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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1 18: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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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吉本芭娜娜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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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厄运

无情·厄运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无情·厄运作者:【日】吉本芭娜娜(Yoshimoto Banana)译者:邹波责任编辑:叶晓瑶关注微博:@数字译文微信公众号:数字译文我们的产品:译文的书联系我们:hi@shtph.com问题反馈:complain@shtph.com合作电话:021-53594508

Digital Lab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数字业务的实验部门,成立于2014年3月。我们致力于将优质的资源送到读者手中。我们会不断努力,做体验更好、设计更好的电子书,加油!上海译文出版社|Digital Lab目 录无情

1.神祠

2.旅馆

3.梦境

4.访客

5.榻榻米房间

6.又见梦境

7.晨光厄运

1.关于十一月

2.星辰

3.音乐无情1.神祠

我漫无目的地独自旅行。一天午后,我踏上那条山间小道。

那是离开国道、近山一侧的道路,路上绿荫覆盖,令人惬意。

我欣赏着光影交织而成的美丽图案,开始向前走。

当时的心情就像在闲庭信步一样。

看地图,这条山路在前面不远处和国道汇合,是条徒步旅行的线路。

在温暖如春的午后阳光中,我心情舒畅地向前走。

然而道路比预想的难走,有很多坡道。

我不停地走着,天渐渐黑了,不知什么时候起,湛蓝的天空已经闪烁着黄昏时分宝石般耀眼的星辰。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淡淡的粉红色,晚秋细长的云朵染上温暖的颜色,渐渐隐没在夜色中。月亮也已升起,是一弯指甲般细细瘦瘦的月牙。“这样走下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镇上呢?”我自言自语。默默地走了太久,连自己的声音都快忘记了。感觉膝盖乏力,脚趾尖也开始疼起来。“幸好订了旅馆,不过肯定是赶不上吃晚饭了。”

我想打个电话,但是深山老林里面手机打不通。肚子也突然饿了。再过一会儿,应该就能走到我订了旅馆的小镇。到了那儿马上吃点热乎东西。这样想着,我稍稍加快了步伐。

走到一处街灯照不到、有些幽深的弯道时,我突然感到非常别扭。空间霎时间扭曲,我产生了不管怎么走都无法前进一步的错觉。

我没有任何特异功能,但有段时间,我能感觉到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我虽然身为女人,却一度和一个女的相好。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物。和她住在一起,也许是她的特异功能传给了我,或者我的潜能被激发了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能感知到气氛的不同了。

我和她,在数年前开车兜风途中,就在这样的山间道路上永远地分了手。那天是我开车,女友恳求我让她中途下车。她说,既然大家不能再回到共同的家里,她就先去做短途旅行,然后再回家。她说得很认真。我说,难怪你带这么多行李。我明白了,出门之前她就没打算一起回家。对她而言,我从她家搬出去是严重的背叛,恶劣的程度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不管我怎么劝说,她都不肯退让。我甚至觉得如果不让她在这里下车,说不定我将小命不保。

她对我说:“我绝不愿亲眼看着你离开我们的家。我不会那么快回家的,你先回去,在我到家之前把你的东西都搬走吧。”

我照办了,虽然车是她的,我还是让她下了车。

我还记得她分别时的脸、她落寞的眼神、她披散在脸颊的长发,还有永远映在后视镜中的她那米色风衣的颜色,她那仿佛即将被山野的绿色吞没的身影。她一直在挥手,好像要在那里永远地等着我。

有时候对甲来说无所谓的事情,在乙看来,其痛苦程度却等同于死亡。我不太清楚女友所经历的人生细节,但是我无法理解,别人当着自己的面收拾行李离开,真是那样的一种苦楚吗?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所谓的合不来。我确实是因为没地方住才利用了她,事实上,我也没打算和她——一个女子,一直好下去。那时候两人住在一起,她喜欢上了我,我顺水推舟地和她有了肌肤之亲,仅此而已。但我觉察到她并不是这么想,或者她根本就晓得我不是认真的,只是假装不知道。回想往事我深感内疚,我把她当作不知如何面对的一份记忆埋藏在心里,不敢触碰。

往事凝固成许多个画面,让我的心无情地坠入黑暗。

我调整了一下心绪,拼命快步向前走。忽然,我看见前方一座神秘的神祠,里面却不见有地藏菩萨。但也并没有供奉其他什么神像,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座空空的神祠。虽然供有鲜花、纸鹤和酒,却都不是新近的东西。蓦地,我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拦都拦不住。“这附近肯定长眠着极为邪恶的东西。”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这里原先有地藏菩萨之类的神像,只不过损毁了,或者只不过是被人搬走了——我努力这么想,可是不行。无论怎么想,我仍然感觉到极为沉重的宿念层层堆积,形成浓稠的团块,在那里飘荡。我毛骨悚然,不由得仔细打量。

这才发现,神祠的正中间摆放着十多个小鸡蛋似的浓黑石块,围成圆圈。这又令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我努力不去看,加快脚步离开。我偶尔会在旅行途中碰到这样的事情。这世上确实存在沉淀着怪异气息的地方,那种东西,势单力薄的个人最好敬而远之。

我回想起从前在巴厘岛、马来西亚看到过令人毛骨悚然的洞穴,在柬埔寨和塞班岛等等许多地方,我还感受到那里充满战争遗留下来的真切的阴暗怨念。因为父亲的工作关系,我从小就跟着他去过很多这样的地方,这可能也是我的第六感变得敏锐的原因之一。有时候我会很讨厌某个地方,一打听,多数情况下,那里不是发生过事故就是出过命案。

但我最害怕的还是有生命的人。和活人比起来,场所再恐怖也不过是场所,幽灵再可怕也只是已经死去的人。最最令人害怕的,我想永远会是有生命的人。

转过弯道,那种恶心的感觉一下子从肩膀上溜走了。静谧的夜色再次把我包裹起来。

夜色“嗵”地放下它的幕帐,周遭空气澄净,叫人心情舒畅。当风儿吹过,色彩斑斓的红叶便在微明的夜色中向我飞过来,仿佛美丽的梦织成的布匹将我缠裹了起来。

我彻底忘记了先前的恐惧,继续往前走去。

道路不一会儿就转为和缓的下坡路,路面也宽敞了。接着发现树影间的灯火好像多了起来,突然之间,我人已经到了小镇。道路两旁小商店鳞次栉比;空无一人的车站月台上灯火通明;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而每个房子里都露出灯光。

这个时间不太适合去小酒馆,镇上的男人们结束了工作,正热热闹闹地聚在那里。于是我挑了一家冷清的乌冬面店。

面店的老板正准备打烊,看我要进来显得很为难。“请进……”他很不情愿地招呼道。我已经走得筋疲力尽,只想先坐下来,便走进店里。

店很小,水泥地,只有四张桌子。桌上的五香粉调料瓶空空如也,看来似乎几百年前就已经断货了。

老板熟练地煮好乌冬面,放到我面前说:“慢用。”店里回荡着电视机里综艺节目的声音,反而把气氛衬托得越发冷清。面条难吃得让人牙齿打战,于是我让老板来瓶啤酒,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早知这样还不如在旅馆的餐厅吃了,虽然明知那里又贵又难吃。

老板晃着二郎腿等我吃完,面条味道差劲又温吞吞的,还碎成一截一截,实在难以下咽。算了,别老想这个了。我从口袋里掏出地图,打算看看今晚住哪儿。忽然“啪”一声,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心底涌上来一阵寒意。

这是一块和那座让人毛骨悚然的神祠中的石块一模一样的卵形黑石头。

怎么会这样?不是那里的石头吧,这只是碰巧而已……我努力这样想。真是想不通,难道那时候害怕得晕头晕脑,自己捡了石块放在口袋里,然后又忘得一干二净?这样也说不通呀。这解释虽然让我感到恐惧,但总比现在莫名其妙地担惊受怕强。

我心头发麻,盯着石块看了一会儿。算了,忘了它!就让它留在这个讨厌的乌冬面店的地板上算了。可别再跟着来呀!我心里默念着。

心里冷静的一面说:“石头不会自己进口袋,这是刚才中午在外面吃盒饭的时候弄进来的,不是同一个地方的石头。”但是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了。

我只想早点到旅馆的房间里,看看电视,把头发洗干净,再喝点茶,平平常常地做些平常的事。对了,指南上说旅馆里有温泉,那就在温泉水里放松一下身体……

老板已经开始打扫店铺了,我丢下没吃完的面起身结账。出门的最后一瞬,我瞥见他正用扫帚把刚才那块石头“咕噜”一下拨往墙角。2.旅馆

旅馆的前台光线幽暗,铺的地毯脏兮兮的,散发着霉味。不过这样的地方我住惯了,所以也不以为意。不管怎么说,终于抵达终点,让我不胜欢喜。

按铃按了好久,才见一个阿姨从里面的日式房间里出来。她五十四五的样子,人瘦瘦的,目光很锐利。

她的表情像是埋怨我怎么来得这么晚,但一听我还没吃饭,马上又变得笑容可掬。

她对我说:“餐厅营业到十点,现在就去还来得及。如果你确定下楼用餐,我跟他们说一下,让他们等你。你先上去把行李放好吧。这附近只有一家汤面店,不巧今天又休息。”“我马上就下来,麻烦你了。”说完我就先上楼到房间去了。

放好行李,脱掉散发着汗味的袜子,我急急忙忙地下了楼。

果不其然,光线幽暗的餐厅里只有我一个顾客。餐桌上古怪的花瓶里插着人造兰花,花纹汤盘里盛的浓汤自然是一股罐头味。日本人不知在何时何地搭错了哪根筋,把这种玩意儿当成高档生活的标准配置。不过喝了汤,吃了硬面包,又来了点小瓶啤酒,我的胃终于暖和起来了。

窗外可以望见黑色的山影和夜色下的小镇,街灯星星点点延伸向远方。我感觉自己来到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仿佛已经无处可回。我觉得那条路不通向任何地方,这次的旅程永远不会结束,黎明也将永不再来。我甚至觉着自己能明白幽灵的心情了,他们不正是被永远地囚禁在这样的时间之中吗?真是奇怪,我怎么会想到幽灵的心情去了?也许是累了的缘故吧。

再看窗外,天空忽然变亮了,紧接着消防车和救护车喧闹着从旅馆的窗下经过。我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起身结了账。

我拿着浴衣准备去洗澡,经过前台的时候正好碰见刚才那阿姨怕冷似的从外面回来。“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乌冬面店着火啦。”阿姨说。

咦,这是怎么回事?我接着问:“有人伤亡吗?”

阿姨盯着我看了老半天,沉默着不说话。我赶忙解释道:“来这之前我吃了碗乌冬面,不过没吃完就走了。我在想,不会就是那家店着火吧。”“你不是说没吃晚饭吗?嗯,不过也是,那儿的面很难吃吧。连本地人都不光顾,肯定不合城里人的口味,这我知道。”阿姨说道。一语中的!那儿的味道的确差劲,不用我开口,阿姨把我想说的都说了。“没有人伤亡,店里就一个大叔,人平安地逃出来了。听说是因为店里的炉火没彻底熄灭。唉,大概是脑子不好使了。”她笑着说,“和你没关系的,去洗澡吧。”

不,没准有关系,我有种隐约的直觉……

我走去洗澡,内心却想远离此时此地,逃到另外的城镇、今天以外的时间中,但是我的全部身心,已完全陷入了这个夜晚,沉浸在这片寂寥怪异的空气之中。眼中看见的一切仿佛都加上了滤镜,让我无论对任何事物都不能正常思维。我被这种夜晚的力量彻底俘虏了。

浸泡在溢满温泉水的小小浴池里,看着旧瓷砖上的美丽纹样在水面荡漾,心情松弛了一些。

泉水很热,热量渗入我疲倦的身体和疼痛的双脚。我在荧光灯下慢慢地洗着身子。

早点天亮吧。真想把身体暴露在炫目的、涤净万物的晨光里,就像现在泡在温泉里一样。因为我明白,就像发高烧时回忆不起平常的生活一样,只有在这夜色中,现在的我才是存在的。

我打开窗,让脸感觉凉快点。窗外黑暗寂静,星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树枝纹丝不动,仿佛受到了黏稠夜色的束缚,时间也停滞不前。

这时间就像和千鹤在一起时的一样。

今天怎么老是想起她呢?

目光转向下方,我看见自己裸露的身体,没什么变化的白白的腿和小腹,还有脚趾甲的形状。我猛然记起,今天是她的忌日!

我对着窗外的小星星,祈祷她的在天之灵平平安安。

我祈求神灵能明白她的好、她可贵的脾性和清秀的面容。请神给她带有床幔的极柔软的床、特别甘醇的天国的美酒、没有丝毫痛苦的转世。神啊,求求你,哪怕把我的生命缩短一年也好。唉,反正我会活很长的。

心情总算踏实了一些。已经泡得全身发烫的我起身回了房间。3.梦境

泡过温泉,身体的疲倦完全消除了。我又喝了点冰箱里的冰镇酒,然后一头倒在床上。我连行李都没打开,床头灯也忘了关,穿着旅馆给客人准备的浴衣就入睡了。房间里除了床没有别的东西,窗外是山的阴面。等我再次睁开双眼,应该已是清晨的阳光照在褪色的窗帘上的时候了。我想着想着,沉沉地睡去。今天那些有点恐怖的事也已经消逝了吧……进入梦乡前,脑海中闪过的这个念头叫我彻底放松了。

可是人生并非那么如意。

时间时而伸长时而缩短。伸长的时候像橡皮筋一样,把人永远箍在它的双臂中间,轻易不放你出来。有时发现自己又重新回到原地,站在那里闭上眼睛,时间还是一秒也不往前进——人就这样被丢弃在时间停滞的黑暗中。

梦境中,我处在一个迷宫似的地方。

狭窄的通道交错密布,我在黑暗中匍匐前进。岔路不少,我告诉自己要冷静判断,先出去再说。有时候前方的空间足以直立行走了,道路却又分出新岔。

不久,前面透出亮光,我加紧了脚步。

我来到一个明亮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洞穴,洞口装饰着色彩斑斓的布,还点着蜡烛。仔细看,布饰里面是一间神祠。啊,这个神祠我有印象。好像曾经见过这里,我在梦中想。

这时,听到耳边有人在说:“今天是……月……日。”听不太清楚,但我觉得很不舒服。因为那是我想要忘记的日子,好像就是那个日子。

于是我回想起某个场景:那个令我怀念的房间。窗外可以望见不远处的高速公路,噪音持续不断,还能闻到汽车尾气的味道。肮脏的地板、薄薄的墙壁。我曾经和谁住在那里……

正想着,发现在蜡烛光亮的照射下,有个影子在隐隐约约地闪动。“得祭奠一下了。”千鹤说。没错!就是她!梦中的我想起来了。

不知何时,她从我身后走来,进了洞。她的肤色依旧白皙,头发短得不能再短,看起来十分寂寞。

她没正眼瞧我,只顾往祭坛似的高台上摆放起黑色的石头来。

千鹤告诉我:“这是河滩上拿来的石头。”(1)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开口说道:“就是那个有名的河滩吧……人活着的时候无法去到的地方。”现在这时候竟然只会说这些话,我觉得自己真过分。“是啊。”千鹤依然没有看我,“我要祭奠一下,今天是忌日。”“这不是应该我来吗?”我说道。“你明明都忘了。”她笑道,“忘得一干二净,还哼着小曲在山路上漫步呢。”

我无言以对。“你还是不明白,不管什么时候,你总以为自己最辛苦,只要自己得到解脱和轻松,只要自己最开心就好。”千鹤说。她的眼中燃烧着我未曾见过的幽暗的怒火。我气不打一处来,一直以来,我都是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千鹤的。“你说的没错!我要是更痛苦就好了。和你比起来,我根本没经历过什么大不了的不幸。我的人生和你受的苦相比,真是不值一提。要是去参加‘悲女’歌唱比赛,连C奖都得不到。”我无法抑制心中的怒气,用颤抖的声音说。说着说着,我忽然惊愕地发现,相比平日的感受而言,我的确把自己的人生想象得过于糟糕了。

洞里闷热,空气稀薄,我想,要是有一扇窗户就好了。我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蜡烛光昏暗地照着泥土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一股发霉的气味。

我被热醒了。房间的天花板被灯光照得亮堂堂的。我身上出了汗,梦境的沉重使头又沉又痛。浴衣不舒服地扭曲着,床单也满是褶皱。唉,做了个什么梦哪。

看看钟,凌晨两点。头脑已经完全清醒,看样子是睡不着了。我爬起来,从冰箱里取出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这一刻我才感到自己还活着。哦,对了,是空调温度太高了,明白过来后,我转动老式空调的旋钮,调节好温度。

深夜的房间一片寂静,没有什么活动的东西。

我起身向窗外望去,外面黑黢黢的,同样看不见任何活动的东西。窗户上映着我的脸。

不行,今晚有点不对头,我想。

看现在这情形,我在山路上到底还是捡回了什么。

梦中的千鹤没有了她一贯的宽厚,很刻薄。但那无非只是个梦而已,我想。

千鹤的言谈不是那样的,她说起人来,比这更猛烈、更计较,讽刺得更辛辣,但又更机灵、更温柔。一定是我的罪恶感生造出了梦境中的那个她。

我躺了一会儿,睡意再度袭来。

一回神,发现自己又来到洞中。唉,又来了……

千鹤闭着双眼,跪在地上专注地祈祷,那样子美极了。洞壁在蜡烛光的照射下泛出灰色,她文雅的气质使这里仿佛变成了专为祈祷而设的特殊空间。

在摇曳的灯光照射下,千鹤的睫毛令人怜惜。她紧闭的眼帘下,那对美丽而冰冷的褐色眼眸在微微颤动。她在祈祷什么?她为什么而苦恼呢?

我试着重新回忆,却发现自己对千鹤一无所知。那时候的我意识模糊不清,莫名其妙地感觉疲惫不堪、内心伤痛。那时候我还很幼稚。窗外似乎永远是阴霾,不,还不仅是阴霾,那年的雾天格外多。夜晚的窗外一直是浑浊的灰色。

我心想,这里的场景和记忆中的片段彼此呼应,构成了眼中悲伤的梦境。算了,现在还是看看我牵挂的千鹤吧。

是啊,只要不说话,梦中的千鹤还是以前的千鹤,让我非常怀念。她穿的那件袖口绽线的白色开衫,以前我们俩老是抢来抢去,后来说好谁先起床就给谁穿。还有她身上那条我们各出一半钱买的牛仔裤、她发梢干枯的浅褐色头发,这些都是我一直想见而又见不到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

我想,其实我的想法从来没有传达到千鹤心里。她始终就这样把自己深深埋藏在心底,这一点,她甚至无意向别人透露。

以前我只是一直守望着千鹤,正因为如此,我喜欢静静地看她。层层的烦恼堆积成人生淡淡的暗影,她就像是那暗影造出的存在。

千鹤朝我转过身来,这时蜡烛熄灭,一片黑暗。

哎呀,又睡着了……我醒过神来。

睡着的时候,又跑到梦里去了。

三点钟了。我口干舌燥,头隐隐地有点疼。

环顾陌生的房间,没有一件让人感到真实的东西。我把脸贴在床单上,没一点感觉。还是喝酒吧——我做了个选择。我从冰箱里取出威士忌,倒进杯里。不睡了,今天是千鹤的忌日,不管多少次进入梦乡,总会遇见她。这样的话,即使是这个地方古怪魔力的作用,不也很好吗?那个山洞在哪里呢?我想着这个问题。接着,我猛然醒悟:有个邪恶的人或物,被活生生地埋进了那座神祠附近的山洞。我不清楚自己怎么会知道,但大脑确实是这样想的。而且这么一想,所有的怪事都想通了。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不过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千鹤死后我没有流一滴眼泪,为什么呢?为什么刚才在梦中,我又对她那么凶呢?哪怕是虚情假意,也应该对她温柔些呀。(1) 指日本传说中去冥土途中必经的河滩,死去的小孩为了供奉父母而堆积小石块,每当垒好,便有鬼怪来推倒。4.访客

这时,有人敲门。

我吃了一惊,心中有些忐忑,我以为是前台的阿姨在敲门,于是透过猫眼瞧了瞧。

在灯火出奇明亮的走廊里,一个陌生的女人穿着浴袍,低垂着双手站在门外,看上去孤零零的。

我打开门对她说:“你看到了,我也是女人,不需要那种服务。”

那女人听了低声回答:“不是的,我被关在门外了。”“房间里没人给你开门么?”“好像睡得很死。”“那么来我房间打个电话吧。”“谢谢你。”

她身材瘦削,长长的头发,脸的下半部很尖,嘴唇薄薄的,看起来没什么福相,不过气质不错。她的浴袍底下什么都没穿,在房间里走动时能看见体毛。我不禁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她这副样子在走廊里待了多久。

她站在电话前面,却没有打电话的意思。“你不是忘了房间号吧?”“不,没有。不是这样的。”她夸张地摇着头,“其实,我们吵架了,所以打电话他也不会接的。”“可是把你这样赶出来,他现在也在后悔吧?”“嗯,过十分钟再打打看,请让我歇会儿。”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递给她。她伸出裸露的细细的手臂,接过酒杯喝了一口。“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她问我,“被人粗暴地对待,或是对别人很粗暴?”

我答道:“有很多次啦,那时候……”就像刚才梦中对千鹤不友善那样,“我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头脑无法正常地判断,身体却擅自行动。”“是呀,好像在做噩梦一样呢。”她说,“我的男友有妻子,他不肯为我离婚。”“你们就因为这个争执起来,他把没穿衣服的你赶到走廊里?”“是我不对,本以为他会做出更暴力的事。这么小的镇上,在外面大声说点什么,流言就会传遍整个小镇。有时候我会故意在大马路上跟他吵架,他却始终保持沉默,绝对不会跟我恶语相向。而我却不停地吵闹,不管是在商店里还是路上。我明白自己逐渐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就像被套在塑料袋里,氧气越来越少,没人理会,感觉已经快不行了。他一到旅馆就会打我。我们折腾来折腾去,彼此都身心疲惫不堪。刚才我们俩在山路上碰了面,接着又是争吵,走着走着,我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已经开始听到关于我们的流言,妈妈居然叫我滚到医院去,镇上看样子是住不下去了。怎么看我们都要散了。”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抱歉,你光在我房间就已经让我感觉很累了。”我说。这是实话,看着她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我的头皮直发麻,感觉里面好像有什么被吸走了似的。“你快打个电话吧。”“我怕,不想打。”她回答道。“那么我去把前台的阿姨叫醒,把钥匙拿给你吧。”这点忙我想我还是可以帮的。“好像这样最好,能麻烦你去一趟吗?”“可以啊。”“你能再听我说一会儿吗?我想让心情稳定点。”“行呀。”“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把彼此弄得遍体鳞伤?”她凝视着我的眼睛问道。她的世界里全都是她自己,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对不起,我没法给你提供参考意见,我没有那样的体验。”我说,“人不管在什么时候,总有些地方值得一看,或滑稽或有趣,或开心或美丽。”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不平常的事。

外面有别的女人、长年不回家的父亲离开了人世,他偷偷地给我一个人留了一笔遗产。母亲为了得到那笔微不足道的遗产暗地里搞鬼,偷了我的印章和存折跑了。

说是母亲,其实她只是我的养母,但我们关系很融洽,所以发生这样的事让我很受打击。听说她辞了小酒馆的工作,和男人跑了。我恼火至极,于是查到了她的新住处。有一天我决定去拿回父亲的遗产,我曾担心能否轻易得手,而事实上顺利得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我到达那个小镇是午后接近黄昏的时刻,我想如果母亲和一个令人恐怖的男人住在一起就麻烦了。我找到公寓后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陌生的镇上消磨时间,等待夜色来临。

那时候我的心情……

所谓的生活模式,是一种渗透到人身体里面的东西。那时候,母亲和我之间唯一的维系,就是渗透在身体里的时间的节奏。

我不愿接受那么残酷的现实,总是想以后还会再见。母亲把我的监护权迁到祖母家,我虽然知道,可还认为能再见。但是,从那以后我们还一次都没见过。说不定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可当时我难以接受那样的现实,所以我封闭了内心,不让真实的心情涌出来。

即使在那个小镇,从幼小时起就印刻在我身上的时间的节奏依然如期而至。傍晚,当电视新闻节目开播,鸟儿飞过西边的天空,巨大的夕阳浮在西方慢慢落下地平线,这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行走。或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是从恋人家回来;要不就是没去上学,无所事事地晃回家;要么就是去找朋友。但是和母亲一起住的时候,我总是先回家换掉校服。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间,我和母亲是联系在一起的。并不是因为想见面,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一种类似情义的东西,是我所习惯了的一种本能的孩子气的举动,我是为了让母亲知道有个活物需要照顾。

我回到家,母亲总是在吃晚饭,吃完饭她要去上班。父亲不常回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后半段基本上都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我只陪母亲吃一会儿晚饭,然后目送她去上班,向她挥挥手说:“拜拜,路上小心。”洗好衣服、搞好卫生之后,我多半去朋友家或恋人家,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有时候不回来睡觉,但从来没往家里带过男人。对很看重情面的母亲来说,家还是父亲的地方吧。如此看重情面的母亲居然会将遗产占为己有,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不好说三道四,父亲的做法确实让人憎恶。母亲千方百计把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养大,父亲却什么都没留给她。

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玩了会儿游戏,喝了好几杯咖啡,坐在河堤上看夕阳,在书店里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我仿佛站在一个梦中的平凡小镇上,我的心在夕阳照耀下好像开始腐烂。我头晕目眩,觉得转过街角就能回到家了。那里肯定有我和母亲生活过的房子,洗过的衣服的味道、厨房地板嘎吱嘎吱的响声都复活了——我只能想到这些。这处公寓非常不错,但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历史,到处都是毛病,冬冷夏热。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到那个房子,而母亲正在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我飞快地走进去,原先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今天是星期一啊,得把干净衣服叠好,然后得去买东西,我还在想。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镇陌生的公寓,母亲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我凭着大致的感觉,在我认为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回到母亲的公寓楼下。

以前母亲总是习惯不拉上窗帘,搬来这里仍旧任由窗帘大敞着。从玻璃上的影子可以看见她急匆匆地准备出门,虽然隔着磨砂玻璃,动作还是看得很清楚。母亲还是老习惯:又回去一次换衣服,站在窗边的大镜子前左看右看仔细打量全身——我的思维越发紊乱,甚至忘了现在身处何时。我甚至想,如果我现在进去,所有的事都会归于未曾发生的状态,时间又会回到从前……母亲关了灯走出房子,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此刻不在家。

母亲步履匆匆地出了门,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我。她长得漂亮,而且把接待顾客看成生活的意义,所以小酒吧的工作是她不能缺少的乐趣,她在这个小镇也做着相同的工作。母亲快步走远了,她纤细小巧的背影一点没变。

我凭借信箱上的名字迅速确定了母亲住的房子,然后伸手去摸信箱的顶部。和以前一样,母亲用胶带把钥匙粘在信箱上面。我取下钥匙,向母亲的新住处走去。

这栋公寓大得像个小区。每当和人擦肩而过,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心都怦怦直跳。各家各户的窗子里传来各种各样快乐的声响:有小孩的声音,早早泡在浴缸里的父亲的声音,叫人的声音,准备晚饭的动静,迷人的香气……不知怎的,我很想哭,于是加快步伐穿过走廊。

母亲的房子在最里面,我插入钥匙打开门,墙上挂着陌生男人的衣服——西服。我松了口气,从西服的质地看,主人肯定是个普通的上班族,看来和黑社会没什么关联。母亲是否已开始新的人生?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留有母亲的气息。一共有四个房间。应该是这间——我猜测着走进刚才看见窗户上映有母亲身影的房间,拉开衣橱中想必用来放内衣的抽屉。不出所料,在内衣下面藏着我的存折和图章。打开存折一看,父亲留给我两千万日元,这笔钱好像还没有动过。两千万暂且不说,过日子没有图章可太不方便了。我拿着东西走出房间,把门锁好。锁门的时候我还在想,走时锁门的小偷可真少见。抽(1)屉里面,我留了张纸条,上面用小字写着“怪盗鲁邦三世到此一游!”那时还边写边想,母亲看到了恐怕笑不出来吧。我把钥匙按原样放好,然后乘电车回了家。

第二天,我注销了电话,改用手机,接着办好了搬家的手续,因为万一母亲发现了来要钱就麻烦了。那时候,我把这辈子的活动能力都用上了。我花了一个通宵,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父亲的衣服整理了一个纸箱,他的书、信件和其他留下的东西暂时寄存到保管仓库。母亲没带走的,都是打算扔在这里的没用的东西,我全部扔了。接着把行李整理到最精简,处理不掉的寄存到保管仓库,最后只剩两个行李箱。第三天,我到银行开了个一千万日元的新账户,开了一千万的支票寄给母亲。拿到挂号件的凭据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公寓的信箱,我真切地感到,当支票投入信箱的那一刻,我就真成孤身一人了。

我在商务酒店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千鹤叫我去她家住。她原本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原先就知道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而且我希望时间停滞,直到围绕着我的不安心情消散,所以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和千鹤的生活,打一开始就充满了乐趣。

她能看见幽灵,能感受到幽灵的存在。朋友中有谁遇上伤心事,她虽然不想哭泣,可泪水还是会自动流出来。我搬去后,她用手贴住我的患处,为我治疗肩酸和胃炎。她告诉我,小时候她曾经受过意外伤害,从长长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后来就变成这样了。她有一双能透视的眼睛,经常用明亮的目光凝视别人不太注意的地方。她性格坚强,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我们住的地方和那时我烦乱的心境吻合得不能再吻合。房间位于高速公路近旁的破旧建筑的七楼,窗户下面是乱七八糟的小巷,贫民窟般的街道。楼里住了不少欠交房费的住户,总是闹哄哄的。楼上和我们的房型一样,但两个房间里住了一家八口,吵闹非常。这栋楼就像以前电视里看到的九龙城。

我问千鹤为什么选了这样的居住环境,她笑着回答:“因为说不出的踏实。”她又解释说,如果看见的都是正常人,反倒觉得自己不太正常,心里不踏实。

她病态地喜爱干净,总是把地板和厨房擦得锃亮。我常常半夜三更被她擦地板的声音弄醒,也经常在擦得太光滑的地板上滑倒。

她几乎不睡觉,说睡几个小时就行了,擦地板是消磨时间。在和我一起住之前,即使没人留意地板,她也是擦着地板等待天明。

她坚持说自己能看见幽灵,经常嘟囔些吓人的话,什么老奶奶拿着柿子来了,那个小孩被车轧了之类。跟她在一起,你发现世界上净是幽灵。

凡是看不见的东西我就当它不存在,所以也不放在心上。但我偶尔也感觉到存在什么,有时在路上,有时在房间里。这种时候,千鹤肯定会说那里有人。为了不看幽灵睡个安稳觉,她睡的时候身上总戴着许多闪闪发光的东西,像戒指、耳钉、手镯。她说这样幽灵就不会靠近了。亲热的时候,搞不清为什么千鹤总是扮男人,她身上的饰品不是压到这儿,就是压到那儿,总把我弄得很疼。

那一年的雾天真多。

我经常在早晨醒来的时候,看见千鹤擦地板擦到一半,一只手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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