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经典文学:孽海花·五(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07 10:4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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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清)曾朴、金天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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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经典文学:孽海花·五

清代经典文学:孽海花·五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清代经典文学:孽海花·五作者:[清]曾朴,金天羽排版:HMM出版时间:2018-01-20本书由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三十回白水滩名伶掷帽青阳港好鸟离笼

上回书里,正说兴中会党员陆皓冬,请他党友杨云衢,到燕庆里新挂牌子改名曹梦兰的傅彩云家去吃酒解闷。在间壁房间里一班广东阔客口中,得到了陈千秋在日本的消息,皓冬要向大姐阿毛问那班人的来历。我想读书的看到这里,一定说我叙事脱了筝了,彩云跟了张夫人出京,路上如何情形,没有叙过。而且彩云曾经斩钉截铁地说定守一年的孝,怎么没有满期,一踏上南边的地,好象等不及地就走马上章台呢?这里头,到底怎么一回事呢?请读书的恕我一张嘴,说不了两头话。既然大家性急,只好先把彩云的事从头细说。

原来彩云在雯青未死时,早和有名武生孙三儿勾搭上手,算顶了阿福的缺。他们的结识,是在宣武门外的文昌馆里。那天是内务府红郎中官庆家的寿事,堂会戏唱得非常热闹,只为官庆原是个绔袴班头,最喜欢听戏。他的姑娘叫做五妞儿,虽然容貌平常,却是风流放诞,常常假扮了男装上馆子、逛戏园,京师里出名的女戏迷。所以那一回的堂会,差不多把满京城的名角都叫齐了,孙三儿自然也在其列。雯青是翰院名流,向来瞧不起官庆的,只是彩云和五妞儿气味相投,往来很密,这日官家如此热闹的场面,不用说老早的鱼轩莅止了。彩云和五妞儿还有几个内城里有体面的堂客,占了一座楼厢,一壁听着戏曲,一壁纵情谈笑,有的批评生角旦角相貌打扮的优劣,有的考究胡子青衣唱工做工的好坏,倒也议论风生,兴高采烈。看到得意时,和爷儿们一般,在怀里掏出红封,叫丫鬟们向戏台上抛掷。

台上就有人打千谢赏,嘴里还喊着谢某太太或某姑娘的赏!有些得窍一点的优伶,竟亲自上楼来叩谢。这班堂客,居然言来语去地搭讪。彩云看了这般行径,心里暗想:我在京堂会戏虽然看得多,看旗人堂会戏却还是第一遭,不想有这般兴趣,比起巴黎、柏林的跳舞会和茶会自由快乐,也不相上下了。正是人逢乐事,光阴如驶,彩云看了十条出戏,天已渐渐的黑了。彩云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恐怕回去得晚,雯青又要罗嗦。不是彩云胆小谨慎,只因自从阿福的事,雯青把柔情战胜了她。终究人是有天良的,纵然乐事赏心,到底牵肠挂肚,当下站了起来,向五妞儿告辞。五妞儿把她一拉,往椅子上只一揿,笑着道:“金太太,您忙什么,别提走的话,我们的好戏,还没登场呢!”

彩云道:“今儿的戏,已够瞧了,还有什么好戏呢?”五妞儿道:“孙三儿的《白水滩》,您不知道吗?快上场了!您听完他这出拿手戏再走不迟。”彩云听了这几句话,也是孽缘前定,身不由主地软软儿坐住了。一霎时,锣鼓喧天,池子里一片叫好声里,上场门绣帘一掀,孙三儿扮着十一郎,头戴范阳卷檐白缘毡笠子,身穿攒珠满镶净色银战袍,一根两头垂穗雪线编成的白蜡杆儿当了扁担,扛着行囊,放在双肩上,在万盏明灯下,映出他红白分明、又威又俊的椭圆脸,一双旋转不定、神光四射的吊梢眼,高鼻长眉,丹唇白齿,真是女娘们一向意想里酝酿着的年少英雄,忽然活现在舞台上,高视阔步地向你走来。这一来,把个风流透顶的傅彩云直看得眼花缭乱,心头捺不住突突地跳,连阿福的伶俐、瓦德西的英武都压下去了。彩云这边如此的出神,谁知那边孙三儿一出台,瞥眼瞟见彩云,虽不认得是谁家宅眷,也似张君瑞遇见莺莺,魂灵儿飞去半天,不住地把眼光向楼厢上睃,不期然而然的两条阴阳电,几次三番地要合成交流,爆出火星来。

可是三儿那场戏文,不但没有脱卯,反而越发卖力,刚刚演到紧要的打棍前面,跳下山来,嘴里说着“忍气吞声是君子,见死不救是小人”两句,说完后,将头上戴的圆笠向后一丢,不知道有心还是无意,用力太大,那圆笠子好象有眼似地滴溜溜飞出舞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彩云怀里。那时楼上楼下一阵鼓噪,像吆喝,又像欢呼,主人官庆有些下不来,大声叫戏提调去责问掌班。哪里晓得彩云倒坦然无事,顺手把那笠儿丢还戏台上,向三儿嫣然一笑。三儿劈手接着,红着脸,对彩云请了个安。此时满园里千万只眼,全忘了看戏文,倒在那里看他们串的真戏了。官庆却打发一个家人上来,给彩云道歉,还说待一会儿戏完了要重处孙三儿。

彩云忙道:“请你们老爷千万别难为他们,这是无心失手,又没碰我什么。”五妞儿笑着道:“可不是,金太太是在龙宫月殿里翻过身来的人,不像那些南豆腐的娘儿们遮遮掩掩的。你瞧,她多么大方!我们谁都赶不上!你告诉爷,不用问了!等这出完了,叫孙三儿亲自上楼来,给金太太赔个礼就得了!”回过头,眯缝着眼,向彩云道:“是不是?”彩云只点着头,那家人诺诺连声地去了。不一会,真的那家人领了孙三儿跑到边厢栏杆外,靠近彩云,笑眯眯地又请了一个安,嘴里说道:“谢太太恕我失礼!”彩云只少得没有去搀扶,半抬身,眼斜瞅着道:“这算得什么!”两人见面,表面上彼此只说了一句话,但四目相视,你来我往,不知传递了多少说不出的衷肠。这一段便是彩云和孙三儿初次结识的历史。

后来渐渐热络,每逢堂会,或在财神馆,或在天和馆,或在贵家的宅门子里,彩云先还随着五妞儿各处地闯,和三儿也到处厮混,越混越密切,竟如胶如漆起来,便瞒了五妞儿,买通了自己的赶车儿的贵儿,就在东交民巷的番菜馆里幽会了几次。还不痛快,索性两下私租了杨梅竹斜街一所小四合房子,做了私宅。在雯青未病以前,两人正打得火一般的热,以致风声四布,竟传到雯青耳中,把一个名闻中外的状元郎生生气死。等到雯青一死,孙三儿心里暗喜,以为从此彩云就是他的专利品了。他料想金家决不能容彩云,彩云也决不会在金家守节,只要等遮掩世人眼目的七七四十九天,或一百天过了,彩云一定要跳出樊笼,另寻主顾。这个主顾,除了他,还有谁呢?第一使他欢喜的,彩云固然是人才出众,而且做了廿多年得宠的姨太太,一任公使夫人,听得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单讲珠宝金钻,也够一生吃着不尽了。他现在只盼彩云见面,放出他征服女娘们的看家本事来迷惑。他又深知道彩云虽则一生宠擅专房,心上时常不足,只为没有做着大老母;仿佛做官的捐班出身,哪怕做到督抚,还要去羡慕正途的穷翰林一样。

他就想利用彩云这一个弱点,把自己实在已娶过亲的事瞒起,只说讨他做正妻,拚着自己再低头服小些,使彩云觉得他知趣而又好打发,不怕她不上钩。一上了钩,就由得他摆布了。到了那其间,不是人财两得吗?孙三儿想到这里,禁不往心花怒放,忽然一个转念,口对口自语道:“且慢,别瞎得意!彩云不是个雏儿,是个精灵古怪、见过大世面的女光棍!做个把戏子的大老母,就骗得动他的心吗?况金雯青也是风流班首,难道不会对她陪小心、说矮话吗?她还是馋嘴猫儿似的东偷西摸。现在看着,好象她很迷恋我,老实说,也不过像公子哥儿嫖姑娘一样,吃着碗里,瞧着碟里,把我当做家常例饭的消闲果子吧咧!”三儿顿了顿,又沉思了一回,笑着点头道:“有了,山珍海味,来得容易吃得多,尽你爱吃,也会厌烦;等到一厌烦,那就没救了。我既要弄她到手,说不得,只好趁她紧急的当口,使些刁计的了。这些都是孙三儿得了雯青死信后,心上的一番算盘。

若说到彩云这一边呢,在雯青新丧之际,目睹病中几番含胡的嘱咐,回想多年宠爱的恩情,明明雯青为自己而死,自己实在对不起雯青,人非木石,岂能漠然!所以倒也哀痛异常,因哀生悔,在守七时期,把孙三儿差不多淡忘了。但彩云终究不是安分的人,第一她从来没有一个人独睡过,这回居然规规矩矩守了五十多天的孤寂,在她已是石破天惊的苦节了。日月一天一天地走,悲痛也一点一点地减,先觉得每夜回到空房,四壁阴森,一灯低黯,有些儿胆怯;渐感到一人坐守长夜,拥衾对影,倚枕听更,有些儿愁烦;到后来只要一听到鼠子厮叫、猫儿打架,便禁不住动心。自己很知道自己这种孤苦的生活,万不能熬守长久,与其顾惜场面、硬充好汉,到临了弄得一塌糊涂,还不如一老一实,揭破真情,自寻生路。她想就是雯青在天之灵,也会原谅她的苦衷。所以不守节,去自由,在她是天经地义的办法,不必迟疑的;所难的是得到自由后,她的生活该如何安顿?

再嫁呢,还是住家?还是索性大张旗鼓地重理旧业?这倒是个大问题。费了她好久的考量,她也想到若再嫁人,再要像雯青一样的丈夫,才貌双全,风流富贵,而且性情温厚,凡事随顺,只怕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了。那么去嫁孙三儿吗?那如何使得!这种人,不过是一时解闷的玩意儿,只可我玩他,不可被他玩了去。况且一嫁人,就不得自由,何苦脱了一个不自由,再找一个不自由呢?住家呢,那就得自立门户,固然支撑的经费不易持久,自己一点儿小积蓄不够自己的挥霍。况一挂上人家的假招牌,便有许多面子来拘束你,使你不得不藏头露尾;寻欢取乐,如何能称心适意!她彻底地想来想去,终究决定了公开地去重理旧业。等到这个主意一定,她便野心勃发,不顾一切地立地进行。她进行的步骤,第一要脱离金家的关系,第二要脱离金家后过渡时期的安排。要脱离金家,当然要把不能守节的态度,逐渐充分地表现,使金家难堪。要过渡时期的按排,先得找一个临时心腹的忠奴,外间供她驱使,暗中做她保护。为这两种步骤上,她不能不伸出她敏巧的纤腕,顺手牵羊的来利用孙三儿了。闲话少说。

却说那一天,正是雯青终七后十天上,张夫人照例地借了城外的法源寺替雯青化库诵经,领了继元和彩云同去,在寺中忙了整一天。等到纸宅冥器焚化佛事完毕后,大家都上车回家,彩云那天坐的车,便是她向来坐的那一辆极华美的大鞍车,驾着一匹菊花青的高头大骡,赶车的是她的心腹贵儿,出来时她本带着个小丫头,却老早先打发了回家。此时她故意落后,等张夫人和少爷的车先开走了,她才慢吞吞地出寺上车。贵儿是个很乖觉的小子,伺候彩云上车后,放了车帘,站在身旁问道:“太太好久没出门了,这儿离杨梅竹斜街没多远儿,太太去散散心吧?”彩云笑道:“小油嘴儿,你怎么知道我要上那儿去呢?你这一向见过他没有?”贵儿道:“不遇见,我也不说了。昨天三爷还请我喝了四两白干儿,说了一大堆的话。他正惦记着你呢!”彩云道:“别胡说了!我就依你上那儿去。”贵儿一笑,口中就得儿得儿赶着车前进,不一会,到了他们私宅门口。

彩云下了车,吩咐贵儿把车子寄了厂,马上去知照孙三儿快来。彩云走进一家高台级、黑漆双扇大门的小宅门子,早有看守的一对男女,男的叫赵大,女的就是赵大家的,在门房里接了出来,扶了彩云向左转弯进了六扇绿色侧墙门,穿过倒厅小院,跨入垂花门。门内便是一座三间两厢的小院落,虽然小小结构,却也布置得极其精致。东首便是卧房,地敷氍毹,屏围纱绣,一色朱红细工雕漆的桌椅;一张金匡镜面宫式的踏步床,衬着蚊帐窗帘,几毯门幕,全用雪白的纱绸,越显得光色迷离,荡人心魄。这是彩云独出心裁敷设的。当下一进房来,便坐在床前一张小圆矮椅上。赵家的忙着去预备茶水,捧上一只粉定茶杯,杯内满盛着绿沉沉新泡的碧螺春。彩云一壁接在手里喝着,一壁向赵家的问道:“我一个多月不来,三爷到这儿来过没有?”赵家的道:“三爷差不多还是天天来,有时和朋友在这儿喝酒、唱曲、赌牌,有时就住下了。”彩云到:“他给你们说些什么来?”

赵家的道:“他尽发愁,不大说话。说起话来,老是愁着太太在家里憋闷出病来。”彩云点点头儿。此时彩云被满房火一般的颜色,挑动了她久郁的情焰,只巴着三儿立刻飞到面前。正盼哩,忽听院中脚步响,见贵儿一人来了。彩云忙问道:“怎样没有一块儿来?你瞧见了没有呢?”贵儿道:“瞧是瞧见了,他也急得什么似的,想会你。巧了景王府里堂会戏,贞贝子贞大爷一定要叫他和敷二爷合串《四杰村》,十二道金牌似地把他调了去。他托我转告您,戏唱完了就来,请您耐心等一等。”彩云听了,心上十分的不快,但也没有法儿,就此回去也不甘心,只好叫贵儿且出去候着,自己懒懒地仍旧坐下,和赵家的七搭八扯地胡讲了一会,觉得不耐烦,爽性躺在床上养神。静极而倦,朦眬睡去。等到醒来,见房中已点上灯,忙叫赵家的问什么时候。赵家的道:“已经晚饭时候了。晚饭已给太太预备着,要开不要开?”彩云觉得有些饥饿,就叫开上来,没情没绪吃了一顿哑饭。又等了两个钟头,还是杳无消息,真有些耐不住了,忽见贵儿奔也似地进来道:“三爷打发人来了,说今夜不得出城,请太太不要等了,明天再会吧。”

这个消息,真似一盆冷水,直浇到彩云心里。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明天再会,说得好风凉的话儿!管他呢!我们走我们的!”说着,气愤愤地叫贵儿套车,一径回家。到得家里,已在二更时候,明知张夫人还没睡,她也不去,自管自径到自己房里,把衣服脱下一撂,小丫头接也接不及,撒得一地,倒在床上就睡。其实哪里睡得着,嘴里虽怨恨三儿,一颗心却不由自主地只想三儿好处:多么勇猛,多么伶俐,又多么熨贴。满拟今天和他取乐一天,填补一月以来的苦况。千不巧,万不巧,碰上王府的堂会,害我白等了一天。可是越等不着他,心里越要他,越爱他,有什么办法呢!如此翻来复去,直想了一夜,等天一亮,偷偷儿叫贵儿先去约定了。梳洗完了,照例到张夫人那里去照面。那天,张夫人颜色自然不会好看,问她昨天到了哪里,这样回来的晚。她随便捏了几句在哪里听戏的谎话。张夫人却正颜厉色地教训起来说:“现在比不得老爷在的时节,可以由着你的性儿闹。你既要守节,就该循规蹈矩,岂可百天未满,整夜在外,成何体统!”

彩云不等张夫人说完,别转脸冷笑道:“什么叫做体统?动不动就抬出体统来吓唬人!你们做大老母的有体统,尽管开口体统、闭口体统。我们既做了小老母早就失了体统,那儿轮得到我们讲体统呢!你们怕失体统,那么老实不客气的放我出去就得了!否则除非把你的诰封借给我不还。”说着,仰了头转背自回卧房。张夫人徒受了这意外的顶撞,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彩云也不管,回到房里,贵儿已经回来,告诉她三儿约好在私宅等候。彩云饭也不吃,人也不带,竟自上车,直向杨梅竹斜街而来。到得门口,三儿早已纱衫团扇,玉琢粉装,倚门等待,一见面,便亲手拿了车踏凳,扶了彩云下车,一路走一路说道:“昨儿个真把人掯死了!明知您空等了一天,一定要骂我,可是这班王爷阿哥儿们死钉住了人不放,只顾寻他们的乐,不管人家的死活,这只好求您饶我该死了!”彩云洒脱了他手向前跑,含着半恼恨的眼光回瞪着三儿道:“算了吧,别给我猫儿哭耗子似的,知道你昨儿玩的是什么把戏呢!除了我这傻子,谁上你这当!”

三儿追上一步,捱着喊道:“屈天冤枉,造诳的害疔疮!”说着话,已进了房。两人坐在中央放的一张雕漆百龄小圆桌上,一般的四个鼓墩,都罩着银地红花的锦垫,桌上摆着一盘精巧糖果,一双康熙五彩的茶缸。赵家的上来伺候了一回,彩云吩咐她去休息,她退出去了。房中只剩他们俩面对面,彼此久别重逢,自不免诉说了些别后相思之苦。三儿看了彩云半晌道:“你现在打算怎么样?难道真的替老金守节吗?我想你不会那么傻吧!”彩云道:“说的是,我正为难哩!我是个孤拐儿,自己又没有见识,心口自商量,谁给我出主意呢?”三儿涎着脸道:“难道我不是你的体己人吗?”彩云道:“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我想个主意呢?”三儿暗忖那话儿来了,但是我不可卤莽,便把心事露出,火候还没有熟呢,回说道:“我很知道你的心,照良心说,你自然愿意守;但是实际上,你就是愿守,金家人未必容你守,守下去没得好收场。所以我替你想,除了出来没有你的活路。”彩云道:“出来了,怎么样呢?”三儿道:“像你这样儿身分,再落烟花,实在有一点犯不着了。而且金家就算许你出来,个见得许你做生意。论正理,自然该好好儿再嫁一个人。不过‘吃了河豚,百样无味’,你嫁过了金状元,只怕合得上你胃口的丈夫就难找了。”

彩云忽低下头去,拿帕子只揾着脸,哽噎地道:“谁还要我这苦命的人呢?若是有人真心爱我,肯体贴我的痴心,不把人一夜一夜地向冰缸里搁,倒满不在乎状元不状元,我都肯跟他走。”三儿听了这些话,忙走过来,一手替她拭泪,一手搂着她道:“这都是我不好,倒提起你心事来了。快不要哭,我们到床上去躺会子吧!”此时彩云不由自主地两条玉臂勾住了三儿项脖,三儿轻轻地抱起彩云,迈到床心,双双倒在枕上。正当春云初展、渐入佳境之际,赵家的突然闯进房来喊道:“三爷,外边儿有客立等会你。”三儿倏地坐起来,向彩云道:“让我去看一看是谁再来!”彩云没防到这阵横风,恨得牙痒痒的,在三儿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一推道:“去罢,我认得你了!”三儿趁势儿嘻皮赖脸地往外跑。彩云赌气一翻身,朝里床睡了。原想不过一时扫兴,谁知越等越没有消息,心里有些着慌,一迭连声喊赵家的。赵家的带笑走到床边道:“太太并没睡着哩?我倒不敢惊动。天下真有不讲理的人!三爷又给景王府派人邀了去了,真和提犯人一般的,连三爷要到里面来说一声都不准。我眼睁睁看他拉了走。”这几句话把彩云可听呆了,心里又气又诧异,暗想怎么会两天出来,恰巧碰上两天都有堂会。三儿尽管红,从前没有这么忙过,不要三儿有了别的花样吧?要是这样,还是趁早和他一刀两段的好,省得牵肠挂肚不爽快。

沉思了一会,哝哝独语道:“不会,不会!昨天赵家的不是说我不出来时,他差不多天天来的吗?若然他有了别人,哪有工夫光顾这空屋了呢?就是他刚才对我的神情,并不冷淡,这是在我老练的眼光下逃不了的。也许事有凑巧,正遇到他真的忙。”忽又悟到什么似地道:“不对,不对!这里是我们的秘密小房子,谁都不知道的。景王府里派的人,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邀了?这明明是假的,是三儿的捣鬼。但他捣这个鬼什么用意呢?既不是为别人,那定在我身上。噢,我明白了,该死的小王八,他准看透了我贪恋他的一点,想借此做服我,叫我看得见、吃不着,吊得我胃口火热辣辣的,不怕我不自投罗网。吓,好厉害的家伙!这两天,我已经被他弄得昏头昏脑了,可是我傅彩云也不是窝子货,今儿个既猜破了你的鬼计,也要叫你认识认识我的手段。”彩云想到这里,倒笑逐颜开地坐了起来,立刻叫贵儿套车回家。一路上心里算:“三儿弄这种手腕虽则可恶,然目的不过要我真心嫁他,并无恶意。若然我设法报复,揭破机关,原不是件难事,不过结果倒弄得大家没趣,这又何苦来呢!我现在既要跳出金门,外面正要个连手,不如将计就计,假装上钩,他为自己利益起见,必然出死力相助。等到我立定了脚,嫁他不嫁他,权还在我,怕什么呢!”这个主意是彩云最后的决定,一路心上的轮和车上的轮一般地旋转,不觉已到了家门。谁知一进门,恰碰上张夫人为她的事,正请了钱唐卿、陆菶如在那里商量,她在窗外听得不耐烦,爽性趁此机会直闯进去,把出去的问题直捷痛快地解决了。

上面所叙的事,都是在未解决以前彩云在外放浪的内容。解决以后,彩云既当众声明不再出门,她倒很守信义,并不学时髦派的言行相违。不过叫贵儿暗中通知了孙三儿,若要见面,除非他肯冒险一试武生的好身手,夜间从屋上来。这也是彩云作难三儿的一种策略。三儿也晓得彩云的用意,竟不顾死活地先约定时刻,在三更人定后,真做了黄衫客从檐而下。彩云倒出于意外,自然惊喜欲狂,不觉绸缪备至。三儿乘机把愿娶她做正妻的话说了。彩云要求他只要肯同到南边,凡事任凭处置。三儿也答应了。从此夜来明去,幽会了好几次。那夜彩云正为密运首饰箱出去,约得时间早了一点,以致被张夫人的老妈撞破,闹了一个贼案。这些情节,我已经在二十六回里叙过,这里不过补叙些事情的根源,不必絮烦。

幸亏第二天,彩云就跟了张夫人和金继元护了雯青灵柩,由水路出京,这案子自然不去深究了。孙三儿也在此时从旱路到津。等到张夫人等在津,把雯青的柩由津海关道成木生招呼,安排在招商局最新下水的新铭船上,家眷包了三个头等舱,平平安安地出海。孙三儿早坐了怡和公司的船,先到上海,替彩云暗中布置一切去了。这边张夫人和彩云等坐的新铭船,在海中走了五天。那天午后,进了吴淞口,直抵金利源码头,码头上扎起了素彩松枝,排列了旗锣牌伞,道、县官员的公祭,招商局的路祭,虽比不上生前的煊赫排衙,却还留些子身后的风光余韵。只为那时招商局的总办便是顾肇廷,是雯青的至交,先本是台湾的臬台,因蒿目时艰,急流勇退,威毅伯笃念故旧,派了这个清闲的差使。听见雯青灵柩南归,知照了当地官厅,顾全了一时场面,也是惺惺惜惺惺,略尽友谊的意思。当下张夫人不愿在沪耽搁,已先嘱家里雇好两只大船在苏州河候着,由轮船上将灵柩运到大船上,人也跟了上去,招商局派了一只小火轮来拖带。那时彩云向张夫人要求另雇一只小船,附拖在后,张夫人也马马虎虎地应允了。等到灵柩安顿妥贴,吊送亲友齐散,即便鼓轮开行。刚刚走过青阳港,巳在二更以后,大家都沉沉地睡熟了,忽然后面船上人声鼎沸起来,把张夫人惊醒,只听后面船上高明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没有了,姨太太的小船不知到哪里去了。正是:但愿有情成眷属,却看出岫便行云。第三十一回抟云搓雨弄神女阴符瞒凤栖鸾惹英雌决斗

话说张夫人正在睡梦之中,忽听后面船上高叫停轮,嚷着姨太太的小船不见了。你想,张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云一路的行径,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彻;等到彩云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后面,心里更清楚了。如今果然半途解缆,这明明是预定的布置,她也落得趁势落篷,省了许多周折。当下继元过船来请示办法。张夫人吩咐尽管照旧开轮,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不一时,机轮鼓动,连夜前进。次早到了苏州,有一班官场亲友前来祭弔。开丧出殡,又热闹了十多日。从此红颜轩冕,变成黄土松楸,一棺附身,万事都已。这便是富贵风流的金雯青,一场幻梦的结局。按下不题。

如今且说彩云怎么会半路脱逃呢?这原是彩云在北京临行时和孙三儿预定的计划。当时孙三儿答应了彩云同到南边,顺便在上海搭班唱戏。彩云也许了一出金门,便明公正气地嫁他。两人定议后,彩云便叫三儿赶先出京,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点要僻静一点,买些灵巧雅致的中西器具,雇好使唤的仆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总有一两天耽搁,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不料张夫人到上海后,一天也不耽搁,船过船地就走。在大众面前,穿麻戴孝的护送灵柩,没有法儿可以脱得了身。幸亏彩云心灵手敏,立刻变了计;也靠着她带出来的心腹车夫贵儿,给约在码头等候的三儿通了信,就另雇了一只串通好的拖船。好在彩云身边的老妈丫头都是一条藤儿,爽性把三儿藏在船中。开船时掩人眼目地同开,一到更深人静,老早就解了缆。等着大家叫喊起来,其实已离开了十多里路了。这便叫做钱可通神。当下一解缆,调转船头,恰遇顺风,拉起满篷向上海直驶。差不多同轮船一样的快,后面也一点没有追寻的紧信,大家都放了心了。

彩云是跳出了金枷玉锁,去换新鲜的生活,不用说是快活。三儿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据为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月包银也够了旅居的浇裹,不用说也是快活。船靠了码头,不用说三儿早准备了一辆扎彩的双马车,十名鲜衣的军乐队,来迎接新夫人。不用说新租定的静安寺路虞园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小别墅内,灯彩辉煌,音乐响亮。不用说彩云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撤帐,行了正式大礼。不用说三儿同班的子弟们,夏氏三兄弟同着向菊笑、萧紫荷、筱莲笙等,都来参观大典,一哄地聚在洞房里,喝着、唱着、闹着,直闹得把彩云的鞋也硬脱了下来做鞋杯。三儿只得逃避了,彩云倒有些窘急。还是向菊笑做好人,抢回来还给她。当下彩云很感念他一种包围下的解救,对他微笑地道了谢。当晚直闹到天亮,方始散去。彩云虽说过惯放浪的生活,然终没有跳出高贵温文的空气圈里。这种粗犷而带流氓式的放浪,在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呢,却并不觉得讨厌,反觉新鲜有兴。从此彩云就和三儿双宿双栖在新居里,度他们优伶社会的生涯。三儿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戏,不是伴着彩云出门游玩,就是引着子弟们在家里弹丝品竹、喝酒赌钱。彩云毫不避嫌,搅在一起,倒和这班戏子厮混得熟了。向菊笑最会献小殷勤,和彩云买俏调情,自然一天比一天亲热了。

自古道快活光阴容易过,糊涂的光阴尤其容易。不知不觉离了金门,跟了孙三儿已经两个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儿出了门;彩云新浴初罢,晚妆已竟,独自觉得无聊,靠在阳台上乘凉闲眺。忽听东西邻家车马喧阗,人声嘈杂。抬头一望,只见满屋里电灯和保险灯相间着开得雪亮,客厅上坐满了衣冠齐楚的宾客,大餐间里摆满了鲜花,排列了金银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开筵宴客。原来这家乡邻,是个比他们局面阔大的一所有庭园的住宅,和他们紧紧相靠,只隔一道短墙。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个很俊伟倜傥的中国人,三十来岁年纪,雪白的长方脸,清疏的八字须,像个阔绰的绅士。女主人却是个外国人,生得肌肤富丽,褐发碧眼,三十已过的人,还是风姿婀娜,家常西装打扮时,不失为西方美人。可是出门起来,偏欢喜朝珠补褂,梳上个船形长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状,惹起彩云注意来。曾经留心打听过,知道是福建人姓陈,北洋海军的官员,娶的是法国太太。往常彩云出来乘凉时,总见他们俩口子一块儿坐着说笑。近几天来,只剩那老爷独自了,而且满面含愁,仿佛有心事的样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视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笑,要想说话似的,彩云慌忙避了进来。

昨天早上,索性和贵儿在门口搭话起来。不知怎地被他晓得了彩云的来历,托贵儿探问肯不肯接见像他一样的人。彩云生性本喜拈花惹草,听了贵儿的传话,面子上虽说了几声诧异,心里却暗自得意。正在盘算和猜想间,那晚忽见间壁如此兴高采烈的盛会,使她顿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触,益发看得关心了。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没到过阳台上,只在楼下殷勤招待宾客。忙了一阵,就见那庭园中旋风也似地涌进两乘四角流苏、黑蝶堆花蓝呢轿。轿帘打起,走出两个艳臻臻、颤巍巍的妙人儿:前一个是长身玉立,浓眉大眼,认得是林黛玉;后一个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宝。娘姨大姐,簇拥着进去了。后来又轮蹄碌碌地来了一辆钢丝皮篷车,一直冲到阶前,却载了个娇如没骨、弱不胜衣的陆兰芬。陆陆续续,花翠琴坐了自拉缰的亨斯美,张书玉坐了橡皮轮的轿式马车,还有诗妓李苹香、花榜状元林绛雪等,都花枝招展,姗姗其来。一时粉白黛绿,燕语莺啼,顿把餐室客厅,化做碧城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哗笑的,有打闹的,有拇战的,有耳语的。歌唱声,丝竹声,热闹繁华,好象另是一个世界。那边的喧哗,越显得这边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云看呆了。

突然惊醒似地自言自语道:“我真发昏死了!我这么一个人,难不成就这样冷冷清清守着孙三儿胡拢一辈子吗?我真嫁了戏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连隔壁姓陈的都要来哨探我的出处了。我赶快地打主意,但是怎么办呢?一面要防范金家的干涉,一边又要断绝三儿的纠缠。”低头沉思了一会,蹙着眉道:“非找几个上海有势力的人保护一下,撑不起这个……。”一语未了,忽然背后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彩云大吃一惊,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后,嘻开嘴笑。彩云手揿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该死的,吓死人了!怎么不唱戏,这早晚跑到这儿来!”向菊笑涎着脸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为了你,今晚推托嗓子哑,请了两天假,跑来瞧你。不想倒吓着了你,求你别怪。”彩云道:“你多恁来的?”菊笑道:“我早就来了。”彩云道:“那么我的话,你全听见了。”菊笑道:“差不多。”

彩云道:“你知道我为的是谁?”菊笑踌躇道:“为谁吗?”彩云披了嘴道:“没良心的,全为的是你!你不知道吗?老实和你说,我和三儿过得好好儿的日子,犯不上起这些念头。就为心里爱上你,面子上碍着他,不能称我的心。要称我的心,除非自立门户。你要真心和我好,快些给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云的手,低着头,顿了顿道:“你这话是真吗?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着呢。找几个保护人,我也现成。我可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能叫我见了舔不着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请你原谅我真爱你,给我一点实惠的保证,死也甘心。”说话时,直扑上来,把彩云紧紧抱住不放。彩云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轻轻推开了他的手道:“急什么,锅里馒头嘴边食,有你的总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儿个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来,倒不好。赶明天早一点来,我准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诉我,找谁去保护,怎么样安排,我们规规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菊笑情知性急不来,只好讪讪地去斜靠在东首的铁栏杆上,努着嘴向间壁道:“你要寻保护人,恰好今天保护人就摆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吗?”

彩云诧异地问道:“什么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哪里?”菊笑道:“第一个就是你们的乡邻,姓陈,名叫骥东。因为他做了许多外国文的书,又住过外国不少时候,这里各国领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说的话差不多说一句听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领事馆的庭柱’。”彩云道:“还有三个呢?”菊笑指着主人上首坐的一个四方脸、没髭须,衣服穿得挺挺脱脱像旗人一般的道:“这就是会审公堂的正谳官宝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阎罗。人家都叫他做‘新衙门的庭柱’。还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苍苍的脸色,唇上翘起几根淡须,瘦瘦儿,神气有些呆头呆脑的,是广东古冥鸿。也是有名的外国才子,读尽了外国书,做得外国人都做不出的外国文章。字林西报馆请他做了编辑员,别的报馆也欢迎他,这叫做‘外国报馆的庭柱’。又对着我们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的小胖子,打扮华丽,意气飞扬,是上海滩上有名的金逊卿,绰号金狮子,专门在堂子里称王道霸,龟儿鸨妇没个不怕他,这便是‘堂子里的庭柱’。今天不晓得什么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刚,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缘凑巧,只要他们出来帮你一下,你还怕什么?”

彩云道:“你且别吹嗙。我一个都不认得,怎么会来帮我呢?”菊笑笑道:“这还不容易?你不认识,我可都认识。只要你不要过桥抽板,我马上去找他们,一定有个办法,明天来回复你。”彩云欣然道:“那么,一准请你就去。我不是那样人,你放心。”说着,就催菊笑走。菊笑又和彩云歪缠了半天,彩云只好稍微给了些甜头,才把他打发了。等到三儿回家,彩云一点不露痕迹地敷衍了一夜。次日饭后,三儿怕彩云在家厌倦,约她去逛虞园。彩云情不可却,故意装得很高兴的直玩到日落西山,方出园门。三儿自去戏园,叫彩云独自回去。彩云一到家里,提早洗了浴,重新对镜整妆,只梳了一条淌三股的朴辫,穿上肉色紧身汗裤,套了玉雪的长丝袜,披着法国式的蔷薇色半臂。把丫鬟仆妇都打发开了,一人懒懒地斜卧在卧房里一张凉榻上,手里摇着一柄小蒲扇,眼睛半开半闭地候着菊笑。满房静悄悄的,忽听挂钟镗镗地敲了六下,心里便有些烦闷起来。一会儿猜想菊笑接洽的结果,一会儿又模拟菊笑狂热的神情,不知不觉情思迷离,梦魂颠倒,意沉沉睡去。

蒙眬间,仿佛菊笑一声不响地闪了进来,像猫儿戏蝶一般,擒擒纵纵地把自己搏弄。但觉轻飘飘的身体在绵软的虚空里,一点没撑拒的气力。又似乎菊笑变了一条灵幻的金蛇,温腻的潜势力,蜿蜒地把自己灌顶醍醐似地软化了全身,要动也动不得。忽然又见菊笑成了一只脱链的猕猴,在自己前后左右只管跳跃,再也捉摸不着。心里一急,顿时吓醒过来。睁眼一看,可不是呢,自己早在菊笑怀中,和他搂抱地睡着。彩云佯嗔地瞅着他道:“你要的,我都依了你,该心满意足了。我要的,你一句还没有给我说呢!”菊笑道:“你的事,我也都给你办妥了。昨天在这儿出去,我就上隔壁去。他们看见我去,都很诧异。我先把宝大人约了出来,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告诉了。他一听你出来,欢喜得了不得,什么事他都一力担当,叫你尽管放胆做事。挂牌的那天,他来吃开台酒,替你做场面。说不定,一两天,他还要来看你呢!谁知我们这些话,都被金狮子偷听了去,又转告诉了陈大人。金狮子没说什么。陈大人在我临走时,却很热心地偷偷儿向我说,他很关心你,一定出力帮忙;等你正式挂牌后,他要天天来和你谈心呢!我想你的事,有三个庭柱给你支撑,还怕什么!现在只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脱离老三的方法了。”

彩云道:“租房子的事,就托你办。”菊笑道:“今天我已经看了一所房子,在燕庆里,是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带亭子间,倒很宽敞合用的,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彩云正要说话,忽听贵儿在外间咳嗽一声。彩云知道有事,便问道:“贵儿,什么事?”贵儿道:“外边有个姓宝的客人,说太太知道的,要见太太。”彩云随口答道:“请他楼上外间坐。”菊笑发起急来道:“你怎么一请就请到楼上,我在这里,怎么样呢?”彩云勾住了菊笑的项脖,面对面热辣辣地送了一个口亲道:“好人,我总归是你的人。我们既要仗着人家的势力,来圆全我们的快乐,怎么第一次就冷了人家的心呢?只好委屈你避一避罢!”菊笑被彩云这一阵迷惑,早弄得神摇魂荡,不能自主,勉强说道:“那么让我就在房里躲一躲。”彩云一手掠着蓬松的云鬓,一手徐徐地撑起娇躯,笑着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不过怕我和人家去好。你真疯了,我和他初见面,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你们男人家妒忌心是没有理讲的,在我是虚情假意,你听了一样的难过。我舍不得你受冤枉的难过,所以我宁可求你走远一点儿倒干净。”一壁说,一壁挽了菊笑的手,拉到他卧房后的小楼梯口道:“你在这里下去,不会遇见人。咱们明天再见罢!”菊笑不知不觉好象受了催眠术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且说彩云踅回卧房,心想这回正式悬牌,第一怕的是金家来搅她的局。但是金家的势力无论如何的大,总跳不出新衙门。这么说,她的生死关头,全捏在宝子固的手里。她只有放出全身本事,笼络住了他再说。想罢,走到穿衣镜前,把弄乱的鬓发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开箱另换衣裤,就手拣了一件本色玻璃纱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肤皓腕,隐现在一朵飘缈的白云中,绝妙的一幅贵妃出浴图。自己看了,也觉可爱。一挪步,轻轻地拽开房门,就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向宝子固嫣然一笑,莺声呖呖地叫了一声“宝大人”。宝子固虽是个花丛宿将,却从没见过这样赤裸的装束,妖艳的姿态。顿时把一只看花的老眼,仿佛突然遇见了四射的太阳光,耀得睁不开了,痴立着只管呆看。

彩云羞答答地别转了头笑着道:“宝大人,您瞧得人怪臊的。您怎么不请坐呀!您来的当儿,巧了我在那儿洗澡,急得什么似的,连衣裤都没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来了。求您恕我失礼,倒亵渎了您了。”宝子固这才坐定之,捉准了神,徐徐地说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见面,真是名不虚传。昨天的话,菊笑大概都给你说过了罢!你只管放心。”彩云挨着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宝大人面都没有见过,那世里结下的缘分,就承您这样的怜爱我、搭救我,还要自各儿老远地跑来看我,我真不晓得怎么报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孙三儿,本来太自糟蹋了,大家听了都不服气。我今天的来,不是光来看你,为的就虑到你不容易摆脱他的牢笼。”子固说到这里,四面望了一望。彩云道:“宝大人尽管说,这里都是我心腹。”子固低声接说道:“陈大人倒替你出了一个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来的房子,在虹口,本来他一个英国夫人住的,今天回国去了。我们商量,暂时把你接到那里去住,先走出了姓孙的门,才好出手出脚地做事。你说好不好?”彩云本在那里为难这事,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很喜欢地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愿意这么办,事不宜迟,那么马上就乘了我马车走,行不行呢?那一边什么都现成的。”彩云想了一想道:“也只有这么给他冷不防的一走,省了多少罗嗦。咱们马上走。”子固道:“你的东西怎么样呢?”彩云道:“我只带一个首饰箱和随身的小衣包,其余一概不带。连下人都瞒了,只说和您去听戏的就得了。那么请您在这里等一等,让我去归着归着就走。”说罢,丢下子固,匆匆地进了房去。不到十分钟,见彩云换了一身时髦的中装,笑嘻嘻提了一个小包儿,对子固道:“宝大人,您今天不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诧异道:“怎么我是犯人?”彩云笑道:“这难道不算拐逃吗?”子固也忍不住笑起来。正说笑间,忽然一个丫鬟推开门,向彩云招手。彩云慌忙走出去,只见贵儿走来,给他低低道:“又来了一个客,说姓金,要见太太。”彩云知道是金狮子,又是个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宝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两雄不并立,还是不叫他们见面的好。豁出自己多费一点精神,哄他们人人满意,甘心做她裙带下的忠奴。当下暗嘱贵儿请他在客厅上坐,自己回到房里向子固道:“讨人厌的来了个三儿的朋友,要见我说几句话。没有法儿,只好请您耐心等一会儿,我去支使他走了,我们才好走。”

子固簇着眉道:“这怎么好呢?那么你赶快去打发他走!”子固眼睁睁看彩云扶着丫鬟下楼去了。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来得爽快了。一个人闷坐在屋里,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阵微风中,飘来笑语的声音。侧耳再听,寂静了半天,忽又听见断续的呢喃细语。掏出时计看时,已经快到九下钟了。心里正在烦闷,房门呀的一声,彩云闪了进来,喘吁吁地道:“您等得不耐烦了罢!真缠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灯下瞥见彩云两颊绯红,云环不整,平添了几多春色,心里暗暗惊异。彩云拿了小包,催着子固动身,一路走着,一路吩咐丫环仆妇们好生照顾家里。一到门口,跳上子固的马车。轮蹄得得,不一会,已经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丽的洋房门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车,轻按门铃,便有老仆开了门。彩云跟进门来,过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个高台阶。子固领了她各处看了一看,都铺设的整齐洁净,文雅精工。来到楼上,一间卧室,一间起坐,器具帷幕,色色华美,的确是外国妇女的闺阁。还留着一个女仆、两个仆欧,可供使用。

彩云看了,心里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着子固道:“你刚才说这房子是陈骥东的英国夫人住的,陈骥东怎么有了法国夫人,又有英国夫人呢?外国人不是不许一个男人讨两个老婆的吗?为什么放着这样好的住宅不住,倒回了国呢?”子固笑道:“这话长哩,险些儿弄出人命来。陈骥东就为这事,这两天正在那里伤心。我们都是替他调停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请酒酬谢。我从头至尾地告诉你罢!原来陈骥东是福建船厂学堂出身,在法国留学多年。他在留学时代,已经才情横溢,中外兼通,成了个倜傥不群的青年。就有一个美丽的女学生,名叫佛伦西的,和他发生了恋爱,结为夫妇。这就是现在的法国夫人。学成回国后,威毅伯赏识了他,留在幕府里办理海军事务,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间,就保到了镇台的位子。可是骥东官职虽是武夫,性情却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羁。中国的诗词固然挥洒自如,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许多小说戏剧,在巴黎风行一时。

中国人看得他一钱不值,法国文坛上却很露惊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国也有这样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时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爱若士,他一到来,到处蜂围蝶绕,他也乐得来者不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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