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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0-10-07 18: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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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康拉德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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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的心(双语译林买中文版送英文版原著)

黑暗的心(双语译林买中文版送英文版原著)试读:

第一章

巡航小帆船奈莉号的帆并未抖动,便抛下了锚,稳稳停好。潮涨了,风也几乎止住,她要往下游开去,只能静等退潮。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在我们面前铺展开,像一个起点,通向一条漫无尽头的航道。远远望去,海天交融,浑然一体。从那片明亮之处,随潮飘来艘艘大帆船,那些久晒成棕褐色的帆,仿佛寂然不动,红红地堆起来,帆顶尖尖的,斜杠上明灭着清漆的幽光。烟迷的河岸低低[1]地延伸开去,渐渐消失不见。格雷夫森德上空,天色黯然,再往深处更是仿佛凝成一片愁云惨雾,死寂地摧压在世上最大,亦最伟大的[2]城市之上。

公司的主任是我们的船长兼东家。他站在船头向海远望时,我们四人热切地盯着他的背影。在整条河流上,唯这一幕最富于航海色彩。他像引航员,水手的依靠。然而他的工作竟不在那个明亮的河湾上,而在他身后那片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阴云之下。

在我们之间,我之前也说过,有着海洋的纽带。除了在漫长的别离中,让我们彼此牵挂,它还有一种奇效,令我们足以忍受彼此信口说出的奇闻逸事,甚至是荒诞离奇的信念。那位律师——最讨人喜欢的长者——因为资历深厚和德高望重,占用了船上唯一一个靠垫,并躺在唯一一条小毯子上。会计之前拿了一盒多米诺骨牌出来,正在拿牌搭房子。马洛盘腿坐在船尾,背倚着后桅。他双颊深陷,面色蜡黄,腰身挺拔,像个苦行僧。他双臂下垂,双掌外翻,又像尊神像。主任见锚抓稳了,便放了心,走到船尾,在我们中间坐下。大家只懒洋洋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船上一片沉静。不知怎的我们没有玩起多米诺骨牌来。我们仿佛满腔心事,对什么都无情无绪,只管睁着眼睛出神。夜幕徐徐降临,安宁静谧,晚霞烂漫。水面泛起粼粼波光,柔静细碎,天空了无纤尘,温和辽阔,澄净生光。埃塞克斯沼泽地上那片薄雾,像流彩溢辉的轻纱,从内陆高地的树林上垂下,柔柔地笼罩住低处的河岸,清透的褶皱隐隐飘拂。只有西方那片摧压着上游的阴云,在一分一秒地益发阴沉下去,仿佛因为落日的步步逼近赫然而怒。

终于,太阳沿着弧线悄然沉没,从灿白变成滞红,光消热散,像突然熄灭一般,撞死在那片芸芸众生头顶上的阴云里。

水上风光顿改。褪去光辉的静谧变得更为深沉。夜幕降临之时,这条古老的河流安然地置身于它宽阔的河道里。千百年来,它惠及了居于两岸的种族,而现在,它顺着这一条通往天涯海角的水道,从容而庄严地,柔柔舒展着身躯。在我们眼中,这是一条令人肃然起敬的河流,照亮它的并不是朝生暮死的浮丽日光,而是庄严的记忆之光,历经世世代代,永不磨灭。事实上,对于一个俗语里心怀敬畏和爱慕[3]“漂洋而生”的人来说,途经泰晤士河下游,最能触发过往的万丈豪情。潮汐日日复年年地来来去去,载着回家安歇或者出海战斗的人和船进进出出,堆积起层层叠叠的记忆。这个国家引以为傲的人物,[4][5]它无一不认识并接待过,从弗朗西斯·德雷克先生到约翰·富兰克林先生,所有了不起的骑士——所有那些海上的英雄好汉,不论是否拥有真正的骑士头衔。它接送过每一艘名声远扬的船只,它们的名字耀若珠宝,在时间长河的黑夜里熠熠生辉。从那一艘双侧船舱满载财[6]宝归来,引得女皇殿下亲临迎接,荣冠一时的金鹿号,到外出征讨其他地方却一别茫茫的埃里布斯号与恐怖号。它都在场,亲眼见证。人和船从德特福特、格林尼治和埃利斯出发——冒险者和殖民者,皇家帆船和商人的商船,船长、海军将领、暗地里从东方贸易分羹的“走私犯”,还有东印度舰队雇佣的“将军”。追名逐利之徒都从那条河流出发,利剑随身,也常常携带火炬。他们是该国强权的使者,手握神圣之火的火种。天下闻名的一切,都曾经随着这条河流的退潮漂浮出海,流去某片未知陆地的神秘之中……人类的梦想,共和国的种子,帝国的幼芽。

日落了,河面上天色渐暗,岸边亮起星星灯火。三条腿的查普曼灯塔矗立在海滨泥地上,发着强光。船的灯火流过河道——许许多多的灯光,热热闹闹地沿着河道上上下下。西边的上游处,坐落着那个大得畸形的城市,那不祥的标记仍在上空盘桓不去——残阳里的阴霾,群星下的鬼火。“而这个地方,”马洛突然说,“也一直是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之一。”

他是我们之中唯一一个仍然“漂洋而生”的人。若要指责他,最多也只能说他没有代表自己的阶级。他是一个海员,却也是一个流浪者。然而几乎所有海员的生活,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都有点安土重迁。他们满脑子都是居家的知识,去哪里都带着自己的家——船。他们也总是走不出自己的国家——海洋。船和船之间差异不大,海洋则处处相同。在千篇一律的环境中,异国的海岸,陌生的脸孔,截然不同的生活,浮光掠影般流转着,相隔的不是一层神秘的面纱,却是带着淡淡轻侮的蒙昧,因为对海员而言,唯有海洋本身是神秘的,它主宰他们的存在,和命运之神一般喜怒无常。而大陆的所有秘密,等辛劳的工作结束后,上岸闲逛一回,或肆意狂欢一番,便一览无遗,但一般他们对那些秘密兴味索然。海员随口说出来的奇闻逸事有着一种简单粗暴的直率,其中含义一目了然,仿佛碎果壳里无处藏身的果仁。然而听说马洛是个例外(如果不提他胡诌杜撰的癖好)。对他而言,事件的意义并非像果仁藏在壳内一样,隐潜于字里行间,而是像灼热的光生出来的烟雾,披裹在外,犹如朦胧的月晕,有时候正是仰仗了森冷的月光才得以显现。

大家似乎对他说的话全然不觉得惊讶。马洛平时就这么说话。大家报以沉默,甚至都懒得发牢骚。他马上接着说下去,慢条斯理地——“我想起那个古远的时代,罗马人初次踏上这片土地,一千九百年前——好像还只是几天前的事……这条河的明光可以追溯到——你说那些骑士?倒也不错。但这道光像火光蹿过平原,像闪电掠过乌云。我们就活在那忽明忽灭的光明之中——但愿只要老旧的地球还转得动,它就别彻底熄掉!但这里昨天是黑暗的。试想一下那种感觉,一个船长正指挥着一艘漂亮体面的——叫什么名字来着?——地中海三桨战船,却突然被调往北方,不得不匆匆忙忙地穿越高卢地区去指挥这些罗马军团的小船——军团的士兵也一定是些能工巧匠,这些小船他们几个月就能造出成百上千艘来,如果书本没有骗人。想象一下,假如那船长来到这个鬼地方——世界的尽头,海洋是铅灰的,天空是烟黑的,船差不多和六角手风琴一样不听使唤——指挥小船沿着这条河驶往上游,船上装满了军需品,或者订购的货物,或者随便你们高兴说的什么。沙岸、沼泽、森林、土人——对一个文明人来说,能吃的太少太珍贵,能喝的也只有泰晤士河的河水。这里没有[7]法洛尼恩葡萄酒,上岸也没有。军营孤零零地散落在荒野中偶尔可见,就像针掉在干草堆里一样——冷啊,雾啊,狂风暴雨啊,疾病啊,流亡啊,还有死亡——死神就潜伏在空气里、水里和丛林里。他们肯定像苍蝇一样死在这里。噢,是的——那船长活下来了,毫无疑问还大捞了一笔,当然其实他也没太拿这当回事儿,也许不过就是过后向人吹嘘吹嘘当年他有多么英勇。他们可都是浑身是胆的好汉,面对那片黑暗时毫不怯场。而也许正是因为他一心想着升职,认为只要在罗马有靠得住的好兄弟,并能够熬过这该死的气候,有朝一日总[8]能被调到拉文纳去指挥舰队,才能一直那么兴冲冲的。又或者,你们想象一下一个体面的年轻市民,穿着古罗马的托加袍——大概是赌骰子输得够呛——跟着某个市长、税务员或者甚至是生意人跑出来做发财梦。在某片沼泽地上岸,用两条腿穿过森林,走到某个内地的驿站时,突然发现身边是一片凶残的荒凉,凶残得毫无商量,把他围得密不透风——所有那些谜一样的生活,充满了在森林里、丛林里和土人心里蠢蠢欲动的野性。这些谜团无法破解,他只能一直活在这不可理喻而又可恶至极的环境之中。然而这环境也有一种令他着迷的魔力,憎恶的魔力——想想那不断增长的悔恨,那逃走的渴望,那令人彻骨地疲倦的厌恶,那自暴自弃和那怨毒。”

他暂时闭上了口。“不过要注意,”他又开始道,弯起一条手臂,外翻手掌,加上在身前盘着的双腿,他的姿势像个正在布道的佛像,只不过穿的是欧式衣服,身下也没有莲花座——“要注意,我们现在谁也无法准确地对此感同身受了。多亏了效率——对效率的虔诚追求。不过这些家伙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人物,真的。他们算不上是殖民者,他们的所谓行政只不过是去压榨当地人,我怀疑。他们是征服者,需要的只是残忍的武力——拥有这种力量没什么好夸耀的,别人只是意外地比他们弱小罢了。他们为达目的,从不放过能抢走的一切。这不过是肆无忌惮的暴力抢劫,罪加一等的大肆屠杀,他们却疯了一样前仆后继——要对付黑暗,倒也合该如此。征服土地,大多数情况下意味着抢走它,从那些肤色与我们不同,或者是鼻梁比我们稍稍塌一点的人那里。要是刨根问底,就会发现这不够光彩。能给它挽回一点面子的,就只有这样一个信念,隐藏在征服背后的,不是虚伪的感情,而是一个信念,以及对这个信念毫无私心的信仰——可以供奉起来,对它鞠躬,献上牺牲品的……”

他打住了。河上流转着团团小小的火焰,绿色的,红色的,白色的,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分分合合,交相穿越——然后或快或慢地分道扬镳。在无眠的河流上,夜色越益沉暗,那巨城的交通夜以继日。我们静观其变——潮水涨停之前我们无事可做。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用迟疑的声音说:“你们这些家伙应该还记得吧?我的确曾经干过一阵子内河水手。”这下好了,在开始退潮之前,马洛又要讲一段他那些不了了之的经历,想不听都不行。“我不想给你们唠叨我那些老掉牙的个人经历,”他说,他属于那一类往往不知道听众最想听什么的人,这句话正好暴露出这类人的弱点,“然而,要理解它对我产生的影响,你们得先知道我是怎样跑到了那儿去,看见了什么,怎样沿河而上去到那个地方,初次见到了那个可怜的家伙。那是航海的尽头,也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高潮。不知怎的,它好像点亮了我身边的一切——也点亮了我的思想。它很令人哀伤——也很悲惨——怎么看也很普通——也不明不白。就是不明不白的。然而它似乎给了我一点启发。”“你们应该还记得,那时我刚回到伦敦,在跑了很多趟印度洋、太平洋和中国海之后——那是东方的常规航线——这条航线我跑了有六年左右。回到伦敦后,我无所事事,在你们的上班时间去打搅你们工作,上你们家去找麻烦,仿佛我身负神圣的使命,要去教化你们。刚开始很开心,但不久我就感觉闲得烦透了。然后我开始去找一艘船——我想尝试一下地球上最艰苦的工作。但没人理我。我对这个游戏也烦透了。”“我小时候可喜欢看地图了。我会一连好几个小时盯着南美洲、非洲或者澳洲出神,为那些辉煌光荣的探险伟业心荡神驰。那时地图上有很多空白的空间,每当我看见一处看起来特别诱人的地方(但它们看起来都这样),就会把手指放在上面,说长大后一定要去那里。北极就是其中之一,我记得,不过我还没去过北极,也不打算去了。它的魔力已经消失了。其他空白空间散布在赤道周围和东西半球的各个纬度上。我去过其中一些地方,然后——唔,别谈这个了。但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说是最大最空的——我还渴望去看看。”“确实,它现在已经不再空白。从我小时候起,它就渐渐被填上河流、湖泊和地名。它不再是一块谜样的空白,充满乐趣——一块可以让男孩梦想光荣的空白。它变得一片黑暗。但那里有一条很特别的河,一条巨大的河,你可以在地图上看到它,就像一条硕大无朋的蛇,头淹在海里,身子一动不动地蜷曲着,穿过一片广袤的土地,尾巴消失在内陆深处。当我透过商店的橱窗,看着它的地图时,被深深迷住了,像一只被蛇迷住的鸟——蠢得要命的小鸟。然后我想起来,那条河上有一家大公司,大贸易公司。老天!我暗暗地想,要在那么大一条河上做生意,他们总要用到船吧——他们肯定有汽船![9]我干吗不试试去应聘船长?我沿着舰队街走啊走,但这个念头一直缠着我。那条蛇弄得我五迷三道的。”“要知道那是一家欧洲大陆的公司,那个贸易公司。我倒是有很多亲戚住在大陆上,他们说因为那里生活成本低,也不像看起来那么糟糕。”“我厚颜无耻地去托他们替我打点。对我而言,这完全是一条新的人生道路。我不习惯这一套。我总是用自己的腿,走自己的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后我都无法相信自己变成了那样,但是,那会儿——你们瞧——我真是鬼迷心窍,觉得反正我就是要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也在所不惜。于是我去托他们替我打点。男人们说完‘我亲爱的老朋友’便全无下文。然后——真难为情——我尝试向女士们下手。我,查利·马洛,打发女人们去替我跑腿——帮我找一份差事。天啊!要怪就怪那个念头。我有一个姨妈,一个可亲的热心人。她给我写信说:‘定然是一件令人愉悦的工作。我必定竭尽所能助你成功。该想法极佳。我认识一位公司高官的太太,和另一位有头面的先生……’等等。她下定决心,不畏艰难,一定要帮我当上内河船长,让我得偿所愿。”“我得到了那份工作——那是当然的,但比想象中快得多。听说这家公司收到消息,说他们有个船长在和当地人的一场混战中一命呜呼了。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样一来我更加迫不及待要去接替他了。很多个月后,我试图去取回那个船长的尸体,才听说他和当地人嚷嚷起来的原因,是由几只母鸡引发的一场误会。没错,是两只黑母鸡。弗雷斯勒文——那个家伙的名字,一个丹麦人——认为自己在这笔买卖中上当受骗吃了亏,所以冲上岸,抄起一根棍子痛打那个村长。唔,尽管有同事告诉我,弗雷斯勒文是用两条腿行走的生物中最温和沉静的一个,我对这个故事也并不感到丝毫惊讶。他肯定是那样的人。但他已经在外为这崇高的事业打拼了好几年,可能终于感到有必要向别人证明一下他也是有自尊心的,于是他残忍地痛打那个老黑人,当着一大群村民的面,把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直到某个男子汉——听说是村长的儿子——听到那个老家伙喊得撕心裂肺的,实在忍无可忍,拿起长矛向那白人试探性地一刺——一下子就刺进了两片肩胛骨之间。全村人马上逃进森林,等着大祸降临,然而,另一方面,本来听命于弗雷斯勒文的汽船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我相信是轮机手指挥的。过后似乎没有人为弗雷斯勒文的遗体操心,直到我被派去接替他的职位。尽管我不能置之不理,但等到我终于有机会与我的前任相见的时候,从他肋骨之间长出的荒草已经高得足以淹没他的骸骨了。倒也齐全。这一个超自然的人物倒下后,完全没被碰过。村子已经荒废了,那些茅屋张大了黑洞洞的嘴巴,腐烂着,在倒塌了的围栏内东倒西歪。这里肯定横遭了灾劫。村民都消失了。大难当前,疯狂的恐怖情绪在村民之间迅速传播,他们四散狂奔,男人,女人,还有儿童,全都跑进灌木丛中,一去不回。我也不知道后来那些母鸡怎么样了,但说它们为进步事业献了身总还是可以的。然而,多亏了这一桩光荣的事件,我被任命为船长。那时我都还没来得及对得到这个职位心生希望呢。”“我发了疯似的东奔西走,准备赴任,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已经穿越英吉利海峡,见到我的雇主,签订好合同。不过短短几个小时,我便到了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总是让我想起一个精心粉刷过的巨大坟墓。那当然是一种偏见。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公司的办公地点。它是这座城市的老大,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和它纠缠不清。他们正盘算着要营建一个海外帝国,通过贸易赚取源源不断的利润。”“我来到一条阴黑的街道上,狭窄荒凉,房屋都高高的,有无数带百叶窗的窗户,一片死寂,小草从石头之间探出头来,两边都是气派的马车拱道,巨大而沉重的双扇门阴森地半开着。我找到一条门缝溜进去,走上一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楼梯,那楼梯很简陋,像沙漠一样了无生气。我推开碰上的第一扇门,看见两位女士,一胖一瘦,正坐在垫了草垫的扶手椅里织黑毛线。瘦的那个站起来,径直向我走过来——仍然低头织着毛线——她好像是个梦游者,我正想着给她让道,她却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看我。她的衣服平整得像个伞套。她默默转身,把我带进一个候见室。我报上姓名,在房间里东张西望。中央有一张松木桌,墙根散放着普通的椅子,房间一头挂着一张巨大的地图,闪闪发光,上面用彩虹的七色做了密密麻麻的标记。有很多标记成红色的地方——红色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赏心悦目,因为那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工作成果。蓝色的地方也非常多,还有一小片绿色,几点橙色,在东海岸则有一小块紫色,表示那些兴高采烈的进步先锋们[10]正在那里大喝令人兴高采烈的拉格啤酒。然而,这些地方我都不想去。我要去标记成黄色的地方,地图的正中央。那条河正好在那儿——勾魂摄魄——阴森狰狞——像一条蛇。啊!门开了,秘书的脑袋露出来,满头白发,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他用瘦骨嶙峋的食指把我招呼到密室里去。密室里黑灯瞎火的,中间摆着一张沉重的写字台。我渐渐看清楚写字台后面的人影,白白胖胖,穿着双排扣长礼服。他就是老大。我看他大概五尺六寸高,动动手指头就能调用成百上千万英镑。他和我握手,大概是对我的法语很满意吧,口齿不清地说了句:[11]一路顺风。”“大约四十五秒后,我又回到了候见室,和那个悲天悯人的秘书待在一起。那个人满怀伤感和同情地让我签了一份文件。我相信自己肯定做出了很多保证,包括不能泄露任何贸易秘密。我本来也没想过要那样做的嘛。”“我开始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你们也知道我对这些官方程序很不习惯,而且那种气氛让人觉得不吉利,就好像我被卷入某个阴谋里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就不是什么好事。从那个房间出来,我觉得轻松多了。那两个女人还在外间紧张地埋头织着黑毛线。不断有人进来,那个年轻一些的走来走去给他们引路。年纪大的那个坐在椅子上。她把平底布拖鞋抵在一个脚炉上,膝上躺着一只猫。她头上包着一块浆过的白布,也看不出是什么材料的,一边脸上有颗疣子,一副银边眼镜架在鼻尖上。她从眼镜上方迅速扫了我一眼,漠然得好像我是空气似的,真没礼貌。又走过去两个年轻人,看起来蠢得要命,却又一脸喜相,她也同样那么冷漠地看了他们一眼,好像她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似的。她似乎洞悉我们的一切。我不寒而栗。她仿佛有一种操控命运的神秘力量。在我远赴他乡的时候,常常想起这两个女人,镇守着黑暗的大门,用黑羊毛织着温暖的裹尸布,一个负责带路,不断把人带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另一个瞪着那双冷漠森然的老眼来检[12]查那些愉快而愚蠢的脸蛋。万福!织黑毛线的老人家。即将赴死[13]的将士向您致敬。领教过她这种目光的人,没几个能再见到她——不到一半,远远不到。”“还要去找医生。‘例行手续而已。’秘书向我保证,好让我放心,好像对于我所有的疑虑,他完全了解,而且深表同情。于是一个歪戴着帽子盖住左眼眉的年轻伙计,大概是个文书吧——公司里肯定有文书,尽管这座房子就跟建在了坟墓里似的,死气沉沉——从楼上某个地方走下来带我去找医生。他穿得又破又旧,一点儿也不讲究。外套袖子上沾着墨水迹,皱巴巴的围巾松垮垮地围在脖子上,下巴像旧靴子的鞋尖一样。时间还早,我提议去喝一杯,他马上喜笑颜开。[14]我们点了苦艾酒,他边喝边把公司的生意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我随口表示好奇,问他为什么不自己出去闯闯。他马上变得又冷淡又严肃。‘借用柏拉图对他门徒说的话,我没看起来那么笨。’他简短地说,好像很壮烈地干了他的酒。我们站起身来。”“那位老医生给我诊脉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好,去那儿没问题。’他嘟嘟囔囔地说,然后热切地问我愿不愿意让他量一量我的头。我有些惊讶地说可以,他就拿出一个像卡尺一样的工具,从所有角度把我的头骨量了一遍,仔细地记录下来。他是个小个子,胡子拉碴的,穿着一件很旧的外套,像是工作服,踩着拖鞋,我觉得他是一个对人无害的笨蛋。‘为了科学的发展,凡是要到那里去的人,我都求他们让我量量头盖骨。’他说。‘等他们回来了,您会再量一遍吗?’我问。‘哦,我没见过他们回来,’他说,‘再说了,变化是内在的,对不对?’他笑了,好像自己讲了个隐晦的笑话。‘所以你是要到那里去了。真了不起。有趣极了。’他用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又记下一条笔记。‘你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吗?’他用就事论事的语气问道。我气炸了。‘这也是为了科学的发展吗?’‘在科学上,’他说,并没有注意到我有多么生气,‘当场密切关注个人精神状态的变化是很有意义的,但是……’‘您是个精神病学家吗?’我打断他。‘应该每个医生都——多少懂一点儿吧。’那个怪人若无其事地说,‘我有这么一个小观点,麻烦你们这些到那里去的先生们务必帮我证实一下。我们国家有那么多属地,想要什么有什么,我这要求也不算过分。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他人的财富。请不要为我的问题生气,但你是我检查的第一个英国人……’我忙告诉他我可一点儿也不具有代表性。‘要是我有,’我说,‘就不会这么没礼貌。’‘你这话够深奥的,不过事实也许并非如此。’他大笑着说,‘避免暴怒,比避免暴晒更重要。慢走。[15][16]你们英国人是怎么说的来着?再会。啊!再会。慢走。在热带地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要记住保持冷静……’他举起一根食指,[17]以示警告……‘冷静,冷静。慢走。’”“还要去做一件事情——向我那杰出的姨妈告辞。她见到我,欣喜若狂。我喝了杯茶——之后无数天我都喝不上这么像样的茶了——在一个最最舒服的房间里,那可是贵妇的会客室,你们能想象得出有多舒服它就有多舒服。我们在火炉旁安安静静地聊了很久很久。这时我才知道,她把我推荐给那位高官的夫人,还有天晓得其他多少人,说我天赋非凡——对公司来说简直是天降奇福——是百年不遇的人才。天啊!我不过是要去指挥一条不值几个钱的内河汽船,它的汽笛几乎不要钱!然而,那表明我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作人员’,也算是光明的使者,低级传教士。当时书报上和言谈里满是这种蠢话,而那位杰出的女士正好生活在那阵鬼话的浪潮之中,被冲得晕头转向,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她大谈‘帮助那数百万无知的土人戒除陋习’,说个不停,我都要听不下去了。我壮起胆来,暗示说公司就是想赚钱而已。”“‘我亲爱的查理,你忘了,他们也是通过付出劳动赚取钱财的。’她说,好像很聪明伶俐似的。真是奇怪,女人怎么会这么天真!她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样的世界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它太美好了,就算她们真的建起了这么一个世界,它也熬不过第一个日落。我们男人从创世之日起便坦然对待的某个混账事实,会蹦出来打碎它。”“完了她拥抱我,嘱咐我要穿上法兰绒上衣,记得常常来信,等等——之后我就走了。在大街上——不知怎的——可奇怪了,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大骗子。太奇怪了,我这个人向来是接到通知之后二十四小时内就能出发去任何地方的,就跟大多数人过马路一样,不需要思前想后,但有那么一瞬间——面对这么一件区区小事,虽说不上是犹豫不决,我却有点临阵退缩。这么解释最好了: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我要去的是地球的中心,而不是大陆的中心。”“我坐一艘法国轮船离开,她经停每一个属于公司的混账港口,据我了解就只是为了送士兵和海关官员上岸。我一路盯着海岸看。看着海岸滑过轮船,就像在猜谜。它就在眼前——笑着,皱着眉,欢迎着,宏伟,残忍,无聊,或野蛮,好像一路在无声地对人轻轻说着:来看看我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片海岸平淡无奇,好像还没修好似的,只是一味的阴森凄凉。那一大片丛林的边缘绿得发黑,镶着白色的海浪,仿佛用尺子画出来的白线,笔直地沿着一片蓝色的海洋延伸开去,薄雾慢慢升上来,遮住海水的闪光。烈日炎炎,陆地仿佛也在放光,冒着水汽,湿淋淋的。白浪里不时冒出一些灰白的斑点,有些顶上飘着旗。是居民点——这些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居民点,在那片未被开发的辽阔背景下,不过像针尖一般渺小。我们乘风破浪,靠岸,丢下几个士兵;继续前进,在关税站丢下几个海关职员——那些关税站就是些用马口铁做的棚子,支着旗杆,隐没在一片仿佛被上帝遗弃了的荒野中;再丢下几个士兵——大概是要他们去保护那些海关职员吧。听说有些士兵掉到海里淹死了,但似乎没人在意。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就完事了,我们继续前进。海岸每天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我们仿佛在原地打转,但实际上我们已经驶过了许多地方——贸易点——叫什么大巴萨姆啊、小波波啊之类的,这些名字让人想到那些在狰狞的幕布前演出的下流闹剧。乘客的日子百无聊赖,而且我和同行的人没共同语言,别提有多孤单了。那片海洋像被油污了似的,令人昏昏欲睡,加上那永远面目沉暗的海岸,仿佛远离了真实的世界,弄得我情绪低落,整日胡思乱想,简直要发疯。不时传来的海浪声欢快清新,仿佛兄弟的笑语。那自然的声音,有它自己的因缘和含义。忽然一条船从岸边划过来,暂时地将这画面变成了一道现世的风景。黑人们在划桨,远远地就能看见他们那些白得发亮的眼珠。他们大喊大叫,放声歌唱;他们大汗淋漓;他们的脸像古怪的面具——这些家伙啊;但他们有骨头,有肌肉,有一种狂野的生命力,动作散发着无穷的力量,就像岸边的海浪一样自然真实。他们仿佛天然地就应该出现在那里。看着他们,但觉心旷神怡。那一阵子我会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无遮无掩的现实世界,但那种感觉终归是短暂的,总有点什么会冒出来惊散它。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偶遇一艘停泊在岸边的军舰。岸上连一间棚屋都没有,那军舰却在向灌木丛使劲儿放炮,看来法国人正在那附近打仗。她的船旗像块破布一样死沉沉地耷拉着,船身低处的八英寸长筒炮全部升了起来。油污的海浪一闪一闪,懒洋洋地把它抛上抛下,那单薄的桅杆东摇西摆。在这一片巨大的虚空中,只有大地、天空和海洋,她却在那里不可理喻地向一片大陆开着火。砰!一门八英寸长筒炮开火了,一小团火焰狂奔而出,转眼就熄灭了,那缕瘦瘦的白烟也随之消失,一颗小小的炮弹低低地惨叫一声——然后什么事也没有。能有什么事呢?这个过程真有点神经兮兮的,一个可笑又可叹的场面。船上有人一本正经地向我解释说那里有一个土著的军营——他竟然叫他们敌人!——藏在岸上某个地方,说得言之凿凿的。但那并不能改变我的感受。”“我们把信送到那条船上(听说在那艘孤独的船上,每天都有三个人死于热病)后继续前进。我们又在一些名字古怪的港口靠岸,它们像热得过分的地下古墓,宁静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味,死神和贸易在墓里翩翩起舞。我们沿着没有固定形状的海岸前行,浪花冷酷凶险地拍着岸,就像大自然正自发努力想要挡开入侵者。一条又一条的河,死亡之流源源不绝地流出流入,把河岸腐蚀成烂泥,河水变污变稠,摧毁着扭曲的红树林,那些树好像在向我们痛苦地扭动着,极端绝望,束手无策。我们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待不长,无法留下特别详细的印象,只是笼统地觉得有一种日益滋长的疑惑,模糊而滞闷。就像走不完的旅程,无聊透顶,仿佛一场噩梦。”“走了三十多天,终于看到那条大河的河口。我们的船停泊在政府所在地附近的岸边。但我还要往前走两百多英里才能开工。所以我逮住一个机会,出发去上游三十英里的一个地方。”“我坐的是一条航海小汽船。船长是瑞典人,听说我是个水手,就请我到驾驶台上去。他很年轻,瘦削白皙,神情阴郁,头发细长,走起路来拖泥带水。我们离开那个凄惨的小码头时,他轻蔑地向岸边甩甩头。‘您就住那儿?’他问。我说:‘没错。’‘那些政府官员真够意思——不是吗?’他继续说,说的是英文,用语极度精确,话里藏针,‘真是有意思,有些人为了一个月挣那几个法郎,简直什么都做得出来。我真想知道上游是什么光景。’我告诉他我很快就能看到了。‘这样啊!’他惊叫起来。他横拖着步子走了几步,警觉地注视着前方。‘不要掉以轻心,’他继续说道,‘前几天我救起了一个家伙,他在路上上吊自杀。也是个瑞典人。’‘上吊自杀!天啊!有什么看不开的?’我喊了出来。他依然保持着警觉。‘谁知道呢?实在受不了那大太阳,又或者是那鬼地方。’”“最后,我们驶进一条开阔的水道,看见一道岩石满布的悬崖,岸边翻出成堆的泥土,一座小山上有许多房子。在被挖出来的一堆堆废物之间,在山坡上,散落着其他用铁皮做顶的房子。上方不断传来急流的响声,在这片住了人的废墟上回旋激荡。很多人,几乎都是黑皮肤,赤身裸体,像蚂蚁一样窜来窜去。一个小码头伸入河中。阳光忽然变得刺眼,让人什么都看不见。‘那就是您公司的贸易站,’瑞典人说,指着三间像兵营一样的木屋子,它们颤巍巍地架在满是岩石的斜坡上,‘我找人帮您把东西运上去。您是说四个箱子吧?祝您好运。再见。’”“我在路上碰上一个深埋在草丛里的锅炉,又发现了一条通上山的小路。这条路绕开了所有挡道的大石头,以及一节轮子朝天的铁皮火车车厢。其中一个轮子不见了。这节车厢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某只动物的尸体一样。一路上我看见更多朽烂的机器和一堆生锈的铁轨。在路的左边,一片树林投下一块浓荫,里面似乎有些什么黑暗的物体在衰弱地蠕动着。我眨眨眼,前面的路很陡。路的右边传来号角声,我看见很多黑人跑过。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爆炸声,地动山摇,悬崖上冒出一股烟,然后一切恢复正常。岩石的外表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他们正在修铁路。那悬崖并没有挡道,但这种盲目的爆破就是他们的全部工作。”“我身后传来一阵轻细的叮当声,引得我回过头看。六个黑人排成一排,艰难地沿着小路往上爬。他们挺直身子,慢慢地爬,头上顶着装满土的小篮,小心翼翼,每走一步便是一阵叮当声。他们的腰部缠着黑色的破布,后面垂下短短的一截,像尾巴一样摇来摇去。他们的每条肋骨都清晰可见,四肢的关节就像绳子上打的结。每个人颈上都有一个铁项圈,一条铁链把所有项圈拴在一起,链环在他们之间左摇右晃,发出节奏清晰的叮当声。从悬崖那边又传来一阵爆炸声,我突然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艘军舰,向陆地开火的那艘。一样是不吉祥的声音。但再异想天开些,眼前这些人也不会像敌人。他们被称为罪犯,那被忤逆了的法律,就像炸开了的炮弹一样击中了他们,是一个来自海洋的谜,无法解释。他们瘦弱的胸膛全在一起喘着气,撑开了的鼻孔颤抖着,眼光呆滞地盯着山上。他们就这样从我身边经过,离我不到六英寸,没有看我一眼,浑身上下透着土人在遭难时那种完全的冷漠,就好像他们已经死了。在这些生番后面,走着一个已经受过教化的黑人。他是新势力得势后的产物,提着一支来复枪半死不活地慢慢走着。他穿一件掉了一个纽扣的制服外套,看见路上有个白人,连忙把武器举到肩膀。这么做只是慎重起见。隔这么远,白人看起来都是一个样的,他无法分辨我可能是什么人。他很快放下心来,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猥琐下流,充分展露了他的白牙。他扫了一眼他负责看管的犯人,仿佛邀请我去和他一起分享这份光荣的职责。毕竟,这项崇高正义的伟业方兴未艾,而我是其中一部分。”“我没有往上爬,转身从左边下坡。我这么做,是想等看不见这排锁在铁链里的人之后再上山。我可不是个温婉的家伙,迫不得已的时候我也曾奋起自卫过。有时候我也被逼反抗和进攻——进攻只是一种反抗的方式——这样的一时冲动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带来种种后果,然而我无暇精打细算。我见识过暴力的魔鬼、贪婪的魔鬼和渴望的魔鬼,但是,上天做证!这些魔鬼都强大、健壮和双眼发红,迷惑并奴役着人——是的,是人。但当我站在这个山腰上,我能预见到在那块土地上,夺目的阳光里,我将很快认识一个新的魔鬼,他贪得无厌,笨得要死,满身赘肉,故作姿态,鼠目寸光。再过几个月,再走一千英里,我就能知道他有多么阴毒奸狡。我突然站定了,满心恐惧,好像受到了警告一般。最后我七弯八拐地下了山,去找之前看到的那片树林。”“我绕开一个人工挖出来的大洞,那洞好像挖了很久,但挖来干什么,我无从猜测。反正不是采石场或者采沙坑,就只是个洞。也许是有人忽发善心,想要让那些罪犯有事可做吧。我不知道。然后我差点掉进一条非常狭窄的山沟,它不过就像山腰上的一道小疤痕。我发现有很多供居民点使用的排水管被扔在沟里。那可是千里迢迢运来的,现在却没一根是好的。真是一团糟。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片树林。我本来是想在树荫下散会儿步的,但一走进去,就好像踏进了某个地狱的一圈阴影里。急流近在咫尺,在寂静得哀伤的小树林里,只听见那阵猛烈的水声,持续不断,单调乏味,急急忙忙。树林里一丝风也没有,所有树叶都凝滞不动,却有那么一阵神秘的声响——仿佛地球那轰轰隆隆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清晰可闻。”“许多黑色的人影蜷伏着、躺着或是倚着树干坐在树与树之间,他们仿佛长在地里,一半暴露在地上,一半隐没在阴影中,做出各种痛苦、听天由命和绝望的姿势。悬崖那边又爆炸了,我脚下的土地一阵轻轻战栗。人们还在那边工作着。工作!那些无法再工作的人,就来这里等死。”“他们正慢慢死去——非常明显。他们不是敌人,他们不是罪犯,他们不再是现世的存在物——什么也不是,只是疾病和饥饿的黑影,乱糟糟地躺在墨绿色的阴影中。通过完全合法的定期合同,有人把他们从沿岸各个隐蔽之处招聘来。他们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茫然无助,食物吃不惯,生了病,无法继续工作,就被允许爬到这里来休息。这些奄奄一息的影子就像空气一样轻飘飘的——也差不多跟空气一样稀薄。我开始看见树下有许多眼睛在泛着光。然后,我低头看时,发现手边有一张脸。一副黑色的人骨挺得笔直,一个肩膀抵着树,眼皮缓缓抬起,凹陷的眼睛翻上来看看我,巨大而空洞,一种盲人似的白光在眼底微微闪烁,慢慢熄灭。似乎还很年轻——几乎是个小孩儿——但很难看出他们的真实年龄。我觉得好像应该做点什么,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我乘坐的那上好的瑞典船上的饼干给他。他的手指慢慢闭拢起来,抓住了那块饼干——再没有其他动作,也没有再看我一眼。他的脖子上绑着一缕白色的精纺毛线——为什么?他从哪儿得来的?那是一个记号——一种装饰——一个符咒——还是一种祈愿的仪式?它到底有没有含义?这一缕属于海洋彼岸的白毛线,竟然缠在他的脖子上,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在这棵树旁边,还有两副尖瘦的黑骨头抱膝而坐。其中一个把下巴支在膝盖上,呆呆地瞪着眼睛,那神情恐怖非常,让人不敢多看。他的同伴,另一个幽灵则把额头枕在膝盖上,像被巨大的疲倦打垮了。其他人分散在各处,姿势各异,扭曲着苟延残喘,就像画里面大屠杀或者大瘟疫的场景。我站在那里,震惊得呆若木鸡,忽然一个幽灵用手和膝盖撑起身来,手脚并用,爬向河边喝水。他舔干双手,在阳光中坐起来,盘起双腿,不多久,他那毛茸茸的脑袋便沉沉地垂到胸骨上。”“我不愿久留,匆忙逃向贸易站。走近那片建筑物的时候,我碰到一个白人,他的装束出乎意料的优雅,乍一看还以为是幻觉。我看见一个高高的衣领,浆得挺直,干干净净的白袖口,浅色的羊驼毛夹克,雪白的长裤,鲜亮的领带,擦得锃亮的皮靴。他没戴帽子。分头,头发刷得油亮亮的,一只大白手撑着一把绿纹遮阳伞。他真是神奇,耳后还夹着一管自来水笔杆。”“我和这一奇迹握手,得知他是公司的会计主任,公司所有账目都归这个贸易站整理和登记。他溜出来一小会儿,按他的话说,‘出来透透气’。这话听起来奇怪得很,背后是没完没了的案牍生活。要不是我是从他嘴里第一次听到另一个人的名字,而这另一个人又是这段回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根本不会向你们提及他。况且,我也尊敬这个家伙。我尊敬他。我尊敬他的衣领,他那巨大的袖口,他那刷得油亮亮的脑袋。他看起来确实跟理发店橱窗里的假人模特一式一样,但在这样一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上,他竟保住了光鲜的外表,多么有骨气!他那浆硬的领子和胸部笔挺的衬衫代表着人格的成就。他到这里来差不多有三年了,我忍不住问他是怎样把衣服打理得那么像样的。他双颊微微泛红,谦虚地说:‘我在教站里的一个土著女人做事。真是不容易,她本来可讨厌这些业务了。’这么说来,这个人还真有点贡献。他也倾尽心思在账簿上,把它们整理得井井有条。”“站里其他的一切都杂乱无章——人啊,物啊,房子啊。商队,一队队八字脚的黑人,风尘仆仆地来来去去,工业产品、劣质的棉花、珠子和铜线络绎不绝地被运进黑暗深处,涓涓细流一般地换回珍稀的象牙。”

我要在这个贸易站等十天——简直望不到头。我在院子里支了个帐篷住着,但为了避开那片混乱,我有时会躲进会计办公室。那是用横条木板建成的,手工很差,会计主任在高高的书桌上伏案工作的时候,浑身上下满是一条条窄窄的阳光。不用拉开百叶窗也能看到外面。办公室里也很热,大苍蝇恶毒地嗡嗡作响,虽然不叮人,却四处撞人。我一般坐在地上,他则高高地坐在高脚凳上写个不停,一身装束无懈可击(甚至微微生香)。有时他站起来活动筋骨。有人匆匆忙忙地把一张装有脚轮的矮床推进办公室,上面躺着一个病人(某个从内地来的代理人),他表示出微微的恼怒。‘这位病人的呻吟声,’他说,‘使我无法集中精神。在这种气候里,如果不能高度集中精神,算错账是很难避免的。’

一天他低着头说:‘在内地,您肯定会见到库尔茨先生。’我问库尔茨先生是何方神圣,他说是个头等的代理人。看见我对这个信息流露出失望之情,他搁下笔,继续慢慢地说:‘他可是个相当了不起的人。’我追问下去,他说库尔茨先生现在负责一个贸易站,那个贸易站可重要了,在真正的象牙之乡,在‘那里的最深处。他送来的象牙跟其他人加起来的一样多……’他又提笔工作。病人虚弱得已经无力呻吟了。在一片巨大的宁静中,只有苍蝇在嗡嗡叫个不停。

突然传来一阵越来越大的说话声和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一个商队进站了。木板的另一边爆发出一阵粗野狂烈的声音,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在说什么。所有搬运工都在说话,在一片吵闹之中,我们听见站长用悲痛的声音在说:‘我们尽力了。’那句话他那天带着哭腔说了有二十遍……会计主任慢慢起身。‘真是吵死人了。’他说。他轻轻地走到屋子另一边去看看病人,又折回来,对我说:‘他什么都听不见。’‘你说什么!他死了吗?’我问,真是吓坏了。‘不,还没有死。’他不动声色地说。然后,他朝外间的喧闹声甩甩头,暗示道:‘当你不得不把账记清楚的时候,实在是无法不讨厌这些野蛮人——真是烦死他们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您看见库尔茨先生的时候,’他接着说,‘请告诉他这里的每一件东西’——他斜了桌子一眼——‘都非常令人满意。我不喜欢给他写信——我们的信使都靠不住,天知道他们会把信送到谁手里——在那个中央贸易站。’他用那双温和而突出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哦,他前途无限,无可限量,’他又说,‘不久就会变成管理部门的要人。他们,那些高层——欧洲的董事会——很赏识他。’

他继续埋头工作。外面终于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我要出去,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苍蝇还在不知疲倦地嗡嗡叫着,将要被运送回国的代理人躺在那里,脸涨得通红,已然没有了意识。屋子里另一个人正趴在账簿上,清清楚楚地记着账,毫无差错。门阶下方五十英尺的地方,我看得见那片死亡之林寂静不动的树梢。

第二天,我终于跟一个六十个人的商队离开了那个贸易站,开始了一段两百英里长的徒步旅程。

那段旅程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到处都是小路。人们踩出来一张路网,网住那片空荡荡的土地,穿过长长的草地,穿过被火烧过的草地,穿过灌木丛,穿越寒冷的峡谷,翻越闪着火光的石山。荒凉又荒凉,一个人也没有,一间茅屋也没有。居民很久之前就跑光了。试想想,如果有很多神秘的黑人,武装着各种可怕的武器,突然开始流窜在迪[18]尔和格雷夫森德之间的大路上,把住在路两旁的英国佬都抓去做搬运工,那一带所有农场和村庄肯定也会很快荒废掉。只是这里连房子都不见了。但我沿途也见到好几个被遗弃的村庄。那些残破不堪的草墙像一种可悲的儿戏。六十双光脚的踏步声和划地声日复一日地跟在我身后,每一双脚上面都有六十磅的重物。扎营,做饭,睡觉,拔营,跋涉。不时一个搬运工背着重物倒下,长眠在路边高高的草丛中,一个空的水葫芦和一根长棍子会陪在他身边。四周和上空是一片逃不出的死寂。也许在某个安静的夜晚,能听见遥远的鼓声,战栗着,沉下去,又响起来,茫茫荒野里的挣扎,软弱无力的。这个怪异的声音,魅惑的,暗示的,野性的——说不定和基督教国家的钟声一样意味深远。有一次我们看见一个白人,制服的纽扣都开了,带着一个高高瘦瘦的桑格巴尔人——他的武装护卫——在路边扎营,他友善而快活——肯定是喝醉了。他声称自己在检查这条马路的养护工作。哪里有什么马路需要养护!他们也什么都没干。倒是前头三英里处有一具中年黑人的尸体,额头被子弹打出一个洞,确实是把我绊了一跤,可能他把这叫作一个永恒的改善。我还有一个白人同伴,人倒不坏,但有点儿胖过头了,有一个不断加剧的毛病:一爬上炎热的山坡就要晕过去,而最近的一点树荫和水源还在好几英里之外。真可恶,我们不得不把外套撑起来给他当遮阳伞,遮住他的头,等他慢慢苏醒。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跑这儿来。‘当然是为了挣钱。不然呢?’他不屑地说。后来他发起烧来,我们只好把他放进吊床,挂在木杆上抬着他走。为此搬运工跟我吵了不知道有多少次,因为他足足[19]重十六英石。他们消极怠工,逃跑,夜里带着行囊偷偷溜走——简直是造反。所以,一个晚上,我比手画脚地用英语发表了演讲,我面前那六十双雪亮的眼睛都明白了我的意思,第二天早晨他们就在我面前乖乖抬着吊床出发了。但一个小时后,我在灌木丛里发现了整个这一切的残骸——那家伙,吊床,呻吟声,毯子,恐惧。沉重的木杆擦破了他的鼻子,真可怜。他非常急切地要求我杀死某个人,但附近连一个搬运工的影子都没有。我记起那个老医生说的话——‘当场密切关注个人精神状态的变化是很有意义的’——我感到我要开始对科学的发展产生意义了。然而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用。在第十五天,我又看见了那条大河,便一瘸一拐地走进了中央贸易站。它坐落在河湾上,藏在灌木丛和森林之中,一面是用臭泥巴做成的边界,破破烂烂的,另外三面被疯长的灯芯草篱笆团团围住,一个没人修整的缺口就是它唯一的门口。一看就知道这里的主管是个窝囊废。几个手里拿着长棍的白人从房子之间懒洋洋地走出来,不紧不慢地晃上来看了我一眼,又走开不见了。其中有一个蓄着黑胡子的胖子,很是大惊小怪,我一告诉他我是谁,他就滔滔不绝、东拉西扯地告诉我,我的汽船沉到河底去了。我仿佛遭到五雷轰顶。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哦,‘没关系。’‘经理本人’就在船上。一切如常。‘每个人的表现都值得表扬!值得表扬!’——‘您务必,’他颤抖着说,‘马上去见经理。他在等您!’

我一时还不明白船沉了意味着什么。我想我现在明白了,但不敢确定——一点儿也不。这件事情摆明就是太愚蠢了——每当我想起它——简直就蠢得出奇。但……但在那一刻,我就觉得它不过是一件恼人的麻烦事而已。船沉了。他们两天前急急忙忙驾船开往上游,经理也在船上,负责开船的船长是个志愿者。开出去不到三个小时,船底就被石头划开了,船在南岸附近沉没了。我不禁问自己:船都没了,我来这还能做什么?事实上,我要做很多事,以便把归我指挥的那条船捞上来。我必须第二天就出发去开工。把沉船捞上来,运回贸易站修理,要花好几个月的时间。

我和经理的第一次会面相当奇怪。当天早上,我走了二十英里的路才见到他,他却没有请我坐。他的表情、五官、仪态和声音都平淡无奇。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他那双蓝眼睛的颜色很普通,眼神却冷漠得过分,他盯着人看的时候,无疑能把这眼神变得跟沉重的利斧一样劈向人。但即使是在这些时候,他身体的其余部分却依然平淡如常。此外就只剩下他嘴唇上那种难以捉摸的表情,微乎其微,总有点鬼鬼祟祟,似笑非笑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但解释不了。它不是故意的,这种微笑,尽管他每说完一次话,它又变明显一些。他一闭嘴,它就出现,就像拿封印把话封住一样,哪怕只是最平常的话,也弄得绝对不可理解似的。他是个普通的商人,从年轻时起就受聘在这些地区工作——从来没干过别的。大家都听他指挥,然而他没有令别人爱上他或是害怕他,大家对他甚至连尊敬都谈不上。他只能令人感到浑身不自在。就是这话!浑身不自在。也不是明确的不信任——只是浑身不自在——仅此而已。你们不知道这样一帮……一帮……职员的效率有多么低下。他没有组织能力、创新能力,甚至连好好发号施令都不会。他把这个可怜的贸易站搞得乌烟瘴气,就是最好的证明。他没有学问,智力低下。他居然被提拔为经理——怎么会这样?大概就是因为他从来不生病……他在那里熬过了三个三年的聘期……在人人都生病的地方,强健的体魄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他每次休假回家都会去大肆寻欢作乐一番。跟上了岸的水手似的——当然他不一样——只不过他的外表光鲜一些。这一点从他不经意的闲谈中也听得出来。他墨守成规,但能够保持日常工作的正常运转——他只有这点本事。但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没人知道有什么可以控制得了这样一个人,光这一点就足以令他了不起。他从来不泄露个中秘密。也许他身体里空无一物。但这种怀疑永远无法证实——在那个地方没法做外科检查。有一次,多种热带疾病突然暴发,站里几乎所有‘代理人’都病倒了,却有人听到他说:‘出来这里的人就不应该有内脏。’他又用那种奇怪的笑容封印住这句话,仿佛那是一扇开往黑暗世界的大门,而他恰好是看门人。仿佛看到点儿什么——但门马上就关上了。那些白人吃饭的时候老是为了谁坐上座吵个不停,把他吵烦了,他就命令人做了一张巨大的圆桌,做好了没地方摆得下,就又另外盖了一间屋子。贸易站的食堂就是这么来的。他坐的地方就是首席——剩下的,坐哪里都一样。人们觉得他就是怀有这种信念,坚定不移的。他既不文雅也不粗野。他很安静。他允许他的‘跟班’——一个来自海岸地区的青年黑人,被养得肥头大耳的——就在他眼皮底下对那些白人粗暴无礼、兴风作浪。

他一见到我就说个不停。我走得太慢了。他等不起,只好先开船。上游的贸易站急需物资供应。已经耽搁得太久,他都不知道哪个死了,哪个还活着,他们情况如何——等等,等等。他完全不听我解释,摆弄着一根封口蜡棒,重复了好几次说形势‘非常严峻,非常严峻’。有流言说一个非常重要的贸易站情况危急,站长库尔茨先生也病倒了。希望不是真的。库尔茨先生是……我累坏了,烦躁得要命。让库尔茨去死吧,我想。我打断他说我在岸上对库尔茨先生有所听闻。‘啊!他们在下游地区也谈论他啊。’他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然后他又开始说个没完,向我保证库尔茨先生是他手底下最好的代理人,非凡卓绝,公司决不能没有他,这样我应该理解他为什么这么焦虑了吧。他说自己真是‘非常,非常担忧’。确实,他在椅子上不停地扭来扭去,大声喊道:‘啊,库尔茨先生!’把封口蜡棒都掰断了,却又被这个意外事件吓住了。接下来他想知道‘需要花多长时间去’……我又打断他。我快饿死了,又站了那么久,丧失了耐性。‘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说,‘我还没见到那条沉船呢——好几个月吧,短不了。’这场对话对我来说真是浪费时间。‘好几个月,’他说,‘好吧,那我们三个月后就可以出发了。好。这件工作三个月足够了。’我气呼呼地从他的小屋出来(他自己住一间小泥屋,屋外还带一条简陋的走廊),一边自己向自己咕哝着对他的看法。他是个唠唠叨叨的傻瓜。日后我收回了这句话,因为他对这件‘工作’需要的时间估计得一丝不差,真是惊人。

第二天我就开工了。可以说我把贸易站抛诸脑后。我觉得只有那样我才能紧紧抓住实实在在的生活,弥补这一段时间的空虚感。然而,人总是会开小差东张西望的。然后我看见了那个贸易站,那些男人在院子里的阳光底下漫无目的地逛来逛去。有时我问自己,他们这是在干什么。他们拿着滑稽的长棍子,魂不守舍地走来走去,就像很多变了节的朝圣者,被鬼勾了魂,在那个破篱笆里来回打转。‘象牙’这个词在空气中回荡,他们低声念叨着它,叹息里也全是它,真的像在向它祈祷似的。到处隐隐弥漫着一丝愚蠢而贪婪的气味,就像尸体发出的臭味。天啊!我从未见过如此不真实的景象。贸易站外,那片寂静无声的荒野紧紧包围着这一小块开拓出来的地方,在我看来是那么伟大而不容对抗,就像邪恶或真理一样。它不急不躁地,等待这一次疯狂的侵略自行结束。

哦,那几个月!好吧,别提了。后来又发生了很多事。一个晚上,一个装满白棉布、印花棉布、玻璃珠的草棚,不知道还有没有放别的,突然着火,仿佛地球突然裂开,放出一团复仇之火来,要把那些垃圾统统烧掉。我在那拆开了的汽船旁边安静地抽着烟斗,看见他们都在火光中跳来跳去,高举双臂,那个蓄着胡子的胖男人拿着水桶猛冲向河边,一边还不忘向我保证说每个人都‘值得表扬,值得表扬!’打起一夸脱左右的水又猛冲回去。我注意到他的桶底有个窟窿。

我慢慢走上前去。急也没用,那草棚像盒火柴一样烧得一发不可收拾。从一开始就毫无希望。火焰蹿得高高的,把所有人都挡了回去,照亮了一切——然后猛然熄灭了。草棚已经被烧成一堆灼热的灰烬。他们在一旁打一个黑人,据说这次失火都怪他。就算真的是他,他叫得也太凄惨了些。过后我看见他连续几天坐在一片小小的树荫下,奄奄一息的样子,努力挣扎着想康复;后来他站起来走了——荒野无声无息地把他吞了回去。我从黑暗走近那堆余烬的时候,发现前面有两个人在聊天。我听见他们提到库尔茨的名字,又听见什么‘利用这次不幸的事故’之类的话。其中一个是经理,我向他道了夜安。‘你之前有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吗——啊?真不敢相信。’他说,然后走开了。另一个男人留在原地。他是一个头等的代理人,年轻,彬彬有礼,略带矜持,蓄着八字胡,长着鹰钩鼻。他刻意和其他代理人保持距离,他们私下里说他是经理派来监视他们的密探。我呢,我之前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我们开始交谈,慢慢从发着嘶嘶声的废墟前走开去。他请我去他位于贸易站主楼内的房间。他划亮一根火柴,我注意到这个年轻的贵族不仅有一个镶银的化妆盒,还能一个人用一整根蜡烛——那时就只有经理有点蜡烛的权利。墙上覆着当地的草垫,还挂着许多战利品:长矛、非洲梭枪、盾牌和刀子。这位先生负责制砖的业务——别人是这么跟我说的,但站里连砖头的碎块都找不着,而他在那里都有一年多了——一直在等。似乎没有某些材料就不能制砖,我不知道是什么——说不定是麦秆。无论如何,那里是没有麦秆的,也不太可能从欧洲运来,所以我也弄不明白他到底在等什么。也许是某个奇迹吧。然而,他们全部人都一直在等——那十六个还是二十个朝圣者。说真的,从他们的工作态度来看,他们应该并不觉得这份工作有多么糟糕,尽管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好像就只是生病——据我所知。他们通过愚蠢地相互中伤和酝酿谋害同伴的计划来消磨时间。贸易站里总是疑云密布——当然没有哪个阴谋被付诸实践。这片疑云就像站里其他的一切那样不真实——与这个公司的慈善外衣、人们虚伪的谈话、公司的管理制度和人们在工作中的表现一样。唯一真实的,是被委派到贸易站当负责人的渴望。贸易站可能有象牙,他们可以通过买卖象牙获得分成。他们相互仇恨,相互设计陷害,相互中伤,都只是由于这个缘故——但如果你要叫他们动动手指头做点什么正经事——别做梦。天啊!世上毕竟有这么一样东西,允许一个人偷一匹马,却不许另一个人对缰绳产生非分之想。直接把马偷走吧。很好。他照做了。说不定他会骑马呢!但有时如果有人望一眼缰绳,也会惹得最慈悲为怀的大圣人勃然大怒。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么多话,但谈着谈着,我突然想到这家伙心怀鬼胎——实际上,在套我的话。他反复拐弯抹角地提到欧洲,提到我可能在那里认识的人——用问题引我说话,引我说起那个死城里的熟人之类的。他的小眼睛好像两片闪闪发亮的云母片——充满好奇——尽管他努力装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刚开始我还挺惊讶的,但很快又感到很好奇,想看看他到底想打探什么消息。

试读结束[说明:试读内容隐藏了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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