袋进仓了,只说斤头够就算了。”“说你是实心眼儿,你又好不服气了。”“说是这么说,谅他梁瞎子也没大鬼出……”“记性多好啊!”妇人走回穿堂去,一路数说着,“防人之心不可无;天下都像你强大爷,秤斗尺子都不要了。”

强老宋给数落得只顾歪一边嘴角愣笑,越笑越没了味道。“小娘,你别老揭短人了,开天辟地就那一回。人吃五谷杂粮,早晚也得吃点亏。”“欵,多吃点儿亏,日你姐,大补的。”碾房那边,老油把式又逮住了话头,只听到声音不见人地嘲笑过来。“二墩子,”女当家的从房檐上拔下一柄芭蕉扇,扇着吩咐说,“我可再叮你一声,陵上那些小松树,别再去浇水了。”“记住了。”

壮小子应着,禁不住有点疑惑地多看了女当家的一眼。

碾房里有那两个不服老的打打骂骂地噪闹。

好像要替自己解说似的,女当家的又赘了句:“大伙儿给天旱得眼睛都旱红了,别让人家说,人都喝不周全,还浇树。”“那咱们还不是……还不是白天黑夜都敞着大门,尽让人家来打水!”

做娘的没理会孩子跟她讲理,手里的芭蕉扇子倒过来,找荻子缮的房檐上那个老缝子,把扇子柄重又插回去。

兴许只因今天正好是一百整天的缘故,打一大清早起,稍稍冷了些的那些心伤——也不尽是那些,还有说不出的什么,又牵牵绊绊地涌着,又像堵着,把人弄得有些心神不定,恍恍惚惚好似映在水井里波动的影子。冷冷地睨着孩子顽皮地把整个脸孔沐进半铜盆水里,屁股翘得老高地朝着天。

肥墩墩的小腚盘儿,裤子上没有打补靪,就只愿这么肥墩墩的,不打补靪,一路顺风把孩子拉拔成人就行了。“娘,我能在水里睁眼嘞。”

孩子挂着一脸淋淋沥沥的水叫着,瞪起一对大眼睛珠,活脱脱就是他爹那副神情。只是眼瞳不似那般黄。“等塘里水满了,我就能倒蒙子了,娘你可信?”“好啊。”

做娘的漫应着,听是听见了孩子喳呼些什么,没有听进心里。那两片嘴唇抿了抿。嘴唇好像画上去的,和那副嗓子一样鲜凌凌地干净,找不出一丝儿细纹。

就是这样子算了。没爹的孩子真的可怜么?瞧着难过的是大人的事。做爹的在孩子心上,就是这样子算了,换一条裤子似的丢到一旁,想不起再有意地去找了;漠漠的,就那么忘掉,有没有爹娘都是一样。

看来打小里失去爹娘,倒是省去多少心伤。她自个儿就是那样的身世:爹娘是个什么模样?空空落落的,心上没有记存一点点影子。总是有过爹娘的,可无从想念得起,没有丝毫亲味儿的一些个自怜,可要不和人家有爹有娘的比,连这些个自怜也无从生起。

其实又跟谁去比呢,一起长大的莲花姐,后来的傻长春儿,都是不很记事的小时候,就被丢掉一样地流落到佟家把戏班子里。轮到自个儿生了八福,想起傻长春儿钻坛子,就觉得那孩子该是因着没娘疼,才老是玩着打娘胎里往外生的把戏给自个儿过着瘾。

瞧着八福一根骨节都看不出的这么壮,心里总是很落实。傻长春儿那一把好像木梳一样根根可数的肋巴骨,似乎随时都能把单薄的皮肉顶透了刺出来。那些肋巴骨,总是教人担心就会被坛子口喀嚓喀嚓的一根根蹩断掉。

那就是看把戏的乐意看的又吃紧又害怕的玩意儿。当然,只靠着教人担心肋巴骨给蹩断了,那可讨不到赏钱;人钻进坛子里,还要躲得开锋利的七星宝剑插进去。宝剑插进坛子里,猛刺一阵,猛搅一阵,捣得坛子当当响。

想不出这十年里傻长春儿是怎么熬出头的;人大了,要还是在耍把戏,没有客户,就得练点儿新武艺,坛子是早就钻不成了。也没办法知道是不是后来真就跟莲花姐圆了房。十七八岁的半桩小子,敢情也耍不成“刀挑金童”了。

任一回耍过那套血淋淋的把戏,傻长春儿就等不及地到幔子后头,使上洋碱,猛洗一脸一肚子的洋红。再冷的天也得那样。

那是诳人的把戏,只有那个爹玩得手熟:肚子上猛戳一镶子,鲜红鲜红的血迸散开来。翻过来趴到长条凳子上,菜刀上打叉贴着两条黄符纸,举起高高地砍下去,菜刀便直站着嵌进脖子里,一样的鲜血滴答滴答流进下边等着的黑釉子盆里。傻长春儿耍的是拿手的那一套;杀过了、砍过了,人趴在长条凳子上死了。大锣仰着放到场心,等着看把戏的叮当叮当地投铜钱。钱差不多了,金童转世,跑进幔子里洗脸,洗肚皮,浑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戴上灯草绒的火车头棉帽子,像是顶着一只抱窝的老母鸡,翅膀耷拉下来,盖着老生冻疮,一烤火便抓得血赤赤的烂耳朵。冻疮总是拖到清明才收口。

耍一次那样的把戏,洋红水便染一次烂耳朵,洗的时候又得躲着,往往一冬过来,能抠下脚茧子一般厚的红壳子。

瞧着八福胖嘟嘟的蹲在那儿,猛往脖子后面抄水,真是一堆发面团儿,惹做娘的眼里瞧着,心里不知怎么疼才疼得够。

看上去哪里像没爹的苦命孩子呢?自个儿也是生得白大似胖,富富泰泰的一副福相。

可也就整整一百天了。这一百天不知是怎么挨过来,居然也就慢慢地淡了。尽管一想起来,还是信不过那么一个活蹦活跳的汉子,说走就走得那么干净。

出事那天,黄得怕人的云堆,一垛追一垛,低低地擦着树梢。没见过那么低、那么赶路的云,漫天调兵遣将的一片嘈乱,搬来了一场大雹子。那是一段天也昏、地也转的日子,只觉着自个儿熬不过来了,晕晕沉沉的,一个不吃不喝、不哭不闹的木头人,压根儿不知道还有自个儿这么一个人。

天昏地转的日子,终究还是熬过去了,渐渐才又把自个儿这个人找了回来。想想那个当口失魂的样子,恐怕真的教人担心她活不下去了。碾房停碾,油槽也干了,一盘两尺五的麻石大磨盘压在井口上,怕她小娘跳井寻短见。

井封死了,她也不知道的;哪里弄得清想死还是想活?老油坊那边,大叔带着家眷和伙计来奔丧,把丧事料理清,老爷儿俩又留了些日子。大叔把瘫掉的油坊重又扶起来,金长老则把瘫掉的她这个人重又扶起来。

在那以前,把大房村的福音堂当作避难所的那些日子,以及后来在老油坊那边的两年里,听道也算听了不少,也学了不少赞美诗,而老是觉得有些无端,一种管它也可,不管也可的痛痒;甚而至于只图人家夸她一声多巧儿,就像夸她一下子就学会了绣花、擀饺子皮一样的。说得更羞耻一些,和朝山进香的求福允愿实在是一回事。金长老吩咐强老宋他们几个把井口上的磨盘搬走。磨盘打前院滚到后院,留下一道迹,滚回磨架子上去。“一忙一乱的,怪我也没留心到;谁出的主意——那是?”金长老稍一不悦意,深深的眼神就结成冰凌子,“除了井,就没别的死法儿了?”

若不是金长老那么训人,她倒真的不知道井口上封了麻石大磨。那段天昏地转的日子,该说是任有的什么全都给那一连几声枪响打飞了,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妇道家死了男人,总是那么地拉长了调子,唱唱儿一样诉说着:“我那皇天呐,你塌了我靠谁……”什么皇天哟,教人听了发嘲的。可碰上不是听着人家,是轮到自家了,连皇天也喊不出,不就是塌了天一样的什么都完了么?

人是被下到十腊的冰窖子里,冰冻把她这个人钢钳子似的封进去,缩紧了,压紧了,冰冻封进了五脏六腑,不留下针孔大的一丁点儿空路让她漏出一滴泪,或是漏出一声哭号。望着拇指上的玉扳玦,想到那样被封进冰冻里,该就是玉扳玦里陪过葬的那一颗血子。血袭之后的新孀,从冰冻心子里半透明地往外看出来,殓葬种种,在她面前浑噩地进行,被张罗着服上重孝,一声一声钉进肉里地锤着棺钉,也听见五更鸡鸣,匍匐在芦席上守灵,也跟自个儿念着,只剩这一夜的缘分了,只剩这么一夜还能挨着这样贴近。留不住的一夜,夜去了,被人搀扶到经过一场雹子仍然涌流着无尽的绿浪的麦田,从垂在脸上的孝巾斜空里,看到一片麦浪镶着一片黄腻腻的菜花。风里柳条齐齐地扯着斜线,白首巾拍打着脸。墓穴张着无告无餍的口,然后鲜黄的松土一点点地在墓穴上凸起来,凸起来……

好驯良的妇人,就是那样由着人张罗到这,张罗到那,自始至终完全顺从。

油灯底下,金长老领着双生的孙女幽幽唱起那首赞美诗:

基督我魂避难所

让我投你怀中躲

……

灯火里,随着赞美诗低沉沉的歌声,老人闪灿灿的银须流颤着。那是一道流颤的雪泉,玎玎琮琮地滴着。流着。泻着。

泉水流颤着一丝丝的弦子,双生的一对小天使那种甜香的奶腔,倾尽所有的虔诚,那样为一个新孀虔诚地唱着。

被漂浮起来,远远地流去,流去远远大房村的福音堂。她那两片被郁积的哀痛胀肿了的嘴唇,不自觉地跟着翕动,茫然地,无声地,那样地翕动。

大房村福音堂里,他那张生满了虬须的口,一把把粝砂似的磨磋出来的声音:

求你藏我在此际

等此狂风暂停息

……

那是江湖上闻名的“铁脸”吗?铁,化了。不屈的双膝,臣服在只不过是从一只杯子里抄起的几滴清水的点洒之下。

从来男子汉们不兴那样敞开粗嗓管儿唱什么的;打号子,唱小唱儿,总是捏扁了嗓子,挤出没膏油的车轴那种尖叫。流荡过那许多地方,在大房村的福音堂里,头一回听到男人家用那种生来的粗嗓管儿唱唱儿。金长老领着会众齐声高唱,河堤决口的声势,卷向天去。妇道人也那么地尽心尽性,不怕羞耻地高声唱着赞美诗,实在惹人诧异。妇道人除了“我那皇天呐”的哭丧,怎么敢那样大声唱唱儿!又不是打花鼓的,又不是戏子。

虬结的胡髭修光了,人走了样子,可仍旧唱着一把把的粗砂。这么多年,无论是闲时,乐时,闷时,他总是出口就唱起这一首老诗,粗粝粝的,笑他老唱走了调子:

基督我魂避难所

让我投你怀中躲

……

回生的是这一首诗,送葬的也是这一首诗。每个人在走过后的路上,都曾留下一些辛酸,又常是连缀了一些完整的或者残断的声律。而后,岁月的荒草遮去了那些走过的路径,辛酸掩没了,可声律依旧,不时地涌起,鲜亮如路标,时不时从邈远的荒草丛里扬起,声律不再代替什么,本然就已是那些辛酸了。被过深的哀痛浸胀了的两片嘴唇,迷迷茫茫地跟随着动,命里多少纤细的牵连给绷紧了,每一牵连都足以销魂蚀骨要人的命。

入过土的玉扳玦里那一滴血子——封进冰冻里的她,隐隐约约地活还了过来,冷冻像小弥河开江时那样,喀喀有声地在初春的深夜里,响得好远好远,不过只是裂出精细精细的碎纹,打河这岸裂到河那岸。灯火底下那一对细长的眼角上有泪光跳出来。这才看到和感觉到,他那个人走了,棺柩不在了;这才看到和感觉到丧事完了之后,家里留出来的一片空荡荡的凄惶。乍乍地,家里乍乍地少去了不知多少东西,走进哪间屋子,那屋子总是大得她上不着天,下不沾地,四围靠不到壁。

凝视着拇指上粗厚的玉扳玦。就像照老规矩,正经的妇人家不兴高声唱些什么一样,妇人家也绝不兴佩戴这种玉器。可这是爹最后给她的传家宝。姓佟的上人做过一个亲王的幕客,这便是那位上人开弓用的钩弦扳玦。不知传过多少代,玉里有一颗叫作血子的红斑,爹说那是陪过葬的记号。为什么尸血会湮进玉里去呢?含殓时,默默地伏在棺口,想起这颗玉器,扳起他冰凉冰凉的僵手,把扳玦戴上去。可是出棺回来,扳玦在大婶子手上,还给了她,替她套上拇指。她就顺从地戴上了。谁又从那只僵手上褪下来的啊,就不肯让他打她身上带去一点什么么,多忍心哪!“别那么郁,”金长老一旁瞧着说,“生没带来,死不带去。活着,就得替活着打算。”

为那些个琐琐叨叨的事,寨子里又生出不知多少闲话来。

人都是很好的人,封了探丧礼,又是挽联,又是幛子,还又齐打伙儿出人、出力、出家什什么的,来帮忙料理丧事。处邻居处到这么一步,过往多少闲言闲语的不睦,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丧事完了,领着八福到寨子里挨家挨户去谢孝,人还是傻愣愣的刚睡醒的样子。听着,看着,寨子里老奶奶老大娘都十分哀怜地劝解她这领着孤儿去磕头的寡妇。

好像遭到一场变故,整个寨子把她唐家接进寨子去了;往天,一直都当他这一家是挂在寨子梢上的外来户,好像松了扣榫的凳子,松散垮落不合辙,拿起凳板,腿子就哗哗啦啦掉下来。

老奶奶大娘都有许许多多的看不过,气不过,替她这孤儿寡妇难过的事太多了。俭省也不能俭省到那么个穷凑合地步,丧事不是那种办法;凭那份产业,又不是睡不起天地同棺木,那么个排棹料子的薄盒子,对不起唐大哥呀!送老衣,理该现做三面新的,倒不是省钱费钱的事了,忌讳不能不讲究,“老衣不新,子孙断根”,这话就不该提了。最最犯了天条的,居然一把纸也不烧,叫唐大哥到阴曹地府去拖着棍子讨饭呀,怎么挨得过去十殿阎罗一殿一殿那十道关?灵前不烧劳盆,脚头不点引路灯,孝子也不摔劳盆,产业留给谁继承呀,着实地可疑。家里开着大油坊,缆绳粗的灯捻子也点得起的,害他唐大哥摸黑路。坟地也不请阴阳先生看看风水,不为死去的,也要替后代子孙想想才是。

一场丧事下来,随便地顺手拾拾掇掇,就有这许多是非。

成殓时,金家那么些个人围着棺口哭丧,拦着劝着都不听的,眼泪掉进棺材里,主后人穷。不该说的,他金家存的什么心。唐油坊固属是打金家老油坊分出来的,既经分出来了,就是各立门户,没见过那样子一把抓到底,唐家省不省,费不费,干他金家哪一门子事哟,刻薄了死者,又咒了人家后人,打着吃洋教的招牌,起的什么歹念呀!远亲不如近邻,往后,你是半边人了,可怜见的,咱们一个井口打水的不照顾好你,指望谁来照顾你?你唐大嫂也是精明人,别只顾松了囤子,给老鼠存粮了罢。该有什么要讨个商量的,尽管来,咱们寨子里,坤道家出不了主意,他哪一位爷们儿也得尽心尽意给你盘算。往天有唐大哥一手撑天,如今晚儿天塌了,家邦亲邻的,谁能忍下心来袖手瞧着不理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掺不得一点儿假。人不亲,土亲,谁教咱们一个寨子紧邻呢……

都是那么上好的好人,一个个都是心软得说着说着就陪上一腮的眼泪。

倒是她自个儿,只管痴痴呆呆地听着这些,瞧着这些,什么感应都生不出,漠漠地觉着这是谁的一些琐琐叨叨的闲事,仿佛被遗忘得太久,太隐瞒,简直绝迹了,生不出一点法子找得回来的那些记忆。

当然,都是为她好的那些规劝,都不怎么新鲜了。像小抄子、歪头拱子他们几个师兄弟,不知怎么得了信赶来奔丧,也是老把她请到一边:“小娘,你得自个儿作作主,不能老听他金家摆布。不用你多操心劳神,只需你丢下一句话,小爷的后事全交给咱们哥们儿办,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了……”

在外面闯荡混事儿的人,忌讳敢情更多。尽管小抄子跟他师父往年一样儿什么事都干得出手,独卵边子也厚道不到哪儿去,可在师徒情分上,那一派义气可没得说处。不过又怎么样呢?歪头拱子急得给她这位师娘跪下了。她一句话也没有。一样地觉着这是谁家的闲事,为何都拿了来骚扰她。她只能够那样,不解地,漠漠地,痴痴地瞧着跪在脸前的歪头拱子。

后来也难为他几个想得周全,临去把井口封死,又千嘱咐万叮咛地托付强老宋多留神师娘,不要再有什么差池。

可没有谁懂得她为何一直都那样子一滴泪不曾掉,不言不语,也不吃喝,人像行尸走肉一样。

是那一连几声枪响,把什么都打迸了。

也知道他倒在油榨上,血淌了一油槽,干在上面。也知道他装棺了,下葬了。所有这些变故,一点也没有走掉地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可就是没法子承受和相信所有那些一个突兀又一个突兀的变故。

不要说是那些时,到今儿整整一百天,人已整个儿回到家常日子里来,也吃也喝的,一日里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个事情,上房到耳房,账房到灶房,榨房到碾房,手停了,脚不停;脚停了,手不停。人是清清明明的,可家前屋后,炕上炕下,少了那个人整整一百天,可还是认定那个人随时会打哪儿迎面走过来,菲薄菲薄嘴唇儿,要笑不笑的,没有哪个时候不是那副坏相、那副蛮相。

哭,自然也曾昏天黑地地哭过不知多少场;金长老领着两个小孙女,用那首赞美诗把她眼泪引出来,金长老说:这就放心了;如其不然,不必封什么井,人也会给郁死。但怎样哭得死去活来,也是躲在房里,好像偷着哭的。不又怎么样呢,没学过“我那皇天呐,你塌了我靠谁呀……”那种拉起调子的哭法。绣花,擀面,都是打头上学的。没有过家道,两辆骡车走南闯北,简简陋陋的吃喝拉撒睡,都离不开车上车下巴掌大地方——尽管那个巴掌大的地方,今夜捺在这儿,明天那巴掌又捺到十里八里,说不定三五十里之外了。

有家道的小闺女们,打小里就学会两手搓着脚脖儿那么哭着玩儿。着实的,那是唱小唱儿的味道,不管人家夸她有多巧,针黹茶饭看几眼就会了,独有这样拉长了喉咙的哭丧,没想过要学,只怕学也学不会,学会了也未必在那样哭都哭不出的时候还记得什么调子。

为这个,也惹出人家不少闲话。

人是整天价忙着怎样把肚子填饱,强老宋常说,嘴嘛——这个洞真不大,用不着一把烂泥就严丝合缝地堵死了。可是人一辈子忙着堵这个洞,偏就一辈子也堵不死。照这么说,吃喝从这个洞进去,闲话从这个洞出来,人吃五谷杂粮,怎么不养出整堆整垛子的闲话?堵不住人家的嘴的;只是人又偏偏受不了闲话。这倒又觉得还是往天那种走南闯北的日子,省掉多少烦神;没亲没邻的,想听闲话也听不到。一旦有了家道,好像就得分出一大半的日子,替人家活着了。

可怜的八福,便老是被人家闲话惹火了,吵了打了,哭着回家来。孩子们动不动就笑他爹干过马贼,娘是跑马卖解耍把戏的,一家子吃洋教什么的,多着了。

鬼狐的故事打小就听多了——大人也是一样;不外是进京赶考,途中贪路,错过了宿店,眼看天撒黑了,弄得上不把村,下不把店,紧一段,慢一段地往前急赶。忽见远远一处灯火,喜不自胜地前去投宿。好大一片庄院,高石台,锁壳门,抓起铜门环一阵子敲打,白须老头出来应门,山珍海馐的殷勤款待,小姐丫鬟个个都是下凡仙子一般,又都那么开通,歌呀舞的谈笑风生,末了总是酒醉之后,一番姻缘。一觉醒来却是睡在乱坟堆里。

寨子里对他们唐家似乎就是老犯着那点疑心。一个外来户,红马埠金家油坊托了人买去寨子东首五十亩不到的学田,契约上言明十年之内,年付二十石麦子。这样的交易分明买主认定了是吃亏的买卖。只是不两年的工夫,这个油坊就站起来了,吹气一样儿快,寨子里的人是用那种邪气的眼神看这个唐家,好像疑心着,终有那么一天,大清早打开寨子东栅栏门,看看东边的天色主晴还是主阴,说不定就一下子发现到那片贫瘠的学田上,哪里有什么唐家油坊来着!依旧当年的生满了遍地的白茅和蒺藜。不出籽粒的薄田总是那样的,只配猛生白茅和蒺藜,或者还有猫二眼一类的毒草,只能用来煮水洗疗疥疮什么的。

就是在这样一块不出籽粒才捐作学田的荒地上,靠着大叔和大哥他们父子俩操心劳神的,前后擘画了多半年,才把这么一座油坊竖起来。不必说两座碾盘和四副一人多高的大石碾,足足动了十六辆大车搬运;就是这口水井,也淘了约莫三个月才完工。井深得好像一路穿通了十八层地狱,掘上来的泥土可以堆一座小山。整个宅基占地三亩六分,垫起四尺高的地基,没到别处去取土。门前两座鱼塘只不过是起土拓砖开出来的。

如今遇上这七十岁的老人家也不曾阅历过的大旱天,不能不服大先生那眼光看得远了。整个龚家寨,连唐油坊这口水井,一共是三口,不到四十户人家,人口,牲口,加上浇菜什么的,很少闹过水荒。而今三口井枯了两口,就连唐油坊这口深井,出水也像出油一样地艰难了。

淘井时,也没请风水先生来看看龙脉就开工挖土。

寨子里漏出口风来,说来也是一片好心,怕他们徒劳一场。然后眼看他们不理那个碴,不大悦耳的闲话才放出来,好像认定他们存心要跟寨子里打对台,不买寨子里的账。人心真是很难说,说变脸就变脸。就存心另起炉灶地打一口井,不要指靠寨子了么?似乎就是那个意思。

约莫打井打到两丈五左右,连坑带堆土,占去了三四亩田,幸喜找出了三个冒水差不多的泉眼。大叔打红马埠赶来,看看地势和土质,摇摇头:“不行,别干这种短命事儿,再打一丈下去;顶好再翻一番儿,五丈。”“咱们那两口井,没一口过了两丈的。”雇来起土的寨子里的汉子说。“比起他们寨子里,也差不多了,”大哥接过这话,跟他爹商量,“再翻一番儿的话,材料,工钱,再籴十口粮食也不够。”“谁说够了?”

大叔脸上刮得下一层冰碴子。“地势高是高了些,可总也高不出水平五尺。”“你就是想省钱,黑嘴吣子(未长大的黄鼠狼)泥墙——那么小手!”大叔冲着大儿子说,“你给我记住,不架风车,也得架辘轳。该花的,就不要省。”

只为了这一带是金八岭的余脉,地势过高,大叔指定非打五丈深的井不可。

饶是那样,碰上这种大旱,井底也只剩三两道细流流的泉孔,存水连井底也盖不完全。如今,整个寨子四十户人家就全靠这口深井,昼夜不停的铁水箱碰撞着青石井口,一回汲得上一两碗水,常时为着争水,吵嘴打架的,扰人不得安宁,不等熬到下半夜,自家的井自家打不到水。像这样大白天,要不是齐伙儿全都到寨子头上去迎雨师老神,哪里会有这么样清静。

瞧着正贪玩的八福,居然乘这个空儿,又顶真又小器地在那儿抢水,总禁不住有几分心酸。倒有多大呀,胖墩墩的缩着脖子伏在井口上专心调动着井绳。井底就那么一点点的水洼,汲水真还要一点本领。美孚牌洋油桶子,把底儿敲圆了,缒到井底,要像吊偶戏那样地操绳,兜来兜去的,使得水箱适好横倒在水洼中央,箱口朝着最大的一股泉水,安心地等着。让开井口投下去的光亮,看得到圆圆的一汪水。圈着这一汪水是黑晶晶的砂底,三两股精细的辫子似的水流,款款向当央汇合。

人多的时候,谁也不准谁的水箱等候稍久一些,催着,嚷着,骂着脏话。井底坠进四五只那样大大小小改装的箱子和桶量,一时争闹起来,只要一动武,总是先打井底开头,操着井绳,你撞我水箱,我顿你桶量,震出深井里的回声,那是响雷一样的动静。吵完了,打完了,多半要找到房里来,要点棉花、破布,再去油槽那边,沾沾油脚,一人抱一只撞漏的水箱,迎着太阳去塞漏水的小窟窿。若是水箱碰瘪了,碰歪了,就找根合手的棍子,乒乒乓乓一阵又一阵子敲打。就是这么样昼夜闹嚷着。强老宋常时受不了这些,说气话,要把井给封死。有什么用呢?也只有说说罢了,至多安静半天,过不多会儿就又旧病复发了。

唐家自个儿打水,总得熬到下半夜五更天左右,强老宋跟二墩子,还有榨房的高师傅,三个人,三天轮一回地起个绝早汲水。八福难得碰上这么样的时际,好有耐心的,摇一次辘轳多不过两碗水,一遍一遍地总是凑足了大大的两花鼓桶水。水是混混的灰黑,近乎铁锈味的泥腥,闻着,倒是稀罕得比大槽麻油还香得人嘴馋。“二叔,水满啦!”

八福叫着,也有他娘一样干干净净的嗓子。两大桶混混的灰水,真不知有多宝贝,使得孩子好兴头地嚷嚷着“水满啦!”孩子除了喊叫出那种干干净净的甜润,口气里还有一种闪闪的光亮,仿佛拼去大半辈子血汗,才挣来这两大桶金汁银汁。

油篓搬完了,东边院墙那里空出挺大一块地方,好像院墙往外推出去了五尺远。听那沉重的一下子、一下子的震动,多半是二墩子正在榨房里帮着高师傅打油。若是高师傅自个儿打,大铁榔头总是慢慢、慢慢地举起,然后配着一声扯裂了什么似的尖叫,大铁榔头才狠狠地捶下去;不是二墩子年轻火爆的一下跟紧一下的猛打。那样的打法不出十榔头,就得歇到一边去喘粗气。“别等二墩子罢,找扁担来,娘跟你抬。”

做娘的把晒得烫手的扁担插进花鼓桶系绳环子里。“娘你听,祈雨的回来了。”八福直起一边耳朵,专心地倾听着,眉毛拧得紧紧的,嘴角也跟着吊起来。

瞧那副小模样——做娘的深深看着孩子,活脱脱就是他爹那副讥诮人的神情。“打油的榔头啦。”“不是不是。我听到了。”八福着急地摆摆手,不要他娘插嘴打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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