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txt+pdf+epub+mobi电子书下载)


发布时间:2020-10-10 23: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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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立

出版社:金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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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

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试读:

 版权信息书名:女侠谁知寇白门:寇白门作者:张晓立排版:Cicy出版社:金城出版社出版时间:2014-09-01ISBN:9787515510804本书由北京淘梦时光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授权北京当当科文电子商务有限公司制作与发行。— ·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 —第1章胭脂醉染秦淮月花于他乡,艳倾锦堂

名花于他乡,艳光倾锦堂。照月还虚影,玉露吐琼芳。不待凋零时,离人岂敢忘,花开独自香,天水两茫茫。

悠悠千载,六朝古都,秦淮河畔,沉淀了许多缠绵的情怀,酝酿着未知的等待,敲打着动人的节拍,吸引了无数风流才子,孕育了许多多情佳人。自古最是风流佳地,最是多情,亦最是无情。诗云:“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金陵城里秦淮河畔的女子,便如河畔之柳,绰约风骨,妖娆婉转。更似秦淮之水,或温柔妩媚,或灵秀隽逸,或热情澎湃,或透彻清泠。怎奈,最终亦如砂砾般淹没在浩渺的烟波之中。

曾几何时,雕栏画舫,多少才子词人,自诩白衣卿相,沉浸在那烟花巷陌,邀佳人吟诗赏月,推杯换盏,离别时,或忍泪佯低面,或执手相看泪眼,或无语凝咽,而她们,欢喜过、忧伤过、期待过、失落过,最终仍旧是孤身一人,久了,竟不知思念的滋味了。是时,金陵繁华依旧,才子佳人迎来送往嬉笑怒骂依旧,只是脸上的表情略显得空洞了些。雨下的痴缠黏腻,稀释了空气里些许动荡不安的味道。也许人们也正是怕这种孤单寂寞,才成就了秦淮河畔的热闹,更成就了美艳的秦淮八艳。

天启四年,生出了几件大事:是年二月,扬州六级地震,震倒城垣三百八十余垛、城铺二十余处,且南至应天府多处同日地震;五月,荷兰殖民者占领台湾南部;九月,上海发生境内唯一一次破坏性地震。

寇白门,亦是此年生人。

只道“乱世出英雄”。然而,一个女子,一个风华绝世的佳人,生于乱世,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寇湄,字白门,“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湄,是说水与岸之间,近水近岸,似水似岸,非水非岸的一抹,是极动人的一个字。“白门”又是旧时金陵的别称,更显端庄大气。本是钟灵毓秀的一个女子,奈何生于钞库街那个世娼之家,这也是由不得她做选择的。《板桥杂记》曰:“白门娟娟静美;跌宕风流,能度曲,善画兰,相知拈韵,能吟诗,然滑易不能竟学。”她是如此一个女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雅韵天成,眉间眼底,自有一种风流态度。

如此聪明伶俐、兰心蕙质的女子,本应降生在富贵人家,闲时作画赏花,待到芳华正好,觅得忠良子弟,共赏夕阳西下。只可惜白门偏偏生在花街柳巷,如沾泥柳絮,徒然挣扎。寻常人家的女儿,或是因生计,或是因为战乱,多半是不得已沦落风尘。而白门,她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这珠玉买歌笑的风月欢场,这莺歌燕舞,为世俗鄙薄的浮浪之地,这里,就是白门的家。

钱谦益诗云:“寇家姊妹总芳菲,十八年来花信违。今日秦淮恐相值,防她红泪一沾衣。”寇家一门,三代为娼,姊妹各个面容秀丽,窈窕妩媚,其中犹是以白门为佳。其母为寇家第二代娼妓,吃透了这其中的苦,不想让女儿重蹈苦厄,在白门幼年时就找人专门教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人生像是一盘棋,人们只是这棋盘上随时苏醒的棋子,苏醒前,谁也预料不到我们已经被走到哪一步了,宿命是无法逃脱的,唯有亦步亦趋地走下去。随着白门年岁渐长,越发出落得端庄娴雅,不落尘俗,浑不似出身于风月场。

世事总是难遂人愿。渐渐地,寇婆婆开设的青楼生意惨淡,人影寥寥。寇婆婆终日哀声叹气,想尽法子,却于事无补。姐姐比白门年长几岁,迫于生计,及为了白门,早已堕入风尘,每日浅斟低唱,迎来送往,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却也无可奈何。

白门不忍母亲和姐姐如此辛劳,也想待客见人。寇婆婆深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一旦沦落此间,女儿家一世清誉尽毁。无奈自己百般阻拦,白门心意已决,偏要向这烟花路上走。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是如此惊艳的亮相,白门一出场,就缭乱了众人的眼。他们没有想到,寇家还有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儿。这也难怪,白门一直养在深闺。母亲和姐姐为免她沦落风尘,走上同样的道路,恨不能铸一锦匣将她藏于其中。

选择决定人生。白门的这一决定令她遇到朱国弼。

人生若只如初见。初见朱国弼时的情景,白门已记不清了。彼时的朱国弼虽是一掷千金的豪客,也只能与一干同样富贵显赫的人坐在一处,静静地看她在台上起舞,一下腰,一回眸,她的一举一动光彩生姿,厅堂间春色滟滟,暗香浮动。

朱国弼大感惊艳,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他有泼天的富贵,如此佳人,却是平生仅见。正是:千金易得,一美难求。

彼时的白门风姿绰约,容貌冶艳,艺压群芳。偌大的金陵城,谁人不知钞库街的寇白门?她太美,太艳,如一座朱门铜环的城,辉煌璀璨,却是幽闭着的,仿佛没有人能够走进其中,没有人能当得起这份繁盛绚烂。

唯有朱国弼,他的柔情令她一度沦陷。

朱国弼斯文谦和,待她极细心周到,一匣甜糯可口的糕点;一束沾着露水的桃花;知她闲时爱抚琴,他差人花大价钱买来名琴送她。如此知人冷暖又富贵优渥的男子,夫复何求?

他着人送来万金聘礼,向她求婚。

对这桩婚事,寇白门内心是甘愿的,欢喜的。事情一经传开,直令满楼的姐妹羡煞!年华有限,红颜一瞬。她们也巴望着早点嫁人,却始终难有遇合:相貌俊朗,温情体贴的,多半家室寒微。这些女子在风月场里阅尽人间富贵繁盛,又怎肯轻易俯就?好容易遇到一个富贵多金的,又年已老迈,终归是不甘心。风尘里熬了多年,只有寇白门找到这么好的归宿。

1642年暮春。一顶华美的花轿自钞库街被抬出。帷幕低垂,流苏款摆。十七岁的寇白门倚身花轿,奇服旷世,正绮年玉貌。

成亲之夜,五千甲士手执绛纱灯,肃立于长街两侧,恭迎花轿。场面之盛大,满城皆惊。

虽是夜晚,在大红灯笼的照耀下,却亮如白昼。

这是金陵城最盛大的一桩喜事。寇白门本是一介风尘女子,对方却是大明勋臣保国公朱国弼。当时的金陵女子,脱籍从良、抑或婚嫁,必须在夜间进行。朱国弼是一个传统的男人,他在遵从风俗礼法的同时,却也让她嫁得风光无比,轰动全城。寇白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是喜不自胜。朱国弼是她心仪的男子。他刚过而立之年,声名显赫,斯文有礼,望向她时,眼底有痴迷和疼惜。

湄儿,湄儿,他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是从他口中,她才知晓自己的名字可以如此圆柔婉转。

长路迢递,白门倦极。恍惚中耳畔软语呢喃,仿佛又听见他唤她。循着这声音,思绪翩飞,白门不辨自己身在何处,宛如回到了生命的源头,混沌初开……她尚是襁褓中的幼儿,不知欢愉,亦不解忧戚。佳人初降,芳名几何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金陵,乃南京的别称。烟云迷蒙,罩着多少楼台舞榭,多少文人墨客、佳人才子间的风流雅韵。金陵,是一则历史,卷帙浩繁,活色生香。一卷竹简轻轻打开,竹木芬芳,楷体娟秀,工工整整地镌刻着她的名字:寇白门。

亭台掩映,花木扶苏,这是钞库街最有名的青楼。此时,一间布置典雅的房间里,待产的寇婆婆卧在榻上,鬓云散乱,如同一朵风雨中颤抖的苍白梨花。虽神情有些颓唐,然透过如墨一般乌黑的秀发,仍可见她姣美的面庞,眉如远山,鼻依琼瑶,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为防寇婆婆受凉,门窗紧闭,只有两个丫鬟在产婆的吩咐下,小心翼翼地进出,以铜盆端来热水,又拿来剪刀、棉布等物。

卧榻之上,寇婆婆痛苦地呻吟着,嘶喊着,皓腕上的青筋犹如一条条小蛇蜿蜒游走。慈眉善目的产婆一边软语宽慰,一边动作麻利地为其接生。

人生便是如此,于痛苦中诞生,来到紫陌红尘,开始各自的善业。浮世悲欢,多少挂碍、牵绊,多少情缘纠葛,是来自最亲的人、最爱的人。剪不断,理还乱,一瞬天上,一瞬人间,直教人欲仙欲死。

生命之花绚烂绽放之际,多少人草草了断了卿卿性命,她们或遇人不淑,或为情所困,心结难解。

自古佳人多薄命。如寇婆婆这般容貌绮丽的一个女子,自然也没能逃出这样的宿命。风华正盛时,与一商贾交好,结下鸳盟。风月场中,多的是露水情缘,又能有多少真情实意。商贾与其厮守几年,生下一女。其间,商贾心中的柔情蜜意也一点点耗尽,以做生意为由,一去不返,从此杳无音信。

伴着响亮的啼哭声,婴孩便是在这样的情状下降临人世。产婆欢天喜地地将手里的孩子托到女人面前。寇婆婆听到响亮的啼哭,心中暗喜,开口问道,可是男孩。恭喜夫人,是千金!产婆欢喜地答道,眼前的婴孩,细细的五官,竟有雕琢之美,令她很是惊异。闻听是女孩,寇婆婆的眼神,如风吹红烛,陡然暗了几分,幽幽叹道:又一个女乐!女乐即倡优,产婆听到这委婉的说辞,少不了温言宽慰一番。寇婆婆噙笑不语,心中很是无奈。

冥冥之中,总有些事情无法改变。寇婆婆的母亲曾是风月场里的花魁,及至成年,自己也沦落风尘,年纪尚轻,便被人称为“婆婆”。如今,两个女儿都生得粉雕玉琢,恐怕日后也会重蹈自己的命运。

三代为娼——想到这四字,寇婆婆银牙轻叩,双唇微抿,心中一片苦寒。她早已隐隐感知到这样的宿命。

由此,婴孩降临人世之际,寇婆婆并没有再为人母的喜悦,心中反而有一份隐忧。

于花街柳巷,女人能身怀六甲,顺利诞下后代,是罕有之事。这一切能无波无澜地发生,乃是因为寇婆婆便是这家青楼的鸨母。商贾虽重利轻义,终究为她置下这份产业,使她不至四处沦落,衣食无着。

柔暖的肚腹如同一片春阳下的沃野,不知何时,一颗小小的种子静静地沉睡其中,悄悄地酝酿着,积蓄着。最初发觉时,寇婆婆亦是满心欢喜,她多么希望是一个男孩。如此,便可摆脱沦落风尘的宿命了罢!直到婴孩呱呱坠地,憧憬,幻想,希冀……一切都被打破了。万般无奈之余,寇婆婆终究是不甘心的。

幼小的孩童,天真懵懂,不辨人事。每一个生命都会经历一段这样的混沌时光,每日啼哭索乳,蜷身酣睡,醒来以温润如玉明亮如星子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世界,而实际上,他们对这一切尚缺少认知,毫无概念。及至长大成人,这一切早如日光下水滴的蒸发,悄然消逝,不会在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人之所以不快乐,就是因为记忆力太好——如此想来,这样的时光是快乐的罢,没有记忆,没有怀念,时光的无涯荒野里我仍是最初的我,不会因蓦然想起你灼灼如叶上初阳般的笑容而神情恍惚,不会因不经意撞见一角雪白的春衫而心口微微发疼。

月升又月落,光阴寸寸流逝,孩子也一天天长大,脸儿有些婴儿肥,偶然一笑,酒涡浅浅,也似知人意。寇婆婆心中十分欣慰,想着孩子大了,也该有个名字。寇婆婆左思右想,却是茫无头绪。一日,月圆之夜,客人寥寥,寇婆婆命人在亭中摆了时鲜瓜果和精致可口的茶点,将空闲的姑娘们都唤来,一面闲聊,一面为爱女斟酌芳名。

露华正浓,花气袭人,值此良辰美景,姑娘们兴致极高,叽叽喳喳,一边笑闹,一边冥思苦想。

名字,作为一个符号,一种标记,伴随每一个人直到人生终结。一生之中,能够有机会为他人取名,也是一件幸事。

不消半炷香的功夫,姑娘们已争先恐后地说出数十个名字。然寇婆婆都不中意,嫌她们想的名字太过柔媚,她望着怀中幼儿,看她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眉眼如画,笑容浅浅,心中不由暗暗叹息一声,生为女儿身,或许已是她的不幸,再取个柔媚至极的名字,岂不更将她推到了烟花柳巷的脂粉丛中?

念及此处,寇婆婆轻轻地开口,就叫“白门”吧!话语一出,满座皆惊,这分明是一个男孩的名字,再看看眼前的孩子,那模样,那脸蛋,分明遗传了寇婆婆的美貌,将来必是一个美人,与这名字实在是不太匹配。《南齐书.王俭传》载:“ 宋世外六门设竹篱。是年初,有发白虎樽者言:‘ 白门三重门,竹篱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墙。” 白门乃是金陵的别称,亦是六朝故都。以城名为人名,算不得高妙。然寇婆婆为女儿取这样一个奇崛中有几分刚硬之气的名字,也颇有几分意味。寇婆婆希望女儿以后能如男儿般,自持自立,有开阔自由的人生,不必拘囿于这片莺莺燕燕的青楼。

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愿望是美好的,然天公往往不遂人愿。及至长大,白门逐渐步母亲后尘,堕入青楼。虽只卖艺不卖身,也终究是受人鄙薄的风尘女子。

由此,寇婆婆费尽心思想出的芳名,并未使白门的命运轨迹发生改观。寇家姊妹中,白门德才兼备,最是貌美,顺理成章地成为花中之魁,令无数王孙富贾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是时,提及“寇白门”三字,金陵城内,男人面露垂涎之意,女人满脸妒意、艳羡,人们会立刻联想到钞库街上绮年玉貌的花魁,她的才情,她的美……就连她的名字“白门”,这两个原本毫无诗意、柔情的名字,也变得无限柔媚起来。

白门是娴雅端庄的女子,性情里又有几分豪气,一度被称为“女侠”。如此性情,倒也与这个名字相称。

朝露入微云,红透暗香沉。由来羡海月,未料卷红尘。

寇白门喜欢看秦淮河上的月,幼年时便如此。咿呀学语的年纪,白门常趔趄着走到窗前,爬上春凳,脸儿翘盼着,望着皎皎的月儿。这时的白门,是安宁的,眼神里有几分专注,寇夫人见了,每每不忍上前打扰。

晚间的秦淮岸,灯火阑珊,一片迷蒙。深深隐藏的思绪,不小心就露出了蛛丝马迹。夜,也如此静寂,一不留神指尖微烫,低头看时,原是碰翻了茶盏。好好一盏碧螺春,柔嫩、碧绿的茶芽倾洒出来,一片葱茏。寇婆婆心中却无此般碧绿心境。更鼓声声,于安宁的夜里,显得悠长而遥远,打破了混乱的思绪。

花好月圆,繁华盛世。谁不希冀这样坦顺美好的人生,白门年幼时便表现出对此的向往。为人父母者,哪个不希望女儿顺心如愿,然现实世界里多的是人月两难全。寇夫人也算是经历过沧桑、忧患之人,风尘里熬了多年,早尝遍了这其中的况味,为了女儿们日后即便不倚靠男人也能过得殷实,她一直辛勤操持。芒鞋踏破,百衲成衣

白门身体怯弱,幼年时,同龄的孩子,嬉闹玩耍,整日疯跑。白门却只能待在房里,以书画打发时光,铺开宣纸,一边研磨,一边口中念念有词: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是近日新学的诗,白门自小聪慧,一首诗,一阕词,往往不消三遍,便能背诵。

这段几乎足不出户的时光,使白门练了一手好字,背下大量诗词名篇。或许,世事就是如此,如同塞翁失马,失却的同时,也在收获。

彼时的白门,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她不明白,为何芸儿姐姐可以出门,可以上街玩耍,可以吃鳜鱼。百无聊赖之时,白门会将高背椅推到窗前,爬上去,攀着椅背,眼前一片花木扶疏,再往远望,长街无际,贩夫走卒,乞丐商贾,往来其中,好不热闹!

白门静静地看着,那片稀薄日光,那日光下的人们,一切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宛如墙上的一幅画,可近,可触,可观赏,却永远不能走入其中。

曾经的花红柳绿,尘世繁盛,对于白门,却是遥远的。寇婆婆寻医问药,遍请郎中,却看不出端倪。白门原本生得白,加之体质虚弱,越发如一块羊脂白玉。寇婆婆时常抚着女儿的额头,心中一片怜惜,却除了叹息,别无他法。

白门年幼,并不能完全理解自身的遭际,也不明白,母亲因何总是叹息。她只是渴望小楼外的世界,如此平凡温暖,任由人穿梭往来。

红男绿女,一株桃花,一段流云。

——在白门眼中,一切都是堪羡的。

宁谧而温馨的午后,芸儿欢快地闪进来。白门一眼看到姐姐身上的衣裙,做工极精美,香云纱的面料,滑爽清凉,伴着细碎的莲步,微闻“沙沙”之声,如春蚕噬桑叶。白门几乎惊呆了,她虽年岁尚幼,已懂得欣赏一枝花,一方锦帕,以及母亲和姐姐精心修饰的妆容。此时,方穿上新衣裙,姐姐亦是满心欢喜,特地跑来展示给白门看。姐姐在房中轻盈地旋转着,纤腰袅袅,裙裾飞扬,映着阳光,点点淡金在她头顶,她的笑容里,她轻薄的香云纱衣裙上跳跃。

白门有些目眩神迷,那一刻,在她眼中,姐姐美得宛如瑶池仙女降临凡尘。

雨,一丝丝飘下来。春夏之交,它们总是如此,说来就来,悄无声息。白门伏在窗前,看雨丝细细,从天到地,密密织就,如一张罗网,光华轻软。安静又喧闹的时刻,心中一些小秘密,小心事,潜滋暗长,悄悄蔓延,宛似爬藤植物,将白门一颗小小的、敏感的心缠裹其中。

白门心底有一丝惆怅,一丝落寞,为何母亲给姐姐做了新衣裙,却冷落了自己呢?

年幼时,白门是敏感的:有时会因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误以为母亲不喜欢自己。这次的事,也使白门执拗地认为,母亲是偏爱姐姐的。

这并非本性使然。《红楼梦》中,黛玉猜疑多惧,多愁善感,每每为小事生气。不知情者以为其性情怪诞,实则是因黛玉有不足之症,心气衰耗,肝阴亏损,以至于此。

白门的敏感多疑,也与其体质怯弱有关。及至长大成人,症状消弭,白门便不复幼时心境,胸中丘壑与豪情,毫不逊于一个堂堂男儿。

等待,是焦灼的,令人不安。日如一日中,白门满心期待,期待一件香云纱的裙衫。其实,母亲并未冷落、遗忘她。稍有闲暇,寇婆婆便卸落首饰钗环,洗净铅华,着素淡的粗布裙衫,走下楼来,挨家挨户,不辞辛苦地走访街坊四邻,只为讨一块裁剩的布块。

在钞库街上,寇婆婆以及她所开的青楼,几乎是所有女人的公敌。这使她的“乞讨”行为格外艰难。等待她的,多半是闭门羹,或者冷言冷语。寇婆婆并不灰心,检点落寞、疲惫的心境,焕发精神,叩响下一扇门扉。

每一次,当她轻轻抬起手腕,心中都期待着应声开门走出来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这样她成功的概率也大些,因老人的心往往格外慈和、善良,更重要的是,她们往往不认得她。

一块一块,那些布片,颜色不一,质地不同,有薄有厚,她攒了很久,才够拼成一件小孩子的裙衫。为此,寇婆婆几乎踏遍了整条街。

晚上回到青楼,丫鬟用木盆打来热水,寇婆婆边浸泡疲累的双脚,边笑着炫耀这些天的战果。听得姑娘们心里都酸酸的,抢着替寇婆婆剪裁、缝补。寇夫人自是不允,只有用母亲的手,一针一线,方显虔诚。寇婆婆命人取来剪刀,将那些布片裁成大小均匀的长方形,细细缝缀。

熬了几个晚上,寇婆婆带着几分疲惫,将白门唤到身前。白门睡眼惺忪,立在母亲面前,身上着一件衣裳,桃红的底色,不胜娇软,绣着彩蝶荷花图,在身后、脖颈系带。

白门迷迷糊糊,任由母亲抬拉手臂,为自己试穿新衣。夜色阑珊,这样的时刻,原本是安静的,但她生在这浮浪之地,难有片刻消闲。吹拉弹唱,楼板被踏响,一阵又一阵的靡靡之音从楼下传来。好在白门早已无师自通地练就了一种本事,能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只作不存在。

此时,她听母亲絮絮地说道,这叫百衲衣,是集百家之布缝缀而成,穿在身上,可以祛病消灾,健健康康活到老。

彼时的白门,年幼懵懂,不懂母亲的苦心,亦不解她话中的眷眷之情。这一生,绫罗绸缎,冰绡云纱,白门见过的华美衣料,不可谓不多。芳华正盛时,她嫁给朱国弼,更有泼天的富贵。记忆里,始终不能忘却的,是这件百衲衣。那时,她渐渐明白母亲的辛苦,为这一件寓意吉祥的小衣,她不知走了多少户人家,遭了多少白眼,一针一线,连同一个母亲的柔情爱意,细细缝补连缀。

这件百衲衣看上去并不精致,不如姐姐的香云纱裙衫,飘飘袅袅,香风细细,但白门却很喜欢,听母亲叮嘱,常常穿在身上。偏暗、偏黑的色调,穿在小孩子身上,有几分素淡,几分庄重,既像得道老僧,又像小乞丐,格外显出几分敦厚、可爱。

白门穿着它,蹦蹦跳跳,也跑去向姐姐炫耀。姐姐却觉得这件衣裳灰扑扑的,有几分滑稽。

在白门看来,只要是新的,就是好的。她仍然很开心。

岁月似金箭,随时光流逝,白门一天天长大,不知是否真是这件百衲衣发挥了效用,白门幼时一些少食懒言,面色苍白,偶尔微微咳的症状逐渐消弭于无形,变得中气十足,脸儿红润。寇夫人见状,心中欢喜,自不待言,得空便向当年讨要布片的人家还情。

根据当时的风俗,讨一块碎布,日后要还一块足可以裁一件裙衫的料子。好在寇婆婆经营多年,薄有家资,命人准备了数十匹上等布料,闲暇时,一一登门道谢。

滴水之恩,当报之以清泉。由此,白门很早便明白了这个道理。花气袭人,弹琴复歌

至乐本太一,幽琴和乾坤。

郑声久乱雅,此道稀能尊。

吾见尹仙翁,伯牙今复存。

众人乘其流,夫子达其源。

在山峻峰峙,在水洪涛奔。

都忘迩城阙,但觉清心魂。

代乏识微者,幽音谁与论。——《听尹炼师弹琴》吴钧

钞库街上,丝竹声声,雅韵天成。对时人而言,这不过是寻常景象。冬去春来,寒来暑往。不知从何时起,其中多了一种琴音。或许,并未有太多人注意到这一点,琴音却兀自悠悠然,泠泠然,长奏不衰。

回廊曲折,花木深处现出弹奏的女童,十指纤小,秀发如墨,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娃娃。不知不觉间,白门已长至七八岁。

琴、棋、书、画被视作文人雅士修身养性之物,几乎算得上才子佳人、文人骚客的必备技艺。其中尤以古琴清、和、淡、雅,音如天籁,最受人推崇。

为女儿日后能德才兼备,寇婆婆特意以重金寻访名师,教授女儿琴技。寇婆婆虽是风尘中人,亦是品性不凡,对两个女儿,不惜花费大笔银两,悉心培养,希望她们日后风凌傲骨,有超凡脱俗的处世心态。

曾几何时,吹箫抚琴、吟诗作画、对酒当歌成为白门生活的真实写照。琴者,情也。白门弹的是琴,抒发的却是心中一段情。奈何风尘之中,欢情如水,多半是一场凉薄一场空,又有几人能得偿所愿。

白门惯用的一张古琴,造型优美,两块铜木贴合于龙池、凤沼,是为音。琴身漆着栗壳色灰,采用冰纹断,古朴优雅,音质如山间清泉,泠泠之声,极悦人耳目。明朝时期,造琴者颇多,宗室之中有宁王、衡王、益王、潞王,堪称四大琴家。而四王之中,又以潞王造琴最多,质量最佳。

潞王所造之琴,式样尺寸一致,腹内刻有年份、编号,琴背除琴名外,有“潞国世传”大印一方。因造型古朴庄重,备受时人所喜爱。如此瑶琴,并非寻常人家可得,寇婆婆也不耽慕于此。白门所奏之琴,乃是寇婆婆年轻时,一名不愿透露名姓的恩客所赠。寇婆婆容貌如画,擅长唱曲,于琴技,却止于“粗通”二字。未免白白“糟蹋”了高雅贵重之物,此琴一直被寇婆婆锁在箱中。

如同深藏于窖底的芳醇,虽逾千岁,漱齿犹香。经岁月的沉淀,琴音越发轻灵悠扬,婉转动人。万物皆有情,年复一年的等待中,它终于重见天日,被抚弄,被弹奏。花气袭人,明月相照,或许,这一刻,它已等得太久。

白门亦是对这张琴爱不释手。古人云:众器之中,琴德最优。它的悠悠然,空空然,不落尘俗的音质,令多少人为之倾倒!古琴之境是虚静,古琴之雅是高雅,虚静高雅——想达到如此境界,非数日之功可为。然白门虽年纪尚幼,却有非同一般的毅力。为达到师傅所说的心物相和,人琴合一,每日苦练不辍。

在师傅的悉心教授下,白门进步很快,对指法渐渐熟稔。偶尔听到女儿闺房之中,琴音泠泠作响,寇婆婆便面露微笑,凝神细听一会,心中十分安慰。十多年来,偌大的青楼由她一人操持、打理,有时难免会觉乏累,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是她的动力,是坚持下去的理由。商贾负心远去,她独自支撑起整片天空,为给女儿们提供一处遮风避雨之地,一张卧榻,一日三餐,即便再苦再难,也是值得的。

白门小小年纪,却很懂得母亲的不易,总是很懂事,自觉练琴,不给母亲添麻烦。渐渐地,由于每日刻苦练琴,白门的十指磨出一层茧,母亲很是心疼,白门却笑笑,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继续练琴。

然而,毕竟是小孩子,白门也有懈怠的时候,尤其一个指法,苦练许久,仍不能令自己满意,便会有些灰心。

每到这时,师傅从不苛责她,如此一个聪慧乖巧的孩子,谁又忍心苛责呢?何况她已经尽了力。师傅会在白门灰心丧气之时,给她讲与瑶琴有关的故事。白门最喜欢的是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

相传俞伯牙师从成连,刻苦学琴,技艺却始终难有突破。一天,成连划小舟将伯牙带到蓬莱仙境,待伯牙走下舟船,成连便独自离开了。伯牙见状心中着急,也没了观赏盛景的雅兴,一心盼成连回来。此时,周围一片宁谧,海浪翻涌,一波又一波,拍在岩石上,发出崩裂般的涛声,半空中,群鸟低徊。此情此景,伯牙不由心潮起伏,在一块岩石旁坐下,摆好古琴,兀自弹奏起来。至此,伯牙才明白成连的良苦用心,乃是要他体会这物我两忘之境,达到音质的纯熟。伯牙由此茅塞顿开,琴艺大增。

白门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也继承了母亲要强的性格。自从听说这个故事,便时常缠着师傅追问,蓬莱仙境在哪里。师傅总是慈祥地望着她,呵呵长笑,却不说话。如此一来,白门越发觉得那是一个神秘而遥远的地方。小小的心里,从此种下一份希冀。

花街柳巷,不乏靡靡之音。寇婆婆手底的姑娘们,吹拉弹唱,样样熟稔。寇婆婆从不让她们教自己的两个女儿,甚至不允许白门与这些美丽姐姐过从甚密。风尘中的女子,纤腰袅袅,一抬手,一回眸,自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娇媚。寇婆婆担心白门耳濡目染,有样学样,过早地沾染一些不良习气。

因白门生得漂亮,又乖巧伶俐,楼里的姑娘们都很喜欢她,偶尔看她练琴辛苦,想指点一二,寇婆婆总是不允。

古琴作为一门艺术,如春风化雨,对人的性情、品德可以起到一种熏陶和教化的作用。如嵇康在《琴赋》中所述: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

不同心性、气度的人,奏出的琴音自是不同。嵇康曾于刑场上奏《广陵散》,琴音激越悠扬,闻者无不为之动容,不能自己;一般文人墨客所奏琴曲,中正平和,亦是别有一番意境;而倡优所奏,大抵是靡靡之音,追求音质的华美,有讨巧、献媚的意味。寇婆婆虽琴技不精,亦深知此理。

唐代薛易简在《琴诀》中讲:“琴为之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

宁可十日无肉,不可一日无琴。白门是如此兰心蕙性的女子,风尘漂泊中,知音二三,亦是聚少离多,唯一把古琴,常伴左右,多年来,不曾有须臾离开。花朝月夕,可颜如玉

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

草木萌青,百花含苞待吐,又是一年花朝节!白门满心欢喜。一转眼,她已十五岁,记忆中,已度过了数个花朝节。然这每年一度的百花盛会,仍使她充满期待。

农历二月十二日,是百花生日,又被称为花神生日。这一天,白门和姊姊早早起床,收拾停当,寇婆婆端来一盘百花糕。为做这百花糕,寇婆婆颇费了一番苦心,于头天晚上,将米浸泡,一夜之后,米粒鼓胀,温润易碎。清晨采来沾着露水的百花花苞,将花瓣散入米中,细细捣碎,做成的糕点,软糯可口,芳香诱人。

望着眼前的精致糕点,白门拈起一块,轻轻放入口中,细细品尝,舌尖陷在一片温柔软糯里,仿佛置身雨后的百花丛,清新旖旎,芬芳袭人。一块下肚,白门意犹未尽,又拈起一块,咬一小口,巧笑着将剩余的部分放入母亲口中。

寇婆婆双眼含笑,望着两个女儿,嘱她们不要闹,吃过早点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郊外踏青,赏花,挑菜,还要去花神庙上香。

年年岁岁,总是相同的窠臼,但白门却乐此不疲。对金陵城中的少女,以及年岁尚轻的女人,这是难得的盛会。平平淡淡的日子里,她们常常在心底期盼这一天的到来,如同久旱的天气里,农夫虔诚地盼望一场甘霖。

白门亦是如此,一想到接下来还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姐妹俩尝过百花糕,匆匆喝了几口菊花茶,便结束了早点。寇婆婆见状,无奈地摇摇头,让她们去换衣服。

片刻之后,花枝招展的姐妹俩便随母亲一起出了门。街上热闹非凡,偶尔遇到一棵老树,一株花,上面都结有彩笺,用红绳绑缚,飘飘曳曳,煞是喜人。这是花朝节的风俗,时人谓之“赏红”。

姑娘们粉面含春,小伙子热情洋溢。虽春意未浓,然风含情,水含笑,一切已呈现出一派盎然的春意,一派花红柳绿的热闹繁盛。白门雀跃不已。记忆深处,这是始终无法取代的盛景。

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间,母女三人来到花神庙。这里更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日光之下,偌大的花神庙显出一派庄严祥和,富丽雅致。烟香袅袅,白门循着这熟悉的味道,随母亲和姐姐拾级而上。

三人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此情此景,竟如此似曾相识,白门不由心神恍惚。仿佛千年前,也是如此这般的场景,一双素手,一炷香,自己虔诚地跪在佛前,求佛祖赐予一段美好姻缘。

红尘之中,这大抵是每一个女儿家的心事。一年复一年,白门心中也有了这样一种微妙情愫。良人,良人,不知那未来的良人长什么样?

正怔怔出神之际,姐姐用手肘在自己腰间轻轻一抵,白门才回过神儿来,恭敬地垂首敛目,默默念叨:祈求花神降福,保佑花木茂盛。念罢,白门起身,将手中的一炷香插在香炉里。

你刚才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求花神把你许配个好人家吧?走出花神庙时,姐姐道。白门一窘,现出几分心事被看穿的羞赧,与姐姐推搡笑闹起来。

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

中国是花的国度,至于花神之说,相传北魏夫人有一女弟子,名为女夷,善于养花,由此被后世人尊称为“花神”。为何是农历二月份呢?对此,古书也有记载:“花朝月夕,世俗恒言。二八两月为春秋之半,故以二月半为花朝,八月半为月夕。”在当时,花朝节的重要性,不下于元宵节和中秋节,很受人们的重视。历代诗人中,不乏吟咏花朝节者。唐代诗人方干诗云:“花朝连郭雾,雪夜隔湖镜。”张正见诗云:“诘晓三春暮,新雨百花朝。”南宋梁元帝诗云:“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凡此种种,体现了人们对花的喜爱。白门也是爱花的,百花之中,最爱兰花,清馨淡雅,且有君子之风。

白门跟随师傅学了近十年琴,颇得师傅真传。如今,琴技已臻纯熟,常令听者痴绝。任谁都看得出,寇家这个小女儿兰心蕙性,才情不逊薛涛。师傅见状,十分欣慰,放心云游去了,临行之前,对寇婆婆说,令爱才貌双全,又思虑单纯,恐日后会有不祥之事,一定要小心看护。

寇婆婆闻言一惊,她早想到这一层。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之事,不可能十分圆满。如今女儿白门,论及容貌、身段、技艺、秉性,似乎各方面都无可挑剔。难道这竟是不祥之兆吗?

若果真如此,她宁愿女儿生得丑一些。寇婆婆想。岁月流转,沧海桑田,若干年后,面对天意弄人,面对无力的人生,白门亦生出这样的感概。

天妒红颜。一个女子若不是生在富贵显赫之家,长得太美,终究不是一件幸事。或许如此吧!

自花神庙出来后,母女三人又来到田野里。鹅黄隐约,新绿朦胧,春阳暖暖,洒在田野里,一切仿佛罩上了一层淡金色的柔光。正是踏青的好时候。姑娘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扑蝴蝶,或挖野菜。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挖野菜也是一件雅事。一株株柔嫩的野菜,方拱出地皮,尚未伸直腰身,鲜美多汁,清脆爽口。小刀轻轻剜下去,蹲身的一瞬,可以嗅到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这难得的自由欢快的时光!白门雀跃着向远处奔去,一只蝴蝶在前头翩翩飞舞,仿佛在引路,要将她带去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白门平时多半足不出户,难得有这样畅游的机会,自然要玩得尽兴。不知不觉中,天色向晚,姐姐和母亲已挖了一篮子鲜嫩的野菜。在寇婆婆再三催促下,白门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街上依旧热闹非凡,人来人往,语笑晏晏。走着走着,路过一个卖花的小摊,白门不由驻足观看。寇婆婆见女儿们喜欢,问过价钱,便与小贩熟练地讨价还价,买了两朵,又替女儿插在头上。

明马中锡《宣府志》载:“花朝节,城中妇女剪彩为花,插之鬓髻,以为应节。”剪彩为花,是当时的习俗。寇婆婆整日忙于生意,无暇自己剪彩,见有卖现成的,自然不吝银两。

这是1640年早春。母女三人打算再买些胭脂水粉,又往前走了没几步,在长街的一角,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蓬着头的孩子。白门不由轻轻走过去,蹲下身,孩子抬起头,眼里有几分惊恐,眼神却非常清澈,如同溪水中墨黑的石子。

虽是早春时节,向晚时分,空气里仍有料峭寒意,眼前的孩子却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白门将围在身上的白兔毛披肩裹在孩子身上。寇婆婆见了,亦是满脸怜惜,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斗儿。孩子六七岁光景,奶声奶气地答道。寇婆婆还想问她家人在哪里,但见孩子脏兮兮的小脸,哪像是和大人走散的样子?分明是已经流落街头数天,便将滑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娘,我们把她领回去吧。

白门拉着母亲的衣角轻声说。眼前的孩子,无疑令她动了恻隐之心。

寇婆婆虽不是冷心肠的人,此时却有些踌躇。偌大的青楼,全靠她一人勉力支撑,却并无多少盈余。而这街头巷尾,乞丐弃儿并不少,见一个收容一个,她实在没这样的余力。念及此处,寇婆婆叹息一声,罢了,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听天由命罢。寇婆婆打定主意不打算收留这个孩子。

天气微凉,白门见孩子拖着两条清涕,便拿出锦帕,替她拭干净,顺便把她的小脸儿也擦了又擦。

尘垢去除,白门和母亲、姐姐望着眼前的孩子,不由有些惊讶,只见她模样清秀,面庞眼底,一片敦厚单纯。

一望之下,寇婆婆不由的改变了主意,如此一个孩子,带回去悉心调教几年,未必比楼里的那些姑娘们差。

从此,这个孩子便成了寇家的一员,每日跟在白门身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闲暇时,白门也会教她唱曲,弹琴。一想到与之相见的那个傍晚,白门心里便不由涌起一阵怜惜。

紫陌红尘,熙来攘往。一生之中,该会与多少人相知相识,有时只是擦肩而过,或者只是共一局棋,共一盏茶的缘分。又有几人能相依相伴,陪自己穿越一段漫长的岁月,看人生暖凉,花开花落?

面对身边人,眼前景,心底难免有喟叹:为何是她?或许,一切都是缘。

白门不曾想到,落魄无依的孩童,清冷繁华的春日街市……会如此长久地停驻于记忆,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斗儿的身上添了伤痕,那是她亲手所为,她的一颗心,也在那一刻寸寸成灰。

岁月不再,温情减损。白门不能忘记的是她终究陪伴自己走过一段浮世悲欢。第2章寇家姊妹总芳菲落雪飞花,恨世不怜

人言:女大十八变。白门一天天长大,出落得纤腰袅袅,一举手,一投足,娉婷动人。

这一年,白门正值锦瑟般的年华。

云髻峨峨,眉目如远山,双眸似含秋水,顾盼生辉。她的美,令钞库街上所有的姑娘黯然失色。

如同一朵莲花,将开未开——这是最好的状态。一旦绚然绽放,美则美矣,然花期将尽,行将凋零。联想到风吹落红,一地狼藉,心中难免感伤。

荷锄葬花,不是每一朵花都能有这样的遇合。一瓣飘逝,或许会赢得深深浅浅的唏嘘喟叹,但也仅限于此。紫陌红尘,每人都要为稻粮谋,辛苦奔波,哪有心力和精力为一朵落花感伤。感伤,或许会有,但不会太久。

零落成尘,碾入泥淖。这,或许是它们的结局。

身为一朵花,也会如此不易。那么,那些比花更娇美的人儿,她们又该如何自处?

明净无瑕不易,碎石裂玉简单。于人生,堕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如攀险峰,步步登高太累,太苦;走下坡路,却可一溜滑至山脚。

出身,对每一个人来说,无从选择,不由自主。白门不幸降临这世娼之家,宛如姣美的脚儿,踏着新鞋,云头绣花,漫步在河沿。要怎样小心翼翼,才能使这双簇新的鞋不蒙垢溅湿?

无瑕白玉陷泥淖,王孙公子叹无缘——这些年来,为免于这样的尴尬情状,寇婆婆可谓煞费苦心。她不允白门太过张扬,叮嘱她不要和楼里的姑娘们走得太近。青楼本是烟花浮浪之地,寻欢作乐,歌舞升平,是多金男人的天堂。寇婆婆一再叮嘱白门,一定不要出现在这些男人面前。酒酣耳热,色欲难填,一旦失足,便会成为女儿家终身的恨事。

白门虽无奈,也只得遵从母亲。一来她不想母亲伤心,二来她也确实不想涉身风月。

她的美,是一朵开在暗处的花。

无人知晓是一件幸事,可以独自静静开放,吐露幽芳。万般风情,千种倾诉,从开到落,只为自己独有。

如此,虽避免了“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命运,心底却终究会有一丝不甘,一丝落寞罢!况且谁说那折花之人都是粗眉浊物,酒色之徒,万一逢着一个翩翩佳公子,情意绵绵,岂不是一件幸事。

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事纵横。然想归想,白门听从母亲的吩咐,从未有过出格之举,甚或偶尔上街,都要征得母亲的同意。

寇婆婆虽出身风尘,亦是知书达理之人,明白女儿大了,不能一意拘管。这使白门多了一些自由,常与姐姐欢笑戏谑。姐姐比白门年长几岁,如莲花娉婷,亦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秉性,不沾半点风尘气。姐姐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虽然所托还没有着落,但与忧心忡忡的母亲相比,她一点不着急。在她心里,母亲操劳半世,已经不易,临到老了,自己怎能如离巢之鸟,远走高飞?若能一直陪在母亲身边,这一生便也得偿所愿。

白门自然不知姐姐的想法。姐姐是传统的女孩,心事内敛,多愁善感,又不愿向旁人诉说。是出于女儿家的娇羞,也是怕给人添麻烦。

姐妹二人时常对弈。白门聪慧敏捷,姐姐不是对手,往往败下阵来。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日子流水一般逝去,原本以为,一切都可如最初的完满。弹琴复歌,品茗作诗,先来做做女红,绣一段梅兰竹菊,一对并蒂双生的花儿。这是白门理想中的雅意,如此闲适,如此美好。不想,一朝一切终被打破。

金陵城的冬天,温润怡人,难得有一场雪。清早,白门方起床,斗儿走进来,将一碗莲子羹搁在桌上,一面欢喜地说,姑娘,下雪了。

白门闻言,心下欢喜,来不及梳洗,推开轩窗,果然空中飘着雪花,弱质袅袅,仿佛自九天之上降临的精灵。

落雪飞花,这正是白门期待已久的诗意。

雪花,飘飘洒洒,不紧不慢,一直飘到黄昏十分,仍没有停歇的迹象。白门怀抱古琴,来到廊下,一边欣赏落雪,一边弹琴。

空气里有微微的凉意,却并不清寒,白门反而觉得神清气爽。她身上披一件白色兔毛的斗篷,清淡素雅,柔暖袭人,是白门最喜欢的颜色和质地。青丝垂在身后,胸前,在白色斗篷的衬托下,越发显得漆黑如墨。白门坐在那里,兀自弹拨,整个人如同画里的仙子。

天地之间,一片银白。

琴音泠泠似水,慢慢流淌,充盈了每一个角落、每一片虚空。飘飘扬扬的雪花,也似和着琴音起舞,旋转。

暮色淡淡地笼罩下来,为周围的景致增添了几分宁谧。时候尚早,楼中灯笼已亮起,大红的颜色,在一片银白中,显出几分喜庆、妖艳。地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在灯笼映照下,一片流光溢彩,点点亮芒跳跃。

白门兀自低眉抚琴,十指弹拨如雨,琴音空灵清越,如挂在腰间的两块绝世之玉,不期然相遇,撞在一处;又如人迹罕至的空谷,一股幽泉自石缝间泠泠迸出。

十年,她的技艺已臻成熟。

不经意间,白门抬眉,竟产生错觉:灯笼映照下,面前的雪花竟化作浅绯色。白门欢喜不胜。经年守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平平淡淡,过惯了这样几乎无波无澜的日子,白门渐渐养成知足常乐的性情,一点微小的事,都能让她感觉到快乐。

白门沉浸在醉人的琴音里,沉浸在眼前银装素裹的世界中。这时,斗儿悄悄走到身边,姑娘,时候不早了,我们回房吧。白门微微侧首,向斗儿一笑。蓦然一笑间,白门忽然注意到长廊尽头一个人影,微微发福的身材,歪斜着依身在那里,似乎喝醉了。

此时,那人面目正向着白门所在的方向。白门心中一惊:不知他在那立了有多久了,白门想起母亲平日的叮嘱,连忙起身,说,斗儿,我们回房。白门怀抱古琴,略显惊惶地朝自己房中走去。

回到房中,白门坐到案前,自己倒了一杯茶。白门一边喝茶压惊,一边暗暗想着,千万不要惹出什么麻烦。

望着青花瓷碗中载沉载浮的茶芽,白门不由叹息了一声,滚滚红尘,瞬息浮生,想得片时安宁,也如此难得。

昼雪初歇,月儿升起,淡白的颜色,清冷的光辉,也令白门不胜感慨。

一片茫茫的白,遮盖了一切,欲望与阴谋,丑陋与污浊,诡谲与陷阱,险恶与纷争。

白,到处一片银白。

这个世界本该是安宁的、温暖的。真希望大雪能将世间不美好的一切覆盖、湮没,使其了无踪迹。

白门静静地想着。

忽然,熟悉的脚步声打断了她漫无边际的遐思。白门回头,轻轻唤了一声娘,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方才可是你在廊下弹琴?寇婆婆问道,眼神里有一丝忧虑、焦急,她多希望女儿的答案是否定的。然白门望着她,怔怔地点了点头,眸中有几分慌乱。

那是满儿的一个恩客,虽然从未透露过名姓底细,但以为娘多年的经验,应是当朝权贵无疑。寇婆婆说。满儿是楼中的姑娘,本名王满,与白门年纪相当,情同姐妹。当然,这无足轻重,重要的是那个偶然窥见白门在廊下风雪中奏琴的男人。

倡优,向来被视为“贱业”。由此,明朝统治者不允许官员涉足风月场所,一方面是与这些“贱民”往来,有失王朝体面和尊严;再则皇帝认为,这些官员原本三妻四妾,莺莺燕燕,就不必来此了。然越是被明令禁止,就越是充满一种神秘的刺激、新鲜的趣味。

来这烟花之地消遣的男人,往往非富即贵。这个男人既然不愿透露名姓,必是朝中之人无疑了。对方显然是开罪不起的。

如今,他点名要见那廊下弹琴之人。寇婆婆说。

事已至此,她已顾不上数落、责备女儿,神色里流露出几分无奈,几分绝望,种种复杂的意味交织着,纠结着,令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难道自己苦心抚育了多年的女儿,终究还是逃不出宿命的安排么?白门闻听此言,心中亦是一惊。佳人沦落,枉顾流年

一生之中,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的是前世未尽的缘分,有的则是劫难。白门不曾想到,一刻的雅兴,片时的消遣,竟铸成错误,也给自己带来祸患。

白门望着母亲,柔婉的心间,一丝歉疚,一丝抱歉,还有对母亲深深的疼惜。此时此刻,她并不为自身遭际忧伤,只是觉得母亲一定为此伤心失望透顶。

十几年来,寇婆婆含辛茹苦,将白门姐妹俩抚育长大。

这一对如花似玉的姐妹花,是她的心头肉,是胸前的一点朱砂。天下之大,父母的心大抵是一样的。如有可能,寇婆婆愿赶赴汤池,愿烈火焚身,只要女儿们平安喜乐。她愿意代她们承受一切忧患、疾病、痛苦。

可是,这又能如何呢?

很多时候,这不过是人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世事轮回,因果循环。种什么因,就得什么果。绝少有人能代己受过,也绝少有人愿代他人承担。自己招来的祸端,自己种下的苦果,终是要自己去解决,自己去品尝。心事一横,白门决计面对这件事。

我真是白养了你这么多年。寇婆婆闻知白门的想法,清泪淌下,不由哭诉起来。自此事发生,她便觉陷身于一片黑暗混沌,看不到一线光亮,如此无望,但她并未放弃,一直苦苦挣扎,妄图摆脱。

白门的勇敢,在她眼里,是妥协认命。这使她觉得,一切瞬间绵软、坍塌下来。此时,房里还有其她几位姑娘。出了事情,她们都赶来劝慰、安抚,帮着出主意。她们或站、或依,挤满了整间屋子。

姑娘们或蹙着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或神情里写满同情、忧虑。她们大多看着白门长大,都暗暗为她着急。尤其是姐姐,自打进门,粉面上满是愁云,氤氲缭绕,使她整个人都像矮了一截,垂首坐在春凳上,一时无话。

众人都在想主意,可白门清楚,事已至此,能有什么办法。与其费心劳神,不如顺应天命。

就这样吧,不然还能怎样呢?

古之烈女不少。五代时期,虢州司户王凝在外做官,因病死于任上,妻子李氏带着他唯一的儿子,背着王凝的遗骨回乡,路过开封,天晚要住店。小店客满,店主要她去别处投宿,李氏实在疲惫不堪,不愿去别处,店主拉了一下胳膊,想将她拉到门外。李氏哭着说:“我是个女人,这只手被男人拉过了,还怎么守节啊?”于是用斧头砍断了自己的那只胳膊。

触柱而亡,悬三尺白绫自尽——这是烈女们常用的方式。然依照白门的性情,她不太可能以这样惨烈、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卿卿性命。

人生一世,金玉珠翠,华服美馔,广厦千间——可珍贵的东西何其多!然而,一旦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白门深知这一点,这一生,她不贪慕荣华,不艳羡富贵,只想洒脱随意,做风中一棵树,一朵花。霜风渐紧时,一叶优游,在广袤的天宇;一瓣零落,归于尘土。

白门是洒脱的,自由的,洒脱和自由里,又带着几分豪情。这使她面对现实,面对命运时,不逃避,不怨天尤人,安和地接受一切。

然而,这一切不能不令寇婆婆痛心。寇婆婆心知,覆水难收,一旦开了先河,白门便步自己后尘,从此沦落风尘。

十几年来,她一直提防这一天的到来。然而,它终究还是来了。

正当众人踌躇时,一名穿着羽纱的女子扑抱住白门,嘤嘤哭泣,粉面犹如梨花带雨,檀口轻启,不断重复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妹妹。

满姐姐,你快别这么说。白门抱着满儿,连忙宽慰起来。

那人是满儿的恩客,饮了几杯竹叶青,晃晃悠悠,不胜酒力,又觉浑身燥热,想到外面走走,刚好遇到在廊下弹琴的白门,一时惊为天人。由此,也就有了后面的故事。

如今可如何是好呢?满儿手里捏着一方锦帕,泪珠滴落。白门见了,莲心揪紧。她原本并不觉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满儿哭哭啼啼,一阵紧似一阵,生离死别一般,白门的情绪不能不受到感染。

我去吧!又一个声音传来。声音里充满了飘忽,疲惫,内心似乎挣扎、思忖了好久。此时,这声音里又充满了一种异常坚定的意味。

白门循声望去,姐姐坐在那里,眼神坚定,唇角噙着一丝恬静的笑,如一朵凌风恍绽的白莲,不胜娇弱,也因此,令人顿生怜、爱意。如此容颜,如此气质,该会令世间许多男子为之颠倒吧。白门想。她怎么能忍心让姐姐去品尝自己种下的苦果?若机缘早到,她早已嫁作人妇,成为某个富户,或年轻公子的娇妻,被养在蜜罐里。

念及此处,白门心中愈加不忍,自己做下的错事,怎能让别人承担?

找人冒充?此时,姐妹俩的对话,使这个念头在寇婆婆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豁然开朗的同时,寇婆婆抬眉,目光在满屋子扫了一圈。满儿自然不在考虑之内,而其他姑娘,要么肌肤丰腴,要么过于纤弱,好不容易身材差不多,气质模样,又相去甚远。寇婆婆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光火,瞬间又化作了一片死灰。

细细看来,只有姐姐与白门最相像。

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寇婆婆舍不得白门,难道就能舍得自己的大女儿吗?

寇婆婆左右为难之际,白门见姐姐起身,走到母亲面前,蹲下身,仰脸儿祈求母亲同意由自己代替妹妹。寇婆婆心内凄凉起来,辛劳半生,她从未抱怨过命运,也未抱怨过当年负心出走的男人。此时,却不免自怨自艾起来。

若自己生在好人家儿,若不曾堕入风尘,及至年长,嫁作凡人妇,一家人安和静好,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吧。

烟花之路,是一条不归路。

她独自养家,又没有别的技艺,只好一直做下去。如今,名声传出,她再想抽身,就更不容易了。没想到,终是连累到女儿。寇婆婆长长地叹息一生,心中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姐姐表示,白门年纪尚小,而自己已到了出阁的年纪,待字闺中的女儿,犹如暮春盛夏里的一枝秾艳,日复一日,慢慢走向萎堕。而白门,浅粉初绽,花期尚长,若为风尘所惑,岂非徒然浪费了大好时光。寇婆婆是明白人,不消女儿细说,她已能想明白个中轻重。再则,她也希翼大女儿能在风月之中得遇良缘。

饶是如此,寇婆婆仍心有戚戚,泪眼婆娑。随即吩咐芸儿收拾收拾,换上白门的衣裙。

言罢,寇婆婆一把将女儿拉到怀里,低声涕泣,为娘对不起你。白门知此事非同小可,而自己尚未来得及多说,母亲和姐姐已经拿定了主意,她不由心中着急。走过来,向寇婆婆表示,此事万万不可,她不希望别人替自己承担过失,替自己赔笑见客。寇婆婆扶起大女儿,起身,走到白门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一扬手,白门不敢再分辨,亦不觉得痛。直到这时,她才开始后悔,开始恼恨自己。

或许,有的人注定是空中飞舞的雪花,如此美丽,如此无力,却终究要陷入泥淖,堕入污浊。命运无情,碾过多少纯洁无辜的生命,连同她们的轻盈之梦。白门记得,小时候姐姐与她并排坐在花架下,姐姐说,我以后要当女官,让你和娘都有好日子过。

现实面前,一切是多么不堪一击,不值一哂。时光流转,当年说这话的小女孩,竟做了倡优。白门怔怔地想。兰心蕙质,韶颜暗换

素色锦年,须臾间,月缺花飞,韶光暗换。前一刻,还是绮貌佳人,锦堂笑语,姊妹相偎;此时,却如长亭远送,灞柳凄迷,直教人心内如焦。

小楼一夜,月寂静,寒声碎。

曲儿幽咽,凄凉如雪,几许心事,多少如花容颜,如此轻易埋覆。

白门立在妆台旁,看着姐姐对镜梳妆,手持兰梳,发丝如墨,如云,素手自发顶轻轻滑下,梳至末梢,惊起两三丝。

世间之事,就像这发丝,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既如此,又何必强求,又何必一定要理出个头绪来。

人淡若菊,素心如水。她,早已看破了,看淡了。

如此,便不复有执迷,怨念,苦痛,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安和。无论世事艰难,抑或是陷身泥淖,都能有寻常心境。

寇家姊妹中,白门花开正艳,是最俏丽的一朵,却也无姐姐这般的淡然、洒脱。此时此刻,她望着明镜中姐姐的韶颜,一颗柔婉的心,如春阳下一汪蓝湖,蓦然间,一颗石子被投入其中,激动水痕,圈圈圆到湖边。一切,都乱了。时光的无涯荒野里,这是最初的惊动。在此之前,白门并未曾经历过让她动心动容之事。

而她,竟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念及此处,白门心中不胜歉疚、懊恼。

姐姐在镜中瞥见白门的失落,如雨后的莲荷,一场暴雨,一场狂风,摧折得花容失落。姐姐遂转过身来,拉住白门纤弱的手臂,道:傻妹妹,我去去就来,又不是远嫁。说着,抬起手臂,亲昵地在白门鼻尖一刮。

白门牵动嘴角,勉强绽放出笑容,瞬间,神色又暗淡下去,道:姐姐,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

快别这么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姐姐轻松地笑道。

白门心中却一酸。事关女儿家的名节,岂是儿戏?

一入风尘如海深。即便以后从良,也往往处处受冷遇,偏见、嘲讽如利剑般,能将一切洞穿,将一切美好击碎。个中滋味,白门虽无切身体会,却不难想见。姐姐抬头,望着白门眼神里一丝忧虑,莞尔一笑:哪有那么严重?又向白门表示,此番自己“越俎代庖”,并不全是为白门,大可不必歉疚,是想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若不入风尘,母亲必会将自己许配人家。

听了姐姐一番话,白门心中稍感宽慰,情绪渐渐好起来,自告奋勇地要为姐姐画眉。片时之后,镜中的佳人,眉如远山,薄施粉黛,端的是云髻峨峨,倾国倾城色。其发饰、妆容,与白门并无二致。两人站在一处,俨然一对并蒂双生的莲花。

妆罢,白门褪下兔毛披风,轻轻披在姐姐身上,又系好颈间的丝带。寇夫人适时走进来,看芸儿是否已经准备停当。白门注意到母亲眼睛红红的,不由心里又一阵难过。

夜色如水,小楼清唱,一声声,一句句,悠扬婉转,直绵软到人的心坎里。于是,一颗心,酥软了,沉醉了。

琵琶弹响,纸醉金迷中,一片馨香娇软。正在上演的,是一出以假乱真的戏。

或许,人生如戏,原本没有看客,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舞台上的戏子。一举手,一投足,有多少自然神态,真情流露?做自己并不难,难的是忘记自己。

古人云:安能辨我是雄雌?雌雄尚且难辨,何况一对亲姐妹?加之天色向晚,廊下清寒,那人并未完全看清白门样貌,使一切自然而然地遮掩了过去。

似此星辰,似此月色,为谁风露立中宵?白门静静地立在廊下,看一道绮丽姿影渐行渐远,直到白光一闪,姐姐在长廊转角处消失。白门心内茫茫然,空空然,夜风微凉,她却未感觉到寒意。不知不觉中,她已在此立了好久。

尺水兴波,片时之后,波澜渐落,一切归于沉寂。白门心中已不复悲戚,不复忧伤。于姐姐而言,在救赎白门的同时,也算是得偿所愿。如此,她便可更长久些栖身在这里。

这花红柳绿不胜繁盛的十里秦淮,这莺歌燕舞春色无边的青楼,虽是青楼,然而,也是她的家。

白门能够理解姐姐,却仍不免一番唏嘘感慨。造化弄人,天意如此,若自己是男儿,一切便能平和安好,少去很多劫难了罢!?白门想。若果真如此,自己可以考取功名,身居庙堂,可以福荫百姓,可以庇护家人。

若为武将,可以驰骋疆场,身披铠甲,斩劲敌于马下。一生铁马冰河,与战马为伴,与黄沙为舞,为国尽忠,立下不世之功。若为文官,应是饱读诗书,经纶满腹,大殿之上,舌灿莲花,君臣颔首。一则奏章,一项善举,可救民于水火,造福苍生。

若此生是男儿,该会有多畅快!

一腔柔情,一襟豪气——白门便是这样的女子。“女侠”二字并非虚名,只是,彼时的白门,生活安和、富足,母慈姐善,太多挂碍,太多牵绊,使她不能挥剑长啸,一展襟袍。

此时,由于自身遭际,使她心中的豪情慢慢苏醒、萌发。若一切美好的想象真能变为现实,若假设成立,姐姐就不必履这趟泥泞和不堪了吧!

——白门静静地想着。

姑娘,回房吧!斗儿走过来,轻轻地说道。凄寒的夜色里,她的声音极柔,极软,像一只小猫,让人的一颗心柔柔暖暖的。斗儿虽小,却聪明,且懂得感恩。被收留后,便自觉跟在白门身边,从饮食起居,到斟茶倒水,渐渐已会做很多事情,懂事乖巧得有些令人心疼。

白门望了望斗儿,淡淡一笑,斗儿迎上她的笑容,也粲然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白门见状,心中微微惊动,斗儿年纪尚幼,行为举止就如此惹人怜,长大后,又会是一个怎样魅惑的女子呢?

芸芸众生,如天上繁星,各有自己的轨迹,她们原本殊途。姐姐轻巧地选择了自己的命运,老死青楼,常伴母亲左右,于她而言,却是得偿所愿。斗儿年纪小小,也栖身在这烟柳繁盛之地,她与寇家姊妹,与这青楼,又有着怎样的纠葛和故事,立在生活的源头,连她自己亦不能知晓。月上柳梢,灯火万盏,白门伫倚远望,一时思绪万千,心事难定。非是烟花,扮个儿郎

世人称她们为“烟花女子”,一颦一笑,意态撩人;水袖清扬,影映新装。宛如永夜烟花,灿然绽放,光芒耀耀,引众生仰望、慨叹。然烟花终会寂灭成灰,须臾之间,灰亦飘逝。曲终人散的感伤,人走茶凉的落寞,细细品尝,黯然销魂。

——白门对此心内洞明。一旦入了风尘,欢笑,是为悦人;歌舞,是为愉人。一颦一笑中,有多少真意,或许,只有自己知晓罢!

可怜这些沦落风尘的女子,一年年,一岁岁,在这富贵而卑微、繁盛而贫乏、热闹而孤寂的青楼中,熬着,盼着,一心巴望着遇见一个知冷知热,真心待自己的人,好脱籍从良,嫁作人妇。

愿望是美好的,世事却并不总能遂心如愿。怕只怕,青丝渐落,韶颜不再,仍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念及此处,白门心中也是有忧虑的。因为自己,至少多半是因为自己,姐姐堕入风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白门眼里,姐姐终日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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